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不该有的插曲
又有人得意洋洋:“这你就不懂了吧?听说杀人者经常要回来现场的,看看别人的反应。”
他们议论不出几句,高墙里面突然传出“啊”一声大叫!
这声音又尖利又凄惨,任谁都能猜出婆子在里面受了可怕的酷刑。最要命的是,惨叫从头到尾只有一声,屋里又恢复了平静。
这般平静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同时,也激发无限遐想,外头围观的群众噤若寒蝉。
……
屋宅修建得大方美观,用的砖石品质上佳。黑衣人顺手抽出兵丁的长刀扎了扎墙缝,结果阻力很大,两三下也怼不开一条缝。
便是宅子的建造,也没有偷工减料啊。
“这里住了几口人?”
边上立刻有人回答:“是一家三口。”
黑衣人喃喃道:“家什不落灰,炉膛犹有余热。看来这家人刚走。”
他飞快游走一圈,发现这里充满了家的气息,物什众多但井井有条,显然这一家的女主人娴惠又勤快。这里有女子、孩子的衣物,以及
他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
院子里还晾着男人的衣物,质料不错但有些旧了。重点是,从衣服可以判断,这家男主人的身材高大。
从外头看,这户人家平平无奇,但走进来才发现院子着实不小。黑衣人负着手刚走完一圈,手下就撇下气息奄奄的农妇前来报告:
“禀朴大人!廖家大小姐搬去围场东边时,只带了两三个家生子,这就是其中一个粗使婆子,祖上三代都在廖家做事,对她甚是忠心。”
“在那里住上不到两个月,廖家大小姐就搬走了,所有奴婢,包括这婆子也不知她去向。”手下顿了一顿,“三年后,这婆子无意中被派来荷香镇办事,发现廖家大小姐居然住到这里,身边多了个男人,还多了个孩子!”
“有孩子还有男人,看起来才像一家人。”朴大人眉头紧锁,“但这样说来,婆子看见她身边带着孩子,也是距今八年……唔,或者九年前了?”
“是!”手下恭声道,“廖家大小姐也看见婆子,此后两人保持联系。围场被搜查过后,这婆子就悄悄过来,打算通风报讯,哪知这里出了事,死了人,廖家大小姐一家则是不知所踪。”
朴大人点头:“行了,出去吧。”时间紧迫啊。
……
外头看客不散,大门就打开了,那位贵人被簇拥着走出。卫兵开始清退无关路人:”“让开,别挡路。官爷要办案了!”
三首尸首还放在地上,保持着倒下去的姿势。
朴大人蹲下去挨个检查,翻动几下就道:“看不出修为,但刀法狠辣。”三名死者当中,有两人是被一刀毙命,剩下那个,身上也只有两道伤痕。“这人杀掉他们最多只用十息。”
他站起来,拿软巾擦了擦手:“他们来这里作甚?”
“北边民居突然走水,兄弟们赶去那里查看,结果这家旅栈老板来报,有女子貌美如花,携一名十二、三岁少年入住,形迹恰与通缉相类。”
黑衣人皱了皱眉:“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小孩?”
“是。”旅栈掌柜也被带了过来,赶紧点头哈腰。
“没有男人?”
“啊,没有……至少入住时没有。”
黑衣人想了想:“那女子有多高?”
“啊?”旅栈掌柜想了想,伸手在自己耳尖位置一比量,“大概这么高,身体纤长,很漂亮。”
“个头远不如男子。”黑衣人指了指死者心口那一记致命伤,“看这刀口宽厚,刀身必长、必重,鲜少有女人会用这么长的弯刀。”
女子所用的武器,一般短、薄、轻,这是由自身条件特点决定的;而杀掉这几人的武器厚重,刀身也较宽大,从其发力的角度看,更像男子所为。
边上有心腹凑上来道:“朴大人,如是那位,身边或有侍卫守护。”
黑衣人嗯了一声:“这两人还有什么特点?”
“都是普通衣著打扮。”旅栈掌柜的记性不错,“要了两间上房,离后门大约是五丈远。对了,那少年身后还背着一个书箱子。”
“那位置,倒是方便逃跑。”黑衣人问手下,“搜过他们居住的房间,可有收获?”
“只地面有星点泥土,应是附在鞋底带进来的。”心腹紧声道,“除此之外,全屋清理得十分干净,连一丝毛发也无,像是从未有人入住。”
对方的反侦能力不弱啊。
看着三具尸首的致命伤,朴大人沉吟未决。
眼下有两方嫌疑人,一方是住在旅栈的女子和少年,一方是廖家大小姐一家三口。
显然这二者不可混为一谈,但哪一方是杀卫兵的凶手呢?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否则为何廖家小姐和旅栈里的这对客人同时消失?
想到这里,朴大人一拳砸在地上,恨恨道:“该死,廖小姐是被惊动才提前离开!”
他是个聪明人,不消费多少脑力就想通了这里前因后果。
廖家大小姐隐居于此已经有些年头了,一直过得很太平。不过廖家造反的消息必定传到了荷香镇,她已成惊弓之鸟,随时都想逃走;这一回官兵追捕旅栈里的两名嫌犯,反而惊动了对门的廖家大小姐,让她做出了提前撤走的决定!
真该死!若是没有这段插曲,现在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围住这家人,瓮里捉鳖了!也去卫王一个心腹大患!
朴大人来回踱了几步,决定将追查的重点优先放在廖家小姐身上。
“我们还另外损失两人,死因相仿。”心腹继续道,“最后一人临死前吹响了鸽哨。”
朴大人抬起头来:“哪个方位?”
“西南。已经派人追踪下去。”
朴大人点了点头:“去问左邻右舍,再把本地的里长找来。”他需要更多情报,尤其是这家里的男人。
地上躺着三具尸首,还是卫兵,附近居民早就围看热闹,指指点点。朴大人的手下要收集情报并不费力。
过不多时,消息就汇总过来了。
第480章 计较
原来住在这里的男人姓杜,带着娇妻幼子落户荷香镇,一住就是十年。他看起来平平无奇,妻子却娇美如花,这种强烈反差在荷香镇引发的议论与好奇持续了大半年之久。
但这一家子深居简出,鲜少与乡人交集。男主人杜衡话少,听说在大商会里有份子,是以不必长期奔波于外;其妻赵娘子温和内敛,见人也只是微笑,很少理会别人的攀谈。
倒是他们的孩子杜明筠性子活泼好动,常与同龄人打成一片。
朴大人听到这里就问:“这孩子,多大年纪?”
“十多岁吧。”
朴大人不满:“准确一点。”
“啊呀,杜衡住到荷香镇前,那孩子就已经出生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具体生辰。”里正呐呐道,“依他自己说,是十三岁了。”
“十三?”朴大人沉吟,“年纪对得上,但这出身……”这姓杜的小家伙住进荷香镇已经有十年了,那就不大可能是他们的目标。
不对,还有一个少年!
与美貌女子一同入住旅栈的少年。
难道,那个才是失踪两年的小王子?
朴大人记起先前在屋内所见,得出与燕三郎同样的结论:“他们走得并不匆忙。”
这家人早就收拾行囊准备离开,那就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也即是说,他们原本就是认得的?
现在大活人消失了五个,官兵也死了五个,卫王要找的人到底逃去了哪里?
就在此时,有一名异士排众而出,对他行了一礼:“朴大人。”
“东……带来了?”差点儿将“东西”两字说出来了。
“带来了。”
朴大人终于松了口气,转身走回杜家宅子:“快随我进。”
按他心意,卫兵已经搜集四、五样东西,这时赶紧递上。
这里头多半是衣物、灶具、小件家具,那名异士挨个儿验看,然后摇头:“不成,你们要找出来的东西,必须曾是主人家的心爱之物,如此人与物之间才有纽带、才有羁绊,才有迹可循。”
他指了指眼前的铁锅:“这锅烟熏火燎,什么痕迹都烧没了,不行!”
他再看看桌上的衣物,恰是一家三口各一件:“找衣服来做甚,又不是要让狗闻气味追踪!衣物可替可换,随时会被主人抛却,称得上什么‘心爱之物’?”
朴大人也沉声道:“再找过!搜得再仔细一点。”
众兵卫只得分头再找,却都暗自腹诽:要真是这家主人心爱之物,恐怕早被带着一起逃跑了,哪里还会丢在宅子里?再说千人有千好,哪个看着毫不起眼的物件,偏偏就是主人的心爱之物也未可知。那上头又没打标签,让人怎么找!
所以这回搜寻的时间相当长了,最后才有个小兵从屋子床底翻出一只布老虎。
这只花花绿绿的布老虎也不知被遗落在角落的尘埃里躺了多少年,但针脚细密,显出绣工了得。
朴大人看到它,眼睛为之一亮:“说不定这东西使得。”
孩子对于玩具,多少会有些感情罢?从屋内摆设来看,这所谓的杜家也只是殷实家境,廖大小姐的孩子不可能像廖家的子孙锦衣玉食,玩遍奇巧物具。
他的玩具有限,所以这只布老虎还是值得一试。
当下朴大人找了个小屋子,命人将门窗都封闭,再点起油灯,而后给布老虎贴上好几张金符。
普通符纸视其效用,绘写的原料各不相同,从墨汁到狗血,再到加料的朱砂不等。但布老虎上头贴的这几张,用的却是金泥!
那是用真正的纯金化水为基底制成。
不到二纸宽的纸条,在油灯下看来也满满都是土豪的颜色。
至油烟冒出的烟气笔直成线,那名异士才取出一只人偶。
这人偶是槐木制成,只有巴掌大,但工艺细巧,不仅四肢俱全,还有鼻子有眼,甚至还有一对招风耳。
他把人偶凑近布老虎放好,这才祭出真火。
“呼”地一声,布老虎着火,连那上头的金泥符纸也是顷刻化为灰烬。
灰烟没有散在空气里,反而如受指引,往人偶那里飘去。
紧接着,周围的卫兵就看见了诡异一幕:
人偶动了。
它原本完全静止,这会儿突然抬头,往烟灰飘来的方向凑近。再然后,就眨起了眼!
旁人这才发现木雕造诣当真了得,不仅把眼睛雕得黑白分明,甚至还能左右转动。
这只人偶像是刚刚苏醒,迷茫了几息,突然四肢并用,往布老虎灰烬的方向飞快爬去!
尽管木雕的五官显不出神情,可是旁人都能轻易从它的举止感受到,它似乎很是迷醉。
紧接着,这屋里众人心头都响起一个忿忿不平的声音:
“小贼,小贼偷了我的金子!”
成了。异士大喜,凝声对人偶道:“正是小贼偷了你的宝贝!你指示他的位置,我就能替你追回。”
“一定要追回!”人偶说完,开始到处张望。
原本这屋子里阴惨又诡异,可是它一张口,旁人只觉滑稽,可怕的的氛围被一扫而空。守卫在此的士兵好奇地看着它,但自然没人给他们解说。
比起没头苍蝇一般地去撵人,朴大人宁可多等片刻,用这种方式有的放矢。
这只会说话的人偶并不是傀儡,只是被附身了而已。
槐木阴气极重,这只人偶更是用三百年的老槐木制成,可养孤魂。此刻憩在其中的,乃是极少见的一种游魂,名为“计较”。
它又有一个更通俗的名字:
小气鬼。
此物生前吝啬,死后更要抱定执念不化,才能长留世间。它视天下财宝为己有,异士就利用这种特性,驱使它为己服务。
朴大人把金符与布老虎一并烧给“计较”,于是它就认定布老虎的主人偷走了自己的金子,当会咬牙切齿前去追踪。理论上说,朴大人只要循着“计较”的指引前进,就能找到那只布老虎的主人。
朴大人当即站了起来:“走!”
