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想要一步到位
贺小鸢一边束起长发道:“跟我来罢。”这里已是城外,没人觉得此时回城是个好主意。
她声音里还带一点沙哑鼻音,燕三郎和曲云河都装作不知。
可她走不出两步,忽然咦了一声,对燕三郎道,“你那女伴呢?”
千岁不见了。
燕三郎的回答毫不客气:“你不用管。”
卫人必定是跟着下井入河了,会从哪个地方冒出来,在场众人都拿不准。贺小鸢着急离开这里,也不跟他计较,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
燕三郎眯了眯眼。她把背后毫无顾忌地曝露在己方眼下,是想重新争取他们的信任么?
砂场边上是胡杨林,再往南走才有村落。
贺小鸢脸色不好,也不知是伤口疼痛还是心情低落,但她没有停留。
村子自成一个生人勿入的小生态,有外来者靠近再明显不过。
仗着手中的武备令,他们一直行走到官道边上的驿站,这才动用特权换了四匹马,飞奔而去。
还好,这一路上都没有追兵赶来。
日上三竿,他们也抵达了一个中等规模的镇集,称溪镇。
盛邑周边的乡镇,繁荣程度碾压普通城市,车来车往的生意人很多,本地居民就不大关注外来人员。
走到这里,贺小鸢才松了口气,擦擦满额冷汗。卫王激怒,首先会封锁整个盛邑,但周边城镇太多,卫人要挨个儿搜到这里可得费一番功夫。
何况他们进出王宫都蒙起了脸,所以就眼下来说,他们暂时还是安全的。
他们甚至还有空找旅驿要了两间上房,这才关起门来说正事。
曲云河先布了个隔音结界,这才双手抱前:“贺姑娘,我们来好好算一算总账吧?”
贺小鸢知道这几人被自己利用,必定愤懑满怀。先前逃命无法,现在却要来说道说道了。
她叹了口气:“对不住,是我太轻敌了。”
经过了大半天的奔波,她的情绪已经平复下去,脸色却很苍白,显然伤势和疼痛分走了她大部分精力。
她拿出药瓶吞了几颗药,才有精力继续答疑。
“是轻敌的问题么?”曲云河用力敲了敲桌面,“你也要潜入王宫,为何事先不与我们通个气?我们离开香炉殿时,那里还好好的。这其间出的岔子,就是你擅作主张的后果!”
思来想去,千岁拿出的药物也不该有问题。所以还是蒙面的攸人接管香炉殿之后发生了意外,才导致卫人突然接到了警报。
可是驻殿的蒙面人都被贺小鸢灭了口,谁也不晓得香炉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都是我的错。”贺小鸢垂首道,“得知定星盘的秘密,得知暗河连通废井,可以溜去甘露殿,我就想借机杀了卫王!”
说到最后几字,她已是咬牙切齿。
“卫王?”曲云河和燕三郎互视一眼,均是惊讶,“甘露殿不是皇后居所么?”
“每月初八,卫王都要在甘露殿宿一晚,这是皇后的特权。”贺小鸢呼出一口气,“昨天就是初八!”
所以她潜入甘露殿,是为了取卫王的项上人头?
这个女人野心真大,竟想一步到位。
“入侵攸国只是卫王的个人野心。杀掉他,就能停戈止战!”贺小鸢咬牙道,“甘露殿毕竟只是皇后居所,没有更么多神通阵法门道;如果他宿在自己寝殿,那里安保更加严密,更难下手。”
曲云河哦了一声:“难怪昨晚甘露殿的守卫那等森严。”原来拱卫的不是皇后,而是卫王!
他眼里寒光闪动:“明知卫王宿在甘露殿,你竟然不提醒我们?”
“何止?”燕三郎轻声道,“是她建议我们昨晚潜入。”
是贺小鸢建议他们在乌公公值班香炉殿时潜入。列举的理由当然很有说服力,但事后回想,她就是挑卫王宿在甘露殿这一晚!
这种隐瞒,就是置他们安全于不顾。
“抱歉。”贺小鸢过去几个月说出的对不起,加在一起也没有今天多。但暗杀卫王计划乃是绝密,她绝不可能对两个外人透露。
只要说出卫王初八宿于甘露殿,这两人一定会猜到她的目的。她站起来,向着二人一揖到底:“但凡能补偿二位,我一定尽力。”
她的态度很诚恳,但燕三郎一眼就能看出,她并不后悔。
只要能杀掉卫王,什么代价她都肯付出。
曲云河冷笑:“补偿?我怕你把我们又卖一次。”
贺小鸢抿了抿唇:“这回不会了。昨晚的暗杀计划失败,我们没有再潜入的机会。”
计划失败,可以供人进出王宫的废井也曝露了,卫人一定会把这个漏洞给填掉;再说卫王惊魂过后,王宫的戒备必定再上一个等级。
短期内,没有再潜入暗杀的可能。
燕三郎突然道:“你是人类,为何顾虑定星盘?”
“我携带的毒物,很多都从隐山大泽收来,本身成精成怪。再说,这次潜入王宫的也有两只妖怪,它们天赋特别,执行这类任务比人类好用。”贺小鸢低声道,“你们放在身上那只诡面巢蛛,岂非也是这样?”
原来她早发现了诡面巢蛛的存在。燕三郎眉头一动,果然这东西瞒不过行家的眼睛。
贺小鸢看了曲云河一眼:“你要找的那样东西,找到了么?”
“拿到了。”
贺小鸢咬了咬唇才问:“那你们接下来打算怎办?”
曲云河双手抱臂,冷笑一声:“怎办也不敢告诉贺姑娘,免得又被当枪使。”
燕三郎忽然问贺小鸢:“你们又打算怎办?”
他面容平和,显不出一点愤怒,曲云河看着他,也佩服这家伙小小年纪就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确,他们被贺小敬鸢利用虽然不甘,但即使将她杀掉解恨也是于事无补。
无益之事,燕三郎不做。他从小就明白,单纯地渲泻怒火很可能让事态越来越糟糕。
贺小鸢想了想,才长叹一声:“这次计划失败,先得向国内汇报。我可能要离开盛邑了。”
第435章 刺客的线索
奇袭卫王失败,已经打草惊蛇,宫廷一定重兵把守。短时间内,她没有再行刺的机会了,也就不把时间耗在这里。
攸人在敌后的行动,当然是有组织、有规模的,燕三郎好奇她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掌握有多大的权力,但他也清楚,贺小鸢不会告诉他的。
“对了,你见到卫王了?”
“见到了。我们做掉守卫冲进甘露殿,他和皇后腻在榻上,只穿着中衣,看见我们的表情像见了鬼。”想起那个场面,贺小鸢倒是嗤地一笑,“什么卫国天子,受了惊吓就像只瘟鸡,居然躲到皇后身后去了!”
“那天上降下来的雷霆霹雳是?”
“我们都快剁到他了,结果他抢先引动了护身的法器。”贺小鸢敛起笑容,“那东西威力无伦,我们事先都不知道。”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带进去的人,被它轰死了一大半。”剩下的死在围剿战里,以及、以及早先被她灭口了。
这一次行动,还是准备不足。
曲云河动了动眉***王保命的宝贝,能轻易让人知道么?
“那么,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燕三郎很有礼貌地冲她微笑,“希望你早日康复。”
贺小鸢张了张口,但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她心里的沮丧无以排遣。定星盘的运作机理、天耀宫不为人知的废井,她掌握着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居然都没割下狗皇帝的脑袋,难道老天并不站在攸国这一边?
燕三郎看出她要处理伤口,旋身走了出去。
他得进城一趟。今回潜进暗河之前,他把白猫留在了盛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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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耀宫,蕴华殿。
“自尽?岂有此理!”对燕三郎等人用出过风袋的灰衣卫长肃手立于下首,坐在书桌后头的男子听了他的报告,重重一拍檀木案,“柯严华,你连几个囚犯都看不住吗?”
他年近三旬,细眉长目,面皮白净就愈显出黑眼圈深重,眼里也有血丝,显然一晚上都没睡好。
都有人能潜进甘露殿谋他的命了,卫王心得有多大,才能高枕无忧?
柯严华把头一低:“王上,我们捕到那四个反贼时就搜过全身,包括牙齿也没有藏毒。”
卫王呵呵一声:“没藏?那他们为何暴毙!”
“微臣要说的是,执行这类暗杀任务的死士,一般都偷藏自尽的药物。他们没带,说明幕后人另有手段,可以确保他们不会招供。”柯严华轻声道,“能够遥控人生死的术法很多,王上可要追查?”
卫王挥了挥手,南方平反战事不利已经让他数月不得安生,再加上昨个儿半夜惊变,他现在火气很大:“死都死了,孤还管他们到底怎么死?你有那功夫,不如去查些有用的线索。”
柯严华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卫王看到了:“有话就说,在孤面前你还有保留吗?”
“线索倒是有。”柯严华赶紧道,“虽然撬不开死人的嘴,但他们身上还是有些蛛丝马迹。这几人帽子上缀有红珠,虽然不值钱,但可以辟易甘露殿的檐兽攻击。檐兽的秘密,宫里知道的人恐怕都不会超过十个。”
去掉他,去掉卫王,再去掉住在甘露殿的皇后,只余七人最多。
卫王眯起了眼,好一会儿才道:“其他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会不会是廖太妃?她不止一次夸过甘露殿雅致舒适。在皇后之前,她在甘露殿住过小半个月。”
事关太妃,柯严华就不敢接腔了,只有卫王目光闪烁不停。
“一年前,甘露殿有个奴婢忘带帽子走出,被檐兽直接啄死。那一幕,在场至少有五、六人都看见了,还惊动了皇后。”柯严华小心翼翼,“虽说事后把目击者全部处死,但难保消息没走漏出去,被反贼拿到?”
卫王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不无可能。还有呢?”
“这几人的衣著都很简单,没有明显标识,料子也普通,但其中一人穿的皮靴有点特别。”柯严华说着,到门外走了一圈,找进来一个大太监,后者入殿即跪,手里提着一只靴子,表面还沾了泥点和血渍。“这是积储司的徐公公,专领天耀宫的皮库。他认得这皮料的来源。”
积储司专管王宫各类库藏,皮料库就归这位徐公公掌管。
这是死人的东西。卫王面露厌恶之色,却还是道:“拿过来吧。”
徐公公平时哪有机会靠近天颜?这时小心翼翼挪前几步,但不敢真地递到君王手中,只是提着靴子指给卫王看:“王上,就这一双,料子和做工都与寻常不同。”
卫王辨认一会儿才道:“这是……羊皮?”
“是。能穿皮靴的,除了朝廷官员、异士之外就是军中精英。”民间有云“穿靴带帽是官身”,普通士兵哪有那资格?他们穿的都是麻鞋、布鞋,起义军穿的甚至是草鞋,“这双靴子补过,您看这后补上去的革料。”
卫王一看,靴子后跟处果然有补过的痕迹,可能原本磨损得厉害。他更不耐烦了:“到底要我看什么?”他又不是补鞋匠人,哪看得出那么多门道?
“皮靴的料子只是普通羊皮,没什么特别的,但这块补上去的革料却不是。”徐公公把料子翻给卫王看,“料子上隐隐有细小麻点,大小不一,深浅不一,手抚有突出感,应是出自黑垣羊。”
“黑垣羊?”卫王第一次听见这个名词,不由得皱眉。
“这种羊皮质料不如中部,国内很少出现。黑垣羊这个品种也只在北部的戈壁滩上才有。”
卫王瞳孔微缩:“北部,你确定?”
