第898章 纷繁乱
吴城主苦笑,“要真有这玩意儿,瘟疫和战争爆发时它怎不出来?”
“你听不懂‘守护’这俩字的意思么?”海神使轻嗤一声,“它只管弥留之境入口,你们这些庸碌众生的你死我活,哪被人家放在眼里?”
你们?作为庸碌众生之一,吴城主一边打量她一边开了口:“守护者有什么特征?”
“没什么特征。”海神使侧了侧头,“是人,或者非人。通常力量强大,在这里不老也不死。”
她这么一说,吴城主倒是想了起来:“这里有守护神。”
海神使“哦”了一声:“听说是头怪物?”
“是。”吴城主低声道,“在我掉进桃源之前,它就在这里游荡了很多很多年。桃源人以它为守护神。”
“你没找过它?”海神使不信他会放着这条线索不管。
“找过。”吴城主摇头,“我还诱捕过它,但……”
话未说完,异变骤起!
那郭林一直站在海神使身后,双手箕张。众人身上百余根蓝色丝线,都连接在他的十指上。他只要指尖微动,就能操控吴城主和众侍卫的行动。
这种把活人当木偶玩耍的魂术,燕三郎从前也是闻所未闻。
不过他也在全神贯注听吴城主说话,却未留心身后有一小块阴影动了。
那阴影与周围景物融为一体,只有移动时才会显出异常,就像隔着毛玻璃看草丛,有一块略显模糊。
但这一点点模糊在夜里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它悄悄从郭林身后凑近,一点儿声响也未放出。地上的树枝和落叶,它都细心避了过去。
郭林忽有所觉,下意识转头看去。
这一下,好死不死就将喉管曝露在阴影面前。
这东西猛扑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住了他的脑袋!
海神使也觉不对,蓦然转头,恰好撞见一对铜铃大眼。
这是一只双头怪物,体型大如狮虎,目前一个脖子上空荡荡,被仔细包扎;虽然只剩一个脑袋,但这不妨碍它偷袭人类。
事实上,它体型太大、嘴太阔,直接拽掉郭林的脑袋就像扯烂一个稻草人。无头尸身软倒下来,颈血喷溅出四尺远!
与此同时,他手上牵连的蓝色光线一下子消失不见。
施术者殁,牵魂丝没了。
海神使暗道一声“不好”,几乎脚不沾地飞退一丈开外。
果然她身形方动,眼前就划过一道雪光,凌厉又毒辣。
她后退、站定,下意识伸手按住了自己腰肋,指缝间有鲜血一点一点渗出。
在她面前,吴城主收刀,刀尖滑下几滴血珠。
郭林死了,牵制他的魂丝也消失了,吴城主行动恢复自由,第一时间给海神使来了一刀。若非她后退得快,这一刀本该从她腰部斜切,自下而上将她剖成两半!
“都拿下!”吴城主怒吼,“不要活口!”
待他追击,海神使身后的两名手下疾冲向前,出招挡住。海神使则退到死去的郭林身边。人的颅骨相对坚硬,奈罗也不喜欢这么硌牙的食物,因此拽掉脑袋后就扔去一边。
就有一缕蓝光从郭林耳中钻出,在空中凝成一个蓝色光点,飘浮不定,竟有无所适从之感。
海神使取出一颗荔枝大小的透明水晶,口中发出了几个奇怪的音节。
待她说完,蓝色光点就轻颤两下,自行钻入水晶当中。
说来也怪,蓝色光点逐渐固定,很快不再发光,而水晶就变成了蓝色的宝石。
燕三郎在十余丈外见到这一幕,心中了然。原来魂石是这样诞生的:
失去皮囊的幽魂自知存活无望,自愿化入晶石之中,从而形成了保留生前天赋的魂石。
圣树被炸毁之前,没有幽魂愿意这么干,除非他们的皮囊死在人间;圣树化为齑粉之后,大量幽魂没有容身之地,活不过几个时辰就要消亡,因此海神使手里的魂石才会数量暴增。
燕三郎可是知道,如果使用得法,海神使还可以激发魂石中的“牵魂丝”天赋重新控住场面。
不过海神使还未举起魂石,那头巨大的奈罗已经扑了上来,大嘴照准她胳膊咬去,仿佛知道这是重大威胁。
海神使一个闪身避过,手里执出一把匕首,扎在奈罗身上。
“笃”一声闷响,如中败革,奈罗居然无恙。
它的皮毛太坚韧。
海神使望着匕尖,似乎呆住了。
奈罗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一个转身将她扑倒在地!
“不好。”在一边观战已久的燕三郎却冲了出去,燕子掠水一般扑进战场,直奔奈罗!
这厢怪物分明望见自己扑倒了海神使,可是巨大的爪子直接挠在地面上,掌下已经没人了。
幻术?
下一瞬,海神使出现在它身边,屈指成爪,一下捅进它眼睛里!
这孽蓄偷袭郭林,坏了她暗无声息拿下吴城主的计划,海神使真恨不得把它脑浆都抓爆!
不过她心里才闪过这个念头,左后侧微风吹至,引发颅后一点尖细的痛感。
有人来袭,速度快极,并且带着深深的恶意!
这杀气尖锐如针,引动她心潮拼命示警。
海神使来不及取奈罗性命了,飞身避让。只听“叮”地一声,她右手捏着的魂石居然被人夺了过去!
在奈罗的长嚎声中,她匆忙侧首,看见一抹绯红的影子。
身后的杀气还是如影随形,竟然甩都甩不掉。海神使不敢回头,往后扔出一枚圆球。
球体只有弹珠大小,不须接触任何物事,飞在半空中就放出无数钢针,每一根都细如牛毛。
后面的追兵果然刹住了脚步。
海神使奔出几丈才回头。待她看清背后的偷袭者,眸子睁大,瞳孔骤缩。
这是个面貌普通的中年男子,身形修长如竹。
可是海神使直视神魂,不被表象迷惑,一见之下就知他是谁了:
“燕时初!”
这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瘆人的寒意。
就是这小子炸毁圣树、残害迷藏,害她数千同胞黯然消殒,害她和余下的伙伴终日漂泊,再也回不去故乡!
这一刹那,燕三郎从她眼里望见了刻骨的仇恨。
第899章 叙一叙?
但她还是决然转头,高声道:“撤!”
她的手下正与府兵、异士纠缠,闻言跳出战圈,随她一起向外突围。
这可是很不容易,毕竟对方数量远胜于他们,更何况还有一头发了疯的奈罗追在后头拼命撕咬!
这双头狼被燕三郎斩首在先,被海神使剜了眼珠子在后,几天之内遭两次重创,竟被激得狂性大发,见人就咬!
无论敌我双方见到它嘴角流涎,独目猩红,都是避之惟恐不及。有个倒霉的府兵跑得慢了,被它扑咬在地,三两下撕成了碎片!
燕三郎也绕开这东西,继续去追海神使。
双方既有化不开的深仇大恨,他也不能放任这个威胁继续在外头晃荡。迷藏幽魂恨他恨到什么地步,只看廖青松在盛邑是怎么算计他就知道了。
城主府不大,又有奈罗这个搅局者,双方一追一逃,城主府的高墙已然在望。
海神使虽然负伤,身法仍然利索,轻轻一跃就要跳过高墙。
然后,她就被撞了回来。
手下跃上围墙,却也纷纷遇阻。
墙上竟然还有墙,看不见而已。她伸手按了按,如有实质。
阵法?
“战阵恢复了?”燕三郎听见千岁的声音也充满惊奇,“谁干的?”
“不知。”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已是越来越精彩了。
吴城主几个起落也赶到了,目光先扫过燕三郎,才对着海神使森然道:“你还想逃去哪里?”
海神使身边人抓出一块木片,开始念念有辞。
吴城主微微一哂:“好教你得知,遁术在这里也用不了。”对方才十来人,逃也逃不出去,在这里就是瓮中的鳖,等着他来捉。
那人顿时停下念诀。
燕三郎听得心头一动。禁绝遁术要用上大型阵法,一般设置于王城和宗派重地,是阵法中的高级货。这吴城主到底什么来头,舍得花这等血本、做这种准备?
“逃?”海神使笑了,声音里满是嘲弄,“区区一个傀儡,真以为自己有本事困住我?”
说话间,她手里又执出一块蓝色魂石,凑近嘴边。
而后,她轻吹一口气:
呼——
一缕幽风刮起,陀螺般旋转,并且飞速扩大。
也不过一两息功夫,它就落到地面上,变成了一个直径四丈(十三米)的龙卷风!
这就像个巨大的漏斗,反而要把所有东西全吸进去。莫说墙上的瓦片被掀飞、楼上的窗纸被吸破,就是屋里重达十余斤的花瓶都被吸了出来,迳直投入风暴眼。
燕三郎身边碗口粗的小树被连根拔起,嗖一下飞了过去。
风暴乍起,海神使就手执魂石跳进了风眼之中,她的手下纷纷跟随。
燕三郎等人透过强劲的风圈,隐隐能看见正中透出淡蓝色的光芒。
看来有这魂石庇护,他们能在风圈中安然无恙啊。
很快,龙卷风就朝着府墙扫去,并且迅速撕开一个缺口,奔往远方。
莫看它没有腿,但速度快逾奔马,眨眼间就在数十余丈开外。
城主府今晚的动静太大,早有许多人奔出来看热闹。不幸挡在龙卷风行进路线上的,还来不及惊叫两声就被卷了进去。
好奇么,有时候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更多人惊惶避让,冲向城主府求救,因为潘涂沟的军队也赶向这里集结。
眼看风暴冲向大山,吴城主奔出十余丈就放弃了,返身挡住了燕三郎的去路:“站住。你是谁?”
少年本来悄悄离退,打算趁乱溜掉,这时却不得不停了下来。
“外来者,跟你一样。”燕三郎往龙卷风远去的方向眺望,心里盘算。对方人多,手里的法器还层出不穷,吴城主要是不追的话,光他一个人撵上去太冒险。
吴城主闻言眯起了眼:“你进来做什么?”
“寻找弥留之境。”燕三郎清声道,“跟海神使一样。”
“海神使?”吴城主听到一个新名词。
“就是领头的女人。”燕三郎往龙卷风刮去的方向呶了呶下巴,“他们是迷藏国的神使和信察,来这里寻找弥留之境的入口。”
“迷藏国?”吴城主的脸色变得有点古怪,“是‘海上有仙山’的迷藏海国?”
“对。”原来他也听说过。但燕三郎很快记起,吴城主掉入桃源不过几年,而迷藏国存在的时间却更久远得多。
“迷藏国人为什么要找弥留之境?”
燕三郎言简意赅:“迷藏国前往人间的通道已经关闭,他们来求一条生路。”
吴城主问得简扼,少年也答得飞快,几乎不假思索。陌生人之间打交道,有限的实话是拉近关系、建立沟通的最好办法。
果然吴城主的脸色和缓下来,头朝城主府一偏:“进去叙一叙?”敌人的敌人,或许就是朋友。
或许。
燕三郎摇头,随手指着街上一家酒馆:“这里最好。”
他可不想再进城主府,那里阵法太多,要么堵人出路,要么禁绝遁术。他也不傻,不想成为第二只瓮中的鳖。
这时吴城主手下的异士来报:“那只怪物不见了。”
只听这称呼,燕三郎就知道吴城主从未把奈罗当成桃源的守护神。
“顺着血迹去找。”
奈罗被海神使捅瞎了一只眼,鲜血淋漓,狂性大发。方才众人忙着追击海神使,把它落在后头了,结果城主手下想起时,它已经不知所踪。
这人领命而去。
两人进了酒馆,守店的小二早被对面的动静惊醒,这时慌忙来迎,却被吴城主打发出去。
吴城主随便扯了张椅子,大马金刀坐下来,定定看着燕三郎道:“你戴了面具?”
