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海外有金山
要知道,进入迷藏国的每一个外人都会小心隐瞒自己的出身和来历。燕三郎看起来比谁都谨慎,怎会在这个女人面前口无遮拦?
当然,她戴着面具,燕三郎接收不到她的瞪视,只是对千岁微一摇头。
这种小动作,就显得很有默契了。
窦芽咬了咬唇。
这时边上的矮胖老人笑呵呵打岔道:“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大乐事。上岸以后,我们该找个地方好好吃喝叙谈。哦——”他转问荆庆,“岛上有饭馆子吧?”
“有。”荆庆答道,“只要有钱,你想要什么服务都有。”
“那我还得再找两个小姑娘来替我按按背、松松筋骨。”庄南甲长长舒一口气,也伸个懒腰,结果骨头咯啦一声响,他也“哎哟”一声,“我这身老骨头,都快被海风吹锈了。”
象鼻岩距离海岛不远,画舫驶上两盏茶功夫就到了。
这些群岛在海上错落分布,燕三郎目测至少有数百个之多。距离很近的岛屿才有桥梁相连,而多数岛屿之间必须借助船只方能通行。他们站在画舫上就能看见不计其数的小舟往来穿梭,一派繁忙景象。
岛屿草木茂密,也是鸟类的天堂。船只驶近,时常能惊起丛林中许多飞鸟盘旋天际,都是外头罕见的珍禽。
窦芽喃喃道:“这儿可真美。”
“看那个!”庄南甲向着更远处一指,声音洪亮,“那才叫作壮观!”
画舫刚刚驶过水上群山,海客们的视线不再被峰峦所挡,这时都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
这片最开阔的水域正中,赫然有一座水晶之岛!
它有峰峦,有坡谷,但毫无疑问,构成这座海岛的每一块水晶都是通透纯净无瑕疵的。趁着天光正好,人们于是被它的璀璨迷得眼花缭乱。
穿过水晶岛的每一缕阳光都从不同角度被反射出来,织成了浪漫唯美。
阳光底下,它在熠熠生辉。那是其他任何珠宝都无法比拟的耀眼和宏伟。
这座岛本身,就是一块巨大无伦的珠宝啊。
荆庆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这也太、太……”他一向伶俐,今回受到的冲击是太大了。他听长辈提起过迷藏国当中的水晶岛,可是听闻和亲见绝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这不应该是梦幻当中才能出现的场景吗?
就连千岁也轻轻“哇”了一声。
毕竟,女人对于美是没有抵抗力的。
窦芽低声道:“我听说深海里面的龙族会建水晶宫,但想来不会比它更壮观了。”
现在,画舫就向着水晶岛的方向驶去。
越靠近,越觉其宏伟。
荆庆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又给同伴讲解道:“据说迷藏海国中还有金银岛,即是金和银构成的海岛,体积比水晶岛要小一些。”
“上面全是金子和银子?”千岁抚着下巴,“难怪这里的金银不值钱。”
“正是。平时不许外人靠近。”她的声音里满满都是不怀好意,荆庆笑道,“千岁姑娘可别打它的主意,迷藏国里好似有许多强人。”
庄南甲接了口:“打它主意的恐怕不止一两个人,也不知下场如何。”
其他海客也是兴致高昂、议论纷纷。
就在无数人翘首以盼中,画舫靠岸了。
舫上的船员很有礼貌地引导众人下船,井然有序。
既然走到这里,人们反而不着急了,都抱着异国观光的心情举步。
不过登岸时,众人仍然又被震撼了一把:
别人家的码头,栈桥都是木头制的;而水晶岛的栈桥,一块一块都由赤金打造,在阳光照耀下几乎要闪瞎人眼。
栈桥长一百多丈(近四百米),那么这就是金光闪闪、壕气冲天的一百多丈。
所以每位乘客下船的第一步,就是踩在金子上。
并不是每个人都曾有过这样特殊的感受,包括燕三郎。踩在黄金上的感觉分外不同,但又说不上来,少了金属的铿锵,但是冰冷而威严。
这,大概就是把财富踩在脚底的感觉吧?
千岁侧头,在燕三郎耳边低语:“行啊,这迷藏国还真懂得摆弄人心。”
迷藏海国六十年才开放一次,能进来的多半都是一方权贵,普通量级的财富怎会看在眼里?但眼下这个嘛……
金银是最基础的财富,这里谁身上没有金子?可当它们海量积聚在一起时,就会产生无以伦比的魔力。
迷藏海国就是大大方方给所有外来者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财富——只要你有本事拿走。
走完栈桥就是脚踏实地了,依旧是赤金铺路。举目望去,这条黄金之路蜿蜒上山,直至远处被林木峰峦挡住。其实纯金本身柔软,并不适合铺地承重,所以迷藏国按配比炼成了赤金,抗酸抗压抗腐蚀,价格和黄金也是相差无几。
这个时候,客人们的目光就被岛上的房屋吸引了。
码头附近的建筑很少,但越深入岛屿腹地,房屋的密度就越大。
千岁笑道:“看来这里同样也有贫富分化嘛。”
水晶岛上的建筑,按大小和外观也分三六九等。最普通的屋宅和外界的并没有什么两样,木架搭起、棕榈铺顶,外墙用贝壳碎片和沙浆夯成,保证坚固的同时也绘以鲜艳的色彩,倒是充满了海岛风情。
“这里的建筑款式,很杂。”越富有的住家,房屋建材就越高档,占地面积也越大。至于风格,那简直就是各派大杂烩,什么款什么型都有,燕三郎甚至看到了卫国特有的、飞檐上一字排出由大到小共六只檐兽的独特造型。
外客都在东张西望,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荆庆看得目不暇接,但仍不忘给他们科普:“除了土著,还有许多岛上居民的先辈都来自外界。”也把家乡的风格带来这里。
乡土情结最难磨灭,几十年、上百年都未必褪尽。
边上也有其他海客听见荆庆介绍,情不自禁道:“这等人间天堂,谁不想留下来?”
第631章 初上水晶岛
“吴兄此言差矣。”又有一人道,“住在遍地是金之处,金子就不值钱了,贵重的反而是他物。否则,海国也不必与外界通商,互换所有。”他顿了顿又道,“海国只是岛屿,看来许多物产都不能自给自足。”
“有理。”庄南甲转向他笑道,“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我姓焦,来自涂国都城。你呢?”
庄南甲一怔:“这么巧,我也是涂国人,我姓庄。”
两人相顾一笑,自有老乡见老乡的亲切。
这姓焦的客人问他:“你头一次来?”
他听庄南甲的声音低浊,就知是老人家了。
“是啊。”庄南甲呵呵笑道,“进来开开眼界,顺便做点买卖,看看能不能给儿孙多留些财产。”
两人谈起涂国,仿佛同样熟稔。最后这姓焦的客人留下自己在涂国都城一处商铺的地址。
能进入迷藏国的外客非富即贵,这也是扩展交际的绝好机会。
他们在聊天,其他人却在观望四周。
一行人已经顺着黄金路走过三里远,两边房屋渐多,充满了异国风情。林间地头、屋舍阡陌,本地居民随处可见。
海客观察他们的同时,他们也投过来好奇的目光。
好奇,并且友善。
毕竟,迷藏国上一次有外客来访已经是五年前了。
路边草丛里突然蹿出两个孩子,一追一逃,撞在庄南甲身上。他们年纪都在四、五岁左右,冲撞起来像小钢炮,庄南甲被撞得一个踉跄,险些仰面朝天倒地,窦芽眼明手快扶住他,又一伸手,把冲在最前头的男孩拦了下来:“不能乱跑喔。”
紧接着孩子父母也奔了过来,见状点头哈腰、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孩子不听话冲撞了您,我们一定惩罚他!”
庄南甲还未来得及说声“不必”,孩子父亲已经反手一记大耳光,甩在男孩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孩子稚嫩的脸蛋上浮起五个红彤彤的指印。
这当父亲的劲儿很大,一点儿都没留手,把儿子的脸都打得歪过一边去。
男孩呆了一呆,呜哇一下放声大哭,腮帮子以人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做家长的舍得下这样的重手?众人都是皱眉,窦芽瞠目:“这、这个?”
“苦主”庄南甲连连摆手:“行了行了,我不怪他。你们下手也忒狠。”
那对父母当即松了一口气,满面感激:“谢谢,你们真是好人,天神会保佑你们!”
孩子母亲把两个娃儿一起搂进怀里,小声安慰。
渐渐地,孩子哭声越来越小,她才转头责怪丈夫:“贵宾都不计较,你下手也太重了,要是我们的孩子有幸被点化,我看你以后……”
话未说完,丈夫就瞪了她一眼:“你的预测能作准?”
妻子抿起嘴,不说了。
窦芽看不过眼,掏出一只小瓶子递过去:“涂上去止痛消肿,掌印能早点消褪。”
孩子母亲感激地接了过去,千恩万谢。
燕三郎不发一语在边上瞧着,只觉好生诡异。当年他在红磨谷遇到周家的小霸王周弦毅,被家里宠得无法无天,两边家长说不得半个“不”字;眼前这一家子却是另一个极端。
这样的谨慎,像是生怕海上来的客人责怪,于是先给孩子一记重手,让对方不好再挑理责备。
是什么原因让这对夫妻抱着小心翼翼的态度?
窦芽听见了新鲜词,好奇道:“什么是点化?”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么?这个词对于普通人来说,有点儿太玄奥了吧?
年轻的父母摆手:“没什么,没什么。”说罢向庄南甲又道歉一次,带着两个孩子返身走了。
燕三郎等人也继续前进。
荆庆挠了挠下巴:“是错觉么,他们好像很怕我们?”那对年轻夫妻的笑容一言难尽,有惶恐,仿佛还有讨好。
庄南甲摆手:“他们几年没见过生人了,或许在他们看来,我们这些海外客青面獠牙,比什么都吓人。”
燕三郎突然道:“我们的穿戴都是一样。”
同是金面罩黑外袍。好人坏人一个样儿。
这些本地人经历过什么,才这样害怕海客?
庄南甲哎了一声:“你要知道,在与世隔绝之地,传说总是越发扭曲,到最后改头换面,早和真相隔了十万八千里。”
那姓焦的客人也道:“在我们的世界里,关于迷藏国的传说也是神乎其神呢。”
窦芽往路边的房子看了几眼:“我还是想知道,‘点化’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么?”最后一句问的是荆庆。这群人当中,他算是最了解迷藏国的一个了。
荆庆立刻摇头:“不清楚。我祖父在这里也只呆过不到半个月,怎能事事尽知?”