他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
第481章 抢还是买?
听完诡面巢子蛛传来的人声,燕三郎和千岁面面相觑:
“我们遇见了廖家大小姐?”
“好像是呢,这叫瞌睡了就有人来送枕头。”千岁笑吟吟道,“这位大小姐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很少去记小人物的名字呢。
“廖红泫。”燕三郎一贯细心。
“如今廖家的老头子被下在狱中,小王子下落不明。”千岁啧啧两声,“这姓朴的官衔不小,却亲自过来追查廖红泫下落。看来,她这里有些线索。”
“赶上贺小鸢再说。”方才诡面巢蛛传话时,燕三郎就已经展开身法,从密林拐去了官道。
一阵风驰电掣,前方即有灯光漏出。
夜晚的郊林安静,路上也没几个行人,但官道上的驿站仍然会为所有旅人点亮一盏气死风灯。
燕三郎奔近驿站,推门而入,对上打着呵欠来迎的掌柜道:“我买匹马,赶路用。要这里最好的马。”方才那牧区的三匹马都被骑走了,他只能另外设法。
“有……”店里光线昏暗,掌柜先应了声,才发现来者居然是个小小少年,不由得一怔。
这小子,看样儿最多也只有十二、三岁吧?
掌柜的眯了眯眼,心里打起了小九九。这是盛邑附地,驿站作为情报往来的必经通道,受到官家严格管控。平民不知天家动态,驿站掌柜却很清楚王廷正在通缉廖家余孽和十二、三岁、形迹可疑的少年。
眼前这一位年纪符合,又是孤身夜半入店,怎么看都在形迹可疑之列啊!
他反应也是极快,笑眯眯道:“有的。小客人您稍候,我去备马。”
这驿站很小,只有两人干活,一个管人事,一个管马事。掌柜说完就往后堂走,打定主意要去通风报讯,再尽量拖延。毕竟给马儿整备待发,时间可长可短,外行人哪里懂得?
不意眼前少年却踏前两步:“我去挑马。”
“啊……来,这里请。”掌柜无奈,把人领去后厩,迎面正好遇上马夫,当即朝他呶嘴打眼色。
“老大,你嘴怎么了?”马夫莫名其妙,“夜风吹多了抽筋吗?”
“你才抽筋,你全家抽筋!”掌柜气坏,这么没有默契!他往身后一指:“这位小客人要买马,你带他去挑,好好挑!”最后三字咬音很重,他自个儿要去外头放讯号。
“哦。”马夫应了一声,带燕三郎去了后厩。平时掌柜说“好好挑”,就是让他讹个高价,这个他省得。
马厩分里外两层,外层只有两匹马。
马夫指着它们道:“二选一,有看中的么?”
燕三郎如今骑术了得,一眼看出它们资质实在平常,于是走向里层。
那里栓着四匹马,个头、毛色更佳。
他才走出两步,马夫就伸手去拦:“哎哎,那是官家的马儿,你不能用!”
驿站的首要功能是情报讯息的加急传送,然后才面向平民营生。所以这里养的好马首先是为服务官家,吃的料最好,受到照顾最精心,并且不能买卖。
燕三郎伸手一拂,马夫不由自主打了个趄趔,倾到一边。就见少年直接走到最好的栗色马身边,拍了拍它的脖子:”就是你了。”
“这马不卖!”马夫见他自行取过马具,赶紧抄起耙草的干叉对准他,“放下!”
燕三郎冲他一笑。
掌柜才去外头放起讯号,就听马蹄声得得。他刚回头,有一骑擦身而过,竟是那少年骑走了最好的一匹马!
他正要开骂,一锭银子砸过来,打得他肩膀生疼。
那可是好大一锭银子,能抵他大半年收入了。
掌柜呆了一呆,栗色马已经融入夜色之中,连蹄声都不复闻。
那少年的骑术,甚是精良啊。
不到数十息,有三骑沿官道从后方赶来,冲入驿站就问:“何事传讯?”
官爷来得这样快,破天荒头一遭儿啊。掌柜愣了愣,发现当前一人浓眉朗目,满身英气,后面两个同样健壮,但都着常服。
“你们是?”掌柜犹疑。
对方伸手亮出一面令牌:“我等乃是巡官,领命便宜行事,见到这里红火为讯,意十万火急,于是来察看一番。”
他拿出来的令牌黑中带金,只是一晃,掌柜待要细看,对方已经收起。但他说起“红火”却没说错,盛邑地区以红、青、蓝三色雷火示警,红色为最高等级,意为“十万火急”。
这种事儿被列为机密,普通百姓不知。
再说这人目光如炬、气势强大,掌柜竟不敢与他四目相对,想来这也绝不是个埋首油盐醋的百姓,于是伸手向着栗色马奔去的方向一指:“就在方才,有一少年抢了我驿站的马儿,往那个方向去了,年龄在十二、三岁,像被官家通缉。”
这人面色微变,打了个手势,其他两骑都跟着他往那个方向去了。
掌柜挠了挠头,摸了摸袖子里的大银,心里美滋滋。
谁又过半刻钟,官道上又传来马蹄声。
这回就杂乱得多,显见来者甚众。
咦,今晚这条官道好像格外热闹哈?
声音在黑夜中传出很远,掌柜出去观望,见十七八骑如飞而至,一律是官方服制。
马未停稳,领头那人开口就问:“何事传讯?”
好熟悉啊,一字不差。
掌柜赶紧将方才少年抢马的事儿又说了一遍。
第二遍说来可就顺口多了,还加入了不少细节,比如那少年唇红齿白,长得挺秀气的,身后还背了个大书箱子……
当然,他只字不提自己有大银入账。这个时候,他注意到其中一个官爷肩膀上坐着个小木头人。
见过遛狗遛鸟的,没见过大半夜带着木头人遛野外的。这些大爷的爱好可真奇特。
朴大人问过少年形貌,不怒反喜:“好极,我们离得很近了。”大手一挥,众人重又策马追去。
有小气鬼指路,再加上他们的座骑比驿站里的还要好,追上对方不难。
掌柜张了张口,正想说出先前还有第二路追兵,朴大人一行却已经拔腿就走,留下他站在路边吃灰。
第482章 到底有多少追兵?
算了,反正官家都是一路的。他闭起嘴,决定闷声发大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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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郎策马狂奔,一路上循着贺小鸢留下的印记,以保证自己没有找错方向。
这样奔出不久,千岁忽然出了声:“有人追来了。唔,还有几百丈最多。”
燕三郎头也不回:“是那个姓朴的?”
“不像。”千岁的耳目还远比他灵敏,“来者只有三骑,姓朴的好似前呼后拥呢。不过他们马好,至少比你骑的这匹跑得快。”
否则怎么撵得上他?燕三郎直皱眉:“难不成我们运气太差,真被巡卫抓了现行?”
驿站的马是属于王廷的财物,他抢这种马就是重罪。
再说天子脚下的治安较好,时常都有夜巡。如今卫国国都接二连三出大事,盛邑及周边地区加强警戒亦是常理。
“巡卫能骑那么好的马?“千岁嗤笑一声。
“……”她说得好有道理。驿站的马儿是养来专供消息递送,那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时常要用来跑加急文书,耐力、速度缺一不可。燕三郎骑着这一匹就很是满意,不比春明城贵族花重金买来的良骑差上多少。
可是后头那几人却能奋起直追,都快要撵上他了,说明马速不止比他快上一星半点。
千岁说得没错,官方能给哪个巡卫配上这种千里马?
“还有多远?”燕三郎深吸一口气,真力运转全身,已经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对方怕是不好相与,最关键的是,如果他在这里耗掉太多时间,那一点儿微弱的优势就没了,朴大人恐怕会先他一步追上廖家大小姐。
“还有六十丈了。”千岁忽然”唔“了一声,”居然还是老熟人呢。”
“熟人?”在这种地方,怎会有他的熟人?
“我只说是熟人,可没说是朋友。”千岁叮嘱他,“小心些,别跟他起冲突。”
……
廖红泫骑在马背上,被颠得头晕目眩,胃里几度翻江倒海。
她从前也骑过马,但那只是温驯的母马,并且受过了严格训练,专为仕女服务。所谓骑马,对她来说最多也只是少女时代到郊野踏青,又轻盈、又平稳那种。
绝没有眼下这么狂野。
杜衡几次转头,看她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料想她必定难受。但廖大小姐骨子里向来傲气,紧咬牙关不会喊苦。眼下三人身处危局,的确没有停下休息的时机。所以杜衡抿了抿唇,终究没让小少爷放慢脚步。
廖红泫再怎样坚持,半个时辰后也开始摇摇欲坠腿麻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再也夹不住马腹。男孩怕她摔下去,在后头用力支住她。
这样一来,他也吃力。幸好杜衡终于高声道:“停马,我们到了!”
到了!廖红泫听见这两个字不由得精神一振,小少爷也累得呼哧带喘,下马时腿一软,险些蹲坐地上。
两骑早就离开官道,溜进了小路。官道虽然好走,但经常有巡卫夜行,他们形迹可疑,一旦被盘问可就麻烦大了。
小路可不便行走,地上坑洼极多,又时常有大石块拦路,夜行人很容易就马失前蹄。不过杜衡对这附近好似格外熟悉,在他提醒之下,小少爷居然也是有惊无险地抵达目的地。
“这是哪儿?”三人路过两个村镇,都没有停宿,现在却停在一片密林前头。
一眼看去,林中有灯光如星点。稀疏,但是让人安心。
“随我来。”杜衡牵着马绕过一片竹林,前方赫然有门户。黑漆大门高一丈,看起来也厚实得紧。
他从林子走进门前的一片回廊,就伸手将右边的灯笼按熄了。“快,把灯笼都灭掉。记着只灭右边的。”
廊檐下每隔一丈挂着一对儿灯笼,三人只灭右边的。
很快,这里就只有一整排左灯在黑暗中焕发微蒙的光亮。
待少年按掉最后一盏,杜衡就上前敲门,两长一短。
“吱呀”,门开出一条缝,有个老太婆从里面窥看外头三人。“找谁?”
“我姓杜。”
杜衡的回答驴头不对马嘴,但婆子下一秒就打开了门:“快进来。”
杜衡三人将马匹牵到竹子边上系好,这才跨过大门。
门很高,墙也很高,里面大而空旷,但是廖红泫出身大户之家,一眼就能看出这家的东西样样都不便宜。
厅里点着灯,灯下坐着一个老太太。
她年纪比守门的婆子还大,满头都是银发,眼皮耷拉下来,显然刚从好梦中被人唤醒。
这把年纪的,都睡得早。
她目光在三人身上一转,尤其瞥见小少爷之后即面现惊容:“这、这位就是……”
说着用力抓住拐杖,颤巍巍要站起。
杜衡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膀轻轻使力:“您坐,眼下这是非常时期。”
非常时期,不必拘礼。
而后他转对廖红泫道:“这位是孙老夫人。”
廖红泫等着他的进一步解说。
她早在数日前就接到了廖家失事的消息,之所以一直没有撤离,是因为进出盛邑及周边地区的道路都已经设关卡点,严查廖家人。这种情况下她按兵不动较好,何况盛邑是烟花丰流之地(风),几月未露面的名媛都会被人忘去脑后,她在荷香镇住了十年之久,谁能记得廖家还有这么一个大小姐。
最重要的是,她“一家三口”生活在荷香镇多年,而卫国小王子却是两年前才出意外,两边根本对不上号。她只要安居荷香镇,谁也不能把她儿子和小王子联系起来。
可是现在情况变了,卫王已经想起她这号人了,荷香镇不再安全。这般风声鹤唳之时,她也很好奇,谁还敢包庇她?
