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0章 越发叵测(打赏加更)
燕三郎明白了:“除非他把蜘蛛抓起来、关住了。”
一个耳不聪、目不明的糟老头子,怎有本事把寻常异士都发现不了的诡面巢子蛛第一时间逮在手里?
想到这里,两人的兴趣都很浓厚。燕三郎终于上前几步,敲响了庄南甲的门环。
“笃笃笃”,一慢两快。声音回荡在长廊,有些沉闷。
不过庄南甲的侍女很快就来开门了,笑容可掬:“我们先生正在沐浴,两位进来等吧。”
露天的院子里有好大一口浴桶,每个院子的设计都是如此。
燕三郎和千岁走进,等了有小半刻钟,庄南甲才从院子里回来,洪声道:“久等了!”
他发梢湿漉漉地,一张老脸却被热水泡得发红,身上也换过了一套全新的衣服,料子制工都很讲究。
庄南甲的脸色很好,精神也很好。
这么一个人,实在不像要在迷藏国寻短见的模样。
但他并没有在侍女面前蒙着脸,这是不到两天就把小姑娘收拢了?千岁一眼就把他从头看到尾,不动声色问了句:“有没有好消息?”
“也算是……有吧。”庄南甲向侍女作了个手势,后者识趣地退了出去,顺便帮三人带上门。
“反复核查过,麒麟轩的确没有苍吾石购入和售卖的记录。”庄南甲强调,“消息来源非常可靠,就算你俩犯险去探,就算你俩能看到账簿,最后的结果也必定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麒麟轩没必要去了?燕三郎并不气馁,因为他记得庄南甲方才分明说有“好消息”来着的。
千岁已经没好气问了出来:“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虽然纸面上没有任何记录,但我问过麒麟轩的老伙计。”庄南甲笑了,“前后三次盛会,他都参加过。他记得苍吾石在麒麟轩卖出的场景!”
“没有记录,但的确售出了。”燕三郎沉吟,内里有什么玄机?麒麟轩这位伙计参加过三次无忧谷盛会,那就是在麒麟轩服务了十五年,经验老道,看错的几率很小。
再说,苍吾石这种东西太特别,也不容易记错啊。“官方字号以前出过这样的事么?”
“从来没有。”庄南甲压低了声音,“并且东西还不是摆去橱柜上公开售卖的。”
燕三郎今日也参与了发卖,知道麒麟轩出售的宝物多半只标个起价,好东西都要经历一番竞价才算名花有主。这样一来,卖出去的东西备受瞩目,麒麟轩也打响了名气。
“如是公开售卖,那就一定体现在账面上了。”燕三郎很了解这一点,“所以是私下成交?”
“对。”庄南甲从果盘里抓了一串葡萄,“官方店还提供一种服务:海客事先可以将自己的申购需求告知官方店,后者如果收到或者寻到海客需要的东西,就会通知他们来买。就好比我需要某种药材,但官方店里没有,它就会记录下来,替我寻找。不过,这就需要留下自己的院号了,以便官家通知。”
这是琳琅市集的私家摊位无法比拟的优势。燕三郎想到这一点时,不知怎地就联想起庄南甲在船上声称要买的延寿丹的药引子了。
千岁抱臂在前:“你是说,有人登记过想买苍吾石,所以这一次私卖就是直接卖给他的?”
“对。这老伙计说,想买苍吾石的人只来了几个,他们当天正好就在麒麟轩里,于是坐在同一个雅间里出价,不到几十息就决出了高下,苍吾石归赢家所有。”庄南甲耸了耸肩,“但因为知情者就这么寥寥几个,外界并不知晓。”
“知情者再少,这场私卖总是有人经手的罢?”燕三郎思路清晰,“这人是谁?”
私卖苍吾石的人多半知道它的真实用途,又搅进了什么麻烦里,否则不会这样静无声息地处理它。
庄南甲轻吸一口气:“是位信察,人称笃信察。”
燕三郎目光微凝。
这么巧吗,上午他才在笃信察那里做过了鉴定,晚上庄南甲就供出这人或许是一百多年前苍吾石的知情者。
“他知道苍吾石的来历?”
“只能作此猜测。并且我能查到的也就是这么多了。”庄南甲双手一摊,“两位,接下来可要靠自己了。”
“好,多谢。”燕三郎站了起来,“你欠我的人情还完了。”
庄南甲呵呵一笑:“那就好,那就好。”
千岁随燕三郎走出几步,忽然回头:“对了,你今日买到药引没有?”
庄南甲没听清:“什么?”
“炼制延寿丹的药引子。”
“哦,买到了,买到了。”庄南甲捋着修剪整齐的白须,“这就叫作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我看你确实挺爽的。”千岁看着他缓缓笑开了,“对了,你不会碰巧知道笃信察住在哪里吧?”
“这个……”庄南甲打了个哈哈,“就不清楚了,我哪有那般神通广大?不过这些信察辛劳一整天,总该回去休息吧?——只要是人,就知道乏,知道累。”
千岁夸了他一句:“说得很对。”
庄南甲身体前倾,摆出说秘密的架式:“我还听说,这些信察在迷藏国各岛建造自己的住处,奢华得很。”
“还要跟踪出海么?”燕三郎皱眉,“这就有些麻烦。”海上不比陆地隐蔽。
庄南甲小声道:“不过迷藏国向外开放期间,信察们工作繁忙。我想,他们总不可能天天回去自己的庄园。”
……
两人踏出庄南甲的院门,往自己住处走去。
千岁难得有几分踯躅:“我们只有笃信察这一条线索,查还是不查?”
燕三郎沉吟不语。他还没想好。
“庄南甲不该知道这么多内幕。”作为一名海客,六十年才能进入迷藏国一回,庆南甲知道的也太多了,这不正常。“他要把我们当作刀枪使。迷藏国的阴私不少,我们若是去找笃信察,保不济还要遇见什么麻烦。”
燕三郎点了点头。关键在于,庄南甲这样做用意何在?
第661章 跟踪笃信察
燕三郎去找笃信察,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他从怀里掏出契约一张:“你能找到蜢蚱的下落吧?”
契文上有两枚血手印,他的,和蜢蚱的。
千岁顺手接了过来:“这有何难?”
夜深了,琳琅夜市虽说通宵达旦,但街道流量少了一大半,无论买家还是卖家,都回去休息以备次日再战。庄南甲说得对,只要是人,就知道疲倦。
千岁追踪到蜢蚱时,他正在收摊准备回去,中途还得走一趟茅房。
然后,他就中招了。
燕三郎在路边的木栈喝了半杯椰汁,千岁施施然从林中踱了出来,冲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话不必说尽,燕三郎已经明白,千岁用摄魂术肯定了《伏龙波》是真品。
尽管荆庆拍胸脯给他这老乡作保,但千岁哪里肯信,必定要自己出手审视才放心让燕三郎修炼。
也就十几息后,蜢蚱走了出来,一脸茫然,看来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
“就该趁机将他洗劫一番。”千岁也抓过一只老椰子,抬起手刀将机盖劈飞,自己取了根嫩芦杆当吸管。
嗯,甜!“这厮弄到不少钱。”反而是她和小三买买买,卖掉赤弩之心得来的七十灵币也用得差不多了。“看来除了杀人放火之外,当骗子同样来钱快。”
燕三郎抬眼看向街心:“既然来到这里,不妨去麒麟轩看看。”
“说的是。”千岁抱着椰子抬步就走,“看看咱寄在那里的东西卖得如何了。”
……
燕三郎在麒麟轩寄卖了七样东西,这时已经卖出去两件。
核对了他拿出来的契约之后,麒麟轩的管事给付了十二灵币,而后在契纸上那两样东西后头都盖了个章。
这是刨去了分成之后的货款。
燕三郎立刻表示,要再卖一两件宝贝。
还是上次的步骤,被请进麒麟轩内堂,由信察鉴定。经过笃信察门口,他往里头瞥了一眼,笃信察正在给一名黑袍客做鉴定,还未下工。
伙计领他去找另一名鉴定师。
燕三郎随意取了一件东西出来让对方鉴定,又以价格谈不拢为由,拒绝了这次交易。
走出麒麟轩之后,燕三郎问千岁:“现在你能离我多远?”
她有些警惕:“问这个作甚?”
他伸手朝着麒麟轩一指:“我们要分头盯梢。”这座堂皇富丽的建筑前后各有一门,但是沿着外围绕行一圈至少是三百步。如果千岁不能远离,他们就不能各自监视一个大门。
她不喜欢露底,但燕三郎的问题很实际,所以她也只有怏怏道:“二百丈吧。”
他不动声色“哦”了一声,心里暗暗吃惊。自己在黟城初遇她时,她只能离开木铃铛二三十丈就是极限,现在却能达到二百丈了。她的修为越深厚,对木铃铛束缚之力的抵抗就越强大,是不是到了最后,她完全可以脱离木铃铛的掌控,自行活动了呢?
当然这念头只在他脑海一闪而过,接着就分派任务了。他自己在正门斜对面寻了个雅座,千岁则绕到麒麟轩后方盯梢。
她头一次离他这么远。
迷藏国人通常不戴面具出行,他也记得笃信察的模样。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往自己眼中滴入了真视药水。
这样等了一个时辰,燕三郎终于在进出麒麟轩的人群中看见了笃信察的身影。
他还是穿着工作时的长袍,身后却跟着六七人,每个都是目露精光,看起来很不好惹。
不消说,这些都是保镖护卫了。
迷藏国的信察在这里妥妥是地头蛇,不怕麻烦,但也不想惹麻烦。带上护卫招摇过市,主要为了震慑宵小,毕竟外来客人人都蒙着脸。
脸一蒙,心就黑了。
燕三郎抓出木铃铛,捏了两下,低声道:“来我这里。”
不一会儿,千岁飞快赶来。
燕三郎这才起身,慢吞吞跟上笃信察。
不好跟得太近,那几个护卫看起来耳聪目明。
笃信察很快就离开了琳琅市集,继续带着人往北走。
一出无忧谷,颐颐攘攘的景象就不复见。燕三郎跟出数百丈,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是一片莽荒密林,笃信察一行就走在林间的石板路上。
空山但闻鸟鸣,草木间飘荡着淡薄的雾汽。
石板路铺得很平整,但的的确确只是青石铺就,不掺金也不嵌银,显然不是为海客准备的,但石板边缘嵌着夜明珠,这时就焕出光华,照亮前路。
石板路两侧的林木,茂密得人都走不进去。
无忧谷的繁华只是短暂的假象,这才是水晶岛北部的真面目。船夫说过,无忧谷往北都是禁地,平民不得踏入。
石缝间有细小的绒草,但早都被踩平了。燕三郎看了两眼就道:“这条路,走的人很多。”
这片区域平民禁入,那么经常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又会是谁呢?
