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4章 扮猪吃虎的高手
“是……不是!他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巡卫。”小姑娘回想,“该不会犯了什么事吧?”
千岁看着她,突然问:“为什么找我们说这个?”
窦芽被问得一怔,噎了一下才道:“他、他毕竟是我们同船的伙伴。出了古怪,我想着来、来知会你们一声。”
“你心可真善。”千岁笑得温柔又矜持,“但他算不得我们伙计,只是杀人凶手罢了。”
“啊,什么!”窦芽一呆,“他杀了谁,你能确定吗?”
“确定呀。”
千岁正要往下说,燕三郎打断了她:“霍芳芳来迷藏国的任务,你替她完成了么?”
“完成了。一共四件宝物,都齐全了。”窦芽下意识答了一句,满眼都是好奇,“丁云正到底杀了谁!”
“你心底明明知道答案,只欠缺证实而已。”千岁笑容一收,正色道,“现在可以告诉你,你猜的都对,如假包换。”
燕三郎接话很快:“你看见丁云正往哪里去了?”
窦芽想了想:“往北。”
少年微一思忖,当先走出了大门。
千岁跟着走了出来,窦芽当然也只能照办。她见少年反锁了院门,心里满是茫然:“去哪?”
“去找丁云正。”这回是千岁抢答。
窦芽毫不犹豫跟了上来。为什么千岁对燕时初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呢?她有些儿不是滋味,但很快又想到一个问题:“你们知道他住在哪里?”
“知道。”燕三郎头也不回,“就在前头不远。”
他拐了两个弯就停了下来,正好立在一扇门前,抬手轻敲。
毃到第五下,门开了,有个美貌侍女探头出来:“您好?”
“我们找住这里的客人。”
“客人已经搬出去了。”侍女微笑,“昨天就搬走了,我们正在收拾院子。”
燕三郎点了点头,后退几步,看院门缓缓关上。
窦芽奇道:“他不住这里,还能住去哪里?”海客在水晶岛上看似有无限自由,但其实还有规矩要守,第一条是不许杀人,第二条是必须夜宿朱仙楼。
这两个规矩,哪一条也不过分。丁云正不住这里,还能上哪里过夜?
“那你得去问他。”千岁率先往回走,“我看,他不仅不住这里,恐怕也不会返程回陆地了。”
窦芽瞪圆了眼:“为何?”丁云正会打算长居迷藏国吗?可是雾墙一关闭就是六十年……哦不对,对本地人来说,是五年。
可那也够漫长的了。五年弹指一挥,变了人间。
下一次雾墙开启时,他们熟悉的故旧还有多少人能活在人间?
“点化。”千岁笑而不语,放窦芽满头雾水。燕三郎看不过眼,给她解答道,“按照迷藏本地人的说法,丁云正或许被天神点化,从今往后要留在迷藏国当一名信察。”
千岁在边上笑吟吟帮腔:“历年都有这样的先例,不足为奇。”
窦芽还是难以置信:“什么是点化,能让他扔下柱国府、扔下自己的重任不管了?”
“迷藏国的‘点化’,能让对象变成另一个人。”千岁饶富深意道,“完全不同的人。”
她背着走,走得好生悠闲:“这有什么不好?凡尘俗世,尽付笑谈。”
燕三郎却对窦芽道:“随他吧,丁云正的去留与你我无关。这岛上迷雾团团,明哲保身要紧。”
窦芽不笨,今日看见丁云正已觉有些不对,现下再听燕三郎如此说道,也就点头:“我知道啦。”
这会儿又走回燕三郎的院子,她顿住了脚步:“那,我先走了,回头见。”下意识看了千岁一眼。
虽然三人都穿着罩袍,但她没忘掉方才千岁的模样。
那种美和媚,自己是不是一辈子也赶不上呢?
燕三郎同她道别,进院子关上了门。
千岁轻轻吹了声口哨。
哨尾挑得很高,燕三郎听出调侃之意,不由得皱了皱眉:“她于我们无碍。”
“谁说的?”千岁不以为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庄南甲在船上的模样,像是能杀人的大佬吗?”
庄南甲在船上,十足就是个胖土豪形象,小心谨慎能受气,大不了再多留给人一个为富不仁的奸商印象。
谁知道他藏得那么深?
“像。”燕三郎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人不简单。
千岁翻了个白眼:“说不定我们的窦芽大小姐,也是个扮猪吃虎的高手?”
“不说她了。”燕三郎不知道她为什么总跟窦芽过不去,饶富战斗精神,“丁云正重现,你与我的想法相同罢?”
“嗯。”千岁理所当然道,“我们很清楚丁云正遭遇不测,闵川不再跟着他就是最好的证明。”闵川是丁云正的守护者,在船上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在水晶岛上更不可能离开丁云正——尤其后者还没戴面罩,是个赤果果的目标。
在诡面巢蛛最后的监控中,闵川听起来像是遇上了意外。“所以,我们看见的‘丁云正’恐怕已经换了个芯子。”她微微冷笑,“庄南甲说过,他们才是迷藏遗民,熬过了灭世之劫。他的魂力又大得惊人。我原就奇怪,这个世界的人怎么会与人类长得一模一样,还说人间的语言。”
“夺舍!”燕三郎目光闪动,“原来点化是这么回事?”
“怪不得被点化的人性情大变。”千岁想起平民们说起的一个个故事,“那是完全不同的人,性格当然不同。”
“话说,窦芽为什么巴巴跑来找你?”
千岁切换话题毫无预兆,燕三郎微微一愣,才接了下文:“她觉得丁云正古怪。”
“觉得他古怪,为什么来找你?”
“……”这是什么问题?“恐怕你得问她了。”
“无非是个敲门砖罢了。”她呵呵一笑,凤眼斜睨着他,“她就想找你说说话儿。”
燕三郎面无表情。
“喂。”千岁凑近他不足一尺,面对面盯着他道,“老实交代,你就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她也……不丑。”
“喜欢。”他这两字说出来,清清楚楚看见千岁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无影无踪,“她不丑。”
第675章 虔诚的信徒(打赏加更)
她的眼神杀气十足:“我不喜欢她!”
“看出来了。”何止是不喜欢?
千岁正要再开口,木门忽然又被敲响。
又有客人来了。
她闭上嘴,满脸阴沉。
这回的访客是庄南甲了,他走进来后看见千岁脸色,也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无事。”燕三郎着紧正事儿,“可有消息?”
庄南甲也干脆道:“榭榢街往小山尽头的最后一栋宅,红贝壳砌成的墙。地点偏僻些,住着个独居的男人,你们去那里等着。最迟午后,你们要见的人就会过去了。”
要见的人?千岁想了想,终于想起上次和庄南甲定下的交易。呸,她差点儿忘了,都怪小三!她咽下一口气,挑了挑眉:“宅子有人住?”她还以为庄南甲会选个无人的地方。
“空屋更容易引人怀疑,这里的平民之间互相熟识。”庄南甲交代道,“我选的这一家,家主是天神的狂信徒,偏偏他父亲对神使存疑,总说些渎神之语。三年前,他偷听到父亲与几人密谋,要对神使行大不敬之事,他就到信察那里揭发了。第二天,那几人就不见了,他父亲也不见了。”
千岁插嘴:“出卖自己的老爹。他因此才娶不到老婆么?”
“那怎么会?他是大义灭亲,把全副身心都奉献给了天神。”庄南甲摆了摆手,“神使亲自召见他、赐福他。这消息传了开去,人人都赞他虔诚坚定,又羡慕他得聆神谕。还有个女子仰慕他,当年就嫁与他为妻,日子过得和美。”
燕三郎也好奇了:“那怎么独居?”
“他本来过得顺风顺水,哪知有一天出海打渔遇上风浪,船都翻了,只有他被人救起送回;次年,妻子突发重病,不治而亡。从那以后,他家就每况愈下了。”庄南甲正色道,“你要去他家……作客,多少也该知道他的情况,万一有事也好应对。对了,他家左侧隔着两、三户就是个真正的空宅,已经有两年没人住了。你们不妨从那里进去,再跳到他家,这就少惹些怀疑。”
燕三郎嗯了一声:“你不跟我们同去?”
“不了,我还有事要办。”既然昨晚已经说开,庄南甲就不太遮掩了,“我要去找几个老伙计聊聊天。”
他是迷藏遗民,他的“老伙计”当然也是同族人。对这里的居民而言,庄南甲只离开了五年,重拾旧事还来得及。
当下燕三郎就出门了。只是去居民区蹓一趟,就算被发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走得急,在拐角处直接撞上一人。
那人比他还高半个头,却被他撞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顿时大怒:“你没长眼睛吗?”
他一张嘴,千岁就退开半步,险些伸手捂住鼻子。
燕三郎道歉了,而且态度很诚恳:“抱歉,真没看着,我着急赶路。”再陪两句不是,就绕过他扬长而去。
那人又骂骂咧咧两句,千岁都听在耳中。她追上去问燕三郎:“玩什么幺蛾子?”小三明明可以躲开那人的,却非要一头撞上去,还多用不少力气。
燕三郎头也不回:“看他左手。”
千岁微一侧首,目光落在那人手背上,不由得“哦”了一声:“原来是他们,见过。”
这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嵌红嵌绿。
千岁好奇:“方才你视线受阻,怎知是他走过来了?”拐角挡住了燕三郎的视线,这小子怎知目标从前面走来?异士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打开神念。
“他身上烟味儿太重。”燕三郎面无表情,“隔着两丈都能闻到。”
“……”鼻子比狗还灵啊。千岁斜睨着他:“你不会白撞,往他身上放什么东西了?”
“只是给他做个记号。”燕三郎记挂正事儿,“回来再说。”
榭榢街就在水晶岛上,离当日小孩子撞倒庄南甲的事件发生地不远。
从远处看去,鲜艳的房子隐在繁花当中,有别样风情;可是走进才知道,这里远不如外表风光明媚。
虽说叫“街”,可榭榢街其实就是条小巷,只容三人并肩而行。街道两侧的房屋低矮,和燕三郎在索济岛上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要更小一些,因为这里的房屋鳞次栉比,一间紧挨着一间,并没有因为它们座落在水晶岛上而获得额外优待。
好些屋子里都有人,两个黑袍客从他们门前走过,哪里会看不着?还有不知愁的小孩子跑出来缠着客人讨糖吃。
千岁袖手,燕三郎却给了。他心思细腻,不给自己从陆地上带来的糖果,只拿朱仙楼的蜜炼山楂打发这些孩子,以免日后被有心人盯上。
千岁看着他,没好气哼了一声:“心上全是窟窿眼儿,阴沉得像个小老头儿。”
少年人的冲动和鲁莽、激扬和热血呢?臭小子出生时就忘了带出娘胎吧?