杜衡微一犹豫,才接着道:“孙老夫人是当朝大司典涂庆重的母亲。对了,廖相出事以后,卫王就将涂司典提作了涂丞相。”
廖红泫当即变色,一把将少年拉到自己身后,警惕道:“什么!”
大司典主牢狱,廖家就在涂庆重手下受审,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流了多少血。廖红泫听见这个名字,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进了狼窝!
第483章 老熟人打照面
孙老夫人拐杖轻敲地面:“莫怕,莫怕。我与那孽子不是一路人。”
杜衡也道:“孙老夫人与您的曾祖父,也即是廖丞相的父亲曾为同窗,相交莫逆。两年前王上与小王子遇难,她也不信那是意外,因此与涂庆重意见相左,随后搬到这里来清养。”
原来孙老夫人是跟儿子政见不和,再也凑不到一起去,干脆搬出来住了。廖红泫虽然听说过孙老夫人,但她十年前就离开盛邑,那时孙老夫人还在外省,还未搬入儿子府邸,是以两方从未见面。
涂庆重算是廖家半个仇人,廖红泫自然不对孙老夫人放心,但她信任杜衡,所以此刻也是将信将疑。
“我们借住几日,风头过了再借机离开。”杜衡也知道她不会放下警戒,“方圆百里,只有这里是安全的。”
少年小声对廖红泫道:“别人知道大司典的母亲住在这里,一定不敢上门来搜。”
廖红泫咬了咬唇。孩子说的她何尝不懂?她们母子目标太明显,方圆百里之内要找个藏身之处也太不容易。她还好办,化个浓妆扮一扮丑倒不难,可是孩子就那么大,难做手脚。
的确杜衡找到的是附近最安全的藏身处了。官兵哪敢上大司典家里搜人?
前提是,这位孙老夫人不出卖他们。
孙老夫人也知道她心存疑虑,笑眯眯道:“这凝心斋就我和何妈两个人住,今晚我们谁也不会踏出庭外一步。杜衡是个有本事的,我们两个老太婆一旦走出去,他必定知道。”
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廖红泫也有些不好意思:“这、这个……”
孙老夫人越发和蔼:“你抚养小殿下两年,劳苦功高。老婆子对你只有敬佩和感激。”
廖红泫脸色变了变,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凝心斋是涂庆重派人所建,门墙都很高,正是所谓“高门大阀”的讲究;但它面积不大,里面只有前后两个庭院,三四屋舍。孙老夫人说得没错,这么小的范围内,以杜衡耳目之灵便,的确可以随时监控两个老太婆的一举一动,不虞她们偷偷报讯。
廖红泫的确很累了,浑身像要散架,两腿疼得走不动道儿,尤其内侧被马鞍磨出了血泡。她只得找了间厢房带孩子入住这个时候,只有亲自盯着孩子才能稍事放心。
就寝前,她还是拖着杜衡反复确认:“官兵不会搜到这里来?”
“放心。”杜衡柔声道,“现官不如现管。”卫王的命令再严厉,下属也不会冒着得罪涂庆重的风险来搜查孙老夫人的住处。“何况这地方还有些门道,不是旁人想闯进就能进的。”
否则官兵虽然不来惹事,可保不准哪里会冒出来几个不识涂大司典的小贼。两个老太婆独居郊野,怎么看都像是好下手的对象。
廖红泫还是不放心:“母子天性难舍,廷中又说涂司典至孝。你怎知孙老夫人不会改变主意,帮涂庆重一把?”
杜衡压低了声音:“这里有个秘密,孙老夫人并非涂庆重生母。”
廖红泫轻轻“啊”了一声。
“孙老夫人自己的孩子十四岁夭折,只好抱了妾的儿子来养,那时涂父还在西境,盛邑知情者不多,涂家也未对外宣扬。那会儿涂庆重已非懵懂稚子,孙老夫人对他又极其严苛。是以母子之间礼节有余,情分不足。”
说到这里,杜衡也道:“这是廖丞相举事之前,为你和、和小殿下准备的后路。他和孙老夫人几十年交情,敢做此安排,想来实有把握。”
他顿了顿:“我们只在这里暂避风头,三五日后就往南行。你放心,这几天我会盯紧孙老夫人主仆,不让她们有一点外送消息的机会!”
以他本事,盯梢两个没有半点武艺修为的老太婆,实是轻而易举。
提起廖丞相,廖红泫就沉默了,终不再言。
当下杜衡出去守夜,留他们安寝。
这一晚惊心动魄,眼下住处不尽安全,廖红泫躺下来就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疼痛。她原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哪知道沾着枕头没多久,居然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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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马蹄声疾,燕三郎反而放慢了脚步,立马回首。
这个时候,就算是寻常旅人也能听出不对劲儿来,还要埋头狂奔就显得心里有鬼。
那三骑原就奔得紧急,刚拐过山路上的急弯,不意眼前乍现一人一马,险险直接撞上去。
当前那人骑术了得,乘着又是万里挑一的好马,他抓着缰绳轻轻一带,马儿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居然说停就能停下。
只搅得地面上尘泥飞溅。
跟随其后的两人也紧急勒停,双双奔出去七、八丈,这才能掉头转身回来。
这却是燕三郎有意为之了。
他特地挑选追兵的视角盲区躲起,就是要制造混乱,将对方三骑分开。他如打算出手,这会儿顶多只需面对一人。
但这个人,实在太难对付了。
今个儿月黑风高,但燕三郎何等眼力,混乱间还是看清了来人的面庞。
韩昭!
他居然于此时、此地,撞见了应该远在千里之外的镇北侯!
若非早有千岁示警,他恐怕就忍不住要变了脸色。
原来贺小鸢那一趟去找他,并非做了无用功。韩昭并未当场答应与她同返盛邑,事后却一个人静悄悄回来了,只带几个亲信。
这几年增长阅历,燕三郎已非从前那个只知谋生、不懂时局的小乞丐。几乎转眼之间,他就想通了韩昭这么做的理由。
的确不够正大光明,但贺小鸢毕竟是攸人。他身为卫国大将,仍是将国家利益摆在了同门情谊之上。
甫一照面,韩昭刀锋般的目光就扫了过来,把眼前少年看了个明白仔细。
下一秒,燕三郎就从他脸上看见了深深的失望。这种失望,甚至不加掩饰。
少年心里不由得一动:
镇北侯把他当成了什么人,这才火急火燎、快马加鞭赶上来?
第484章 给镇北侯指路
看这三骑奔来的方向,燕三郎相信他们刚刚经过了驿站,想必也知道他抢夺了驿站的马匹。唔,如此说来,这一架并不是非打不可。
电光石火间,燕三郎就做出了判断,”锵“一声拔出了长刀,对着韩昭声色俱厉:”别过来!“
是的,他拔出的只是一柄普通的精钢长刀,并不是自己使得最趁手的怨木剑。
与此同时,他脸部肌肉扭曲,目光游移不定,露出的惊惶和害怕恰到好处,就连那一声怒吼,听起来都是色厉内荏。
原来只是个偷马的小贼,马股上还有官方专用的烙印。韩昭的脸色一下就变得漠然。
他有重任在身,可没闲功夫替巡官抓贼。从驿站抢马是重罪,但这不归他管,他也不想管。
“这一路上,你还遇过旁人么?”
这时韩昭两个手下已经掉转马头奔了回来,成三角之势,将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围在中间,虎视眈眈。
眼前这局势,哪对燕三郎来说都很是不妙。
“你谁啊,要干什么?”少年目光游移乱飞,显然心早就慌了,又把缰绳抓得死紧,于是座下的马儿也不安地打着响鼻。
他身后还背着一个箱子,看起来更像匿宝而逃的小偷。
其实他笃定韩昭现在无暇去管偷马贼的闲事,心里已有计较,却要露出畏缩神情。镇北侯布衣返都,想来也不想让人认出他的身份,燕三郎此刻既然是“小贼”,那么也不要把对方认作官方就好。
再说这三名汉子人高马大、满身煞气,脱掉军装以后像劫匪多过了像良民。他的畏惧合情合理。
韩昭一名手下大笑:“这刀也是劫来的吧?你该换过一把,太长了可不好用。”标准长刀三尺三,都超过这小家伙身高的一半了,挥刀怎能灵活?
看这小子姿势,拿刀都很吃力。
“这条路上还遇过别人么?”韩昭再次重复,“好好回答,我就不找你麻烦!”
这也只是姑且一问,并没抱多大指望。
可他没料到,眼前少年愣了愣,居然就点头了:“你说的,不找我麻烦!”
“只要你说了实话。”
少年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又指着韩昭两名手下:“这两个也不会?”
“不会。”韩昭不耐烦起来,他的时间宝贵,“你再不招供,以后也不用开口了。”
原是统领万军的元帅,他一拧眉,气势立刻不同。少年了一跳,咽了下唾沫才道:“这条路上没什么人,但、但是我骑马之前,看到两匹好马也从这个方向过去了,马背上是一男一女,还有……一个、一个小孩吧。”
“好马?”
”对。“燕三郎拍了拍骑乘的骏马,”不比它差。“
这小子能去驿站偷马,说明他还是有点眼力的。好马的主人通常不是平民,那三人的身份就可疑了话说,大半夜在路上加鞭飞驰的人,都挺可疑的。韩昭一下来了兴趣:“多大的孩子,什么模样?”
“十二、或者十三?跟我差不多年纪吧。”燕三郎一副努力回想的表情,“长得挺清秀。”
十二、三岁!韩昭心里一跳,沉声道:“描述一下那对男女?”
杜衡和廖红泫的样貌,燕三郎可是看得明白仔细,这时就老实招了:“男的好似挺壮的,长得普通,但女人很漂亮,天仙一般地,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只是他们看来都好着急,连连甩鞭……”
韩昭立刻打断他:“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从样貌、从夜行的时机来推断,那很可能就是廖家大小姐!
燕三郎伸手一指,韩昭立刻掉转了马头,对手下道:“走。”又向小少年肃容道,“你一起跟来。”
少年瞪圆了眼,伸手指着自己鼻子,无限惊讶:“我、我也要去?你不是说不找我麻烦!”
“前提是,你说了真话。”韩昭指路,“你不跟来,我怎么验真?”