燕三郎又往前走了几步,千岁忽然道:“停步。”
他很听话,半步都没有多走。
“前面有古怪。”千岁举目四顾,又从怀里掏出一只蜡烛。燕三郎认得,昔年在船上偷看苏玉言时,他们就用过这种蜡烛,据说能隔绝人气,使自身的呼吸和气味不致外泄。
“有人?”
“不,不是人。”她有些警惕,“这林子里有些……东西。”
阅历丰厚如千岁,一时竟也未想起恰当的形容词。
她忽然伸手,一把按住燕三郎的肩膀往下压,声音低而紧促:“蹲下,屏息!”
少年不假思索蹲下,连头都不抬。
千岁还站着,也不知她从哪里变出一件大氅,抖手将自己和他一起裹住。
而后,她手持蜡烛,一动不动。
古怪的是,山风一点儿也不小,但烛火却分毫不动,仿如静止。
原本受到他们滋扰而停下来的虫鸣又开始了,悉悉啾啾唱得很欢。
燕三郎蹲在她腿边,幽香沁入心脾,十分宜人。千岁自带香气,两人相处已久,他早就嗅惯,但一直若即若离,似有似无,从未体会得这样清晰。
第662章 奇怪的桃源
也不知她是不是同样有些紧张,他仿佛能感受到她的体温,熨得香气越发浓郁了。
难怪要点燃蜡烛。
千岁的小手就垂在他肩膀上,柔若无骨,这时却抬起来戳了戳他的脸,再往斜上方一指。
燕三郎很明白,这手势只有一个意思:
看。
所以他顺势抬头,往天上看去。
林间的树梢上,不知何时飞来几个细小的光点,蓝绿莹莹的,像夏日的萤火虫。它们在附近盘旋、逡巡,又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它们就飞近了。
燕三郎下意识垂目,不再直视。
这几个光点在周围慢悠悠地转了两圈,像是压根没发现他和千岁,甚至还有一个就落在千岁身边的树枝上。
不多时,它们就飘走了。
又过好一会儿,千岁才掀开大氅:“起来吧。”
燕三郎站直,身高已经和她相差无几了:“那是什么?”
“不太清楚,像是某种……”千岁还眺望它们离去的方向,思索贴切的词汇,“……灵体?”
“像你白天一样?”
燕三郎的话倒是一针见血,阿修罗白天不只能以灵体出现。但她那时的形态是烟雾,与这光点又有不同。
千岁唔了一声,却又道:“不好确定,这毕竟是迷藏国的东西。”
迷藏国自成一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就是异界了。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规则,会衍生出不同的物种。是以她也说不出这些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有威胁?”
“有!”这回她倒是很肯定了,“我能察觉到这些东西恶意满满。有它们巡逻,怪不得这地方没有守卫。”
既然是禁地,那就要加强守卫,否则现在水晶岛上海客众多,难保没有一两个误闯进来的。
可是这里自始至终人影都没一个,全然不设防的模样,这本身就不对劲儿。
两人继续前进。
石板路修得笔直,几乎没有什么拐弯,可见修路的目的不是让人丛林漫步,而是直达目的地。
一路上,两人又遭遇三次光点巡逻。千岁的感知之力比对方更灵敏,回回都能提前覆住燕三郎,使这大活人的气息不被对方察觉。
燕三郎也清楚,她那件不起眼的浅灰色大氅应该是件宝贝,能够遮撇两人身形。但前面历次冒险都未见她用出。
千岁仿佛明白他心中所想,淡淡道:“这件灰氅用隐魂兽的皮子制成,蒙蔽不了活人的目光。”
原来如此。
石板路很长,燕三郎这一路走来都未再见到活人,不由得大奇:“这里只靠光点巡逻么?”这里应该就是水晶岛的核心区域了,至少也该有些侍从往来的,如今却是静得只闻风草萧萧。
“看来是了。”两人爬过一个小山包,千岁忽然往前一指,“到了。”
密林至此而止,眼前豁然开阔。
前方的低谷里有一圈圆楼,看起来像朱仙楼的翻版,精致犹有过之,却是黑墙金瓦,看起来低奢大气。燕三郎在别处看过的金瓦都是制好了再一块一块堆垒,这座楼却不是。瓦片上的金浆还溢漏到墙面上,一条又一条,一道又一道,看起来有些粗犷,可是金子本身的色泽就已经代表了人间极致的富贵。
笃信察一行人已经走出密林。那几名护卫向他躬身行了一礼就往回走,只有笃信察沿着石板路前去圆楼。
显然,这地方是护卫也没资格踏入的。
圆楼是个环形,中空。
走到这里,千岁就熄灭蜡烛,和燕三郎一起爬上了大叶榕的顶梢。
这株榕树长得很高,树梢离地面有十丈,两人就躲在浓密的枝叶中往下看去。
“那是什么?”燕三郎的声音有几分惊奇。
爬到高处眺望,才发现圆楼正中有一株枯木,焦黑如炭。
以两人目力,还可以看见圆楼当中有人走动。
这里终于有人了。
而燕三郎所指,正是那株枯木。
林木干枯的原因很多,虫蚁啃噬、潮湿内腐,或者被藤蔓绞杀。但这株枯木光秃秃的树杈都是子夜一般的黑,叶片枝条俱无。
燕三郎一看,就知道它是被烤焦的。这甚至已经不能叫做枯木了,而是死木。
它应该是焚于一场森林大火。
可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山谷正中,为什么要留下一株死木?
燕三郎想要下树,千岁却摆了摆手:“莫要冒进。这地方危险得紧。”
林地和圆楼之间空荡荡的,一棵树也没有,只是绿地。这种环境,不适合小三潜伏过去打探情报。
如果她能离木铃铛更远一点就好了,大可孤身前往。
可惜啊。
就在这时,有数十光点从四周林地里飞出,直往圆楼而去。
也几乎在同时,圆楼里面同样升起数十光点,飘向四面八方。
“它们在换班。”千岁凑在燕三郎耳边低语,“这里就是它们的大本营。”
热气和香气都喷在他耳朵上,少年很痒,但又不敢摆头。举首三丈外,有个光点刚刚飞过他们上空。
等这些东西消失在夜色中,千岁才问他:“现在怎办?”
“等。”燕三郎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他早晚还要出来的。”
少年没忘了自己此行目的。山谷里的圆楼看着古怪,但他们并不是来探险的,而是要从笃信察那里获知苍吾石的来源。
除此之外,他都可以视若无睹。“少惹麻烦才是正理。”
她低低哼了一声:“无聊死了。”
山风吹得榕叶簌簌作响,如同海浪。千岁的灰氅盖在两人身上,她干脆往燕三郎身上一歪:“好冷啊。”
也不知道这里的海岛有没有四季,但夜风凉得沁骨,她不喜欢。
她一直就喜欢温暖的阳光。
少年的身体,暖得像个小太阳。
燕三郎没吱声,只盯着圆楼中间的焦木。
千岁戳了戳他的脸,再重复一遍:“好冷啊!”
这三字拖得悠长,余音还颤了两下。
他看她一眼:“阿修罗会怕冷吗?”
“会啊。”她往指尖上呵气,“你不冷么?”
海岛夜晚寒凉,但他有真力护体。再说只要不是下雪的黟城,他就不会觉得有多冷。可是千岁的指尖像冰条子。
第663章 神使(打赏加更)
她的体温,向来是偏低的。
“回木铃铛吧。”
“我要是回去了,这大氅可就盖不住你的气息啦。”她瞪着他,小小年纪,真是铁石心肠!
燕三郎长长呼出一口气,坐正了身体:“随你吧。”
千岁挪了挪位置,傍着他坐,螓首倚在他肩膀上,再将大氅披在两人身上。“你要是不长个儿多好,这里还能坐得宽绰点儿。”
树杈虽然粗壮,可这上面能有多大位置?两人并排坐着,都没倚靠。
燕三郎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佳人脑袋在他肩膀上蹭了几次,显然坐得不大舒服。
正逢几个蓝色光点从上方晃过,燕三郎知道,至少几十息内它们不会路过。
他叹了口气,开始调整位置,先背靠树干坐好,再横过左腿,把千岁侧抱过来。
这样,她就能拿他当垫子或者靠背,蜷在他怀里了。
她很配合。燕三郎的怀抱,她待得太久太习惯了,无论是以哪个形态都不突兀。
从前他个子小,跟鸡仔似的,她都能提溜起他;现在他长高了,肩膀渐宽胸膛渐厚,靠起来还挺舒服的。
她螓首一晃,燕三郎就觉青丝拂过鼻下,险些打出喷嚏。他赶紧抬起头,抓过大氅,将两人包得严严实实。
要抓住氅边,他的手很自然就环住了她的肩膀。
千岁打了个呵欠:“那家伙要是出来,你再叫醒我。”少年身上的热力透过来,虽然她其实不惧的外界低温,也觉舒适得紧。
谁不喜欢打盹的时候暖烘烘的?他可比汤婆子好用多了。这一暖和,她又开始犯困。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有些无奈地看她阖起眼,竟是打算再睡一觉了。
这家伙,比猫还懒。
过不多时,千岁就没有声息了。
她睡觉不发出任何动静,甚至连正常人类的呼吸声都没有。绝美的容颜在黯淡的光线里看来,像是一尊玉雕。
完美得不像真实。
可她的身子很软,燕三郎总觉得自己抱住了一团棉花,好像没什么份量,却又很香、很暖——
在他的熨导下,她也暖和起来了。
隔着衣裳,两人没有肌肤之亲,他也不怕自己起疹子。但她睡就睡罢,还喜欢拿脑袋来回蹭他。
燕三郎静静凝视她片刻,就移开目光,去看底下的圆楼了。
接下来半个时辰内,陆续又有七八人穿出茂林,走进圆楼,再也没冒头。跟随他们而来的护卫都到林边为止,就行礼回返了。
他们没有资格踏入这里。
夜色渐深,世界仿佛都陷入沉睡,只有那些光点来回巡察,不知疲倦。
看来,前方的圆楼就是神之使者的居所了,包括笃信察也住在这里。
燕三郎想起船夫提过,每月一次的朝拜。
这儿是不是他所说的“圣殿”呢?
