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春宁大典(加更)
“我好似看见了苏玉言。”燕三郎揉了揉眼,“从街角的药铺子出来,手里还抓着两包药。”
那人低着头,但面貌俊秀,身段修长,实在很像苏玉言。尽管天色已黑,燕三郎只能借着路边的灯光辨认,不过他的眼力却是挟过不知多少人荷包练出来的,自信鲜少出错。
“那又怎么样?”千岁头也不抬,表明了对别人的事儿没兴趣,“还不许人有病了?”
“他为什么跑到这里抓药?”燕三郎目光微转,“他的住处离石掌柜很近,到这里就远得很。”
“或许这里才能买到他需要的药物。”千岁漫不经心,“又或许,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跑来这里买药了。”
她说得对,这些关他什么事?燕三郎半躺下来,阖上了眼。
路还很远,他且小憩。反正千岁在夜里是人形,尽能护得了他的安全。
燕三郎也没说,他见到的苏玉言走得虽快,姿势却有些儿说不出的怪异。
¥¥¥¥¥
一层秋雨一层凉,再过不久就要入冬了。
一年一度的秋神祭就在眼前,云城人有吃秋饼的习俗。春及堂的桂味秋饼从午间卖到夜里,获利甚丰,石星兰都舍不得关门。
等到春及堂打烊时,外头下起了雨。石星兰虽然撑着油纸伞回去,到家时也湿了小半身。
刚进门,下人上前禀报:“苏先生在家里。”
石星兰微微一怔:“他还在?”
“傍晚来的,一时未走,说要等您。”
这是非要见着她不可。石星兰脚步微顿,打发他道:“知道了,你们都下去。”
苏玉言在偏厅里候着她。木窗没有关紧,漏进来的风吹得屋里灯光时明时暗,只将坐在桌边的男人勾了个轮廓出来。
只那么个轮廓,也是清晰立体,仿佛巧手匠人塑就,能教女人心旌摇动,难以自已。
石星兰不禁停下脚步,怔怔望着他。他们自幼相识,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将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再也分不给别人半点呢?
她不记得了。
每见他一次,她都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跟着他一起离开云城,又为何要违背两人的山盟海誓、屈从于父亲的迫嫁?
纵使她已经付出了代价,一次又一次。
“兰儿。”苏玉言留意到她的出现,站起来迎接,温热的掌将她小手包裹,“可是冻着了,手怎么这样凉?”
“无妨。”石星兰垂眸,望见他的手指修长,根根如玉,精美得连女人都要嫉妒。便是这双手,能在戏台上划出最优美传神的指法。
可她又听长辈说过,指根太薄的人,用情也难精深。
这种话,她都是听过以后一笑作罢。
“很晚了,青儿呢?”
“在这里陪了我许久,半个时辰前去睡了。”苏玉言嘴角轻抿,“你最近是躲着我?”
石星兰不语。
一阵风刮过,摇晃木窗。她顺势抽回手,踱去关了窗子。
他说她躲他,可他何尝不是特地来堵着她?春及堂的东家是个带孩子的寡妇,苏玉言平时想见她,不是去春及堂吃面就是光天化日底下来石家,又得挑塾里学生在的时候,还不是顾忌人言可畏?
今晚他却在石家逗留到深夜,那是铁了心非见到她不可。
石星兰叹了口气:“你认识的名流和高人那么多,找不到一个好本子?”
“靖国女皇的平生事迹在拢沙界流传很广,我想用它排一出新戏。这些天,我看过了不下十五个本子。”苏玉言微微仰首,于是石星兰果然见到他眼角微微有些发红,只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并不明显,“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
他又挨字儿重复了一句:“没有一个!”
“我神虚体乏,不能再为你写戏本子了。”石星兰声音都有些嘶哑,“玉郎,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寻到……”
“让我玉桂堂重新在云城站稳脚跟的本子,都是你写出来的!”苏玉言打断了她的话,向来温和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一点激动,“除了你,其他人我都信不过!”
石星兰不说话了。
苏玉言定了定神,缓和下来:“春宁大典是拢沙界内规格最高的曲苑斗艺,只有摘到桂冠,玉桂堂和你我才有翻身之能。这些,兰儿你都清楚,可是今年归云社演出好几台新戏,我去看过了其中两台,那真是……”
真是好。这几个字没说出来,石星兰就懂了。方圆三百里,归云社传承最久,招牌最亮,即便是苏玉言父亲在世、玉桂堂从前最风光的时候也没能赢过它。
在春宁大典夺冠,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心结。
苏玉言执起石星兰双手,恳求道:“即便不为玉桂堂,只为你我。能助我们摆脱当下窘境的,只有春宁大典,只有拢沙宗!”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好兰儿,拜托了!”
石星兰微微张口,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他这样的深情凝视,她从来都愿意赴汤蹈火来换。
然而现在她不是一个人了,她还有青儿要照顾。女儿不过四岁,她陪伴孩子的时间本来就不多。
最后她只能低声道:“容我想想。”
“只写这最后一本。”苏玉言将她拥入怀里,轻轻吻住她的唇,“你的身子,以后我们一起慢慢调养可好?”
关乎靖国女皇的新本子吗?石星兰倚着他的胸膛,缓缓阖上眼:
“好。”
这时屋里的灯终于燃灭一只,光线更加昏暗。
¥¥¥¥¥
大清早就有人敲门,送来一只精美木盒。
燕三郎打开,望见里面是四色点心。准确来说,是四只圆饼,皮薄而酥,上面印有“花好月圆”这几个红字。
这是春及堂送来的秋饼。他是青儿的救命恩人,受这节礼也不为过。
他拿刀切开,与白猫分而食之。结果猫儿啃了一小口就扭开头:“留到晚上给我吃。”
“怎么,不好吃?”燕三郎又咬了一口饼,很香啊。
云城各大酒楼推出秋饼都使尽浑身解数,口味上年年都要翻陈出新。
第76章 一起上学
春及堂今年的四味秋饼分别以桂花、兰花、金雀花和茉莉为馅,称花神饼,皮酥而不腻,入口就化了,余味都是鲜花,清新香甜又爽口得紧。
“吃不出甜味。”白猫恹恹道,“还是夜里吃吧。”
猫是尝不见甜味的,她还得人形来!
“晚上带你去看秋夜大祭。”燕三郎轻轻拍了拍猫头,安慰她道,“听说每年都热闹得紧,塾里讨论很多天了。”
菊有黄华寒露至,云城即办秋夜祭。拢沙界内最富饶的土地几乎都集中在云城周围,这时秋季收获的粮食已经入仓,农忙时节结束,人们要为这一年的辛苦而庆祝。与初秋时的金桂飘香、天高气爽不同,此时的云城已有了暮秋的肃杀之气,因为每年都有一批死囚秋后问斩,随后举行的秋夜大祭还有安抚亡魂之能。
这么年年岁岁沉淀下来,秋夜祭已经是云城最重大的节庆,仅次于新年。私塾里的孩子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欢快讨论了。
白猫洗完脸,恰好看见他收拾好书本准备出门,于是跳到他跟前:“带我同去。”
“嗯?”
“我要去石家逛逛。”千岁哼了一声,“成天呆在这里,无聊透了!”她不能远离燕三郎,他去塾里上学,她就只能在三十丈内逛悠。这么半个多月下来,她把附近的犄角旮旯都逛遍了,连哪里有老鼠洞都一清二楚!
想起老鼠,她又打了个寒噤。“带我去!”
“好。”燕三郎没有异议。青儿喜欢他家的猫很久了,几次恳求他带猫咪过去。
……
白猫的亮相,有轰动效应。
当她跳出竹篓时,塾里的孩子们课都顾不得上,叽叽喳喳围成了一圈。
小动物自来就讨喜,何况这只猫儿有洁白如雪、一丝不苟的毛发,优美流畅的身段,以及仿佛能泛出水波的双色异瞳?
女童们两眼放光,争先恐后挤上来,都伸出小手想摸一摸。
孩子们的热情让猫咪也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往燕三郎那里靠去,被他伸手护在怀里:“别动,它咬人。”
男孩的嘴角悄悄弯起。他也说不清,这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和喜悦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的猫儿喔,他的!
白猫也喵了一声,露出洁白但是弯而尖细的门牙,牙缝里咝咝作响。趁着童子们有些胆怯,它纵身一跃,跳到五尺多高的博古架上,悠闲地趴好。
这些小萝卜头上不来,它可以不被打扰。
孩子们摸不着它,就把注意力都集中到燕三郎身上,问出来的问题也是三句不离白猫。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猫儿叫什么名字呀?”
“……”男孩被难倒了,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一抬头,对上千岁好整以暇的眼神。
嘿,她倒想看看他能取出什么好名字。要是难听,回去就挠烂他的被子、踢翻他的饭碗!
燕三郎瞬间感受到了来自千岁的满满恶意,下意识挠了挠头:“千……”
“什么什么?”
“千……千……”后面一时想不出来。
青儿笑嘻嘻道:“是叫芊芊吗?好听,好像人啊。它是母的?”
燕三郎含糊应了,抬眼去望千岁,发现她已经转过头打量厅内。
看起来,她对这个猫名还是满意的?
这时石星兰走进来,见孩子们都挤成一团、吵吵嚷嚷,不由得轻咳一声。
“先生来了!”
孩子们一哄而散,飞快坐好。
博古架上的白团子太显眼,石星兰不须抬头就能望见。她问燕三郎:“千岁小姐最近可好?”
“很好。”还有闲心跑来石家凑热闹,能不好吗?
教授二十余日,石星兰对这学生也有一点了解,知道他用功刻苦但是沉默寡言。这话也不过是句问候语,问过便罢。燕三郎家里的情况有些特殊,那个美貌惊人的姐姐好似经常外出,放他一个孩子在家。这样对孩子不好,但她连千岁的影子都找不着,也无从约谈。
何况石星兰本身也有烦心事,不像从前那样多花心神在学生身上。
趁着女先生给学生上课,千岁悄悄跳下博古架,贴着墙根往外头溜去。她是只猫,谁也不会计较她私闯民宅。
石家原本就是商户,很有些家底儿,这栋宅子就是三进的大院。石星兰将前院的厢房辟为塾堂授课,猫儿沿着墙头溜过垂花门,钻进内宅去了。
宅子里人很少,雅致中又有两分空寂。千岁把每个角落都逛遍了,前后花了两个时辰。
等她回来时,早上的堂课也结束了,正好赶上孩子们收拾东西。
燕三郎把猫儿抱回家,又费好大功夫才挡住小伙伴热情往里踩踏的脚步。他关上院门,一回身就问千岁:“有何收获?”
“什么?”
“你特地去女先生家走了一趟。”总不会是心血来潮。何况他上课时,白猫从头到尾都未出现,显然是到处打探了。以千岁性情,突然想跟着他去塾堂,只能说另有所图。
“什么也没有。”白猫打了个呵欠,“怪就怪在这里了,前些日子,琉璃灯忽然亮了。”
燕三郎提起精神:“附近有宝贝?”
千岁的琉璃灯能感应到附近的宝物。它的眼界和主人一样高,能让它当作“宝物”的,必定不同凡响。
“琉璃灯很是渴望,那东西于它一定大有裨益。”白猫站起来走了两步,“当时能感应到,就在东北方向,但持续了短短几息。今天我也找不见那东西,一定是被封存起来了。呵,你等着,我一定把它弄到手!”