两人走去街道尽头,果然看见红贝壳的亮色。用它砌墙很显眼,也带了点喜气。毕竟街角的最后一个宅子已经靠近野林,窗外长的都是野草了。
树影深深,把这屋子掩得阴冷。
庄南甲说得没错,这附近有栋空宅。房子没塌,屋顶上却长满了杂草。他二人就进去了,吱呀一声又把大门关上,教人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也隔绝了许多窥探的目光。
紧接着,他们再从这里翻过几堵墙,跃进了红贝壳房子里。
以他二人本事,要瞒过这里居民的感知,简直易如反掌。
今日是个风清云淡的好天气,可这宅子位置阴蔽,大半见不着光,门窗又开得低矮,就有些昏暗了。燕三郎跳进去的时候,看见小院里有个男子跪在一只小小的木刻神柱前头,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辞。
他的神情太专注,看起来莫说是燕三郎溜进来,就算外客正大光明从院门走进,他都不能理会。
他祷念一会儿,就要上前亲吻神柱,面色格外虔诚。
千岁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昏了他,把他提去墙角,嘴里只道一声:“蠢货。”
第676章 砸他场子
燕三郎向她投去一眼,不明所以。
“这人一直念叨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求神宽恕呢。”千岁的耳力比他好,一进来就将这人的祷念听得真切,“他大概以为自己这一路倒霉都是因为供奉不够,所以要加倍虔诚。”
燕三郎不置可否,别人的事,他向来都不关心。
这院子里外都很干净,显然平时打扫得勤快,再加上家具都没几件,就显得格外整洁。
他们就在屋子里安静等待,心里都很笃定。
庄南甲想要取信于他们,这就是第一步,不会自砸脚面的。
约莫是一个时辰后,果然就有脚步声近,而后门被敲响。
千岁一个闪身就到了门背后,待外头才敲第三下就吱呀一声开了门。
这时刚好有阵大风吹过。
外头的人反而怔了一下,探头看了看,哪有人影,就以为是风吹开了门。他也认得此间主人,抬步就往里走,一边叫道:“阿……”
就一个字,千岁出手打晕了他,目光往门一扫,发现无人关注这里。
这屋子地处偏僻,正是庄南甲选择它的理由。
紧接着她反手关上门,把人提进屋里去。
燕三郎随后走进,见她将人扔在简陋的床上,双手按去他太阳穴,声音一下子变得有诱导性:“你叫什么名字?”
“阿、阿平。”这人迷迷糊糊答道。
他年纪在三旬左右,闭着眼看不出机灵劲儿。
显然千岁也注意到了,接着问他:“你在哪里工作?”
“麒麟轩。”
至少这一点没错,他果然是麒麟轩的伙计。“你从哪里过来?”
“家里。”
“来这里做什么?”
“有人说阿蕉要卖东西,海客那里弄来的。”伙计阿平呆滞道,“我过来收。”
“先不忙着收,我要问你一件事……”千岁的声音越来低。
过了一刻钟左右,两人问出了答案。
关于苍吾石,庄南甲没有说谎。它的确是迷藏国十年前卖出去的东西,这伙计阿平当时就在小型秘拍现场,亲眼见到它被交到赢家手里,从此不知所踪。
他不知道这件事没走流程、没有按规定记入档案。盛会过后雾墙关闭,麒麟轩也跟着关闭,胡成平就当不了伙计了,回去当他的养蜂人。
不过他也是倒霉,重操旧业的第二天就被上百只蜂子蜇得满身是伤,差点死于蜂毒。家里人把他抬去救治,他只觉自己昏昏沉沉好几天,中间似乎有人找过他,但他不记得了。
说到这里,都跟庄南甲的情报对得上。
千岁想了半天,最后想回一句:“对了,你认得庄南甲吗?”
“不认得。”阿平答得毫不停顿,显然这名字在他心里一点儿印象也没留下。
“罢了。”千岁摇头,知道从他这里核实不到庄南甲的身份。此人今趟返回迷藏国已经满头白发,谁能把他跟五年前离开迷藏国的少年联系起来?恐怕“庄南甲”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现在,他就是个幽灵。
“行了。”千岁把他提到门口,才拍了拍他的肩膀,“阿蕉这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可卖,你鉴定过了,都是不值钱的破烂。好了,你回去吧。”
阿平睁开眼,带着满脸茫然走了出去。
在摄魂术的威力下,他会记得千岁最后一句话,忘掉自己先前在这院子里经历了什么。
“看来,我们得去找笃信察聊一聊了。”千岁抱臂,“想到什么好办法没?要让他单独来见我们。”
盛会期间,笃信察天天泡在无忧谷里,入夜就去禁地休息,生活过得两点一线。有什么法子能把他拉出来会面,还不能令他起疑?
说起来简单,执行起来却难。千岁也想过反利用窃听者的身份去钓他出来,可是笃信察看起来稳重,要是发现窃听圣殿者的蛛丝马迹,未必会只身前来。庄南甲说过,麒麟轩里至少有两、三个信察,这人若是约上同伙一起来怎么办?
他们假设信察都是庄南甲那个水准的怪物,一个还好办,想要同时对付三个,还得无声无息,还是在人家地盘上……难度不小啊。
“想到了。”燕三郎却早有腹案,“我们去砸他的场子。”
“场子?”千岁狐疑地看着他。
“庄子。”燕三郎向她一笑,牙很白,“我想,庄南甲应该知道他的庄园在哪里。”
荆庆周游一圈回来已经证实,这些信察在海岛上都有自己的大庄园,过着地方一霸的生活。
笃信察,应该也不例外吧?
这小子蔫坏!千岁眼珠子转了转:“这位笃信察,该不会恰巧有好多宝贝吧?”
他们正要推门出去,忽见拐角有两人抬着一副担架走了过来。燕三郎动作一顿,就从门缝里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胡成。
是那个喜欢阿倩,想替她报仇结果反被毒打的少年。
是了,他才想起来,从少年给出的地址看,他就住在附近。
果然那两人抬着胡成进了一个小门,就在十丈开外。燕三郎眼力极好,只这么几息功夫就看清,胡成身上的伤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至少,他两腿鲜血淋漓。
千岁同样一目了然,这时就低声道:“看来,他已经领完鞭刑。”
胡成肋骨断了,内脏也受损,就算服下燕三郎给出的灵药,只隔一天也好不完全。稽查卫却依旧要他受刑,也实在是不近人情。
抬胡成进屋的有两人,后面却只走出一人,还有一个留了下来。
“吱呀”,这人还关上了门。
千岁向燕三郎摆了摆头:“去看看。”这人想关起门来干什么勾当?
她的好奇心,比起芊芊也不遑多让啊。燕三郎无法,只得翻墙越宅,陪她一起趴去人家墙头。
好在胡成的屋子外有一棵高大的榕树,浓密的枝叶刚好可以掩盖两人身形。
他们才刚躲进树冠,就听到底下的小楼里传出脚步声。有人走来走去,很快又有水声响起,然后是胡成的轻哼声。
那声音听起来像强抑着痛楚。
第677章 屋内密议
“忍一忍。”有人安慰他道,“清洗好伤口才能上药。”
“我、我知道!”胡成痛得一个劲儿吸气。燕三郎瞥过他的伤势,至少从表面看,干涸的血渍粘牢在裤子上,想处理伤口就得扯下一点皮肉。
“对不起,我抽了你十鞭子。”这人轻声道,“你可会怨我?”
“不!”胡成的声音的确没有怨恨,反而充满了感激,“明叔,我知道你手下留情了,又只打腿,否则九尾鞭不会只留这一点儿伤。”
这对话的信息量不小啊。千岁挑了挑眉,胡成对施刑者满怀感激,认为他下手很轻,很讲情面。
已知这次施刑由稽查卫动手,所以这个“明叔”是稽查卫之一?
燕三郎在军中待过,知道专用于刑罚的九尾鞭。这鞭子抽一记,身上就有多道血痕,是相当恶毒的刑具。
不过施刑这码事儿可轻可重,其中老手能把人打得血肉模糊,看着吓人,实则只是一点皮肉外伤。胡成没被打残,也没被翻过来打肩背,说明对方的确体恤他胸口有伤,知道他不能被翻动。
“你太冲动了。”明叔沉声道,“若是我抢不到行刑的差事,你今次就要死在这里!”
也不知他洒了什么药粉,胡成“咝”地一声:“这种活儿,还有别人抢着干吗?”
“有。”明叔冷冷道,“你得罪了天神的贵宾!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着讨好他们?”
胡成一下哑了火。
明叔又道:“你让自己受了重伤,也没能替阿倩报仇。你想过没有,如果他们注意到你、顺着你这条线索追查下去,那么我们……”
他没说完,屋里一时安静。
好半晌,胡成才哑着嗓子道:“是我的错,我一时冲动。明叔,他们如果注意到我了,我、我就自我了结,一定不能连累你们!”
连累?燕三郎和千岁互瞄一眼,胡成会连累谁,连累什么?
“求死倒是容易。”明叔轻哼一声,“太看轻自己了,你以为人手那么好找?死一个就少一个。”
胡成呐呐不敢多言。
兴许是检查胡成胸膛的伤势,明叔咦了一声,“你这伤口处理得很好,岛上有这种药吗?”
“这个啊。”胡成转移话题,“有几位贵宾替我治伤,还说、还说要替阿倩报仇。”
明叔奇道:“什么?”
胡成遂将事件全过程说了,而后道:“明叔,你看这几人的话能信吗?”
“不能。”明叔毫不犹豫。
“为、为什么?”
“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好。”明叔声音平和,“更不用说是从没过面的海客。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们想要什么?”胡成有些失望。如果那个老头子真能将残害阿倩的坏人杀掉,可有多好!
“不知道。”
胡成不死心:“你手中那个宝物也是得自海客,就是能发现人身上有没有被种下神术那个法器。要按你方才说法,他为什么把这个宝贝留给你?”
“因为我付出了代价!”明叔声音转作严厉,“沉重的代价!”
“你也陆陆续续听过许多反对神官的声音吧?”明叔问胡成,“这些声音的主人,都是什么下场?”
胡成沉默。
“你们不清楚,但我参加过审判。”明叔接着又道,“很古怪,其中有许多人平时守口,只对最亲近的人吐露心声。你还记得阿杏吗?”
“记、记得。”胡成低声道,“去年圣祭之前被稽查卫带走了。”
“她只对自己的母亲说过渎神之语。”明叔冷笑,“阿杏自幼丧父,母女相依为命,母亲有多疼她,你知道的吧?”
“阿杏失踪以后,她母亲跳海死了。”胡成声音里满是怀疑,“阿杏的母亲不可能去告密。”
“是啊,那么告密者是谁?”明叔淡淡道,“人们隐藏得再好,神官们依旧可以找到。你想过没有,这是为什么?”
“他们说,天神无所不知,这就是天神的力量。”
“胡说。”明叔呵呵一笑,“神官们只是借用了某种邪术或者法器,能窃听到我们说出的话罢了!”
胡成终于明白了:“所以你想尽办法弄来那个宝贝?”