如果是,生命之树在哪里了,难道……
就在这时,又一批光点返航了。按理说,圆楼当中应该有新的光点升起,与它们换班。
然而,这次并没有。
光点沉入圆楼,居然有点急匆匆的意味,没再升起。
燕三郎掐着时间算的,总觉得这批光点才出去一刻钟不到就回来,太也古怪了。
¥¥¥¥¥
圆楼。
笃信察先回到自己住处沐浴。
泡了两刻钟,从浴桶里起身时,他才觉出疲惫稍褪。
毕竟是一把年纪了,高强度工作一整天,也有些吃不消。笃信察叹了一口气,真希望自己正当少年时。
然后就是更衣整冠。他换上一身舒服的软袍,再把自己花白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这才走出房门。
他这住处的陈设,比朱仙楼的贵宾房还要奢华舒适,笃信察却不怎么喜欢这里。
圆楼太空旷了,居者寥寥,没有人气。
再怎样豪华的居所,太过寂寥冷清也不好长住。
他还是喜欢自己在青棉岛的山庄,那里仆佣成群、伺候周到,不像圆楼当中,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不过,他在青棉岛也已经居住了十来年,再好的地方住久了也会腻烦。如果……
他抬头眺望虚空,又叹了一口气。
“因何叹气?”身旁忽有人问起。
笃信察回头,双手交叉按肩,恭敬地鞠了一躬:“神使大人!”
他身边不知何时立着一名女子,年约三旬,姿容虽然平庸,但是目光沉凝,仿佛可以洞察人心。
这一位,就是迷藏国至高无上的掌权者,平民终身或难一见的神使。
“盛会已经开始,你这两天累坏了罢?”想起信察的工作繁重,神使的目光和蔼。
笃信察的神色更加恭敬:“都是份内之事。”
两人并排而行,往圆楼的中庭而去。神使问他:“今日成果如何?”
“麒麟轩签下的契约有三百一十七份。”笃信察满面笑容,“比往年头一天多出了八十七份!
“不容易啊。”神使淡淡道,“听说今年海客遭遇风暴,许多船只覆没,抵达迷藏的人少了有五分之一。”
“琳琅市集的热闹程度,的确不如以往。”笃信察刚说完,不远处就有个声音插嘴:“哪里,我反倒觉得今年市集最是活跃,这才头一天就发卖了两三件秘宝。”
笃信察回头,看见一个矮小男子踱了过来。
“哦?”神使不置可否。
“这都是神使大人领导有方之故!”矮小男子笑眯眯道,“今年成果必定更胜往昔。”
“船只翻在人间,说明许多牌子都沉入海底,收不回来了,太可惜!”笃信察看了矮小男子一眼,“宝信察不愧去过人间历练,口才真好。”
又陆续有人从圆楼各处涌现,三三两两,最后汇集成二十余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跟在神使身后,走进中庭。
圆楼中空,从他们这角度望去,才能看见庭院正中是一口小湖,占地不过二亩,通透清明,足以鉴人。
那株仿佛被大火烧干的焦木,就立在湖水正中。
它生得实在高大,最顶点离地至少有二十五丈,疤节累累的主干上头枝杈纵横,延展了小半个湖面。
第664章 水上和倒影
抚今忆昔,不难想象这株大树华盖擎天、岁月峥嵘的模样。
这个世界始终有光,即便是夜晚也不似人间那么黑暗。如果燕三郎和千岁在这里,大抵就能看见一幅奇诡的景象:
湖水平滑如镜,不起半点波澜,清晰地映出了焦木的倒影。
可是在这水面的倒影里,哪有什么焦木?那棵树硕大无朋,万千枝条柔软如秀发、如丝绦,细细密密地垂下,一直浸入水下。
它看起来很像柳树,至少枝条很像。其主干是褐色的,枝条却是赤金,即便只是倒影,那金灿灿的光芒也足以将中庭照亮。至于叶片……
叶片是鲜嫩的颜色,通透如翡翠。
枝叶当中有无数光点穿梭飞行,如夏日萤火。
这些光点,燕三郎和千岁看了一晚上。
夜幕中狰狞向天的焦木,和湖水倒影里郁郁葱葱的垂柳。谁也没法子将它俩划上等号。可是细细观之,焦木的枝杈又隐现柳树的轮廓。
众人走上前去,由神使领头,跪在树前的软沙地上。
那是实打实地双膝着地、倾身匍匐,双手五指张开,手掌贴在沙地上,口中念念有辞。
这个姿势,也叫作五体投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虔诚,似乎心底也不带一丝杂念。
而后,众人再缓缓起身、坐直。
如此行礼三次,神使才带领大家站起,肃手而立。
夜风吹拂,湖水和焦木纹丝不动,可是水面的倒影里,那棵垂杨柳却被吹得微微摆头,青绿丝绦随风起伏,美得如梦似幻。
这美太不真实,在昏暗的夜里瞧起来反倒有两分凄哀。
接着,有两根金灿灿的枝条落了下来,上面还带着数十叶片。
神使站在湖边,这时蹲下身子,一手挽起袖子,一手探入水面。
等她缩腕离水时,却已经拈出了那两根柳枝!
黄金枝头叶片青翠,被她抬起,兀自有水珠成串滴落。
这静止如画的水面终于被水珠扰动,泛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呈上来。”神使转头吩咐。
包括笃信察在内,一众信察都从随身的储物空间里取出厚厚一摞又一摞契约。
这些,都是今日海客在无忧谷里签下的契约,有的是跟官方店签定的,有的则是买家和摊主之间交易用上的凭证。但它们最后都被汇总到信察手中,带到了这里来。
每五十张契约捆为一摞,这是早就整理好的。信察们在湖边跪下,亲手将一摞又一摞契纸放入水中。
也不知湖水深浅,这数十摞纸径直沉了下去,册页在水中舒展。
岸上众人就都眼巴巴望着,连神使也是目不转瞬,仿佛有所期待。
小湖再度平静如死水。
可是水面的倒影不平静。那数不清的光点如鸟儿投林,突然钻进了枝条里去。
是的,就是钻嵌进去。一个光点选定一根枝条,安稳下来。幽幽的蓝光透出,令金色的软枝都焕发奇异的光彩。
绝大多数柳枝还是无意识地轻轻摇摆。
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有三根软枝如有自主意识般伸向了沉入水中的契约,各自挑中了一张,灵巧地将它们从厚纸堆中抽了出来。
湖水清澈,契纸上的字个个可见。最古怪的是,只有这三张契约上的血指印溶化些许,渗了点血丝在水里,转眼就被柳条吸走了。
“今天有三个了!”宝信察不掩激动。
其他人的神态与他相似,甚至有些坐立难安。
不过再等上好一会儿,倒影里的柳枝条条垂落,这般异象也不再出现。
众人脸上的激动转为沮丧。
“今天只有三个。”笃信察长长呼出一口气,脸色沉重,“上次无忧谷开放头一天就有五个呢。接下来契约量会逐日减少,看来今次……”
无忧谷开放首日,因为所有海客都必须换出灵币作为买卖筹码,官方店和琳琅市集的交易格外火爆。过了今日,成交量必定会有所下滑。
没有开门红,这一次无忧谷盛会恐怕最后成果不佳啊。
“这事儿可说不准。”宝信察向着笃信察瞪眼,“从前也有过前少后多的情况。”
神使伸手,将柳条抽中的那三张契约先拣出来。宝信察恭恭敬敬上前接过。
然后,她才允许其他信察将所有契约全部拣出。
说来也怪,这些契约离湖之后落水如珠,再抖上两下,纸面就干燥挺括,看不出半点浸过水的痕迹了。
神使的注意力早就移去了被柳枝抽中的三张契约上。她一目十行扫过,就将它们交给笃信察:“确保这三个人在盛会结束之前,不会离开迷藏国。”
笃信察肃声应“是”,接过来收妥。
神使轻叹一口气,朗声道:“今天就到这里了。诸位,明日此时再会。”
于是众人四散而去,脸上都带着惋惜。
宝信察却没有走开,等旁人都散了才凑近神使道:“这一次,我们有两人未从外界返回。”
神使面沉如水:“上一次雾墙打开,我们也只出去了五人吧?”
“是。”
五人出去,两人未归,损失已达到四成,神使心情沉重:“都有谁?”
宝信察挨个儿念出,神使听见其中一名,蓦然动容:“它也没回来?”
“没有。”
“这怎可能?”神使不复先前淡定了。
宝信察道:“或许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六十年时间太长,谁也说不准其中会发生多少意外。”
“若它还活着,就必须回来。在外界,它熬不过下一个六十年!”神使在湖边来回踱了几步,望着他的目光如鹰隼,哪还有先前的温蔼?“再查。我不信它会轻易殒落。”
宝信察应了一声,这才退下。
神使并未马上离开,而是拣起身边的树枝,将叶子片片摘下。
摘掉以后,叶片就飞快变硬,再不复先前的柔软。神使伸指轻弹,甚至发出一点清脆声音。
如果燕三郎和千岁在这里,当会发现它们已经变成了无忧谷最贵重的货币——灵币。
这时湖中又有数十光点穿水而出,飞到半空中盘旋一圈,四散而去。
它们的巡逻工作又开始了。
第665章 又见故人
琳琅市集热闹不减,走在街上都只能随着人流缓慢往前移动。
街道两侧的摊位比起昨日只多不少,毕竟许多海客先去饱览岛国风光,再来这里做起买卖。
逛了小半条街,陪千岁讨价还价买了两样东西,燕三郎看路边店面的招牌又大又显眼,里面又是人头攒动,就溜跶进去了。
这家也是官方店,却非麒麟轩,而是宝华阁。
同为官方店,宝华阁的门面比麒麟轩还要气派,里面人来客往,生意红火得紧。燕三郎仔细看水晶橱柜里的东西,样样都是好物,可惜他在这里充不了大款,否则这一眼过去就有三、四件都想拿下。
接着,燕三郎就送两件东西去鉴定了。千岁花钱太狠,才走了半条街就用掉十灵币,燕三郎不知道自己兜里这两片弹不出脆响的灵币能不能撑到她走完两条大街。
才刚坐下,他就见门口又走进两个黑袍客,在伙计带领下走进边上的隔间里去了。
燕三郎微微一怔。
两刻钟前才往眼里滴过真视之水,燕三郎轻易就能看穿别人的伪装。他这一眼扫过去,立刻发现这两人居然是老相识:
丁云正主仆。
他们本是同一条船上的客人,可是海旅途中发生不少怪事,还折损了两条人命。丁云正主仆嫌疑重大,旁人对他们都敬而远之,这两人踏上迷途岛就跟同船的伙伴分道扬镳,再没有音讯。
燕三郎没料到,自己会在此地遇上他。
燕三郎今日拿出来的宝物,品质不如昨日,但数量不少,鉴定师要挨个儿细看,才能给出个恰当的价位。
隔间不隔音,燕三郎坐在这里,就能听见丁云正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宝信察,我昨日送来鉴定的东西,怎么只卖出去两样?”