居然被他看出来了,这厮眼睛好毒。
燕三郎顺手摘下了面具,反正海神使已经认出他了。这吴城主看起来倒像是可以团结的对象,他也要显示一点诚意。
吴城主微现讶色,没料到闯入者这么年轻。他仔细打量着燕三郎:
“贵姓,何方人氏?”
两人都来自人间,在这地方算是老乡,见面本该亲切才是。若非他这几年经历太多,说不定还想浮一大白。
第900章 互换消息
“免贵姓燕。”少年也在窗坐下,与他隔桌相望,“梁人,现居于大卫。”
“梁人?”吴城主却一下动容,连身体都微微坐正,“你是梁人?”
“是。”燕三郎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对方的确显出了惊讶,为什么?
吴城主却问得更加具体:“梁国……哪儿?”
“黟城。”
他生命的头九年住在梁国的边陲小城,连许多梁人都不清楚其位置。可是吴城主却长长哦了一声:“我知道。再往北走五十里,就到梁国北部边境。”
他说得一点儿没错,燕三郎点头:“城主对梁国,知之甚深。”
“深么?未必。”吴城主却叹了口气,“我都进来五年了……梁国如今可好,国君还是吴骁吗?”
“蒸蒸日上,君泰民安。”
听燕三郎一言以概之,吴城主怔怔出神,眼里的锐气消褪下去,哪有对战海神使之时的生猛?
燕三郎也不出声打断,只在心底算盘。
好一会儿,这位吴城主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也好。”
他的声音里饱含许多苦涩,若是燕三郎没辨错的话,还有浓浓的失落。
“城主对梁国的感情很深。”
“故国仍在,物是人非也。”吴城主站了起来,在酒馆里搜出一瓮老酒,又找了两个陶碗,提起酒瓮哗哗倒满两碗:“先干为敬。”
他一仰脖子,就倒干了一整碗。
燕三郎不须抬碗就能闻出,酒味儿辛辣,入喉当如火烧。可是吴城主喝得又急又猛,倒有一小半都顺腮而下,流到身上。
他喝酒,燕三郎倒觉得他喝的是苦闷二字,不觉道:“既念故国,何不回去看看?”
“你当我不想?”吴城主瞪他一眼,“这里能进不能出,我试过几次了。”
“雷暴天气也出不去么?”这种天气能进来,也应当能出去才是。
“首先,映日峰、桃源地几乎不打雷。”吴城主坐直了身体,“更不用说雷暴天气。”
燕三郎有些诧异:“山里不打雷么?”他走过多少深山大川,深知山中天气反复无常,前一秒日炎炎,后一秒狂风暴雨都是常态。
“偏偏这里很少,长年都未见一两次。”吴城主淡淡道,“无论谁把桃源境隐蔽于此,都充分考虑了这个特点。”
有理,燕三郎点了点头。的确,神通术法的克星便是惊雷,映日峰少雷霆和强对流天气,始作俑者的手段就不容易露馅。
“这五年里我只经历过两次电闪雷鸣,但不极端,却没法子趁机逃出去。也不知是变天不够猛烈,还是找不着出口。”吴城主沉着脸道,“几天前闪过两次雷暴,我整整试了一宿,找不到出路。”
说到这里,他问燕在郎:“你从哪里进来?”
“萍乡西南方向的大山。我翻过峭壁就到了。”
“萍乡?”吴城主回忆这地方在哪,而后道,“上一次剧烈的雷霆天气在两年前,有人从桃源东边进来的。后来也摸到了城主府,想找我套消息,但手段和方才那群人一样不友好,我只好把他剁了喂狗。你听明白了吧?”
燕三郎想了想:“我进来时并未看到迷藏幽魂,他们应该从其他路径进来。也即是说这地方像个漏斗,进来容易出去难……”
吴城主目光深注:“幽魂?怎么,他们不是人?”
“不是,甚至非人间产物。”燕三郎三言两语说清了来龙去脉,“迷藏海国遭遇灭世之劫,史前住民只能以幽魂形式留存下来,再从我们的世界诱入人类作为皮囊。但两年前迷藏国的圣树被炸毁,幽魂们没有容身之地,也不能再更换皮囊,才一举冲进了这个世界。”
“迷藏国好大的名头,我从前还派人去过,原来金山银海竟是弥天骗局?”吴城主大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圣树是被我和同伴炸毁的。”
燕三郎说得平铺直叙,吴城主却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了。
好半晌,他才大笑出声:“是你,原来是你!难怪那女人看你的眼神就像淬了毒,恨不得把你剥皮抽筋。”
燕三郎苦笑:“若有机会,她会的。”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结下这种敌人。他话锋一转,“你也派人去过迷藏买东西么?”
迷藏国曾是万宝齐聚之地,人间的权贵富豪或亲往、或派人,仿佛没去过就少了一大谈资。
人就是这样,力图证明自己握有越稀有、越罕见的资源,才能彰显地位。
“是啊。”吴城主自斟自饮,又是一碗,“你可听过,有样宝贝唤作‘福生子’?”
何止听过?燕三郎心头微震,但面色如常:“传说中助长运势的奇虫?”
吴城主也有些惊讶:“瞧不出你年纪轻轻,见识颇丰。”既炸毁了海外奇国的圣树,又能准确说出福生子的用途,“我那几年太需要好运气了,于是派人搜罗天下奇物,但凡对我有些帮助都行。迷藏国还未开放,我就听闻小道消息,说那里或要出售福生子,我也打算差人前往。”
“迷藏国两年前开放。”燕三郎一算,时间对不上呢,“你掉进桃源是五年前?”
“对,我没能坚持到迷藏国开放,就被仇家打败了,一路逃到这里来,掉进桃源境。”吴城主意兴阑珊,“我连寻找福生子的运气都没有,呸!”
他又去搜出一大把带皮花生,放到桌面上一个一个剥开来吃:“那这些幽魂……想找弥留之地做什么?”
“找到活下去的办法吧。”燕三郎摆手拒绝了花生,此人还是敌我难辨,食水莫要轻碰。如果贺小鸢在这里,轻轻松松就能毒死他们一百次。“他们在人间不能轻易更换皮囊。皮囊死,他们也得陪葬。找到弥留之境,或许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能解决么?”
少年摇头摇得很诚实:“不知道。”
吴城主沉吟:“也就是说,他们寻到弥留之境的心意坚决。”
“手段和把握都很大。”燕三郎补充,“关于弥留之境,你还有其他头绪么?”
第901章 求生的出路
“呃,没有。”吴城主答得很干脆,“否则我早出去了,你们以为我在这里当劳什子城主当得很舒爽么?”
燕三郎挑了挑眉,没被他绕进去:“那所谓‘守护者’,也没有线索么?”
“只有那头怪物。”吴城主想了想,“我跟踪过它,但它有隐身的本事,跟不出几里就会跟丢;我也设过陷阱抓它,有一回当真抓住了,但不知怎地居然被它逃走。事后它纠集了几十只双头狼来围攻我们,让我折损了好些手下。后来我也不去惹它了。”
“慢着。”燕三郎抬手打断他,“几十头?”
“要是我没数错脑袋的话,至少应该是几十头。怎么?”
“我们在映日峰遇袭,被一大群奈罗……也就是双头狼攻击。”燕三郎强调,“在进入桃源之前。”
“看来,这些东西果然可以自由进出桃源?”吴城主喃喃道,“桃源的百姓也知道我在捕狼,一大波乡老苦口婆心劝我,双头狼在这里就是守护神,只要它出现在战场上,数万人的队伍也要胆颤心惊,士气低靡。”
“数万人的……队伍?”燕三郎失笑,“夸大了吧,我虽初至桃源境,但看这里居民最多是二十余万,哪来的数万人队伍?”假设人口二十万,去掉老弱妇孺,再去掉残病,能扛着武器上战场的青壮年数量最多不到三四万,那还是整个桃源境的统计,单独一支队伍哪能有这么多人?
“燕小友观察得仔细。”吴城主却摇了摇头,“你初来乍到了解不深,否则多住个十天半月,就知道这里不像表面简单。你看潘涂沟的规模,像是人口几万的小城吗?”
的确不像。燕三郎对这个城邦所知不深,但也晓得它的面积不小,不过住在这里的人口却少,更显稀稀拉拉。
可是潘涂沟的路面修得相对整齐,横平竖直,主街也工整,几万人的城池,倒是至少有十余万的容量。燕三郎留意过盛邑的西城扩张计划,知道规划一个城市有多不容易,从地面到地底,从街道到楼宇,都要仔细考量。潘涂沟为何要做这么大的规划?
少年想起自己和白苓进城时,一路上走过许多破旧的房子,看得出废弃已久,有些都已经半塌。
难道?他心底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千岁也轻轻“哇”了一声。
“你是说,这里原本有更多人口?”
吴城主耸了耸肩:“据本地老人说,十二、三年前的潘涂沟热闹得很,人口不下三十万,百业兴旺,绝不像今日这样冷清。”
哪怕有心理准备,这个数字还是超出了燕在郎预计。他不由得动容:“后来发生了什么?”能在短时间内就让人口大量削减,应该只有……
吴城主往嘴里送了一颗花生,果然道:“瘟疫。前后两年有余,潘涂沟死了十之六七,活下来的不足九万人。由小及大,可以反推出整个桃源境的人口削减数量。”
“九万?”燕三郎皱了皱眉,“疫情过后的潘涂沟也还有九万人,现在却只剩下三四万吧?中这五六万人上哪去了?”
“死了或者逃了。”吴城主搓了搓手,“瘟疫好不容易结束,紧接着就是战乱,”
燕三郎微微一怔:“这些人都不要命了?”疫情过后,更该惜命才是啊。
千岁在他耳边轻笑:“你可太天真了。”
吴城主也摆了摆手:“燕小哥可曾亲历战争?”
“一两次吧。”真正让他见识到战争残酷的,是卫攸两国的战争。至于祖国大梁的长年征战,他身在边陲小城,反而感受不深。
“我听说瘟疫发生之前,桃源里就有大小势力林立,摩擦已臻白热化。”
“桃源里也有战争?”
“当然有了。”吴城主哼了一声,“我走过桃源每一个角落,这里就是个绝地!地盘就这么大,人又这么能生,一对男女三四十年后就变成了二十来个,你猜最后会怎么着?”
燕三郎想也不想就答道:“战争。”
土地有限,人口却无休止增长,那就意味着人均资源越来越稀薄。反映到群体形成的势力上,就变作对外扩张的意愿越来越强烈。
可是桃源境的地盘总共就这么大,总面积扩不出去,各方势力要求生,惟一的出路只有战争!
互相倾轧,争夺资源,以期己方能够更好地生存下去。
“对,战争。”吴城主恹恹道,“桃源人愚昧,都没几个会写字,我找遍全境也没找到几本书,更没有地方史书可言。不过在我猜想,这样的战争应该进行过不少次了。”
他笑了笑:“你养过蛊么?”