“奴才少时随家父去过北境,在那里买过黑垣羊皮手套和袄子,印象深刻。”徐公公赶紧道,“库里也有黑垣羊皮,可以两相对照。”
显然穿靴人长年生活在北境,靴子磨损了,他拿当地的羊皮修补,这才有了一双靴子两种皮料的特点。
卫王深吸一口气:“北境?好,好得很。”
第436章 赛螃蟹
刺客来自北境。
柯严华往殿外一呶嘴,徐公公就赶紧退下了。
殿里又只剩下两人。柯严华看了看卫王脸色,才接着道:“再者,今日刺客在混战中祭出一种怪虫,成群结对,蛰人欲死,并且毒素可以溶化血肉。微臣认得,这种东西叫做‘噬金虫’。”
“哦。”卫王对这种毒物一无所知。
“这是夕眠大沼泽的特产。”柯严华看见主上一脸茫然,立刻解说,“夕眠沼泽在拢沙宗以东,由鲛人统治,是蛮荒之地。”
他提起拢沙宗,卫王就有印象了:“离卫国何止千里?”
“正是隔得太远了。”柯严华赞同,“不过据微臣所知,赤焰山以南只有两个人成功饲养过这种毒虫。一个在缅国,另一个么,在攸国。”
“攸国?”卫王目光一凝,“谁?”缅国太远了,他不关注。
“厉鹤林。”
这个人名气很大,卫王却是知道的。他微微一愕,眼中隐现戾色。
柯严华都能感觉到他身上蓬勃而起的怒气,但还要硬着头皮道:“此外,文心园的蓝楹花树下被挖开几个大洞。”
卫王还在思索厉鹤林其人,闻言一愣:“什么?”
“刚才接报,蓝楹花树下死了几个侍卫,地面上多出几个大洞,有人在那里刨过土。”
跑树下挖土?卫王奇道:“洞里有什么?”
“就蹊跷在此,我们仔细检查过了,什么也没有。”柯严华恭声道,“但对方冒险杀掉侍卫,必有所图才是。不是要往里埋东西,就是往外取东西。”
卫王想了想,也没想明白,只得道:“再细筛几遍,不要疏忽。”
“是。”
汇报完毕,这位卫长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也就告退。
殿里只剩卫王一人,他才从屉里取出一封信件细看几眼。
这是他派驻东南前线的监军泰公公发来的密信,关于前线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叙述非常详细。
卫王只觉里面的人物关系格外刺眼。
厉鹤林是攸人大能;卫国镇北侯韩昭是厉鹤林的大弟子,他还有个擅于使毒的师妹;厉鹤林还养过噬金虫……
刺客来自北境,噬金虫昨晚出现在王宫。并且……并且昨天的刺客里,有女人!
韩昭派他的师妹潜进王宫行刺吗?
天耀宫地形复杂,定星盘的秘密鲜有人知。若非内鬼作祟,那些刺客怎能进退自如,在侍卫的重重围堵中逃走?
别的不提,就是那假山迷宫,他自己有时都走不出来。
卫王来回踱了几圈,还不能把焦躁压下。柯严华的话就像尖刺,一下就把潜藏心底的不安和焦灼都翻搅上来。
如果怀疑和顾虑都是真的,那么他还把这个祸害放在了卫国腹地,离盛邑可是很近了!
春色明媚的午后,卫王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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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燕三郎所料,盛邑全城戒严,核查进出人员,由此可见天子之怒。
城门内外,大排长龙。
这种情况下,身怀武备令的两个人反而在通关时有优先权,只是免不了被搜身。昨晚偷进王宫的刺客有女子,又受了伤,王廷就是据此下令抓捕,贺小鸢才不敢回盛邑。
可是燕三郎他们两个条件都不沾边,所以很快就顺利过关、安全进城。
回到小院,白猫芊芊还乖乖趴在房梁上,见主人进门立刻跳下地来,翘着尾巴来迎,一边呜咽一边侧着身子在燕三郎腿上蹭来蹭去,万分亲近。
“哼,狗腿。”千岁骂了这个小东西一句,身化红烟,飘到它身上去了。
紧接着,白猫就从燕三郎腿上弹开了,迈着猫步优雅地往外走。
燕三郎一把将它抱进怀里,不顾它的抗拒:“饿了吧?”
“废话,你饿上七个时辰试试?”她一附去猫身上,就感觉到它的饥肠辘辘,难怪对主人那么讨好。
有奶就是娘的性子,没骨气!
外头风声鹤唳,燕三郎兀自悠哉游哉地淘米做饭。猫主子饿了,天大的事都要放到一边儿去。
再说,如果身份真地曝露了,他俩还有立刻逃出城去的底气。
既然这样,他还急什么?吃饭皇帝大。
很快,锅里的精白米饭传出香气,燕三郎又做了个快手的赛螃蟹,凉拌一盆刺嫩芽,再配上外头买回来的五只烧鸡,一顿午晚饭就料理好了。
这会儿刚到初春,刺嫩芽刚刚面世,正是最鲜甜的时候。
“随便吃点。”不待他出声,白猫就跳上饭桌,接受他投喂的手撕鸡。
昨夜里的生死一线,和今天桌子上的安详晚饭,恍若隔世呢。
曲云河也在大口扒饭吃菜,一边赞道:“你的手艺真不错。”
赛螃蟹明明只是炒鸡蛋,最多是蛋黄和蛋白分开来炒,怎么就能炒出这么特别的蟹香?曲云河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都不能理解。
心愿达成,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燕三郎敏锐地察觉到这种变化。
吃了半只烧鸡,曲云河就取出那只酒坛,赶紧擦净泥土,再摆到桌面上。
坛色乌黑,没有任何装饰或者纹路,但是坛口用木塞塞紧。
曲云河就为了它千里迢迢赶来卫国,不惜以身犯险偷入王宫。燕三郎觉得,这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不过看了两眼,他就觉得古怪:“好像有点儿不对?坛子没用泥封口。”
他问曲云河:“你说,这酒是何时埋进土里?”
“我和女王年少时。那年她十三岁,我十五岁,偷了乌山国进贡的好酒。”曲云河盯着酒坛,“她想沾一点老树的花香,就在冬天埋进树下。”
“我出征前,她说待我得胜归来,就把这坛酒启出来庆功。”他抚着酒坛子,幽幽道,“可惜,我没能活着回去。”
“埋到树下时,这坛口是封好的罢?”若不封好,酒气早就跑光,还谈什么陈酿?
“嗯。”曲云河从树下拿起酒坛时,就觉出不对了,“但它太轻了,并且里面没有液体。”说罢,拿起酒坛晃了晃,果然没有酒液摇动的声响。
第437章 最悔唯二
白猫不耐烦道:“你光这么晃它一辈子,也探不出究竟。”
曲云河的手已经按在木塞上,犹豫了好久才用力一拔。
“啵”,木塞掉在一边,白猫舐了舐唇,投来关注的目光。
曲云河拿起酒坛,慢慢倾倒。
没有液体流出,一滴都没有,但是里面有东西刮着坛壁,发出声响。
然后,他就很干脆地倒了个底朝天。
坛子里没酒,却掉出来三样东西:
一副裂帛,一枚戒指,一小捆青丝。
锦帛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颜色如晚霞,埋在地底这样久了,重见天日时依旧流光溢彩。帛上有一行小字,兼顾了秀致与大气,但有两分凌乱,显然写字的人当时心神不宁。
望见锦帛,曲云河的眼珠子就不动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展开锦帛。
明明轻若无物,在他手里却仿佛重逾千钧。
“孤平生最悔唯二,一待众生太善,二派云河参战。”白猫念到这里,下意识看了曲云河一眼,见他喉结上下动了动,脸色突然胀得通红。
留字的人是谁,现在燕三郎也很清楚了:
靖国女皇。
这一滴酒也没有的酒坛子里,赫然藏着靖国女皇的手书,或许还是遗书。
“大势已去,此身交付山川,此戒葬与云河。如此,两不亏欠。若有人得之,请埋还地下,免亏阴德。”
锦帛下方,盖着一个小小的印戳。
曲云河拣起戒指,在指尖轻轻摩挲。这是戒指,也是印章,戒面是鲜艳如血的红石,雕成了怪兽仰天咆哮的形状,身似虎而背生双翼。燕三郎认得,这形象是传说中的妖兽穷奇。
看看印戳,再看看戒指,就知道这是反扣戒面印上去的。白猫凑过来嗅了嗅:“这里种了个诅咒,要是活人擅取,恐怕祸延子孙。”
帝王陵墓里经常出现这样的诅咒,靖国女皇却用在几样简单的遗物上。
曲云河喃喃道:“这是她的私章,前靖王所赐,她从不离身。”
千岁也看着印章,忽然道:“酒是她喝掉的。”
曲云河想起千岁从前所说,女皇接到他的死讯后,到园中独坐良久,不许旁人接近。
她知道他回不来了,完不成约定,等不来庆功,遂将埋藏了十余年的美酒挖出,独坐蓝楹花下一饮而尽。
那一天,她是什么心态喝酒?
想到这里,曲云河的眼眶都红了。
“她就在那棵树下自尽,对么?”
曲云河沉默,良久才点了一下头。
千岁难得没有挖苦,而是拨了拨那枚戒指,和声道:“你看,到了最后,她也还念着你。”
这话如一记大锤,重重砸在曲云河心田。他突然抓起戒指和青丝,奔出厨房。
紧接着,燕三郎灵敏的耳力就听见他压抑的哭声从屋子里传来,又有砰砰两声,仿佛桌子断裂。
男儿有泪。
少年伸手抚了抚猫下巴,凑近她耳边问:“你故意的?”
热气呵到灵敏的耳朵上,白猫撇了撇尖耳,不高兴地躲开。这次任务已经花掉了太多时间,她着急拿奖励啊。
“最后?”燕三郎对她的抗拒不以为意,沉吟道,“你是说,女皇临死前把这几样东西放进坛里,埋到树下?”
“这几样东西的确是她临终前放进去的。皇帝的私章用于签发秘令与私信,向来随身携带,不可能一早就放进坛里埋好。”千岁也是一声唏嘘,“至于坛子是她亲手埋下,还是她死后由其他人代为埋放,那就不清楚了。唔这段经历或许只有你那位女师傅知道罢?”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当年石星兰利用春秋笔回溯靖国女皇生平,必定也看到了那一幕,只是没有写进戏本。”
戏本子要渲染情境,要扩张人物的感染力。石星兰就算看到靖国女皇临终前的举动异常,也不会将这些无关的末节写进本子里的。
所以,这一段秘史就这样风吹雨打去了。
“这样说来,曲云河没有会错意。”燕三郎想了想,“靖国女皇也把他放在心上。”但这两人身份地位悬殊,最后还是没有走到一起。
“要不他怎么哭咧咧的?”白猫的目光却停留在酒坛的木塞上。
坛子开起来了,里面还有遗书遗物,谁会去注意一个不起眼的木塞?