那位宝信察答道:“有人出价购买,才能出货。”
“那都是好东西,怎会无人购买?”丁云正的声音明显有些暴躁。
宝信察笑了:“能送来迷藏图的,都是宝物。”
“罢了,契约可能修改?”丁云正重重呼出一口气,“不要分成了,我直接卖给宝华阁!再多加一样宝贝,我今天就要拿到钱!”
紧接着桌面上咚地一声闷响,似是丁云正放下一件重物。
那信察很有耐性:“当然可以,只不过契约要重新拟过,昨日的原件必须当场作废。您稍等,我着人去取昨日的契约过来。”
丁云正“嗯”了一声:“可以。”
这时燕三郎面前的鉴定师检验完毕,问他要买断还是分成。
燕三郎想了想,从怀里又掏出几样东西递了过去,其中就有一颗鲛人泪:“这几个也想卖了。”
鲛珠上沾有细润的血丝,乍看如桃花。
这几样倒是不错呢,鉴定师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头来。
就在此时,外间伙计陪着一人急匆匆走进来,直接走到丁云正这一间。
千岁伸指,在燕三郎后背戳了两下,提醒他转眸看。
其实不须她提醒,燕三郎也注意到了。
后进来的这一位,居然是笃信察!
他心里一下活络开了。这里是宝华阁,不是麒麟轩,笃信察跑来这里作甚?无论是荆庆还是庄南甲,都说过信察在各自官方店里坐镇,彼此有些竞争关系,平时也该是井水懒得犯河水。笃信察却过来了,看样子还是宝信察请来的,有趣。
隔间传来悉悉嗦嗦的翻页声,丁云正又开了口:“你又是哪位?你拿出来的这是……昨天的契约?”
“这是笃信察。”宝信察声音带笑,“客人有什么疑问?”
千岁听到这里,黛眉微蹙。
宝华阁签定的契约,现在为什么是由麒麟轩的笃信察拿出来?
丁云正疑道:“这血印好像浅淡了些。”
宝信察更温和了:“若是纸面没有污损涂改,契约就有效力。好了,我现在另作注明,将它废止。这是新契,请您过目。”
十几息后,隔壁传来“叭”一下拍桌声:“这价格给得也太低了!”
宝信察淡淡道:“您现在签的是买断,不是分成,这是一锤子买卖。”自然不像拿去卖给别人再分成到手的钱多,否则官方字号还赚什么,给这些海客义务打工吗?
燕三郎在这里都能听见丁云正粗重的鼻息,显然气得不轻:“那也不至于只到分成的一半价格!”
宝信察唉了一声:“规矩便是这样,我也无权私改。客人您很着急离开么?若可以多留个七八日,还是分成最好。”
“不行!”丁云正斩钉截铁,“我有急事,最迟明日就走。你这价格得再给我往上调!”
宝信察拖长了声音:“这个啊……”
一直杵在边上当观众的笃信察忽然插口:“恐怕这还有些麻烦。”
丁云正心焦,脱口而出:“怎么了?”
“您昨日送来的那只赤鸾蛋,似乎有些异样。”笃信察沉沉道,“几位信察都被请去了,正在查验。”
丁云正惊道:“能有什么异样?我坐船带着它,一路都是好好儿的。”这是他最看重的宝物,绝不容有闪失!他转头看向宝信察,“你方才为何不提!”
宝信察犹豫了几息:“我的错,那只鸟蛋似乎……不太像赤鸾。”
“胡说八道!”丁云正一急,又把这几字抛了出来。许是看到眼前两位信察脸色不愉,他紧接着又改了口:“这赤鸾卵货真价实,绝不可能有错!它是鲁浑……”
边上的护卫忽然咳了一声,丁云正一个激灵,立刻打住:“该不会是你们胡乱摆弄它,弄坏了吧!”
宝信察显然也有些担忧,犹豫一下才道:“这样罢,不若我领您过去看看。只要您的说辞可信,几位信察也会更加慎重。”
这厢鉴定师已经给出了价格,燕三郎一边分神听隔壁动静,一边对他道:“定契。”
这么爽快的卖家很少见,鉴定师怔了一怔,才提笔写字。
燕三郎抬头,向站着的千岁使了个眼色。
她今日也点过药水了,能看清他的神情,见状即会意,往后退开几步。
第666章 借口(打赏加更)
那厢宝信察和笃信察已经站起,亲自领着丁云正主仆往外走,虽然是挺胸抬头,但千岁总能看出两分殷勤之意。
呸,同样是卖宝,怎不见笃信察对她家小三儿这般殷勤?千岁一个退步,正好撞在一个伙计身上。
她用力奇巧,那伙计一个站立不稳,直接踩在丁云正脚背上。
这一下来得突兀,连护卫闵川都阻拦不及。他刚把伙计推开,丁云正已经半弯下腰大骂:“你瞎啊,没长眼睛吗?”
十指连心,这伙计又长得高壮,一脚下去险些把他趾头都踩碎了。
伙计吓了一跳,连连赔罪,就连千岁也道了歉:“对不住。没伤着你吧?”
间接撞上自己的居然是个女人,丁云正一怔。但他有急事要办,也没功夫跟对方纠缠,当下冷冷道:“算了,我们走!”
当下两位信察就领着他出去了。
这厢,鉴定师还在不紧不慢地填写契约,燕三郎也耐心等待。千岁凑过去,伸指在他后背慢条斯理挠了几下,画了个圆圈。
有点儿痒,燕三郎下意识坐直了。画圈的意思,是说圆满完成任务吗?
好极,少年忽然伸手拿回鲛人泪,还有其他两三样东西:“算了,想了想这些还是不卖了。”
就这几样最值钱。鉴定师心底吐槽,不想卖还让他白忙活这么久?但他脸上一点也不能表露出来,只是提起了笔:“那正好,这几样就不必写上去了。”
少年看着他,忽然问了一句:“你可擅长丹青技法?”
“丹青?”鉴定师没听懂。
“绘画。”
原来是问他会不会画画,鉴定师摇头:“不通。”
燕三郎笑了,牙是明晃晃地白,碍着千岁的眼。她在他后背悄悄捏了一把。时间宝贵,问这些无厘头的问题作甚?
“那没事了。”燕三郎额角一跳,千岁掐得真疼啊。
他驾轻就熟,飞快按了手印。当然,这一次他学乖了,早在指尖套上了荆庆赠送的薄膜,用的也不是自己的血液,而是提炼出来的红腥草汁。这种植物汁液鲜红如血,甚至还有一点点铁锈气味,和血液很像。
虽然是头一次施为,但他动作迅速而隐蔽,鉴定师并未发觉。
契约签成,双方各执一份。宝华阁给出灵币,燕三郎揣在怀里就大步而出。
“问他画画作甚?”她没好气瞪他一眼。
“没事。”
有事他也不会跟她说,千岁懒得问了。就让他在肚子里憋着坏吧。
“跟我来。”出了门反而是千岁领路。方才那一撞,她把诡面巢子蛛放在丁云正身上了。
她总觉得迷藏国的信察有些古怪,不好安放这些小东西,只选了丁云正。
两位信察带着丁云正早了半刻钟出门,现在影子都不见了,燕三郎只得问:“他们往哪里去了?”
千岁向北一指。
“圆楼?”燕三郎脚下不停,一边思索,“赤鸾卵的确不一般,但这迷藏岛上的赃物不止这么一件,怎么会让两家官字号的信察一起行动?”
“赃物?”千岁好奇,“你怎知道?”
“前年连夫子为我们讲解西方的风土国情,就说到鲁浑国的护国神鸟赤鸾产下的一枚鸟蛋在十年前被盗,到现在都没有音讯呢。鲁浑国为此大动干戈,还进攻了东边的邻国。”
千岁眨了眨眼:“有这事儿?”她怎么全无印象呢?
“那天早晨的阳光很好。”燕三郎还记得清清楚楚,“你睡得很香。”那时白猫睡在窗边的八宝柜上,就差四脚朝天了。
千岁讪讪。白天咩?那就不能怪她了。
“为了个鸟蛋会大动干戈?”她引开话题,“现在鲁浑国还在么?”
“在,疆域扩大了三分之一。”燕三郎记性很好,“它进攻邻国,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就吞并下来了。”
“呵。那依我看来,鸟蛋被盗也只是个幌子。鲁浑国有东侵的野心。”否则吞并邻国的速度会这样快?
“不止你一人这样以为。”燕三郎脚步一转,由东街走向了北街,“不过丁云正说漏了嘴,至少鲁浑国的赤鸾卵的确被盗了。”
那等至宝无论出现在哪个发卖场上,鲁浑国事后得了消息都不会善罢甘休。也只有在迷藏国这种人人遮头藏尾的地方才能脱手。
这也是海客云集迷藏国的主要原因。
“往正北去了。”北街已经走完了一半,千岁基本能确定那几人的方位,“大概去往我们昨天走过的小路。”
也即是说,两位信察要把丁云正带去禁地。
就为了一枚赤鸾卵吗?
“有趣,太有趣了。”千岁摩拳擦掌。赤鸾被赞为神鸟,的确有了不起的天赋神通。但灵物和妖怪在人间已经式微,在人族的蓬勃气运面前,它们掀不起惊涛骇浪。“一只小小的赤鸾卵,能惊动这么多信察?”
“丁云正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无知者才无畏,迷藏国的神使和信察太神秘,连本国平民都难得见上一面,他们这些外来客又怎么会了解?