“不错。它能提示我,周围人有没有被种下邪术。”明叔低声道,“有两回我和乡民谈话,它亮了。”
“总之,神官和海客的话都不能轻信。他们根本就是一伙儿的!”明叔轻吸一口气,“至于你说的那个好心的老头子,等他拿出诚意再说。”
胡成犹豫许久,忽然又问:“这些年偶尔有个传说,现任神使是假的,违背了神意。明叔你怎么看?”
明叔沉默了。
胡成又多问一遍,他才答道:“不听,不信,不言。”
胡成不禁有些失望。
“谁当神使,对我们来说有什么所谓?”明叔声音平淡,“又不能让我多活十年。”
他接着对胡成道:“无论阿倩最终是什么结果,你都不能再冲动坏事。伤愈之后,我会向神官举荐你。”
胡成的声音一下抬高几度:“举、举荐……唔唔……”
却是明叔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可以再大声点,试试附近有没人能听见!”
“我错了。”胡成一把接下他的手,“明叔,举荐是什么意思?”
“我想让你去做言席!”明叔紧声道,“就是替神官誊写神谕的人。所谓天神旨意出自神使,但记录下来的是神官。而后神官再把神谕拿给言席誊写数百份,这才能分发给大小岛屿和寮市。”
神谕只有一份,要张贴和公布的地方却有几百处。抄文书这么机械又累人的活计,神官当然不会自己干,而是找识字的平民完成。
作为亲近神官、被指派任务的普通人,言席在民间的地位是很高的。
“为,为什么?”胡成不懂。
“我答应过你母亲,要替你谋一条出路。”明叔拍拍他的肩膀,“再说,当言席就可以光明正大识字了。”
胡成有些不安:“我、我能学懂神语吗?”
第678章 暗地波涛汹涌(打赏加更)
“学不懂也得懂。只要能识字,能看书,很多东西不必我教,你自然就会了。”明叔声音压得极低,“神语本不是我们这样的贱民能学的,所以这里的人个个又蠢又笨,神官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只要掌握它,就能得到神官们的信任。阿成,你听懂我的话没?”
“懂、懂了。”
紧接着屋中传来椅脚划动的声音,听着是明叔站起。“行了,你好好休息。两天后我找人给你换药。”
燕三郎随着他的脚步声移动到边墙,而后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走出胡成家门。
他穿着鼠皮祅而非粗棉衣,显然手头比平民要宽裕一些,年纪在三十三、四岁,两鬓微白,肤色黝黑如其他海民。
在迷藏国而言,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眼睛雪亮。
这人很是警觉,走出十来步就仿佛感受到燕三郎的视线,猛然停步回望。
当然,燕三郎的反应比他更快一步。
直到明叔走远,少年都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这人和胡成不同,对海客高度警惕,甚至还有些敌意。燕三郎暂时不想招惹他。
“迷藏海国,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千岁抚着下巴道,“明面风光无限,暗地波涛汹涌。”她是阿修罗,很轻易就能嗅出阴谋和麻烦的气味。
“明叔是个明白人。”燕三郎还以为迷藏全国都是狂热的信徒。看来,是他小瞧了人的复杂性。
“相比其他岛民,我觉得他倒像个正常人。”有私心,会思考。女郎重化作一缕烟雾,往胡成的居室去了,“走,探探他的底儿。”
明叔给胡成换好了药才离开的,后者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早坚持不住、沉沉睡去,还省了千岁一番手脚。
小半刻钟后,她就用摄魂术从胡成那里问到了明叔的情报。
明叔原名明安,是胡成的继父,比胡成的母亲还小几岁。母亲去世时,胡成已经成年,与明安保持着亦友亦长辈的关系。
明安交友广阔,又是稽查卫出身,在本地很吃得开。胡成几次见他与友人密议,都道是商量稽查卫的内务。可是有一天,明安却很直白地告诉他,自己想做什么。
千岁顺势问了下去:“哦?他想做什么?”
胡成却开始连连摆头,呼哧带喘,像是下一秒就要醒来。
千岁不得不停止了摄魂术:“这事儿对他来说必定是好大的忌讳,否则不会在睡梦中也极力抵抗,不愿招认。”
“你觉得,明安想做什么?”
“反正,对神官们来说不是好事儿。他对神官们好像不太恭敬。”千岁又问胡成,明安的身世。
这一次,胡成就答得比较顺快了。
原来明安的母亲原本还有一个妹妹,明安唤她为小姨。那是闻名十岛的美人,成年后求娶的人家快要踏破门槛。可是小姨先后挑中几人,未及论嫁,男方不是摔断腿就是出海丢了性命,婚事自然告吹。
这么几次之后,坊间就有传言,小姨是罪孽之身,遭天神厌弃。她一下子就嫁不出去了。
明安自幼和小姨关系极好,可是从他会记事起,小姨经常被巡卫带走,彻夜不归。
两年后,小姨怀孕了。
不婚而孕,这在迷藏国可是重罪,为法理所不容。明安只道是巡卫侮了小姨,冲动之下举刀寻仇,刺伤两人,被判罚剁手。
小姨去信察大人那里苦苦哀求数日,终于剁手之刑改成了鞭刑,只打十鞭了事。
可是明安也终于发现,染指小姨的不是巡卫,而是信察!
他们一直视为神明助手、仁慈英明的信察大人!
小姨苦求他不要说出去。并且为了救这个有罪的孩子,她挺着肚子却被信察“召见”得越发频繁。
后来,小姨死于生产时的血崩,一尸两命。
从那以后,明安就知道自己无法全心全意侍奉天神了。但他还是想方设法挤进了稽查卫。在那里,要查找真相比平民更容易。
只要有心,他就能查见越来越多惊人的事实。
听完这些,千岁眼珠子转来转去,“那你说,庄南甲为何要救胡成?”
胡成本身只是个单纯少年,还有一点冲动、一点热血。这种人庄南甲也不知见过多少,图他个什么?
除非,醉翁之意不在酒。
燕三郎目光闪动:“胡成方才说,明安在本地很吃得开?”
¥¥¥¥¥
笃信察有些烦躁。
在丁云正身上暗放诡面巢蛛的人,他们并没能找出来。
神使发觉以后,他和宝信察立刻返回宝阁华,将同一时段丁云正隔壁那位鉴定师签下的契约翻了出来。按理说有指印、有血痕,这应该是很容易追查的线索。
然而,并不。
几个信察和鉴定师围在一起校验,想把这惹怒神使的大胆狂徒揪出,可是查来查去发现,血印是假的。
假的……
“这应该是某种植物汁液。”宝信察拿起来嗅了嗅,“还有血味儿,但并非人血。”
“该死!”笃信察脸色不好,“又出现这种事了。”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况能进入迷藏国的海客,多半都不是简单货色。总有人起疑,总有人想钻空子。血指印造假这种麻烦,每年都会出现。
迷藏国也知道杜绝不得,能抓现行就抓现行。好在仅是个例,只要它不泛滥,也就由得它去。
可是现在,这个问题要严肃对待。
宝华阁是宝信察的地盘,他立刻盘问鉴定师:“那两人长何等模样?”
“一男一女。男的十五六岁,眼窝深,眼睛很亮,鼻子很挺,唔……挺俊,就是看起来阴沉了点。”鉴定师回忆,“女的有天人之姿,像画中仙,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样的绝色。”
“年龄呢?”
“这个……看不出来。”鉴定师眯眼想了半天,“也就二十出头吧?”
这话说完,他忽然呆住。怪不得那少年做鉴定时问他会不会丹青,原来是怕他把两人面貌画出来。
如果他会呢,对方是不是打算灭口啊?
第679章 全境搜寻
这么想着,他后背上突然冷汗涔涔。
笃信察转头吩咐下去:“去问琳琅市集的巡卫,是不是见过这样两个人。”
燕三郎售与宝华阁的货品,宝信察又让人将它们拿出来反复查看,越看脸色越阴沉:“都是真品,并没有造假。看来,这人是冲着我们来的。”
从前的海客在契约上造假,主要为了卖赝品。只要当场不被拆穿,事后就无从追责。这种人只为求财,又是个例,迷藏海国并不太在意。
可燕三郎拿出来的每样东西,甭管价值高低,都是正品。那么这人做伪的目的就不是求财了,若非生性实在谨慎,就是另有算计。
“所有东西都选择了卖断,而非分成。”笃信察看了一眼就道,“他不会再来了。”这倒不奇怪。
这时宝信察找来的异士赶到,在燕三郎出售的物件和指印上滴了些药水,开始施法。
众人一时安静。
过了小半刻钟,这名异士才摇了摇头:“抱歉,这些东西原有的痕迹和烙印都被清除,就算用神通也追踪不到原主了。能办到这一点,了不起!”他再指了指红印,“至于这个更没法子了,原本大概被封在瓶中,不接触物主。”
宝信察点了点头,让他下去。
又过小半个时辰,伙计带着两名巡卫过来了。今日在琳琅市集当班的巡卫有七名,这两个成了目击者。
笃信察急不可耐:“你见过那两人?”
“的确见过两人并排前行,一个少年,一个美人。”紧接着他们描述两人外貌,与鉴定师所说果然很像。美人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啊。
“你们见到这两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两个巡卫,一个在北街巡逻时遇见,当时这两人与他擦肩而过,看方向是往北去的。
“北边。”宝信察眼中杀机暗涌。北街再往北,那就出了无忧谷,往圣殿方向了。从时间、从方位来说,都能对得上。“他们果然想打探禁地!”
笃信察问另一名巡卫:“你呢?”
“我见到他们已是午饭以后了。在南街。”
也即是说,这两人从北边折返,还去琳琅市集上不慌不忙走了一圈才回朱仙楼。
是胆子太大,还是不把他们这些信察放在眼里?
宝信察沉着脸,让巡卫从今往后加强搜查,“但有相似,立刻来报”!
满市集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鉴定师的形容不足为抓捕依据;可是身边再跟一个大美人,那就比较少见了。
他不忘多补充一句:“如有发现,仔细跟好,不要贸然在市集动手!”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人,难免引来旁人质疑。毕竟所有海客都是穿黑袍戴面罩,巡卫靠什么来辨认抓捕?
真视之水的秘密一直保存得很好,一旦被揭穿,迷藏国会有大麻烦。
任务安排完了,两位信察返回宝华阁。
宝信察进了静室关好门,才对笃信察道:“你说,这两人会不会跟他有关?”
“他?”笃信察一时没反应过来。
“按理说,他这趟也该从人间返回,否则就要死在外头了。”宝信察继续道,“但他到现在还未露面呢。”
笃信察的眼神,一下变得阴冷。他很清楚宝信察说的是谁:“有理。他始终不曾露面,说不定找了这两人来当帮手。”
“他为什么不回圣殿不露面?”宝信察摇头,“所有人都必须回到圣殿,方得始终。”
笃信察不吭声。宝信察看他脸色,也明白几分。
“换句话说,逮住这两人就能把他揪出来。”他呼出一口气,没忽略笃信察眼中露出的急切,“他上次离开只有十五岁,就算这次能回到迷藏,也该是七八十岁的老人。这样的目标在无忧谷不难找吧?”