除了她。
猫儿伸爪子拨弄木塞,想看个究竟,结果拍了两下它就到处跑。
猫爪在抓握时,就是不如人手灵活。
“喂,拿起来。”她只得支使燕三郎干活儿。
不用她再多唤一声,燕三郎就抓起木塞看了两眼。
塞子背面嵌着一颗黑色石头,与龙眼核等大,形状不规则,但趋于圆形。
经年累月,塞子已经变成了黑色,黑石嵌于其中并不显眼。
他把石头抠下来,对着光线端详,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没有妖力,也没有法力波动,不像是暗藏神通的物件。
“这是什么?”
他把小石头放到桌上,猫咪就伸爪子拨来拨去,让它在桌上到处乱滚。
燕三郎:“……”好玩吗?
石头滚得急了,猫也跑得急,突然一口把它叼进嘴里。
燕三郎吓了一跳,赶紧去掰猫嘴:“这可不能吞!”
猫咪还嚼了两下,但它没有臼齿,磨不动,只能干啃。燕三郎捏它腮帮子,它乖乖就吐了出来。
“呸呸。”
燕三郎看它的眼神,一言难尽。
“你那是什么眼神?”千岁气恼,“我方才在思考,没管芊芊的举动。”
猫身里面还有正主儿的魂魄,表现出来的一举一动多半不归她管,她也懒得管。
猫咪平时表现出来的撒娇讨好黏人,都跟她没关系,对,没关系。
燕三郎看了看石头,又对她道:“来,张开嘴。”
“干嘛?”她有点恼羞,想起自己上一次大张着嘴被拔鱼刺的尴尬。
哦不对,不是她,是猫。“不张!”
“你不觉得舌头上有点儿古怪?”燕三郎倒是一脸正色。
白猫咂吧一下嘴,是有点儿苦味。她将信将疑,几息之后决定相信他,把小嘴张开一张缝。
第438章 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
“张大点。”就这么一线天,谁能看得清?
她不得已,露全了四只小尖牙。
“哦。”这下燕三郎看清了,取巾子替它擦了擦舌头,“合上吧。”
“什么东西?”
他把巾子翻过来给她看,那上头一片乌黑。
“珠子掉色了?”那她吃到的是墨汁吗,难怪苦苦地。这家伙明说不就好了?
又捉弄她!千岁狠狠瞪他一眼。
燕三郎视若无睹,站起来将石头扔进了水槽里,反复冲洗。
很快,表面的墨色被洗褪,石头露出了本来基底。
待冲洗干净,燕三郎将它举起,重新打量。
这一回,石头不一样了,乍看之下是淡青色的玉石,如翡翠般透明。可是凑近眼睛再对准光,燕三郎却看见一片璀璨!
这里面似乎蕴藏了一整片星河,极辽阔、极浩瀚,每颗星星都有光芒缓缓流转,瑰丽不可方物。
那无穷尽的光线加在一起,繁复又耀眼,令他再也承受不住,一下闭上眼睛。
燕三郎很震撼。此生,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壮观又精致的景象在一颗小石子当中。
“什么,什么?让我看看。”白猫不安分地跳上他的肩膀,着急往他胳膊上走。
他把石头凑到猫眼边上:“小心点,闪眼闪得厉害。”
下一瞬,他就看见猫儿原本半圆的瞳孔一下子眯成了细细窄窄的缝。
只要感受到外部刺眼,她能减少射入瞳孔的光线。燕三郎有时挺佩服猫的本能:“怎样?”
千岁没回答,细细看了好久,这才舐了舐唇。
燕三郎看出,她正在思考。
这时屋里光线一暗,曲云河走了回来,脸上当然没有泪水,但眼里布满了血丝。
和方才相比,他有些不一样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被剥离出去,不见了。
他在椅上正襟危坐,脸上还残余着伤感,但脸色和语气都恢复了平静:“我要回去红磨谷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代替他坐镇红磨谷的金身只能生效短短几个月。他必须赶回谷中去当他的花神,否则就会失去所有法力,连人形都不能维持。
从卫国到红磨谷,还有相当长的路程要走。既然此间事了,他马上就得启程。
燕三郎还未想好,他看了千岁一眼:“或许返回春明城吧。”但他看千岁的模样,分明还未在外面玩够呢。
她好新鲜,在春明城已经待腻了。
他指了指桌上的石头:“这是从酒坛木塞上抠下来的,原本还用黑墨染了色,你可认得?”
石头放在桌上本不起眼,只像普通玉石,以曲云河看惯了珍宝的眼界,怎么会多看它一眼?直到燕三郎提起,他才拿起来仔细端详,最后凑近了看。
这一看,他就看出了满面讶然,下意识轻咦一声:“苍吾石?”
曲云河知道它的来历?燕三郎稍微坐正:“愿闻其详。”
“也没什么详可说。”曲云河摇了摇头,“这石头又称作‘满愿石’,价值连城,据说许久之前曾有两个强国为了争夺苍吾石而大动干戈。不过它到底怎么能让人如愿以偿,我就不清楚了,连靖国宫中好似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世间尽多无稽之谈,如果它真地有用,卫王也不会拿这种石头去装饰他的冠冕了。”
猫耳朵突然竖了起来,千岁盯着曲云河道:“你说什么,卫王帽子上嵌着苍吾石?”
“是、是啊。”
白猫眯起了眼:“我怎么不知道?”
燕三郎总觉得,她的模样好似有些急切。就在这时,胸口突然传来一阵暖热。
咦?
燕三郎抓出木铃铛一看。果然,它又开始闪光了。
这回的光芒,鲜艳如火。铃铛上头也出现了三个大字:
苍吾石!
那火光仿佛跳动在猫咪眼里,千岁噌地一下站直了身体:“搞到手,一定要搞到手!”语气坚决,没有商榷的余地。
深红色的任务啊,这能折算出多少愿力!光是想想就值得流哈喇子。当然这么毁形象的举动她是不会做的。
曲云河看不见铃铛上的红光,闻言动容:“你们想弄到卫王头上的苍吾石?”
“嗯。”上刀山下火海,排除万难也要完成!千岁觑着他,“先别忙着惊讶,给我说说你怎么知道卫王把那玩意儿顶在脑门上?”
曲云河挠了挠后脑勺:“百多年前,卫国想与靖国联姻,当时的卫王写给女皇的私信里,就得意洋洋提起他新得苍吾石为冠上珠玉。如果女皇愿嫁,这块宝石就是聘礼之一。”
既是私信,外人不得阅,千岁也就不知情了。
“只是我没想到,女皇手里居然也有一块。”将他也瞒在鼓里。“你们想要弄到这块石头,可是我……”
可是他必须离开,不能为助力。
“无妨,你只管动身。”燕三郎冲他一笑,“我们自有办法。”
曲云河想起他的谋定而后动,不由得再详细打量他。算起来这少年已经十二岁了,于时人而言,已经不算稚子。相处不到半年,他个头又高了一点,脸部轮廓更加分明,眉目也更加舒展,这样笑起来,比大人还要沉稳自信。
他是这样的性情,又有阿修罗相助,日后定非池中之物啊。
“时至今日,谁知苍吾石还在不在卫王的冠冕上?”毕竟时隔百年。
燕三郎眨了眨眼:“国君经常改帽么?
“……那倒不会。”
“那就应该还在。”
曲云河好笑道:“倒有一桩麻烦要先说与你知,皇帝的冕冠可不止一顶。千岁大人必定也是清楚的。”他早看出这孩子聪明,但对真正天潢贵胄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
“嗯。”白猫把脑袋搁在前爪上,“没细数,但靖国女皇的冕冠至少有五十顶吧?主持廷议,祭天,祭祖,殡丧,平日出巡、游玩,都配对不同的服冠。”
燕三郎闻言,眉头一皱。
“到我离开之前,准确数量是七十二顶。”曲云河给了个准数儿,“卫国存世比靖国还久,就算冠冕的数量少一点,恐怕也不会低于五十之数。这个”
第439章 虚无之地
要从五十顶帽子当中找出苍吾石,谈何容易!
怎么找,一顶一顶翻么?谁敢当这是常服店里买东西,任挑任选?
曲云河就差掰着手指给他算难度:“王冕常以华贵宝石妆点,一顶上恐怕不止二三颗。”
燕三郎却没被他吓倒:“方才你也说了,苍吾石缀在百年前的冠冕上,这样范围就缩小一些。并且现在卫国占靖国旧宫为己有,冠冕必有专门收置之所。”
“是。靖国女皇的冠冕有严格的收放之处,多数在宝华殿;日常起居所用的,在寝殿边上的琳琅阁;谒天祭祖用的,放在祖庙里。”曲云河苦笑,“不知卫王怎么个分类放置法?”
“这个嘛,除非能抓到御内总管,或者服侍卫王的贴身奴才,否则找多少太监、侍卫来问也是白搭。”千岁也没甚好办法,君王的冠冕分开几处放置乃是常识,否则建筑不小心走水,皇帝脑门儿上就没戴的了,这可说不过去。
燕三郎沉吟:“也即是说,找攸人帮忙打听情报都未必有用。”
“恐怕,是的。”
燕三郎脑筋动得飞快:“百年前的旧冕,放到现在可称传家宝了吧?难道不应该放在祖庙里?”
“有可能,但有些冠冕得君王喜爱,或者为表对先辈的尊敬,会拿出来由匠人翻新。”曲云河轻咳一声,“一句话,全凭帝王喜好。”
燕三郎也没话说了:“这样看来,取走苍吾石比杀掉卫王还难?”
暗杀的方法千万种,刺客要是运气爆棚,说不定百步之外射出一箭就能击杀卫王。他们却得挨顶帽子慢慢翻打,一顶也漏不了!
比起曲云河只是到天耀宫文心园的大树底下挖个酒坛子,这难度指数级上升。
曲云河摸了摸鼻子,不想浇他冷水。
“事在人为。”燕三郎目光闪动,未见颓丧,而后对曲云河道,“你的时限快到了。”
曲云河深深看他一眼,将胸中浊气呼出:“今后若有需要,只管差人到红磨谷寻我。离开三五个月,我还是能办到的。”
两边都是干脆俐落的人,也不须怎样长情送别。这院子里有酒,曲云河灌了一壶出来,与燕三郎对饮三回,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会有期!”又对白猫长鞠一躬到底,“千岁大人保重,期待日后相见!”
他对千岁,始终比对燕三郎要恭敬得多。
寻到靖国女皇遗物,他心事已了,步履都松快不少,这时就掷下杯子,举身出门。
不多时,吱呀呀的开关门声传来,院子又恢复了清静。
曲云河走了。
他一离开,这小院里似乎空旷不少。
燕三郎慢慢又饮一杯酒,才问千岁:“你知道的比他多,对吧?”
“什么?”猫儿瞪着一双清澈的琉璃眼回望他。
燕三郎却不会被她迷惑:“关于苍吾石。”
白猫不吱声了,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拍打桌面。
“曲云河说完另一颗苍吾石在卫王冠冕当中,木铃铛就接到了任务。”燕三郎沉吟,“这是提示,或可说明苍吾石百年来都没被挪动位置,我们的目标就是卫王的众多冠冕之一。”
都戴到皇帝头上了,正常情况下除非王朝更替,否则这宝石不会蒙尘。
白猫还是没吭声,眼里仿佛映出了水波。
燕三郎知道,这是她在考虑要告诉他多少实情,所以他又追问一句:“苍吾石能激发木铃铛的任务,那就不是小事。”
“好吧,就说与你听。”白猫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人类管苍吾石叫作满愿石,这一点倒真没错。”
“它有满愿之能?”