“迷藏国焉会随意加害海客?”千岁抚着下巴,“他们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飘洋过海原就是风险重重。”燕三郎轻声道,“每六十年有多少人来,多少人回,多少人命丧黄泉?谁也无法统计。”
“是哈,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别的不提,几天前那场暴风雨就掀翻多少船只、吞噬多少人命?谁也不晓得。
“迷藏国定有稳妥做法,才能令无忧谷的盛会一次又一次举办下去。”或许信察们找丁云正过去也不会害他性命。但燕三郎从昨日深入山谷见过圆殿之后,总觉得这地方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果然两位信察带着丁云正主仆往北方去了。
两人心知肚明,那就是前往圆殿。不过还未踏上石板路,燕三郎就发现那条路上不清静,时常有人来往,看模样不是信察就是信民。
现在是大白天,既要瞒过人眼,又要瞒过天上那些奇怪的光点监视,难度太大,风险也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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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7章 引入圣殿
燕三郎不作多想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往回走,找个清静地方。”
大路尽头是一片木场,此时无人。燕三郎正对着石板路坐去木堆上:“我记得,圆殿离这里也不到二十里地,还在监听范围内。”
千岁嗯了一声。反正左右无人,她令诡面巢蛛放大声音。
对于这趟行程,丁云正有些疑惑。两位信察告诉他,赤鸾卵有生命,与普通商品不同,必须妥善安置。
“安置去什么地方了?”这条路虽然清静,但偶尔也能碰见人,彼此都是笑一笑,闲适得好像郊游,因此丁云正主仆还比较安心。
当然,最主要的是两位信察都是迷藏国的高层。无忧谷盛会举办了这么多届,总不至于私下里胡乱找人麻烦或者谋财害命。
“圣殿。”
笃信察此言一出,丁云正主仆都是一愣,接着就听他道:“神使听说火鸾卵被卖与麒麟轩,就打算将它养作护殿神鸟,昨日就着我们带过去了。”
丁云正这才“哦”了一声。
笃信察接着又问:“客人这样着急卖出,可是临时有事?如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
丁云正这时也没了脾气,长叹一声:“家乡有要紧事,我必须赶回去。两位信察早点帮我把东西兑成珠宝钱款,就算帮了我的大忙。”
千岁听到这里,满脸惊奇:“他缺钱?”
丁云正说得很清楚了,他卖掉这些宝贝换得的灵币,要直接兑换成钱款,带回陆上去。若非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这个答案她是万万想不到。此人行事铺张,派头十足,当日走上码头时还前呼后拥呢,身上的衣料、腰间的挂饰也都是一等一的好。
分明一个锦衣玉食的王孙,怎看也不像荆庆那样的穷鬼。
人为财死这话没错,不远万里赶来迷藏国的海客多半是求财的,但大伙儿一般选择把钱款再买入值钱的宝物,带回岸上卖个高额差价。
迷藏国六十年才开放一次,每人都只能孤身进去,能带多少宝贝出来?那点儿东西在偌大的人间都激不起一点水花,能带回去就赚大发了。
可是丁云正只要钱,迷藏国遍地都是的玩意儿。
他是有多缺钱?
燕三郎静静道:“他是上柱国公子,兴许是上柱国缺钱了,那就不是小数目。”
那厢宝信察笑道:“原来如此,谁没有个急用的时候?客人莫慌,只要验明赤鸾卵是真,钱款立刻就到。”
接下去,燕三郎听见的都是一些客套话了。
等得无聊,千岁干脆掏了椰子脆片出来吃。海岛上的椰子浑身是宝,果肉还能烘烤成这样的讨喜的零嘴儿。
燕三郎看她吃得十足香甜的模样,也伸手从她掌心取了一片。果然,这白白的一片咬在嘴里嘎嘣脆,喷香可口。
她手小,掌上也放不了多少,你一片我一片,转眼就快拿光了。
就剩最后两片。
燕三郎伸指去拈,恰好诡面巢蛛又传来人声。这回动静与先前都不同,一下吸引他全部注意力。
少年将脆片丢进口中却不咀嚼,惟恐清脆的声音干扰了听觉。千岁不动声色瞄了瞄他的手指。
这厮知道他触到了她的掌心吗?
好像什么异样都没有,显然他压根儿都没留意。
诡面巢蛛一直忠诚地传递人声。燕三郎听见丁云正流露惊奇却又要故作镇定的声音:“这就是圣殿?”
“正是。”笃信察这句话,同时肯定了丁云正和燕三郎的猜测。
“咔嚓”,千岁嚼了一口椰子脆片,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声音。
燕三郎忍不住瞪她一眼。
她满脸无辜,干脆再多咔嚓几下,咽下去了。
北部山谷里那处古怪的圆楼,居然真是神使和信察们的居所。
庄南甲说过,他们要居行合一,所以居住之地也就是祷告之所,是整个迷藏国最神圣之处。
千岁目露异光:“看来,焦木就是生命之树?”船夫说过,圣殿里供奉着生命之树,那处圆楼是圣殿,奉在正中的岂非就是焦木?
这就古怪了,焦木的模样跟“生命之树”的称谓有十万八千里远吧?
果然丁云正很快就问了:“这里怎么种着一株……呃,这树怎会这般?”他本想说“死树”,可是话不吉利。再说它可是堂而皇之种在迷藏国的圣殿里呢,从这里布设的氛围来看,迷藏人显然对它非常恭敬。
宝信察笑道:“您走近了看,自有不同。”
丁云正很快就轻轻“啊”了一声:“这湖水、这倒影……这是树的倒影么?”
湖水?燕三郎和千岁互望一眼,圣殿里还有湖么?他们昨晚虽然居高,但视线被墙瓦遮挡,根本看不到圣殿圆环的根部里。
丁云正的声音里满满都是不可思议。他好歹也是柱国公子,不是没见识的乡野小子,一株树的倒影有甚好惊奇的?
千岁心痒得很,嘟哝道:“我也想去看看。”
燕三郎没有吭声,目光闪动。就在这时,丁云正忽然惊呼一声:“你们作甚!”
有变故?
诡面巢蛛不会传来太多杂音,燕三郎听它转达,终比不得身临其境,也不晓得圣殿深处发生了什么。
但过不得几息,他就听到闵川大吼:“公子快跑!”
他的声音粗嘎而急切,把惊怒和焦急表现无遗。
诡面巢蛛是放在丁云正身上的,千岁都能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显然是坚定执行了闵川的交代。
而后,她就听见一个女子轻声细气地问:“贵宾要去哪里?”
这女声没甚特点,就是平和得令人毛骨悚然。
丁云正大呼:“放开我,放开我,你们是什么人,这是什么鬼、鬼东西!”
最后几字说得惊骇欲绝,还有些口吃,显然他吸气都吸不利索。
千岁奇道:“什么东西惊吓到他?”
燕三郎竖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仔细听。”
先前那个女声又道:“别怕,我们不杀你,只向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第668章 都不简单
女声轻笑不答。
而后,就是扑通一声。
诡面巢蛛很少将环境的杂音传递过来,但这一下实在太响了,像是水花四溅。
燕三郎听得眉峰攒起:“他被丢进水里?”
千岁轻轻“咝”了一声:“麻烦了!”
诡面巢蛛可没有在水里监听的本事。
果然那一头长久地没有动静,也不知后续又发生了什么。
这种沉默,格外让人抓心挠肝。
也不知过了多久,千岁才站了起来,踢飞地面上一颗石子儿:“看来姓丁的完蛋了,现在怎办?”
也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习惯了问燕三郎“现在怎办”?
少年眉目沉凝,正要开口,诡面巢蛛那里忽然又传来了人声。
“神使大人,这是?”这是宝信察的声音。
千岁眯起了眼,有人把蜘蛛从水里捞起来了?
并且宝信察的话也让她疑窦丛生。神使?这女人就是迷藏国至高无上的天神使者?
“诡面巢蛛的幼蛛。外客也曾带进迷藏国贩卖。”先前的女声道,“诡面巢蛛能背负数百幼蛛前行,母子之间同气连声。幼蛛听见什么,母蛛那里也会同时得到反馈。”她顿了一顿,“海客在迷藏国买卖不了活物,只能带进蛛卵。但它长得特别,我还记得当日货板上的描述。”
笃信察懂了:“有人正在监听?”
“这两人懵懂,也没带着母蛛,可见这蜘蛛是别人放去他们身上的。”这女子声音转冷,“方才你们带这主仆过来,一路上可有异状?”
“没有……”笃信察显然也在回忆,想了想突然道,“就是带出宝华阁前,被人撞了一下。”
“还记得什么模样?”
“是个女人,侧着头道了歉。”笃信察说到这里支吾一下,“没看清她的脸面。”
“你呢?”
宝信察也汗颜:“没看清。”
燕三郎听到这里,就知道荆庆所言是真,迷藏国的高层一直都用真视药水来监视海客。
那女声转冷:“有趣,连你们都没看清。”
话到这里,就没下文了。
诡面巢母蛛一个劲儿举前爪擦试自己鼓出的复眼。
燕三郎将这异常举动看在眼里:“它怎么了?”
“死掉一个孩子,它伤心了。”千岁把诡面巢蛛收起,怒气冲冲,“那个女人捏死了我的蜘蛛!”
所谓术业有专攻,诡面巢蛛面对异士并没有多少自保之力。
燕三郎站了起来:“走吧。那女子对诡面巢蛛如数家珍,不会不知道它的监听范围。过会儿他们就要出来附近搜索了。”
他们最好早一步离开。
千岁随他往琳琅市集里走,四周人声逐渐鼎沸,很能带给人虚假的安全感。
踱出数百丈,千岁的火气消褪下去,倒是哧一下笑出声来。
燕三郎瞥她一眼:“笑什么?”这时候还能笑,心可真大啊。
他的猫儿一向无忧无虑。
“他们暗害海客的过程被我们听了去,必要想法子搜我们出来灭口。”千岁悠悠道,“你猜他们会怎做?”
“去宝华阁找记录。”燕三郎不假思索,“当时你就在隔间鉴定宝物,还有我这个同伴。他们只要去核查那时的记录,就能找出我们签过的契约!”
“可惜啊,查无此人。”千岁冷冷一笑,“也让他们吃一次瘪!”这才算扯平。
不过两人都明白,多亏了荆庆的情报,燕三郎签契时用的是假手印。否则对方顺藤摸瓜过来,就轮到自己吃大亏了。
“不过他们细查契约的话,就会发现我们动了手脚。”燕三郎正色道,“这招以后在官方店不能再用了。”
平时倒也罢了,官方店每天收进的契约数以百千计,没人会专门去盯他这一份儿。可现在那位神使变着法子要把他揪出来,今次因为假手印和红腥草汁而失败了,必然要求官方店从今往后严查。
千岁眼珠子一转:“对了,荆庆?”
“希望他今天没跟官方店打交道。”燕三郎一下子站定,“去提醒他一声。”
若是信察严查契约,不难发现他们造假。从现在开始,无论是他们还是荆庆再使出这种手段,只怕都要被抓个现行。
一旦荆庆被逮,作为同船人的燕三郎和千岁也会曝露。
……
对于滴入真视之光的人来说,无忧谷其实不大。燕三郎两人边逛边找,四个方向四条大街,半天时间就逛完了,却始终没有瞧见荆庆的身影。
这小子去哪了,没出来摆摊还是已经被官方抓走了?