众人沿着黄金路往山上走,再过几里就到十字岔口。早有满面微笑的侍者立在这里,接引众人取道另一条平路。
这条路,通往北边的山谷。
再往北,民宅明显减少,建筑渐趋高大华严,到最后就是成片的宫殿群,用金碧辉煌都不足以形容。荆庆的祖父说得没错,这里的华厦动辄以宝石砌墙、砌池,燕三郎就看见一口翡翠之池,池水当然是透明无色的,然而池壁却是以通透的翡翠制成。
在外界,这么巴掌大一块翡翠就能让一家五口吃喝十年。可在这里,它不过就是堆砌池子的装饰罢了。
然后,他们就抵达了山谷当中最大、最豪华的宫殿:朱仙楼。
燕三郎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连卫国大都盛邑的华庭都不知见识过多少,却不曾有一栋与眼前相似。
这宫殿群高十五丈(四十五米),外墙是鲜艳的红色。它造得美轮美奂自不用说了,造型也是饶富特色。如果从高空俯瞰下来,其形状如盛开的鸟萝,五组宫殿就构成了五个花瓣,彼此头尾相连。
侍者引众人从高大的拱门走进去,穿过笔直的回廊,进入广阔的露天中庭。
这个中庭也即是鸟萝建筑的中心部位,有丛林楼阁、小山清泉,丛林掩映、一步一景,甚至还有大型的迷宫和湖泊,乃是休憩玩耍的好去处。
第632章 不知风情为何物
只要客人走累了,立刻就会有侍者端着饮料点心上前。
旁人都在啧啧惊叹,燕三郎却盯着四周的建筑瞧:“看来,我们的住处在上面了。”
果然,他们很快拿到了钥匙。
朱仙楼的五瓣形建筑专供客人居住,从上到下一共五层。入住的客人,每人都能分到一个独立的小院。
这院子的格局也是很有特色,进门便是茶厅,有榻具可供会客,往里再走一间才是卧房,帘幕低垂。种满花草的露台反倒在最外头,约莫是五十平见方。
燕三郎等人住在朱仙楼第三层,站在露台上就能饱览整个山谷的秀丽风光。
这样单门独户的院子,很好地保护了客人的私密性。不过燕三郎开门之后就微微一怔,因为茶厅的角落里站着一对年轻男女,眉清目秀,也作侍者打扮,只是身上的衣裳比他先前见到的更单薄。
男的精壮,女的婀娜。
两人向他行了一礼:“贵客安好。”
“好。”燕三郎皱了皱眉。
见他背着行囊,侍女上前一步伸手来接,一边细声细气:“您可以留下我,也可以留下他。或者,您要我们两人都留下?”她的口音有些生硬,但嗓音非常柔软。
“不用。”燕三郎避开她道,“都出去吧。”
侍女一怔,再次确认:“您、您不要我们留下?”
“不用。”他不喜外人近身。
这两人再行一礼,退了出去。
燕三郎明白,这等安排是因为迷藏官方也不知道入住小院的客人是男是女,所以派了一对年轻侍者在这里等候,任君选择。
这样的服务,还真是周到呢。
燕三郎在自己的地盘上巡视一圈,确认小院里没有被布下监控手段,这才走去隔壁敲了敲门。
“谁啊?”里面传出千岁懒洋洋的问话。
“我。”
门开得无声无息,燕三郎走进去,看见这里也有一对侍者。给他开门的是男侍者,另一名女侍者候在千岁身边。
“你安顿好了?”白衣女郎斜倚在榻上,正抱着一个椰子喝得不亦乐乎。金面具被她卸掉了下半截,露出秀致的下颌和花瓣般的红唇。
他们在画舫上看到岸边椰树林立,千岁就惦记上椰子了。本地人在椰子上凿出小孔,放进中空的嫩芦管,就可以啜饮鲜甜天然的椰子水。“来一个么?”
“不。”燕三郎望向另外两人,“这两个,你打算留着?”他留意到,就这一会儿功夫,男侍者至少偷眼看了千岁两次。
他不喜欢那种眼神。
她眼皮也不抬:“有人侍候还不好?”
她还想让人怎么侍候?燕三郎沉声对两人道:“出去,不用再来了。”
这对男女互视一眼,犹犹豫豫去看千岁。
她嘟起小嘴,有些不开心,但还是往外一指:“走吧。”
两人只得应了声“是”,尤其男侍者看起来有些失望,但还是低头走了出去。
燕三郎仔细关好门,又去烧火座水,才返身走回落座。
千岁见他坐姿如钟,后背挺得笔直,不由得嗔了句:“作甚跑我这里赶人?你屋里的呢?”
“赶走了。”
好罢,一视同仁。千岁这才挂起一丝笑意:“你知道他们能做什么?”
“随唤随到、打理庭院、监视宾客。”所以他才不要留迷藏国的耳目在身边。
“还有呢?”
燕三郎想也不想:“暖被。”他从小就不是单纯的孩童,在春明城又混迹上流权贵的圈子,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公子哥儿家里奴婢美妾成群,时常还会拿出来互换。
迷藏国放在小院里的侍奴也不过如是,可以任宾客随意使用。
千岁摘下面具凑过来,胳膊搭着他的肩膀,白嫩纤长的手指就在他眼皮底下戳了戳他的胸膛:“喂,话说你过年也十五了,方才那侍女可是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长得也不算太难看,你就一丁点儿也没兴趣,嗯?”
话尾挑扬微嘲。
别人挤眉弄眼是委琐,她么,却是俏皮和痞气。
“没有。”燕三郎微一侧头,拉开自己与她的距离。理智应该克制冲动,尤其眼前局势不明朗,更需要保持头脑冷静。
“不解风情!”千岁哎了一声,“你是木头人变的吧?”
这话不是她的发明。春明城的世家子弟一般在十五岁就会见荤,并且还是家里人指定的奴婢;而盛邑的大户人家联姻之前会先“试婚”,即由女方派出丫环与未来姑爷共枕一个月,以确定男方没有隐疾,这才有后面的风光大嫁。
燕三郎离开春明城前已经十四岁了,身边却连个美貌侍女都没有,包括风二爷在内的纨绔不止一次取笑他,他都只当不闻。
他很干脆绕开这个话题:“既已抵达迷藏国,下一步就是怎样套到苍吾石的消息。都说这里卖出的东西不会追溯来源,但我不信。”
“这里也卖古董。而古董最讲究流传有序,要是不附会几个故事,怎么能卖出好价格?”千岁喝光椰汁,把壳子扔去一边,“但我们初来乍到,要打探到一手消息不容易,得找个知情人。”她轻哼一声,“都怪你赶跑侍从,我还没来得及问话呢。也不知你猴急个什么劲儿!”
燕三郎面不改色:“他们年纪太轻,就算知情也是有限。”
“走吧。”千岁站了起来,“早去早回,我还想洗个热水澡呢。”
两人戴好面具,出门左拐。朱仙楼每一层的廊道都格外宽敞,每行百丈就是连接其他裙楼的虹桥,离地十余丈,两侧都是黄金扶手,行走在虹桥上可以俯瞰整个中庭的美景。
流连中庭的客人不少,但是草木造景繁密有序、层次分明,很好地分割中庭,保持了各个区域的私密性。
燕三郎正要收回目光,灵敏的耳力却捕捉到底下传来“叮啷”一声,是瓷器被砸碎的响动。
千岁也伸手一指:“看那里!”
他们在三楼,事情却发生在中庭东北角的假山前。
第633章 暴行
这里原有两名侍女面带微笑,正为来往客人端茶送水。和其他侍者一样,她们也着薄纱短裙。有三名黑袍人逛了过来,为首的从个头高挑的侍女盘里端起茶盏喝了几口,目光在她身上打量。
和海岛上的多数女子一样,她的肤色微蜜,但是明眸皓齿,长腿细腰,年龄在十六、七岁左右,是个美人胚子。
这侍女正要走开,黑袍人上前一步,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就往竹林深处拖去。
燕三郎和千岁听见的碎瓷声,就是她手里的托盘被打翻、茶盏碎了一地。
假山就掩映于竹林之后,黑袍人将侍女一路拖去假山,就动手撕扯她的衣物。
她脸上露出惊恐之色,本能地挣扎两下。黑袍人两巴掌甩在她脸上,把她打得晕头转向。另外两人也出手帮忙,将她剥光了按在假山上。
为首的黑袍人毫不客气地扑了上去。
碎瓷的声响清脆,吸引了另外几名侍从靠近。不过他们看清林子里的骚动以后并没有上前制止,而是俯身收拾地面的碎片,然后转身离去。
竹林中还在闹腾,但周围的人来回走动,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就其他客人偶尔经过,停步围观。
倒是虹桥上聚集起不少人,都在指指点点。千岁皱眉,正要开口,转首却看见燕三郎的眼神,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戴着面罩,显不出表情,但眼里的厌憎却流露无遗。
相识相伴这么多年,千岁还是头一次看见他流露这种眼神,冰冷、嫌恶、痛恨,并且毫不遮掩。
难道?
千岁转念想起他对萧宓说过的话。莫非那些都是真的?
眼看身边的人迅速增多,千岁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袖底挟一抹幽光。
只有燕三郎能看清,那是一枚梅花镖,原本是亮银色,在她这里却被涂黑。
他目光一闪,千岁就附在他耳边道:“我来?”
燕三郎忽然道:“加点料!我来。”
千岁挑了挑眉:“好啊。”梅花镖在袖里一转,就透出了蓝汪汪的颜色。
两人并立挨在一起,燕三郎藉着身形掩护,仔细从她手心拈过梅花镖。指尖不可避免触及她的肌肤,又软又暖。
少年飞快缩腕,在痒意还没浮上来之前轻轻发力,无声无息射出了梅花镖。
空气中划过一道微不可见的微光,紧接着竹林里正在快速动作的黑衣人身形一颤、大吼一声,飞快后退两步,然后伸手从后丘上拔下那枚明晃晃的暗器。
“谁暗算我,谁!”他循着镖来的方向回望,只见朱仙楼二三四层的回廊上都站着好些人,一边围观一边向他们指指点点。
这么多人都跟他一样,戴面罩穿黑袍,放眼望去乌压压一片,根本瞧不出暗算他的人是谁。
可是兴头已经被打断了。他一摸自己就是一手血,除了有点儿痒,好似没有大碍。
“算了,走吧。”同伴见状不妙,拉着他飞快溜掉了。燕三郎眼尖,能看见这几人手掌粗大,左手无名指上都戴着一枚戒指,那上头仿佛有宝石在闪光,一绿一红。
没热闹可看,虹桥上的人四下散开,燕三郎也就往前走了。这样的事情在许多院子里正在进行,只不过有些人就喜欢光天化日。
简简单单的面罩和黑袍,就能把人性的恶无限地放大。
燕三郎用力搓了搓手指。
那种触感萦绕不去,仿佛要一直痒到心里去。
从前好像都没有这样厉害,难道他不小心碰到镖上的毒液?
走过虹桥,燕三郎敲响了第一扇门。
庄南甲的声音传出:“谁啊?”
“我。”
很快,门开了,开门的侍女笑得很有礼貌。燕三郎看见庄南甲坐在厅里吃茶,两人走进,他赶紧摆手:“来尝尝,这里的茶叶和点心正经不错哪。”
庄南甲年纪大了,又胖,起身有些不便。他上身才向前倾,侍女立刻走了过来,要将他扶起。
他只留了一个侍女在这里。
燕三郎摆手:“你安坐便好,我有事请教。”
庄南甲打了个手势,侍女立刻将点心一样一样端上桌面,铺在几人面前。他笑眯眯看着,一边道:“请说,请说。”
燕三郎说,而是看了看立在他身边的侍女。庄南甲会意,转头道:“我们聊点事儿,你把热水给我提来,再退出去,一个时辰后再来吧。”
侍女恭敬应了一声,照办。
待门关好,千岁才卸掉面具,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不错,这是茶叶里面还加入了玫瑰。”这玫瑰干瓣添得恰到好处,只增香,不夺味。
眼前突然多了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庄南甲挑眉,下意识看了看燕三郎。可他立刻又听见千岁开声:
“你不是第一次来迷藏国吧?”