“它本身的作用,并不在于满愿。”白猫侧头看他,“但它是居住在弥留之地的苍吾一族追逐的宝物,你有苍吾石在手,就可以进入弥留之地,与他们做交易。”
“弥留之地?”燕三郎皱眉,“这名字好生古怪。”而且不祥。形容人死之前,有弥留之际。
“就是那个‘弥留’。”千岁看出他心中所想,“弥留之地不在五行中,排在六道外,也被称为‘虚无之地’。通常生灵是看不见的,但人在将死未死之际,魂魄才有机会一窥其中奥妙。后面死了便死了,若是没死,也无法宣之于口,并且会很快忘记。”
“说回苍吾石。”千岁把话题绕回来,“这是进入虚无之地的敲门砖。只有苍吾石的持有者,才有资格进入那里,以石头换取自己一个心愿达成。”
即便她现在附于猫身,燕三郎依旧可以感受到她的目光炯炯:“现在我们已经有一颗了。”她拨了拨桌上的石头,“必须把另一颗也弄到手!这是虚无之地的门票,一人一票,我们想进去就必须握有两颗石头。”
“我不能把你装在木铃铛里带进去么?”
“不能。那里可是虚无之地。”千岁显得有些暴躁,“我的存在,瞒不过他们!”
她的语气太过坚决,燕三郎看着她静静道:“不仅为了完成木铃铛的任务,对吧?”
“对!”白猫昂着头,“我有愿望想要达成。”
她的眼里,仿佛有熊熊燃烧的渴望。燕三郎立刻想起两人的初遇,那时她一门心思地想跟他解除契约,并且说过,她还有急事要办,她没有时间了。
那么她想要拜托苍吾族完成的,是不是这件事呢?燕三郎隐隐觉得,答案是肯定的。
“好。”燕三郎抚了抚猫脑袋,正色道,“那我们就想办法,把另一颗苍吾石弄到手!”
白猫看着他,欲言又止。这回他怎么不问她的愿望是什么了?
“从卫王头上拔石,难度好似不是一般的大。”否则任务颜色也不会是血红的了。这是迄今为止,他们接到的难度最大的任务,“可是报酬也很可观。”
“这么一个深红的任务,报酬顶得过绿色的一百个!”千岁从虚空中召出琉璃灯,“只要能够完成,我就能转化愿力去修复琉璃灯,让它提前补完!”
第440章 可以提一个愿望
她从前计算补灯的频次,都没把这种最高级别的红色任务计算在内。
可遇不可求呀。
燕三郎轻轻转动琉璃灯,望见上面细小的裂缝几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三条最大的裂痕依旧横亘灯面,沧桑又顽固。
他知道琉璃灯相当于千岁的丹田,用于存储愿力;那么灯身的等阶就相当于人类的境界,从前千岁的愿力太宝贵,不能浪费在修灯上。所以它都要靠着吞吃天材地宝才能修补自身,如果这回他们能够完成血红任务,就能获得海量的愿力。
那么千岁也就头一次能有充足的愿力分给琉璃灯,用于修补创伤。
他抚了抚灯面:“修补完成,然后……会如何?”
“如何?”猫咪瞪圆了眼,“当然是勇往直前地修炼啊,慢慢追回我百年之前的修为!那时你就会知道,千岁大人有多么厉害!”
“哦。”燕三郎想了想,“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千岁语塞,眼珠子转了两圈才道,“你也有一颗苍吾石在手,可以提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都行?”
“或许吧。”白猫伸了个懒腰,“这得进去了才知道。”
燕三郎还是疑问重重:“如果能满愿,为什么靖国女皇和卫王都没有用掉它?”
“普通人垂死才有机会神游的地方,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白猫眯着眼,“或许那两人也不得其门而入吧,否则靖国女皇的心愿或许是拨乱反正,而卫王大概想要平定四海,君临天下?”
“所有帝王的心愿,都是这个么?”燕三郎打了个呵欠,“无趣。”
“无趣?那是你还没到那个境界!你现在天天修炼就很有意思了么?”千岁嗤地一笑,“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你要是当了一国之君,吃喝玩修,什么都享受过了,什么都没意思了,自然就会有更高追求。多数有为君主,追求的是身后流芳百世,最好是千秋万载都为世人传颂。否则人死如灯灭,十几年后谁还记得你是谁?”
她悠悠道:“声名千古,这是另一种活法。”
燕三郎还是兴致缺缺。他是个务实的人,目前对名声、功业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无感:“所以,怎么进弥留之地?”
白猫不说话了,长尾在桌面上扫来扫去。
燕三郎定定看了她几眼,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也不知道!”
“我又不是万事通!”她有些恼羞成怒,“怕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知道的。”
这一百年来的各任卫王好像不这么想,燕三郎不相信他们没有卖力寻找。不过看着白猫跃跃欲试,就差把尾巴翘上天的模样,他还是别浇她一头冷水了。
他隔着衣襟握住了木铃铛。
为什么苍吾石的出现,会牵动天机?这任务做到哪一步才算完成,是取得卫王的苍吾石到手,还是得带着石头进入虚无之地才算数?
恐怕,到时候才会知道。
猫儿难掩心头激动,在桌上来回踱了几圈才道:“苍吾石对卫王来说也是传家宝,可不会乖乖拱手让给我们。曲云河已经回去了,光凭我们两个,恐怕,唔……”
“走一步看一步,先弄清苍吾石嵌在哪一顶帽子上。”燕三郎深谙饭要一口一口吃的道理。哪怕看起来再荒谬绝伦的目标,只要能拆出具体的前后步骤,就有可能执行下去。
“问不到的。”白猫翻了个白眼,“靖国王宫的宫人有三千多个,卫国也不能少了,又是各司其职,膳房的不懂造办的活计。想知道苍吾石的下落,并不是你在宫里随便抓个太监就能问清。”
燕三郎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至少得是卫王的心腹?
“对。”白猫冷笑,“得是心腹,通晓卫王身边大小琐事。这种太监职位都不低,还住在天耀宫的内宫里,多久也候不到他们出宫一次。现在曲云河和贺小鸢都离开了,要打探这种消息,我们人手明显不足……”
话说到这里就顿住了。
千岁长长“哦”了一声,一下子恍然:“臭小子,你算盘打得倒好!”
“这不是有个出门在外的卫王心腹么?”燕三郎轻抚猫头,微微一笑,“不如就从他身上先下手?”
“这回就不着急了。”这回任务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白猫长长透出一口气,“现在这位老熟人在哪?”
说话间,外头响起了敲门声,卫兵严查入户了。
这套院子的购买手续完备,住户成分简单,卫兵进来走了一圈,没什么好搜的。
燕三郎出示武备令,有个卫兵满脸狐疑:“这武备令是你的?”这小子才十二、三岁吧,有什么资格?
少年一脸镇定:“这上面有名字,我的名字。”
这人还要说话,他的同伴一把拽住他,而后对燕三郎笑得亲切:“打扰了啊。他新来的,不懂事!”
“无妨。”燕三郎当着他们的面咣当关上门。
这几人走出十余丈远,卫兵才奇道:“那小子毛都没长齐,哪来的武备令?”
他的同伴年长个几岁,满脸不耐烦:“你吃撑了管那么多?武备令就是王上特颁给高人的许可令,都是自己人,别说运送武备,就是私掠、杀人,我们都要睁一眼闭一眼。我听说这种武备令多半颁给异士呢。光看一张脸,你能知道那小子是不是异士啊?”
……
接下去几天,燕三郎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游走于偌大的盛邑城。
现在没有贺小鸢给他们提供情报了,他就得自己来。
作为一个百年老城,盛邑有不少名胜古迹,燕三郎吃喝逛游,哪一样也没落下。
普通人要讨生活,生意人要做买卖,这样的繁华大城,封锁个两天最多了,不管抓没抓到刺客、反贼,城门都得照开不误,沿街的铺子照样入夜以后才勉强打烊。
城里生意最火爆的几家饭庄、茶楼、酒肆、旅店,都有燕三郎的身影。就连名头最大的红馆坊“笑香楼”,他也“不慎误入”一回。
第441章 无聊的恻隐之心
看了一圈,千岁很不屑地发话了:“快走,这里全是丑八怪。”所以燕三郎乖乖退了出来,但的确算作到此一游了。
回到自己下榻的小院,燕三郎照例都会全屋检查个遍,这才把诡面巢母蛛放出来,听取里面千奇百怪的人声。
他人手有限,只得在人群流动量最大、消息最密集的地方放置诡面巢子蛛,以收集情报。当然这样听到的消息格外琐碎,并且十有七八都是谣言和废话,剩下的一两成是夸张和变形,或许只余下一成是有用的讯息。
最后这一样,才是他想要的。
尽管做着砂里淘金的活儿,燕三郎依旧每天听播,认真记录,没有半点不耐烦。猫儿却受不了这个,老早就上外头玩耍去了,上天入地。
人们茶余饭后乃至在床头聊天的内容,多半是盛邑里发生的琐事,谁家女人又偷了汉子啦、东边铺子昨个儿着火烧成了一片平地,还有富贾抱怨自己的商队去南方运送物资,结果半道儿上被褐军截了,幸好人没死几个,抚恤不必赔偿太多……燕三郎笔头一动,把这一条记下来了。
这许多看似无关的小线索就像人身上的经络,仿佛各自独立,可是指不定哪天就可以互相打通,融汇在一起。
还有人抱怨卫国当下奇高无比的税负和苛政,抱怨民不聊生。国家进入战时状态,一切民生都要为军事让路,这本无异议。问题是卫国的战争持续了太久,百姓也被抽血了太久,此时已经不堪重负。
这时就有人提起了镇北侯。
说话背景似乎在酒楼或者饭庄,因为诡面巢蛛还传出了其他各色人声。不过燕三郎也能听清,这人在北地住了十年,费了好大功夫才举家迁到盛邑,现在却后悔了。
“我们那地方没有大都繁华,吃穿玩没有这样便利,可是东西便宜哪,纳的粮又少又安全。”
“安全?”他的同伴打断道,“我听说北境一直不很太平。”
“我住在冒良乡,十里外就是镇北军的军屯呢,有大军守着,安全得很。”这人叹气,“军队在那里开屯垦殖,我每次路过都会看到沃田千里。”
他同伴也诶了一声:“连年打仗,王廷快把我们的钱都刳干净了。为什么这些军队就不能学一学镇北军,自己开屯种粮自己吃。”也轻减一下他们的负担。
听到这里,燕三郎目光微闪,看来镇北侯在民间的风评不错?