千岁轻声道:“去他院子看看。”
这会儿又到傍晚,许多海客都要回朱仙楼休息。初临迷藏国的兴头已经过了,人们的作息开始规律起来。
荆庆的院门紧闭。
燕三郎留了个心眼儿,没有直接上去敲门,而是找上了住他隔壁的庄南甲。
老头儿消失两天终于回来,给燕三郎开门时,他仿佛也是刚刚回来。千岁在他靴帮子上看见了粘附的泥砂。
“荆庆可在?”
“不清楚。”果然庄南甲转身往里走,“我也才回来不久。”
千岁返身关上了门:“你的侍女呢?”他院里空无一人。
“让她给我拿晚餐去了。”庄南甲脱去罩袍,伸展一下脖颈,很是疲惫的模样。
燕三郎已经走去露天的院墙,靠在墙根底下听了一小会儿。
隔壁就是荆庆的住处,现在安静得很,半丝儿声响皆无。
“怎么跑我这里来找荆庆?”庄南甲也跟了过来,见状好奇不已。
“他惹了点麻烦。”燕三郎面不改色,“恐怕官方会找过来,最好先给他提个醒。”
“若无大事,官方不管。”庄南甲漫不经心,“每次开放,迷藏国里都有大小意外发生,只要不把天捅个窟窿,官方才不理你。”
“可见你对迷藏国不是一般地了解呢。”千岁负手踱了过来。这老小子说三分遮七分,明明晓得迷藏国不好惹,还指引他们跟踪笃信察。这要是普通人去闯禁地,恐怕没走上二三里就被逮住。
庄南甲回过头来,给两人一个慈祥的微笑:“去找过笃信察了?”
第669章 迷藏人(打赏加更)
“严格来说,不算。”燕三郎面色平淡,“我们想跟去他的住处,结果发现那里闲人免进,还有些古怪物事……”
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凝视庄南甲:“我就不多说了,想来你也清楚得很。”
千岁走到他身旁,插口问了一句:“这两天你去了哪里?”
“也就四处走动走动。”庄南甲呵呵一笑,“药引子已经买到手,也没甚要紧事务待办,不若看看风景散散心。”
千岁也对着他呵呵两声:“敬酒不吃吃罚酒!”接着笑容一收,双手探出,闪电般按在他双边太阳穴上!
她出手如风,便是燕三郎也没法子躲避,何况庄南甲只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老头?这一下被按实,他“啊”了一声,就要挣扎。
千岁哪容他挣脱?手上稍用了点力,他就动弹不得,痛得唉唉叫唤。
千岁指尖焕出浅淡的红光来:“不想被打晕,就乖乖闭眼。”
燕三郎知道,她要施展摄魂术了。这神通能令人在意识不清时吐露真话,但前提是“意识不清”。
阿修罗可不理会什么尊老爱幼,庄南甲要是顽强抵抗,她一指头就能把他戳晕过去。
眼下她强行施法,庄南甲恐怕要头晕脑胀胸闷。
这老头子忽悠他们去迷藏国禁地,十足不安好心,千岁从来不吃闷亏,至少要给他一个教训。
庄南甲的确是皱眉瘪嘴,很是难过的模样,一张脸突然变得赤红,无端肿胀一圈,连脑门儿青筋都突突直跳,像是下一秒就要爆开。
燕三郎瞧得心中一跳:从前千岁施展摄心术,可没遇过这种情况。
是庄南甲体质不耐受?
千岁手指忽然下移,扼住了庄南甲的脖子,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冰寒:“说,你是什么东西!”
这话说出来通常是骂人的,但燕三郎看她脸色不像怒气冲天,反倒是如临大敌。
奇哉怪也,她向来瞧不起任何人。
庄南甲被她扼得喘不上气,脸肿得更红了,十个指头来掰她的手,却哪里能掰得动?只能拿求救的眼神看向燕三郎。
燕三郎手还拢在袖子里,只说了句:“捏死就没用了。”
千岁当下手一松,庄南甲猛力吸气,一下子咳个半死。
少年这才问:“怎么了?”
“他的魂魄有古怪。”千岁盯着庄南甲目不转瞬,仿佛那张脸上能开出花来,“与你们都不同。”
她不待燕三郎发问就接下去道:“人有三魂七魄。但他——”她指了指庄南甲,“这东西却不是呢。并且他的魂力强大,甚至还要远胜于你。”
庄南甲缓上几口气,抬眼看向千岁:“彼此彼此,你也不是人!难怪不曾在船上出现。”
他眼里透出了然的光:“其实你一直跟着我们罢?”
此时的庄南甲目露精光,哪里还有先前的老眼昏花?
千岁抬起下颌,冷冷道:“搞不清现在是谁审谁么?你魂力虽强,体质太差,我一抬手就能捏死你。”说罢,指尖燃起一点红莲业火。
此物专烧神魂,也不知庄南甲是否明白它的神通,反正他眼里露出警惕之色,看看她,再看看燕三郎,半晌后长长吁出一口气,眼里的精光又慢慢黯淡。
他再缩一缩脖子,又是原来老朽昏聩的模样。
“罢了,你们想问什么就问,不要动手动脚。”
千岁收起红莲业火:“先说说,你是什么鬼?”这玩意儿与人间的生魂、死鬼都不一样。
庄南甲轻咳一声:“我便是迷藏人。”
这答案实出两人意料。千岁皱眉:“什么意思?你是小世界的原生土著?”
“正是。”庄南甲拿镜子一照,脖颈上一圈红指印,“土生土长,但不是你们在各个岛上见过的迷藏人。他们都是人间来的。”
燕三郎目光微凝:“你是说,他们来自我们的世界?”
“他们的祖先来自人间,在迷藏国繁衍生息罢了。”庄南甲耸了耸肩,“所以,他们是你们的同类。”他看着燕三郎又更正一句,“你的。”千岁不是人,和这小子不同类。
燕三郎恍然。
数年前初闻迷藏国,他是有些好奇的,想瞧瞧天外世界的人长何等模样。结果无论是读过的典籍也好,他亲自来这里看过也好,发现迷藏人与他们并无不同,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有脑袋有四肢,手生五指,充其量就是皮肤黝黑一点,粗糙一点,那也是海风吹的。
现在终于有答案了,这些所谓的迷藏土著,原本就来自人间。
都是同一个物种,再变化还能变到哪里去?“知情人多么?”
“不多。”庄南甲慢慢踱回屋子里,拿了一瓮好酒出来,“便是曾经的人间后裔、如今的平民,也以为自己真是迷藏人了。这种事儿,我们不会特地纠正。”
外来的海客,更不知这里的底细了。对他们来说,迷藏国只是个六十年才开放十五天的淘宝圣地。
“迷藏国的平民,有数万之多?”
“上一次离开之前,我记得是四万两千七百人。不知这几年有无增减。”庄南甲拔开酒塞,深吸一口酒香。
燕三郎看向他的目光已有不同:“你的族类,又有多少人?”
“也就千余。”他取出青瓷杯,给两人斟满,“有减无增。”
千岁随手拿起酒杯,轻啜一口:“少数人对上多数人……唔,这样看来,神使和信察也是迷藏土著?”
“是。”
千岁又问:“他们是你族人?”
“是。”
她了然一笑:“所谓‘进迷藏国来买药引子’,这话是骗人的吧?”荆庆的推断没错,这老小子的迷藏国之行是有进无出了。本来他也是迷藏人,穿过雾墙就是回到了家乡。
“……是。”庄南甲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我这次回来,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再离开了。”
燕三郎往后倚去靠背上:“当年你为何要离开迷藏国?”
“出去找点东西。”庄南甲眯着眼,“是族里派遣的任务。”
千岁斜睨着他,判断他话里有几分真实:“找到没?”
第670章 深挖
“没有,我太没用,到老了都未能找到,只好回来了。”庄南甲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落叶也要归根嘛。”
最后几字,充满了怅惘之意。千岁却是个没心没肺的,毫无同理心:“你想造反吗?”
庄南甲吓了一跳,眼神从燕三郎脸上划过,见他面无表情,眼都不眨一下,仿佛没听见千岁说了什么。
“何出此言?”
“神使和信察都把架子端得很足,仰着脖子走路。你是他们族人,回到这里却成日蝇营狗苟、暗中鼓捣。”千岁似笑非笑,美眸里都是讥讽,“不就是要和他们对着干,这很难猜么?”
“不不,我和他们是有些过节,但……”庄南甲说到这里,话音一顿,“你怎知道神使架子端得足,你见过她了?”
“没见过。”燕三郎接过话茬,“但听过她的声音,也知道她刚刚杀掉了丁云正。”
庄南甲一怔:“她找上丁云正了?”
“嗯。”看来他是知情的,千岁俯身向前,“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的圣殿,还有那些奇怪的光点。不要想着找理由糊弄我,那些都不是活物!”
庄南甲的目光带上了惊奇:“你们居然能深入禁地?”
“你们那禁地的守卫也不怎样森严。”千岁撇了撇嘴,“圣殿正中还供着一棵死树,作什么用的?”
她直言焦木,庄南甲这才相信他们当真走去了圣殿附近,眼睛顿时亮了:“你们闯进去了?”
千岁一下不吱声了,他姑姥爷的,不好闯啊。
燕三郎代她摇头:“没有。那里面有点古怪,不好轻举妄动。”
“亏得你们谨慎。”庄南甲呼出一口气,“否则有去无回。”
燕三郎正要再问,外门响了。
庄南甲的侍女返回,带来了他的晚餐。
饭食很精致,主菜是烤得金红喷香的乳鸽,表皮又酥又脆,再配上小碟梅子粉,那一口酸甜立刻就能解去肥腻,再把鸽肉的一点点膻味儿都压得无影无踪。
千岁指了指乳鸽:“去,给我们也捎两份晚饭过来。”她是过来说正事儿的,原本不饿,可是闻着油脂的香气忽然就食指大动,这才想起来自己一整天没吃饭了。
不管迷藏国里隐藏了多少阴谋诡计,但是吃喝玩乐不要钱这一点,深得她心!
侍女看了庄南甲一眼,见他点头,于是又带门出去了。
“好了,说重点。”待她脚步声消失,千岁就敲了敲桌子,不满道,“我耐性有限!”