“我们不知他面貌。”笃信察没好气道,“神使早就命专人在迷途岛入口记录,这次进入迷藏的老者有二百零七人。朱仙楼那里已经在排查,但要做得隐蔽,不能教海客察觉。这事儿并不易办。”
“他在外头待了六十年,迷藏已经天翻地覆。”宝信察望着他,“你猜,他会怎做?”
“我们怎么猜都无意义,这是神使大人该烦心的问题。”笃信察冷冷道,“就我而言,我觉得大可不必着急。等雾墙关闭、海客走光,他也就被曝露出来了。”
“神使莫不是怕他先下手为强?”宝信察揣度道,“他才离开了五年,在这里还有一些……”他斟酌一下用语,“老朋友,能帮上他的忙。”
“嗯。”笃信察忽然道,“其实还有一个可能,他找了这里的平民而非那对男女来做帮手,那就几乎无法追查了。你知道的,他耕耘多年,在民间累积的威望远非你我能比。”
宝信察也觉有理,沉吟许久才问:“对了,他上一次离开迷藏时用的是什么身份?”
“是个大富商的独子。”笃信察沉沉道,“好似姓庄。”
……
接下去一整天,笃信察都在等待巡卫的报告。
琳琅市集所有巡卫都接到上谕,打起精神瞪大眼睛寻找上头交代的两个目标。
然而,一无所获。
直到第二个晚上,笃信察望着依旧熙攘的人群暗中叹气。那两人也实在警惕,竟然连琳琅市集都不来了。
可见,他们早知道巡卫和信察们可以隔着面具看清海客的真面目。不过联想到他们兴许与姓庄的暗中勾结,知道这等秘辛也不稀奇。
笃信察心头暗怒,为了一己之利,竟然将此等大事泄露给外人知晓,姓庄的当真可杀!
他也把主意打去朱仙楼,可是一转念就放弃了。按理说那里的下人对客人最是了解,尤其是驻院侍从一客一随,还要与海客行最亲密之事。不过侍从数量庞大、地位低下,迷藏国不敢让其使用真视之水,唯恐人多口杂,走漏了这个天大秘密。
所以这些侍从看不见海客的真面目,也就不能替神使分忧了。
转眼又过了两天。
第680章 家里遭贼了
此时距离雾墙关闭还有八天,也即是说,无忧谷盛会已经持续了七天。
迷藏国还未逮着燕三郎和千岁,但火气已经消褪下去。反正无忧谷盛会已经过半,雾墙也快关闭。庄南甲如果已在迷藏国,届时就没了遮蔽,不得不现身。
还是那句老话,大潮退去,才知道谁在果泳。
他们等得起。
盛会期间,所有信察都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无忧谷开放第八天、第十四天都有一次官方店的联手发卖会,历次都能将气氛推去最顶点。笃信察日理万机的时候,也就暂时将那两人扔去脑后了。
这天傍晚,笃信察正在麒麟轩中坐镇,外头忽然有人匆匆走入,直奔他而来。
此人没戴面罩,矮小黝黑,显然是本地人。
笃信察更是一眼看出这是自己宅邸中的管家,不由得皱眉:“你来做什么?”平民对信察毕恭毕敬,以自己能服务神官为荣;神官们的宅邸也向来是仆佣成群,但这些人都懂得自己解决难题,不该打扰信察大人的神圣工作。
“信察大人!”天冷了,管家额上却淌着汗,“家里被盗了!”
笃信察大怒:“小声点!”勾了勾手指让他凑过来,“你说,我家里被偷了?”
“是,是。”管家把声音压到细若蚊蚋。
“丢了什么东西?”笃信察心里大惊,但这里人多眼杂,不知多少人盯着他,他还得正襟危坐。
“客厅和厨房无恙,但您的寝殿和、和……”管家一下子结巴了。
“和哪儿!”
“……和您的库房被盗了。”
笃信察眼里一下冒出了火:“丢了什么!”
“不,不清楚,被翻得乱七八糟。”管家求生欲很强,在主人的雷霆之怒降下来前抢先开声,“我们都不敢妄动现场,等着信察大人回来搜查线索。”
“没人见到窃贼?”
“厨子见到几个黑袍客往后山去。”管家道,“已经派人去追了,那里离我们后门不远。”
几个?
“跟我回去。”笃信察一下站起,“路上说!”
他找其他两位信察解释两句,就要带着管家赶去码头。两位信察都很同情他:“这些人当真无法无天!”
其中一人更是问到:“要不要我们陪你同去?”
笃信察原本都转身向外了,闻言又转回来,目光微亮:“好,那就麻烦彤信察和雷信察陪我同去!”
彤信察这一问只是出于礼貌,但笃信察顺着麻杆往上爬,两人也只好站起:“走,一起抓贼去。”
三名信察带着管家,直奔码头。
笃信察的宫邸在优贝岛。从水晶岛到那里,航程约莫是三刻钟。
今天海风强劲,吹得人脸都要变形。三位信察在海上聊天,内容是这几天盛会发生的趣事,但笃信察笑容有几分勉强,眼底还透着沉重。
彤信察并不是一个很会察颜观色的人,但他轻易就能注意到笃信察的拳头捏紧泛白,仿佛用了好大的力气。
“不过是两个不开眼的小贼,分分钟就能抓到。”彤信察暗暗奇怪,口中却安慰他,“失物一定可以追回。”
船靠岸,再上岛走个五十息左右,就能抵达笃信察的住处。
在返家之前,笃信察先放出一枚烟火。这东西声响很大,大半个岛屿都可听闻,并且蹿上了半天高才炸出一团红雾。
居民见到这团红雾即知岛上事变,平民回家锁好大门,码头也会收起船只,不许闲杂人等登船。
如果窃贼此时依旧滞留在岛上,红烟飘开以后,就更没机会离开了。
笃信察很懒,不希望出门乘船还要走远路,所以这座宫殿就按照他的意愿建在海湾的坡地上,背靠丘陵、看尽湾景。
笃信察的大宅自然也很豪华,建筑主体以金色和黑色为主,风格偏大气冷硬。里面道路如迷宫,雷信察走进去这一路都在赞叹:“有好些年没来了,都忘了这里的路要怎么走。你这宅子太大了,仅次于……”
话未说完,就被彤信察伸胳膊肘敲了一下,遂住口不言。
笃信察一直拧着眉,也不在意这句话,只是直奔自己寝房。
他已经有八天没回来了,但没忘掉这里的床比禁地里的还要舒服。软褥是云丝毡,这种毡毯极软、极暖,尽管有一丈见方,却可以轻易从一枚指环当中穿过。
迷藏国无法出产,它的身价已经昂贵到海客都愿意带着它穿越雾墙来出售。
但是现在,这块软毡不见了。和它一起消失的,还有屋里的珍品。
因为管家保持了现场,到处是翻箱倒柜的痕迹。窃贼的眼界不低,因为嵌在墙上作为装饰的数十颗红宝石纹丝未动。
迷藏国盛产珠宝,而在笃信察的寝房里,珠宝只是装饰品,最不值钱。
显然窃贼也很明白这一点。
等笃信察再看到洞开的库房大门时,脸上的神经都忍不住抽痉两下。
这里显然也被翻动过了,贵而重的宝物被留了下来,窃贼拿走的东西都很轻。
轻便,但是值钱。
笃信察特地搬开一只靠墙的大箱子,露出墙上一尺见方的暗门。
里面摆着一只木盒。
笃信察将它取出一看,空的。
“该死!”他忍不住把盒子往地上重重一掼,“真该死!”转身大步而出。
管家跟在身边,适时开声:“门外的花泥上,有窃贼留下的脚印。”
笃信察走去观看,冷笑一声:“取火来!”
下人递上火把,笃信察将它凑近地面的脚印。紧接着,有趣的一幕发生了: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居然出现脚印,颜色虽是难看的深褐色,胜在清晰。
彤信察咦了一声:“火铜粉!”
这种粉末原本呈现灰白色,受热后就转作显眼的深褐。显然笃信察早有准备,把火铜粉洒在自己家中的灰石路面上,若有不速之客上门,只要一支火把就能追踪。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多看笃信察一眼。虽说迷藏国每五年对人间开放一次,但信察宅邸失窃并不多见,笃信察的提早预防看来很有先见之明。
第681章 信察们的拦截(打赏加更)
脚印很多,并且杂乱无章,有大有小,雷信察只看一眼就道:“窃贼有两三人。”
笃信察亲自执起火把,率众顺着脚印的方向追了出去。
彤信察跟在他身后:“你丢了什么宝贝?”
这话有些歧义,笃信察家里都被人翻了个底朝天,瞎子都能看出他丢的宝贝多了去。但只有心爱之物才能惹得笃信察大动肝火。
但笃信察显然理解他的问题,脸色难看得很:“七曜珠。”
“七曜珠在你手里?”彤信察惊讶,然后才反应过来,“我是说,你藏在暗门里的东西就是七曜珠?”
“是。”笃信察寻到的脚印往后山去了。他奔在最前头也不回,面色甚至有些狞厉。
优贝岛有两个码头,小码头在山脚下、他的大宅正前方,另一个大码头就远了,位于岛屿另一端。想去那里乘船,就要横跨大小两座山峰。
倒不是这三个窃贼笨得舍近求远,而是小码头专供神官使用,闲人不得靠近,平时都有人把守。并且今日恰好有船只满载而来,正往岸上卸运肉菜、水果、建材等专用物资,小码头挤得满满当当,至少有三十来号人。
窃贼们今天的运气不好。
笃信察的下人们大声喊着“抓贼”,整个码头都能听见。这种情况下,他们只好多跑上十几里路,翻山去找大码头登船。
黑袍客对地形的了解当然比不过他这位地头蛇。优贝岛面积不小、地形却很复杂,溪谷中甚至有天然的流沙陷阱。就算已经事先踩点,这些地形条件依旧会严重拖慢行进速度。
可是才走了半刻钟不到,岛屿西北上方又冒出一簇烟火,打出了绿油油的颜色。
信察们见状,脸色都是一变,彤信察皱眉:“看来那几个小贼已经在大码头抢船了。”
洗劫案发生在一个时辰之前,管家乘船去水晶岛上找主人,笃信察再带着两位同伴返回,这一来一回的过程中,盗贼们可是别的啥也没干,一门心思光逃跑了。
算一算时间,这会儿他们也该抵达大码头了,而信察们连路程的一小半都没走完呢。
前方就是一片茂密林地。笃信察大步冲了进去,顺便向下人挥手:“都站住,不许动!”
主人有令,追兵顿时止步,眼睁睁看着三位信察消失在林中。
吹过林地的风突然变得狂暴。十息过后,茂林深处突然爆出耀眼的蓝光。
管家和下人们下意识阖眼,同时跪倒在地,恭敬行礼。
神显。
天神无所不能,而作为神的使者,信察大人们同样所向披靡。他们有神鬼莫测的手段,只是这些年来都不需要展露。
多数迷藏人终其一生都看不到神官们的通天手段。他们何其幸运!