入夜了,猫儿跑进来讨吃的,他就把诡面巢蛛收了起来,去买她念叨了好久的鱼干。
附近河里的鱼儿又肥又长,本地人抹盐腌到半干不干,再下油锅一煎,烹点糖酒,好吃得要死。他要是不偷偷给自己留点儿,猫咪能把所有鱼干全吞掉。
总之,这么几天下来,他接到的最重要情报,居然是关于千里之外的起义军。
褐军自从取得芦花城大捷之后,好似得了上天青睐,北上征途一路开挂、无人能挡,前后二十余仗只输了三场,其他都是大胜。
他在芦花城救起的那位褐军首领童栗虽然出身低微,但实在是个带兵的奇才。其他褐军将领与之配合,分三路行进,彼此互相照应,队伍居然越打人越多。
一路上,持续有平民加入褐军,成为新的战力。
人员多了,队伍庞大了,褐军北上的步伐反而慢了下来。原因其实很简单:
大军打过安卢桥以后,就进入了卫国最富庶的中府地区。
这几天监听下来,燕三郎也发现盛邑的人们对于起义军又是劳骚,又是恐惧,十个里面倒有七八个对它心怀抗拒,绝不像南方平民那么欢迎,甚至主动投身到对卫廷的战斗中去。
卫国中部、中北部发展一百多年,繁华一时,莫说权贵云集,就是普通平民的日子也比南边的老百姓要好过得多。
能填饱肚皮,谁想造反哪?
有家有业的,反倒要怕南边的穷光蛋们来烧杀抢掳。何况褐军原先攻城以后立刻劫富济贫的手段被无限放大夸张,燕三郎就听到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褐军每攻下一城一乡,就把当地人的钱财全分光了,越有钱的越惨,因为养尊处优肉嫩好吃,家产被分光以后自己都活不成,会被当作军粮烤着分吃掉……
褐军在卫国中部、中北部军民眼里,就是活剥人皮吃人肉的恶魔!
是以褐军走到中府地区,脚步越来越慢,连童栗的军队也经常要停下来等待援军同行,不敢再像先前那样,一意孤军深入。
大卫立国近二百年,这时才显出了真正的底蕴来,起义军进入其真正的核心地带就像陷入泥淖,每一步都走得步履维艰。
白猫早不耐烦听诡面巢蛛传来的闲杂人语,自顾自从外头树上捉了只小雀进来,放在桌上扑着玩。这雀子刚长齐羽毛,还不会飞,只能张着翅膀在桌上扑腾。
每扑腾一下,猫儿就伸爪按住它一下,冷眼看着它徒劳。
没几下子,小雀儿就累得动弹不得,又吓得瑟瑟发抖,浑身羽毛都紧贴身上。
它吓蹲在原地,猫儿就不满意了,拿爪子拍它。
燕三郎看得分明,白猫没有伸出尖甲。小鸟被叼进来,身上也没有一丁点伤口。他的猫娇贵,早被他养得不吃生食血食,但骨子里耍弄猎物的野性与生俱来。
他走过去,把小雀从猫口救下,发现这小东西抖得厉害。
白猫丢了玩具,很是不满:“干嘛,我又没弄伤它!”
这话她是帮芊芊说的。
他的动作温柔,比抚着猫儿还轻。
“鸟儿胆小,快被你吓死了。”燕三郎不看她,跳上邻居家的大树,把鸟儿放回窝里。鸟儿已经吓傻了,回巢以后也是半天都不敢动弹一下。
他进门时,白猫在桌上瘫成一盘,直打呵欠:“悲天悯人,也不知你跟谁学的。”她好心教导这小子四年有余,怎么还没把这种无聊的恻隐之心磨掉呢?
第442章 条分缕析
她真是个失败的人生导师啊!
燕三郎就当没听见,继续拨弄诡面巢蛛去了。话说过了这几年,蜘蛛对他比对她这原主人听话多了,让它怎么调频就怎么调频,这货认不清自己饲主到底是谁吗?
猫儿有些不高兴了,站起来想跳下桌,燕三郎轻轻按着它,从头顶捋到尾部,一遍,两遍
这时诡面巢蛛又传来人声,千岁半眯着眼听了几句,不由得精神一振:“好极,终于等来了想听的消息……这是王不见王了?”
唔,小三捋得挺舒服的,手法不错。猫儿下意识拱起了背。
那她再给他一个机会,好好服务。
有货商从南边儿来,把消息带到了酒肆当中。原本在东南前线带兵打攸国的镇北侯,已经抵达了中部的讨逆战场,并且试探性地和叛军打了几仗!
各有胜负。
这是韩昭喜欢的路数了,每到新战场、遇到新敌人,都会先打几场小仗做试探。一旦掂准对方份量,立刻就开始加大剂量下猛药。从前在娑罗城前线打攸人是这样,如今在卫国中部对战褐军,也是这样。
白猫打了个呵欠:“看来韩昭要占上风。”
“为什么?”这还没正式开战吧?
燕三郎一向不大理会身外事,但千岁发现,只要说到行军打仗,他就会很投入、很专注。
男人,呵呵,骨子里都好战。哪怕这小子还算不上是个真正的男人。
“这不是明摆着么?我们从芦花城到盛邑才用了多久时间,韩昭就从东南前线赶到中部了,那一定是快马加鞭,沿途不知道累死了多少匹马。他带上几个随从还勉强可以这样赶路,如果是带着镇北军,恐怕至少还要再多半个月才能抵达。”
“所以,他用得最趁手的部队、大名鼎鼎的镇北军恐怕还没抵达呢。现在他指挥的,是其他廷军。”千岁给他分析这些还是信手拈来,“试探褐军的过程,也是他熟悉新军队的过程。”
燕三郎想了想:“也即是说,茅定胜想要打败韩昭,就要利用这段空档期?否则等镇北军的主力杀到中部……”
“差不多吧。”白猫舐了舐爪子,“眼下是韩昭最弱的时候,茅定胜这时都打不赢,以后就更被动了。”
燕三郎看看自己身处的小院:“想必攸人也帮了他的忙。”
“那是当然。好不容易遇上敌国内乱,攸人应该会推波助澜。”还有贺小鸢这样胆大包天的,一上来就想取卫王的项上人头,“有攸人相助,卫国身体当中这颗瘤子才会越长越大、越发恶性嘛。”
燕三郎站起来,开始收拾行囊。
他们要南下了。
不过他才走到檐下收起晒好的腊肠,白猫再度召唤他:“快来,听听这个!”
“嗯?”今天人品爆发了吗,还有什么瓜可吃?燕三郎走回去,发现果然是个大瓜,至少对他来说是。
就眼下的卫国而言,也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的事不关己的传言:
据诡面巢蛛转述,有人从西北而来,谈起了千里之外的梁国。
梁国的内乱已经结束,战时各项条例废止,开始休养生息、恢复民力。最直接的措施,就是修订律法,轻徭薄赋。
这也是正在说话的卫人最羡慕的一点。梁国已经止战养民了,而卫国还沉陷在战争泥淖里,不知猴年马月能把自己拔出来。
“梁国的国舅沈钦文真了不起,手下人才如云,扶着梁天子把得胜王都打败了!”这人的声音压低下来,转成了八卦的味道,“听说他举荐的左将军,居然是个女人!”
燕三郎听到这里,眉头一动。
左将军不就是风立晚?她携夫君赵丰回到梁国以后,公开真实身份了啊?
听众也吃了一惊:“女将军,这倒真是少见。”
“怎不是呢?”卫人开始卖弄自己的见识,“听说这位左将军有法度、讲军纪,作战勇猛,还在围剿得胜王时立了大功,结果得胜回朝以后居然就变成了女人,满朝文武眼珠子都吓掉了!”
后面絮絮叨叨,都是众人的揣度之言。毕竟梁国出了位女将军,好事者免不了要嚼舌根。
燕三郎听到这里拍了拍诡面巢蛛:“行了,收摊吧。”接着忙活去了。
白猫也站起来,把晒在阳光底下的软褥叼进书箱,自行铺好。这是燕三郎找人特制的羊绒褥,冬春季铺在书箱底部,又软又暖,深得猫心。
“芊芊真懂事。”燕三郎把小手炉装好炭放进来,一边拍着猫后背,砰砰有声。
白猫反嘴就来咬他,冲着他手指就是一顿啃,微麻微疼,但最后也没破皮。
燕三郎一脸无辜:“干嘛,我表扬的是芊芊。”又不是你。
掰扯不清。猫儿松开牙,给了他一个可视化的大白眼:“看来,风立晚可以继续当他的将军了。”
剿灭得胜王,这么大的功劳足可免掉欺君之罪。风立晚选择在天下人面前公开自己的女子身份,梁王就没有纳她入宫的机会了。
“这跟木铃铛的任务,到底有什么关系?”燕三郎掐指算了算,“看来她回国不久,木铃铛的任务就完成了。”正好是那个时候拿到了奖励的报酬呢。
现在他们已经知道,触发木铃铛的任务的,其实并非是鸳鸯谱的错漏。那么它的触发和结束原因,就更扑朔了。
“管它的,能完成任务就得了,一切功劳归结于我们运气好。经我们插手,原本的因果早就面目全非,未必能再回溯。”尤其他们距离梁国太远,连这一点情报都是从路人嘴里听来,于细节全不了解。白猫打了个呵欠,“看天色这么好,你是不是该启程赶路了?我先睡一觉哈。”
(《化局(中卷)》至此结束,从下一章起进入新卷《化局(下卷)》,也是这个大卷的最后篇章。目前这是本书最长的一个大卷。我是风行水云间,感谢您的正版订阅支持。)
第443章 做成了肉条?
卫国大军和起义军的主战场,在临羡平原。
双方经过了初期的试探之后,很快进入了真刀真枪的拼杀阶段,打得半斤八两、各有胜负。
几轮拉锯下来,临羡平原的中南部被战争的巨轮反复推犁了好几遍,土地都要烂了。
但是明眼人都清楚,这局面只是暂时。
燕三郎从歌舞升平的盛邑赶到战火纷飞的前线,恍如隔世。
此时已到夏季,中南部本来就比北方更热一点,但这丝毫不能影响少年的胃口。
他坐在一个小吃摊上,吃下第三大碗浆子,顺便抹一抹额头上的汗。
两个糖三角儿、两个芝麻烧饼已经下肚,他正在对付第三个饼。
少年的食量惊人,但周围人并不惊讶。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十四五岁的年纪,谁能比他们更能吃?
周围的食客不羡慕他的饭量,但羡慕他的宽绰。本地物价飞涨,一大碗浆子从前只要两个铜板,现在要十二铜板了。燕三郎这一顿,就把别家两顿饭的饭钱都吃掉了。
其实他远还未吃饱,只是不太想引人注目。
“喂,你的饭量是不是又见长了?”白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小子越来越能吃了,给他一头牛,他是不是也不在话下啊?
“嗯。”他最近时常都有饥肠辘辘的感觉,“第九条经脉已经打通了。”这是他在南下过程中完成的一大修为进展,突破得自然而然、毫无滞阻,从此周身气血蓬勃,进入了全新境界。
新陈代谢太快,消耗的自然也就多。
“吃了也是白吃。”千岁切他一声,“块头也不见长,不知道饭都吃哪去了。”
燕三郎抿唇。
这是他心底的隐忧。十二岁的日子已经过完了一半,时人成婚都早,女子十四五岁、男子十六七岁就能娶妻。
他的个头却迟迟不长,真是奇哉怪也。
要知道他的气血运行远超常人,运动量更不在话下,按理说这会儿早该有长大的迹象了。
燕三郎抓药时,也偷偷给自己多配了仙茅、知母等草药,以求温促。但到目前为止,好像都没有生效呢。
铺子里过早的客人很多,看起来人人忙碌,氛围却不好。
这里最靠近中南前线,饭余最主要的议题当然就是前线战事。燕三郎不动声色旁听,听到的多半都是客人们的忧心忡忡。
“最近都没有好消息吗?”