“我还有事!”少年嘟囔,“急事,耽误不起。”
废话,要是没有急事,谁敢去劫驿站的马?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太岁头上动土。
但别人的闲事,现在他们无暇分心。韩昭一名手下走到燕三郎身后冷笑:“怎么,瞎指路所以不敢来?”一边单手抵开刀鞘,露出明晃晃一截寒芒。
这是赤果果的威胁。
“我说的都是真的,每个字都真!”少年很配合地缩了缩脖子,呐呐道,“可我的马儿不如你们快,怕拖慢你们。”
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面对三个壮汉,露怯示弱才不惹人怀疑。
这是实话,但韩昭不再理会他,轻磕马腹喊了声“驾”,那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的骏马就放蹄飞奔而去。
余下两骑看了燕三郎一眼,斥道:“跟上,别耍花样!否则老子在数十丈外都能弄死你。”
少年愁眉苦脸,也只得驱马跟了上去。
耳边传来千岁若有若无的轻嗤声,她说他太多嘴,否则此刻已经和镇北侯分道扬镳了。
他只作未闻。
韩昭就在几丈开外,他耳目灵敏,燕三郎不敢与千岁过多交谈,免其起疑。
……
韩昭奔出五里,前方黑沉沉地,连个人影都不见。
为了燕三郎能跟得上,他未让爱骑马力全开。选对了路比速度更重要,快慢能差上一刻钟么?
这时,他就回头问燕三郎:“你确定是这个方向?”
“是呢。千真万确,就是这个方向!”少年言之凿凿,就差指天发誓了,“这一路都很开阔,树也没几棵,我怎可能认错!”
这片郊野原本就少有大树,多是低矮灌木。这会儿又逢深秋入冬,正是万木萧条的时候,一眼望去各种光秃秃,地也是秃的,树也是秃的,郊野有甚物事也都一览无余。
这种情况下,燕三郎认错的机率的确很低。
韩昭一名心腹森然道:“你要是胡乱指路,现在赶紧认了;若是再带着爷爷们绕圈子,回头我把你脑袋直接扭下来当球踢!”
第485章 你可以走了
少年叫嚷起来,撞天屈一般:“就这个方向,你们杀了我也走不了别的路!为什么赶不上,那三人的马儿跑得也快啊!”
听他两人对话,韩昭倒是把目光放在右前方一棵糖槭树上。荒野上的大树为数不多,这棵高近五丈的大树就尤其显眼。
他目光忽然一凝,而后捏起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于是指尖上就冒出一小簇真火,明亮耀眼。
糖槭这种树进入深秋以后,树叶会变作金红色,只这么一点光亮,就将它的华艳映了出来。不过最吸引韩昭的不是糖槭本身,而是树干上的一大片划痕。
顽童涂鸦,也就是在树身上乱刻乱画罢了,这棵树却被人整整剥去了半圈巴掌宽的树皮,也难怪韩昭在黑暗中还能一眼看到它。
树皮被剥开,里面露出的一片灰白上,又被人以锐器刻画出一个硕大的箭头。
旁人画箭头,都只是简单的三笔。留下记号的这人却有个性,又多添了几笔,生生把一个箭头画成了鱼骨的形状,还连着一个鱼尾,很抽象却也很形象。
鱼头,也就是箭头指向了正北方!
韩昭下了马,伸指顺着鱼骨箭头的笔划摹写,似在沉吟。
燕三郎垂眸,表现得很是乖巧,却隐去了目光的闪烁。
韩昭手下等了一小会儿,不见他有下一步动作,只好出声:“侯爷?”
他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吸了吸手指。糖槭汁液含糖份高,这会儿已经引来夜行的小昆虫聚阵。
甜。
而后他重新翻身上马,指了指燕三郎道:“方向无误,你可以走了。”
燕三郎大喜,掉转马头如飞而去。得了韩昭命令,手下自不会阻拦,只是随着韩昭飞奔向正北。
双方背道而驰,三人只听马蹄声得得,很快消失在远方。
那手下忍不住问:“侯爷,树上的记号是谁留下的?”
“一个故人。”韩昭埋头策马,心里却明白,那是贺小鸢留下的记号。这个小师妹心灵手巧兼心高气傲,从小事事都要与别人不同,哪怕只是指路做个记号,也要把记号画出趣味和特点来。
少年时,他就见过这标记不止一次了,贺小鸢还得意洋洋问他:“我这画功,比起钟灵韵钟师姐如何啊?”
那场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上一刻发生,眼前这鱼骨箭头笔法流畅,显然作者画过了无数次了。
不是贺小鸢,还会是谁?
韩昭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特意避过贺小鸢,不与她同返盛邑,就是不愿此事变得更加复杂。
哪知命运弄人,在这般紧要关头,他免不了又要跟她搅去一块儿了。
毫无疑问,她追踪的也是小王子。这小师妹的消息灵通至此,让韩昭也是深觉佩服。
贺小鸢看见他,估计会气疯了吧?
如果他二人之间,没有凤崃山一样宽广的鸿沟就好了。韩昭无声苦笑,只是他奔在最前头,别人都瞧不见。
然而这里还有一个问题:
贺小鸢不会无缘无故停下来做记号,她的时间也宝贵。
所以,这记号是留给谁的呢?
当然不是给他,而是留给攸人,留给她的援军。也就是说,他有竞争对手了。
所以他才削去了贺小鸢的标记。
韩昭脸色微沉,忽然想起方才放走的劫马少年。
那孩子溜得可真快,像是后边儿有恶龙在追。
他劫走驿站的马儿就犯下了重罪,的确是走为上策。但韩昭最后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是在哪里打过照面吗?
他回想这少年,的确五官分明可称俊秀,只是眼神飘忽闪动,偶尔与他对视一下就低下头去,从来不敢直视镇北侯。
那样畏畏缩缩的神态,减分不少,也让堂堂镇北侯不把这人放在心上。
军中尽多好男儿,这样的最让人瞧不起。
韩昭皱了皱眉。如果两人从前见过,是在什么场合呢?如果这少年认出他是镇北侯,那就是个潜在的麻烦。
……
韩昭守诺,没有找燕三郎的麻烦。
待三人消失不见,燕三郎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把一颗心放回原处。
镇北侯久处军中养成的威势极大,谁面对他都能体会到强劲的压迫感。
千岁就看不起他这副怂包样儿:“怕什么,有我在!”
燕三郎已经收起方才的畏首畏尾,恢复到一贯的面无表情:“你想跟韩昭打一架?”
他很聪明,不问千岁能不能打得过韩昭。
她哼了一声,倒是不再嘲笑他了。这时候跟韩昭打起来,的确有百害无一利,再说她的愿力太金贵了,不能随便浪费在无聊的争斗中。
可是这小子真能装也真能忍!
他现在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扮老鼠就像个会打洞的。看他方才畏缩的作派、惊惶不安的眼神,甚至连刀都握得别别扭扭地。
连这种细节都能注意,千岁一直怀疑他,是不是偷偷跟苏玉言学了演戏?
话说他们离开云城之前,苏玉言好像单纯来找过燕三郎,是那时候面授了什么机宜么?阿修罗化作红烟,坐到马股上,伸了个懒腰:“为什么给他指路?”
这一晚上,小三忙着骑马飞奔,她都没有机会出来舒展筋骨呢。
“我改了主意。”燕三郎再一次催马放蹄,头也不回,“既然镇北侯也为小王子而来,我们不妨帮他一把。”顿了一顿又道,“有他出手,官家的人更好对付。”
“驱虎吞狼么?”千岁笑了,“我还道韩昭火眼金睛,可他居然没认出你来。”
“幸好。”上次在青苓城与韩昭见面,燕三郎伪装作小兵,还带着头盔,大战过后脸被熏得乌黑,上头还横平竖歪覆着好几道血迹,比迷彩的效果还好。
韩昭每天见过的小兵也不知有多少个,燕三郎虽因掌掴泰公公而加深了他的印象,但韩昭并未把他放在心上。隔了十多天未见,这回燕三郎还洗净头面、换过衣裳,连神情都变得畏畏缩缩,想来韩昭一时之间也不会将他和那个治好了泰公公癔症的小兵联系在一起。
第486章 再等一等(加更)
“不过我也好奇,我们是看见了杜衡带着廖红泫出逃,才能追踪至此。”燕三郎一边思忖一边道,“韩昭不远千里而来,怎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这里?”
千岁也在思索,好一会儿才轻哼一声:“看来,他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般,对廖家举事一无所知么。”
燕三郎抿了抿唇。韩昭是位高权重的镇北侯,必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不过卫王找了大半个月才终于得到一点廖红泫的线索,韩昭刚回都城就有头绪,这人好生了得。
那么问题来了。“看来,廖家谋反还是触动他了。”燕三郎轻声道,“他并不打算作壁上观。”
“没听说镇北军回都,否则贺小鸢就把消息递过来了。”千岁想了想,“看来他是违令私返盛邑。你离他远点,否则被他认出就要杀你灭口!”
“知道。既有镇北侯冲在最前头,我们不妨走慢一些。”燕三郎的确放缓了马速,“自然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臭小子。”千岁吃吃笑道,把一只雪白的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你心眼儿真是越来越坏了。”
有衣裳垫着,他面不改色:“拜你所赐。”
他能紧跟不丢,也是循着贺小鸢的记号找去。换作旁人,他轻易就可以用诡面巢蛛来追踪,可是这招放在贺小鸢身上不好使。
现在韩昭越过燕三郎赶了上去,他和贺小鸢之间必有一场好戏可以看了。
千岁很期待呢。
不过燕三郎随后就勒马减了速,再看过一个记号以后,就在路过的灌木林停了下来,牵马躲起。
这片林子挨着个小湖,所以植被比起之前的都要茂盛,甚至有一丛杨树林。
燕三郎轻轻抚着马儿鬃毛,很快将它安抚下来,安静得连噗噜声都不打。
“这是做什么?”万籁俱寂,偶有不怕冻的虫鸣,千岁拔了根杂草玩儿,”等人吗?”
“嗯。”相较她的没心没肺,燕三郎顾虑却多,”镇北侯已经知道贺小鸢就在前方,还留下记号,说明她在指引同党。换作你是镇北侯,你会怎么办?”
“自要提防些,最好再做些布置。”千岁拍了拍手,“嗯哼,你特地留在这里,是想要别人替你先趟路?”
燕三郎耸了耸肩。
“臭小子,真阴险哪。”但是她喜欢。
不过,这一等就是足足一刻钟。
“慢,真慢!”千岁忍不住伸手打了个呵欠。她美好的夜晚就被这群废物给浪费了!
“来了。”燕三郎席地而坐,两刻钟来姿势都没变过,不像她没骨头似地。马儿藏在杨树林深处,只要不受惊奔出,旁人从外头经过根本看不见它。
一阵马蹄声传近,轰隆如雷,在夜色中传出去很远。
追兵来了。
¥¥¥¥¥
韩昭在路边又找到一棵做了记号的小树。
树皮依旧被剥去巴掌大一圈,底下刻了个鱼骨箭头,这回是往西指了。
韩昭定定看了两眼,再度策马前行,却往东走。
“哎,哎,侯爷!”手下赶忙追上来提醒,“箭头往西指呢。”
“我看见了。”韩昭并没有减速的意思,”但那个鱼骨标记的尾巴也向西摆,说明鱼头所指的方向是错的。反向追去,才是正道!”
“啊?”手下懵圈,“这是迷惑追兵之用?”