东北方向啊?燕三郎扭头看去。石星兰家就在那个方向,难怪千岁今日起念一游。“女先生只是普通人。”
“普通人就没机会拥有异宝了吗?”
不等燕三郎说话,千岁就轻笑一声:“其实,还真是不配。匹夫怀璧,常有杀身之祸。”说这话时,猫儿眼是盯着燕三郎的,清波一般的眸光写着讥诮。
男孩下颌微微绷紧,而后道:“难怪木铃铛要限定你不可偷盗劫掠。”
第77章 一场清音一场醉
否则她这样的脾性配上这样的本事,天底下什么宝贝不敢去抢?
“即便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那也要折福折寿。”白猫只作未闻,跳到树上挠了两下爪子,“你看石星兰,命都没剩下几年了,还舍不得扔掉那样东西。”
男孩沉默了一会儿,才往里走。千岁问他:“喂,做什么去?”
“练字。”
¥¥¥¥¥
入夜,华灯初上。
和其他孩子一样,燕三郎也换上新衣,一身浅紫绢面棉袍,再外罩一件绣银团花小马甲,皮帽上还缀了一块红珊瑚,提神又喜气。
长身体的时候吃好睡好,燕三郎不再给人瘦骨嶙峋的感觉。和初离黟城相比,他的脸蛋圆了一点,两腮充盈,个子又稍稍长高一点。虽然依旧不如富家子白皙,但嘴唇红润,双眉斜飞有神,目光远比一般孩童明亮而沉静,已可见到日后俊毅的影子。
千岁看他两眼,说了句“差强人意”。前两天,她还在他学具里发现了两块糖,那是塾堂里的女童偷偷塞给他的。
可这小子又不爱吃糖,收人家的东西干什么?
小小年纪,净不学好!
“走吧。”她把灯笼往他手上一塞,开门当先走了出去。她今日穿著反而素淡,白青裙,乌亮的长发盘起来打了个堕马髻,只点一支半抱明珠的鸢尾发饰。淡紫色的花瓣是玛瑙雕就,堆簇如云,又精细得纹理都可以看见,衬着柔和的珠光,矜贵却不冷淡。
见燕三郎目光在自己头面上逡巡,千岁下意识抚了抚发髻:
“好看么?”
燕三郎正色答道:“好看。”
她漂亮的凤眼顿时眯如月牙,却不知道这小子心里想的是:
这发饰比前几日龙游拍卖会上的羊脂白玉腰坠都好看,估计能卖个更高价。
出了门,提着灯笼的男孩就混入了灯光的长河,跟着人群往湖边移动。
秋夜祭,家家户户都会提着灯笼行至水边,名曰给游魂引路。到了湖畔溪边,又会发现水里也漂着一盏又一盏莲灯。
这一晚,豪门巨贾都会开放自家园林供平民游玩,但聚集了最多人的地方,永远都是城南的坠月湖。湖上有桥三十七座,串联各沙洲与大小岛屿。平日多数岛屿关闭,只供权贵赏玩,但在秋夜祭这一晚,平民畅行自如,无人前去阻拦。
当然,重头戏是月神庙前的庙会,以及庙后水上的秋祭大戏。
那戏台子孤立于水上,原是依附于湖礁所建,离岸不过两丈,却无桥可以通行,往来都靠划船。台上的伶角可以专心演戏,不受台前台下干扰。
富贵之家看戏就不必到岸边受挤,只须将画舫划近就好,安全又私密。自然,地位越尊崇,离戏台子也就越近。
燕三郎当然是立在岸上受挤的那一伙儿。庙会热闹,街道两侧都是各式摊贩,从花生糕、糖人儿、剪花馒头到四果汤、松子肉,吃的玩的应有尽有。
两人边走边吃,只恨少生了一张嘴。
千岁刚刚吃完一小块贡糖夹饼,赞叹道:“人类可真是会吃。”
燕三郎咬着一块麦芽糖,根本没空说话。
所谓贡糖就是四四方方的硬皮花生糖,干吃太甜,可是夹进刚刚出炉的热烧饼里,那味道立刻就来了个华丽转身。
饼子很小,只比铜钱大上一圈,横着挨上一刀,里面塞进酸甜口味的腌萝卜丝,再补上肉松、芫荽和土芥辣,最后以贡糖封入。这么小小一块,吃的时候就要张大嘴。嚼上一嚼,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虽是怪味,却让人一口上瘾。
不便宜,三个就要两文钱。
千岁满足地叹了口气,伸舌将指头上的芝麻舔掉。樱唇饱满,香舌柔润,指尖白嫩,那么孩子气的动作在她做出来,竟然靡魂得紧,惹得周围的男子暗咽口水。
也亏得她暗暗运起了护身罡气,否则这么摩肩接踵的地方,不知道要被人占去多少次便宜。
这时前方有人欢呼一句:“开戏了,开戏了!”
秋夜祭的重头戏开始了。
人群顿时向着湖畔疯狂涌动,甚至不须燕三郎他们往前推搡。
前方,锣鼓声起。
等到燕三郎千辛万苦挤到湖畔,开场戏已经演完了。他运气极佳,正好接上了正戏。
戏台灯火通明,立在湖畔好似遗世独立。有一人慢慢走出,青衣乌发,令台下的灯光都黯淡下去。
他的扮相俊美无俦。
他的身段柔韧优雅,云手盘腕,都是灵动。
他的嗓音圆润婉转,初似百灵天真,中间几度起落,最后又化作了荆棘鸟的哀殇。
他的眼神多情又似无情,让拂过身边的风,都变得缱绻温柔起来。
湖畔的喧哗早就消失,人人仰着头,看琼楼上那个身影青衫鼓荡、水袖飘舞,演绎一个浓烈又破碎的梦境。
他们只是隔岸观戏,看一场别人的悲欢离合,又记得那梦明明荒唐,最后竟忍不住潸然泪下。
直到歌声止歇、人影悄去,湖畔寂然无声,只余湖水拍岸,汩汩不绝于耳。
良久,掌声轰起,欢呼如雷。无数人尖声呐喊如排山倒海:
“苏大家!”
“苏玉言!”
燕三郎一直屏息看着,直到胸腔憋得狠了,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边上的千岁也赞了一句:“妙也。”
能得她一声赞,当真不易。
边上听众,也是一阵阵欢喜赞叹,议论纷纷。
苏玉言退幕之后,后面连台好戏又呈上来。燕三郎本不习惯这么热闹的地方,听完了正戏要走,就听边上两个富商道:“这本子好新,前面荒唐后面凄清,放秋夜祭来用也是应景,我还头一回听。”
“我听两三回了,说是春及堂的石大掌柜替他写的本子。”
“这两人,嘿嘿。”
先前那人啧啧一声:“不过今年秋夜祭的正戏居然请玉桂堂而不是归云社来演,看来苏家在云城又重新站稳了脚跟,不容易啊。”
“看这架式,玉桂堂定会参加明年的春宁大典。”
第78章 跟踪(加更)
“我听说春宁大典只要新戏,经典的剧目一个都上不去。”
富商笑了:“这不是有石大才女在吗?她与苏玉言原是青梅竹马,苏玉言艺成归来要重振玉桂堂,石星兰怎么会袖手旁观?”
他同伴有意压低了音量:“我听说,苏玉言是有人力捧,才在短短两年内就成了名角!”
“你看他方才在台上,那腰、那肩、那眉眼,比女人还漂亮,笑得又比女人还娇娆。入得了人家的眼,有甚奇怪?”
两人说着,相视一笑。
燕三郎不知他们为何发笑,只觉那笑声很有些狎昵,令人不喜。
他又往前走了半晌,脱出主道熙攘的人群以后,居然在一处拱桥边遇到了熟人:
石星兰和青儿,还有那个胖妇人。
还是青儿先看见他,挥手招呼。
千岁只好跟着燕三郎走过去,听他跟对方寒喧。
末了,男孩问对方:“还不回家么?”大祭和重头戏都完事,夜已深沉,人群很快就会散去。这对孤儿寡母还打算再多逗留么?
“我们等他。”
千岁问了声:“谁?”
石星兰抿唇,脸色微红,胖妇人代她答道:“自然是等苏先生啊。他和石掌柜约定,唱完戏就陪他们母子游园。”
原来是有情人等着约会,那他们还杵在这里碍人眼做甚?燕三郎转头要走,却听千岁有意无意道:“石掌柜要替玉桂堂撰写参演春宁大典的新戏本么?”
石星兰奇道:“千岁小姐从何处听来?”
“苏玉言在台上亮相一遭,底下就议论纷纷。”千岁抱臂道,“春宁大典又是什么?”
“春宁大典是包括云城在内的七城曲苑斗艺,明年暮春举办,最有名的班子都会去。拔得了头筹的,才有资格去拢沙宗,为七年一度的天下盛会弱水雅集开场献演。”
去天下最有名望的玄门之一,为一场天下盛会开演,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吸引力实在太大。
“原来如此。”千岁就当没看见石兰星眼底的愁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扯着燕三郎转身,“告辞。”
这位千岁小姐的性子实在明快利落。石星兰暗叹一口气,暗自羡慕,自己此生是做不到这样率性而为了。
夜色渐深,戏台那边的丝竹声不知何时消失了。这一处沙洲的行人慢慢减少。
人气弱了,寒风即起。
青儿手里的灯笼早就灭掉,这时狠狠打了个喷嚏。石星兰赶紧搂着她:“冷了?”她心里愧疚,自己想见情郎,却不该让孩子陪着一起在沙洲吹风。
青儿吸了吸鼻子,正要说无妨,胖嫂已经道:“都这样晚了,苏先生大概被什么事耽误,不会来了罢?孩子太小,不能再吹风啦。”
“说得是,我们回去吧。”石星兰带着孩子往回走,临行前往戏台方向看了最后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他失约了,没来。
¥¥¥¥¥
燕三郎自外湖绕了个圈子,往城北而去。
这么走要绕远路,人少灯也少,许多路段都是黑灯瞎火。但燕三郎贪它清净,再说有千岁在侧,想打劫他们的人真得好好想一想。
夜风吹动长草,都像是埋伏着劫道儿的路匪。
不过燕三郎走完半程,也没遇到哪个不开眼的,眼前的路倒是越走越黑,远离了灯火阑珊。
身边只有湖水轻拍岸边的温柔声响,以及
以及千岁啃着麻酪的嘎吱声。
这是极具特色的地方小吃,外层花生酥,中层麦芽糖,里面则是秘法制成的蓬松胚心,咬一口,脆生生地直接蜜到了喉头。
燕三郎尝了一口就不吃了,太甜,剩下的都便宜了千岁。
今儿他才知道,她原来这么嗜甜。
这段曲折的湖岸没有别人,千岁吃起来可以不用端着架子至于燕三郎,她早就懒得在他面前顾忌形象了。
她吃得正开心,水里忽然划过一叶轻舟,沿着湖岸往前而去。
燕三郎轻轻“咦”了一声:“那人是不是……”
不待他说完,千岁就给了个肯定的答案:“是。”
船头挂着一盏气死风灯,有船夫摇橹,舱里还坐着一个白衣人,俊秀如春树,然而面无表情。
尽管只是惊鸿一瞥,架不住船离岸边太近,燕三郎仍是把船客看得一清二楚。
苏玉言。
他顿时记起石星兰方才所言,这位玉桂堂的当家、云城风头无俩的名伶,明明要与她们母子来个湖上幽会。可是观此刻船行的方向,却是与石星兰背道而驰。
这时他与千岁正好路过两棵大树,垂落水面的树枝将他们遮得严严实实,岸上又是一片漆黑,是以船中人并未发现他们。
不过,苏玉言就算望见了,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吧?他面色淡漠,似有心事,又像是什么都未想,望水发呆。
燕三郎收回目光,并未多想。别人家的事,与他何关?