“没有。褐军也太厉害了,听说把廷军围得出不了城!”
听到他们议论,燕三郎就放慢了进食的速度。他初来乍到,哪怕听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也好。
本地人最害怕的一点:褐军会不会打过来?
“廷军光顾着闭城不出,哪里还护得到周边?”有人啧啧道,“我看哪,打过来也就是这半个月的事!”
这话引得众人议论纷纷,有反对者道:“也怪不得廷军缩头不出,听说叛军有几十万,廷军才小几万人,兵力悬殊,不好打呀。”
前头那人不耐烦道:“不管什么原因,反正廷军萎了打不过,大家准备逃难吧。”
燕三郎慢慢咬着糖三角,心里却在盘算。
廷军被对手打得节节败退,现在几乎没有自保之力,还要借着守城来被动防御。难道他在盛邑接到的消息有误,韩昭还没赶到中南战场吗?
这就不应该了。
这么长的时间,镇北侯除非遇上大事,否则决不会延误战机。
众人议论了一会儿,心头越发沉重,都是长唏短叹,很快失去了说话的兴致。燕三郎这才问那个振振有辞的人:“这里离战场有多远?”
“多远?近得很哩!”这人一瞪眼,“廷军守在青苓城,从这里往南走四十里就到了。别觉得没所谓,褐军想杀过来也就是一天半天的功夫。”
他的妻女坐在同桌,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呐呐道:“褐军来了,真地会杀人抢钱吗?”
“会,怎么不会?”边上有食客接口,“我亲戚住在塔埔乡,褐军把那里攻下来了,钱被抢了不说,人还被活杀了腌成肉条子充当行军粮!反贼一把火将房子全烧了,就借着那火来烤人肉吃!”
小姑娘吓得脸色一白,但很快就有了疑问:“你亲戚被做成了肉条?”
“对啊。”
“他都成肉条了,你怎么知道的?”
这人一下卡壳,面露不悦:“其他人带话给我的呗,你们要是疑心,以为褐军不杀人,大可以留在这里!”
听到这里,燕三郎就知道接下去的议论也不会有什么价值了。他利索喝掉最后一口浆子,撂下碗,买了一大堆面点当干粮,转身走人。
没走出多远,他就听见那两个小姑娘私下里嘀咕:“小哥儿长得真俊呢。”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还没有亲历战祸,不能真切感受到战争的恐怖,人间的悲惨也离她们太远。但她们依旧本能地喜欢美好的事物。
“是呢,你喜欢?你要是喜欢,他管阿爹问话时,你怎么不搭讪一句?”
“我、我不敢。”她支支吾吾,“他正眼看我一下都没有哩。”
十二岁的燕三郎,眼形不如幼时杏圆,已开始变作了狭长,但唇红齿白、俊秀依旧。因为常年晒在阳光下,肌肤不似贵家子弟那么苍白,反呈健康的微麦色,望之有蓬勃之气。
燕三郎微不可见地皱眉。
那两个小姑娘又道:“猫儿也好漂亮呀。”
白猫懒洋洋瞥去一眼,算她们有点儿眼力,但为什么先夸小三啊?
女人,呵呵。
猫儿舒舒服服躺在书箱里任他背着走:“有人夸你,你还不乐意?”
燕三郎不答。又不去唱戏,也不靠脸皮吃饭,男人怎会以俊为荣?
这是最靠近前线的小镇,再往南走就是战火纷飞,燕三郎准备先做一番侦察。
这时的官道,也是越走越荒凉。目标是迳向南,所以燕三郎行出七里就离开官道,进入了旷野。
走在这里,基本就进入了无人区。
不过,他很快就听见喧哗声自前方传来。
第444章 骂一城
不是说,还要再走三十多里才到前线么?燕三郎悄无声息遁过去,发现两方人马正在厮杀,人数不多,都只有二百余人。
这里面有一队是褐军的服制,他认得;另一队应该是正规的廷军,因为装备更加整齐统一,但肩上系着红革,这与他见过的镇北军又有不同。
燕三郎没有贸然上前,安静旁观了一个多时辰,这场战斗才以褐军取胜告终。
廷军败北,但褐军也没有追击,打扫战场后扬长而去。
燕三郎这才走了出来。
战场上血流满地,一片横七竖八。
此时已经见惯人间血火的燕三郎眉毛都不掀一下,在死人堆里翻找起来。
白猫也从书箱里跳出,帮着他一起找:“这里,这个刚好!”
她停在一具尸首旁边,冲着他喵喵叫。
燕三郎走过去,刚碰着死者衣服,却听边上传出微弱的呼吸声。
“这人还有气儿。”白猫踩着一人肩膀,此人心口中了一箭,显见得是不活了,只是箭未取出,他就暂时还没断气。
燕三郎按了按他的脉搏:“心脉已断,撑不到二十息了。”
这人大概回光返照,居然慢慢睁开眼。
燕三郎问他:“你是韩昭手下?”
他点头,然后又摇头。
“何意?”燕三郎见他吐气吃力,一手虚按在他后心位置,真力渡去,暂时撑住他的心脉。
这人脸上微现晕红:“我叫孙平!我军驻在孙家庄,我们奉命支援青苓城,中途遇、遇……”
一个“袭”字含在嘴里,却没机会说出来了。
燕三郎缓缓将他放回地面,才看清血污覆盖的面庞很年轻,最多就是十七、八岁。
他默了默,才返身去将原先那具尸首上的衣甲剥了下来,收进储物戒里。此人瘦小,体型与他相当,这副兵甲他大概也能穿得上。
千岁的目测能力还是很强的。“走吧。”她催促燕三郎,“前边儿就是真正的战场了,打起精神来。”
燕三郎却没有马上动身,而是在死人堆里翻翻拣拣,又去剥了一套军装。
这回,他选的是褐军的。
“要这个干嘛?”千岁不解。
“以防万一。”
她翻了个白眼:“真不愧是从前拣破烂的。”
这话伤人,但燕三郎听若未闻。
……
千岁说得没错,战场就在前方。
日上中天时,燕三郎终于撞见了褐军与廷军交手的主战场青苓城。
与眼前的景象相比,燕三郎早间看见的游击战根本不值一提。
至少有一点,铺子里的闲客没说错:
青苓城大门紧闭,避战不出。
城池被褐军包围,正大门前空地无论原本有树抑或有建筑,现在全被夷平,只剩下光秃秃一片。
燕三郎大概来得巧,正好赶上褐军的攻城间歇期,双方都已经偃旗息鼓,但城门前不太平褐军派出几十人在空地上流连,对着青苓城高声辱骂,从主帅骂到卫王,从主帅十八代骂到卫王十八代,言语极尽暴戾恶毒之能事。
这些骂战的,大多原本就是乡野俚夫,一出口就是粗野不堪,后方褐军跟着一片哄笑。
待这几十位骂到口干舌燥了,就有人上场替换他们接着骂。
由于施用了扩音神通,这些污言秽语响彻山谷,连站在十里外的矮山上眺望青苓城的燕三郎,都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也听出来了,韩昭的确就在城里。
因为褐军点名道姓痛骂的主帅,就是韩昭!
燕三郎微感惊讶:“镇北侯既已赶到中部前线,居然也缩在青苓城内不敢应战?”他见过的韩昭,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大将。并且燕三郎直觉此人性格刚强,用兵也该如其人才是,怎么会这样龟缩?
白猫朝着西边挥了挥爪子:“你也不看看褐军有多少人攻城。”
青苓城座落在大平原上,也就偶尔有两个山包起伏。在这样平坦的地势上,褐军的大营一眼就可以望见。
那可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帐篷。
燕三郎稍微估算:“怕不得有七万之众?”
“何止?”千岁的行军经验比他要丰富得多,“至少有十万人!”
“你再看看青苓城有多少人。”
青苓城的规模中等,再说原本就有居民。这样,能塞进去的军队只有“廷军三万?”
“三万都是往多了说,青苓城根本放不下再多军队。”千岁嘿嘿一声,“你也知道,这两国打仗一般不把前线设在城池。”
燕三郎点头。
他亲历过的战争有限,就发生在卫、攸两国之间。的确,韩昭和他的对手,都把大营设在前线,而非后面的城池。这样保证前线与后城之间可以首尾呼应,提供战略缓冲。
并且还有很重要一点。在进攻期,城市的道路、运输设施可能反过来阻碍大军前进,影响了“兵贵神速”的前提。
可那是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就像韩昭在娑罗城外与攸人一战。
现在镇北侯却主动把兵力缩回青苓城,做出了防御姿态。可见,“他改换了战略,要以最微小的代价来换取坚守的时间。”
“他要等着援军到来……他要等镇北军的主力到来!”燕三郎一下子明白过来,“我们原先的推测无误,他比镇北军提前抵达中南战线,现在就要等自己部下赶到,才好大开杀戒!”
至少,他们来得不晚。
“镇北军赶到之前,就是青苓城和廷军生死攸关的时刻。”燕三郎沉吟,“倒过来说,茅定胜肯定也明白,褐军必须赶在镇北军抵达中部战场之前拿下青苓城、拿下韩昭,否则后面局势很可能逆转。”
对双方而言,这段时间都格外宝贵。
韩昭想撑过去,茅定胜想攻下来。
所以褐军才调集了十万军马,拼命猛攻青苓城;所以韩昭才缩回青苓城,行坚壁清野之策,要靠着青苓城宽厚的城墙和远比其他城市更完备的防御工事来拖延时间。
双方谋求的,都是战机。
青苓城外的谩骂声依旧不绝于耳,大有甚嚣尘上之意。
第445章 没忍住
那几个兵丁变着花样骂到兴起,后头的褐军大部队轰笑不绝,有时还一应一和,形成了声势浩大的群骂场面。
平原空旷,这成千上万人整齐划一的骂声,就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出去,余音不绝。
相比之下,青苓城大门紧闭,里头静悄悄地,没人来回骂,也没人来理会。
廷军拒不理会的心思,表现得很明显了。
褐军却不会善罢甘休,跟着骂到声震九霄。
骂到兴起,站在城门下的褐兵解开裤子,一边吹口哨一边谩骂,再一边对着青苓城撒尿。
城门上终于传来回骂,足见上头的官兵也忍不住了。可惜,稀稀落落,与底下的声震平野不能相提并论。
对方既然接茬,城门下的几个褐兵当然兴头更起,打了鸡血一般。
这唱戏最怕唱独角戏,唱着唱着就没劲儿。这时候上边儿有人接腔,那演起了对台戏才精彩呢。
可就在这时,突闻噌噌两声,城门上射下两支羽箭。
它们间隔极短但准头惊人,一眨眼功夫就将骂得最凶、嗓门最大的两个褐兵给钉死在地面上!
其他兵丁都了一跳,想也不想,飞快往后撤逃。有人腰带都未来得及绑好,提着裤子就跑。
褐军的笑声一顿,城门上的卫人守军却欢呼出声。
这几个骂人的,已经站在一般弓箭的射程之外了,却没料到自己还逃不过杀身之祸。
两个倒霉蛋当场气绝身亡,余下的赶紧又撤出二十丈才站定,在长官的示意下继续破口大骂。
……
两箭射出,石从翼才放下强弓,骂了一声:“要不是侯爷有令不许应战,看石爷爷怎么教训你们这帮孙子!”