燕三郎默然,他已经明白了吴城主的意思。桃源空负一个好名字,到头来和外界有甚不同?
吴城主往后靠到椅背上:“后面你打算怎么办?”
“追杀海神使,找到弥留之境,离开桃源。”燕三郎不假思索,“和你的目标一致。”
吴城主喝干最后一口酒,把陶碗扔在桌上:“好,算我一个。”
燕三郎问他:“你带了多少人进来桃源?”
“四百三十七个。”吴城主目光凝注,“现在还有三百六十个。算上潘涂沟人,我的军队有四千余众。”
燕三郎挑眉:“竟有这么多?”潘涂沟才三万多人,吴城主的军队就有四千多,那相当于十个城民里面就有一个入伍。
“附近的镇、乡也来投奔。”吴城主笑道,“这年头想吃饱饭可不容易。没地的就得来卖力气。”
他站了起来:“那怪物跑了,你的海神使也跑了,你能追踪他们么?”
“能。”燕三郎并不气馁,“海神使从你这里知道,奈罗很可能是寻得弥留之境的关键,所以她后头会专注于搜寻奈罗。”
吴城主若有所思:“找到她,也就找到了奈、奈罗?”
“正相反。找到奈罗,也就能找到海神使。”燕三郎这才露出一点笑容,“正巧,我在奈罗身上放了一点追踪的术法,晚些顺势追去即可。”
第902章 强请民女
难怪这小子不着急。吴城主拊掌道:“好,好极!话说回来,那怪物掉了一个脑袋,若让我知道是谁削掉的,我一定送他黄金百两。”奈罗吃掉他不少手下,这笔账他一直记着哪。
燕三郎笑而不语。
千岁哼了一声:“才黄金百两,小气!”
少年忽又想起一事:“对了,府上的战阵,是城主布置的么?”
“你知道那是战阵?”吴城主目光一亮,“好眼力,不简单。”他军中也曾有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初上战场腿都软了,只能放在后勤打杂,哪像燕三郎这样见识广博?
这便是承认了。“战阵如果完好,海神使怎么能进得去?”燕三郎提出疑点,“如果她是打破战阵才进府的,为何逃离时又被战阵拦下?”
吴城主耸了耸肩:“这也是我想不明白之处。依你看呢?”
燕三郎也就不客气道:“组成阵法的阵器,并不放在府里,而置在周围的建筑中,对吧?”
吴城主抚了抚颌下的胡子,呵呵几声,没有否认。
燕三郎就当他认了:“如果有人移动部分阵器,就能令阵法失效。同理,只要再将之复位,战阵的威力又可以恢复。”
他毫不留情地戳破:“简而言之,有人故意放迷藏幽魂进入,等涉事人员全部到齐,他又重新打开了战阵。”
吴城主脸上的笑容沉了下去。
有人擅动他的阵器,他明白,但他不清楚对方意图。燕三郎的话印证了他的猜疑:
“你觉得,有人要用我来对付海神使,还是用海神使来对付我?”
燕三郎想了想:“前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你已经在桃源住了五年有余。”
吴城主目光转厉:“你觉得,算计我的人在桃源住了更久?”
他听懂了燕三郎后半句的语意。
少年郑重道:“只是可能。”
他们面对的未知太多,掌握的证据却又太少,只能做假设。
吴城主沉默片刻,站了起来:“你打算何时追踪那几个东西?”
“越快越好。”
“我与你同去。”说罢,两人走出酒馆。
不过走不出几步,后头忽然传来紧促的呼喊:“燕三、燕三!”
燕三郎听出来者是白苓,放缓脚步一回头,却见她大步追来,手里居然还挟着一女。
白苓个头比一般姑娘还高点儿,被她挟持的女子娇小,已经处于呆滞状态。
少年眼尖,不待白苓松手就看清了女子面貌,而后就是一惊:“涂掌柜?”
千岁也奇道:“这是涂掌柜?”
不待涂杏儿出声,白苓已经抢答:“她刚刚走过客栈。她说自己是涂杏儿,但不是什么涂掌柜,也没待过萍乡,而是三天前为躲劫匪,跟着情郎一起从山上掉上来的!”
她连珠炮式放出答案,自己也觉满意:很有条理啊。
燕三郎:“……”
千岁则是啧啧两声:“看这眉眼,看这小痣,毫无二致。但她比涂掌柜还年轻个几岁呢,这是怎么回事?”
燕三郎试探着问:“双胞胎?”
“双胞胎也不该年龄不一致!”千岁一口否了,涂杏儿也摇了摇头,“我没有亲姐妹。二位认错人了,你们武力高强,何苦总来为难我这弱女子?”
她脸色不好,街上光线昏暗,燕三郎仔细看了两眼才道:“你受伤了。”顺手一指身后的酒馆,“进来吧,我替你治伤。”
这两人自说自话,真将她视若无物了。涂杏儿怒道:“放开我,否则我喊救命了!”
燕三郎一指吴城主:“这位便是潘涂沟的城主,你不必喊,他就能听见。”
涂杏儿愕然,这才留意到街上乱景。
吴城主摸了摸鼻子,对他们强抢民女的行径不予置评。
少年紧接着对他道:“借这酒馆一用。”
吴城主很大方,摆摆手自去了。他也忙,海神使捅这么大个篓子,他身为城主要给百姓一个交代的。
涂杏儿被白苓挟持,身不由己进了酒馆,泪珠都在眼眶里打转:“你们到底要……啊!”
话未说完,嘴里被塞进个圆溜溜的东西,却是眼前少年突然转身,趁她开口扔进一物。
那物入口即化,顺喉而下,涂杏儿待要吐出来已来不及了,下意识捂喉大惊:“你给我吃了什么!”
“疗伤的药物。”燕三郎替她们关上门,“你伤及内腑,虽不致命,但这两天茶饭难下,多走几步就烦闷欲呕。”
他说得一点儿没错。涂杏儿愣住:“你是大夫?但——”吃下去的东西甜甜的,落腹才反出一股子浓浓的药味儿,她居然觉得浑身都爽利许多,胸臆舒畅,一直昏沉的头脑也变得清明。
这东西当真是有效的,她有所觉。
涂杏儿眼中的敌意大减,但望过来的眼神依旧迷茫而戒备:“我跟这位姑娘已经说过,你们认错人了,我们素未谋面!”
“我知道。”燕三郎伸指在她腕脉上轻轻一搭,也就是两息功夫,在涂杏儿挣脱前就飞快缩手了。
千岁笑了:“喂,你不怕过敏了?”
燕三郎右手背在身后飞快搓指,却道:“内伤无妨,最多半天就能好全。外伤原就处理得不错,不会落下疤痕。”
涂杏儿怔忡:“你……”
她和白苓都未留意到,有一缕红烟从少年掌下钻出,钻进她袖子里去了。
涂杏儿的面容很快平静,双目微阖。燕三郎这才问她:“过去三天,你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这里?”
少年又问:“三天前呢?”
“我和铭哥路过映日峰,被劫匪追赶,不小心掉下山了……”
燕三郎方才听白苓几句绕口令,已经弄清了大半原委,现在不过是确认:“所以你从未到过萍乡?”
涂杏儿缓缓摇头。
“也没见过我们?”少年再次确认。
“没有。”
燕三郎伸手在她脸上一拂,用衣袖给飘出来的一缕红烟做掩护。
紧接着,涂杏儿眨了眨眼,神情迅速恢复正常。
“她认错人了,你不是我们的旧相识。”少年向她微微一笑,仿佛方才那几个动作全没发生过,“我们送你回去吧,真是抱歉。”
第903章 那是血吗?
千岁的手段越来越高竿了,何况这次又有小药丸配合,涂杏儿压根儿都未意识到自己方才受人摆布。
白苓一直瞪圆了眼看燕三郎施为,闻言不悦:“喂你这话什么意思,她明明和涂掌柜……”
燕三郎飞快打断了她的话:“年龄和来历对不上,天底下原就有无数巧合,这不过是其中之一。”
“可,可是……”白苓不服,想要再辩,燕三郎却已经转向涂杏儿道,“走吧,我们送你回去。”他甚至还掏出一锭大银,“十分抱歉,聊表歉意。”
涂杏儿摇头:“不用你们的银子,也不用你们送,让我走就行。”
燕三郎立刻让出一步,不再堵着门前:“请。”
涂杏儿拉开门,跨过门槛,看他果然没有追出来的样子,这才急匆匆离开了。
白苓气得直跺脚:“你就那么让她走了,她明明大有嫌疑!”
燕三郎反问她:“留下她有什么用?”
白苓一噎。是啊,留下涂杏儿到底有什么用?这女子连自己来历都讲不清楚。
千岁悠悠一笑:“中看不中用!”她看燕三郎背在身后的右手,指尖已经红肿,大感满意。
“放了她比扣住她更好。”少年轻声道,“我心里有数。”
白苓抿了抿唇,脸上愠色消去大半。说来也怪,这少年说他心里有数,她居然就放心了不少。
“你打算怎么做?”
“还记得涂杏儿总说‘我们’?”燕三郎提醒她,“但我们只见过她,另一个人呢?”
“对,还有她的情郎!”白苓目光亮了,“这人从未露面。”
“她的身份变了,年龄变了,但配偶却没变。”燕三郎思路清晰。
也就是说,出现异常的是两个人?
“问题若不在涂杏儿身上,就在她情郎身上。”
白苓思索间,燕三郎已经迈步而行,去找吴城主了。
“我想找个人。”他开门见山,“听说潘涂沟已经建立帐籍,可以查找人口?”
他若没记错,这是吴城主上任以后施行的政令之一。
吴城主刚处理完一堆麻烦,又着官差疏散了围观民众,回头就问他:“你要找谁?”
“姓汪,男,名字里带个‘铭’字,年龄应该在二十五岁以内。”燕三郎想了想,“面貌端正。”
涂杏儿还记得自己和情郎一起坠山,醒来时情郎就在身边。也就是说,不独是她,情郎也同步出现了古怪的变化,否则她立刻就会察觉不对。
涂杏儿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以此推断,那姓汪的如今也不比她大多少才是。并且萍乡的油饼摊老板也说过,那是一对“年轻小夫妻”,并且都长得好看。
想来也是,情郎若丑如蛤蟆,凸眼大嘴,涂杏儿怎么会跟他一起出逃?
“找是不难,潘涂沟也就这点儿人口。”吴城主反问,“但,你找这人是为了?”
“或许与海神使的目标有关。”燕三郎不瞒他,“我需要多掌握一点资料。”
吴城主倒是爽快:“好,我查。不过你是怎么找到这条线索?我来这里可是五年了。”
燕三郎脸色沉了下去:“或许,因为我运气好罢。”
运气好,他还不高兴?吴、白两人看得莫名其妙。
不过少年看了看天色,随即道:“该动身了。”
白苓脱口而出:“去哪?”
“追涂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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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榻的客栈,到底是哪一家?涂杏儿走在街上,一时有些茫然。
方才她走出客栈不久就被白苓挟持,糊里糊涂拐过几个弯,仿佛走过两条街。可是天太暗了,街上的灯笼又很黯淡,她凭记忆走到一处岔路口,就发现自己迷路了。
完完全全地。
接下来该怎么走?完全没有印象了。涂杏儿不由得有些后悔,或许她不该拒绝那个女劫犯送她回来?