可是千岁呶着小嘴,眼珠子一转:“走,跟上去。”
为何?燕三郎以目光询问。
“好玩儿呀。”她理直气壮,“我今晚的热闹都未瞧够!”不说小孩子都爱凑热闹吗?为什么这小子吃了几个炸串、看完一场正戏,就急吼吼要往回走?
她都还未玩开心!
燕三郎无言以对,只能任她拎小鸡一样提起自己,沿着沙洲边缘飞快前行。
白天是他背着猫儿跑,晚上就反过来……
船行静默,专拣无人处。观轻舟所行方向,竟是离岸越来越远。
苏玉言到底要去哪里?千岁更好奇了。
这样走了小半刻钟,他们一路趟水过桥,跟到了稽沙岛。这是离陆地最远的一个湖心岛,平素不向平民开放,不过今晚偶有游人,三三两两。
小船开到稽沙岛,居然并不停下,而是绕着岛屿走了大半圈。
千岁也只得跟了大半圈,最后在小岛背后的峭壁边找到了这叶轻舟的身影。
它并不孤单,因为这里还停着一艘画舫!
千岁轻轻咦了一声,兴趣盎然。
画舫很大,自上而下一共三层,至少能容二百人。
第79章 见面
灯光掩映,看得出舫上建筑精美,甚至上头还建了个小亭。
单就规格来说,它在今日划去戏台边上的画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不过这艘大舫离岸边至少有二十余丈远,眼前湖水茫茫,他们怎样才能悄无声息地靠过去?并且以千岁目力,还能发现画舫外舷有人影来回晃动。
这艘船,居然还有人巡逻。
燕三郎扯了扯千岁的袖角:“太费劲,跟去不妥。”这时候就该回家洗洗睡了,窥探别人的**作甚?
好奇心这种东西,他最欠缺了。
“妥,怎么不妥?”千岁毫无诚意地敷衍他,眼珠一转,恰好见到树丛里惊起十来只大狐蝠。
这是蝙蝠当中最大的一种,身体虽轻,翼展却可超过五尺,以果实与蜜为食。
千岁凑近燕三郎,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我们来玩个游戏吧,记着,你从头到尾都别出声。”
她吐气如兰,男孩不自在地扭头,企图离她远一点:“不玩行么?”
“当然不行!”话音刚落,她就将他整个人提起,向着半空掷了过去!
要知道,他脚底下可是离水十余丈的峭壁。
她这一掷,就是让他飞越悬崖!力道若是拿捏不好,他就会粉身碎骨。
身体腾云驾雾,失重感不由自主,但燕三郎人在半空依旧紧紧咬牙,一声不吭。
此时狐蝠群刚好盘旋到千岁头上。她拍了拍手,它们如受牵引,突然俯冲下来,一路低飞。
她轻轻巧巧一伸手,就够着了块头最大的那一只。
大狐蝠带着她往湖中飞去,模样毫不费力,仿佛身下吊着的不是一个成年女子,而是丛林里一根小小树枝。
待它飞出十丈左右,千岁一下松开了手。
此刻燕三郎已升到了抛物线的顶点,紧接着就做自由落体运动。他一口气还憋在肺里,身体忽然一轻,有人揽住了他的腰。
千岁跟来了。
燕三郎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两人下坠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落到船顶的亭子时轻如二两棉花,连瓦片都未踩出声响。
“放缓呼吸,其他都交给我。”千岁细声叮嘱,而后提着他在画舫上游走,小心避开往来巡逻人士。
画舫二层,前半截灯火通明,隐有人声。
千岁翻过斗拱,寻一扇阴暗的木窗钻了进去。燕三郎只觉自己脚不沾地跟着她东游西走,最后她在黑暗当中停了下来,再次交代他:“按住鼻子,千万别吱声,就是打喷嚏也得给我忍着!”
说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就照进二缕光线。
燕三郎这才发现,她悄无声息在木墙上戳了两个指头大小的洞口,外头的亮光就透了过来。
再转头,他才望见二人所立之处居然是个夹板,最多只有四尺宽,边上还无声无息倒着一人,显然是被千岁弄晕过去,人事不省。
这个狭小的夹层被用于堆放杂物,不太通风,气味可想而知。
看清自己所在,燕三郎下意识捂紧鼻子,否则真要打出喷嚏。他不由得佩服这女人,明明有洁癖,为了看一场莫名其妙的热闹,竟连夹层里这么大的灰尘都能忍了。
千岁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黑色的蜡烛,点上。它的火焰居然也是黑的,连一尺外都无法照亮,冒出来的烟也是黑色的,但全无气味。
燕三郎看着它,心里只觉诡异。
“这是用东海的棘皮弹涂鱼鱼脂,混合它吐出来的黑泥制成。这种鱼潜在海底泥滩,最擅匿形。”千岁小声道,“这种烛烟能掩盖活人的气息。”
的确,蜡烛形成的烟气笼罩在两人身边,若有若无,却仿佛将他们与外界隔离开来。
燕三郎只是个九岁孩子,没有道行。千岁唯恐这里藏有高手,觉察到人气。
她在他耳边弹了两下,外头的声音一下就清晰起来。
他们一人守着一个小洞,往外窥看。
第一眼,就望见了苏玉言。
他好似天生就是个发光体。
他坐在舱房正中的圆桌旁,面对一桌酒菜。同座的还有另一名中年男子,看起来年过五旬,三角眼,但脸皮保养得好,腮边胡髭修剪整齐,身材微有些发福。
燕三郎听见苏玉言道:“不知陈大人邀我何来?今晚我还有要事在身……”
他说得低促,声音虽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却隐隐透出两分不快。
这人给苏玉言斟酒,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顾自笑道:“苏大家今日的表演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不枉我给了你这么好一个机会!”
夹层里的燕三郎和千岁对了一个眼色,均想起戏台前那两个富商所说的话。果然,苏玉言背后有人捧场,这才能抢了归云社的机会,在秋夜祭上首唱正戏。
这位“陈大人”又是谁?手笔真不小。
苏玉言也听出他话里的警示之意,陈大人既能捧他,也能踩他。眼见这人敬酒,他也只能抬杯一饮而尽,应了一句:“陈大人谬赞。”
他在这里如坐针毡,燕三郎隔着一堵墙都能感受到他的僵硬和急躁,偏生这位陈大人似无所觉,继续向苏玉言劝酒:“这第二杯,敬你在春宁大典上旗开得胜!”
苏玉言皱眉:“陈大人这杯酒敬得有些早了,春宁大典数月后才举行。”
“以你功力,不难,不难!”陈大人呵呵一笑,“倒是参演的本子备好了么?排演也要数月时间吧?”
苏玉言默然。
陈大人明白了,摸着自己胡髭道:“春宁大典,这本子可太重要了。可要我替你寻人创作?我认得几位大家,都给归云社写过戏本子。”
“我的本子要比归云社的更好,不能用那些人的。”
陈大人笑了,三角眼眯得更细:“你真劝得动石掌柜?可要我帮忙?”
这“帮忙”二字一出,苏玉言顿时色变:“你别动她!”
“紧张什么?”陈大人伸掌,一下握住了苏玉言的手背,“我对她又没有兴趣,只不过要助你一臂之力而已……”
手背传来一股黏腻之感,苏玉言忍不下厌恶又不能与他翻脸,当即缩手去拾酒杯,又饮下了满满一杯。
第80章 头名
他喝得急,呛了些酒水在嗓子里,咳个不停。
陈大人立刻去拍他的背部:“慢点,慢点!又没人跟你抢酒喝。”
苏玉言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声音哑了:“陈大人寻我来到底何事,请明言!”他本要赴石星兰之约,哪知才下戏台就被告知陈大人要见他,只得乘着对方派出的轻舟过来。
画舫、酒局、独处,他心里更感不妙。
“苏大家着急,那么我就直说了。”陈大人把手拢在袖里,眼神意味不明,“我这里真有个急事儿,要你亲自出马相助。”
“你、你说。”苏玉方却连连皱眉,身体当中忽然升起的不适感,让他连敬称都忘了。
陈大人还未开口,内舱门一开,又有个人走了出来。
此人身高六尺,着一袭靛蓝锦袍,料子珍重。从燕三郎的角度看不着他的面庞,只瞧见他左手上套着一个白玉扳指。
这人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连陈大人在他面前好似都矮了半截。
他面对苏玉言负手而立,像是打量着这个人:“方才在戏台上独演的,就是他?确是好身段。”
“是,他就是玉桂堂的台柱,苏玉言!”陈大人语气恭敬,一伸手将苏玉言推了过去,“好好服侍大人,自有你的好处。”
苏玉言只觉腹部有一股燥热蹿上,头晕脑胀,浑身却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当即大骇:“你、你给我下了……”
“药”字还未说出来,蓝袍人就伸手捏住了他的下颌,缓缓抬起。
苏玉言奋力挣扎。
他也是个大男人,又在戏台上长期练习,气力比看上去更大。可这人手指竟如虎钳,他怎么掰都掰不动。
最糟糕的是,他自个儿的力气流逝飞快,两股战战,竟连站也快站不住了。
陈大人竟然给他下了这样的猛药!
“果然是国色天香。”蓝袍人也笑了,“几年不来,云城竟有这等妙人。陈通判,你费心了。”他先前在台下看了戏,见猎心喜,才让陈大人将这名伶带了过来。现在手里的男人卸了妆,倒比台上更加漂亮,加上方才呛了酒,两颊红晕未褪,目光又渐迷离,竟是绝色。
陈大人笑得欢喜,好似他的赞扬十分难得:“哪里,哪里!他定会让您满意。”
“你怎知道?你试过了?”
蓝袍人漫不经心,陈大人笑容却僵滞住:“不,不……”
好在蓝袍人也只是随口一说,抬手指了指内舱房。陈大人这才放了心,拍掌两下,“来人,扶进去!”
即有两名健仆领命走入,一左一右挟起苏玉言,把他往内舱房里带。
燕三郎看了千岁一眼,目光带着询问。
她摇了摇头,传音给他:“别人家的闲事,你少管。”当她的愿力不值钱吗,随用随有?再说这个蓝袍人,啧啧,点子扎手。
燕三郎翻了个白眼。既然知道是别人家闲事,她兴冲冲跑来扒墙角作甚?
那位名伶已经无力站立,只能任由他人摆布,但路过柱子时,却猛地扑去抱住,死不松手。
这一下动作很快。
千岁挑起眉,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还道他想自尽。”
亮处的几人都吃了一惊,大概与她同样想法。
健仆要掰开苏玉言的手指,他却扭头对上蓝袍人,断断续续道:“我、我要春宁大典的头一名!否则,我宁可咬舌自尽!”他拼命晃去头脑中的昏沉,“若别人不动手脚,我凭本事就能夺冠,我、我也知道你办得到!”
这话就有些混乱了。陈通判脸色大变,向蓝袍人道:“大人,您不必……”
蓝袍人微一沉吟,却嗤笑一声:“那有何难?”