边上的士兵一阵欢呼加鼓掌,格外热烈。
谩骂已经持续了几个时辰。
其实昨天清晨他们打退一波褐军的进攻,过程不必赘述,反正惨烈惊心,各有伤亡。
褐军最后虽然退兵了,但接着就使出轮流谩辱的阴招儿,专拣难听下作的骂。卫人被骂得气血浮动、眼冒火星,却又不能出兵,好生郁闷。
石从翼听从韩昭命令,压着性子待在城里,这会儿实在憋不住了,才拿弓射死两个。
虽然他知道,这于事无益。
会骂人的,对面要多少就有多少。射死俩,立刻就会有人上来补位。
可是动手杀人,至少他出了一口鸟气,心里舒坦不是?
“都守好了,一个苍蝇也不能溜进来。”他吩咐完就扔下强弓,往中军去了。
马勒个……算了,侯爷说不理会,那他就眼不见为净得了!
由于位置合适,青苓署衙临时被征用为军议厅,供廷军首领开会决策之用。
石从翼走进去时,正好外头有人来禀:“报!孙家庄方面前往涂镇支援,半路上遭遇褐军,不、不敌!”
石从翼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指关节发出咯咯两声脆响。
韩昭正在研读军情。天热,他在帐里打着赤膊,闻言手上一顿,才比个挥退的手势:“知道了,下去吧。”
他面上的神情,几乎没什么变化。
石从翼大步上前,洪声道:“侯爷,我们真地什么都不管了?”
“在你之前,已经有七八个来请命出战了。”韩昭抬头看他,眼神黑沉沉地,“是我下达的命令不够明确?一个个都蹦哒得这么欢实?”
石从翼一窒,但紧接着近乎咆哮:“那就眼睁睁看着褐军嚣张吗,一边到城前辱骂,一边去外头绞杀我们的援军,我们的兄弟!”
“敌我力量悬殊,褐军就等着我们熬不住、忍不下冲出城去。”韩昭凝视着他,语气转作严厉,就有无尽威势,“知不知道什么叫‘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现在逞一时之意气,青苓城若是没守住呢,中部要是没守住呢?后面叛军剑指盛邑,你我都是罪人!”
石从翼缩了缩脖子,声音放软下来:“侯爷,总有我们能做的吧?其他队伍的兄弟在为我们流血送命呢!”
廷军主力被困于此,其他军队就得前来应援。褐军干脆以青苓城为饵,借机围点打援,来一组廷军,就消灭一组。
“忍!”韩昭冷硬道,“忍到镇北军到来,你就可以放手大干。”
“咱的军队早该到了,两天前就该到了!”石从翼按了按指关节,发出喀喇脆响,“会不会路上出了事?”他们被围在城中,消息进出都很困难。
“褐军也不傻,知道我们忍辱负重为了什么。”双方都在博弈,这一点韩昭心里有数儿,“茅定胜必定派人半路拦截,阻止镇北军与我们会师。”
石从翼咬牙道:“可要我去迎他们?”
“你现在出去,也只是送菜。”韩昭眼中寒光闪动,“褐军正要使尽一切手段,激我们出去应战。当下此局,就看谁更能沉得下心。你我须笃信镇北军一定可以赶到,这些账到时再与褐军一并清算!”
这些话,石从翼其实已经在心中默念无数遍,可是从韩昭口里说出,才有令他信服的力量,才能令他一腔暴怒都慢慢压下。
可就在这时,外头有传令兵飞奔来报,神色仓惶:“侯爷,左路杨翎杨副将带八百人,违令杀出城门!”
石从翼一惊,韩昭勃然色变,拍案而起:“岂有此理!”
他丢笔站起,顾不上骂人,毫不犹豫对石从翼道:“你的机会来了。带一千人出去,把杨翎给我抓回来!”
石从翼暗自搓了搓手,大声应“是”,飞奔而出。
……
底下的骂战依旧轰轰烈烈,上场的褐兵又转过两轮。
“镇北侯就打算闭门不出了?”矮山上,燕三郎正在眺望战况,“再这么打下去,他的友军可就吃力了,附近的城镇也会为褐军所夺。”
中部前线是一场大会战,韩昭到来之前,这里就有好几支廷军队伍阻击褐军,只不过战果很不理想,几场仗下来被歼灭了两万余人。
韩昭接手廷军主力的时间太短,现在又被围在城里,不能与其他友军互相呼应。
第446章 断舍
“小p孩子,镇定功夫还是太差了。”千岁老神哉哉,“这叫百忍可成金,懂?”
话刚说完,青苓城突然大门洞开,一队人马冲了出来,呐喊着杀向褐军。
“……”喂,要不要这么拆台打脸?“喵了个咪!”
燕三郎嘴角扬起向上的弧度,又在千岁恶狠狠的瞪眼中消失于无形。他伸手掩口,轻咳一声:“看来,镇北侯也没忍住。”
“那这下子好玩了。”白猫兀自气结,两只耳朵往后竖起,“出来容易,回去难喽。”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支队伍不过是数百人之众,与想象中黑压压的大军出城不同。他们一冲出来就怒斩大放厥词的褐兵,后者忙不迭向后奔逃,这群廷军手起刀落,赶上去杀掉了好几个,又斩落褐军两支大旗。
“只有几百人。”燕三郎奇道,“韩昭派这些人出来送死么?”
白猫趴在他肩膀上看热闹看得正欢:“看来,镇北侯驭下不严哪。”
这支队伍刚出城如蛟龙探海,搅得风生水起,楼上的守戒兵也给他们加油鼓劲。不过底下的褐军等的就是出头鸟,一轮攒射之后就掏刀枪上了。
杨翎等人只有数百之众,本不能与黑压压十余万敌军抗衡。有两名百夫长模样的将领上来邀战,他几个回合就将他们斩落马下。但这个时候,褐军已如狼群一般死死缠上来。
杨翎与手下精锐骁勇善战,但好汉架不住人多,几番冲突之后渐渐吃力。
两支队伍绞合太紧,城门守军放箭也不敢大开大阖,唯恐伤了自己人。这时褐军围到城下包抄,截断了杨翎的退路。
只要将他们与青苓城隔开,褐军自有办法蚕食之。
“韩昭总不会平白放这几百人出来送死,总还要把他们召回去。”白猫眯眼看着底下的战场,问燕三郎:“眼下是混入城中的好时机,去不?”这小子手里有一套廷军的衣甲呢,可以趁乱易装混入。
燕三郎原本眼露犹豫,听了她的话反而安定下来,很坚决地摇头:“不去。”
白猫奇道:“为什么?”
如果两军壁垒森严,要混进城里可不容易。眼下,是个机会。
“我们的目标养尊处优,不可能跟着韩昭抵达青苓城,这会儿八成还在路上,在镇北军里。”为免贻误军机,韩昭只用了几天时间就从东南前线赶到中部,中途不知跑死多少匹马。很少人能有这样铁打的身体、充沛的体力。
燕三郎显然思路清晰:“他还没来,我此时进城无用,反遇危险。再说”他侧了侧头,猫毛就刷在他脸上,触感轻柔如云,“芊芊怎么办?”
他若是变装入城,一个小兵在军营里还随身带着白猫,是不是太显眼了?如果把猫儿放在城外,又怕它跑丢了千岁只能跟着他走,他若要混入城中,她可没办法寄于猫身。
离了她,芊芊只是普通白猫,充其量还有一点点不成气候的道行,不能精准地听命行事。
“唔……”千岁一时也未想到太好的解决办法,“错过今回,你有办法混入么?”
“错过这一回,援军抵达时,韩昭必定还要再开城门。”燕三郎沉吟,“那时,才是我们的机会。”
“好吧。”白猫一个甩尾,轻轻敲在他后背上,“那再等等。”
她刚说完这句话,青苓城沉重的大门再次打开,石从翼率众冲了出来,支援杨翎!
他的目标很明确,只求能救人回城。
石从翼带出来的手下当中有异士,此时就以术法开路。尽管神通在战场上的效果不好,但这么一论不计成本地施放,短时间内还是将前面的敌人基本肃清。
两支队伍汇合,一齐往回冲。
褐军自然不会眼睁睁看他们脱险,从四面八方疯狂扑咬。
石从翼抖擞精神,朝城门上方大喝:“开门!”
大门缓缓洞开。
廷军一窝蜂往里挤。但他们人数过千,青苓城的城门不大,短时间内不能全部囊入。
站在城门上的守军往下看,底下乌泱泱人潮汹涌,就像煮开的滚水,越靠近城门越是沸腾。
青苓城闭门两天,好不容易张了嘴,褐军也想抢入!
城门危矣。
站在远处的燕三郎微微眯眼,看见城垛上多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镇北侯韩昭。
他也不过是个人,可是往城门上这么一站,却有重逾大山之感,让己方所有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观顾底下战场,浓眉紧蹙,过了几息才挥手招来下属,吩咐几句。
这时城门前的廷军已经进去了大半,褐军见了,进攻更加疯狂。
廷军正自应接不暇,却见城门缓缓关闭!
大伙儿都是大吃一惊,拼了命地往前挤。
杨翎已经冲入城中,转头见状大惊,冲回去挑飞了两个使劲儿关门的城守兵:“干什么,快开门放人!”外头还有很多人未进,这就要关城门吗?
抗命随他出去冲杀的,都是多年养成的精锐,其中还有他的小舅子!
石从翼就跟在他身边,这时死命按住他肩膀:“住手,你想让所有人一起陪葬吗?”
杨翎气急攻心,不听,还要去掀城门。石从翼一手刀打在他后颈上,大吼道:“关门,快关门,这是侯爷下的命令!”
城门越关越窄,终于,在外头还剩下百余廷军时完全关闭!
听见门后落闩声,城外人都绝望了。
韩昭就站在城门上,看见褐军如潮水一般扑上来,不顾城头上放箭,把底下的对手给淹没了……
等这股褐潮退下,城门前只留下百多具尸体。
他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牙缝里只挤出两个字:
“蠢货!”
山坡上。
“哎,今日份的热闹看完了。”白猫不无惋惜地打了个呵欠,一对小尖牙就在燕三郎耳边晃动,“现在做什么去?”
“我们需要更多情报。”燕三郎已有腹案,“至少要知晓镇北军到底在哪,才知下一步怎走。”
千岁悠悠道:“我看韩昭都未必知道镇北军的行踪。”
第447章 斩!
镇北侯自己被困青苓城,传递消息可不容易。方才她还望见雀鸟从天空飞过,结果被褐军射了下来。
“那就去找知情人。”燕三郎向着褐军大营一指,“镇北侯的对头总会知道吧?”
“你想先潜入褐军大营?”好麻烦呀。
“就算能潜入,也不好弄到情报。”燕三郎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木哨,“不如找熟人帮忙?”
千岁一看就笑了:“是个办法。不过她八成不在军营。”
燕三郎奇道:“你怎么知道?”
“这儿并非她用武之地。”白猫向着褐军大营的方向投去一个鄙夷的眼神,“再说这底下十几万个大男人,臭哄哄、脏兮兮地,正常女人都不喜欢呆在军营里。”
十几万人驻扎在野外,卫生条件肯定不好。
再说行军打仗,谁会天天洗澡更衣?褐军本身不是正规军,又以农人和平民居多,身上的衣服一穿至少两三个月,从夏天一直穿到秋冬季都不洗,再沾上血渍、马粪、干草和尘灰,可谓百味俱全,还有些人天生狐臭,可拒他人于十丈之外……
燕三郎眨了眨眼:“那么风立晚呢?”