“嗯。”贺小鸢少时的伎俩,韩昭都了解得七七八八。贺小鸢虽然创造了鱼骨箭头,又怕不相干的人也循记号来找她,于是顺手造出了假讯号。
如果从鱼头到鱼尾保持一条直线,那就说明这记号指引的是正途;反过来说,鱼尾如果摆起,整个鱼身做出个跃起的姿势,那就说明这是个迷惑型记号,反向走才对。
显然贺小鸢考虑到留给后头同伴的标记也可能被闲人或者敌人看去,同样可以追踪而来,因此才放出了迷惑性的标记。
手下更加不解:“那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种标记若非事先说明,任人想破脑袋也破解不出其中的奥义吧?何况这么黑灯瞎火的夜晚,能瞧见树上的标记已经好了不起,大家都是急匆匆赶路,哪个还会去留意鱼尾巴是往左摆还是往右摆?
本来这任务难度就是艰巨,鱼尾巴一摆,直接升级成卓越了。
韩昭不吭声了。
另一名手下给了同伴一记肘击,再向他使了个眼色:“要你多什么嘴,侯爷自有心得分寸。”
韩昭没理会这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只是放慢了马速,向提问的手下道:“顾吉山你留下,看看后面跟来的是谁。如有必要,阻它一阻。”说罢,扔了两样东西给他。
顾吉山“哦”了一声,拨马往后方奔去。
望着侯爷两骑消失在夜色中,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唉,就不该多嘴。
不过顾吉山也知道时间宝贵,飞快做了些布置,这才溜进岔路,躲入山坳。这是两座丘陵折叠之处,正好有一大片阴影可以藏身。
他甩掉手上的泥土,过了不久,远处就有马蹄声传来。
顾吉山久处军中,侧耳细听,就知来人有七、八骑之多。
果然被侯爷料中了啊,这后头还有来者不善。
他眯了眯眼,把自己蜷得更低,紧接着山边转出一群骑士。此时月亮正好从乌云当中钻出来,清茶人间光华,顾吉山一眼望见领头那人面容,不由得大吃一惊。
韩昭知道这次私自返都必定遇上复杂时局,带在身边的人除了忠诚绝无问题之外,还要对盛邑的风土人情、利益关系了若指掌。
顾吉山的祖父是卫国祭酒,父亲却捞了个闲职,到他这一代在盛邑就更没什么根底了。不过他在盛邑生活了七年,不仅对国都甚是了解,王廷大员也是耳熟能详。
这一眼,看得他汗都快滴下来了。
朴鱼!
带队这男子,居然是宣龙卫统领朴鱼。
顾吉山知道,宣龙卫人数不多,只为卫王办差,号称是卫王的血手套。他知道的就有七桩血案,幕后人都是宣龙卫。
第487章 暗算与拖延
这一回,卫王出动了朴鱼,那么侯爷那里可就麻烦了。朴鱼若是知道他回都,卫王自然也知道了。
想到这里,顾吉山不再犹豫,飞快拿出黑巾蒙脸,然后算好距离,抬手就是一箭!
这一箭却不是射向朴鱼,这人修为高深,区区一箭要不了他的命,也阻不住他的去路。
顾吉山射的是挂在树杈上的透明水囊!
这囊也是个稀罕物事,乃是用海中的软体生物半透明的巨型海鞘躯壳制成。这东西长得像个圆管子,灌了水就能涨得像个皮球。它的躯壳透明,但大脑却是红色的,不过海鞘成年之后就会把自己的脑子吃掉,直到此时才是从里到外全透明。
顾吉山事先特地把羊皮囊里的清水灌入这个透明水囊,挂到树枝上。漆黑的夜里,几乎谁也不会发现头顶的树杈上挂着这么个玩意儿。
朴鱼也听到箭矢划破夜空的声音,不由得勒马一顿。这一箭击中水囊,“噗”地一声,射爆了!
不过朴鱼这么一停顿,恰好就在清水倾泻之前勒住了马,没有被淋成落汤鸡。
“哗啦”一声,地面被打湿了一大片。
马儿不安躁动,朴鱼一手挽缰控马,另外一手指向顾吉山的藏身之处,众部曲立刻放蹄而来。
这一箭,也曝露了顾吉山的位置。
不过这几人才要行动,地面突然塌陷。
严格来说,是以落下来的水囊为圆心,七丈内的地面轰然塌落!
这变故来得毫无预兆,希聿聿骏马长嘶夹杂着人的惊呼。
朴鱼反应极快,刚觉足下一软,就伸手在鞍上一撑,跃出了十丈开外,当能脚踏实地。
再回首,众手下连人带马一起掉进巨坑当中,连他自己的骏马也不例外。
这坑洞,竟然深达四丈(十三米)有余!
朴鱼一瞥之下,看见好几匹马儿已经摔断了腿,折出森森白骨,那是不能再走了。有一名手下被马身压住,那几百斤的份量重重加身,当即就是口鼻喷血,也不知内脏碎了没有。
这人精于奇诡之术,却不擅肉搏,反应没有同伴那么快,这时就吃了大亏。
在他们必经之路上挖坑,这真是好毒的心肠。
朴鱼怒极,领着数人转身朝往箭矢射来的方向。
那里,静悄悄地。矮山在地面洒下大片阴影,看不出里面藏有什么东西。
不过朴鱼就听到微小的破空之声,当即嘿了一声,突然掠了过去,身法极快。
潜在暗处的顾吉山见到自己伎俩奏效,掉头就跑。他把马儿藏在山坳的避风处,以免埋伏时发出响动,现在就得奔过去才能上马走人。
朴鱼就在三十丈外紧追不舍。
论速度,顾吉山比朴鱼稍慢,后者又动用了秘术,打出两道符见风即化,那风儿却加持去他双腿,奔行速度一下提升了三成不止!
那是极可观了。
并且朴鱼将双方距离拉近到二十丈,一抖手就打出两枚菱镖。这东西造得讲究,飞行时悄无声息,不会带动破空之声。
顾吉山忙着奔逃,根本不敢回头,他后背又没长眼睛,那菱镖一眨眼就抵近了他的后肩!
朴鱼没打算取他性命,但这镖上淬了些毒,能保证中人立瘫。
眼看菱镖都快要刺破顾吉山衣裳,地底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正好就挡在这只菱镖面前。
紧接着这人伸着不知是木棍还是木剑的武器一磕,“笃”地一声,菱镖被打歪去了一边。
这人也没有浪费时间,一伸手就抓住了顾吉山的腰带,低喝一声:“我带你走!”
朴鱼立知不好,大步冲向前。
不过下一瞬,眼前两人共同消失。朴鱼扑得再快,留给他的也只有空气。
从头到尾,他都没看见搅局者长什么模样那人蒙脸蒙得严实。
这两个,居然钻进地里去了?
朴鱼只知道后来者是个矮子,但灵活得惊人。
他站在原地发出一声怒吼,这才往回走。
仍有余力行动的手下,已经从深坑里爬了上来。朴鱼清点了下,坏消息是从地方调来的人手死了两人,另有五人受伤,失去行动能力;好消息是,他带来的宣龙卫重伤一人,轻伤三个。
算来算去,还能继续前进的,只余下九人。
可是马儿不同程度受伤,只有四匹奇迹般地还能站起,没有伤到关节。
幸好这深坑边缘并不是垂直陡峭,几人取出武器一番挖凿,整理出一条相对平缓的坡路,马儿这才能顺坡走上去。
这就耽误了不少时间。
有个手下忽然道:“大人,这里有东西!”
他蹲下来,取武器挖土,很快足下就露出一个椰子大的黑褐色物事,形状很不规则。朴鱼见状,伸手按了按,发现这东西居然是软的,很有弹性。
取剑,很容易就削下一片,并且创面还流出红色黏稠的液体,和人血很像。
他凑近嗅了嗅,不由得惊讶:“这东西,仿佛是黑太岁!”
边上几个人都等着他的讲解,但朴鱼也只是喃喃道:“西海金刚山上专门吃土的黑太岁,谁能把它弄到这里来?”
太岁此物在本界并不少见,偶尔有人从地底挖出,总能卖个高价。但”黑太岁“却当真是个稀罕物事。
这玩意儿是西海金刚山上的特产。顾名思义,整座大山都由坚硬的坚岩组成,基本没有土壤存在,但那里偏偏是黑太岁的出生地。此物介于活物与非活物之间,诞于石中,又被称为石种。
黑太岁生下来时只是一个肉眼难见的孢子,会落入大海随波逐流,如果有幸被水波推上陆地,只要接触到土壤或者泥砂,立刻就会以闪电般的速度分裂、膨胀……而这过程就会消耗大量泥土,约为它体积的数十倍到百倍不止。
所以黑太岁”吃土“的本领,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只要一小群黑太岁,就能把百亩良田顷刻间化作乌有。
在这里吃出一个大坑,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只要满足它进食的两大关键:有土,有水。
第488章 他要怎么办?
显然对手把休眠中的黑太岁孢子埋在土里,待朴鱼走过,一箭射落水囊,让水泼去地面。那么黑太岁苏醒,立刻就开始吃土生长。
问题是,谁利用黑太岁的特性设成了陷阱?这东西太罕见了,世上绝大多数人连黑太岁的名字都未听说过。
对方想要拖慢他的脚步。会这么做的人,都有谁呢?
朴鱼在脑海里想了一圈。
人数太多,无法排除。
看来,廖家和小王子的援手到了。
“计较呢?”首要任务,还是追上廖家大小姐再说。
养着小气鬼的异士没有受伤,这时手里捧着木傀低声道:”还在,还能动。”
木傀儡果然还伸着手,直勾勾指着前行的方向,连眼珠子也不转动一下。它的运气真不错,掉下来时并没有摔成一地零件。
这种东西生前贪财,死后执念不化,一心只记挂着它的宝贝,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没兴趣,包括这里发生的异变。
朴鱼面沉如水,唤众人上马,两两共乘一骑,又留下一人在原地收拾残局、等待援兵。
……
顾吉山正在撒丫子疾奔,忽听身后一声钝响,惊回首,却见又一个蒙面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剑磕飞了射向自己的菱镖。
朴鱼这老小子,真狠毒啊!
这会儿他离座骑还有几十丈远,而这么一耽误,朴鱼又追近了七、八丈。
顾吉山忍不住暗骂自己,把马儿藏那么远干嘛!他若被朴鱼抓住,就给侯爷惹大麻烦了。
不过就在这时,那蒙面人低喝一句“我带你走”,伸手就抓住了他的腰带。
顾吉山眼前一黑,只觉浑身下沉,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一下坠入水底。
他知道自己掉进地底了。
这感受很是奇妙,他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知道自己正在急速前进。
唯一不妙,是地底没有空气,他必须屏住呼吸。
好在过不了几息,眼前忽然又有了光线。
顾吉山一看,自己已经钻出地底,再一次踏足地面。
身后,蒙面人已经放开了他。
“这、这里?”遁地术是极高深的法术,没听说人类可以掌控,否则攻城仗也不用打了,由异士进去开城门、杀首脑就行了。
“离你造出的大坑约莫是四百丈,不远。”燕三郎往后一指,“但朴鱼已经看不见你。”
顾吉山向他一躬到底,很是感激:“多谢义士出手相助!”
这家伙方才恐吓燕三郎最狠,千岁轻嗤一声,前倨后恭。
当然这一声只有燕三郎听见,顾吉山抬起头来终于看清救命恩人模样,不由得“啊”了一声,
眼里写满了怀疑和揣测:“咦,你?你是刚刚的……”
燕三郎虽然蒙着脸,但衣著没换,还是那一件蓝色布衣。加上他身高又逊于成年人,顾吉山要认出他来可真不难。
燕三郎蒙面,只是不想惹上朴鱼这个大麻烦而已,这时就很干脆地摘掉黑巾:“是我。”
果然是刚才偷马那小子!