她漫不经心问起,庄南甲一怔,满脸疑惑:“千岁姑娘何出此言?”
“我看你对迷藏国甚是熟稔。”
“怎么会?”庄南甲笑了,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看起来那么老了?”
迷藏国六十年才开放一次,他如果能连来两次,今年至少也是七十多岁,整不好快八十。
“那个年纪的老头子就该在家颐养天年,冒险出海作甚?”他叹了口气,“我要是来过一次,今回的机会就该留给年轻人了。”
千岁妙目一瞟:“我看你也差不多那个年岁。”她伸出食中二指,向着庄南甲的眼睛一晃,“脸皮保养得当,可是眼睛却老了。”
庄南甲忍不住笑了:“千岁姑娘从眼睛就能看出年纪?”
“人的沧桑,都写在眼睛里。”千岁回以一笑,“虽然你这一路上刻意掩饰,但你的眼神太冷漠,跟贪财怕死的性格大不相符。”
“这一路上?”庄南甲皱眉。眼前这位妙龄女子是他们抵达迷藏海国以后才遇上的,跟他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就是短短的几个时辰罢了,怎么看出他的眼神?
燕三郎接口道:“还记得我们行船中途补充淡水的小岛?”
“记得。”真是让人印象深刻的旅程,“胡勇就是死在那上头,我就算老糊涂了也不敢忘啊。”
第634章 揪出来
“岛上溪网纵横,林木茂密、地气暖湿,所以溪边的土地多烂泥、淤泥。我记得荆庆差点掉进泥坑里去,还是你关键时刻拉了他一把。”燕三郎轻声道,“那些天然泥坑都被掩藏得很好,连我都未发觉,你却看见了。”
庄南甲不懂了:“我拉了他一把还有错么?”
“没错,你也表现得很自然,当时我就算觉得有甚不对,也没反应过来。”燕三郎提起铜壶,给三人茶盏中都添上热水,“直到回船以后,窦芽换了一双靴子,又说她原本的靴底全是脏泥,我才意识到蹊跷。”
“我和她都是异士,提水归来还免不了两脚烂泥。可是当天你的鞋底却干干净净,顶多是一点树叶、一点细砂。可见,你对岛上的地形格外了解。”
庄南甲笑了:“牵强、牵强。水边多泥地,不凑近就是。我活了这么一把岁数,知晓的常识自然远胜你们。”
“还有一件事。”燕三郎盯着他道,“黄皮果。”
“黄皮果怎么了?”
“黄皮果树藏在林子深处,被密林挡住,光是站在溪边根本看不见。”燕三郎侧了侧头,“你直接走入密林,才招呼我们过去采果。”
庄南甲呵呵一笑:“我嗅到果子成熟特有的甜酸味儿了。这东西是我自小吃到老,睡觉时都能辨别出来。”
“厉害。”燕三郎赞了一句才道,“可你一直胆小怕事,一路上都走在我后头,那时明知岛上不安全,又怎么敢率先闯进幽暗的林子里去?”
他至今还记得那片密林,幽暗、潮湿、不透风,仿佛随时会有豺狼虎豹从中扑出。正常人都不会贸贸然靠近吧?
庄南甲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这不是馋了嘛?人一馋,胆子就大了。”
“你不仅胆子大,眼光也高。”燕三郎不为所动,“上画舫之前分发黄金面具,谁得了都稀罕,要端详半天,只有你看也不看就押在手里,莫不是从前就见过?”
庄南甲面色微变,却还笑道:“不就是个面具?就算是金子做的,对我们这等身家的人来说,它还能值钱到哪里去?”
千岁懒洋洋插口:“传世名画也不过就是笔加墨加纸,照你这样说,也不值钱了。”
燕三郎放下茶盏:“依我看来,你明知胡勇就在附近,却还召唤我们去摘果子,那是故意要诱胡勇出手。胡勇不太可能将我定作目标,你又站在树后,籍由大树挡住他的视线……”他观察庄南甲的神情,“嗯,那么就是荆庆了。”
他缓缓道:“荆庆没有修为,也是个普通人,当时又在树上采果,对危险全无防备之力,正是最适合胡勇下手的目标。你想引他出手,这样无论是他杀掉荆庆抢走牌子,还是我干掉胡勇,你受到的威胁都能解除。”
庄南甲张了张口,但没吭声。
“你也知道胡勇一上船就将你定为目标。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所以你要设法将这威胁转移。恰巧你上一次迷藏国之行就路过那个海岛,熟悉它的地形,正好因地制宜。”
“干得好。”燕三郎望着他赞了一声,而后道,“像这样的例子我还能举上很多,可以一直讲到晚上,你还听么?”
庄南甲愣了半晌,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不用再说。罢了,罢了,我承认就是。”
千岁眨了眨眼:“承认什么?”
“我去过那个海岛不止一次。”庄南甲苦笑,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而且……对,六十年前我也来过迷藏海国了。”
他终于承认了。燕三郎点了点头:“所以你能确定这里出售延寿丹的药引子,因为六十年前你是亲眼所见。”
“是啊,那时我才十七岁,意气风发,也没比你大几岁。”庄南甲悠悠一叹,“一转眼却是风烛残年,为了多活几年还要出生入死,唉!”
他看了看眼前两人:“说吧,你们跑来起我的老底有甚目的,总不会是一时兴起罢?”卸掉了伪装,他对燕三郎也不似从前殷勤。
“我们想找知情人问些内幕。”燕三郎道,“荆庆夸夸其谈,但都从纸上得来,终非亲历。”
“他不就读过一本家书,就要到处显摆。”庄南甲哼了一声,“略知一点皮毛而已。好了,你们想知道什么?”
“人们喜欢来迷藏海国做生意,是因为在这里买卖的东西果真不可回溯来历么?”
“是啊,大家都蒙着脸,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庄南甲摊了摊手,“货银两讫,转身就走,从此相忘于江湖。这不是很干脆么?”
千岁不喜他打马虎眼:“我们想找一件东西的出处,它约莫是一百二十年前从迷藏海国被买走。我们想知道卖家是谁、来自哪里,有办法么?”
庄南甲沉默好一会儿:“这难度可不小啊。”
“但并不是不可办到?”燕三郎一向会抓重点。
“所谓不能追溯的说法太笼统了,也对也不对。”庄南甲微一沉吟,“在迷藏海国卖出的东西分为两类,官方出售和私人交易。前者必定是有底细可查,但后者纯属私下买卖,风险由双方自负,迷藏海国不作担保、不抽成也不入账底,所以这一部分无法追查。”
“你们要找一百多年前的交易记录,如果这是一桩私人之间的买卖,那就放弃吧。”他接着道,“如果是迷藏国官方出售,或许还会记录在案。不过即便你去查询,它也不会告诉你。”
“据说那物买自麒麟轩。”
“麒麟轩?”庄南甲哦了一声,“那是官方置办,你运气不错。”
他拿起一块椰汁糕慢慢咀嚼:“迷藏国除了遍地财宝,你知道它还有什么地方最吸引人么?”
燕三郎明知答案,却还要另挑一个问:“安全?”
“安全,怎会是安全?”庄南甲忍俊不禁,“岂不闻富贵险中求?你觉得我们这一路走进迷藏国都是很安全么?”
第635章 交易
当然不安全。围绕着迷藏国通行令,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与燕三郎同行的船客有七人,只有五人活着到达目的地。并且他也相信,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夺走了更多海客的性命。
“有多少人活着出海,又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家,这个数字无法统计。”庄南甲摇头,“想要安全,在家呆着就是。这里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是隐秘和自由。”
“有面具和罩袍护身,你在这里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不被人发现。”庄南甲身体前倾,低声道,“迷藏海国只维持最基本的秩序,如果你悄无声息死在某一个小岛的偏僻角落里,它是不会管的。”
“同样地,为了保证客人的**,迷藏国也不会对外透露买卖和交易的情报,哪怕是官方主导的。否则它信誉大减的消息传出去,迷藏国对外界的吸引力也会跟着大减。”
燕三郎并不气馁,反而目光微闪:“听你这样说,迷藏国很重视与外界的交易?”
“那是当然。”庄南甲也喝了一口热茶,“这里有太多东西不能自给自足,必须依靠外运,偏偏两个世界每六十年才能连通一次。迷藏国也需要人间。”
千岁撇了撇嘴:“如果真没办法弄到情报,你方才所说的就不会是‘难度不小’,而是‘办不到’了。”
跟小三儿在一起太久,她也学会了抠字眼。庄南甲不把话说死,就说明这事情有转机。
“我就是个等死的老头子,能有什么办法?”庄南甲虽然这样说,但脸上笑眯眯地,“就算我在这里曾经有过一点儿门道,但六十年过去了,早就物是人非。”他悠悠一叹,“六十年呵,这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或许未必那久。”燕三郎动声色,“外面过上半年,这里也才过了半个月。按此换算,人间六十年,也就相当于这里的六十个月,也就是五年时间。”
千岁没好气道:“才五年时间,还来不及物是人非吧?”
进入迷藏国之前,船老大无意中就说过这一点了,小三儿记得很清楚啊。
“我怎么忘了,你是个心细如发的孩子。”庄南甲笑了,“也是我老糊涂了。好吧,也许我还有一点儿门路。你们想找出哪一样东西的交易记录?”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犹豫了几息才道:“苍吾石。”
“苍……什么?”庄南甲皱起眉头。
“苍吾石,也叫满愿石。”燕三郎详细描述,“人间历一百二十年前,有人从海国的麒麟轩把它买走了。我们想知道这块石头来自哪里,卖家是谁?”
“我可以设法打听。”庄南甲双手交叉,垫住下巴,“可是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们知道的,办这事情要担不少风险。”
迷藏海国可不愿意这种消息走漏出去,他这是暗地里跟官方对着干。
燕三郎也知道现在进入了谈判阶段:“开出你的条件。”
“首先,我要知道这个苍、唔,好拗口,这个满愿石的来历。它真的能满愿?”
“只是道听途说,曾经有人拿着它完成了自己的愿望。”
庄南甲点了点头:“这个人有姓名、有来历吗?”说得出姓名来历,才有实据可考。
“拢沙宗的开山祖师。”
“哦,来头还挺大。”庄南甲乍舌,“你们为什么要来海国打听满愿石?看起来它已经不在这里了。”
千岁笑道:“我们想知道它的来历,说不定这玩意儿也可以量产呢。”
这就纯属胡说了。
庄南甲一怔,抬眼望去,正好对上她眼里的锋芒。
“还有什么条件,说吧。但是别太刁钻。”这美人抬高了下巴,“我们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这就是赤果果的威胁了,燕三郎看了她一眼。阿修罗的耐性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啊。
庄南甲抚了抚刚被侍女修剪整齐的白须:“你这事情来得突然,容我好生想想。这样罢,我先打听打听,如有消息再谈条件?”