他一步一步向着苏玉言踱了过去:“你台上的功夫我已经见识过了,很好;现在,让我看看你其他方面的本事。若能让我满意,保管你如愿以偿。”
苏玉言头脑渐渐昏聩。他抓着最后一丝清明确认道:“此话当真?”
“一言九鼎。”
苏玉言指节一点一点松开,健仆立刻将他架进内舱房。那蓝袍人施施然跟了进去。
陈通判立在后头巴巴道:“大人,这贱民的话,您不必放在心上!”
内舱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只有蓝袍人的声音传出来:“有何不可?只要他服侍得好。”
不久,千岁灵敏的耳力就捕捉到一点声音,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通判咽了几下口水,狠狠盯了舱门一眼,转身出去了。千岁吐了吐舌头,细声细气道:“走吧。”
舍得走了?燕三郎忍不住瞪她。他都快憋死了!在这古怪的烟雾里,好像连心跳都被迫放慢。
“非礼勿听。小孩子就不该听见这些!”她满脸都是“我为你好”的神情。
燕三郎懒得吐槽。
千岁抱着他原路返回。
这时画舫正好路过一片沙洲,千岁借着夜色和水里的长草掩护,拎起男孩无声无息地溜了下去。
画舫上,没人留意过有两个不速之客来了又走。
“答应给苏玉言争取春宁大典头名那人,是个异士,地位与修为不俗。”千岁轻声道,“要不是他把注意力都放在苏玉言身上,弹涂烟未必能瞒过他多久。”
燕三郎“哦”了一声。
千岁见他面无表情,不由得逗他:“你知道他二人正在做什么?”
一个九岁小鬼,能知道什么?
燕三郎一边甩着袖子上的水,一边应道:“知道啊。黟城张大户的公子就喜欢玩小相公。去年他买回家的小倌上吊死了。”
千岁:“……”好吧,她怎么又忘了这小子出身与众不同。黟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这帮要饭的最清楚不过。
想起这小子种种异常,普通孩子的天真烂漫在他身上完全不见,她忍不住问:“你不知自己生父是谁?”
他摇了摇头。
“母亲呢,又是做什么的?”怎会养出这样的孩子?
燕三郎不说话了。
他又变回从前那个小哑巴,千岁撬不开他的嘴,只得转移话题:“你是不是怪我没出手救下苏玉言?”她不会把愿力浪费在毫无瓜葛的普通人身上。
第81章 失望(加更)
“不。”燕三郎摇头,“这是他自选的路,我们救不了他。”
千岁轻笑:“原来你已经看清楚了,那就好。善良单蠢的小孩子什么的,我最讨厌了。”掩口打了个呵欠,“你知晓了苏玉言的小秘密,现在打算怎办,去你的女先生那里告密吗?”
她轻颦浅笑,眼里光华流转,像蛊动人心的妖女,燕三郎却无所觉:“不去。”
“小没良心的。”千岁忍不住伸指在他额头上一戳,“我看女先生对你挺好啊!”
燕三郎却有自己的主见:“我去告密,对女先生就是好了?”他看了千岁一眼,“你还记挂着琉璃灯探查出的宝物?”所以才想把这趟水搅浑吧?
浑水才好摸鱼。
“嗯哼。”千岁嘟哝一声,“琉璃灯饿了呢。”从怨木灵吸收来的那点儿灵气,早就消化殆尽。她都能感觉到琉璃灯的饥渴。
¥¥¥¥¥
次日,燕三郎照常去上学。
女先生面色憔悴,眼下青黑。虽然照常讲学,但她课间一度盯着博古架发呆,被学生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燕三郎就住在她家十余丈外,千岁的耳目又灵便得紧,当然知道她走神的原因:
苏玉言不仅失约,并且一整晚都未传来音讯。她担心他的安危,托人去玉桂堂打听,得回的消息是苏玉言演出后就乘着小舟先走了。
谁接走了他?
这天申时末,阳光黯淡。燕三郎正在家中温习功课,趴在他边上打盹的白猫突然睁开了眼:“苏玉言来了。”
燕三郎手中毛笔一顿。
“我去看个热闹。”猫儿一骨碌爬起来,“快,带我凑近!”
她不能离开燕三郎太远,他只宅在这里的话,千岁根本够不着石家内宅。
他不理,依旧稳稳地写字。
猫儿叫嚣片刻,见他不为所动,顿时伸出小白爪子来拍他手中的毛笔。燕三郎没留神,本来工工整整的帖子上就多了一道歪七扭八的黑线。
“别闹!”燕三郎又取出另一张白纸。这张作业原本都快写完了,被她这么一拍,又得重做。
白猫继续努力,一下,两下……
最后燕三郎无奈抬手,望着吊在胳膊下那个毛球:“行了,你赢了。”
白猫倒挂着,已经张嘴咬在他胳膊上,闻言立刻松口,跳回桌面上抖了抖毛:“快点。晚了就赶不上开场了。”
开场?她真当这是看戏?燕三郎看了看自己胳膊,皮肤上有几道斑驳的红痕,但是没有破皮,显然猫儿的咬力把握精准。被木铃铛限制,千岁不能真正地故意伤害他,刮破一层油皮也不行。
他摸了摸肚子,也觉得有点饿了,于是带上钱袋走出门,去石家后门对面的小胡同里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茶。那小店面连招牌都没有,制出来的面茶却香飘十里,两文钱就有一大碗,要是不管饱还可以再加个萝卜煎饼。
据千岁说,石星兰的屋子离后门更近。
他才搬了个马扎坐下等面茶,身边的猫儿就不见了。他抬头去看,只望见一条急切晃动的白尾巴消失在石家的高墙之后。
……
由于先前踩过盘子,千岁对石宅了然于心,这会儿就熟门熟路溜去后宅,一路上还看见下人低着头匆匆往外走的身影。
有戏!白猫精神抖擞,加快了脚步。
果然还没靠近偏厅,她就听见了石星兰的声音:“你昨晚去哪了?”她讲学时声音一贯温柔,这会儿却多了几分尖锐。
“临时有事,对不住了。今晚我一定补偿……”这是苏玉言的声音。千岁跳上墙头,就望见这对情人站在石家的偏厅。大概下人都被石星兰打发走了,这里没有别人。她在墙头找了个最好的角度、最好的位置,大摇大摆坐了下来就和其他猫咪没有两样。
苏玉言原就生得唇红齿白,今日又换上一袭合身的文竹刺绣烟衫,愈显修长,站在那里就将庭院里盛绽的金桂与秋菊都比了下去。他本想去揽石星兰肩膀,后者却退开半步,面上露出奇异神色:“别碰我!”
苏玉言后半句话就被打断了,他低声一叹:“昨晚演出过后,盛情难却,去多喝了两杯。”
石星兰忽然冷笑:“又是通判大人请你去的?”
苏玉言欲言又止,然后道:“还有旁人。”
古星兰不发一语,围着他转了一圈。苏玉言总觉得她目光如刀,与平时的温柔似水全然不同,不由得惴惴:“兰儿,我带着偌大的玉桂堂,场面上的应酬就少不了,若没有通判大人捧场……”
“我听说,通判有些特别的爱好,有人见他进出南风楼那种地方!”石星兰眯起眼看他,“你是怎么投其所好、让他捧场的?”
苏玉言愕然:“这是从何说起,兰儿不要听他人诽谤……”
“天底下哪有不漏风的墙?”石星兰冷冷道,“你忘了我是开酒楼的,有些小道消息最是灵通。来馆子用饭的好几个老客直言,用美男子笼络我们的通判大人最是好用。他们看见我,眼里不是讥诮就是同情!”
苏玉言心里咯噔一响:原来她不是头回听闻。但他口中却要强辩:“众口铄金,都是空穴来风,怎可采信?”
“好,那么你现在发个毒誓,你跟陈通判之间清清白白,未行过那些污垢之事!否则,你我都要七窍流血暴毙!”
苏玉言一把抓着她的小手,大惊道:“胡闹!这样的誓言也能说出口么?”
石星兰咬着牙,瞬也不瞬盯着他:“说啊!”
苏玉言哪里敢发这样的毒誓?
看他呐呐不能成言,石星兰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终于失望道:“你不敢!”无论外头传成了怎样的风雨,她心底总还有些侥幸,想着他不是那等容污纳垢之人,可以独善其身。
哪知,哪知,她根本没有那等好运气!
石星兰只觉心底原本完满的一块,突然塌陷。
她用力抽手,苏玉言却加了把劲,不让她挣脱:“兰儿,听我说……”
石星兰秀目发红,哭着叱骂:“松手,快松手!你、你真让我恶心!”
她泪如雨下,苏玉言干脆双手按着她的肩膀,安抚她道:“这只是权宜,待春宁大典后,陈通判那狗官就再也……”
“啪”,耳光清脆,打断了他的话。
第82章 人前风光
声音太响,墙头上的猫都动了动耳朵。
苏玉言白净的脸颊上,迅速浮起红彤彤一个巴掌印。
他立在当场,久久不语。
石星兰这一记耳光不经大脑,打过之后自己也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拧身要走。苏玉言却将她掰了回来,正色道:“打也打了,气也出了,看着我!”
石星兰见他原本朦胧多情的眸子睁得很大,不禁冷笑:“怎么,你还理直气壮?”
“此事是我对不起你,我认!”苏玉言吸了口气,“你打得好,打得该!然而我也有苦衷!”
他不待石星兰开口就接了下去:“你道归云社当年怎么压下玉桂堂,成为云城第一?无非也是这些人后的手段!我爹刚正,受人三番五次暗示也不肯低头,最后被明里暗里打压得再无翻身之力!你记得吗,他过世时,我家连最后一撮盐都没有!在他弥留之际,我答应过他,一定重振玉桂堂,拿到春宁大典的头名。你说,我怎么能重蹈他的覆辙!”
石星兰瞪圆了眼:“你带着玉桂堂老老实实排戏演戏,不去碰这些污垢之事,难道就圆不了伯父的遗愿?”
“拿什么圆?”苏玉言呵呵一笑,“你经营春及堂,有父亲留下来忠心耿耿的手下相助,哪知人间正道是沧桑?”他顿了一顿,“可是正道实在……太难了。再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以为我避着陈通判这种人,他们就能放过我,就不会找上我?”
石星兰怔怔望着他。这张脸是那么清俊秀气,哪怕盛怒之中,哪怕被她掴完一巴掌微微浮肿,也依旧不减美颜。
他的美,男女通吃,怎会仅仅有女人动心?
“我重返云城组建玉桂堂,才开台三次,就有达官贵商上门明示暗示;半年以后,陈通判就来了。”苏玉言闭了闭眼,“他是本州通判,在云城都可以只手遮天。他那一关过不去,玉桂堂就休想在云城立足!”
石星兰听得心乱如麻:“既如此,我们离开云城就是,不受这种人摆布!”
“离开云城?说得恁也容易。”苏玉言轻笑出声,“当年我离开云城,想带你一起走,你同意了么?”
石星兰张了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有满腔委屈,也有满腔痛苦,可是此时竟然无言以对。是啊,背井离乡哪里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
“何况姓陈的是通判,附近五城、方圆百里都在他掌控之下。”苏玉言黯然道,“我也动过去念,可是我们能有什么出路?无论去到哪里,他都在我们头上!”