最糟糕的是,她伤势未愈,又快步走过两条街,这会儿心口就隐隐作痛,难受得紧。
“杏儿。”
涂杏儿闻声大喜,这是铭哥的声音!
她闻声回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立在后方的巷子里,冲她挥手。
“铭哥!”她飞奔而去,但最后两下脚步踉跄、眼前发黑,险些一头栽倒。
幸好这男子已经伸手扶住了她,关切道:“这是怎么了,你去了哪里?”
“那里。”涂杏儿往北一指,“好像是城主府。”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被人带去的,回来时迷路了,找不到客栈在哪。”
“就在前面。”男子带她拐了几个弯,“同悦客栈”的招牌赫然就在眼前。
客栈门口还有一株桂花树。
“这、这么近?”涂杏儿愕然,“方才我怎未看见?”
客栈打烊了,只留了半扇门。
“小迷糊!”男子在她额上轻戳一下,眼带宠溺,“就这认路本事,还敢偷溜出客栈?我不是交代过你别出来?”
“你出去好久了。”涂杏儿嘟起小嘴,“我有点饿,本来只想出门买个烧饼的。”
“谁劫持你的,可有看清?”男子握着她的小手,扶她进了客栈,往后绕去客房,“先进去歇息,明早我们再去报官。”
店小二缩在柜台后边,支着下巴打盹,对两人视若无睹。
“没用。”涂杏儿摇头,“城主和他们相识呢。而且他们也承认自己认错人了,放我回来。”她正要随男子上楼,忽然轻咦一声,“那是……血吗?”
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的惊疑。男子转头看去:“哪里?”
“那,那儿。”涂杏儿抬手一指,“扶手下方似有一抹血迹。”她还嗅到了铁锈味儿,像是血水气味,从前她绣花时不小心刺破手指,也能闻到。
男子立刻回身去看,身形挡住了涂杏儿的视线。
接着他“哦”了一声:“不是血,只是不小心蹭上的红漆,早都干透了。”
“红漆?”
男子侧身,让她亲见那一道血红,而后伸指抹了两下,再举给她看。
他指尖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果然是漆呵,涂杏儿赧然:“我眼花了,这里光线太暗。”
第904章 同悦客栈
两人拾阶上楼。二楼有好几个窗户里都亮着灯。
那灯光不亮,却让人心安。
“无妨,说回劫持你的人。”男子转移了话题,“你大病未愈,他们还连惊带吓,这事儿就算完了?”
“好啦,我们初来这里,还是莫要惹事。须知强龙不压地头蛇。”涂杏儿说完,男子就冷笑一声,但也不辩驳。
涂杏儿瞪他一眼,轻声道:“劫持我的女子还说,我和她的旧友长得一模一样。但那人在萍乡多年,我却是三天前才掉进这里的。更古怪的是,那旧友的丈夫也姓汪,跟你、跟你一个姓!”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男子不以为意,“运数罢了,别往心里去。你伤后劳神,正该静心养体,少想这些没用的。”
他扶着涂杏儿上榻,动作轻柔,又替她除去衣袜,盖好被子。
涂杏儿乖乖任他摆布,脸色微红,却道:“铭哥,这地方名为桃源,听说进来的人都出不去了。”
“害怕么?”
涂杏儿摇头,柔弱的面容显出两分坚定:“只要和铭哥一起,在哪里都无所谓。我们原本就是私、私……”
“私奔。”男子替她把话说完,换回一记粉拳。
他捉住心上人的拳头握紧,放回被窝,柔声道:“你必然累了,又惊吓一天,早点睡罢。”
涂杏儿点头,乖乖阖眼。她的确乏了,头脑仍然昏沉,不一会儿沉沉睡去。
男子就坐在她床边,凝视她的睡颜许久,才站起来走了出去。
他反手带上门,踱下楼梯,脸上的和煦一下不见了踪影,只沉声道:“出来。”
楼梯后方的阴影里,缓步走出一个庞然大物,体型堪比狮虎。
赫然是那只独首独眼的奈罗。
它的眼伤已被包扎,手法有些潦草,血是止住了,看起来不像城主府中那么凄惨,只是精神有些萎靡。
“我不是说过,暂时别出现在她面前?她才刚刚醒转。”
听出男子声音中的不满,奈罗耷拉着脑袋,一动都不敢动。
男子擦了擦楼梯口,抹出了一手血。他也不在意,顺手一挥,血迹就不见了:“方才走得太急,来,我帮你重新处理伤口。”
奈罗立刻趴低,匍伏在他脚下。这人刚把吸饱鲜血的旧布换下,目光扫过它脖颈,忽然“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奈罗的项圈里,似乎有个芝麻大的东西蠕蠕而动,朝着刚刚顺脖流下的一点血渍而去。
楼梯口有灯光,但这东西要是放在狼或者猫等有毛生物身上,恐怕连男子都发觉不了;不过么,奈罗偏偏浑身光板无毛,这么个比虱子还大的玩意儿黏在它皮肤上,那和放在光头上一样显眼。
男子把这东西摁住,拿到眼下细看,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你这家伙,真给我惹来麻烦了。”他拍了拍奈罗的脑袋。后者低呜一声,不知道他为何责怪自己。
男子也不再说,将那物扔到地上一脚踩死,这才接着给奈罗治伤。
……
夜色下的长街死气沉沉,燕三郎迈步疾行。
潘涂沟今晚刮起一阵怪风,惊扰了不少居民的美梦,可惜动静虽大,转瞬即逝。大家出来看了会儿热闹,也没见到甚后续,于是瞌睡虫又占了上风。
毕竟已到半夜,燕三郎越走,路上人越少,最后长街上只有他和白苓两人同行。
千岁悠悠道:“最好海神使先给我们探探路,让我们拣个现成的便宜。”
燕三郎目光一闪,没有吭声。
白苓跟在他身后,好一会儿开了口:“咦,这不是我们入住的客栈么?”
他们居住的客栈,门口挑着一盏灯笼,上书好大一个“福”字。再说,她认得客栈的门面。
白苓嘀咕一声:“怪了,怎么感觉这趟回来走了好久?”
燕三郎左顾右盼,而后抬头看天。
“你看什么哪?”千岁问他。
无独有偶,白苓也问了一遍。
燕三郎仰望夜空:“月亮不见了。”
下过两天暴雨,今晚难得放晴。可现在去看天空,月光不知何时遁去,漫天乌云密布,黑沉得不见一颗星子。
“……”这人怎么还有心思看月亮?“所以呢?”
“没有月亮,就不好辨认方位。”
白苓没听懂。他们都走到客栈了,还要辨认什么方位?“然后呢,怎么走?”
燕三郎抬步,前行二十余丈,指着斜对面一栋小楼道:“那里。”
夜色深沉,小楼只露出半扇木门,其余都隐在两侧建筑和老桂树投射的阴影里,竟有些阴森。
门匾上写得很清楚:同悦客栈。
招牌半新不旧,楼里一点灯光也没有,整栋建筑都浸在沉沉的黑暗之中。
一阵凉风吹过,卷着地面的树叶簌簌作响。
白苓咽了下口水:“弥留之境的线索,在这里面?”
“我在双头怪物和涂杏儿身上,都放了追踪的术法。”燕三郎瞬也不瞬盯着小楼,“结果……”
白苓明白了:“都指到这里?”
涂杏儿和怪物奈罗之间,果然有关联!这女人装得太像,连她都瞒过了,白苓心里恼恨,握紧了手中武器:“我们还等什么?”
“不急。”燕三郎四处看了看,跳进一堵矮墙。墙后是一丛老竹,墙上有个二尺见方的气窗——这里原本有个小小的院子,后来院子被人拆掉,只留下几面残墙。
不过燕三郎躲在墙后往外窥探,倒真不容易被街上人发现。
他又拿出隐魂香,给自己和白苓各绕了三圈。
白苓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小声问:“我们要躲避什么怪物,鬼魂么?”
“或许。”他头也不回。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少年只回答一个字:“等。”
“……”
燕三郎还道:“你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喂!”白苓急了,“你不能走,万一那些东西马上就来怎办!”
“不会。”他已经算过时间了。
少年起身,走去后头的荒地里。
主街上有荒地,莫说在盛邑这等寸土寸金之地,连在春明城都是不可想象之事。
他随手放好结界,才轻唤一声:“千岁,出来。”
第905章 偷用
红衣女郎的倩影闻声出现在墙头:“你放了诡面巢子蛛在涂杏儿身上?”
“当然。”燕三郎的脸色依旧凝重,“涂杏儿的出现和消失都太诡异,尤其这次露面,年轻了几岁却丢失了记忆。这样的线索不能放过。”
千岁提醒他:“你的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弄死海神使?”
“海神使进入桃源,也为弥留之地而来。从这一点上说,他们与我们目标一致。”
千岁冷笑:“难不成你想跟她合作?那叫与虎谋皮。”
“合作?不能。”燕三郎淡淡道,“利用?未必不可以。说回涂杏儿,她变了个人,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她在萍乡就说过,自己和丈夫十年前摔落山崖,掉进桃源。这与她方才的说辞一致,就好像——”
千岁接口:“就好像她这十年在桃源的经历,与年龄一起被抹去了。”
“这可能么?”
“单是抹掉记忆,就是大为难。”
“你不也能办到?”他记得千岁用上摄魂术后,可以抹掉受术者的记忆,让他不知自己中过招。
“我抹去的,不过是一点小小片段,无伤大雅。”千岁满面肃穆,“智慧生灵的记忆太复杂,擦去一两个念头、片段,都要花费莫大功夫,更别说是长达十年的记忆了。若把每段记忆都比作一根丝线,那么十年记忆就是整团乱麻,纠葛错综,难分难舍。你要是敢强行将它剪断,这人都会疯掉!”
燕三郎很少见她这般郑重:“如果这是人力所为,那么我们可要小心了。桃源里竟然潜伏着这等高人。”
“这么做并不容易吧?”
“当然不容易。”千岁沉吟道,“所以为何要对涂杏儿使用?奈罗袭击我们当晚,她就不见了。现在想来,她该是被带走了。”
“桃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们刚到这里,就能从芸芸众生里找到涂杏儿这条重要线索,运气不可谓不好。”燕三郎盯着她,目光凝注,“你觉得呢?”
千岁一怔,而后呵呵一笑:“有志者,天佑之。”
“恐怕与天没什么关系。”燕三郎终于沉下脸色,“和你有关。”
“你说什么?”千岁美眸眨呀眨地,“我怎么听不懂?”
“吴城主进入桃源已经五年有余,一直都没找到像样的线索。如果有人暗中操纵,那么他们隐藏得够深;可是我们刚到这里,就有了至少两个突破口,这简直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千岁没好气道:“难道还不许我们偶尔行好运了?”
燕三郎见她嘴硬,干脆挑明了说:“方才对抗海神使的魂石,你反身护住我。我、我感觉到……”
后面的话,居然吞吞吐吐。这么多年,除了最开始牙牙学语,千岁都未再见过他结巴,这时一下凑近他,笑嘻嘻道:“感觉到什么?”