四、五名下人一下子激动得泪流满面。
紧接着,蓝光就往西北方向移动。雷信察走了出来,指挥众人往大码头赶去,自己一个转身,又回到密林当中。
优贝岛,西北码头。
三名黑袍客的确已经赶到码头,随意登上一只小船就催促出发。
若在平时,岛民对这些海客的要求无有不从,但是今日,船上的渔民连连摇头:“不能走,不能走!”
“为什么不能走!”有个黑袍客脾气最暴躁,一把揪起他的衣领,“马上离岸!”
渔民伸手去掰他的指头:“不行!”
黑袍客大怒,“喀喇”一声掰断了他的脖子,转身跳到岸上去解缆绳。这里还有几名船夫,见状齐声呐喊,与他扭打在一起。
他们打架也不顾什么章法,还有一人抄起木板,直接砸在他脑袋上。
板子应声而碎。黑袍客大怒,反手抽出长刀,将袭击者拦腰砍成两半。
另外两名黑袍客立刻上来帮忙。三人砍头如切瓜,将四个船夫杀尽。
不过这里的动静也惊动了岸上的人。码头附近就有连排低矮的仓房,再往南三十丈远就是个小村落。西北码头就归这个村子管理,现在起了骚乱,村里人影绰绰,都往这里奔来。
黑袍客里有一人会撑船,这也是他们肆无忌惮敢抢信察宅邸的恁恃之一。三人已经解开系船的绳索,就要撑住小船离岸,也就在这时,岸上一支烟火升天,咻地一声爆出满幕绿光。
“走,快走!”黑袍客老大催促,“他们在召集人手。”
“召吧。”行船那人大笑,“等他们召到,我们早回到水晶岛上!”他原本在大江边上干过十年见不得光的买卖,急流里撑船都是小意思,何况迷藏国的海总是风平浪静?
不过小船才离岸一丈远,他就听见兄弟喊了一声:“那是什么?”
他一回头,就看见天空中突现两道蓝光,迳直朝这里飞来,速度其快无比。
“追兵。”虽不清楚那是何物,黑袍客老大也本能地觉出不妙,翻出一支袖里箭,抖手朝它打去。
这件法器的名字叫作“百花”,打出去一支,立刻就化出十余支分身,同时取向一个目标。那都不是幻影,对敌人的打击是百分百到肉,不打任何折扣。
他的准头很好,尽管蓝光的轨迹不好捉摸,这十余支袖里箭还是打中了其中一点,然后——
然后穿光而过。
就好像它打穿的只是空气而已。
黑袍客吃惊的同时,有一点蓝光已经落了下来。它不冲三人直去,而是一下子扎入海水,就像是掉落海洋的殒石。
区别在于,它没有溅起一点水花,海面依旧平静。
但紧接着,蔚蓝色的海水颜色变浅,黑袍客居然从在丝缎一般的水面上看见了白色的——霜花?
细小的咯啦声随之响起。海浪不再涌动。
转眼之间,以小船为中心,方圆十丈内的海面凝成了坚冰!
包括黑袍客所乘坐的小船在内,泊在码头的七艘船只都被冻在冰里,静止不动。
“该死!”船被冻住,走不了了,黑袍客互相招呼一声,就往悬崖奔去。虽然暂时逃不出岛,但悬崖底下怪石嶙峋,有许多巨大孔洞可以藏身。
第682章 不开眼的小贼
码头不可能永远冰封,只要捱过半晚,他们还有机会离岛。
另一道蓝光则分作三十余点,扑进了从村里冲来的渔民耳中,一闪而没。蓝光侵袭之初,他们仿佛无感,可是几息以后形体大变,有的体表迅速覆盖硬毛,疾行如飞,有的长出尖牙利爪,眼睛都变作红色。
跑得快的,三步作两步就能撵上黑袍客,毫不留情地撕咬。
那三人大骇之下,出手狠辣,又引动诸般神通,毫不留情地杀掉好几个。
可是变异的村民前仆后继,个个都是悍不畏死。
¥¥¥¥¥
笃信察的管家赶到码头时,三名黑袍客一死两伤。
死掉的那个被啃掉大半边身体,活着的则受了重伤,被捆在一起。
粗大的船绳在他们身上绕了好几圈。
这两人一个丢了整条胳膊,一个被抓瞎一只眼睛。作为捕获他们的代价,码头和海滩上横七竖八都是尸体。
异化的怪物死后,重新变回了平民。
蓝光已经消失,管家带人接管了码头,异化过后的怪物重新变成人类,与后头赶来的村民一起跪在地上,迎接神官的到来。
大半个时辰以后,三位信察才连袂而来。
天光打在他们白色的袍子上,令他们的身形看起来神圣不可侵犯。
海滩上的死者多达二十余人,残肢断臂和洒落各处的鲜血表明,方才的血战有多么激烈。家属蹲在一边抚尸痛哭,见到信察们到来,哭声一下子减弱下去。
笃信察上前一步,朗声道:“你们做得很好,也不必为死难悲伤。他们已经进入天国,与天神同在。作为勇士的亲人,你们也将更多沐浴天神的荣光!”说罢,口头封下了赏赐。
死者亲属一下子破涕为笑,匍匐上前亲吻他的脚背,再虔诚地退下。
笃信察临时征用了一个海边仓房,命人将那两个黑袍客提了进去。
这两人面罩都被掀起,露出失血过多的脸。都是普通人,年纪在三十出头,五官有些相似,看得出是兄弟。
笃信察看清他们的长相就长长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两分失望。
彤信察给这两人止血,后者急求放过,并愿意将身上的财物全部献出。
“深入禁地,必被处死。”彤信察开声审问两人,“入住朱仙楼时,侍从没有提醒你们么?”
断臂那人狡辩:“这岛上只有宅邸。”
笃信察厉声道:“神官的住处,就是禁地!”
他亲自动手,从两人身上搜出自家失窃的宝物。其中有个小布袋里装着八颗石珠,笃信察拿它在手,脸上露出失而复得的喜悦。
“这就是七曜珠?”雷信察伸头来看,“怎么是八颗?”
他数了两遍,的确是八个石珠。其实说是“珠”,倒不如说是椭圆形的小饼,每个只有杏子大小,两面都刻着符文。
这里头有一枚石珠镌刻的符文是赤金的颜色,另外七枚则显靛蓝。
笃信察指着金符文石道:“这是怀石,平时戴在自己身上。”再指了指蓝符文石,“这是标石,埋在地下或者放置于某处。使用时只要念动法诀,握有怀石的人就能瞬间回到标石所在的位置!”
七曜珠的大名,两位信察早有耳闻。这东西是四十年前海客送来的珍品,笃信察没有拿出去发卖,而是自己买下来收藏了。
对于看惯奇珍异宝的信察来说,这种用途特殊的法器才有收藏价值。
“也就是说,我们能用它直接返回水晶岛?”
笃信察点头:“可以。有效距离是七十里,但它一次最多只能捎上两人。并且标石只能使用一次,随后就会化作齑粉。这东西原本叫十曜珠、九曜珠来着,后面余下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随口说完这些,他就去盯两个抢匪了:“名字?”
这两人和死去的倒霉鬼是三兄弟,姓黑。
“从哪得来的通行令牌?”迷藏海国的通行令很难得,无论是哪个地区的拍卖行,能出现一枚就很稀罕了,这三兄弟却能每人都拿到一枚。
这不是运气。
“前来迷藏海国的船只。”黑家三兄弟出不起钱也不想出,只有用上最古老办法:杀人劫牌。
笃信察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迷藏国那么大,为什么选中我的宅子?”
“我们上岛想捞一票,干了几天收获不好。”黑家老大喘了口气:“后来听人说,这岛上有座信察的大宅,里面都是历届盛会淘来的珍宝!”金银财宝在这里都好比铜铁,不被本地人放在眼里。那么换言之,能入信察法眼并且收藏的宝贝,当然都是极品。
黑家三兄弟靠着抢来的牌子进入迷藏国,当然希望从这里满载而归。不过迷藏国的规矩特殊,每个人都着黑袍面具。他们擅长的踩点、追踪之法在这里不顶用了,人人看起来都一个鸟样,谁知道哪个更有钱哪个是混子?
也只有偶尔从海客佩戴的耳环、戒指上推断了。
上岛三天,黑家兄弟的收成并不好,连牌子的本钱都没赚到,不免有些着急。
笃信察一下子就抓到了重点:“听谁说的?”
“朱仙楼的茶馆里面,有人闲聊。”
笃信察厉声道:“是谁?都说了什么?源源本本道来,不得有一字差错!”
黑家老二咽了下口水:“我们实话实说,你放我们一马?”
笃信察暗暗冷笑,但表面想也不想:“可以。”
“当时我们在茶馆里面吃茶,三弟提议去官方店里盯梢,伏击重金买下宝物的人。”黑家老二回忆道,“边上忽然有人大笑,打断我们谈话。我转头看,邻桌坐着两人。他们笑完就谈起了这次盛会出现的宝物。”
“这两人何等……”笃信察话到嘴边,才想起这两人没有真视之水,看不清旁人的脸面,后面的“模样”二字就生吞回去,改问,“描述一下这两个人。”
虽然都是黑袍加身,可是在惯匪眼中,黑袍客和黑袍客之间还是有明显差别的。
第683章 小心谨慎的笃信察
人的高矮、胖瘦、肩宽,乃至于有意无意中的小动作依旧有一定辨识度。
黑大想了想才道:“他们都坐在椅上,高矮无从判断。但有一个身体微胖,声音苍老,听起来是老头子了。就是他说你、你宅中有宝又不常回去,还买下了几十年前出现在迷藏海国的七曜珠。当时它的最终售价是一千灵币!”
一千灵币可以兑换一千万两银子。这三兄弟听到以后倒抽一口凉气,起心动念。反正,就算没有七曜珠也有其他宝贝,这一趟总不至于走空,也比他们漫无目的在迷藏国四处寻狩目标来得强啊。
“老头子?”笃信察眯起了眼,“还有另一个人呢?”
“那就年轻了。男人,有点瘦,声音嘶哑,像是在变声期。”
人类男子的变声期在十三到十七之间。笃信察心中一动,想起鉴定师所言,那天进入宝华阁的两名嫌犯里,有一人就很年轻,十五六岁年纪,变声期。
“就两个人,没有第三个么?附近没有女人?”他连串提问。
“没、没有。”
笃信察遗憾地叹了口气,冲雷信察打了个眼色。后者向前一步,挥刀割断了两人的气管。
黑家兄弟很快断了气,一双眼兀自怒瞪着他,像是恨他不守信用。
彤信察摘下他们身上的饰物检查,着重检验那两只嵌着红绿贝壳的戒指:“不是储物戒,也没有甚特殊的本事。他们是受人诱使,才进你宅子偷东西。”
他看向笃信察:“你的宅邸里有更贵重的宝物吗?”
笃信察摇头,脸色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
诱导黑家三兄弟洗劫自己的人是个老头子了,而坐在他对面的是前几天的嫌犯之一。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那人盯上他了!