他的眼里盈满痛苦,石星兰看着,心里梗得一阵阵地钝痛。她恨他出卖自己,却又怜他处境艰难。爱恨交织,让她思绪混作一股乱麻。
“如今玉桂堂在云城已经打开局面,你苏大家也是风头无俩。”她想了想,仍有些不信,“怎么还要听凭陈通判呼来喝去?”
“兰儿。”苏玉言摇头,替她将垂下来的发丝拂到脑后去,“你这么纯良天真的女子,是怎样写出那些个阴谋诡计、荡气回肠的戏本子来?”
石星兰面色微变,但是苏玉言说者无意,只提了一嘴就接着道:“我在云城的名气再大又能怎样,在云城再受热捧又能怎样?”
俊美的面庞扭曲起来,他突然吃吃一笑:“在不知情的平头百姓那里,我声名大噪,看似风光无限,他们追捧我、送我礼物,还尊称我一句长袖善舞的大家;可是在那帮权贵眼里,我这样的戏子,不过只是个玩物!哈哈,不过是个妆扮漂亮的玩物,可以随意玩弄、肆意轻贱,随兴转送!”
人前风光,人后玩物。
想起这些年不足为人道来的遭遇,他的声音里只余深沉的悲凉:“他们只在我们身上找快活,何曾把我们当作人看?想怎样,便能怎样,要我们跪着,我们就不能站着。否则,他们捧得起玉桂堂,也能把它再摔个稀烂,就像当年对待我父亲那样!”
他遭遇过这些,而她竟然毫无所觉。石星兰望着他,愤怒时而涌上来,时而又转作了心疼。她身体本就不好,这会儿情绪激荡,眼前就一阵阵发黑。
“兰儿,你有本事,我有功力。”苏玉言并未觉出她的异常,他抓着石星兰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可是只凭这两样,还不够。你为伯父守孝三年,时间已过,你道我为何迟迟不提亲事?”
石星兰摇头。父亲三年半前去世,她的守孝期已过。苏玉言虽然与她交往甚密,却从未再提婚事。她知道自己八字太硬,母亲、丈夫、父亲都先后过世,婆家也因此逐她回来,连青儿都不肯接纳。
她不敢开口让苏玉言娶她,流言蜚语的压力,她都一个人默默扛了下来。
“我每日都想着娶你过门。”苏玉言喃喃道,“可是陈通判说过,我若是成婚,他就留你不得。我不能害你,便不敢娶。”
石星兰下意识捏紧了拳头,心中恨意如潮涌。
“别怕。”苏玉言压低声音,“我定会在春宁大典上夺下头名!只要能在拢沙宗的能人异士面前亮相,他一个通判就再不能奈我何!到得那时,我大可以明媒正娶,再不惧他的威胁。”
说到最末两句,他放柔了语调,满满都是憧憬。
“春宁大典?”石星兰闭着眼,仿佛梦呓,“一定要通过春宁大典么?”
“是!”苏玉言斩钉截铁,“成败在此一搏!我们没有退路。”
他一低头,发现石星兰面如金纸,身形更是摇摇欲坠,不由得大吃一惊:“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石星兰摆了摆手。
苏玉言着急道:“怪我,今日不该说起这些。”石星兰身底不好,需要小心呵护。他将这些事情瞒着她,大半原因是自己说不出口,小半却也担忧她承受不起真相。
石星兰定了定神,勉强开口:“我身体不适,你先回去吧。”
“兰儿……”
她推了他一把,语气虚弱但坚决:“走吧,让我静静。”
第83章 就怎样?
苏玉言知道她是良家子,日子过得单纯,今天听到的消息太过,需要花时间好好消化。他也不坚持留下,只唤人服侍她进屋休息,又低声:“好好休息,莫要胡思乱想。这些事情,我都想好了应付之法。”
石星兰任胖嫂搀着走了,头也不回。
苏玉言目送她纤弱的背影消失在后堂,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
白猫溜出石家,燕三郎已经在胡同里干掉了两碗面茶,吃了两张大饼,见到她才站了起来,摸了摸肚子,长长舒一口气。
好饱。
“饭桶么?”千岁就看不上他这副模样,“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你提前太早了吧?”
“里面发生什么事?”燕三郎另有重点,“你进去很久了。”
“你不是不管别人家闲事么?”她打了个呵欠,“那就别问。”
燕三郎果然不问了,一人一猫溜着墙根往回走。
到家,他就点上蜡烛,铺纸磨墨,准备将傍晚拉下的功课补回来。
白猫却围着他团团转:“喂,你是吃饱了,我还饿着呢。快给我做饭去!”哼哼,别以为她忘了,他在水缸里偷偷养了一大把白条鱼,还有几条光唇鱼,缸口还特地用瓦片遮起,就防着她偷抓吧?
这小子真把她当猫了?千岁大人这么讲究,会捞起生鱼就啃吗?
对了,缸里的白条虽小,可是加料裹粉下油锅一炸,那个外香内软、外脆内嫩,猫儿想想都要流口水呀。
“没空。”燕三郎眼都不眨,“做功课。”
“做什么功课?”猫儿跳上桌,直接躺在他UU小说的白纸上,几乎瘫成一个软体动物,“你们那位女先生明天开不开塾还不好说哩,你练得这么勤奋干嘛?”
燕三郎目光微动:“她出事了?”
“是他们出事了。”
“她和苏玉言?”
“对。”白猫横躺着伸了个懒腰,“别想着套话,你还太嫩。”
结果她爪子还未缩回,燕三郎的毛笔就落了下来,笔尖蘸饱了墨,黑漆漆地。
“你敢?”白猫耳朵都向后竖起。他要是敢污染她这一身雪片似的白毛,她就……
就……
他好像没听见威胁,毫锋落下,轻轻碰着了两根猫毛。
白毛立刻被染黑。
“住手!”千岁气坏了,但一动也不敢动。墨汁可太难洗了,晚上她可以用术法洁净猫毛,可那要耗费愿力不是?攒起来有多难,她用出去就有多舍不得。
“说清来龙去脉。”燕三郎跟她谈条件,“我就不给你染毛,外加做饭去。”
猫儿哼哼唧唧,也只好同意。当下燕三郎就拿剪子小心将这两根墨毛剪掉,还她一身洁白无瑕,然后给她升火做鱼。
她在油锅边指点:“炸得酥一点,再酥一点,我喜欢吃脆的。”
“要焦了。”
“算了,那起锅吧。”好香啊。
吃完了五尾油炸小白条子,猫咪才心满意足,伸着爪子开始洗脸。
燕三郎也不催她,自顾自拿出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石星兰本身是做酒楼生意的,算盘功夫了得,因此也开算课。和其他私塾先生相比,这是优势,作为家长总希望孩子多学点本事。
这算盘有些年头了,还掉了点漆皮,是石星兰借他使用的。其他学生可没这便利,得由家长自备。
过不多时,他眼角的余光扫见一截红袖。
她歪在桌上,坐没坐形,笑吟吟道:“苏玉言对你们女先生坦白了呢。”
她娓娓道来。
男孩算盘还是打得飞快,珠子都未拨错一个。待她说完才问:“你打算怎办?”
“不怎办啊。”千岁眨了眨眼,“与我何干?”
“她手里有宝物。”燕三郎却不被她蒙蔽,“你会轻易放过?”
“当然不会。”千岁眨了眨眼,“但这事儿好玩得紧,我想多看看,嗯,多看看。”
燕三郎看了她一眼。这位女魔头从来没什么耐性,之所以到现在还未对石星兰亮爪,只不过因为在己方两人都未受到对方威胁的情况下,她不能直接动手行抢而已。
这是木铃铛对她的约束。
但这女人有的是办法。“她与我有师徒之谊。”燕三郎想了想,还是交代千岁,“你莫伤她。”
“知道了。”千岁怏怏道,“朱涣的妻子,你不让我对付,说他于你有恩;石星兰,你也不许我对付,说是于你有情。你事儿太多,早点跟木铃铛解约吧,我伺候不起!”
她说这话真地不心虚?燕三郎把她从头打量到脚。论事儿多,论事儿麻烦,有人能出其右?
就在这时,院门笃笃笃响了。
千岁眼皮都不抬一下:“石星兰家的小鬼头来了。”
燕三郎去开门,果然站在外头的是青儿,这孩子嘟着嘴道:“三哥哥,我找你玩儿。娘亲不适,我不敢扰她。”
“好。”
其实燕三郎虽好,青儿最想和漂亮的白猫玩儿。但进来以后,他左顾右盼也没瞧见猫咪,屋子里空荡荡地。
“芊芊去哪了?”
“出去玩耍了。”
青儿有点失望。
其实千岁就站在一丈开外,可是隐去了身形,显然不想应付人类的孩子。这种小生物成天叽叽喳喳,吵死人了!至于猫儿本猫,的确是趁她变回本体的功夫溜出去放风。
显然在这个时候,她没把燕三郎划归此类。
没有猫,青儿玩耍一会就犯困了。
就在这时,琉璃灯忽然自千岁身侧缓缓浮起,连燕三郎都能发现它的光芒比平时更亮了,一闪一闪地,就好似它格外起兴。
当然,青儿并无所觉。
千岁转头,朝着石宅的方向,眼里闪着渴望的光:“石星兰动用那样宝物了,她可真不怕死!我要去看一眼。”
她收敛了玩笑口吻,燕三郎知道她一本正经的时候,自己不能忤逆,于是也不多说什么,迳直站了起来。
“只能一眼。”夜深了,他不能长时间在石宅外头游荡,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这时胖嫂来接孩子,燕三郎拍了拍女童的肩膀:“青儿,我陪你走几步吧。”
第84章 运笔(加更)
石星兰喝了两碗热乎乎的补汤,又吃了药,脸色这才恢复一点,身子里透出的乏虚感稍解。
汤药都是石父的老友,云城最有名望的翟大夫悉心开具,嘱咐她必须按时服下,并且一定得静心养元。
“少动心力,切记,切记!”石星兰还记得白胡子大夫一脸痛心的模样。
她也很想这么做,可惜……
青儿很乖,知道娘亲生了病就心情不好,也不闹她,用过饭以后到燕三郎家去串门子。三郎沉默寡言但很和善,石星兰对他放心。
胖嫂刚回来,看她往书房而行,下意识劝道:“小姐,这会儿很晚了,您身子不适……”怎么还敢秉烛夜战?
“我自有分寸。”石星兰摆手,“你记得晚些再去接青儿回来。”
她拒绝胖嫂服侍,进了书房,在一片漆黑中坐了下来,静静出神。
苏玉言虽然离开了,但他下午所说的话,无时不刻回荡在她脑海里。
他说,夺冠春宁大典是他和玉桂堂,甚至是他和她唯一的出路;他也说,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
可是面对权势,他若有办法还能拖到今日?不过是安慰她罢了。
她想起从前的好时光,两小无猜,无忧无虑。
她也想起檀郎那一日站在水上的身姿,长袖善舞,灵动如仙,却悠悠然唱尽了世间情愁。他天生就属于那个舞台,天生就该精益求精、不被凡尘俗务所扰。
斯人如玉,不该蒙瑕。
石星兰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胸间郁浊都排遣出去。
她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窗外吹进一阵小风,寒气从她身上卷过。石星兰打了个寒噤,站起来自行点起一盆银丝火炭,又将门窗尽数关紧。
在火炭的哔剥声中,书房迅速暖和起来。这种炭燃烧比较完全,即使闭着门窗,里面的人也不容易中毒。
石星兰围在盆边烤火,等双手变得暖热,才从床后的灰壁上抠出一块墙砖,把手伸进窟窿里,摸出来一个狭长的盒子。
盒子上面,嵌着六面铜符。
一般符都以上好黄纸制成,但这个盒子不同。每块铜符都打磨得比纸还薄,上面镌着阴文,个个都是天书一般的符咒,至少石星兰看不懂。
盒子入手冰凉。打开来的那一瞬间,整个书房的气温至少下降了十度。若非石星兰提前烧炭预暖,这屋子就跟冰窖没什么两样了。
盒子里,安安静静躺着一支毛笔。
这毛笔乍看之下也没甚特殊之处,笔管乌黑无光,毫锋极细,不知什么材质制成。可是笔管顶端却刻着几个叠在一起的人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俊有丑;有的面带微笑、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横眉怒目、有的愁眉苦脸,俱是惟妙惟肖,如果放大了看,就仿佛活人一般。
从前石星兰见到这雕刻的第一眼,脑海里就蹦出了四个字:
众生百态。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终于伸手拈起这支毛笔,轻轻将它握住!