“待我想想,从何说起。”庄南甲喝酒润了润嗓子,“我们族人虽少,却也不是铁板一块。你们人类不是有个说法么,一种米养百样人。”
“然后?”
“我从前犯过大错,致一件宝物流失人间。为了将功补过,我就借着上一次雾墙开放的机会离开迷藏国,希望找回那样东西,将功补过。”庄南甲说到这里,脸部肌肉微微跳动两下,“可是我去往人间之后慢慢回想推导,才发现这些都是对头的奸计!它设好了局,要将我骗去人间,让我死在外头!嘿嘿,我偏就不能让它如愿!”
千岁抱臂看着他,不信:“所以说,你这趟是回来复仇的?”
“是。”庄南甲阴沉地哼了一声,“但回来之后才发现,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它倒是一路青云,爬到了神使的位置上去!”
燕三郎杯子举到一半停住了:“神使?你的对头是神使?”
千岁的脸也沉了下来。她原以为这老小子最多得罪一个信察,哪知道他要杠的是神使?“你打算怎办?”这老小子是迷藏土著,回来以后却不去自白身份,反而扮作海客逛吃逛吃,说没企图必是假的。
“我若是公开身份,恐怕没什么好下场。”庄南甲淡淡道,“不如以攻为守。”
燕三郎目光闪动,问出了关键问题:“笃信察与神使关系匪浅?”否则怎会引他们去找笃信察的麻烦?
“何止?”庄南甲嗤笑一声,“从前他明面与我交好,背地里狠狠捅我一刀。若不是我对他深信不疑,也不至于掉进别人给我挖好的陷阱!”
他眼里爆出的恨意,比提起仇家时更甚。
叛徒最遭人恨,不管是哪个世界。庄南甲转眼又道:“不过你们莫要以为,我让你们去找他就是暗报私仇。苍吾石流……被买卖却没有留底,的确就是笃信察的手笔。麒麟轩向来由他打理,你们不找他还能找谁?”
千岁摇头:“你的话真真假假不可信。当日你给我们的线索,是从麒麟轩的伙计那里得来?”
庄南甲点头:“是。”
“好,那么你把这伙计给我弄来。”她盯着他道,“我自有办法令他只说真话。”
庄南甲倒没有露怯,只是思索了十几息:“这不难办,但对我有甚好处?”
“我能饶你一命。”千岁冷冷道,“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办了笃信察。”
“好。”庄南甲一口就应承下来,“明日一早就能办妥。”
这时侍女再次返回,手提两只硕大食盒。
朱仙楼对于贵宾的要求,一向是超额满足的,这回还多赠送了几只爽口的老椰子。
对着个老家伙吃饭,千岁没有胃口。她一把接过食盒递给燕三郎:“走吧,似乎听见隔壁有动静传来。”
她指哪,燕三郎就走哪,并无异议。
不过临出门前,他突然转过头又多问了一句:
“胡勇和霍芳芳,你杀了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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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庆回来了。
他刚开门,燕三郎劈头就问:“你今日去过官方店了?”
荆庆茫然:“没有啊。”
“那就好。”千岁拂了拂袖子,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将此间主人推去一边,她大步往里头走,顺道向里间两名侍女指了指,“你俩,出去。”
这客人太霸道了,荆庆只得唤两名侍女都退出门外候着。
相比之下,燕三郎就客气多了,至少寒喧一句:“晚饭用过了么?”
“啊,吃过了。”
第671章 海岛行
荆庆只答了这一句,然后就看见燕三郎提溜着两只大食盒放去他桌上,自顾自排菜布饭摆好镶金箸。千岁施施然坐好,解下面具,心安理得享受燕三郎的服务。
这两人,还真不跟他客气。
千岁挟起一只乳鸽腿,蘸了梅子粉,轻轻咬上一口:“味道不错。你上哪去了?”
这两句话前后不搭,荆庆愣了愣,才知道她对自己说话:“出海去,游逛了一圈。”
“官方店不要再去了。”燕三郎接过话头,“你若是赚够钱,也莫去琳琅市集摆摊。”
荆庆忙问因由。
燕三郎将今日发生的事择能说的都说了,而后道:“神使和信察翻看契约,不难发现们画下的血印有假。未来这些天,你再去官方店买卖,只要是做假手印,就很可能会被当场逮住。”
荆庆色变。
荆家祖父就是用了真手印被追魂夺命,荆庆吸取教训,绝不会重蹈覆辙,因此他卖货给官方的路子算是断了。
就如燕三郎所言,最好在琳琅市集也不要再做交易。那里通用的也是官方的契约,谁知道神使会不会布下罗网,等着他们来投?
“这地方有些鬼祟,你最好早些离开。”燕三郎顿了一顿,正色道,“这次是我连累了你,实在愧疚。如果力所能及,我愿做补偿,钱物亦可。”
六十年一遇的机会,价值七八万两银子的通行令,成本高昂。荆庆为今次迷藏之行筹备已久,若是受燕三郎所累只得收手,那么燕三郎的确欠他一个好大人情。
要知道,今日神使和信察追查不到他头上来,也多亏荆庆提供的手段。燕三郎做事干脆,既然自己连累对方,那就该由自己做出补偿。
荆庆目光飘忽,显见得心乱如麻。
留下?好似也无可作为;离开?他又心有不甘。
千岁也不吱声,低头吃自己的晚饭。
过了许久,荆庆才喃喃道:“燕小哥你有本事,我也不要别的补偿,帮我完成祖父的心愿就好。”
荆家祖父留有遗书,嗟叹自己被迷藏国害了终身,只可惜不能揭露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荆庆希望代他满愿。
千岁对燕三郎呶了呶嘴,示意他莫要同意。可是少年只作未见,点头道了一声“好”。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燕三郎道:“我们查找线索,本身也绕不开这些事情。”他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想拿到苍吾石就甩不脱这个世界的秘密。
他和千岁来到迷藏国的初衷,只是为了寻找苍吾石的来源,除此之外明哲保身,最好其他秘密都不要碰。
可是现在想来,木铃铛在他刚刚拿到迷藏海国的通行令就发布了红光任务,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他和千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生生将卫王逼死,帮着萧宓爬上一国之君的宝座,那也不过是个红色任务啊。
所以依着木铃铛的尿性来看,这一次迷藏海国的任务也简单不到哪里去。
荆庆得了燕三郎的承诺,很是高兴,紧接着脸上却有了愧色:“我也真没能耐,在迷藏国转了两天,也未找到解谜的办法。”
千岁拈起一颗草莓,凉凉道:“你不跟官方打交道,就是在迷藏国再转悠几年也套不出真相。”
荆庆面色讪讪。他也知道千岁说得对,可他胆小……呃,谨慎惯了,又有祖父的教训在前,内心是不想跟官方打交道的,最好能暗中调查出一点门道来。
反正还有十来天时间,他这样安慰自己。
千岁又问他:“你都去哪里转悠了?”
“找了个小船,去了六、七个海岛。”荆庆答道,“去得最远的一个,是赤门岛。离水晶岛南码头有数十里了。”
“可有所得?”
“惭愧,没什么发现。”荆庆啧啧两声,“倒是看出迷藏国的百姓对天神狂热信崇,每个岛上都立有许多神柱,柱前必有新鲜供奉,时常还有人五体投地叩拜。我看到几个上岛的女客不知深浅,对着神柱指点讥笑,结果一向温驯的百姓暴起,将她们打到头破血流。”
千岁支楞起耳朵:“然后呢?”
“然后我便走了,不知此事后面如何收场;也不知迷藏国怎样给受伤的海客一个交代。”
燕三郎也不觉得古怪:“不稀奇,就算在人间,百姓也时常供奉神明。”连曲云河那样的山泽都能长年享受香火不断呢。
“无忧谷开放期间,这种小事免不了也少不了。”千岁挟起一枚糖渍番茄放进口中,凉凉道,“转了两天,你就这么一点收获吗?买了几万两门票才进来的,未免不值。”
这话扎心,荆庆赧然:“本地百姓虽不富足,但是安居乐业,没见到什么特别之处。对了,我倒是看见了几位信察的庄园。”
燕三郎顿时想起庄南甲所言,信察在迷藏国地位崇高,平时居住在海岛上的庄园里,出入都有仆佣成群,排场比起人间的富豪只大不小。
毕竟,富豪只是有钱,他们却是有权。
钱在权前面,时常就是唾手可得。
“如何?”
“怎是‘金碧辉煌’这四字了得?”荆庆努力回想,“我路过一位宝信察的宅邸,里面的仆人正好开门走出来,我瞅见对门的回廊里摆着十来座树状珊瑚,颜色略不同,每棵都有两人高,竟是将它们当作花草来摆;还有一位信察,把整座岛都占去修建宅子,据说里面道路纵横深广如迷宫。”
说到这里,他微微前倾:“但我注意到一点,这些宅邸在信察当中流通很快。有个四十岁的老仆说,他前后经历了三任主人。老信察去世之前,都会把宅子留给新的信察。”
燕三郎目光微闪:“不留给家人?”
“不留。”荆庆当时也有疑惑,随后就打听清楚了,“就连资产、仆丁,也一并指给新信察。”
这就有趣了,都说凡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传宗接代,家财自然也要留给子孙。
第672章 处处谜团(打赏加更)
人心都是肉做的,在世时难免为后裔多考虑一些,世人皆然。为什么信察不循此理,反而避亲就疏,把身家都交给另一个陌生人?
于情于理,这都说不通。
千岁却道:“莫非这就是天神的旨意?你懂的,他们或许也注重血统。”
什么血统,荆庆懵圈,他不懂。
可是燕三郎懂了。迷藏本界遗民数量稀少,跟普通人结合生子,这么一代代传下去,血脉自然越发稀薄,哪有资格继承他们的资产?
因为本界制度特殊,财富恐怕只在上层特权之间流动,与平民基本无关。
“血统?”燕三郎只问她一句话,“他们和平民能生出孩子?”
千岁和荆庆都怔住了。
后者发呆,是因为燕三郎问得无厘头。什么叫“能生出孩子”,人不生娃要怎么繁衍?
千岁却被他提醒了。
是啊,在人间,妖怪和人类结合还有机会诞下半妖,虽是跨物种繁衍,毕竟大家根源于同一个世界;可是根据庄南甲的说法,迷藏先民与普通百姓分别来自两个不同世界,这样的结合能产生后代吗?
“我不知道。”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概率极小,但今回的题明显超纲了,她也没有答案啊。“或许他们只跟本族人婚配?唔,这也说不通信察不留遗产给子孙的原因。”
荆庆晃了晃脑袋,暂且将不解抛去一边:“因这疑惑,我还多问了几句。听说过去二十年,迷藏国交替了九位信察,其中就有七位产生于雾墙开放以后。”
燕三郎听得认真:“再之前呢?”