笃信察心头突然一阵狂跳:不妙,所有人都在这里了,那他的宅子就是毫无防备!如果这时候有人潜入……
彼时彤信察也开了口:“既然只是三个跳梁小丑作怪,我们就先回去了。你在这里收拾家里,不必着急回水晶岛。”
雷信察附和:“海上起雾,行船不便,我们是得走了。明天一早就是联合拍卖会,我们要赶回去筹备。”
联合拍卖会是无忧谷的重头戏之一,历年来深得神使重视。涉及众多宝物,信察们今日的工作繁重。这两位能抽时间陪他回家,已是很给面子。
正好这里就是码头,他们要直接乘船回水晶岛。
海面上不知何时弥漫起乳白色的雾汽,如果再浓一些,水上航道就很可能会停航。
群岛之间的海域看起来平静,水面下却密布礁岩和漩涡,沉船事故每年都会发生。大雾天停航,这是长久以来都实行的手段。
两位信察不希望今晚滞留优贝岛,更害怕赶不上明天一早在水晶岛上举行的盛会。
重要关头,神使可不许信察们怠工。
笃信察却道:“你们等我一会儿!”转头吩咐管家统计损失,看看黑家三兄弟额外造成了哪些破坏,同时传令下去:即刻起优贝岛全岛戒严,拒绝任何海客上岸!
说完这两件事,他就一马当先跳上了海船:“走吧。”
彤信察大奇:“你家遭窃,今晚你不留下么?”
“窃贼也杀了,失物也寻回了,留下来作甚?”笃信察淡淡道,“明日的拍卖会才是重点,麒麟轩不容闪失!”如果明晨雾汽太浓不能行船,他就要错过无忧谷的盛会了。
麒麟轩这家官方店是他的心血,明天他必须在场。
两位信察互视一眼,耸了耸肩,也都上了船。
小船缓缓离岸,载着三名信察驶进了海雾中,很快消失。
而岸上的平民,无论是不是管家的手下,都要一起前往笃信察的宅邸,为他恢复庭园、收拾黑家三兄弟留下的残局。
这是平民的义务。
码头上的人都走光以后,林地里才踱出三个身影,正是千岁、燕三郎和庄南甲。
除了千岁一身青衣之外,另外两人身上的服饰与岛民无异,既没戴面罩,也没穿黑袍,真面目示人。
方才信察们追踪黑家三兄弟,燕三郎可不希望自己一身黑袍客打扮分走了他们的注意力。
“笃信察很仔细。”燕三郎看着海上的浓雾,“回家还要带上另外两名信察。”
“他向来是胆小又多疑。”庄南甲嘿嘿两声,“没看他今晚甚至不敢留在优贝岛么?就是怕我们也在岛上,找他晦气。”
“我们?”千岁斜睨他一眼,“他怕的只有你一个。”这老东西厉害啊,把堂堂信察都吓得不敢单独出入自家屋门了。
庄南甲干笑。
“第一计划失败。”燕三郎实事求是,“我们把笃信察从水晶岛召回来了,却没能让他落单。”水晶岛是神官的大本营,当然不能在那里动手。三人原想着笃信察接到家中失窃的消息会单独赶回来,正好方便他们下手。
显然笃信察太谨慎了,这个计划没能成功。
“没关系,不是还有第二计划么?”千岁不以为意,“只要庄老头子没骗我们就好。”
“哪能呢?”庄南甲笑得很有诚意,“能得两位之助,是我千载难逢的机会,怎敢不赤诚相待?”
千岁就呵呵了。这老小子的话,十句里面都不知道有没有一句可信。
但眼下他和己方的确有着一致目标,那就是拿下笃信察。
至于拿下后怎么处理,再说。
“你说,他回去以后一定会去禁地?”
“一定。”庆南甲毫不犹豫,“只有在那里,他才是安全的。”
他的眼睛早就不再黑白分明,但燕三郎依旧可以看见里面冰冷的光:“笃信察这个人,我太了解。他办事一定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
“再小心也不一定避得过危险。”千岁看着庄南甲道,“扑灭威胁,才能活得长久。”
“正是这个道理。”庄南甲向渡口一指,“船来了,人也来了。”
这时又有几名黑袍客走近码头。
第684章 把他带给我(打赏加更)
优贝岛是风光优美的海岛,还有众多景观,上这里游览的海客每天至少都有数十人。
燕三郎等人穿好罩袍,走了出去,混进人群中等着开船。
海上的雾越来越浓了,他们也得离开,否则就要缺席明天的好戏。
……
海风温柔,雾汽扑在脸上,仿如雨丝。
雷信察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透心的潮湿和激凉:“谁会这么调理你,诱使海客去你家偷东西?”
笃信察摇头不语。其实他心里有个名字呼之欲出。
“会不会是他?”雷信察显然也想到了,“这次雾墙开放,他一直都没露面。我不信他殒在外面了。”
笃信察眼角一跳:“为什么他避而不出就会来打我家的主意?”
他声音有些严厉,有些暴躁,彤信察轻咳一声:“从年龄上说,对得上号。雷信察只是猜测而已。”
这一回,雷信察也紧紧闭上了嘴。
余下的航程就在沉默中走完,船中的气氛就和这片充满了浓雾的天地一样凝滞。
三位信察回到水晶岛上,天还没黑。
走过琳琅集市,笃信察才对两人道:“我先回去一趟。”
回去哪里,不言自明。彤信察看他皱出了川字的眉心,自然不会反对。
分手后,笃信察就往北快步而行。
彤信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哧地一笑:“他快被吓破胆了,连独自留在优贝岛都不敢。”
“被谁?”雷信察问完就反应过来了,“哦。他以为那人会在优贝岛?”
“不好说。”彤信察眼里都是深思,“为何笃信察那般担忧,莫非做过见不得人的事?”
“他像是很相信那人会来寻他麻烦。”雷信察低声道,“莫非是一百二十年前……”
……
笃信察很快离开了人潮涌动的主街区,进入后山禁的密林当中。
走到这里,他反而放松下来。
石板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每一个他都认得,都朝他打招呼。
天上蓝光飞舞,时常来去。
他招了招手,就有几十点蓝光降落下来,在他周围飞舞,似是护守。
笃信察的白袍都被它们映蓝了,但他的面容显然放松下来,不再紧绷。
石板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往前越走人越少。
很快,密林到头了,圣殿就在眼前。
直到这里,笃信察整个人才放松下来。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大步往这个圆形的宏伟建筑迈去。
几乎每一层,都有蓝色的光点飘浮,没人能避开它们行事。
笃信察进入自己住处,走到窗前的柜子站定,原本想要拉开抽屉,但手才伸一半就缩了回来,抬头去看白色的帐幔。
这里也很好。
他抬了一把椅子垫脚,爬上去,从怀里掏出七曜珠当中的一枚,然后将它系在帐顶。
帐帷很厚,这样无论是从外间走进来,还是躺在床榻往上看,都看不见这枚蓝色的符文石。
做完这个,笃信察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将椅子抬回原位。
标石放好了。
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手握那枚金色“怀石”,直接从远方一步跨越到这里来。
不过笃信察才刚刚挺直腰杆,就有一个声音道:“你在做什么?”
“神使大人!”笃信察回身,虔敬行礼。
眼前的女子正是神使,她的笑容和煦,眼神却令笃信察倍感压力。
一如既往。
“这时候你不该在琳琅市集么?”明天就是联合发卖会了。这时候所有信察都该忙得团团转才是。
“家里遭窃,我刚刚从优贝岛回来。”面对她时,笃信察的急躁不再掩饰。
神使的神情明显变得专注:“逮住人了?”
“逮住了,是三个海客所为。”笃信察道,“他们受人诱引,不自觉当了棋子。有人在朱仙楼说,我家中秘藏重宝,都从历年盛会获得。那几个海客贪心一起,就当了盗贼。”
“有人指使?”神使沉吟,“丢了什么东西?”
“失窃之物已经找回,三名海客也已经处理。”在她面前,笃信察直言不讳,“神使大人,我觉得,是他所为。”
“除非,他已经知道了。”神使面上波澜不惊,“喜欢作弄人,这一直是他的恶趣味。若我没有猜错,他想试探你。”
笃信察面如土色:“神使大人,我要如何是好?”
“莫怕。”神使反而笑道,“我们一直苦于寻不到他的下落。现在他想试探你,这明明是好事。”
笃信察一怔:“您的意思是?”
紧接着他的反应过来了,下意识咽了下口水:“要拿、拿我当饵吗?”
神使的微笑依旧慈祥:“你不愿意?”
“愿、愿意”笃信察忍住头皮发麻,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该惧那人多一点,还是惧神使多一点,“我要怎做?”
“给他机会。”神使淡淡道,“他自然会来接近你。”
“你已经布好了后手,还怕他作甚?”她的目光移到帐帷上,“这就是七曜珠之一?”
“是。”
“拿下来给我。”
笃信察一惊,紧接着脸上露出喜色:“您、您是打算……”
神使的脸上终于泛出淡淡杀气:“找到他,把他带给我。”
笃信察赶紧将帐帷上的石珠取下,递到神使手中。
他已经得罪了一位大人物,绝不能再得罪另一位。他没有退路了。
……
第一计划,也就是最简单的计划失败了,庄南甲要实施第二个计划。
此刻他领着燕三郎和千岁往水晶岛的平民区方向走去,一边道:“我本该自己行动,不过你俩或许也想跟来。”
燕三郎不置可否,千岁则呵呵假笑两声。算这老小子有自知之明,他身上被发现的谜团越来越多,也知道自己藏不住了。这种关键时刻,她和燕三郎可不会放任他自己一个人暗中行动。
“我只有一个要求。”庄南甲叹了口气,“一会儿无论我说了什么,你们勿要质疑、反驳,这也是为了计划能够顺利进行。”
燕三郎看了看前路:“你要去找普通人求助?”
庄南甲微讶:“你怎知道?”
第685章 六十年前的交集
“迷藏遗民虽然强大,人数到底太少。何况你离开五年,现在神使占上风,你没有多少人手可用。”至少明面儿上没有。燕三郎随口道,“此外能利用的力量,无非就是海客或者平民。”显然海客不住这里。
庄南甲竖起拇指:“燕小哥一如既往的敏锐啊。”在海上的旅程中,燕三郎就表现出过人的洞察力,他能看透这一点,庄南甲并不奇怪。
三人穿过林地,并没有取道主街。黑袍客太显眼,无论上谁家拜访都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燕三郎看着林地边缘越来越清晰的屋宇,深觉眼熟。
咦,这不是?
千岁已经问了出来:“这地方,我们来过。还是你介绍我们来的。”上回他们在这里等候,等来了麒麟轩的伙计。
这会儿天色已暗,他们又徘徊在林地边缘,按理说能发现他们的平民不多。可庄南甲为了安全起见,依旧对燕三郎道:“能不能把我弄进那个房子里?”他伸手一指,“就是那栋浅绿色的……”
燕三郎截口:“胡成的住处?”