这说法很厚道了,燕三郎点头:“行,那我就不打扰了。”顿了一顿又问,“荆庆可是住在附近?”
“每人拿到的门牌都是保密的,不过嘛——”庄南甲站了起来,就往露台院子走去。燕三郎和千岁也抬步跟上。
每个小院都经过了精心打理,草木扶疏、层次分明,他的也不例外。
庄南甲站到墙边,往隔壁一指:“这家伙闹出的动静太大,我想听不见都难啊。”
其实不必他再多言,燕三郎往这里一站,就听见围墙另一边传来了奇怪的响声。
是人类的喘息,男女混合,女子听起来还甚是痛苦。
然后就是哗啦啦激荡的水声。
“女人,还不止一个。”庄南甲摇头叹息,“这都已经一刻多钟了,年轻就是好啊。”
露台之间都以高墙相隔,彼此不能望见,也设下结局禁止翻越。可是它不隔音。
燕三郎也听出来了,隔壁快乐胜神仙的男子正是荆庆,陪他嬉闹的女子的确不止一个。客院的标配是一男一女两个侍从,这家伙胃口很大啊,直接换成了双女侍。
“看来他不想被打扰。”燕三郎面不改色,淡定告辞了。
戴上面具、走出庄南甲的地盘,千岁轻声问燕三郎:“要不要去找苹果精?”
“找她作甚?”燕三郎莫名。
“都说患难见真情,你们曾经同舟共济,就没生出一点感情?”她戴着面具,但燕三郎听出这句话里的不怀好意。紧接着,她就从牙缝里又挤出一句,“何况,她不是把门号告诉你了么?”
在迷藏国,身份和住址可是两大忌讳,谁也不会轻易告诉别人。窦芽却在领到门号时毫不犹豫告诉燕三郎,这足以说明她对他的信任。
千岁想,她家小三的心眼比筛子还多,苹果精的胆子可真肥。
燕三郎想了想:“你说得对,我是该去找她一趟。”
“喂!”千岁沉下脸,她就是那么一说,这小子要当真吗?
第636章 廉价货
“走吧。”燕三郎抬步转头,往来路上而去。窦芽和他住在同一个裙楼里。
千岁不爽,站在原地不想动弹,可是他走得很快,她又不能离他太远,否则一下就会化作红烟飘回木铃铛。
这里到处是人,她可不能露馅。
千岁没奈何,跺了跺脚,最后还是追了过去。
窦芽的住处离他的院子不远,两人才走了百来步就到了,并且见到有人正好从门里走出来。
在海上相处近十天,燕三郎能从身高和体型判断,这就是窐芽。
他一走近就开口:“正要出去?”
窦芽望着这两人走过来,原本有些警惕,听见他的声音喜出望外:“燕、燕兄?”
她目光转向燕三郎身边的人,不知怎地就能认定这是千岁:“千姐姐?”
“是。”
窦芽回身把门打开:“进来说话。”
千岁走进来,往榻上一坐,顺手摘了面具:“你方才要去哪儿?”
这屋子里再没别人,窦芽也把侍从打发走了。
看来,小姑娘也不习惯外人服侍。
“没,初来乍到,就想到处走走。”千岁给人的压迫感十足,窦芽面对她总有些紧张,但紧接着又想到,这才入住多久,两人就联袂而来了。
是千岁先去找燕三郎,还是燕三郎先去找千岁呢?
她有点纠结。
“这地方不太安全。”燕三郎提醒她,“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
“我知道啦。”燕三郎在担心她?窦芽笑得露出一对儿小虎牙,“听说明日上午就有第一场琳琅市集呢,你们去么?”
“去。”这回是千岁接话,“对了,霍芳芳珍藏的几枚胆囊在你这里吧?”
“在!”窦芽下意识看了燕三郎一眼,心里有点儿酸。燕小哥把这种事情都告诉千岁了吗?他、他看起来不像多话的人哪。
拿死人的财物来分赃,这事儿说起来很不光彩。
千岁挑眉:“我看看?”苹果精一双眼睛瞟来瞟去,老是瞟着燕小三,真讨厌啊。
“哦,好。”窦芽回过神来,赶紧把瓶子掏了出来。
千岁拿在手里,一边端详一边问她:“其他人都同意把它留给你了?”
“是……不,不是!”窦芽双手连摇。
“到底是还不是?”话都说不清楚吗?
“我跟他们说了,要在海国卖掉这只瓶子,再去买芳姐姐生前打算回购的珍宝。”窦芽抿了抿好看的唇,“她家里应该还有很多人等着这东西救命吧?”
千岁凉凉道:“若非他家中饱私囊,也不会招致杀头的祸事。”
“我知道,可是孩子无辜。”窦芽目光清澈,“如果我能买到,就替她把东西送回去。”
“你知道霍芳芳要买哪件东西?”
窦芽点头:“在船上那几天,芳芳姐推心置腹,都跟我说了。”
燕三郎即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摞银票,放在桌上:“这是荆庆分来的,你拿去帮她买东西吧。”
窦芽瞪大了美眸正要说话,燕三郎已经转头去问千岁:“鉴定出来没有,这是什么?”
千岁已经拔开瓶塞,挑出一枚查看,闻言头也不抬:“嗯,这是蛟胆。”
“蛟?”
“是蛟,不是龙,也不是龙属,否则这价格要突破天际。”千岁把它放回瓶子,“蛟长大就要回归深海,这几枚至少都是三百年份往上,很值钱,卖个十七八万两不成问题。”
窦芽松了口气:“那就好。”否则瓶子里的物事要是卖不上价,她还得搭钱进去。
话到这里,燕三郎就站了起来:“早些休息,明天见吧。”
窦芽有点舍不得:“你这就要回去了?”
挽留之意,连燕三郎都听出来了:“我们还有事。”
他说“我们”,那就是将千岁包括在内、将窦芽排除在外。
千岁嘴角微翘,心里的不满一扫而空,而窦芽却艾怨地看了他一眼:“好,明天见。”
燕三郎也未觉有甚不妥,向她点了点头,戴好面具走了出来。
“现在去哪?”她心情甚好,所以主动开口。
“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庄南甲身上。”燕三郎低声道,“他靠不住。”
“这人的小秘密有点儿多,老奸巨猾,莫要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千岁表示了赞同,“你打算怎办?”
“我们出发之前虽然多方打听迷藏国,但听到的多半是附会和传说,要么夸张、要么美化。”燕三郎左右观望,“既然这次要触碰迷藏国的忌讳,我们应该对它更深入了解。”
“明日就有琳琅市集了。这还不够?”待正面走过来的几个黑袍人擦身而过,千岁才能继续道,“交易盛会要持续十来天呢。”
“不够。”燕三郎摇头,“这地方擅做表面功夫。”
“好吧,你想从哪里入手?”看这小子言语,是有了方向?
“跟我来。”他开始下楼了,千岁看他走去的方向是……中庭?
这里就热闹了,到处都是海客,到处都是穿花蝴蝶一般的侍女。
正好有三人迎面走来,其中一个走路不太利索。燕三郎与他们擦肩而过,没走出两步就停了下来,回望一眼。
这三人右手上都戴着指环,嵌着一绿一红两颗宝石。
待这几人走远,千岁才问他:“怎么了?”
“你在镖上放了什么药?”燕三郎有点意外,“他还能走动?”以千岁脾气,那人没有倒毙当场都算是手下留情。
“时候未到嘛,我喂给他提纯十倍的青藜汁。”千岁笑道,“初期不算毒物,他就算喝下清毒剂也会痒上好几天。到了……唔,第十天进入血液生成剧毒,才会要了他的命。”
她看着燕三郎眼神,不悦道:“作甚那样看我?我们刚到迷藏国,现在就死人的话,恐怕事态复杂。”她始终记得两人进入迷藏国的目标,不想令任务难度再升级。
燕三郎才轻声道:“你嗅到这三人身上的气味没?”
“呛死了,中间那人的烟焦味儿简直挥之不去。”千岁的嗅觉比他还灵敏,“廉价货,一盒不超过五两银子。”
第637章 福报
横沙滨周边的沿海诸国,都有抽卷烟的习惯。燕三郎一路走来见怪不怪,甚至当地还有专门的烟草店,里面摆出来的烟叶分三六九等。最上等的要一斤要十金,而千岁在方才那黑袍客身上嗅见的却是廉价货的气味,五两银子一盒就能抽二十来天。
“烟味都快要沁进骨头里,他至少抽了二十年。”燕三郎目光沉凝,“戒指上宝石也不是真货,最多是贝壳磨成。”
他不待千岁发问就说结论了:“这三人不像是有二三十万两的身家。”抽劣质烟,戴假戒指,富豪会干这种事?
可是想进入迷藏国就必须手握通行令牌,一人一个,这玩意儿黑市价七八万两银子一个,还是有价无市,所以三人进入这里的成本是二十多万。
“所以呢?”她打了个呵欠。
“所以这三人是抢匪,和胡勇一样。”燕三郎低声道,“他们的令牌是抢来的,并且很有可能是对同船人下手了,否则如何能够一次凑齐三枚?”
也难怪他们入住朱仙楼就尽情取乐。他们冒了险,他们杀了人,最后拿到了入场的牌子,大概认为这里的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
“既然如此,他们进来迷藏国的目的就是想捞一票大的。”千岁眼都不眨一下,“这几人恶心。不过迷藏国定下的规则必然滋生这种东西,官方都袖手旁观,你又能管上几件?”
燕三郎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只道:“走吧。”
……
中庭的骚动已经平息。
黑袍人离开以后,被侵害的侍女躺了好一会儿才从假山上缓慢起身,每个动作都格外艰难。她的同伴奔进来,帮她清理身体,给她披上一件外袍,又打了一杯热水过来:“阿倩,你受苦了。”
阿倩原本娇美的面庞布满瘀紫,目光呆滞:“为什么,天神为什么允许他们这样对我?”
她的同伴年长两岁,闻言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对神不可不敬。苦难会消解我们身上的罪孽,你受过的一切苦楚,后面都会变作天堂里丰厚无比的福报。阿倩,这是天神给你的考验,你要接受它、要拥抱它!”
“方才尚女长说你操劳过度,特别批准你休息三天再回来。”她扶着阿倩站了起来,“你回家洗个澡,早点睡觉,皮外伤很快就能养好。”
阿倩目光转动一下:“我不要福报,我想杀掉那几人!”
“嘘,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同伴花容失色,“害人杀人是要坠无间地狱的!”