而后,她在铺好的纸上写下了“靖国女王”这四个字,而后是一串生辰八字。
没有蘸墨,然而字从笔尖流淌而出,是血一般鲜红的颜色!
石星兰喃喃道:“我要知道靖国女王的生平,事无巨细,不可遗漏。”
她身边明明是空无一人,然而话音刚落,空气中就忽然响起细细切切的怪声,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快语,男女老少的嗓音都有,但无论怎么听都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与此同时,屋中温度进一步下降,原本燃得正旺的火盆子一下失去热气,甚至火焰都变成了诡异的惨白色!
几息之后,火焰居然具现出一张又一张人脸,但它到底还在跳动,因为人脸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别他们的嘴一张一合,似在说话。
屋里家具表面渐渐凝出白霜,霜花儿向着屋子各个角落延伸,很快就将窗缝和门缝都冻住了。
这时,就算有人趴在外头窃听,也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石星兰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正在奋笔疾书。
她的姿势有些怪异,不似寻常人那样伏案,反而腰背挺得笔直,脸上神情冷漠得近乎麻木。
如果燕三郎在这里,大概会用一个词来形容她:
傀儡。
别人写字,都是意在笔先。她正相反,这会儿笔行如龙,倒好像是这支毛笔主导一切,她只不过是个握笔人。
UU小说的字迹,也跟她平时的字迹完全不同,每一个都是最规整的模样,就算拿尺子来量,都量不出一点偏颇。
结了冰的屋子、麻木的女先生,工整的字迹、血一般的颜色……
这诡异一幕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石星兰写满七大张纸,耳边的絮絮低语突然消失。
也就在那个瞬间,笔停了,一个字也没有多写。
屋里的寒气飞快褪却,门窗和家具上的霜花儿消失了,连炭盆子里的火焰都恢复了明黄色,热情跳动。
石星兰原本呆滞的眼珠动了动,小嘴一张,一缕鲜血溢出来,沿着下颌滴落胸前。
血的颜色很淡,像是稀释过好几次。
这口血吐出来,她眼里才恢复一点神采,而后大口大口吸气,像是先前一直都在屏息,缺氧太久。
这时石星兰面如败革,唇色发白,印堂反而发黑。她伸手在桌边按了几下,竟然不能借力站起。
她的精、气、神都不见了,便是这样动也不动坐着,都有一种深深的倦怠,恨不得一闭眼从此长睡不醒。
行就将木的老人,大概也是这样的感受吧?石星兰自嘲,抖着手收起纸页,又将毛笔放回盒子里,重新封好。
做完这个动作,她再也坚持不住,一下昏了过去。
……
次日,燕三郎却没去成塾堂,因为女先生病了。
天不亮,千岁就听见石家里传来胖嫂的尖叫声。
不久,白胡子大夫揉着惺忪的睡眼,提着药箱子匆匆赶进石家。又过了不到一刻钟,胖嫂攥着方子奔去药房抓药。
第85章 代价
整个石家一片人仰马翻。到天色大亮,来上学的孩子们才接到消息:
女先生突发急病,塾课暂停。
青儿又急又怕,见了燕三郎就一个劲儿抹眼泪,问他:“娘亲一定会好起来罢?”
“会。”燕三郎眼都不眨就撒谎。其实他昨晚带着千岁过来,魔女就发现石家书房里的异常,只是她不便突入,甚至都不好靠近。
“她那屋子里阴气极重,像是变成了鬼窟,与外界隔绝。我若是贸然靠近,恐怕跟里面的东西还要有一番纠缠。”她若在全盛期自然无惧,但现在愿力吃紧,千岁就讨厌无谓的争斗,“还有一点最古怪:我能感应到屋里居然还有一丝浩然正气,也不知哪里来的。”
这两样东西根本就很矛盾,却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而不冲突。千岁有感,因此不愿轻举妄动,只晃了半炷香时间就随燕三郎回家了。
现在听这小子毫无诚意地安慰青儿,千岁悠悠道:“小骗子。石星兰要是还能活过半年,我就……”
他假装回身,悄悄问一句:“就怎样?”
其实她好像也不能怎样。“就把身上的钱都给你,一文不剩。”
“那么你现在有多少钱?”
白猫不吱声了。想套出她的家底?哼哼,没门儿。
石家通往后宅的垂花门紧闭,外人一概不得进入,不过苏玉言很快闻讯而来,进入石星兰的闺房。
紧接着,千岁就听见他一声惊叫,声音里满满都是骇然。
起风了。
这是个大阴天,风吹在人身上,能把最后一点暖意都刮走。燕三郎路遇桂花树,只见满地落英缤纷,原本是鲜嫩的颜色,可惜吃了一早上的露水和脚印,已经零落成泥,不久就要归泯于尘土。
……
石星兰大病三天,苏玉言也在她床头服侍三天。
他推掉一切大小事务,专心陪着石星兰,不顾这事儿传得满城风雨。就连陈通判派人找他,也吃了闭门羹。
石星兰醒过来的第一眼,就见到他呆坐床尾,满脸胡子拉渣,哪还有平日的飘逸如仙?
苏玉言见她睁眼,大喜过望,扑过来嘘寒问暖。
石星兰气若游丝:“我睡了几天?”
“三天!”苏玉言眼睛通红,眼下却是一片黑青,“翟大夫都道你有五成机率醒不过来!还好,还好!”
“会醒的。”她自知还有重任在身,不会就这样轻易离世。
苏玉言服侍她喝了一点温水,她本想伸手接杯,一低头却见自己手背形若枯槁,皮肉深深凹陷进去,青筋反而浮了起来,甚至皮肤表面镀上一层淡淡的斑点。
石星兰大惊:“我,我的手!”
苏玉言捂着她的手,低声道:“莫怕,你只是憔悴了些。”
心跳这样骤然加快,都令她难受无比。
石星兰得捂着胸口好半天,那种迫她窒息的虚弱才稍稍缓解。这时她又发现,鬓边垂下的发丝都带出了淡淡的花白,再不复先前乌亮。
“镜子。”
石星兰想拿桌边的镜子过来照一照,可是手才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她不敢看。
苏玉言赶紧安慰她:“你先缓一缓精神,万事不急,嗯?”短短三天之内,她的变化剧烈至此,这绝不正常。
石星兰度过了初期的惊慌,也慢慢平静下来,微微阖眼道:“翟大夫怎么说?”
“他说你的身体状况……”苏玉言放慢语速,斟酌了一下,“不太好,不能再用心力了。”
“不太好?”石星兰反倒轻笑一声,“是油尽灯枯吧?”
的确,翟大夫用的就是这四个字,并且诊断石星兰五内衰竭,寿元将尽。
可是原因不明。
“你打算告诉我怎么回事么?”苏玉言苦笑,“若我未料错,可是与戏本子有关?”
“我得了怪病,翟大夫也诊不出来。”石星兰依旧没有跟他说实话,“过度劳损心力,就会折寿。”
苏玉言呆住,好一会儿才道:“那么之前你替我写的那些本子……”
石星兰没吭声,只是笑了笑。
苏玉言懂了,痛心疾首:“你怎不早说!”
石星兰只道“无妨”。那时苏玉言初回云城,需要全新的好本子才能站稳脚跟。她爱他又愧对他,愿意为他付出,哪怕因此落下病根。
“大夫既然诊不出,我们就去寻访高人异士。”苏玉言顿时想起那晚内舱房里的蓝衣人,陈通判都要费尽心思笼络他、巴结他,这人一定有通天的本事,“他们如肯出手,你定能药到病除!”
石星兰一下睁眼:“你要去求那些人?”最后几字,咬音加重。
苏玉言薄唇紧抿。
“我这样拼命,就为了你和那些人撇清瓜葛、划清界限!”她的声音忍不住抬高起来,“你还不明白么,去求他们只是与虎谋皮,最后反被他们连皮带骨都吃得干净!”
她气急之下,连着一串咳嗽。苏玉言赶紧轻拍她的后背,安抚道:“好,好,不找他们!你也不要再为新本子费心,好好休养,我再找人写过就是。”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石星兰就累了,眼眸半闭,临睡过去前推了苏玉言两把:“你去忙吧。我既然醒了,就没事了。”
苏玉言的确有事,还是许多急事。一直陪到她入睡,他才起身离开。
……
石星兰又睡过了小半天,再次醒来以后,精神恢复不少。
她取来镜子照了照,就在胖嫂胆颤心惊的注视下,她甚至露出一点笑容,再没有歇斯底里。
就这样吧。从她拿出那支毛笔开始,这结果就在她意料之中,不该后悔,也不该惊慌失措。
石星兰让胖嫂去书房取来那七页纸,后者有心劝她,却被她撵了出去。
就是这几张纸,几乎将她的命都夺了去。既如此,她就要将事情进行到底。
除了第一张最上方“靖国女王”那几个字较大,是她亲手所书之外,余下的蝇头小字铺满了纸面,整整七大张,字迹与她完全不同。
她拿起第一张,细细看了起来。
第86章 不该出现的名字
先前握笔的虽然是她,可是整个过程中,她都不知道UU小说写出了什么。
这是正常程序。从前几回也都是这样,她得等到声音消失了、笔写完了,自己也回神了,才能回看纸面上的内容。
这上头记载的是大名鼎鼎的靖国女王生平,果然应了她的要求,“事无巨细”,一桩桩,一件件,以最简要的文字只述不评。
石星兰看得很认真。纵然每句话都是平铺直叙,文字背后却隐藏着一段又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一次又一次诡谲复杂的人心算计。这些,都需要她从简扼的文字当中提要出来,重新渲染铺叙。
是的,石大才女的戏本子,都是这样写出来的。
戏中描写的每个故事,都植根于不为人知的事实。唯其如此,它才真实可信,才杂而不乱,才具备了撼动人心的力量。
靖国女王在世三十三年,在位十七年,是有为之主,可惜不得善终。这类帝王的一生浩瀚,要用有限的篇幅写出来,文字必定精简。石星兰要做的,就是撷其中精华,细写脍炙人口又有争议的部分,并且深度加工,才能折绘出最精彩的戏剧冲突。
那么多年前的帝王秘史,尽管被世人津津乐道,其实就连王宫贵族亦不能靠近真相,从来无人能像石星兰这样细梳因由,甚至许多见不得光的宫廷琐事都被掰开来、揉碎了,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眼皮底下。
夜色渐深,只看了不足三成也觉热血沸腾,心里反而安定下来:
靖国女王的履历太丰厚,故事太曲折。这个本子一定能写得精彩绝伦!