见她如花娇靥突然靠近,少年下意识后退一步,脸色慢慢泛起红晕。
哟呵,原来这小子也会脸红么!千岁大为惊奇。她还以为他脸皮已经厚得像铁板了。
她伸指戳了戳他的胸膛,没羞没臊地问:“喜欢么?”
阿修罗的字典里,就没有“不好意思”这四个字!
他捂拳在口,咳嗽一声:“总之,我觉出你那里、那里有东西!”他得集中注意力,不能被她带到坑里去。
“哪里?”她装不明白。
燕三郎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板起脸道:“你这里藏有一物。还用我明说么?”
“就那么一下子,你就感觉到了?”千岁瞪大了眼,“你很灵敏嘛!”
“别闹。”什么感觉?气血上涌的感觉。那触感柔软,来得骤不及防,令他到现在也心绪鼓荡,“我说的是福生子!你从何时偷偷用起?”
这小子又恢复一本正经了,不好玩。千岁噘起小嘴:“从我们一直找不到线索开始。”
燕三郎想了想,顿时动容:“三天?!”
“嗯哪。”千岁掰起手指数了数,“从抵达萍乡算起,差不多吧。”这小子太鬼,她还是没能瞒过他哩。
燕三郎脸色阴沉。他一直便觉得古怪,自己和白苓漫无目的在桃源闲逛两天,突然就在萍乡找到了线索,倒好像是有人刻意安排好了送上门来。
现在他知道了,那是千岁向福生子借来的“好运气”。“终非正道!”他几乎是声色俱厉了,“上次我才用了一晚,就遭遇两天反噬。你这一回连用了三天!”
“否则桃源这么大,如何去找线索?”千岁也恼了,秀眉挑起,“时间宝贵,海神使已经比我们领先一步,若不想被他们捷足先登、不想像吴陵那样几年都一无所获,我们就必须用上福生子!”
她说得掷地有声,燕三郎直视着她的眼睛:“既然理直气壮,你怎不告诉我?”
“你……”千岁的气势顿时降了半截。她,呃,她可不是不敢!“你生来鼠胆,又是榆木脑袋,哪里想得通!看吧,线索不是一条接一条送上门来?若无福生子相助,我们在这里就是大海捞针。”
“是么?”燕三郎从不介意她的讥笑,“你打算用几天福生子?”
“唔……”她想了想,“多扛几日也没甚大不了的,我们藉着好运气,尽快找到弥留之境便是。”
“福生子的运气反噬怎么办?”
千岁耸了耸肩:“反噬要应在我身上。但我取下福生子之后就钻回木铃铛,闷头睡大觉,它能奈我何?”
燕三郎不赞同:“恐怕没有这样简单。”
“它还能把我从木铃铛里揪出去不成?”千岁呵呵一笑,“放心罢,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罢,用力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不过这厮现在比她高出不少,这动作做起来就有些尴尬。
燕三郎默了默:“你心急了。就这么想进弥留之境?”
千岁的脾气他很了解,从前就算是再怎样艰难险阻,她也不至于这般轻率涉险,毕竟她在阿修罗道和人间都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
但这一回,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着急了。
第906章 各方行动
尽管她不曾明说。
“我……”千岁张口欲辩,但最后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算了,她是心急了,想必他也看得出。掩饰无用,索性大方承认就好。
少年沉声道:“唯今之计,只有赶紧加快行动。”早日让她脱身才是正理。
如今的问题在于,无论他怎样不愿,阿修罗已经擅作主张,福生子也用出来了。如今追查弥留之境初现曙光,他再担忧也不会让千岁立刻收起福生子,否则此时的霉运反噬导致后果全不可控,恐怕千岁会前功尽弃。
再多责怪她也于事无补。想通这一层,他心底掀起的怒气只泛起一点涟漪,转眼又恢复了平静。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很生气的模样,千岁顿时大喜:“正是此理!”
见她笑靥盛绽,犹胜百花,燕三郎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长叹:“出去吧,他们该来了。”
事实证明,海神使的耐性比他料想的还要好。
他走回废墙边上,又等了半个时辰。
白苓等啊等,等得腿都麻了。
这大半夜不睡觉,蹲在破墙后面等鬼现身,于她而言也是新奇经历。
她想跺跺脚,但在燕三郎注视下还是没敢伸腿,只搓了搓手了事。两人都害怕发出太大声响。
时间越是推移,她就越不耐烦:“你怎么知道,它会来呢?”
“它也能追踪奈罗。”燕三郎也给千岁答疑,“天赋。”
海神使的天赋。
千岁听懂了,但白苓如坠云雾中:“什么天赋?会追踪的天赋吗?”
燕三郎突然竖指在唇前,无声“嘘”了一下。
来了。
看他脸色郑重,白苓也下意识屏住呼吸,全忘了自己方才绕过隐魂香。
几息过去了。
十几息过去了。
几十息过去了,街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没人呀,这家伙会不会搞错了?白苓转头去看燕三郎,却见少年盯紧窗外,目光如刀。
来了。
她赶紧再看窗外,只见长街沉霭中果然走出几人,打扮与寻常百姓无异,领头的却是个女子,年过三旬、脸庞姣美,只是面色有点苍白。
这几个,就是燕三等待的人……哦不对,鬼么?
白苓看了看地面,每个都有浅淡至几不可见的影子。
这几人走到小楼前方,也站定了。女子上下打量小楼:“就在这里了。”
她转头吩咐两名手下:“留下断后。”说罢,就走去门前。
她似乎也是长吸了一口气,这才推开了门。
“吱呀——”这动静在空寂无人的夜里听来,格外碜牙。
紧接着,她带领其余人跨过门槛,消失在小楼的黑暗中。
他们进去了。白苓扯了扯燕三郎的衣袖。打头阵的已经进去了,他们何时行动啊?
燕三郎对她微微摇头,不急。
方才海神使在城主府重创奈罗,抠掉它一只眼睛,燕三郎就猜到她还会从城外趁夜折返回来,继续追查弥留之境的线索。
吴城主也说了,这怪物无数年来都在桃源全境游荡,若说本地真有守护者,它大概知情。而燕三郎也知道海神使的天赋特殊,她既然碰过了奈罗,很可能动用共享视域的天赋来观察它的走向。
也就是说,她很可能通过奈罗的眼睛,“看见”弥留之境的守护者!
这种优势,他无法比拟。更何况方才千岁发现,放在奈罗和涂杏儿身上的诡面巢子蛛联系中断!
它被发现了。
……
城主府里一片忙碌。
围观的人群已被驱散,府兵和下人们忙着善后事宜。
“外墙的破洞,明晨之前就能补好。”总管来报告好消息。城主府就代表了此地主人的颜面,莫名被飓风刮破一个大洞,像什么样子?“另外,堆放烟火的工房被刮坏,明晚的花火大会会受些影响,您看是不是要再赶制……”
花火大会可是潘涂沟的招牌,已经举办了十余年之久,也是地方实力强大的象征——在人都吃不饱饭的地方,谁还有心思制焰火、放焰火?
此前吴城主也用它聚拢人气,一直都很关注花火大会的举办。
“都行。”吴城主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些琐事上,“当前另有急务,你着人去翻账籍。”而后把燕三郎的请求说了,“找出这么个人,越快越好!”
“姓汪,名字里带个铭字?”总管唯唯喏喏,“这就去找,但咱们的管事里面只有两人识字识数儿……”
会认字、会算术,这可是了不得的技能,整个城主府也没几人会。
“去吧。”吴城主眉头微皱。换在从前,他的手下怎可能如此愚钝?
总管应了一声要走,忽有所想,转身过来道:“对了,咱们府里好像就有个管事是姓汪带明的。”
吴城主目光微凝:“谁?”
“叫汪铭直,年方弱冠,在府里做账,也帮着做潘涂沟的户口帐籍。”总管道,“他长得好看,人也斯文,很得府里丫环们喜欢。”
弱冠?那就才二十岁左右,正符合那姓燕少年的描述。不会这么巧吧,他要找的人,一直就在自己府里?吴城主更感兴趣了:“他什么时候进府,我怎不知?”
“约莫是两年前吧。他说自己能写会算,我测过以后就招进府里了。”总管汗颜,“我报给您了,可那时您忙着打仗,听过就……”
听过就算了。吴城主知道,那时他紧忙着攻打其他城池,哪有空管自己府里的下人?
可是,两年前?
那会儿他刚刚打下城主府,把潘涂沟收入囊中,这姓汪的就来了?天底下有这样巧的事儿?
“他人在哪里?”
总管干巴巴答道:“这会儿,应该在家里睡觉吧?”大半夜的,活人当然在自己家里睡觉啊。
“废话!”吴城主呼出一口躁气,“我问他家在哪!”
“哦,我这就去查!”总管一溜烟儿跑了,吴城主按了按额头,心有点累,但还庆幸自己运气不错。否则潘涂沟住民有几万人,管事们翻帐籍一行一行查找,也得找上好几天才有眉目。
得来全不费功夫,那是最好。
第907章 门外的世界
这回总管的动作就很快了,约莫是一炷香的功夫就问来了汪铭直的地址。
“在甜井口,入巷第三户就是。”
吴城主点上亲兵,抬腿就走。
甜井离城主府不远,也就是半刻钟的路程。吴城主走出几十丈,抬头看天,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
月亮不见了,乌云密布。这是什么时候变的天?
不多时,他就走到了总管提供的位置。眼前一堵半新不旧的黑木门,墙皮还掉了一小半。
身后的亲兵上前,挥刀斩断木闩,一脚踢开大门,鱼贯而入。
宅子前后不大,几个亲兵游走一圈就回来汇报:“屋里没人!”
莫说活人,这里连个活物都没有。吴城主亲自走了一遍,发现屋子里实在干净,连家私都没几样,卧房里只有一床一椅,被褥堆得整齐,但一摸床头就是一手灰。
这房子空置,有一阵子了。
吴城主侧头吩咐:“去问邻居。”
亲兵去了。
不久,他就带回了答案:“左右两户邻居都说,至少两个月都未听见这里有人声,或者有人走动。”
“他们知道住户是谁么?”
“是个单身的年轻男子,入住时和他们打过招呼。除此之外,一概不详。”
“两个月?”吴城主沉吟。总管说,汪铭直这两天也一直在城主府工作,只是前几日告了个病假,休了两天左右。
可见,汪铭直并不住在这里,他另有落脚之处。
这要从何找起呢?
……
海神使等人消失在小楼里,燕三郎又耐心等了好一会儿,才侧了侧头,示意白苓前进。
长街空无一人。
大门已被海神使打开。燕三郎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才举步迈过了门槛。白苓紧随其后。
他提起了全副戒备,周身气血鼓动,就防着门后有人突袭。
幸好,什么也没有。
门后只有简单的家私陈设,正前方是楼梯,楼梯后头又是门,通往其他屋子。
燕三郎轻轻走去楼梯后方,推开木门。
这里应该是饭厅,桌椅齐全,墙边摆着柜子。
里头还有门,门内就是后厨了。厨具用品一应俱全,燕三郎还在窗下望见两挂干辣椒。
看起来,这就是一座普通小楼。这种大小、这种款式,潘涂沟里一抓一大把。
可是,他们的目标在哪里,海神使那一行人又在哪里?