“你,你怎么……”脸还是那张脸,可这少年前后像变了个人,顾吉山看着这么大的反差,呆了几息才突然反应过来,“你为什么……?”
“不愿跟镇北侯正面起冲突罢了。”燕三郎微微一笑,“追兵是朴鱼,你还不赶紧知会镇北侯?”
方才韩昭来撵他,双方都是怀疑重重。要打消这样的怀疑,需要大量的时间成本,反而会被朴鱼这一方抢了先。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韩昭、顾吉山接下来的矛头必然对准卫王的势力,那么燕三郎再遮掩也没甚必要了。
“说的是!”顾吉山一拍脑门儿,又看向燕三郎,“你到底是谁?”
“我和镇北侯的目标一致,都要救人。”燕三郎冒出地面的方位精准,马匹儿就在一边,顾吉山还在马股上看到那个显眼的官家烙印。
少年翻身上马:“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说着微一扬鞭,马儿就放开四蹄。
顾吉山不知他深浅,并没有阻拦,再说眼下当务之急,是把朴鱼追来的消息赶紧报与侯爷知道。
他挠了挠后脑勺,决定把最紧要的事办了,于是匆匆奔去取马。这会儿朴鱼等人正在设法解救自己陷在坑里的座骑,并未意识到顾吉山仍在附近。
……
燕三郎策马,仍循贺小鸢留下的标记前行,一路上看到她留下两、三次假记号。
千岁啧啧两声:“这女人心眼儿也多,骗人一回还不够。”
敌后工作做久了,难免小心谨慎又多疑。
燕三郎又奔行一小会儿,就觉后方一亮,又有巨大响动。
他回头一看,漆黑的天幕上升起一道绿色烟火,炸得四方皆亮。
从方位来判断,那应该是顾吉山找到自己的马儿,又和朴鱼等人拉开了距离,这才放出讯号,提醒镇北侯危险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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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昭又找过了两个标记。
眼看越撵越近,他脑海里想的却是,如果追上廖家大小姐,发现她所带的孩子当真是两年前失踪的裕王殿下,那么
他要怎么办?
这趟北归,他并没有回镇北侯府。府里人多口杂,他回来之后也不知道会惊动多少人,守秘的难度太大。
所以韩昭回到自己在金田镇的行馆落脚。这个行馆不大,屋子也不气派,但是宽敞干净,并且无人知道这是韩昭自己的产业。
行馆并不挂在他的名下。
韩昭本打算尽快搜集情报,哪知行馆的仆人突然拿出了廖丞相的密信!
原来廖家谋反前一个月,信就被送到了这个行馆里。过程十分安全,没有人会追查过来。
显然廖丞相在事先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他在信里言简意赅说明,小王子的的确确还活着,并且就与十年前离开盛邑的廖家大小姐廖红泫一起住在荷香镇里。如果廖家举事失败,此后小王子的安危就托付给镇北侯了。
韩昭看到这里,长长吸了口凉气。
知道他是这行馆主人的,当世不会超过三人,廖丞相算得一个。并且送信来这里确是稳妥,馆里只有一个仆人,早年在战场上伤过声带,又不识字,所以也不虞他走漏消息。
第489章 自证(加更)
廖丞相这一步棋走对了,密信才能在卫王的严查细搜之下依旧完好递送到韩昭手里。
看完信,韩昭却犯了难。
廖丞相写信给他,就是强行把他拖下水。但这建立在一个前提基础上,就是韩昭本人回都了。否则等到尘埃落定,韩昭再看到这封信时,什么都晚了。
时局微妙,镇北侯却返回盛邑,这说明他心中已有决断,可以成为廖家倚仗的力量。
廖丞相这一次堪称豪赌。
不过,他赌对了。
韩昭长长呼出一口气,忽然发现一件事:
印记不见了。
贺小鸢的印记其实很有规律,如无岔道,每十里会有一个。但韩昭循着她的指引钻入小路之后,很久都未再见到新的标记。
这即是说,已经到地方了?
韩昭与手下四处寻找,果然在一片林子后头发现一处山房,距离最近的镇子还有三里。虽非远离人烟,却也得方外清静。
山房的门墙很高,隔挡了外人视野,离门口站得再近,也看不出里面有没有透出亮光。
韩昭那手下见状,打算跳进去给侯爷开门。可他才要屈膝跳起,韩昭一把按住他道:
“别胡来!”
这外墙是用上好的水磨砖砌成,整齐美观,而且还很坚固。韩昭退后几步,从地上拣了个石块,运上臂力对着墙面丢去。
虽然只是随手一掷,但以他力量,在普通青墙上砸出个洞是绝无问题。
可是墙没有破,甚至连个白痕都没砸出来。石头还未触及高墙,就被不知名的力量弹了开去。
墙体表面,闪过一层水波状的绿光。
“结界?”
韩昭挑了挑眉,走到大门口,抓着鎏金的兽头门环咣咣敲了两声。
他要正儿八经登门拜访。想来廖红泫选这里当藏身之地,或有所恃?
黑夜寂静,声音传出很远。
过了好一会儿,门后才响起一个声音:“谁啊?”
是老妇声音特有的嘶哑,能听出两分紧张。不过这家人住在郊野,半夜三更突有不速之客敲门,感到紧张似也正常。
韩昭清声道:“金田故人来访,客人可愿一见?”
廖相把密信发去他在金田的行馆,所以这即是信中记载的暗语。“金田“指代韩昭本人,对方如若是廖家人,应该知道这句寒暄背后的意义。
门后安静了。
韩昭回望来路,决定再等上一小会儿。
十几息后,门上现出一个方形小口,有一双眼睛从里面向外窥看。韩昭见不着这人全脸,但看出这双眼睛黑白分明,眼周肌肤光滑无皱纹,自然不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婆子。
这双眼睛看见他,当即一亮,随后有个惊喜的女声响起:”呀,真是镇北侯!“
廖红泫在盛邑中住了十来年,韩、廖两家又是世交,她当然见过韩昭。虽说十年未见,但韩昭的容貌并无多大变化,只是气势不同。
“稍等。”杜衡按住她要去拔门闩的手,低沉道,”你说你是镇北侯,证据呢?”
光是长得像,并不能说明什么。
韩昭要怎么证明自己是韩昭?他想了想:”十年前我取得蟠涂关大捷,回都后廖丞相赠我一只红皮剑鞘,鞘内镌有小字:‘国之利器’。据说这四字还是廖大小姐的主意。”
他是修行者,宝刃温养于身,根本用不到剑鞘。廖丞相送鞘,当然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并且,就算外人记得廖丞相送过剑鞘给他,却也不能知道鞘内还镌了字。
其实那个时候韩昭年少成名,廖丞相有意将廖红泫嫁给他,只是后者无心,并且两方都是卫廷第一流的权贵,强强联姻怕招来卫王猜忌,所以此事后罢。
这段经过,廖红泫却是记得的,当即对着杜衡点了点头:“没错。”而后对韩昭道,“镇北侯如今站在哪一边?”
韩昭后退两步,让她能够看清周围:“我若是奉命缉拿,就不会只带这么点儿人手。”
这话一下就说中了关键。如果镇北侯是奉王命剿孽,自可以大张旗鼓,怎会是深夜里只带一名心腹出现?
门内的廖红泫抿了抿唇,就要开门。杜衡手上一紧:“小心为上!”
凝心斋对于外敌的防御十分强力,可要是自个儿开门放人,那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廖红泫却道:“镇北侯此时此刻出现,就是冒了绝大风险。我信他!”说到这里凝视杜衡,“若有差池,你能护我周全么?”
“我必尽力。”杜衡很老实。对上镇北侯,他是真地没有把握。
他松开了手,廖红泫一笑,暗自吐了口气,而后拉开门闩:“镇北侯,请进。”
韩昭多看她一眼。
从前他和廖红泫见过也聊过,并未觉得此女有甚特别之处,除了性子冷清一点,与大宅仕女也没甚不同。可她刚刚说的那句话,却让韩昭印象改观。
廖丞相分明在信里写道,廖红泫搬去乡间居住十多年,那就是远离了上流社会,远离了政治中心,本该与普通平民没有区别才是。
可她说出来的话,分明又很贴近时局,甚至一眼看出镇北侯此刻的处境。
她能做此分析,说明她对于时事很是了解,至少弄清楚了卫王与镇北侯的关系,弄清楚了廖家选择与镇北侯的关系。
对一个久居小镇、消息闭塞的女人来说,这很厉害了。
又或者,她的消息并没有那么闭塞?
韩昭振袂,正要入门,远处的天空中却有一团青色的烟火爆起。地面上众人一抬头,都望见了那青中带金的光芒。
廖红泫一惊:“这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离凝心斋太近,她隐隐不安。
韩昭却是面色大变:“不好!”
他神情与声音一下子都变得紧促:“这是我手下放出的讯号,卫王派出的追兵来了!”他留与顾吉山约定有暗号,这青色烟火就代表了最糟糕的情况出现
卫王派人来了。
廖、杜两人大吃一惊。廖红泫看了杜衡一眼:“可、可是方才在镇里,我们已经……”
第490章 找援兵
杜衡截口道:“我做了防备,巫诅之术也追踪不到我们。可这世上神通千奇百怪,总有防不胜防的。”追兵再至,这里不能久留了,“走吧,不能再耽误。”
他原以为自己施展了些反追踪的手段,追兵不会那么快赶来,孙老夫人这里至少能让廖红泫藏身两、三天,得个喘息的功夫。哪知道他的判断还是失误,卫王手下能人太多,竟然分分钟就能挖出他们的藏身之处!
是他小看了皇家的力量。
这时烟火还在嗤嗤蹿上天。韩昭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儿。
廖红泫往后招了招手,即有一少年奔来,站在她身侧。
韩昭看见他,眼睛就亮了。这少年分明就是裕王殿下,五官轮廓神似死去的老卫王。纵然两年不见,他也基本可以认定,这就是皇家的种!
韩昭与小王子何止交谈过,有一年夏天还教他练过箭术,这时就微弯下腰问他:“还记得我么?”
“记得。”少年眼睛瞪得很圆,点了点头,“侯爷!”
“我教你练习的,现在可是已经生疏了?”
少年果断摇头:“没呢,箭术和骑马都没落下,杜叔叔时常帮我温习。”
他答得这样流利,廖红泫忍不住看他一眼,眼角微微湿润。
韩昭看着他呆了一呆,面色稍霁,抬头对另外两人道:“天佑大卫,没料到小王子尚在人间。”
杜衡观顾四周,树影婆娑,仿佛其中隐着无数怪物:“先撤去安全之处,再寒暄不迟。”镇北侯好大的名头,怎地如此婆妈?
韩昭直起腰来,摇了摇头:“谁说我们着急走?”
这话说出来,不仅杜衡脸上变色,廖红泫都惊疑道:“侯爷,你这话是何意?”
难道廖丞相看错了人,镇北侯一旦确定小王子真身,就要将三人献予卫王?