她闭上眼,将看过的内容反复揣摩,心里已经有了一点构想。
毕竟太过疲惫,她将纸页收起,很快沉沉睡去。
……
女先生身体欠佳,春及堂交给专人打理,私塾也只能暂时停课。石星兰将这半年来的束都还给学生家长,大家也不好说什么。
燕三郎上门看望,石星兰卧病难起,没有见他。他虽然不到十岁,到底还是个男孩,不好进妇人家的深闺内宅。
青儿哭得眼都肿了。
安慰人实在不是燕三郎所长,他从竹篓里取出两件草药交给胖嫂:“这是姐姐弄来的好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希望合女先生所用。”
“哎呀,怎么好让你们破费!”胖嫂只当这对租住在李家小院的姐弟能有什么钱?还“生死人肉白骨”,怕不被信口开河的药行骗了。
燕三郎给得坚决。
到底是人家一番心意,胖嫂推托不过,只得代石星兰收了,然后命人推了一辆双轮小车出来。
车上堆满了书籍。
“石小姐知道你求学若渴,她身体有恙不能亲自教你,愿意将书房里的藏书都借给你看。”
燕三郎沉静的面容上有喜色掠过,难得嘴角弯了起来:“请代我谢过女先生。”
胖嫂指了指推车:“这些你先带回去,看完也就能认字认好一小半。那时,你再来石家的书房自己选书罢。”
燕三郎肃容道了声“是”,又交代一句:“若用我的人参,每次只要半寸长的一根细须就好,连煎三碗匀兑;用得多了,恐药力太强,反于先生有害。”
胖嫂笑咪咪地应了,心里不以为然。看他送来的东西,人参圆胖得很,头上还带点绿,哪像药店里摆着的那些有年头的老人参,一支支瘪得像九十来岁的老头子;另一包打卷又毛刺的青草药,看起来就更不起眼了。
说来也巧,燕三郎前脚刚踏出石宅大门,翟大夫后脚紧跟着进来给石星兰把脉。他看着石星兰从小长大,又是老友留下的孤女,自然要多加照拂。
号了脉,翟大夫走到偏厅开药,正好燕三郎赠送的药包还摆在桌上,胖嫂未来得及收起。
翟大夫看见了,轻咦一声,拿过来反复端详,一边问胖嫂:“你在哪家药行买来的?”
“小姐的学生送来的,说是花了重金。孩子不会买东西,胡乱浪费钱。”
翟大夫看她一眼:“有眼无珠,这可是万金难买的好药!”
“啊?”
“这株人参年份过千,还是现采不久,大补元气。我都想不出云城哪家药行有这等新货。”翟大夫抚着人参就爱不释手了,在他这样的老医家眼里,这株好药比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还标致啊!
“再看这万丈须。”他指着那一包毛卷的草药。
胖嫂压根儿没听过这名字。
翟大夫换了个说法:“也叫作铁皮枫斗,俗称救命仙草,专补五脏虚劳,用来治你家小姐的病,最是对症不过!”他掂了掂药包,“就这么小小一包,至少得黄金十两,品相药效还未必有这么好!”
胖嫂喜道:“哎呀,我听那孩子说,煎药只要半寸长的人参须子就够了。”
“说得是。石小姐虚不胜补,用不得重药了。”翟大夫轻叹一声,“有这等好药,她还能再拖长一点时间。”
晚间石星兰醒来,听说燕三郎送来贵重药材,轻叹一口气:“这人情欠大发了,也不好还,你先送份点心过去吧。”
这对姐弟在她眼里更显神秘。不过这时候她已没有精力再分心,向胖嫂交代两句就拥被而起,去了书房,再度提笔撰写戏本。
写出靖国女皇生平之后,那支奇异的毛笔就被她束之高阁。
石星兰思如泉涌,直写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停下来休息。她端起热茶喝了两口,把剩下的纸页又拿出来,继续阅读。
这都是靖国女皇不为人知的生平,中间牵扯到大量的人物、事件,若非石星兰对靖国历史有些研究,这会儿早就看得眼花缭乱了。
天快暗时,她终于翻到了倒数第二页。才读两行,有个名字蓦地跃入眼帘。
它出现得太突兀,石星兰下意识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
然而并没有,它的的确确就写在那里,白纸红字。并且她也知道,那支笔从不犯错。
她一下来了兴趣,可是越往下看,越是疑窦丛生。
怎会这样?
众所周知,靖国女皇的历史,距今都快过去一百年了。这个人,怎可能还……
她放下纸页,陷入沉吟:
要不要试探一下呢?
第87章 讨一个报答(加更)
有心人发现,自秋夜祭起,石星兰几乎没有公开露面。但她发病那天石宅的异常已传遍街头巷尾,大家都说她染了恶疾。
这点倒真是没有说错。晚间燕三郎练字,千岁托着下巴日常嫌弃,而后忽然想了起来:“石星兰一夜之间就老了三十岁,她不敢见你,我可以画给你看。”
“不必。”燕三郎头也不抬,“那物害她性命,你可有法子收来?”
“害?”千岁不敢苟同,“那样东西,她也不是头一天用了,不知道要付出代价吗?既然她都知其中利害仍是心甘情愿,又怎么能叫作‘害’?”
燕三郎想了想:“你还想要那东西吧?”
“想啊,可你知道我不能偷也不能抢。”千岁打了个呵欠,“若用其他手段,你又不赞同。”
这女人的手段太狠了些,石星兰如今奄奄一息,哪里经得起她折腾?“就没有温和些的法子?”
“有。”千岁迸出这个字就不吱声了。着什么急?反正燕三郎短时间内并没有离开云城的打算,那宝贝迟早是她囊中之物。
燕三郎正要开口,耳中忽然听见一声异响,像是有人踩到了他暗插在墙上的碎瓦片。
然后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哎哟”一声。
又来了,还消停不到小半个月。燕三郎没有惊慌,顺手抄起一根麻绳,走向院子。
胖嫂拎着篮子来找燕三郎,正想伸手敲门,却听院子里好似一阵扑腾,像是扑抓鹌鹑的动静,不由得愕然。
再过一小会儿,燕三郎自己开了门,跟她打了声招呼。
胖嫂一探头就望见院里的地面上坐着个人,双手被缚在身后,正唉哟唉哟叫唤,那张脸肿得自己妈都不认得了。
胖嫂惊疑不定:“这,这是怎么了?”
坐地那人大叫:“救命啊,这两个要杀人……”
话音未落,千岁不知哪里变出个布条,将他嘴巴塞牢。
对上胖嫂惊愕的眼神,燕三郎一本正经解释道:“我不在家里杀人,这是偷鸡摸狗之辈自己送上门来。”这个词还是他今儿在书上新学的,现学现卖。“半个月来,家里发生第二起了。”
千岁在院子里设下的阵法很是巧妙,翻墙进来的人都会狠狠摔在地上,吸一口迷烟,四肢无力,到头来还以为是自己失了手。
云城里隐着不少异士,千岁也不想引来无谓的注意,便没有设置刚性的、拒绝人进入的阵法。
胖嫂了然,骂了一声:“这些泼皮无赖!我去帮你们报官。”
燕三郎姐弟住在这里,姐姐太漂亮,弟弟又还年幼,看着没什么倚靠,止不住贼人和浪荡子的打探。要不是他们警觉,今晚指不定要遭遇什么。
燕三郎微微皱眉,他们身份尴尬,报了官反而麻烦。
胖嫂话音刚落,千岁走了出来:“何姑怎么来了?”
胖嫂本名姓何,这才想起来意,赶紧递过篮子道:“今天新收进一批上好的麦芽糖,春及堂做成龙须酥,掌柜的要我拿来给你们尝尝鲜。刘大厨专工点心,他的手艺在云城很有名气。”
千岁嗜甜,燕三郎早就知道,接过篮子道了声谢。千岁却明白,胖嫂必是知道那两味药材的真正价值才多此一举,以表明石星兰承了这份情。她回身指了指地上的贼人:“这人着实难办,我们并非云城人氏,不进本地户帐。官署查起,不好应对。”她叹了口气,目光却瞟着胖嫂,“这要是有人担保,入个临时的户帐就好了。”
所谓户帐,即是户籍。根据拢沙界本地条例,外来暂住人员得本地居民担保,可以登记短期的户证,这样便算是有了身份,行事方便得多。燕三郎是逃到云城来的,手里本来就没有凭证,在这儿又是人生地不熟。他既已租了房子,那就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住个十天半月倒也罢了,要想长住,早晚得去官署那里挂个名不可。
他是黑户,又无人担保。这回千岁抓着机会,要借机解决掉这个大麻烦。
胖嫂“啊”了一声:“那我回去,跟小姐说说。”这种大事,她可做不了主。担保的流程不难走,问题在于,作为担保人是要承担责任的。
千岁这才颌首一笑。
她笑起来就如百花盛绽,胖嫂一怔,不敢多看,道一句“我先去报官”就转身走了,心里暗道,莫怪这家不太平。
四天以后,石星兰蒙起面纱,亲自带着千岁和燕三郎走了一趟署衙。
过程很顺利,石星兰只称他们是石家的远房亲戚,父母双丧来投奔自己。这年头,谁没有几个远方的穷亲戚?因为北面的战争持续了三年之久,云城时有逃难过来的流民,手里多半没有户证。云城愿意接纳这样的人口,只要有本城人担保。
千岁还顺便把自己的名字登记成了燕千穗。
返程时,石星兰坐在马车里,目光却放在这对姐弟身上流连不停。
千岁状甚亲昵地摸了摸燕三郎的脑门儿,一边笑道:“我脸上长了花儿么?”解决了户籍问题,她心情大好。
办好了籍帐,他们也算在云城有了立家的身份。旁人对于“石家远亲”的说法不会有甚异议,一来他们住得离石星兰确实很近,二来燕三郎在塾里常受女先生关照,这也是有目共睹。
既然有本地的石家照应,原本对千岁姐弟不怀好意的人就要掂量掂量了。
真有人摸上门,千岁和燕三郎不惧,然而被贼惦记终归不是好事。石星兰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麻烦,千岁才觉得自己送出去的药材值当了。
石星兰目光微垂:“千岁小姐如仙芝玉树,世间少有,教人越看越是喜欢。”
千岁掩口笑道:“不愧是石大才女,说话都这般动听。”袖子掩着小嘴,只露出几根纤指,玉笋一般。
燕三郎怪异地看了她一眼。这般矜持,可不像千岁平时。
“那得说两句不动听的。”石星兰靠着锦垫,“千岁小姐这几日很忙呀,可是遇上甚问题?”
第88章 提点
那天胖嫂回来转达燕三郎姐弟的请求,石星兰一口答应。换在从前,她或许还会因为担保责任犹豫一番,可现在她已知自己来日无多,在乎的东西就少了。
问题来了:两个白天,千岁都抽不出时间走一趟署衙。
这事儿不难保,就是得本人到场。
最后实在无法,石星兰才找人托关系,约在酉时末去办理上籍的事儿。这会儿天色已暗,车里点起油灯,灯下看美人,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子就有两分不真实。
石星兰心里细数自己与千岁有限的几次见面,好似从来不曾在白天进行。便是上回塾里富商的孩子与燕三郎起冲突,对方家的大人来了三四个,燕三郎也还是形单影只,称姐姐外出不在。
为什么不在?千岁是做什么的,为何白天从不着家?