“这里不像客栈。”白苓细声细气,差点儿凑在燕三郎耳边吹气。
少年知道她只是想压低音量,但仍然往后一躲,避开了。
他不习惯和旁人过分亲近。
这人避之犹恐不及的架式,让白苓郁闷了几息,才接着道:“一般客栈,饭厅都在前面吧?”才方便打尖住店的客人歇脚啊。
她从天狼谷走来映日峰,也没少住店了,心细得很哩。
“嗯。”燕三郎应了一声,没忘记这里叫作同悦客栈。
千岁悠悠道:“显而易见哪。”这算什么发现?
少年不吱声,从后厨走了出来,站在楼梯口仰望。
上面黑沉沉地,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目力可以暗中视物,却看不透那一层黑暗。
就好像有物事特地隔绝了他的视线。
这不正常。
燕三郎想了想,低声对白苓道:“危险未知,你留下。”
“啥?”开什么玩笑!白苓瞪圆了眼,“我跟你一起去!”她才不要单独留在这座死气沉沉的诡异小楼里!
燕三郎也不多说,纵身跃上了二楼。
眼前就是楼梯,他偏偏不走楼梯。
在这种地方,行事要出人意表才好。
白苓也跟着跃了上来。
这里倒非伸手不见五指。事实上,楼道虽然是暗的,可是拐角的门户里却亮着灯。
灯光不算明亮,可是一整排屋子只有这么一间是亮的,那就再显眼不过了。
燕三郎当然不会贸贸然被吸引过去,而是将黑灯瞎火的各扇门都一一打开,往里观望。
就是普通客房,而且空空荡荡,连半个住客都没有。
最的,所有暗门都检查过了,空无一物。
“只剩那道门了。”白苓指着最后一扇亮灯的木门。看来别无选择,不进也得进。
他低低问了句:“门里什么情况?”
白苓莫名其妙:“不看怎么会知道?”
只有千岁知道他问的是自己:“被屏障了,我的神念也探不清楚。”
那就只有亲眼去看了。燕三郎缓步挪过去,人靠在墙上,探手推开了木门!
他伸手和缩手的动作快极,以防内有机关。
不过,什么都没发生。
门里是个茶厅,两边各摆着三副桌椅,屏风画着山水。其中一张桌子上搁着一轩油灯,焰芯正好爆了个灯花出来。
传到门外的光,就来自于它。
同样地,这里也没有人,但屏风很大,后方还有空间。
燕三郎绕去屏风后头,又看见了一堵门。
白苓紧跟在他身后,望见这堵门是用几块板子合钉起来的,不仅粗糙,缝隙还大。风从门缝里透进来,呜呜作响。
“这外头风很大?”
她才嘀咕完,燕三郎就随手打开了这扇木门。
“呜啦——”大风席卷而入,翻飞了两人鬓发衣袂,也吹得两人一下眯起了眼。
白苓说得没错,风很大,并且是强劲的山风。
紧接着,燕三郎的脸色变了。
门外赫然是个向下的矮坡,坡底是一处平地。借着明亮的月光,两人能看见坡底寸草不生,乌黑的泥土被翻上地面,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土包。
隔着数十丈看去,就好像是密密麻麻的坟冢。
更古怪的是,土冢之间还有东西游荡,第一眼看过去像人,可再仔细多看两眼,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千奇百怪,有的长着四只手,有的干瘦如猴,有的大腹便便,还有的一个脑袋上长着两张脸,正面是笑脸、后脑勺上还有一张哭脸,瞧得人心底都泛上阵阵寒气。
白苓还瞧见一个老妪白发苍苍、慈眉善目,长着正常人的脸皮,在怪物堆里尤其难得。可这些怪物碰也不碰她,甚至对她还有些畏惧,显然她也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正常。
第908章 他们在哪里?
更何况,她佝偻的后背上还负着几个怪物。其大小如人类婴孩,但头大身体小,长得青面獠牙。白苓数了数,从一到五。
老妪居然背着五个娃娃。
这么多孩子,把她的后背都压弯下去。
此时老妪走过一个干瘦的怪物身边,身后的婴孩突然啼哭起来。那哭声格外尖锐,震得白苓气血上涌,胸口一阵阵发堵。
一个婴孩哭了,其他的也跟着哭,手舞足蹈。老妪一伸手抓住干瘦怪物,在它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推到自己背上去。
怪物才要挣扎,五个娃娃就扑到它身上,大口啃嚼。
干瘦怪物大声哀嚎,居然不敢过多抵御。五张嘴齐开,生生把这怪物给分而食之!
白苓看得险些作呕。她努力平复胸口的闷气,才颤声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燕三郎也盯得目不转睛:“九子鬼母。”
“啊?”老妪和娃娃都是鬼?“可它才背着五个孩子。”
“鬼母行走,鬼子狩猎。”燕三郎低声道,“越是强大的鬼母,衍生出的婴孩数量越多。”
“那……这些都是鬼?”
“它们来自饿鬼道。”他转述千岁的话,“不属于人间。”
白苓的声音细若蚊蚋:“可是我父亲说过,饿鬼道一直连通人间。所以人间才有这些东西游荡。”
燕三郎点了点头:“可不该有这么多,也不该有鬼母。”
这一点上,白苓说得无错。饿鬼道与人间有限相连,并非绝对隔离。旅人行至荒野,偶尔见到路边幽林有冥冥鬼火,那就是两界交集之处。
千岁郑重道:“通常情况下能逃进人间的鬼物,法力低微至极,害不了人,最多只能吓人。不似眼前这些。”
他们说话已将声音压至最低,距离这些怪物又远,可是老妪身上的鬼娃朝着空气嗅了嗅,突然一齐转头,朝向这里!
它们眼中有幽幽青光跳动。白苓被它们看得头皮发麻,一伸手就要关门。
燕三郎却按住了门板,冲她摇了摇头,又做了捂嘴的手势。
换在以往,白苓我行我素惯了,哪会听从旁人?但现在么,她咽了下口水,乖乖捂起了自己的嘴。在这荒怪之地,她能依靠的只有身边的少年了。
燕三郎又指了指自己心口,继续比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这意思很好理解:放缓心跳。
白苓闭上眼,努力平复心境、调息降脉。
燕三郎的呼吸早变得若有若无,连心跳都放缓下来。
进入同悦客栈之前,他和白苓都用上了隐魂香。半个时辰之内,这些东西都很难感知活人的气息——只要不是近距离正面撞上。
千岁就没有这样的顾虑,正对他道:“鬼母不该出现在人间,尤其五子鬼母甚是强大。”六界之间壁垒森严,饿鬼道里也只有最低级的鬼物可以冲进人间,五子鬼母很显然不包括在内。“还记得青莲山中,被凌远的《空山》画卷镇压的修罗道入口么?”
燕三郎点了点头。
修罗道与人间的通道被打开,饿鬼道更高级的鬼物入侵这里。把这两个意外放在一起,再迟钝的人也能嗅出麻烦的味道。
两个活人都平心静气,鬼子往这里看了几眼也失了兴趣。接着,鬼母就转头走了。
燕三郎这才返身走回客栈前厅。
过了屏风,他的脚步一下停住,白苓也长长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还是那个茶厅,可是桌椅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灰,窗棂已经朽烂,仅剩的两三张破烂窗纸迎风飞舞。
桌上的油灯仍在,早就不再发光。罩子上厚厚的油灰显示,它已经被弃置多年。
穿堂风不知疲倦,吹得两人寒意都透进了心底。
燕三郎往前走了两步,忽闻“喀啦”一声响,他就低头看地面。
看得有点久,白苓悄声问他:“怎么了?”接连怪事太多,她好像有点麻木了,反而不再大惊小怪。
“铺的地砖。”他刚好踩在一块碎砖上,才发出了方才的动静。
“所以?”地板铺砖怎么了?白苓不明白。
“方才我们走进的二楼茶厅,地面铺的是木板。”还能嘎吱响呢。
白苓闭上了嘴。早知道亮灯的屋子里必有凶险,可他们到底踏进什么地方了?
燕三郎面沉如水,快步上前,推开了茶厅的门。
见过那许多怪事,他也有心理准备,甚至暗自执起赤鹄,准备跟埋伏在门外的敌人来个遭遇战。
他也明白了,这一切的幕后安排者不容许他们另辟蹊径,只许循着他设计好的路线前行。
吱呀。
他的呼吸一下顿住。
门外哪里还是客栈二楼的长廊?更不用说街道了。这里一片旷野,杂草荒树丛生。
门前两只鬼物游荡,木门一开,它们就和燕三郎打了个照面。
近在三尺内,它们立刻就嗅到了活人的气味,想也不想就扑了上来。
这全凭本能,白苓从它们脸上不仅看到了急迫,还有奇怪的仇恨。
对活物的痛恨。
燕三郎抽出长刀“赤鹄”:“速战速决。”
后面满坑满谷都是怪物,他可不想惊动更多。
有一头怪物正要张口嘶吼,微光划过,白苓斩下了它的脑袋。她得意地偏了偏头,正好看见燕三郎将一枚流星锤模样的武器塞进另一只胖大怪物嘴里,堵住了它的吼叫。
那原本是它的武器。
而后,他才从容不迫斩首。
两只怪物身首异处,尸体并不流血,只是散成泥块,卟啦啦铺了一地。紧接着,泥块当中冒出一点绿光,飞快向谷底遁去。
若是两人细看,当能发现这绿光是个缩小版的鬼物,头面狰然,只是失去了形体,连魂身也不到半个拳头大小。
它们失了身体,惊惶恼怒之极,就要张嘴尖啸,琉璃灯却自虚空中浮显,恰好就挡在它们面前。
无形的吸力传来,这两只鬼物还未来得及逃开,就被吸进灯去。
灯焰打了个小小的爆花,像是人吃过饭打个小嗝。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909章 陌路相逢
白苓惊魂甫定,看看灯,再看看地上的泥块:“这、这不是它们的身体?”
“饿鬼道众也是鬼物,没有实体。”燕三郎也读过不少杂书,这时不假思索,“它们喜欢用本界的污土塑造泥身附上,以作保护之用。”
魂体在人间行动不便,尽管只是泥塑或者木身,都有保护作用。他看过不少杂书,此中就有论述。
这俩玩意儿一旦尖啸出声,后果不堪设想,还好千岁出手了。
燕三郎往前走了几步再回头,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处位置——
身后哪里还是“同悦客栈”?只不过是座孤零零的小木屋,长宽都不过几丈,更没有二楼。
木屋又破又旧,座落于一面斜坡。燕三郎两人走上坡顶,发现自己立在半山腰上。
山不高,前后都是沟壑。
千岁在少年耳边道:“月亮何时出来了?”
头顶一轮明月,又圆又亮。
他们从城主府出来时,月儿就这样亮,不知何时消隐。他们从这未知之地出来,月儿又出现了。
燕三郎举头望月,忽然道:“或许它就没消失过。”
这是什么意思?白苓正在琢磨,就见少年快步向前,去翻山脊了。
那里,有怪声传来。
她也赶紧跟上。
这山是圆锥形。从方位判断,方才他们立于南坡,现在则去往北坡。
越往北,古怪的声浪越大。
前方一片茂林,燕三郎蹿入林中疾行,复百步,乃到一处断崖。
他就在崖后的大石边矮下身子,往下观望。
白苓依样画葫芦,也在他身边蹲下。饶是她现在自诩见怪不怪,望见崖下一幕也不由得头皮发麻:
断崖正对的半山腰上,密密麻麻全是坟冢!