韩昭却朝来路呶了呶嘴:“烟火笔直而细,青中带红,那即是说追兵人数少,少于十人。”他看向小王子,眼里精光闪动,“既如此,不若杀之?”
杜衡和廖红泫一齐动容。
镇北侯的意思是,反杀?
遭遇卫王缉拿,他们东躲西藏,可是从未动过念头要反杀追兵。杜衡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大将的胆气,莫怪乎他只是个护卫,人家却是统领十万大军的元帅。
韩昭又道:“你已经预防巫诅之术,他们还能追踪过来,可见手段高明。就算我现在带你们走,他们怕是还能继续跟踪,并且到时候来的可不是这么点人手了。”
韩昭的藏身之处再隐秘,也会在对方的秘术下曝露,届时被一锅端起,卫王怕是要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与其那般,不如就在这里解决追兵,争取更多逃生的时间!”
杜衡动心了。
杀追兵这念头一旦兴起,几乎不可遏止。可是杜衡还保有理智,看了看韩昭及其手下,犹豫道:“就凭我们三人?来者恐怕不是省油的灯。”
以三对十,胜算能有多大?并且他身后还有廖红泫母子,那是多金贵的主儿啊。
卫王派来办理这等要紧事的必定不是庸人,然而韩昭很是镇定:“我们其实还有一个帮手。”
他深吸一口气,才面向树林深处朗声道:“小师妹,请出来一叙!”
这一声并没有传出很远。
风声娑娑,树影摇曳,哪里像有人的样子?
“对不住,是我失信于先。”韩昭苦笑一声,“可是大局为重。”
以镇北侯身份地位,居然对人出声道歉了?廖红泫美目微睁,实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这时暗处果然有个苗条身影缓缓走出,火把的光芒打在她脸上,映出杏眼薄唇美人肩,可惜面凝寒霜。
正是贺小鸢。
“不是挺能耐么?拒绝我的邀请,自己悄悄跑来盛邑。”她斜睨着韩昭,不屑道,“怎么,眼下又用得着我了?”
韩昭对着她做了一个深揖,手都要碰着地土。
这动作莫说镇北侯的手下,就是贺小鸢本人也微吃一惊,没料到他行这样的大礼。
“我错了,后头认罚。”韩昭正色道,“只不过,眼下还请师妹助我一臂之力!”
贺小鸢哼了一声,虽然还是恨他恨得牙根儿发痒,却知道眼下局势危急,不是自个儿耍性子的时候。眼前这个难关若是过不去,之前种种努力都要化为泡影。
就像韩昭所说,大局为重。
唉,她真希望能像少年时那样,任性一把。这样想着,她却向门里一指:“进去商量。”
深更半夜,一群人站在大门口闲聊,这是生怕巡卫看不见吗?
众人进了凝心斋,韩昭见到迎上前的孙老夫人,双方都是一怔,没料到此时此地竟能见到对方。
韩昭忽然明白了廖红泫为什么躲在这里,但这会儿没有时间多作寒暄,他只向孙老夫人打了个招呼,就反手关上门就道:“卫王派来的追兵人数不多,我在路上又做了些布置,他们追到这里也必然受过损伤。那么至少在人数上,他们不占优势。”
“再往前奔行也无意义,就以凝心斋为战场,将他们解决掉。”他望向贺小鸢,“你和我都是奇兵,定要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他用惯兵法,这时分配任务就如沙场点兵,自有说一不二的气势。贺小鸢怔怔看着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韩昭转头对凝心斋的主人道:“老夫人,冒昧借贵宅一用。这里的防御可为凭恃之一。”
“只管用。”孙老夫人大大方方一挥手,又笑道,“我这宅子里还有些门道呢。”
“这里即将变作战场,我派人带你们离开。”韩昭说罢,向手下吩咐几句,那人就站了出来。
孙老夫人也知道自己留此无益,当下由他护送自己主仆离开凝心斋。
人手本就紧缺,这时又少一个,杜衡面带忧色。
廖红泫忍不住出声:“我和、和裕王殿下也要待在这里么?”
这里是战场最中心,想来会有激烈交锋,她怕孩子受伤。
贺小鸢冲她露齿一笑。
第491章 龙伯
尽管这姑娘貌美如花,廖红泫依旧从这个笑容中感受到深深的恶意。她就听到对方说:“当然了,你们可是诱饵。”
廖红泫失色,小王子咕咚咽了下唾沫。
“对方直接追踪二位,你们若是离开,这里的布置就无用了。”韩昭宽慰廖红泫母子,“只要我们一息尚在,你们必定安全。”
杜衡皱了皱眉,放在眼下时局,这话其实并不能宽慰人。
此时外头忽然有马蹄声响,踢踏而至,还绕着林子转了两圈。
杜衡一下站起:“有人来了。”
“只有一人。”韩昭沉声道,“是我的手下。”
开门一看,来者果然是韩昭的手下顾吉山。
他一路狂奔,就这会儿功夫,连人带马都是大汗淋漓。他从马上跳下来,见到韩昭都来不及行礼就急急道:“朴鱼!是朴鱼追来了!”
韩昭面沉如水。
廖红泫立在门槛后,闻言花容骤变:“啊,是宣龙卫的朴鱼?!”
“是!”
杜衡忍不住问:“这人很厉害?”
“宣龙卫只听命于卫王,指哪打哪儿,其首领就是朴鱼。”廖红泫面色发白,“听说这人心狠手辣。”
“既然追兵是朴鱼。”韩昭肃然,“计划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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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鱼并不循贺小鸢的记号追踪,所以找到这里并没有绕圈,而是在木偶指引下,直接找上了凝心斋。
他沉着脸打量这座黑暗中的建筑。
檐下的铃铛在风中发出细微但清脆的声响。墙太高,透不出一点亮光,不知里面有没有人。
可是附在木傀上的“计较”指着高墙急吼吼:“小贼就在里面,快,快把我的金子抢回来!”
它只记得这个,眼里只有这个。
朴鱼再博闻强志,也不能识得这荒郊的房子是谁的。他沉声道:”里面的人,出来!”
宅子静悄悄地,一点儿动静也无。
料想对方也不会束手待毙,朴鱼向手下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抖手打出一支袖箭。
事出反常必有妖。廖红泫为什么逃到这里来?显然这屋子有些玄机。
袖箭带着一点破空之声穿去,却没有扎进墙里。在它破壁之前,有个人影从墙里浮出来,一把打掉了袖箭!
其外形与人无异,五官粗犷,络腮胡、铜铃眼,可是块头大得惊人,身高五丈(十六米),浑身都是贲张的肌肉,筋肉虬结的双臂上还各箍一只青铜环,手里提一只巨大的鱼叉!
最重要的是,这仅仅是个虚影,可它一出现,几个人都感觉到了强劲的压迫感。
它甫一露面就盯上了甩出袖箭的人,鱼叉一探,直直朝他捅了过去。
它身形巨大,在它手里看似细长的鱼叉其实也有水桶粗,普通人被扎中了,那就是变成串烧的下场。
那人慌不迭躲闪。通常来说,体型巨大的生物,动作更加迟缓;可这巨怪看似庞硕,举止却灵活得吓人,鱼叉中途变向,居然提前就找到了猎物躲避的路径。
眼看那人就要血溅当场,朴鱼侧身一撞,飞快将手下撞出两丈开外。
鱼叉刺了个空。
现在三人都站在凝心斋外墙三丈开外了。巨大的虚影狠狠盯了三人一眼,施施然缩了回去,没再追击。
它只是护宅,不会出来撵人。
“龙伯!”朴鱼嘿了一声,”这宅子居然能请动龙伯来当门神!”
“龙伯”其实跟龙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北洋上的巨人族名称。
他们以捕猎海中巨兽为生,身高可达百丈,旁人叹为观止的巨鲸于它们而言,不过是一顿饭量。曾经有巨龟背上驮着洞天福地巡游海洋,结果被它们抓起来炖汤吃掉了。
这一辉煌战绩使得人间从此少了一个洞天福地。
眼前这小宅请来的当然不可能是龙伯本体,只不过是”借“来的一个力量分身罢了。受天地规则所限,这样一个分身的力量,最多只有本体的几十分之一,连体型都变成了迷你号。
绕是如此,对人类而言,威力也非常可观。
能请动龙伯的,也不是一般人。朴鱼也知这趟差事不会那么容易,当即对手下道:“声东击西,去试多几次。”
两人应了,绕去凝心斋东、西两侧,同时进攻。
结果这回东、西两堵墙上也同时出现了两只龙伯,长相一模一样,只是体型又小上两号。可见那个力量分身可以裂变,同时应付多个敌人。
肩负木傀的异士站得远还无妨,另一人被刮中肩膀打飞出去,爬起来以后捂胸佝背走回来,显然受了些内伤。
被这种怪物抡飞,不啻于被飞驰的马车迎面撞击,滋味必不好受。
朴鱼侧了侧头,紧接着又有四人冲了上去。
这回,龙伯虚像变成了六个,分别对付六个敌人,体型也进一步缩水,只有七尺高了。
朴鱼明白了:“原来如此!”目光一闪,猛地冲向大门,堪堪撞击时挚出开山斧,就是一记双手顺劈!
这一击势大力沉,连斧刃上都焕出淡淡黑光。
他这对开山斧比平民砍柴劈木的斧头只大上一号,重量却达到了惊人的三百二十斤,乃是混入了七锻的精金铸就。
斧身的头一个特性,就是“轻盈”,令主人握着它时,只需要要承受十分之一的重量。对朴鱼来说,这比寻常宝剑还轻,因此用起来竟然轻灵迅捷。
不过这斧头劈人,却是可以实打实砍出三百多斤的效果。这一记顺劈下去,扑面的罡风都能将对手直接压倒在地。
果然手斧快要触及门板,龙伯的虚像就浮现出来,挥舞着狼牙棒去抵他的重斧。
职责在身,它一定会抵御入侵者。
这个龙伯的虚像,比左右两侧的同伴又小了一号,高度不到两丈。虽然依旧魁梧,但已不似先前那么吓人。
“当”一记钝响,就像两块钢铁互撞,听得人心旌浮动,好不难受。
朴鱼这一击被挡下,终是没劈到门板上,龙伯虚像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义务。不过朴鱼也只是退开了两步而已。
第492章 土崩瓦解(加更)
他身形并不伟岸,很少人知道他是天生神力,再有开山斧的加持,打出来的力道居然已经和眼前的龙伯虚像相差无几。
朴鱼深吸一口气,握紧手斧再度出击。
正如他所料,这尊门神要同时应对七个敌人,龙伯虚像分配到每一个方位上的守御力量进一步缩减,这从体形上就能看得出来。
这一击,凝聚了他全身劲道。
一斧下去,仿佛连黑墨一般的夜色都能劈开,刃上的风声反而弱了。
龙伯虚像再度迎战,双方再度短兵相接。
“当”地一声,狼牙棒碎!
开山斧余劲未消,迳直从龙伯虚像的脖颈劈下,肋骨处穿出!
赫然是一次华丽的半身斩。
这虚像怒目横视,张着嘴对他无声嘶吼,随后就如泡影般消失不见。
结界破了。
其他三个方向上的龙伯虚像也一同消失。
这东西毕竟只是护宅之用,没设计成抵挡整支军队,能同时应付几个方向的强敌已经很了不得。大司典请来龙伯分身守护凝心斋,以为它的对手大概只是流寇毛贼,哪料得到有一天它要和王廷的精英正面刚?