一溜儿问题从石星兰脑海里滚过。他们能不能成为她的助力呢,如果……
千岁叹了口气:“有点儿。”
石星兰也不细问,另切换一个话题:“千岁小姐看看,我还剩多久性命?”
这话说出来,燕三郎立刻抬眼望向她。千岁却漫不经心道:“比原来短了。”
“有多短?”
“你确定自己想知道?”千岁似笑非笑,“人生在世,有时难得糊涂。”凡人就是如此,一旦知道了自己的死期,那么余下时光只剩惶惶不可终日。
石星兰抿了抿唇:“我想知道。”向死而生虽可怖,可她早有心理准备,不是么?
反正籍帐已经办完了,千岁耸了耸肩:“不到半年吧,看你怎样保养。”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石星兰依旧被这个期限震撼了半天。
原来自己活不过半年了。
燕三郎扯了扯千岁的袖子,后者撇了撇嘴:“干嘛?她自己想知道的。”病人要是一力要求,大夫也会把死期相告,她这做法有甚不妥?
良久,石星兰才回过神来,苦笑一声:“千岁小姐乃异士也,今晚见我,居然不觉惊讶。我病倒后,青儿见到我都被吓哭。”她虽然薄纱覆面,但露在外头的脸、手皮肤都如老妪,这是瞒不过人的,千岁见了居然面不改色,连半点惊讶都欠奉。
千岁淡淡道:“你可是不信?”
“我信。”石星兰的态度却是出奇地诚恳。
她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千岁也觉有些古怪,看她两眼忽然道:“你给玉桂堂的新戏本,写好了?”
想起和苏玉言的纠葛,石星兰眼中平添两分复杂:“你怎知道?”
“玉桂堂的本子,都是先生写的。”这回是燕三郎接口。其实严格来说,这话的表述应该是玉桂堂最出名的几台戏,本子都是石星兰写的。平日百姓们还能欣赏玉桂堂的许多戏目,那就不须劳动到石星兰。“春宁大典那么重要,苏大家一定会来求先生的。”
石星兰望着窗外倒驰的灯火,漫声道:“是啊,这个本子快要写好了。”
她忽然有些迷惘,假如苏玉言重返云城振兴玉桂堂时,她没有想方设法替他站稳脚跟,让他大红大紫入了贵人的眼,两人还会不会陷入此时的僵局?
如是那样,她就还有大把的青春年岁可活,可陪他辛苦打拼。日子虽难,谁说能两人就不幸福?
世事难料。
“如果我是你。”千岁清润的声音传进她耳中,“我会多写一版。”
石星兰心中一动,转头看她:“何解?”
“防人之心不可无。”
油灯不亮,千岁的美眸仿佛在幽暗中闪着光。那光芒让石星兰怵然一惊,心里一下子通透了。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到家了。
胖嫂上来搀扶石星兰,后者走下车之前,郑重对千岁说了一声:
“多谢。”
她听进去了。
待她身影消失,千岁才向燕三郎哼了一声:“这下你满意了吧?”
燕三郎咧了咧嘴,从竹篓里取出一把干净的枣子递给她。
“我算看出来了,你这位女先生太单蠢,若没那件宝物相助,她根本写不出波澜曲折的戏本。”她顺手取枣,放进嘴里。
香甜的汁水在舌尖爆开。
秋天过半,家里那棵枣树结的果子终于熟了,燕三郎经常上树摘枣。
她吃了两个,突然想起来,臭小子拿这个当作给她的奖赏吗?
呸!
她照燕三郎脑门儿上就是一记爆栗。
男孩抱着脑袋,想不懂送她枣儿吃为甚还要挨打?
馋虫被勾起来了,千岁慢悠悠往家走,又在巷口买了几个麻圆儿。这玩意儿香酥可口,里面裹着红糖和芝麻,姑娘们的嘴再小也能一口一个。卖点心的小哥看她看得晕陶陶的,找钱时都不知道自己多找了两个铜板。
两个铜板也是钱啊。千岁把铜板在手里抛掂几下,等到回过神时不由得唾弃自己:
从什么时候起,这么一点点阿堵物就能让她笑逐颜开了?
真可怕,她一定是被小要饭的传染了!想当年……
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钱啊钱,真是穷人的脊梁骨。
她一边检讨,一边抚着下巴想道,燕三郎定居云城以后,一直忙于学课,好似都顾不上赚钱的营生。
哼,不务正业。
云城物价高,他们手里的钱越花越少,单是一本《饲龙诀》就去了几十两银子呢。
哎呀,还是得督促他赚钱去。
她吃完两个麻枣,一进门就看见燕三郎拿出那本《饲龙诀》摆在桌上,挨页翻看。
他的眼神凝重,翻动的速度却快得异常。
“看得懂?”她随手把剩下的麻圆儿扔到他面前。
“看不懂。”燕三郎神情严肃,“很多字不懂,很多字看懂却不知其义。”
哦?她摆好了架式,准备笑话他:“哪个字不懂,说出来让我乐呵乐呵。”
“这两个字。”他指着书中一处。这本法诀都泛黄卷边了,看起来有些年头,好在书里几十个蠹洞都没有影响阅读。
千岁一看,这两字是“天枢”。她轻声念了出来,问他:“这有何难?”
“这是何意?”他看了好多回。
第89章 从医
她顺道看了上下文就往窗外的夜空一指:“天枢,为北斗九星之一。”
燕三郎哗啦啦翻了十余页,又指着两字:“那么这也是天枢?”
“对啊。”
“天枢主虐振寒,热盛狂言这是什么意思?星星还知道冷热吗?”
千岁噗嗤一声笑了:“你倒是会找生词。此天枢非彼天枢,这是你身上的穴道,在脐中旁开两寸。”说道,飞快伸指在他腹侧一点。
一股子酸劲儿传来,燕三郎赶紧躲开:“一是天上星辰,一是身上穴位?”
“对。”千岁顺口道,“于星辰,那是阳明之魂神也;于穴道,那是你胃经气血充盈,从而进入大肠经,也即是进入了更高的天部,所以称天枢。”
这话说完,屋里一阵长久的沉默。
“呵呵……”千岁嘴角微撇,这场景似乎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可笑啊?“你只识了几个字,又从石星兰那里知道一星半点典故,称得上根基全无,想看懂这本书太难。”她扬了扬法诀,“便是玄门里的正规子弟,也要在恩师教诲下逐字解析,才能悟懂。所以我说过,拜入山门是最便捷的法子。”
她只看燕三郎眼神,就知他要说什么了,抢先一步道:“别想让我教你,那是做梦!”
燕三郎目光微黯。
但她紧接着又道:“当然,我们也可以做个交易。”说到这里就微微笑开,露出上下两排皓齿。
她的牙很白也很整齐,让他想起了白猫的那一嘴小尖牙。
燕三郎不接话,她只好自顾自往下说:“你答应我,待我寻到更好的宿主时就与木铃铛解约,那么我自当教会你这套法诀。”她笑吟吟道,“这诀并不好练,旁人常会走火入魔,我可以助你规避之。如何?”
燕三郎毫不犹豫地摇头。
“考虑一下又有何妨?”千岁显出了耐心,“木铃铛是烫手山芋,你早晚会知道的。今后道行日益精进,你也不再需要我了呢。”
燕三郎坚定道:“不解约。这些我都可以学。”
千岁慢慢抱臂,把头扭去一边:“随你。”死心眼儿,抱着个宝贝就不撒手了,真是臭要饭本性!
现在燕三郎也明白,光会识文断字是不够的。他想了想:“想习得这些,要从哪里入手?”
千岁冷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学艺不精,就自身难保;我若死了,你又要被封印很长一段时间。”燕三郎弹了弹胸前的木铃铛,“你也不想再被关上几十年吧?”
威胁她?千岁目光不善,纤长的指尖在桌上轻轻叩动。
这小子,真知道她的命门在哪里。
好一会儿,她才不情不愿开了口:“你先从经脉学起吧。不能理解自身,谈什么修行进阶?”她身子前倾,小手抵着下巴,“我看你去药堂当个学徒不错,还能开些薪水。”
“经脉?”燕三郎倒是沉吟道,“我有更好的选择。”
“哪儿?”她好奇道,“你那些同窗家中,好像就有开药堂子的?”
“翟大夫。”燕三郎显然有自己的考量,“他是云城内德高望重的大夫,住处离这里不远。并且他和石先生的父亲是世交,这个忙,石先生帮得上。”
千岁不说话了。
燕三郎追问一句:“如何?”
她是拦不住这小子了,也罢。“他给开月钱不?”
“会给的。”
当天下午,燕三郎在石宅内遇到上门诊治的翟大夫,石星兰替他做了引荐。
翟大夫见过他送给石家的珍贵药草,对他也很感兴趣,于是爽快收下了这个学徒。
以后天不亮,燕三郎都要去翟大夫家读医经、拣药物、学辩证,有时跟着拎箱出诊。
……
前后七天,石星兰就写好了新戏本,交给苏玉言。
苏玉言动容,但知这是石星兰心血,也不再矫情。他虽非异士,但隐隐能察觉石星兰身上发生的剧变与戏本有关。
既如此,他更不能辜负她。
整个玉桂堂都被动员起来,推掉许多邀约,全心投入新戏的创排。
陈通判派人以各种名目招见苏玉言三次,都被他推掉。玉桂堂参演春宁大典之事已定,蓝衣人又允诺帮他夺冠,他现在已不想再跟陈通判虚以委蛇。
那段屈辱的历史,就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出乎他意料的是,陈通判被拒绝了三次也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后头不再派人来了。
事出反常,苏玉言闲暇时忍不住心中惴惴。但他实在太忙了,提心吊胆几次防范都未见到陈通判出招,他也就慢慢放下戒备,将全身心都投入新戏。
¥¥¥¥¥
一转眼到了新年前后,戏班子放假三日。
苏玉言陪着石星兰在院子里走动。这会儿外头天寒地冻,正是云城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清晨还飘了小雪,他不敢带她出门游玩。
他一抬头,却见墙脊上趴着一只白猫,姿态闲惬,整齐的长毛几乎和墙上的白雪混成一色。
“这猫儿又来了。”苏玉言时常在石家进出,没少和这只猫打照面。
“这猫只跟着三郎走,比狗儿都粘人。”石星兰笑道:“青儿从来摸不着它,却喜欢得紧。”
“总觉得这猫儿能听懂你我说话。”
“或许吧。这世上有妖怪。”他二人从小相识到大,苏玉言虽然看着一切如常,但石星兰总觉得他有些心事,“《问天下》排演不顺么?”
《问天下》便是玉桂堂的新戏。
“无妨。”
石星兰捏了捏他的手。苏玉言每到心绪不佳,总喜欢长声叹气。他今儿就叹了好几次回。
“今日才接到消息,归云社排的新戏也是靖国女皇。”苏玉言说开了,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烦恼,“怎可能这样巧!”
石星兰一下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们排演哪一段?”
“还未打探出来。”苏玉言深吸一口气,“但想来也就是最脍炙人口的那一段,青门平叛、冠冕加身。”
这一段历史最曲折,于戏剧表现上最有张力。当然很重要的是,经过了近百年的流传和添油加醋,人们对它最熟悉,天然就有亲切感,只要巧妙编排,很容易出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