南坡的鬼物数百她都嫌多,这里却是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了!
白苓咽了下口水,连呼吸都放轻了。
若被发现,一定就没命了吧?
与南坡不同,山腰裂开一条巨大的豁口,里面青光澹澹,不时有鬼物钻入或者钻出。
与此同时,燕三郎忽觉脖子上有动静传来。他隔着衣裳抓住木铃铛,发现它在发热。
有任务?
趁着白苓紧盯下方,燕三郎飞快拿出天衡看了一眼。
木铃铛闪着橙色的光。
也即是说,完成任务给付的报酬,仅比红光任务少一点点。
铃铛上闪着两个字,燕三郎已经很熟悉了:
“界垒。”
这里的界垒当然出了问题,否则底下怎会有那许多饿鬼蹲守?一经木铃铛发现,它就立刻发下任务。
怎么完成呢?燕三郎沉吟。千岁在他耳边道:“看来又是封印界垒的任务。”
毫无疑问,两界界垒受到破坏,才会令更强大的饿鬼冲进人间。这样说来,他们的任务就是缩小或者修复界垒漏洞?
白苓忽然伸手一指:“他们在这里!”
豁口前方,也就是鬼物最密集之处,有莹莹蓝光透出。
就不必说这光芒有多么吸引周围的鬼物,它们几乎将它围得密不透风。以此为中心,鬼怪们叠得里三层外三层,蠕动不已。从燕三郎这角度看去,底下就好像整锅烧开的沸水。
燕三郎也是仔细辨识了好久,才发现鬼物簇拥中心居然有个蓝色光罩!
不消说,里面有活物,才会引得这么多鬼物前仆后继。
那是他的老相识了:
海神使!
他们一行人都躲在光罩当中,燕三郎猜想这应该是某种结界,能够隔开外头的恶物。包括海神使在内,有四、五人席地而坐,双目紧闭。其他人立于附近,像是给他们护法。
燕三郎对于迷藏遗民这种形状并不陌生,见状心头一动,再去观察谷底。
果然,空气中有四、五道蓝光低飞,在鬼怪当中穿行。
被它们击中的鬼怪都会捂着脑袋倒下,大声惨叫,但很快就不再动弹,然后在旁观者眼皮底下飞快消失,原地只剩下一团蓝光。
如此,蓝光可以接连化掉四、五十只鬼怪,而后折返结界内休息稍顷,再出来如法炮制。
这种行为,引得周围的鬼物愤怒异常。燕三郎方才在南坡听到的尖啸,就是它们的怒吼。
“这是什么情况?”白苓怎么觉得,底下这些鬼怪才是受害者?
“吞噬。”燕三郎看不见千岁,但听得出她的声音异常凝重,“迷藏幽魂在吞噬这些东西。”
是了,迷藏幽魂是经历世界毁灭后留下来的灵体,也算鬼物,和饿鬼道众生有相似之处。或许,也可以“互补”?
燕三郎关心的是:“吞吃鬼物,对它们有甚影响?”
“饿鬼道众生原本就会互相吞噬,这也是它们的进阶之路。”千岁沉吟,“不过迷藏幽魂来自另一个世界,从本质上与它们不同。这样吞噬,大概会……积食难消?”
但勿庸置疑,迷藏幽魂的吞噬之法比起人手杀怪要迅速得多。蓝光飞舞一圈,周围的鬼怪就被清空,于是众人可以朝着地缝继续前进。
就连千岁都承认幽魂的魂力惊人,可惜受限于皮囊的孱弱,恐怕发挥出来的力量不足一成。对付这些饿鬼道的炮灰,它们自然不在话下。
白苓喃喃低语:“他们去地缝做什么?”附近所有鬼物都被吸引去谷底了,他们很安全。
“或许打算封上地穴,或者又有其他打算。”燕三郎已经看明白了,“否则鬼怪无穷无尽。”
幽魂不惧恶鬼,可是他们的皮囊怕啊。如果皮囊死亡,他们不能长时间曝露在空气中,也会同殁。因此海神使一定要在自己犹有余力时,迅速将冒出怪物的缝隙给堵上。
他低声道:“我们的运气不错。”
“不错?”白苓没听懂,“哪里不错了?”莫名其妙掉进鬼冢,还叫做运气好吗?
“我们出现的位置在山坡上。”还是空无一物的旧屋,从开始就掌握了主动,“若像海神使这样,一出来就在地缝附近,就算有隐魂香都是无用。”那可是鬼物的老巢正中啊。单挑上万鬼物,他自认还没有这样的能耐。
第910章 绝境
千岁洋洋得意:“多亏我用出福生子,不然你现在焦头烂额。还不快点谢我?”
少年叹了口气。想起千岁身上的福生子,他只觉芒针在背。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她背了三天的福生子,后头还不知道噩运要怎么反噬呢。
只是这种事儿愁在前头也是无用,当下最要紧是尽快找到弥留之境。
听燕三郎描述,白苓浑身寒毛直竖,喃喃道:“我们为什么被传到这里?就为了打鬼吗?”这地方除了恶形恶状的怪物,什么也没有啊。
燕三郎摇头:“说反了。”
“让鬼打……我们?”
“这就省去了幕后人自己动手。”燕三郎低声道,“如果桃源真有‘守护者’,他对外来客可不怎么友好。”
眼看海神使等人战得如火如荼,两人悄悄后退。
白苓只觉,过去十七年见过的怪事加在一起,都比不上这两天:“现在去哪?”
“找到出去的路。”燕三郎往后一指,“趁着海神使给我们争取时间。”
在这里再多逗留,只会增加路遇恶鬼的危险。当然,燕三郎极不愿与迷藏幽魂共困于一个狭小天地。
结果两人潜行数里,见到的都是数不胜数的坟冢和游荡的鬼怪。尽管有隐魂香护体,他们也要极尽小心,才能避开这些对魂魄格外敏锐的怪物。
饿鬼道里,到底逃出多少怪物?
两人边躲边找,也不知走了多久。这片荒野似乎无远弗届,始终没个尽头。
路过一片林地,燕三郎忽然一把抓着白苓的肩膀,躲去大树后面。
他的动作绝不温柔。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道蓝光从林子外头飞过,似在逡巡。
燕三郎冲她比了个噤声屏气的手势,她赶紧照办。
很快,蓝色光点就飞走了。
白苓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他们也在寻找出路?”
“对。”要是狭路相逢,可就有麻烦了。在这种绝地里,他不想和海神使决一死战。
千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忽然道:“幕后人把我们传进这里,说不定想让我们和海神使互殴至死呢,他好省点手脚。”
燕三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白苓忽然伸手往斜上方指去,声音都哑了:“那,那里是不是……”
她指着对山上一个斜坡,半坡有座矮木屋。
屋子好眼熟。
“是。”燕三郎的心也沉了下去,“就是我们方才走出的木屋。”
“我们走了回头路?”
少年摇了摇头。
不是回头路,而是绕圈路。他们走了这么久,其实一直都在本片区域绕圈子,从未远离。
白苓咬着唇道:“这是不是鬼打墙?”
“或许。”燕三郎并没有否定她的猜想。无论幕后人用出什么手法办到这一点,都算得上极其高明了。
就连千岁,都被他蒙过去了,一直没有察觉到这种异常。
他低低问了一声:“是阵法么?”
“不像。”千岁的回答很肯定。
这是经验之谈。虽然她说不出具体的理由,但能估个十之七八。
“再找找吧。”
这一找,又是几个时辰。
白苓把随身携带的清水都喝光了,心焦更致口干舌燥。
燕三郎见她红唇焦裂,默默取了一袋清水给她。
“谢谢。”
他们甚至在山林和谷地边缘找到零星残骸和朽烂的衣物。虽然白骨不全,但燕三郎轻易就能认出,这些都为人类所有。
这里曾有外人进入。可惜,没能走出去。
后来,白苓在休息时甚至拣到一块颅骨。
认出这是什么东西后,她一把将它甩飞老远,又拿清水洗手:“这些、这些都曾是活人吧?”
那一瞬间,她忍住了尖叫。
“嗯。”燕三郎已经看清骨头上有啃噬过的痕迹,“这些人恐怕也是被传送到这里,又被恶鬼吃掉。”
“就、就和我们一样。”白苓小脸煞白,“我们走不出去,也是这个下场吧!”
“对。”燕三郎的回答很实在。
白苓眼眶都红了:“我们怎么办!”
“在饿死渴死之前,找到出去的办法。”还有完成木铃铛任务的办法。此时燕三郎冷静依旧,“人为制造的阵法或者秘境,都不是死地。仔细搜寻,必然有办法可以逃出。”上天有好生之德,没有生门的阵法或者秘境,本身就不能存在。
结果他们又绕了一圈,再度回到破木屋,中途还小心避开蓝色光点三次。
幸好有千岁提醒,否则燕三郎都不一定能及时发现。
蓝光的飞行速度很快。看来,海神使等人也开始急躁了。
他们又一次观察地缝,恰好发现海神使吞掉了那只五子母鬼——附近的鬼物都被吸引过去。如今海神使的对手也越发强大了,不再是先前的炮灰级别。
或许被他们震慑,饿鬼不再前仆后继,而改作了围多攻少,上去较劲的都是更加凶狠的鬼物了。
这个古怪的绝地,快要集齐鬼物大全了。
白苓看得乍舌:“这些东西也会害怕吗?”
“欺弱畏强,这是本能。”任何生灵都不例外。燕三郎眉头紧锁,“我留了记号,本不该再绕回来才是。”
“这是幻境。”千岁观察多时,终于开口,“幕后人是此道大拿,连我都寻不到破绽。该死,我们得赶紧出去!”她心底是不服气的,就算业务比不上这人,可现在她有福生子在手,运道也该盖过它才是。为什么他们到现在都寻不到出口?
福生子的效用,不就是让使用者顺风顺水吗?
燕三郎抬头。月儿已经西沉,再有两个时辰就该天亮了。
白苓拭净椅子上的灰,慢慢坐了下来,目光转作黯淡:“我不想死在这里。”逃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们已经转了好几个来回,这里就是个死地!
水囊本就不大,现在只剩半袋了。她都没勇气去问燕三郎还有没有水。
若她没记错,这鬼地方还没有水源,一滴水都找不到。
燕三身上的隐魂香数量也不可能无限,等都烧完了,这些饿鬼就会像对待海神使那般蜂拥而至。哪怕是异士,又能坚持多久?
第912章 你赶紧问(为山山森打赏加更)
燕三郎没有接话。好端端地,谁会想葬身鬼腹?
白苓往后靠在椅背上,这一坐下来才觉精筋力尽,指尖都抬不起来。她长长呼出口气,满面颓然:“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燕三郎也坐了下来,仔细回想在这绝地里见过的每一块山石,每一处拐角。破绽藏于微末,可这地方不小,留给他们的时间又不多,找出逃生之路的难度很大。
白苓见他不答,突然一股躁气从心底升起,指着他斥道:“都怪你!摆明了是个陷阱,你想也不想就跳进来!现在、现在又出不去!”
这几天来的压抑、不顺、惊恐和急躁,突然都升华成了怒火,急需找个渠道排遣。
被她指着鼻子娇叱,燕三郎面无表情。
“你要真那么有本事,干么让人牵着鼻子走!”她声音哽咽了,“干么要进那扇亮灯的门!”