她苦口婆心劝阿倩:“你我年纪都大了,要不是因为这次盛会,我们早就被指嫁给哪个男人了。你还记得白山的香雪吗?她男人就喜欢三天两头打她,上回打到鼻梁都歪了。你、你……唉。”
阿倩不说话了。
同伴扶着她刚刚转身,就见到去路上不知何时站着两名黑袍人。
“客人安好。”两女行礼,正要从他们身边绕过,其中一名黑袍人却伸手指了指阿倩,“她走,你留下。”
听声音是男人,而且年纪不大。女伴吃了一惊:“贵宾,阿倩刚刚受了损伤,身体不便。恳请您……”
黑袍人不理她,只对阿倩勾了勾手指:“跟我来。”
同伴不敢反抗,只得缓缓松手。阿倩面无表情地跟了过去,步履维艰。
好在黑衣人并未走出很远,只是离开中庭要了一间茶室。按理说这儿的物价应该比人间至少高出几倍,然而并不,所有客人的吃住都是免费。这是因为人间的金银在迷藏国多如牛毛,根本无法当作货币结算使用。
但是娱乐活动就很昂贵。占用茶室一个时辰,付出的成本就是一株二百年人参。
朱仙楼里配有数十名管事,随时为贵宾提供估值兑换服务。
黑袍人随手交了人参,就进了茶室,阿倩顺从地跟了进去。
茶室布置清雅,窗边焚香,窗外花树鸟鸣,一派恬人景象。但阿倩知道,窗子一合上,这就是个密室,谁也看不进来。
又或许,这两人连窗也不想关呢,就如前面那几个一样。
一个黑袍人指了指榻席,对她道:“坐。”
另一名黑袍人则转身去关木窗,隔绝任何可能窥探的目光。
光线一下子昏暗。阿倩心里说了声:“来了。”她无力地闭上眼,等待下一**行。
黑袍人却开了口:“还好,这屋子没被神通监视。”
声音悠扬如琴有磁性,最重要的是,这是个女声!
阿倩微讶睁眼,见到这人捏了几个法诀,又去打开窗边的香炉:“这香太次了,嗯,你喜欢桂花还是梅花?”
这句话是问向阿倩。
她的语气循循善诱,阿倩下意识答道:“梅花。”
“好。”黑袍人点燃一根线香,室内果然悄悄充盈起梅花的香气。
女子站起,踱到阿倩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颌仔细打量:“小可怜,伤得很重哪。”她往阿倩手里塞进一小瓶药物,指了指屏风,“那后面备有温水,你去沐浴,再把药膏涂上,疼痛立减。”
阿倩接药在手,怔怔地看着她。这女子全身都罩在黑袍底下,但纤指莹白如雪、温润如玉,多半是个大美人。
“还不快去?”
阿倩捏紧药瓶子,转去了屏风后边儿。
她原以为这些贵宾有些不可说的怪癖,比如在她沐浴一半冲进来。然而并没有,她安安全全洗完澡,也涂上了药膏,外头始终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奇怪的女子至少有一点没骗她:药膏很好用,涂抹患处立显清凉,紧接着疼痛大减。
矮几上摆着一面铜镜,阿倩拿起来照了照,发现脸上的瘀肿消褪不少。
她鼓起勇气走出屏风,见两名黑袍人正在下棋,一个端坐如松,另一个以手支颐,斜卧榻上。
坐得笔直的黑袍人头也不抬:“坐。”
阿倩坐了,听出这是男子。
他又道:“喝茶。”
眼前摆着一盏茶水,温热但不烫口。
阿倩不敢忤逆,端起来小口喝了。
第638章 迷藏国的点化
这是罗汉果茶,入喉才觉甚是舒服。
现在她捧着茶盏,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阿倩赶紧擦掉眼泪。
“你真厉害,三个字就能把小姑娘吓哭。”千岁从榻上翻身而起,走近阿倩,“受了天大的委屈,何不痛痛快快哭上一场?”
“我不能……”阿倩忍着抽咽的本能,“哭泣就是懦弱,会让恶魔趁虚而入!”
“谁教你的?”说得太对了。千岁翻了个白眼,抬指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秀发,“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保证。”
她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来的魔力。阿倩也不知怎地,满腹苦楚突然翻涌而上,她鼻子一酸,“哇”地一下痛哭失声!
她哭得撕心裂肺,并且越发激烈。
幸好茶室设下结界,声音才没有传出去。燕三郎拈着一枚棋子,半天没有放到棋盘上。
千岁轻拍阿倩后背以作安慰,一下,两下……
一刻钟后,侍女的哭声渐悄,余下无声抽泣。
梅香已经飘溢满室,阿倩起先还能嗅到梅花清冽的香味儿,后面就闻不到了,但觉头脑昏沉,身体的不适也不知被赶去了哪里。
她的眼睛慢慢阖上了,极度渴睡。
千岁直到她呼吸都变得均匀,才低声问道:“你住在哪里?”
阿倩的声音和神情都变得平和:“金光岛。”
“离这里有多远?”
“乘船半个日头就到。”
她眼睛阖起,燕三郎两人就摘下了面罩。迷藏国里关于时长的说法,一个日头就相当于外界的一个时辰,所以阿倩居住的金光岛离这里大概是半个时辰的船程。
常规问题问完了,千岁紧接着问她:“谁安排你来朱仙楼?”
“尚女长。”
尚女长是侍女的首领,比阿倩还要高出两个等级。
“你在朱仙楼要做什么?”
“服侍天神的贵宾。”
燕三郎知道,所谓“贵宾”就是持牌进入迷藏海国的海客了,不过,天神?
他们是天神请来的么?
他倾身向前,低声问:“怎么服侍?”
阿倩呆呆回复:“满足贵宾的所有需求。”她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燕三郎想起安插在自己和千岁屋里的侍从,还有从荆庆院子里传出来的动静。显然所有侍从都被如此要求。
“天神真‘慷慨’。”
千岁没听出燕三郎的反讽,瞪了他一眼。阿倩却道:“天神仁慈而慷慨,赐予我们生命,又构建岛屿让我们容身,赐予食物让我们果腹,教会我们制衣以抵御严寒……”
“嗯嗯,天神对你们可真好。”千岁凑近她,“那么,你见过天神么?”
阿倩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它对你好?”
哪怕是在睡梦中,阿倩的声音也无比虔诚:“神使说,天神无处不在,无所不能。迷藏就是他们的手笔和神迹。”
这个世界的确挺玄幻的,让人感叹造物的神工。千岁沉吟:“水晶岛和金银岛也是神的功劳么,看来是大手笔啊……如果天神无所不能,为什么要用你们来款待贵宾?”
“粮食和野兽、鱼类并不是为喂饱我们而存在。我们从生下来到长大,吃粮食和兽肉就有罪过,只有为天神奉献所有才可以赎罪。”阿倩满怀憧憬,“我们要感激天神赐予的机会。”
千岁挑了挑眉,对燕三郎道:“你说得对,这位天神很慷慨。”
“不止一位。”燕三郎轻声回答,“她说了‘他们’。”
千岁笑了:“也许天神集合在一起,力量更大?”她转问阿倩,“天神有多少位?”
“不知道。”阿倩说,“天神有很多很多。”
迷藏国的天神数不胜数?燕三郎可是记得,流行于中土的传说里,也没人提到自己见过天神。这么多天神都藏在哪里?
“天神无数,那么神使有几位?”
“神使只有一位。”阿倩如数家珍,“信察时多时少,现在是二十多位。”
燕三郎问她:“天神为什么让你来当侍女?”
阿倩立刻道:“因为我罪孽深重……”
又来了。千岁向着燕三郎翻了个白眼:“不会问就别问!看我的,阿倩——”
她放柔了语调,“尚女长为什么安排你来朱仙楼侍候人?”
“我们每个人都要辛勤工作,迷藏因我们而繁荣。”接着阿倩好像有点懊恼,“每个从天选当中落选的人,都要工作。”
燕三郎终于听见一个新鲜词汇:“什么是‘天选’?”
“每过若干年,天神都会点化几个孩子,赐予他们特别的智慧和力量,那就是天选之子。”阿倩的声音满满都是羡慕,“每个人都想成为天选之子,可是太难了。”
原来这就是“点化”!燕三郎和千岁终于明白,上山前那对夫妻所指何事了。
“天选之子的评判标准是什么?”千岁悄声问,“怎样才可以被天神提点为天选之子?”
“不知道。”
“不知道?”千岁大奇,“不知道标准,你们也认?”
“神使说,评判标准不能公示于众,否则必定有人设法钻营,心志就不诚洁了。”
千岁和燕三郎互视一眼,竟然觉得这句话还有几分道理。
“落选的你们要努力工作,那被点上的天选之子要做什么?”
“他们会被提拔为信察,帮助神使管理迷藏。”阿倩喃喃道,“邻居家的孩子小信两年前得到神眷,被提为信察,大家都很羡慕。”
“是吗?”千岁以手支颐,随口问她,“她家得了什么好处?”
“没有,什么也没有。”阿倩说得义正辞严,“信察就是天神的地面行者,要不偏不倚,不可以谋取私利。小信被提为信察以后就离开家里,搬到水晶岛上居住,再也没有回来。”
千岁眼珠子转了又转:“父母没再见到他?”
“有,每年大祭都会见到。”阿倩偏了偏头,“有一回小信的娘亲太想念他,偷偷溜进穹顶找他,结果被守卫发现。小信让她以后别去了,然后把她赶出来。”
“小信今年几岁?”
第639章 不用变成猫的日子
“十六。”
“十六啊?”千岁转眼去看燕三郎,莫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叛逆?人心都是肉长的,怎可能做到绝对的不偏不倚?就算是这小子也不行罢。
燕三郎只当没看见她的眼神:“信察都是孩子吗?”
“不,不是的。”阿倩微微摇头,“有时候外界来的海客也会被点化为信察。”
千岁心里咯噔一声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不是你们本世界的人,也可以被点化?”
“可以,只要有足够的资质和灵性,天神也愿意接纳。”
燕三郎突然问她:“落选以后,你就被定为朱仙楼的侍女么?”
“是。”
“如果不做侍女呢?”听说这里人口数万,被派来朱仙楼的毕竟只是少数。
“如果不做侍女,我一年前就嫁人了。”阿倩轻声道,“神使会为我们指定终身伴侣,繁衍后代。”
燕三郎想起冲撞庄南甲的那个孩子,他父母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
“你们的天神真是全能,包吃包住包工还要包婚配。”千岁嘿了一声,“对了,你可听说过麒麟轩?”
“没有。”
“当真没有?”千岁不死心,“据说那是你们迷藏国官方开设,内藏珍宝无数。”
“没有听说,我平时只往返金光岛和朱仙楼。”
千岁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她看了看燕三郎,见他没有再开口才道,“你到屏风后边去。”
少年乖乖站过去,千岁先把自己的面罩戴好,再把阿倩的衣裳尽都解开,布置得一片凌乱,这才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醒来!”
阿倩长长吸了一口气,慢慢睁眼,如梦方醒。
她茫然看看眼前的黑袍人,再看看自己衣衫尽解,躯体横陈,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好在这次她事先昏过去,并没有感受到痛苦。
燕三郎已经打开窗子,声音从屏风后传出:“穿好衣裳,出去吧。”
阿倩应了一声“是”,慢慢爬下软榻,穿戴整齐,又向两人行了一礼,这才带门出去。
从头至尾,她都表现得很顺从,哪怕她以为这两人方才对她做尽坏事。
燕三郎知道,她温顺的对象根本不是自己二人。
他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一语不发。千岁双手抱臂,斜睨着他:“怎么,觉得我做得不好?”