“是!你们怎么知道他住这里?”庄南甲惊奇地看他一眼,随后恍然,“哦,凑巧了。”
“不仅如此,我们还知道他为何被打。”千岁看着他笑道,“我们一直好奇,你为何要伸手帮他?现在看来,谜底也快要解开了。”
庄南甲脸皮厚,半点也不尴尬:“既如此,燕小哥想办法把我弄进去吧,别引人注意。”
燕三郎和千岁都有高来高去的本事,只有他非得脚踏实地不可。
这里是街尾,户数寥寥,天色又黑,走动的居民很少,墙缝里甚至有虫鸣啾啾。燕三郎瞅了个没人的功夫,就提起庄南甲飞檐走壁,“嗖”地一下翻进胡成家的墙里去。
千岁紧随其后。
胡成就是那个想替阿倩出气,反被客人打断肋骨的少年。他后来又挨了稽查卫十记鞭子,伤上加伤。虽然行刑者着意控制了力道,可是九尾鞭的基础伤害毕竟摆在那里,他现在还起不来床。
可是厨房里传来烟火气味,还有锅勺相碰的声音。
这里还有别人。
胡成正在闭目养神,忽听“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他睁开眼就看见三名黑袍客,一下紧张起来:“你、你们!”
伤害阿倩那三人,他还记得,现在对方是上门来寻仇吗?胡成不怒反喜:“好好,是你们自己送上门来!”
庄南甲顺手翻开兜帽,摘掉自己面具:“送上门来?”
“老先生?”胡成呆住,“是你?你怎么……”
话未说完,有个声音就打断了他:“你们是谁!”
三人循声看去,一个壮汉站在门口虎视眈眈,满脸不善。
对于黑袍客,他展现出少有的敌意。
燕三郎更是注意到,他方才就在厨房里烧饭,因为他身上的烟气儿很重。
庄南甲还未开口,胡成已经欣喜代答:“明叔,先前在朱仙楼中庭救助过我的,就是这位老先生。”
“不止。”庄南甲没有独揽功劳,“还有我身后这两位小友。”
明叔面色稍霁,但依旧没有放下戒备:“是你们?来这里何事?”
“我来找你,明安。”庄南甲面色和蔼,“救起胡成只是顺便。”
明安一下警惕起来,连后背都挺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借助胡成接近他?他是稽查卫,无论职责内外,都跟这些人间来的海客没有半点关系。
也正因如此,他才更要提高警惕。
庄南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悠然一叹:“六十年了,我已经衰老至此,你却基本没变。”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慨。
六十年?明安皱眉,上次无忧谷盛会,他见过这个人么?
就听庄南甲接下去问:“明安,魔石还在你这里么?”
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在明安心头炸起一道惊雷!
“你、你!”他蓦然色变,这才定睛细看,仿佛从庄南甲脸上看出一点端倪,“难不成你是……”说到这里,住口不语。
“我是庄南甲。”庄南甲摸了摸自己一张老脸,“上次我离开迷藏国,年纪可比你还小呢。”
“如何证明?”明安紧紧盯着他,虽然从他轮廓里看见一点昔日相识的影子,却还是谨慎道,“空口无凭。”
“怎么会是空口无凭?那枚魔石,你从未示人吧?”庄南甲笑道,“离开前,我跟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有志者事成’,没错吧?”
明安眼里还写着震惊,却把仅有的一张椅子推去他面前:“请坐!”
胡成旁观半天,忍不住问:“明叔,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是庄先生。”明安面容带上了敬意,“我们能够谨慎行事五年,却没被神官们发现,这都要归功于庄先生。”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两面打磨光滑的玉玦,接着道:“这是庄先生送给我的魔石。只要有人身上附著邪术,它就会示警!”
这玉玦呈灰白色,根本与通透二字无缘。放在珠宝之乡,这就是路边不起眼的杂石。明安却把它珍而重之收藏。千岁纤指一弹,就有一小撮火苗飞出去,“呼”地一下点燃角落里的另一只蜡烛。
与此同时,明安手里的玉玦也微微一亮。
那亮度不高,但对在场众人来说已经足够。这说明,明安的表述无误,这东西可以察觉到神术,或者说法术的存在。
就连见多识广的千岁,也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宝贝。
明安下意识多看了她一眼:“你也是信察?”
“不。”她淡淡道,“我是与你们无关的外来者。”
胡成方才望着明安手里的玉玦发愣,这时恍然大悟:“难怪!这就是明叔判断告密者的手段吗?”
“嗯。”明安点头,“告密者分明只是少数,可是对神官心怀不满者却常常被抓,这不合理。这枚魔石入手以后,我才明白许多人中了邪术。他们并非有意告密,而是神官可以借助他们的耳朵和眼睛偷听、偷看我们的言行。”
第686章 细说渊源
“他们是无辜的。”庄南甲摇头叹息,“却不自觉做了渎神者的帮凶。”
燕三郎的目光从明安移去庄南甲身上:“这枚魔石,你又从哪里得来?”
“当然是琳琅市集了。”庄南甲笑道,“那里时常有些稀奇古怪的宝贝,只要眼力好,不愁淘不着。”他转向明安,“这些年,你们过得如何?”
“有赖先生的魔石,尚好。”明安肃容,“神官对平民的管控更加严厉,被抓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是……没有我们的人。”
庄南甲笑容渐消:“被抓的人多,你没有帮助他们?”
“不敢。人数太多了,我不能……”明安舐了舐唇,“我不能曝露魔石的秘密。”
燕三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无论在哪个世界,人类都是最复杂的生物。明安用魔石挽救的人越多,曝露自己和魔石存在的危险就越大。
他必须评估人数和安全,在这当中取一个平衡。
相较于其他单纯的迷藏国平民来说,明安要冷酷得多。这份冷酷的来源,是这个世界揭起了温情脉脉的面纱,让他看见了真相的冰山一角。
残酷又无情的真相。
庄南甲点了点头:“所以,你们现在人数不多?”
“不多。”明安迟疑一下,还是回答他了,“只有几十人。”
千岁从庄南甲眼中看到了失望。发展不如人意吧?他离开了六十年,再回到迷藏国,凡人当中的反叛力量却没有充分的发展。
明安更是紧紧盯着他道:“庄先生,我一直有个疑问。”
“说吧。”那点儿失望转瞬即逝,庄南甲脸上又是人畜无害的和煦微笑。那笑容很有感染力,让胡成也跟着放松下来,“我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才怪。千岁暗自翻了个白眼。
“我五年前就想问了。”明安凝声道,“您是海客,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何肯帮我们?”天神要他们无私奉献,可是他对这个世界了解得越深,才越发明白,这世上不会有毫无来由的善,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援助。
“我也是受人之托。”
这句话出来,包括燕三郎和千岁都好奇了。千岁忍不住问:“托,谁的托?”
燕三郎扯了扯她的袖角。他们事先说好了,不拆庄南甲的台。
庄南甲只当没听见,眉毛都不掀一下:“还记得你父亲么,明付。”
“记得。”明安有些惊奇,“我父亲十年前去世了,滚落山崖而死。”
庄南甲的下一句话,让他怵然动容:“他没死。”
但老头子紧接着就摆了摆手:“至少当时没死。”
胡成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小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迷藏国十年前,他女儿赶集归来,却被一名海客拖入林中。暴行长达一个时辰,你还记得此事么?”
明安捏紧了拳头:“记得,若非我寻不到此人,一定要杀掉他为妹妹报仇!”
“轮不到你。”庄南甲道,“你父亲已经杀了他。”
两个迷藏人一起色变:“什么!”
胡成得罪海客都受鞭刑,更不用说杀掉天神的客人了。那是死罪,是必须下炼狱的死罪!
“明付暴起杀人,知道自己必死,但不幸中也有万幸,海客和他身材相差无几。”庄南甲吁出一口气,“当时你妹妹已经昏迷,他把她背去密林里藏好,就和海客互换了衣物,再把那人脸面剁烂、推去山崖底下,自己穿戴罩袍和面具走了。”
明安失声道:“他、他难道……”
“是。他伪装成海客,拿着那人的通行令逃出了迷藏国,前往我们的世界。”庄南甲温和道,
“在那里,他经营得风声水起。”
明安久久无语。
还是胡成代他问了下去:“然后呢?”
“他在一次行商途中救起我父亲,两人结交莫逆,无话不谈,后来更是受家父之邀,在我家住过两年。”庄南甲面上露出缅怀之色,“但是啊,人年纪越大就越怀旧,你父亲也越发想念迷藏国的家人。可那时他也明白,此生再没机会重返迷藏国了。”
“他在人间并无子嗣,临终前将通行迷藏国的雾隐令托给家父,希望我家有机会能帮衬他的家人一把。”庄南甲一摊手道,“所以,那枚魔石只是个谢礼,谢谢你父亲救了我父亲。”
他拍了拍明安的肩膀,语重心长:“人不该活在蒙昧里。但凡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只管开口。不过么,要快。”他苦笑道,“去往人间的通道很快就要关闭了。”
明安沉默了更久,才问庄南甲:“庄先生找上我,是为何事而来?”
他这么上道儿,庄南甲反而不好开口。
六十年不见,这个平民成长了很多。但他依旧满面笑容:“想不想去往人间?我可以代为安排。”
明安一愣:“什么?”
胡成更是呆住:“去人间?”
“对,前往人间。”庄南甲捋须道,“那个世界精彩纷呈,没有渎神者,没有压迫,也没有神官。你父亲能混得如鱼得水,想必你也可以。”
胡成望向明安,眼睛都亮了:“明叔?”
谁不向往另一个世界?庄南甲更是继续诱导:“在这里贱如粪土的金银珠宝,在外面人人趋之若鹜,你只要拿一点出去,就能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锦绣生活,做人上人,再也不受压迫,再也不必吃苦。”
“什么、什么都不用自己做吗?”胡成咽下了口水,心里满是憧憬。在迷藏国,他成天劳作,累得跟狗一样,换得的也不过是每天几碗粥饭。
“不用。”庄南甲冲他一笑,“只要你带这些东西出去。”
明安沉声道:“还有那么多弟兄,我不能扔下他们。”
“你想带他们一起出去?”庄南甲想都不想就否决了,“不行!数十人都扮作海客,目标太大,神官一定会发现。”
明安不吭声了,仔细思索起来。
屋里一时陷入沉默,仿佛空气都凝住。
第687章 有没有真话?(打赏加更)
给他几十息时间考虑,庄南甲再度开口:“你若要走,我就去做些准备。你还是稽查卫,比起一般平民,你要从迷藏海国逃走更不简单。”
明安缓缓摇头:“不,我不走。”
“明叔!”胡成呆住,而后叫了起来,“大好机会啊,为什么不走!”
“家人都在这里,还有那么多人与我一起。”明安眼里有暗沉的光,“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我尊重你的决定。”庄南甲面容也严肃起来,“五年前,我告诉过你海信察的秘密,那是人间的异士费尽心力才打探到的。”
明安点头:“你说过,渎神者海神使能借用别人耳目去窃取秘密、打探消息!”