“哼,哼哼,哼哼哼。”千岁在燕三郎耳边讥笑,“看吧,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了吧?”
对他来说,这不就是家常便饭?燕三郎继续面无表情。白苓不过哼唧唧两句,对他来说不疼也不痒。
人的承受能力都有阀值,一旦跌破,瞬间崩溃。
她眼泪都淌出来了:“现在怎么办,我要死在这里了!我不想死!”
燕三郎瞥她一眼,小姑娘梨花带雨,其实也挺好看,能让观者心肠都软下来。可他淡淡道:“你若再怨天尤人,我就将你扔在这里。”
白苓哭声顿止,像被人扼住脖子。“你、你敢!”
燕三郎侧了侧头,他有什么不敢的?
白苓立刻也醒悟过来,对他怒目而视,但一字都不敢再说。不知何时起,她好像把逃出生天的希望都寄托在眼前这少年身上。他要是抛下她不管,白苓对于逃生可是半丝儿把握都没有。
尤其眼下,她又累又丧。
燕三郎这才问她:“前来映日峰之前,你就没想过这趟艰难困苦?”
“想过,但、但也不该这么难。”她忍不住抽泣一声,“为何要杀我们,难道弥留之境不需要我们手里的苍吾石吗?”
她心情沮丧,一时竟说漏嘴。好在燕三郎早猜到她手里有苍吾石,也无意抢夺。
“需要?”燕三郎抓住了这个关键词,“怎么说?”
“你不知道么?”白苓抽抽嗒嗒,“苍吾石于弥留之境重要至极,所以他们才要想尽一切办法收取。跟我们做交易,不过是其中之一。”
“苍吾石怎么个用法?”头一次见到这石头的人,都觉玄奥震撼。可是燕三郎研究它很久了,并未发觉这东西有什么实实在在的用途。
“不知道。”白苓的回答很干脆,“这是拢沙宗的祖师爷说的!他没明讲,我就不知道怎么用!”
千岁却对燕三郎道:“迷藏灭世之后,苍吾使者越界前往,也是为了寻找苍吾石。”
燕三郎当然记得。苍吾使者跟迷藏幽魂做交易的初衷,就是为了获得圣树之下的苍吾石。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迷藏海国,以及围绕它产生的无数纠葛了。
其影响深远,甚至反溯苍吾使者自身。
白苓虽然口说无凭,但燕三郎认为她的话可信度很高。天狼谷是历史悠久的玄门,历代人才辈出,又和拢沙宗渊源深厚。他们对苍吾石、对弥留之境的研究,应该远在常人之上。
所以,白苓从天狼谷获取的消息,可信度很高。
那么推导至眼下情况,苍吾石明明是弥留之境所需,那么其守护者就不该这般对待拿着苍吾石而来的人们。
这其中又有什么蹊跷?燕三郎想了想,问白苓:“既然天狼谷掌握这许多消息,为何此前不来寻弥留之境?”
“怎么没有?”白苓瞪圆了眼,“过去这几百年间,我家至少有七、八回派人来找,尽是无功而返。便是我们,也只在机缘巧合才进入桃源。”说到这里,她忍不住苦笑,“就不知道这运气算好还算坏!”
说了这么多,她的情绪也慢慢平复,这时就低声道:“对不住,我方才冲你发火。实是……”怕得厉害。
她在天狼谷始终是人人敬重的谷主之女,纵有不顺心,但从未陷入这样的绝望。
白苓看了看燕三郎。这少年与她年纪相差无几,可是淡定从容却远远胜出。遭遇这么多古怪波折,她却不能从燕三郎脸上看出一丝忧急惊徨。这人是怎么做到的,脑筋像钢丝吗?
她实在好奇:“对了,你、你不怕么?”被困绝境,为什么还能镇定得不像个人?
“怕也无用。”窗外踱过一只饿鬼,燕三郎待它晃晃悠悠走远才接着道,“冷静才能存活。”
他说这话不吹不黑,心声而已。
“你说的对,都走到这里了,怎也要寻到出路、去往弥留。”白苓咬了咬唇,试着给自己打气,“我定要救出爹爹,我定要给二叔一个好看,看他还敢胡乱给我安排亲事!”
千岁躲在木铃铛里昏昏欲睡,听到这一句才精神起来:“亲事,什么亲事?”
燕三郎充耳不闻。他对别人的亲事哪会感兴趣?
但千岁不依不饶:“问哪,你赶紧问!”阿修罗大人想听八卦!
这都什么时候了?燕三郎无奈地暗叹口气,只得开口:“什么亲事?”
“爹爹走火入魔之后,谷内大权由二叔执掌。他干了许多坏事,元老们都反对,于是他把元老们一个个都掰倒了。他是个笑面虎,明面儿上仿佛对我一如既往地好,暗地里却动手脚,将忠于我爹的故旧或贬或派,拆得七零八落。”白苓说起这些,恨得直咬牙,“他挣得了许多人的投诚还不满足,看拥戴我的还有一些,就要把我嫁去龙牙山!”
“龙牙山?”燕三郎听过这个名字。那也是个玄门,规模不大,门徒最多五百众。
“龙牙山唯二叔马首是瞻,他说一,龙牙山便不敢说二!”白苓胸口起伏,“他要我永无翻身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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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彩蛋章的答复,水云放在围脖上了,风行水云间是吃货,关注就可以直接提问。
第913章 出路就在眼前
燕三郎承认,白家二叔的手段的确有些不入流,这样对付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因此你背着宗门来寻弥留之境?”
“是!”白苓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只要我治好了爹爹,他定不容二叔继续祸害天狼谷!”
她的恩怨并不复杂,燕三郎眨眼间就理清了来龙去脉。原谷主走火入魔,权力自然就落到了其弟手中。天狼谷与一般的玄门还不同,是以血缘为纽带,关系更加紧密。白二叔不敢赶尽杀绝,但也不愿留着侄女碍眼,又想收拢权力,因此打算把她嫁出家门。
白老爹走火入魔,白苓的婚事还不是权力最大的二叔说了算?也难怪她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找寻救父及自救之法。
燕三郎却想得更深了一层:“天狼谷有几枚苍吾石?”
“还能有几枚?”白苓啼笑皆非,“这样的宝物,得一幸矣!”世间多少人为它抢破脑袋?
“既是重宝,想来严加看管,怎会被你携出?”天狼谷名头不弱,但这位大小姐带来首铜山的人手却非真正精锐。后来燕三郎知道了,白苓是私自出逃,来寻弥留之境的。他一直便觉得奇怪,她怎么能拿出苍吾石?
白苓犹豫一下,但想他是外人,大概今后跟天狼谷也未必有交集,这才道:“七叔偷出来给我的。他与我爹交情最深,平时也最疼我。”
燕三郎“哦”了一声:“有谁知道你会私逃出谷?”
“我只告诉了七叔。”这种事哪能大张旗鼓?“再就是李叔了。”
李叔也受了重伤,这会儿不知道走出映日峰没有,略过。千岁嘻嘻一笑,而燕三郎侧了侧头,看向白苓的目光不无怜悯:“你可曾想过,为何刚进首铜山就被打劫?”
“你是说?”白苓到底不笨,思忖不过几息就领会了言下之意,眼里立刻透出惊骇来,“不、七叔绝不会背叛我爹,更不会这般对我!”
燕三郎淡淡道:“你盗宝私逃,若死在首铜山中,你二叔怎么看?”
白苓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对二叔来说,这比她嫁去小宗还要好吧?简直一劳永逸!
“那我,那我……”白苓说不出几字就觉咽喉干渴,涩得厉害。
来自亲人的背叛,才当真叫人悲懑难平。她从怀里掏出那只小小的水晶瓶抓在手里,怔怔发呆:“这还是七叔一并交给我的。他当真不希望我找到弥留之境吗?”
如果七叔希望她死在外头,为何要把指路的水晶瓶也偷出来给她?
燕三郎看了看瓶子,目光就凝住了。千岁更是长长咦了一声:“有状况!”
不管白苓还有些失魂落魄,少年指着瓶子就问:“这样多久了?”
“什、什么?”白苓一时没回过神来。
“瓶中砂这样多久了?”他的语气严肃,白苓下意识低头一看,也是“啊”地一声惊讶起来:“这怎么……明明之前都没动静!”
就在三人眼皮子底下,水晶瓶里的细砂又跳动起来了,朝着一个方向撞击瓶身。
白苓美眸圆睁:“怎会这样?先前我们进入桃源境后,它就不动了!”她才将它收起,现在怎么又活跃起来?
“进入桃源后,它就不动了。”燕三郎也凑近过来,眼里光芒闪动,“也即是说,我们眼下已经离开桃源境?”
“啊!”这样说,白苓听着也觉有理,“在天狼谷、在映日峰,它都能动,在这里也能。也、也就是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让她欣喜若狂。
“它指向桃源境。”燕三郎一字一句,“或可带我们出去。”
千岁也在他耳边欢呼:“我就说么,好运常相伴,怎可能找不到出去的路!”
她先前还嫌弃白苓,不想带人家一起进来呢。燕三郎悄悄撇了撇嘴。倘真如此,现在他和千岁可就坐困愁城,无路可逃了。
好吧,这的确也能算千岁运气逆天,硬是被她找到了出路——甭管过程如何。否则布置这绝境的幕后主使真是牛人,也不知困死了多少外来者。
现在白苓就抓着瓶子,顺着瓶中砂弹蹦的方向走了出去。
有目标,她就有干劲了。
不过燕三郎跟出去时,看见她在矮坡上站定,望着底下的山谷怔怔发呆。
“好像……指往这个方向?”白苓的语气很虚。
“嗯。”燕三郎看了看,肯定了她的观察。
“不,不会吧?”白苓简直难以置信。
“不忙下结论,走一圈看看。”这座山是圆锥形。
结果,他们基本以山谷中的地缝为圆心,过程波折自不必言,绕行了整整一圈下来,东边天亮了。
结果再清晰不过,也……再糟糕不过:
无论他们站在哪个位置,瓶中砂都直指谷地当中的地缝。
这下子,就连燕三郎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了。
地缝不仅有源源不绝的饿鬼奔出,还有怒气冲冲的迷藏幽魂。他想出去,就得跟这二者打交道。
他忍不住道:“你确定福生子没有脱落?”
白苓没听懂:“啊?”
千岁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没有,还在。”这可真是怪事。司文睿运用福生子时顺风顺水,简直没人能跟他对着干,连萧宓这样大气运加身的帝王都要暂避锋芒,为何轮到她就威力大减?
难道是因为她用的福生子是琉璃灯的灯傀,降级成弱化版吗?
她不服!
燕三郎轻吸一口气:“这是唯一线索,不能放弃。”想出去,就得安全通过地缝。
白苓吓得一个劲儿摇头:“这不对吧?如果地缝是出口,这些怪物早就去往外界,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燕三郎没有接腔。这个问题他也想过,但一时未寻到答案。
千岁问他:“你打算和海神使暂时言和么?我们非出去不可。”
“和她言和?”燕三郎也想过,却低声道,“只怕她不肯。”
“难不成两边人马都耗在这里?”千岁冷冷道,“她不蠢,总该明白有什么账都要先出去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