“很好。”屋里没人伺候,只有人等着他伺候,燕三郎自己动手烧水,“不要令她对我们起疑最好。”
千岁微微一哂:“我给的药,她也涂在脸上了,那东西得自贺小鸢。”
燕三郎微怔:“不止是伤药?”贺小鸢拿出来的药物很有个性,通常不仅仅是救人或者害人的功效,经常二者兼有……
“不止是伤药。”千岁呶了呶嘴,“她就是用那种药物改变形貌的。所以接下去这些天,阿倩的面容也会改变,或许是大小眼,或许鼻子会塌一点。得持续个把月才能恢复。”
燕三郎不须多想就明白她的用意:“好。”
阿倩的无妄之灾来自于出众的美貌。在海客齐聚迷藏国的这段时间里,她变得丑一点也就更安全一点。
无论是燕三郎还是千岁,都没想过撺掇她复仇。小姑娘以卵击石,害的只能是自己。
弱者生存于世,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妥协。
“迷藏国控人心志,手段了得。”燕三郎转了话题,“过往怎未听人提起?”
“迷藏国控制的是本界土著的心志,与我们有甚相干?”千岁不以为意,“雾墙也就开放十五天,来自中土的海客在这里吃喝玩乐还来不及,巴不得迷藏国多给他们提供些这样的漂亮玩具,怎有闲心去关注本地人的生活?”
燕三郎想了想:“你说,这里是不是真有天神?”
“或许吧,世界无奇不有,何况这并不是我们的世界。”千岁不以为意,“莫怕,就算真有天神,想来也不该对我们出手。”迷藏国已经对中土开放了不知多少个轮回,听阿倩话中之意,天神很欢迎外来的海客——如果它真的存在。
“只是欢迎么?”燕三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窗子已经打开,从他这角度看出去,中庭花草繁茂,景致幽深,仿佛是个精致的丛林小世界。他也发现了,迷藏国的园艺与人间格外不同,后者讲究意境悠远,前者却喜欢花团锦簇,将哪里都布置得如同热带雨林最好。
“那是什么?”他抬手一指。两丛怒放的杜鹃花簇拥着一根石柱,比他还高。柱心被掏空,置一火盆,而柱身呈不规则形,上面绘着奇特的图案和纹路。
千岁站在他身后,随意瞥去一眼:“不是个装饰柱?”
“不是。”燕三郎让开两步,不再挡着她的视线,“谁会给装饰柱上供?”
他这么一侧身,千岁才看见柱子前头安放精致石案,案上摆着美酒和瓜果。显然这是个供桌,那么这柱子是……“图腾柱?”
“天神可真是深得人心。好了——”千岁一把挽起他的胳膊,“想这么多作甚,陪我出去玩耍!”
从早到晚都是个人,都不用变成猫!这日子也太爽了。
两人退掉茶室,招来尚女长询问。后者恭恭敬敬道,迷藏欢迎客人四处游玩,饱览海国风光,只要去码头上召唤一声,就有船夫驾着小船听候差遣。水晶岛上的藏宝阁、海上的金银岛不向外客开放,除此之外,各处都可去得。
听到这里,千岁就抓着燕三郎出海玩耍了。
迷藏海国的夜晚不似外界那么黝黑,就算到了半夜,天幕的亮度也和太阳下山以后差不多,但这里别有一番趣味。两人乘坐的小船随着水波越划越远,再回头看去,夜色中的水晶岛居然闪着幽蓝的光,如梦似幻。
“水晶自己不会发光。”千岁手搭凉棚看过去,“海面上有什么东西?”
船夫道:“那是甲藻,大量聚焦在水晶岛附近。夜里就会发光。”这种光倒映在通透的水晶上,把整座岛都衬得如同仙境。
第640章 珠宝如土
千岁伸手一划,掬起一捧海水,其中也有莹蓝点点,仿佛天上星辰。偶尔两条大鱼从船底游过,就像嵌了一道蓝色光边,无所遁形。
她悠悠笑道:“迷藏国也真花了心思吸引人来。”
船夫应道:“我们祖祖辈辈都能看见发光的水藻,它们天生就在水晶岛下,不独为旁人布置。”
这人不服气了。
燕三郎抬眼看去:“你的祖先是迷藏人还是外来海客?”
这人挺起胸膛,自豪道:“我家世代都生活在此。”
“原来是本地人。”小船平稳驶过几个小岛,天不黑,以千岁的目力不难看清岛上的景物。多数岛上都住人了,因为房屋点缀在绿树之中,有些区域还很密集。“你平时靠捕鱼为生?”
“务农为主,偶尔出海打鱼。”
千岁指着不远处的小岛:“路过几个岛,你们这里的村子怎么不挂渔网?”
这一路东行,燕三郎路过几条江河,最后抵达海边,靠水吃水的村落一般都会在沙滩上晾晒海货和渔网。
可是千岁在这里看不见一张渔网。
“每年只有一月和二月可以捕鱼,其他时候都休海。”船夫答道,“神使说,要使鱼群休养生息。”
千岁一竖大拇指:“有道理!”转头凑在燕三郎耳畔,“这片海很安静,鱼少。”
鱼少不够打捞,才会谈什么休养生息。
燕三郎微微后倾,不让她在自己耳边吹气,一边问船夫:“现在是几月份来着?”
“九月了。”
“那水晶岛上供应的鱼肉来自哪里?”
船夫一怔:“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燕三郎想起初上水晶岛遇见的夫妻,忽然问他:“你有几个孩子?”
“三个。”提起自家孩子,船夫咧嘴一笑,“老大已经十二岁了,老二和老三去年出生,是双胞胎。”
“年轻有为啊。”这船夫看起来也不过是二十五、六岁。千岁趴在舷边,手托香腮,“我们可以上岛走走么?”
船夫笑道:“自然可以,我住的索济岛就在前方,那是人口最多的海岛,面积在迷藏国排位第二,有许多美味食物。”
当下船头微调,往索济岛而去。
海水平静如缎,鸥鸟起落不停,岛屿如画中明珠。千岁深吸一口气,只觉肺里都是海风的潮润:“要能在这里长住也不错。”
燕三郎还未答话,船夫已经跟道:“的确有外来的海客留下来不走了呢。”
“现在,他们还在这个世界里?”
“还有几位吧。对我们来说,雾墙每过五年就会开放一回。”船夫轻叹一声,“不过只有经过了点化的外客才能留下。”
外来者只有被点化过,才能留下?燕三郎若有所思。
谈话间,索济岛到了。
在迷藏国的大小岛屿中,它的地理位置优越,是多条航道的必经之地,并且东边就是迷藏国最大的渔场。因此这里居民数量最多,整个迷藏国四分之一的人口都生活在索济岛上。
此刻海面上轻舟如梭,往来穿行,过半船只都坐着黑袍人。海客从人间进入这里,免不了生出好奇游玩之心。
索济岛边缘很少有悬崖峭壁,反而软沙地较多,适宜船只泊靠。岛上林木茂密,比水晶岛还要温暖。船夫领着两人沿海走了一刻多钟,回到自己居住的村落。
村子不大,只有四十余户。因为捕渔期早就结束,所以渔网都被村民收了起来,等待来年再用。
有陌生人到来,并且还是传说中神秘而尊贵的海客,村子里男女老少都出来看热闹。但多数人都不敢靠近,只是友好地招手和微笑——就连原先满地乱跑的孩子,见到陌生人都保持着好奇但拘谨的态度。
燕三郎甚至从他们眼中发现一点敬畏。
他和千岁初来乍到,岛民害怕的当然不会是他们个人,而是他们的身份——外来海客。
划重点:天神请来的。
船夫的妻子也带着三个孩子迎了上来,经由丈夫介绍,笑容满面向两人问好,并且热情邀请他们到家中作客。
燕三郎礼貌地拒绝了,毕竟时间宝贵,但他不忘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盒糕点,赠予船夫一家。这是一盒糖栗酥,外皮香脆、内馅软糯,是他和千岁在横沙滨买来的特产。
这一家人眼睛都亮了。
迷藏国也有栗树,但食用方式比较简单,不外乎水煮或者下锅焖炒。至于将它制成这样精致的糕点,那只有信察以上的尊者,以及水晶岛的贵客可以尝到。
隔壁家的孩子看得口水长流,所以邻居不一会儿就踱了过来,小心翼翼问燕三郎:“贵宾能不能、能不能也卖我一盒,哦不,也卖我家两块糕饼?”
他手里捧着一块奇特而硕大的宝石,居然是红宝石和蓝宝石的连生体。燕三郎在云城也见过,体积不到这块一半,却被四海商行供在水晶柜里当作镇店之宝展示,称“鸳鸯宝石”。
它在横沙滨能买下成千上万盒糖栗酥;但在这里……
千岁接过来对光照了两下,不消燕三郎开声,就从鳄皮手鼓里掏出一盒点心递了过去。宝石的品相很好,这笔买卖净赚不赔!
货银两讫,皆大欢喜。双方都是眉开眼笑,看对方的眼神像看大傻子。
对于岛上的村民来说,这东西真不难拣,用它换一盒自己从未尝过的好物,划算。
燕三郎格外好奇:“金银在这里都不值钱,你们用什么来买卖?”
没有货币,怎么计量价值,怎么买卖物品?
船夫耸了耸,只说了一个字:
“糖。”
自然界的糖很少,在海岛上想弄到糖尤其不容易,可以榨糖的植物都由官方统一种植,市场上不允许甜菜种子自由买卖,普通百姓的地头上如果出现甜菜就会被重罚。
在这里,一两白糖可以购买二十斤盐。
听到这里,千岁也明白了糖栗酥被他们视为珍品的原因。
船夫心情极好,还带着他们去往海边的盐场。
村子紧邻一望无际的硬石滩,这里没有软沙,只有黑色而古怪的坚岩。
第641章 迷藏风物
它们就像一排又一排插在海上的黑箸,每一根大小和块头都差不多,只有高低错乱之分。放眼望去,坚岩成壁、森严林立,充满了既凌乱又整齐的矛盾美感。
船夫介绍道:“这是天神之篦,是天神力量的无尽体现。”
燕三郎点了点头:“很形象。”他这么一说,这片古怪的石滩还真像是被篦子或钉耙给刨过的模样。
千岁“咭”地一声笑,凑在他耳边道:“这不是天神的力量,这是火山喷发的力量。”她和燕三郎都经过赤弩峰,在那里就见到过这种类型的岩石,因此知道这是火山喷发后留下的岩态之一。
不过细看这些黑色的石柱,颜色也从原来的黝黑变成了青白花几色,那是经年累月有海洋生物附著过的痕迹。可见火山喷发已经是久远的往事。
离村边最近、最大的石柱,被雕出了古怪的纹路,并且中间凿空,放入火盆。
这个造型,实在有些眼熟,并且石柱前还摆着一道长案,上面供奉着果菜。千岁指了指它:“这是什么?”
“哎呀,不能抬手去指,太不恭敬!”船夫赶紧纠正她,“这是神柱,上面绘造了天神的丰功!”