风立晚作为梁国左将军,要带兵打仗免不了住在军营里面。
“她是统帅,想跑也跑不了。”这小子越来越喜欢跟她讧了,千岁翻个白眼,“有条件谁不跑?唔,最近的村镇有多远?”
燕三郎想了想:“来路上仿佛看见一个村子,大约是三、四十户规模,离这儿很近了。”
“走。”千岁催促他,“去碰碰运气。”
燕三郎转身往村子方向走去,一路上小心避开褐军派出来巡逻的探子。此时为多事之秋,他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出现在战场附近,很可能被当作奸细抓起审问。
这些麻烦都与白猫无关,她只需要舒舒服服地躺在书箱里,任少年背着就行。
她在书箱壁上噌噌磨爪子:“你猜,韩昭会怎么降罪那个私自出战的将领?”
她对战场远比燕三郎更熟悉,这时已经看出杨翎并非领命而出。
燕三郎想了想:“五十军棍?”
“这么轻?”千岁换了个问法,“好好想想,如果你是韩昭,会怎么处罚他?”
她早发现这小子偷偷读了好多兵书,成天又抓着老师连容生问行军打仗的事,就不信他不曾在心中琢磨过这些。
如果是他?燕三郎晃过两个巡兵才道:“有将领私自出战,说明韩昭在军中的威望……不足?”
“嗯哼。你都能看出来,茅定胜、童栗当然更不在话下。”他从小就表现出抽茧剥丝的推断能力,被千岁所看重,“还有呢?”
“后援也不知何时能到。为了青苓城能撑得更久一点,韩昭势必要撑起自己的威信吧?否则一乱则百崩。”燕三郎顿了顿,“换作我是韩昭,对于这违令出战的将领,我会……”
¥¥¥¥¥
杨翎脸上疼痛,很快从昏迷中醒转,发现自己被带至府衙当中。围城期间,这里暂时被征用于卫军会议所在。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石从翼的大脸。后者正在掐他人中,见他醒来才缩手指。
镇北侯位于正中,庭院里众将罗立,气氛森然。
杨翎一下子清醒了,起身向着韩昭跪倒:“末将有错,请侯爷责罚!”
“哦?”韩昭负手而立,任他跪在地上,“你犯了什么错?”
“末将不该、不该受不住侮骂、抗命出城!”杨翎冷静下来,满脸羞愧,“险些被反贼把城门撞开。”
他认错的同时还要强调主因,是受不了褐军的谩骂才冲出去杀敌。
“你受不住骂,就要有人付出代价。”韩昭面色冷肃,“你带出去的八百人,只回来四百多个,剩下的都送命给褐军了。现在,你解气没有?”
杨翎满面通红,呐呐不能成言。
“从昨晨起,我就三令五申,闭城静候援军,不得应战。”韩昭踱到他身边,“违令者?”
“斩!”石从翼声若洪钟。
众将色变,有一人忍不住站出来道:“侯爷,杨副将也是一时气急,不想徒长逆贼威风,这才出城。”
另一名老将也出列:“正是。杨副将确是抗命,然确是不可多得的猛将,时下青苓城告急,侯爷何不责他戴罪立功?”
韩昭脸色越发森寒。
他不见有人再开声,这才问道:“还有谁,想替他求情?”
他语气平直,谁也听不出情绪,只有石从翼这样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才知道镇北侯怒气值正在飙升。
还有第三人也想开口,惯会察颜观色的同僚一把抓住他手臂,冲他摇了摇头。
韩昭等了几息,目光从在场将领脸上一一扫过,这才缓缓道:“我早就说过,违命者斩!军令如山,岂容更改?来人”
杨翎蓦然抬头,脸上血色尽失。
众将领里头立刻跪下了四五人,急声道:“侯爷三思!”
求情声此起彼伏。
韩昭突然一笑:“原来你们都道,怎样违抗军令都罪不至死?”
这笑容格外凌厉,众将领都不敢言。
镇北侯这话,没法儿接。
韩昭向着城门方向一指,“若方才关门不及,褐军冲杀进来,你们还有机会杵在这里替杨副将求情?”
声浪暂歇,众将先前都站在城垛上,看见底下惊魂一幕。若非韩昭舍弃最后百人、强行关门,青苓城的关口怕是守不住了。
他轻飘飘说了一句:“人呢?”
立刻有四、五名卫兵站了出来,肃手候令。
众将就听韩昭声音仿佛凝着寒霜,一字一句:“把杨副将带下去!”
这几人一拥而上,扣住杨翎肩膊。其中一人还是异士,祭出的是一套精纹铁锁,可以自动缚人,一旦拿住,对方难以逃脱。
他们拖着杨翎就往外走,后者终忍不住大呼:“我又不曾令青苓城失守,你就要斩我!”
石从翼冷笑:“说得好!你若是令青苓城失守了,侯爷现在也没空斩你。”
杨翎被拖到帐外,凌厉的呼声仍然传了进来:“韩昭你也不是个好东西!王上为什么非要把你从东南前线调过来,以为我们不知道吗?你这个……”
第448章 杀一儆百
后文陡然中断,显然卫兵拿东西堵住了他的嘴。
杨翎自忖必死,也就毫无顾忌地狠戳韩昭的痛处。
石从翼偷偷抬眼,就见韩昭脸上仿佛凝着一层寒冰。
他也不辩解,只是返身坐下来,端起桌上凉掉的茶水,徐徐啜饮几口。
庭院里气氛凝滞,众人噤若寒蝉。大家都看出,镇北侯斩人的决心已下,谁也不能动摇了。
过了良久,又有一名老将轻咳一声出列,对韩昭道:“侯爷,杨副将有重错,但终未酿成大祸,您……”
镇北侯的怒气平复下来,他就尝试着要再求情。但话未说完,有个卫士大步走进,双手捧着一个托盘。
盘上,端端正正放着一顶帽盔。
杨翎的帽盔。
这名老将戛然而止,脸色大变。
杨翎毕竟是卫廷的将领,韩昭的手下也做不出提头来献的举动,只以帽代之。
众人眼见杨翎被带下但谁也未料到韩昭说杀即杀,雷厉风行,连半点余地都不给。他们还在琢磨怎样求情,杨翎已经被处死了。
四下无声,各人眼中都有惊色。曾闻镇北侯治军凌厉狠辣,果非虚言,合着过去几日一直对他们还很客气了。
那名老将咽了下口水,才走了回去。
气氛肃杀,再无人敢出声。
韩昭以手抚额良久,才沉声道:“把杨副将……好生收殓。待打退逆贼后,再厚葬之。”说到这里,目视四周,“今日惊变,望诸公引以为戒。不出三日,援军必至。届时,就是各位扬眉吐气之时!”
“在那之前”他缓缓站起,向众将作了一揖,“还要请诸公同心协力,谨记守土有责!”
众将回礼称是。
这一场风波就此过去。
……
众将已经离去,仍留在原地的石从翼还是下意识压低音量:“侯爷,我以为你会刀下留人。”
“留人?”韩昭的眉心结还没打开,“事态严峻至此,哪里还有留情的余地?这些人心里各自都有算盘,若不杀鸡儆猴,打消他们侥幸之心,恐怕我们撑不到援军到来。”
他轻轻吁了口气:“他们毕竟不是镇北军。”
这里不是北疆,在这里作战的廷军也不是他的镇北军,成分复杂、背后有人,管都不好管。他接令从东南前线赶到这里,把镇北军落在后边儿了,只带着石从翼等一众心腹赶来,虽然名义上是中部战场的最高统帅,但底下这些将领绝不似镇北军用起来如臂使指,有几个甚至在王廷上还站在对立的派系里。
城内外危机重重,他拿杨翎开刀,是杀一儆百。冲着这一点,不管谁来求情,韩昭都不会卖这个面子。
果然,杨翎人头落地,他就从众将眼里看到了凛然之色。
韩昭不嗜杀,但他明白在合适的时机杀掉合适的人,就是震慑立威的好手段。
“外患太重,此时不可再有内忧。”韩昭来回踱了几步,“你可知道东二门的城墙现只是勉强维持,最多再被冲击两次,就会垮塌。”
青苓城毕竟不是个正经的军事要塞,临时加增的防御工事改变不了它是一座民城的本质。
它的强度有限,经不起更猛烈的战火。
石从翼脸上变色:“这个,如何是好?”他还真没听说。不过这种机密,侯爷一定会严控知情人数。
“逆贼如再攻城,就要设法把他们引去攻打西城门,来减轻东二门压力。”韩昭想了想又道,“对了,杨翎带回来的四百余人,此刻如何安置?”
石从翼微微一愣:“啊,他们都回营了,疗伤的疗伤,休息的休息。”
“这支队伍都是杨翎心腹,要打散编入其他营团,以免作乱。”
“是。”石从翼应了,忍不住又问,“侯爷,咱的军队走到哪了?不是自家人,用起来真别扭,还废!”
“嘘!”韩昭给他一记眼刀,这话被外人听去就不好了。
石从翼撇了撇嘴。中部廷军的战力的确太差,这要是镇北军把守,青苓城怎也不至于落到眼下这个局面,他们也不必坐困愁城。
“我们的军队就快赶到了。”一句话就让石从翼眉开眼笑,但韩昭紧接着道,“可是褐军在城外布下重兵,这回对青苓城志在必得。茅定胜也想杀我立威,他手下人才济济,不似卫廷这样凋敝。就算镇北军赶来,想击溃他也绝不容易。”
石从翼脸上的笑容褪了色:“也对,就算我们能胜他,估计也是惨胜。”他也是领兵的大将,一眼看出褐军战力比他先前预估要强劲得多。青苓城下又是一片胶着,他视自家镇北军为救星,但大军到来以后,当真能解眼下危局吗?
他小声嘀咕:“我们和褐军杀到两败俱伤,一定遂了国君的愿!”
韩昭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休得胡言!”
石从翼忿忿不平:“我就是觉得,侯爷太难了。前有茅定胜,后有国君!”
褐军一心一意想击败韩昭来鼓舞士气,卫国国君又把他家侯爷调来调去打仗,不就为了削弱镇北军吗?想见得韩昭得胜,
换作他在韩昭这个位置,前狼后虎,他该怎么办哩?
韩昭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先把青苓城眼下难关渡过再说。这场仗要胜,还要尽量少死些人。”镇北军是他的底气,也是他的根基,他当然心疼每一分战力。“幸好,我和镇北军还没失联。”
说罢,他又低声交代了几句,石从翼就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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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石槽村。
这是燕三郎找过的第四个村庄。他租住了一个小院,跃在屋顶上吹了半天的哨子,这才写了一副春联,贴到小院门上去。
离此不远就是两军交战前线,村人很紧张,对外来者极是警惕。不过燕三郎金银开路,借个小院住上几个时辰轻而易举。
门上的旧春联早就失踪,只黏着两块红纸随风飘摇,正好换上这幅笔墨酣畅的。
斜阳静好,不复白天暑热。白猫趴在门墙上看他换春联,只觉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