“不错,它不是神使,只是个冒牌货!”庄南甲面容凝肃,“耳目通感是它的天赋。若是没有它,你们的日子不会这样难过。我明白告诉你,这趟回到迷藏国,我是为复仇而来!”
明安眼神一凝:“复仇?”
“我已查明五年前一桩公案是海信察所为。”庄南甲眼中杀气四溢,“我要找它算账,你们可愿加入?”
“它害死了你什么人?”
“至亲。”
明安捏紧了拳头:“可有计划?”
“有。”
明安心动,如果能少掉一个无所不在的监视者,他们的反抗行动就不会这样艰难。
……
燕三郎带着庄南甲离开胡成家中,再次遁入林地。
四下无人,千岁才问他:“这次又有几句真话?”他要是不撒谎,为什么事先跟燕三郎两人通气,不让他们拆台?
这厮对明安说的话仿佛句句合理,偏偏她和燕三郎已知一部分真相,因此听起来就无比别扭。
“真假不重要,我说出了他想听的话。”庄南甲抚着白须,“他这样的人,需要行动的信念。”
“再说,我给了他魔石,让他可以免于海信察的窃听。只要他带着这个东西,身边一旦出现视听共享之力的受术者,无论对方是不是自愿、有没有察觉到自己被下术,魔石都会提醒明安。这样,他就不会说出不该说的话,他在神官那里就是安全而可信的。”庄南甲长长吸了口气,“从这点来说,是我救了他和他身边的人。”
迷藏国的平民反抗从来不成气候,都是零零星星的个人觉醒,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那是因为反抗者在集结、密议、形成规模之前都被抓走了,所谓天神的耳目无处不在。
庄南甲的魔石,却给反抗行动留下了一小撮火种。
千岁注意到,他从不肯称呼“神使”,只是唤它海信察。
庄南甲眼里闪过仇恨的光:“我离开之后,海信察立刻开始大清洗。坚定支持我的手下被杀掉了好几个。这仇,我一定要报!”
所以“至亲”这一项,他还算没说谎。燕三郎问:“明安的父亲?”看他说得煞有介事。可是庄南甲本身就是迷藏遗民,哪来的父亲跟明付相识?
这个前提不对,那么后续就都不对了。
“明安的父亲,的确叫作明付。”庄南甲耸了耸肩,“在十年前的迷藏国,他女儿的确被外来的海客所奸。”
“也的确有个人穿着他的衣服,死得面目全非?”千岁接下去问,“那个人是明付么?”
“谁知道呢?”庄南甲笑了,“迷藏国时常有人失踪,并且据我所知,有些平民也偷偷扮成海出境呢。谁能说,明付不会是其中一员?”
“你真是个老道的骗子。”千岁望着他若有所思。
这人仅知道明付一点消息,就能随手利用,借此拉近自己和明安的关系。既然自己父亲有恩于他,明安对他的“报恩”的动机也更容易接受。
这叫作情感动机。
可是这些迷藏国的岛民也还是太轻信了,千岁摇了摇头。六十年诶,按照庄南甲的说法,这桩恩情发生在六十年前。
人心易变,就算真有一份恩情放在那里,隔上六十年、三五代人,那也被冲淡得跟清水一样稀薄了。
谁会特地冒着生命危险,进来迷藏国替父亲报恩?
燕三郎却道:“你明知道他不肯独自逃走,才故意怂恿他离开迷藏国吧?”
“我离开这些年,在迷藏国也还有眼线。”庄南甲缓缓道,“根据我的观察,他很努力也很认真,不会抛下同伴自己逃走。”
“就算我隐瞒一点事实,那也出于善意。”他面色坦然,“现在他会与我们合作,一起把冒牌神使拖下马,对他、对我,哦,还有你们,就是三赢,何必计较这一点小小手段?”
燕三郎忽然停下脚步,盯着他道:“你的野心不小,我忽然有个疑问。”
庄南甲态度很好:“请说。”
少年沉默了。
这回,就连千岁也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想问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道:“算了,没什么要紧。”
……
回到无忧谷,燕三郎就和庄南甲分开了。上年纪的人容易疲惫,后者早就呵欠连天:“明天太重要,你不需要养精蓄锐么?”
“不用。”燕三郎淡淡道,“离开之前,我要再逛一逛琳琅市集。”
“年轻就是本钱啊。”庄南甲感叹一声,走了。
燕三郎转身往琳琅市集而去。
“你不是打算逛摊子吧?”千岁了解他,知道他对逛街全然无爱,只是完成任务。过去几天,这条街上每个角落他们都逛遍了,还有什么再走的必要?
“不打算。”燕三郎笑了笑,“你猜?”
“猜对有奖?”
“有。”燕三郎很干脆,“给你买个椰子蟹。”
他怎么知道她馋蟹了?“要两个,一个火烤,一个焖煎。”
“可以。”
千岁的美眸熠熠生辉:“你那点儿小心思可瞒不过我,想再回去找明安和胡成嗯?”
燕三郎脚步一顿,很干脆地转向街心的烧烤摊:
“两个蟹。”
待千岁心满意足吃完手上的零食,他俩走入市集拐角,闪身去了房子后方的阴影里,再穿过林地往南而去,不一会儿就把市集甩在身后。
第688章 你不想出去看看吗?
在平民区,明安陪着胡成吃过饭了,正要离开,外面走入两个黑袍客。
他们一愣,对方已经出声:“是我们。”
他认得这声音,方才立在庄南甲边的人。
“你们这是?”他探头看看外边,发现庄南甲没有跟来,只有两人杀了个回马枪。
燕三郎和千岁摘下了面具。
这个动作,让明安和胡成微微一惊。
以真面目示人,从来都是建立互信的第一步。不过,这两人也长得太好看了吧?
“计划做一点小小改变。”燕三郎问明安,“你确定自己要留在迷藏国,对么?”
明安不假思索点头。
“好。”燕三郎也不再劝,伸手指向胡成,“那么你呢?你想不想离开迷藏国?”
方才他就看出胡成意动。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正是对万事万物好奇的年纪,怎可能不向往外头的花花世界?
“啊,我?”胡成眼睛一亮,可是看了明安一眼又显犹豫。
明安张了张嘴,想说话,可是临到末了又咽了回去。他不离开,也不好拦着少年追逐新奇世界。
“外面有大千世界,精彩绝伦,远不是迷藏国这么几个小岛可比。”千岁开声帮腔,“不说别的,你身强体健,在人间活到六七十岁应该不成问题。”
六七十岁啊,那比迷藏国的均寿四十可要多出一半时间呢。谁不想活得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说不心动是假的,可胡成看了看明安,还是摇头:“我、我不走。”
明安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们背着庄先生回来,就为了带胡成离开?”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我们与他只是合作关系。”燕三郎微笑,“至于胡成,我们想请他帮一个忙。”
明安摇头:“抱歉,我对你们信不过。”他和这两人从未有过交集。
燕三郎早料到他的质疑。因为这份谨慎,明安才能在信察眼皮底下行动。那些轻易相信别人的,早就成了信察的刀下亡魂。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令牌,递给胡成:“这个归你了。”
明安看清这只令牌都忍不住动容:“雾隐令?”
雾隐令就是迷藏海国通行令的正式名称。作为稽查卫,明安知道的情报比一般平民更多,雾隐令在人间可以卖出天价,围绕它不知掀起多少风波,这少年却可以拿来随手送人么?
胡成拿着令牌,翻来覆去察看。就凭这只牌子,他从此可以摆脱迷藏国的艰苦生活?
千岁一眼看出他的好奇和怀疑:“提醒你,它可能只剩最后一、两次穿越雾墙的机会。”通行令的强度有限,只能穿越雾墙三、四次。“你知道检测方法吧?”
“知、知道。”胡成看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来。这女子的美貌太过张扬霸道,与阿倩的明艳截然不同。尤其她目光专注望来,灼灼逼人,他竟然不敢对视。
真正的通行令,在靠近圣树树枝时会有反应。有明安相助,他要检验真假很容易。
“如果庄南甲六十年前赠牌给令尊,可以换来你的信任——”燕三郎轻轻道,“现在我送通行令给胡成,也可以打消你的疑虑了吧?”
不,疑虑并没有打消,只是削弱了明安潜在的敌意。他这才认真打量燕三郎:“你要胡成做什么?”
“对他来说,举手之劳而已。”千岁问胡成,“你会划船么?”
“会。”胡成想也不想,“我在船上长大。”迷藏海国的男孩子,哪个不会行船?
“很好。”千岁满意道,“我要你弄条船,准备接应我们。”
“停在水晶岛码头?恐怕有点难度。”胡成有点不好意思。如果事情好办,人家还用得来找他么?“水晶岛码头受管制,盛会期间停靠那里的船只都被统一调配,平民驾船不能擅近。”
他呐呐道:“停太久会被驱赶。”
“不用停在水晶岛。”燕三郎向他解释几句,后者听得瞪圆了眼,“那里不是大海正中吗?!”
“不错。你能驾船过去么?”
“能!”胡成只差拍胸脯了,“这是小事!”
燕三郎正色道:“虽然不难,但要求你定点精准,不能随波逐流。”
胡成毫不犹豫:“可以办到。”
千岁转向明安笑道:“看吧,闭着眼睛也能完成的任务,又不用他涉险。你还有意见么?”
明安看看她和燕三郎,再看看胡成。
胡成在他审视的目光中越来越局促,最后终于垂首。
可明安已经看清了他眼里的渴望,低叹一声:“罢了,我不拦着。”
胡成一下激动起来,可是转眼又有些蹰躇:“那,阿倩怎么办?”说这话时,他挠了挠头,也感觉自己很过分,得寸又进尺。可是……
燕三郎面上倒是没有别的表情:“阿倩家里还有别人么?”
胡成摇头:“没有了。”
“那还不简单?”千岁漫不在乎,“带上她一起走,只要你的船坐得下。”
明安闻言双眼圆睁,燕三郎忍不住看她一眼。说带就能带吗?
胡成喃喃道:“那我、我问问她!”
“问她作甚?”千岁冷笑,“先斩后奏!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泄露消息的风险。”
胡成彻底懵了:“那、那?”
燕三郎问他:“你觉得,阿倩愿意离开迷藏么?”
“愿意!”想起阿倩的遭遇,胡成眼睛又有点红,“她一定愿意!我照顾她时,她梦里都哭着想摆脱迷藏。”
“约她明天出海。”燕三郎果断道,“剩下的事交给我们。”
多带一人就多一分麻烦,也多一重风险。不过明安是计划里的重要一环,胡成舍不下阿倩,他们就只能想办法把她也一并带走。
接着,四人又商量片刻,燕三郎和千岁就离开了。
“现在又去找谁?”
燕三郎看她一眼:“荆庆。”
她嘟起小嘴:“和苹果精吗?”
他可没提,是她自己说的:“对,得和他们打个商量,尤其现在还多了个阿倩。”
“是了。”千岁撇了撇嘴,“苹果精还多出一个通行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