燕三郎凑近了细看,上面的符号像文字也像图画,形象与抽象并举,但整体上的确可以用幅、帧来划区,可见它们带有叙事功能。
显然千岁也没看懂:“上面说了什么?”
与此同时,燕三郎也问了一句:“你识字?”
“不识。但神柱上的圣画和涵义,我们从小都懂。你们随意在岛上找个孩子去问,无人不知。”船夫下意识整了整衣摆,“我们的世界曾经毁灭,但天神保护迷藏人幸存下来,重新建造家园,又指引我们生存之道。”
千岁眯起了眼:“世界是怎么毁灭的,天神又是怎么保护你们活下来?”
船夫指着石柱上的图案,一幅一幅讲解:“火焰从地下升起,吞噬万物,连大海都被蒸发。”他提醒两人,“不要看得太仔细,后退两步。”
这话说得很怪,但燕三郎依言照办以后,却一下子恍然。
这种文字极其古怪,本身并不独立,而是与图案互相结合来形成画面、传达讯息。如果他按照原本的阅读习惯逐字观察,反而不明其意,这就是所谓“因小失大”;只有将整个图案看作一个完整的叙事单元来揣摩,倒是可以看出一点似是而非。
经过船夫说明,他的确觉得画面里面有太阳、有火山喷发,还有奔逃的人类……
嗯,看来这个世界曾经毁灭于地火。
千岁早他一步看懂了:“然后呢?”
“天神预见悲惨,提早种下了生命之树,引导我们的祖先到树洞当中躲避。火焰也吞噬了大树,但在灾难结束以后,大树的树干和树根仍然活着。我们的祖先历劫余生,走出树洞,在灾后的世界重新立足。”
“有意思。”千岁抚着下巴,开始感兴趣了。
“这不叫‘有意思’!”船夫满脸严肃纠正她,“这叫伟大!”
“好,好。”她也不着恼,从善如流改了口,“那么伟大的天神接下来又做了什么?”
“灾后的世界一无所有,人们又饥又渴,无以存活。”船夫指向第三幅画面,“是天神令雨水流落地面,让人有清水可喝;而后天神打通了前往你们世界的大门,让海洋连通迷藏,也把丰富的物资带了过来。从此,人又有了食物、衣物和一切生活必需品。”
千岁轻声赞叹:“果然伟大。”接着她指向最后一幅图案,“这里又说了什么?”
“天神没有离开,与我们同在。一心一意敬奉天神的人,在死后可以去往天神身边,分享荣光与安宁。”
燕三郎忽然道:“不敬天神的人呢?”
“他们会消失,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船夫冷下脸来,“就如同从未存在过。”
看来天神很强势。千岁笑吟吟道:“你亲眼见过?”
“村里有个人好吃懒做,又说渎神之语……”船夫说到这里,呼出一口气,“两个月后,他就没了。”
“没了?”
“他摔落山崖死了,那条路他至少走过千百回,绝不可能走错。”
千岁长长“哦”了一声:“所以,是神罚?”
“当然是神罚!”船夫大声道,“他摔在一根神柱前面,脑袋正好砸在供桌上,这就是他触怒天神的结果!”
燕三郎立刻想起了一句话:
雷霆雨露,都是天恩。
换在这里,大概要改成神恩。
说完这些故事,船夫就带着两人踏上林间小路,往索济岛的东部核心区域走去。
这个岛太大,为方便管理,迷藏国将它按方位分成了六个寮,现在他们去往东福寮。
一路上经过五、六个村子,行人也是越来越多。燕三郎还看见了好些黑袍人,可见上岛的游客不止他们两人。
东福寮的中心是个名为洋坦的小镇,这里每天都有镇集,是附近商贸最丰富、气氛最活跃的地区,从商店到摊贩,从吃食到手工品,琳琅满目。
到了这里,千岁也不屑去吃烤鱼了,她从鳄皮手鼓里翻出一袋糖豆子,拿它去换好吃的。这本来是她囤备的零嘴儿,现在倒有了用武之地。
两颗糖豆子,就可以换回一只手臂那么长的现烤大龙虾!
虽然是休渔期,但这东西在浅海很多,水性好的人直接下水就能捉到。
雪白的龙虾肉烤得紧实q弹,上面再洒些淡红和浅绿色的辛香料,入口一嚼,咸、辣、香顿时在舌尖爆开。
千岁吃了两口,长叹一声:“这味道真是绝了。”红的是辣椒粉吧?绿色的是啥,她从未尝过,但这味道太特别了,多吃两口还有瘾。
“把这香料买回去!”她拿胳膊肘戳了戳燕三郎,“多做点好吃的。”
“好。”燕三郎向来有求必应,左右观望,果然找到一个专卖香料的摊子,就在硕大的神柱底下。
第642章 要认真要勤奋要努力
是的,这里也有神柱。一路走来,燕三郎至少看到六个神柱立像,以及在神柱面前虔诚磕拜的平民。
摊子上瓶瓶罐罐无数,置在最前方的罐子都有倒出样品,让人尝试。这里面,就有绿色的香料。
两人走了过去,燕三郎拿出一颗糖豆:“这种香料来十斤。”
店家很爽快地将整只罐子都塞给他,这时千岁却指着罐子上方吊着的一只风干的蟋蟀道:“这是什么?”
仔细看,这好像又不是蟋蟀。
“这是火蛉,我卖的火蛉都是上等品!”店家脸上写满了自豪。
千岁眯起眼,突然有不祥的预感:“你卖的?”
“啊对。”果然店家指了指燕三郎收过去的罐子,“你们买的就是火蛉粉啊,主料是研磨成粉的火蛉,再加上三味香辅料!”
虫,虫虫虫粉!她刚刚吃下了虫粉!
千岁一把捂住嘴,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
燕三郎在路边候了好一会儿,千岁才从小湖边走了回来。
虽然有黑袍罩面,但他仿佛能看见她的脸色难看至极。
她见着燕三郎,第一句话就是:“那罐子扔掉了没?”
“嗯。”他也觉得火蛉粉味道不错,值得开发,但没必要跟千岁过不去。姑奶奶不高兴,就能把他闹得也不好过。
她的火气这才渐渐平息下去,兴味索然:“回去吧。”
她开开心心出门,败兴而归。
燕三郎在市集观察很久了,这时突然道:“这里的人,都很年轻。”
“嗯?”
得他提醒,千岁环顾左右,果然发现视线范围内的迷藏人年纪都不大,二十多岁比比皆是,十岁以下的小娃满市集乱跑。“好像是哎。”
燕三郎下巴朝着东边一呶:“街道最东边的贩子,卖水果那个,是我在集里见到年纪最大的了。”
千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到卖水果的女贩子年龄约在四旬左右,眼角已经有清晰的鱼尾纹。
除了她之外,这么热闹的市集、好几千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老人。
“唔,不止。”千岁回想这一路上所见,“难怪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从踏入迷藏国开始,我就没见过几个老头子、老太婆!”
朱仙楼的侍从都是少男少女,船夫也才二十出头;路过的村子里,一个老人都没有。
一直到东福寮。
无论在人间哪个地方,去市集卖东西的老人都能占到一半以上,但在这里,却连影子都没有!
整个东福寮的居民平均年龄,好像连三十岁都没有呢。
这么年纪的社群也太少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两眼发光,“住在这里的人能驻颜不老?”
“我看不像。”燕三郎摇头,“观乎其谈吐,不像有阅历、上年纪的。”
这时两人也在市集逛了一圈,返回原点。千岁有些儿失望,果蔬很新鲜、海味很生猛,但她几乎没看见肉品和精致点心的影子,连蜜饯果干也没有呢。
“腌蜜饯多半要用糖。”燕三郎提醒她。
千岁这才恍然。是哦,糖在这里太宝贵,哪个会拿它去腌果子?
唉,僧气!
等候他们期间,船夫已经吃下一大碗鳅粉干,这时抹着嘴上来问:“这就回去吗?”
他们这些本地居民也乐意跟黑袍客打交道,获利丰厚。
千岁问他:“你们这里的老人都上哪去了?”
“老人?”船夫往卖水果的女贩子一指,“那不就是?”
“她也就是四十许人。”
“啊对,在我们这里年纪算是很大了。”船夫看向燕三郎,目露好奇,“在你们那里,人能活得很长吗?”
燕三郎想了想,摇头:“不长,平均也就是三四十岁。”
“那跟这里有甚区别?”
这真是个好问题。燕三郎答道:“在我们的世界里,致人减寿有三大元凶:战争、灾荒、瘟疫。我出生的小城每到冬天还会冻死人。迷藏国有这些问题么?”
船夫呆了一呆:“这个?”
在天神的统治下,迷藏各寮之间或有摩擦和局部冲突,但绝不会有成规模的战争,这一点不用考虑。
灾荒嘛,“千明岛上的甜菜地突遭虫灾,这个算吗?”
“不算。”千岁没好气道,“灾荒一般伴随着饥荒。你们有么?”
“有啊。”船夫茫然点头,“许多年头食物欠收,饿死很多人。神官们说,这是因为有人越发懒惰,惹怒了天神。只要认真勤奋努力,天神自然会让粮果丰登。”
“嗯,你们不够努力。好吧,还剩最后一项了。”千岁问他,“不要告诉我,迷藏人不会生病?”
“会。”这回船夫倒是毫不犹豫,“人吃米面肉菜,身体当中长久积攒世间的秽浊之气,当然会生病。”
千岁稀奇地看他一眼。这一点倒是没有说错啊,中土的平民都未必能意识到。
“秽浊之气久积致病致老,最后致寿终。”船夫反问,“你们呢,可是如此?”
燕三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差不多。”
“那就是了。这不都是生老病死的自然循环么?”说起这个,船夫反而满向往,“生时只要努力工作、虔诚奉神,躯体衰亡以后,魂灵自然进入众神殿,被天神接纳,与他们同在。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大圆满。”
“他们?”燕三郎又一次听见这两个字,“天神一共有多少位?”
“数不胜数,都有大愿力。”船夫肃容,“灭世时,众天神一齐加持,才从天灾当中保下我们的祖先。”
千岁挑了挑眉:“迷藏国当中就没人觉得死早了太可惜么?”一群人当中,总有那么几个刺头儿,总有人生具反骨。这是族群的天性,本地的神明再了得,也不可能把这种特性抹掉。
人就是人,不是温驯的羔羊。
“偶尔还真有那么几人,天天不事生产,只是到处鼓吹歪理邪说。”船夫面露厌恶之色,“还说我们形同禁锢而不自知,呸。”
燕三郎和千岁互看了一眼:“然后呢?”
第643章 都是守法良民(加更)
“然后天神就降怒于他们!”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满脸不屑,“死后都进不了众神殿的人,还以为自己有多聪明,竟然指着我说‘可怜’!”
燕三郎难得叹了口气:“你们的神明,果然厉害。”
船夫没听出他的语气,自豪道:“那是当然。”
“好了,说回正事。”三人已经走出市集,千岁不耐烦补问一句,“你可知道麒麟轩?”