“再之前就不清楚了,人们也记不住。”荆庆耸了耸肩,“就算官方有记录,百姓也未必能看到。”
燕三郎想起船夫所言,平民很少识字,自然也就没人专门去记录这些。千岁接话了:“你是说,信察的产生与迷藏国向人间开放有关?”
荆庆点头:“是。我辗转几个岛,问了不少居民,才知道这七位信察里面,又有六位是海客!”他叹了口气,“就这么简单一点资讯,得来可真不容易。这里多数人连二十年前的事都不清楚。”
“是,他们寿数短,通常活不到两个二十年。你想统计一点数据很难。”千岁目光闪动,“平民怎知新信察是海客?”
“每一位新信察的诞生,都要经过隆重的天选仪式,届时所有平民都会去观礼。”荆庆早问得清楚,“迷藏国就这么小几万人,不难发现这些信察是新面孔。再说神使也会当众再作宣扬,海客有幸得到天神点化,留在海国成为信察云云。”
燕三郎轻轻吁出一口气:“新任的信察、外来的海客……”这二者当中到底有什么关联?对于他们这些外来者而言,迷藏国就是笼在迷雾中的神秘之地,荆庆能查到这一层,想象力也是相当强大了。
千岁已经吃好了,去院子里仔细洗净双手,才对燕三郎道:“该回去了。”
“嗯。”少年站了起来。
“我呢?”荆庆赶忙也站了起来。
“等消息。”千岁戴好面具,丢下一句话就拉开门出去了。
那双侍女就守在门外,亭亭玉立。荆庆唤她俩进来,一手搂着一个,软玉温香。
回到温柔乡,满腹的疑云就自动退走了。
此刻他心头想的是:管它,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有麻烦明天再说。
……
燕三郎与千岁回到自己住处。
这里没有侍从,院里院外都是冷清,只有壁上的明珠灯散发淡淡光晕,引来几只贪光的小虫上下飞舞。
千岁摘了面具,脱掉罩袍,便是一身火红长裙,下摆绣着芍药,腰间系着金灿灿的腰带。
腰带快有巴掌宽了,系在别人身上是土豪,缀在她身上,却与她的张扬相得益彰。
哪怕有灯,屋里还是有些昏暗。她顺手点亮一只蜡烛。
暖光摇曳,给她娇艳的面容打上了完美的层次,也在她妩媚的眼中跃跃跳动。
这是在美梦或者噩梦最深处,才会出现的女妖吧?
美得不经意,却惊心动魄。
燕三郎立刻挪开目光,却见灯光把她的影子拖长在客厅,细细长长,又随着她本人的动作摇晃不止。
这原本空旷的院落,忽然就暖意融融,有了人情味儿。
这么多年,他们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清风吹来,带进院子里的栀子花香。少年想起抱着她的那一晚,也是淡淡幽香满怀。
“怎么了?”千岁看他老是盯着墙角,也顺势看去,结果什么也没发现,“你在看什么?”
“无事。”燕三郎的分神只是一瞬间,这会儿走去小院折了几支鲜花,用水晶瓶装水摆上,放在墙角。
“放这里作甚,看又看不到。”千岁微嗔,把水晶瓶又搬到进门的桌边,顺手拢了拢花儿。小三这么随手折下来的花枝,高低错落,插作一瓶居然甚是好看哪。
玉指抚鲜花,相得益彰。燕三郎垂下眸子:“庄南甲交代的,你怎么看?”
“怎么看?”千岁嗤笑一声,“他说了那么一大通,有五分真话就了不得了。满口胡柴的小人,嘿!”
燕三郎不语,知道她必有下文。
果然千岁摆弄着瓶中花,一边道:“我施展摄魂术时,他虽然极力掩饰,却还是被我探出一点究竟。这人魂力强大已极,远在寻常异士之上,就是曲云河,唔……”她一直在思考合适的比照对象,“这样说罢,就算是连容生也远比不上他。”
这就直观了,燕三郎微微色变:“这么强?”
“嗯,至少与炼狱当中的恶鬼王不相上下。”千岁眯起眼,“所以方才他面对我们可没有半点惧色,这要真打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主要是你会拖我后腿……他对我们存着利用之心,又忌惮我的红莲业火,否则早就出手了罢?”
红莲业火的威力,每一个神魂都能感受到。
“怎么打?”燕三郎始终觉得违和,“他魂力强大,身体却那般弱小。”
第673章 晨起懒梳妆
他和千岁都能确定,庄南甲就是七八十岁普通老人的身体,外人都道风烛残年,精神再怎样矍烁,身体终像被白蚁蛀空的老宅,看起来框架俨然,却不知哪一天就轰然倒塌。
这也太奇怪了,哪有人专修魂魄,不管身躯?
若是身躯腐朽,魂体却要安放去何处?
“一般来说,活的……存在的年头越长,魂力才会越强大。”千岁淡淡道,“它的累积晋阶与真力不同,勤学苦练或许能让它更凝实,但说到火候,还得熬年头。”
她下了个论断:“无论他是七十多还是八十多,魂力都不该达到这种水平。”
燕三郎的思绪延伸去更广处:“只庄南甲一个特例,还是他的族人都是这般?又或者,只有信察和神使?”难怪夜探圣殿时,千岁坚决不许他靠近。原来那里面养着一窝子怪物。
怪物。
难怪他们要把自己圈养起来,摆出高高在上的模样,不与平民接触。
千岁耸了耸肩以示不知:“话说回来,他透露的关于迷藏遗民的情报,你觉得有几分真?”这是他们做出更多推导的基础。基础错了,推论自然也就错了。
“未必有假。”从傍晚以来,燕三郎一直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但必有隐瞒。我总觉得,他瞒住的部分才是重点。”
这种感觉没有来头,却清晰分明地横亘在他脑海里。
千岁幽幽道:“与他合作无妨,切记步步小心。”
“从横沙滨上船开始,他就在观察我们了。”燕三郎心里雪亮,“好在,他也不知我们根底,不敢轻举妄动。”
“他若真是回来复仇的,暗中也会布局。”千岁以手托腮,“我们在迷藏国人生地不熟,恐怕还得借他的力。”
要借力,又要留神不能被当作炮灰,这难度也不小呢。唉,他们就是来追查一块石头的下落,为什么又被卷进这种深不见底的漩涡里去?
木铃铛的任务,真是越来越难。
千岁伸了个懒腰,懒懒倚床。
燕三郎目光从她小蛮腰上移开,轻声道:“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这里的美人榻,几乎跟床一样大了。少年自去躺到榻上,缓缓阖目。
……
次日天不亮,就有人来敲门。
燕三郎以为是庄南甲到访,可是一开门才发现来者出乎意料:
窦芽。
他们这几天一直忙呵,都未见到小姑娘;反过来说,窦芽也好久没有出现了。
“窦姑娘?”偏巧燕三郎昨晚睡得很香,几乎是被敲门声叫醒的,难免衣冠不整。他以为来者是庄南甲,也没端正衣裳就来开门了,这会儿中衣穿得随意,衣襟都未收拢。
他一直在长身体,虽然身材劲瘦,线条越发硬朗。窦芽离他不足三尺远,视线触及他胸口那片微栗色的肌肤,目光忽然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燕……”她咽了下唾沫,正要说话,却见少年身后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先是按在肩膀,而后顺势往下,滑落到燕三郎的胸膛上。
素手纤长,指若削葱根,指甲上还染着鲜艳的寇丹。
那一截藕臂欺霜赛雪,白得刺眼,更不用说慵懒的女声也同时响起:“谁啊,这么一大早扰人清梦!”
紧接着美人螓首从燕三郎身后探出,秀发蓬乱,双颊晕红,眼里仿佛能滴出春水来。
“你、你们!”窦芽口吃。看看她再看看燕三郎。这两人同样衣衫不整,同样脸色微红。
这可是大清早呢,他俩昨晚、昨晚……?
“小等。”燕三郎“啪”地一下关起门来,飞快将千岁的胳膊从他身上扒拉开去,才低声警告她,“别胡闹!”
莫说窦芽吃了一惊,他也被吓到。千岁的指尖很凉,划过的肌肤下意识紧绷。
她好像还在他心口戳了一下,那点凉意就直接透进心底去了,让他忍不住想哆嗦。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千岁嘟起红唇:“多好玩呀?”窦芽的眼神震惊,就好似见到鬼了。真是,她就没见过男女同寝?
咳咳,她和小三就是同寝一屋啊。
燕三郎火速整好衣冠,同时对她道:“把衣服穿好!”她有一边衣领滑到臂上,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
他看一下都觉得扎眼。
千岁不情不愿,但还是照办了。
少年轻吸一口气,再度开门:“请进。”
窦芽呆呆出神好一会儿,直到燕三郎开声,她才茫然走了进去。
“有事么?”
“啊?”她的神志还没完全归位。
“这么一大早跑来,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事?”千岁提醒她,一边返身拈起桌上的草莓丢进口中。
听见她的声音,窦芽总算回了神:“啊……今早我见到丁云正了。”
“丁云正?”燕三郎一怔,千岁闻言也转过来,和他互视一眼。这个动作两人已经习惯成自然,可是看在窦芽眼中,倒像是心有灵犀了。
“在哪里?”两人异口同声问出三个字。他们可是亲眼看到丁云正被迷藏国的神官诱进禁地,并且后续还用诡面巢蛛跟进,虽然下场不明,但想来是凶多吉少了。
按理说,那是个失踪人口了,为什么窦芽还能看见?
“在无忧谷。”窦芽咬了咬下唇,“我路过宝华阁,看见他刚好从里面走出来。而且
、而且没戴面罩!”
是了,小姑娘没滴上真视之水,如果丁云正也是黑袍+蒙脸,她肯定认不出来。
千岁补问一句:“就用真面目,光明正大走在路上?”
窦芽点头:“是,无数人都看见了呢,但没当回事,大概以为他是迷藏国的本地人。我喊他一声,他不理我,鼻孔朝天走过去了。”
“鼻孔朝天。”千岁轻笑一声,“这倒是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燕三郎面色却凝重。他知道一点内情,从荆庆那里、从庄南甲那里、从禁地圣殿那里。都拼凑起来,就能催生一个不祥的念头。
他突然问:“他那个随从闵川呢?”
“没看见。”
燕三郎再次确认:“你见到丁云正,他是只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