虚像破灭,倒有一股罡风随之扑向四面八方,这是比肥皂泡破掉时产生的气压要强上无数倍了。在场三人以手遮脸,甚至感觉到温润的水汽迎面扑来。
这是海巨人种下的记号。他们打爆龙伯分身,这厮就记恨于他们,若是这几人有朝一日前往北洋,对方大概就会来寻仇。
这可是个很记仇的种族。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朴鱼做了几次深呼吸,以平抑翻腾的气血,并不把这种仇怨放在心上。他今生被派去北洋的机率,实在无限接近于零。
门神被打跑了,廖红泫藏身的宅院还有什么机关?朴鱼很谨慎,也不着急这里是他的地盘,该着急的是对方才对。
他转头吩咐两句,即有一名异士上前,手里亮出一截玉筒。
这玉筒以整块黑玉制成,雕作竹筒形状,比巴掌还小些。这人抽出筒顶的挡片,把竹筒扔去墙根底下。
筒里顿时涌出一股黑水,顺着砖墙往上翻涌。
其实仔细看,那根本不是水,而是蚂蚁!
每一只蚂蚁都黑得发亮,比其他种类大了五、六倍,单体长度逼近人类的尾指,快要赶上一般蜢蚱的个头了。这么一放出来就是几千只,也不晓得它们怎么能屈居在小小的黑玉筒中。
蚂蚁的主人单手按在地面轻轻敲击,似是以震动来指挥蚁潮前进。
没了门神守护,那黑压压的一片很顺利就翻过墙头,冲进内宅。还有几百头振翅飞起,盘旋在屋子上空
种群里面,还有飞蚁。
凝心斋占地范围不大,蚁群翻墙时就扩散开来,任谁一看都知道,它们打扫完整个凝心斋也只是分分钟的事。
世上蚂蚁多种多样,这个则是噬人蚁的变种,是人类精心配出来的品种,再定期饲以金刚砂,可令其外甲坚硬,水火刀枪不侵。
这东西吃肉,而且胃口很大。只要总数过百,把一个大活人啃成白骨,也就是几十息的功夫。并且它们还有肉食蚂蚁特别罕见的囤粮习惯,会把吃不完的大型猎物肢解后送回老巢储藏起来。
异士就利用它们这种特性,为自己寻物。
朴鱼的手段,一向不走寻常路。这么一大群噬人蚁气势汹汹闯进去,如果里面有活人,那就该尖叫嘶嚎不已,并且迅速出逃。
他也做好了欣赏的准备。
十息过去了。
五十息过去了。
百息过去了。
凝心斋里静悄悄,一丝儿声响皆无。
外头的宣龙卫也是大气都不敢喘,于是这块小小的区域迎来了诡异的平静,几丈开外,虫鸣又开始了。
朴鱼终于瞪向蚂蚁的主人:“怎么回事?”
“宝贝们儿正在搜查。”
以噬心蚁的速度,屋子就是再大两倍也该搜完了。朴鱼不悦道:“该不会把人都吃光了?”
“那得看到才知。”那人呐呐道,“大人可要我把它们找回来?”
“叫回来吧。”
于是这人轻敲手指,要把噬心蚁召回。
果然,几息过后,墙头开始出现蚂蚁的身影。
可是和去程时的汹涌大军不同,响应主人召唤返程归巢的噬心蚁稀稀拉拉,最后居然只有千来只。
余下的呢,余下的噬心蚁为什么还留在宅内,不肯出来?
蚂蚁主人见到朴鱼面色不善,越发着急,接连催了几次,于是又有三、四百只蚂蚁回来了。
然后,高墙那一头再次安静下来,这回连蚂蚁都没一只。
“废物!”朴鱼一脚踢在他肩膀上,把他踢了个底儿朝天。养兵千日,废在一时啊。
“去,放震山吼!”这是他下达的第二个指令。
又有两人站前,也不靠近,只从锦囊里掏出几枚李子大小的黑色圆球,隔空掷向凝心斋。
轰隆隆,几声巨响接连而起,吓得周围树林子里的飞鸟仓皇而出,也震得宣龙卫脚下的地面摇摇晃晃。
原本精巧的凝心斋,就在腾起的大股黑烟中四分五裂。
炸药。
震山吼,即是战场上的烈性炸药。火炮是军队所用,震山吼体积很小,威力也相对较小,乃是居家旅行杀人必备之良器,盛邑禁放禁囤,平民和官员带着这种东西行走国都,是要被抓起来下狱的。
宣龙卫得圣宠,才有特权装备和使用。
这两人再接再厉,又是十几枚震山吼不要钱一般投了过去。
他们眼力好、臂力佳,投掷得十分均匀,宅子从前到后,从东到西,从里到外,都被周全照顾,堪称全无死角。
等到他们停手,凝心斋几乎被炸成一片废墟,墙倒屋倾,仅有一些栋梁兀自顽强支撑。
焦土里袅袅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和烟焦味儿。
朴鱼轻吸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从路遇埋伏时起,他就知道对方有帮手,不再是“一家三口”了,那么选取这栋郊区的宅子当容身之所,想必有所凭恃,有所布置。
第493章 尔虞我诈
他贸贸然带人进去,岂不是掉进圈套,正中对手下怀?
呵,可惜他朴鱼一向不按理出牌。对方想拿这宅子跟他躲猫猫,可他不打算按照别人的游戏规则来。
在他这里,全炸个底朝天再说!
无论对方有什么阴险布置,也该在这一**轰炸中被炸得四分五裂了吧?
又等一会儿,废墟里没有一点动静,朴鱼这才挥了挥手:“搜!”
身为卫王心腹,他很清楚这屋子里可能藏着什么人。但那有什么关系,王上说了,必要时可以“不留活口”。
反正,那人早在两年前就该死了。
他深以为,现在已经到了“必要”之时。
众手下一拥而上,钻进废墟开始翻找。
这样猛烈的爆炸基本摧毁凝心斋,将地面几乎都犁了一遍,就算还有人活着,那也该奄奄一息,断手断脚才是。
不一会儿,报告声从废墟当中传来,此起彼伏:
“报,此处无人!”
“无人!”
“未有发现。”
朴鱼眉头紧皱:“继续搜。”说罢,看了木傀一眼,“偷你金子的人,还在那里面吗?”都是这个家伙一口咬定,他才会用出如此决绝的方式。
不过噬心蚁大军有去无回,也说明这宅子另有古怪。
木傀儡尖声尖气:“在,还在!”
“下来。”朴鱼往废墟一指,“你去找。”
他一出声,抓着木傀那名异士立刻把它放到地上,任它一步一步走向废墟。这木傀的用料和制工比不上战斗型号,但快速奔跑还是没有问题的。
木傀得了自由,立刻向着凝心斋飞奔而去,假眼里似乎都在闪着光。
众目睽睽之下,它越过碎成一地的砖块、回廊、树木……然后停在一个塌成一地碎木、不知原本为何的建筑前头,俯下身去,张着十个爪子就开始挖:“我的,我的金子!”
“在那底下?”朴鱼眼角一跳,厉声喝道,“还杵着干嘛,都去帮忙!”
是了,这宅子有地窖或者暗道!
难怪那么猛烈的爆炸没能把人炸出来。
众人听令,立刻奔向木傀儡。
朴鱼张口,正要再下个命令,哪知这个时候,木傀儡前的烂木头堆突然动了,里面丢出几枚黑乎乎、圆溜溜的东西,很是眼熟
众人一看,眼都直了。有那机灵的,转身迈步就往外逃。
“不好!”
“快跑,快……”
圆珠华丽落地,紧接着就是“轰隆隆”几声震天响!
朴鱼就站在废墟边缘,爆炸气浪扑面而来,迫得他下意识抬手挡住脸部。
不过他手刚抬起,就觉背后气流扰动。
有人贴近!并且无声无息。
强烈的危机感令朴鱼头皮发麻,一旋身将斧面立起,挡住半身。
对方像出膛的炮弹,猛地击中了他。
“锵”,一记短鸣。
那力道不下于他方才全力一劈,朴鱼被砸在墙上,致密坚硬的水磨砖墙立刻凹下去一个人形大洞!
他身上有一道青光,亮了又灭。
护身符咒被直接打爆。
“该死!”他在心底暗骂一声,才看清背后抽刀者是个蒙面人,身材高大,目光如刀。
紧接着边上传来一声怒吼,两记兵刃相击之声。
他的手下遇袭了。
方才进入废墟的至少有五人,还有一只木傀儡。经过那么猛烈的爆炸,他不知道有几人能活下来。
现在,就连站在废墟外的人也遭遇了袭击,来者不止一人。
朴鱼怒极。
这些人居然把廖红泫“一家三口”丢在宅子里当诱饵,诱他们深入,然后回喂几颗震天吼!
狠毒,好生狠毒!
他心里恨毒了这些人,厉声大喝道:”宣龙卫办案,妨碍者一律诛杀九族!”
对方蒙着脸来偷袭,当然知道自己干的是不法勾当,可是朴鱼这一句震慑之言依旧是要喊出去的,只望对方心神稍懈,他就有机可乘。
果然蒙面人手上一点停顿都无,刷刷又是三刀劈来。
他招式大开大阖,劲道刚猛无伦,比起神力过人的朴鱼犹胜一筹。后者被他压在墙角,一时竟然脱身不得。
再说他一旦出手就带着浓郁已极的血烈之气,与之对战,连呼吸都很困难。
朴鱼突然明白,这人必定已在战场上千锤百炼,尸山血海中不知杀过多少来回,才能淬出这样的气势。
对方一上来就夺了先手,紧接着就是狂风暴雨般的进攻,直把他压在角落里揍。
朴鱼许久没有受过这样的憋屈,咬着牙硬顶了一会,竟然隐觉双臂发麻。
再看自己其他手下,都遭人缠斗,没有余力前来救护。
他暗道不妙,指尖弹出几枚细小如草芥的种子。
未及近身,对手的护身罡气就将它们弹落地上。
不过这个时候,天上的大团乌云正好走开,明月高悬天际。
月光如水倾泻大地,把人间光暗勾勒分明。
朴鱼丢出来的种子,正好就掉在蒙面人的影子里。月光出来之后,它们突然就动了。
并不是被风儿或者两人对战的罡风吹动,它们像是要孵出鸡仔的鸡蛋那样自己滚动两下,突然就有东西破壳而出。
里面却无实物,只有一缕黑烟逸出。不过在蒙面人阴影的遮蔽下,它随即消失不见。
又过几息,朴鱼可以明显感觉到蒙面人的动作放缓下来,远不似先前凌厉。
就像是有人从后头狠狠拽着他四肢,不让他进攻一般。
蒙面人也觉出不对,但四肢空无一物,无人实际牵拽。他扩展神念,飞快扫视周围一圈,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朴鱼的两个手下,还有一只傀儡狼都被己方人手缠住,没能过来支援。
周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这蒙面人自然就是韩昭了。他眼下惟一的任务,就是争分夺秒抢杀朴鱼!
今晚见到朴鱼的瞬间,他也是暗吃一惊,没料到卫王居然直接派出宣龙卫的统领来搜捕廖家大小姐,可见其急不可耐。
卫王此举,更加深了韩昭的怀疑。不过他想要护着小王子全身而退、另谋后路,就要把朴鱼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