“听说,但没进去过。”船夫老老实实回答,“那由几位信察主理,专为你们这样的海客开办。在迷藏国五年开放一次,平时并不营业。”
两个世界流速不同,麒麟轩要是五年才开放一次的话,那的确是针对海客了。俗话说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家店看起来要再厉害一点。
千岁也听出他的话外之意,是迷藏国的小老百姓都没资格踏进那家店,想起先前侍女阿倩也是这样说的,不由得微觉失望。
好在船夫紧接着就道:“不过麒麟轩有个伙计就住在附近,跟我从小玩到大。两位如想了解,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
“好,请带路。”
……
麒麟轩五年才开张一次,店员当然不能全指着它过日子。船夫领着燕三郎去拜访的这人名为**,平时在信察手下做事,盛会来临之前就被抽调去麒麟轩。
他住的屋子比船夫家要大得多也气派得多,显然这一位在信察那里较受优待。
**刚刚从麒麟轩回来,满面疲惫,正等着晚饭。燕三郎递给他一包莲子糕,才开始询问麒麟轩的情况。
那是迷藏国的老字号了,燕三郎在别人那里或许也能打听情况,所以**很爽快地说了个大概。
迷藏国历届盛会都在水晶岛的无忧谷举办,在此期间,那会是整个迷藏国最热闹的地方。外来的海客在这里淘宝有两种形式,要么到麒麟轩这样的官方店去挑选,要么就去琳琅市集,察看其他海客的摆摊。
简单来说,一种是与官方交易,一种是与其他海客交易。
还有一个细节:除了在官方店帮工之外,迷藏国的平民不得进入无忧谷,所以海客也无法与他们直接交易。
千岁好奇:“这是为甚?”
**笑了:“物品价值不好估量,小民难为,索性都由官方统一售卖。”
这话也说得明白,双方对于价值的认定方式不同,价格也就混乱。为了自己的国民不吃亏,迷藏国干脆把东西都收上来,由官方直接跟海客做生意。
所以海客们原先想象的,能在琳琅市集跟当地人做买卖、占便宜的场景并不会出现。
盛会开启了这么多次,迷藏国早就驾轻就熟,反观海客六十年才能进来一趟,基本上每次来的都是新人,对规则的运用哪有迷藏国的老油子熟稔?
所以,互惠互利可以办到,拣漏闷声发大财的概率却不大。
燕三郎的下一个问题:“麒麟轩待售的货品从哪里来?”
“一半从迷藏国人那里购入,多是本地特产,如各色宝石、草药和珍玩制品。”**道,“其他的,购自海客手里,也就是你们自己人手里。”
他顿了一顿又道:“从今日起,就有大量海客带着东西来麒麟轩估值、售卖。他们可以选择两种方式,一种是将货品卖断与麒麟轩,一次性拿钱;另一种方式,则是寄卖货品,售出之后与麒麟轩五五分钱。”
燕三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我听说,麒麟轩收进的东西来源可考?”
“这你不必担心。”**以为他担忧自己的安全,“只有得自迷藏国人的货品会被记录来历;如果收自海客,麒麟轩绝不会打探姓名和背景。”
千岁心里一沉,但还是问道:“那寄卖东西怎么收钱?”
“做好登记以后,寄卖的海客即可得到一张号牌。东西卖出,他凭牌来取钱即可。”
燕三郎皱了皱眉:“这不对吧,交易时不用落款定契么?”他当过账房先生,深知买卖合同的重要性。迷藏国官方也不知举办了多少次盛会,手续一定要正规,否则惹出纠纷怎么有评理依据?
“自然是要的。”**答道,“只不过契约上不签名,只按手印,并且要取针刺血按手印。”
顿了一顿,他又作补充:“不单是官方,在琳琅市集自由成交的每一笔买卖,都会用到这样的契书和定契方式。契书由我们免费提供,交易也由我们免费见证。”
“强制的?”
“不强制,但几乎所有人都会采用。”**耸了耸肩,“这是一重保障,又没坏处,大伙儿为何不干?”
“你在麒麟轩里做过几年?”
**想了想:“雾墙开放了三次,那么大约是十五年吧。”
正好。千岁一下来了精神:“我们想查一百二十年前,唔对你来说,也就是麒麟轩十年前卖出去的一样东西。”
**双手连摇:“不成,那可不成。追查货品动向可是大忌,无论卖没卖出去。”
燕三郎沉声道:“如能办到,必有重谢。”
“你们这种人,果然无孔不入!”**一下变脸站起,“快走,我这里不欢迎你们!”又回头瞪向船夫,“你怎么给我带来这种人!”
三人走出郑家,后面的大门“砰”一声关闭。
千岁呵呵一声:“好大的脾气。”
“**是守法的良民。”一起被撵出来的船夫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们都是。”
燕三郎抠字眼:“他说‘果然无孔不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时气话罢了,你们不要当真。”船夫还记得这两人是天神请来的贵宾,他不能轻易得罪。
“也曾经有人来这里追查物品么?”
船夫唉了一声:“五年前**的女儿遇到一个海客,就跟人家好了。按理说对方长得俊,借个种也不错。可她太中意人家,等海客走了,雾墙也关闭了,她还是念念不忘,神殿给她指了丈夫,她说什么也不肯嫁,还驾船逃跑了两回。”
第644章 越来越有趣了(加更)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傻孩子,迷藏周围都是雾墙,她能逃到哪里去?”
“后来呢?”千岁忙不迭问。
“后来到底把她找回来了,还是不肯嫁。**只好把她绑起来送去男方家里成婚。”船夫摇了摇头,“头几个晚上平安过去了,我们都道没事,哪知道第四天傍晚她又逃出去,跳崖死了。”
听到这里,千岁都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他:“不嫁不行么?”
“那怎么可以?”船夫瞪大了眼,“天神说,先辈顽强挺过了灭世的天灾,我们要将他们的毅力和信念代代相传,繁衍血脉、延续荣光。”
天神管得真宽,人类生孩子也要它操心吗?还指定婚配!千岁和三郎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这点疑惑。
少年耳边甚至听到千岁的小声嘀咕:“这跟给猪配种有甚不同?”
“我看**还有五个孩子呢,荣光断不了。”千岁声音放大,话题一转,“对了,你见过传说中的生命之树吗?”
“有,就在水晶岛的圣殿里。”船夫答道,“每十年一次的圣元祭,最优秀和最努力者都有机会被神官钦点,进入祭拜。”
说到这个,千岁格外好奇:“生命之树长的什么模样?”
“很大、很好看,又很高,有六、七层楼那么高。迷藏国再没有哪棵树比它更壮观了。”船夫搜肠刮肚,也没找出几个准确的形容词。但他满眼向往,“我也只看过一次,后来都没机会再进圣殿了。”
他的语气充满遗憾和羞愧。燕三郎猜想,他认为自己不够努力和优秀,才落选了朝圣的机会。
千岁伸了个懒腰:“回水晶岛吧,该睡觉了。”
……
回到朱仙楼,燕三郎能感受到进出的黑袍客明显增多,楼内显眼处都张贴了公告,上头只有几个大字:
无忧谷开放。
可以说,所有人赶赴迷藏国都是为了进入无忧谷,所以那地方应该已经很热闹了。
燕三郎刚刚逛完东福寮市集回来,还没打算再去凑热闹,只是去敲庄南甲的门。
后者不在,他的侍女出来应门,带着程式化的微笑表示,庄南甲出门了,目的地不详。
她无权过问。
燕三郎只好返回自己住处,同千岁商议:
“大半天过去了,庄南甲那里没有动静么?”
“何止没动静,几乎没有任何声响。”说起这个,千岁也沉下脸,“我偷放在他身上的诡面巢子蛛,半丝儿声音也听不见。”
他们是拜托庄南甲去办事,但绝非对他百分百放心,所以千岁放了个小窃听鬼在胖老头身上,想弄些有用的情报。
今日去寻**,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庄南甲这人不简单,绝不像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只是个孱弱的胖老头。
“他发现了。”燕三郎说出来的是个肯定句。
诡面巢子蛛虽然隐蔽,但并非无人可以发觉。从前贺小鸢能办到,现在再多一个庄南甲也没甚好奇怪的。
然而贺小鸢是手段了得的毒师,自己又养过许多蛊虫,她能发现诡面巢子蛛不奇怪;可是庄南甲呢,一个没几年寿命的普通老头子凭什么也能办到?
千岁喃喃道:“这趟迷藏之行真是越来越有趣了。”盛会才刚刚开启呢,趣事就接踵而来。
燕三郎不管,洗漱之后就躺下去睡了。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千岁就听他呼吸均匀,显然睡得很香。
……
至天明,侍者来送早饭。
为了保护**,很多黑袍客喜欢在自己的小院里用餐,官方的服务显然很贴心。
侍者送来的,是标准的两菜一汤一饭。
本地的餐食和中土有很大不同,但燕三郎表示满意。
菜肴就不多说,和迷藏国金碧辉煌的外表相比,菜品的味道就显得很一般了,甚至赶不上他的老师连容生家中的厨子手艺。
这里重鲜重辣,有独特风味,却远不够精致、不够协调。最糟糕的是,本地用的调味品与“甜”字基本无缘。
不过一碗芒果糯米饭倒是异香扑鼻,椰子的香气尤其出众,再撒上几滴酱油就更增芒果的鲜甜。本地人很少能吃上糖,幸好有些水果天然就带有甜味。
另一道圣品是椰子蟹汤。
燕三郎昨天在市集上就看过这种长达三尺的巨蟹耀武扬威,没想到今天它就成了盘中餐。头一次品尝,他就发现这东西的美味犹胜龙虾,煲上一个时辰,肉质里的鲜味儿依旧不会被汤水完全吸走。
千岁专心致志对付蟹钳,话都懒得跟他说。
这个时候,有人敲门。
庄南甲来了。
千岁不情不愿洗了手,去给他开门。
这人消失一夜,燕三郎扑他个空,现在反倒自己送上门来。
燕三郎给他斟茶的时候,千岁也懒洋洋坐了下来:“你去麒麟轩了?”
“是啊,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庄南甲端茶汲了一口,惬意地呵出声来,“外面可真冷,这把老骨头都要冻僵了。”
燕三郎下巴一抬:“怎样?”
“年轻人,这样沉不住气。”随后庄南甲的笑容就消失了,“我着人去查过了,一百二十年前,麒麟轩并没有经手苍吾石这件货品。”
燕三郎皱眉,千岁一下坐直,声音都抬高了三度:“什么?”
“麒麟轩里没有这样东西的记录。”庄南甲缓缓道,“无论是买还是卖,都没有。”
千岁不干了:“这怎么可能?”
“会不会你们的消息来源有误?”庄南甲又汲茶一口,“如果是琳琅市集私下交易,那就无法溯源了。”他又追问一句,“你们确定这个消息可靠?”
千岁和燕三郎互视一眼,都陷入了沉思。
消息来源可靠吗?当然不。
这是卫王被捕后吐露出来的讯息,尤其当他得知燕三郎是自己跨越赤弩峰失败的直接原因,更是将少年恨之入骨。
他说苍吾石来自迷藏国,是不是撒谎,想让燕三郎来这里九死一生?
以卫王心性推断,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