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女人的爱好
白猫眯着眼动都不动,实在是玩一晚上太萎靡了,没力气跟他计较:“你到底是人还是傀儡啊!初一大清早哎练的什么剑?吵死了!”还越练越有干劲的模样。
她耳朵太灵敏,燕三郎练剑的风声一下下都能传进她耳里去。
大年初一,不是正应该慵懒地过吗?她只想舒舒服服地猫个春,谁来帮她把燕小三身上的发条给摘了?
猫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一天之计在于晨,眼看太阳高升,她也该睡觉了。
燕三郎抚了抚猫儿背部,无论第几次抚摩,都是又暖又软,很容易上瘾。白猫这身皮毛已经是他在专业打理,平时既然少不了摸蹭,她也不太抗拒他的接触。
练剑之余,他不止一次想起涂云山。
那人为了早日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也是倾尽全力,想把失落在外的五年时光补回来。燕三郎能体会他的急迫。
毕竟他在黟城街头忍饥挨饿时,也想要一个契机。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绝不会放过。他运气不错,终于等来了木铃铛和千岁,所以他才这般刻苦。
他和涂云山一样,也有失落的五年想要弥补。
当然这些,他都不会与千岁说,只是有些好奇:“阿修罗平时不用修行吗?”
他从未见过千岁修炼。
平时他在勤修苦练的时候,她不是呼呼大睡就是在嗑瓜子吃点心,好似从来没有正经修行。无论是人形态还是猫形态,燕三郎总是严重怀疑她没骨头。
“要啊。”千岁懒洋洋道,“只是受本界规则所缚,我只能积攒愿力,也只能动用愿力。这东西又不是修行能涨的。所以你要多多完成木铃铛的任务!”当她不想修行吗?真是的,她也不喜欢一直这么虚弱啊!
可是天地规则限制,她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平时继续吃喝玩乐了。唉,老天爷对她真不公平。
猫儿半眯着眼,咂了咂嘴:“今早有什么好吃的?”
“刑家送来的年货里面,有一盘鲤鱼形的年糕,蒸来给你吃?”
她记得那盘年糕,做成头尾相望的两条花背大鲤鱼,鳞是鳞,鳍是鳍,连嘴边的须子都仿得很像,漂亮得很。人们过年都喜欢这种吉物,讨个“年年有余”的好彩头。
“好,但不要蒸的。”她眼皮也不抬一下就开始提要求,“要裹蛋液下锅慢煎。”那才叫外脆内糯,q软好吃!
“嗯!”被阿修罗附身以后,这猫到底变成个什么物种了?燕三郎端详她好一会儿,欲言又止。
“有话快说。”白尾巴在他手上抽了一记。小小年纪,这种婆婆妈妈到底是跟谁学的?
本想重拾昨日话题,可是话到嘴边,燕三郎还是咽了回去:“昨个儿上街,看到铺子里卖猫狗专用的衣物,瞅着也挺漂亮,据说这两年很流行,芊芊要不要?”
“滚!”千岁顿时一阵恶寒,“你怎么有这种女人的嗜好!”给猫穿衣、打扮成布偶娃娃,这不是小姑娘过家家才用的招数吗!
“?!”昨天他看到一大老爷们儿遛狗,也给狗穿了衣服,怎么会是女人的爱好?
……
燕三郎进城,整个春明城都弥漫着浓重的硝烟气味
过年了,家家户户放鞭炮。其实春深堂也放了整整三大挂,还有蹿天猴、二踢脚,他和千岁还有一窝黄鼠狼玩得不亦乐乎。
眼下是走亲访友的大好机会。可是燕三郎在春明城并无亲朋,能访的也只有师长。
泯庐今日依旧高朋满座,只冲着连容生的名气,城里排得上的名流都要来这里坐上小半炷香的功夫。之所以不能呆太久,是因为后面还有客人排着队。
燕三郎服侍自家猫主子吃过早饭,又慢腾腾进城逛了一大圈。这会儿街市的铺子全部闭门,但满城都是人,尤其长堤下、水桥边,都是红男绿女,谈笑晏晏。
燕三郎走在路上,已有不少人识得他,跟他拜年问好。人们对孩子总是比较宽容友善,尤其他又顶着连容生弟子的名头。
男孩一直逛到近午时分,才去泯庐拜访。这是用饭时段,有眼力价的客人都不会选择午间去连夫子那里走动,以免打扰人家用饭,或者有蹭饭之嫌。
燕三郎身为人家弟子,却没有这个困扰。
果然下人才进去禀报不久,燕三郎马上得以通行。连容生见到他,很随意地一挥手:“坐,看茶!”又揉了揉自己的脸皮,叹了口气,“笑了一上午,也是真累。”
燕三郎即送上了拜年的礼物,这回并不取贵重之物,只是一坛好酒,一方好砚,一盒四色点心,外加三条红澄油香的老腊肉。
“许多许多年前我在沽浦的农庄讲学,也有学生送这个给我,如今真是少见了。”连容生挑起一条腊肉仔细端详,脸上露出回忆之色,然后道,“你家那几只黄鼠狼制的?”
原来连夫子知道!黄鹤父子随燕三郎来过泯庐几次,都用锚文化成人形,连容生也见过他们一两回。
燕三郎冲他一笑,大大方方承认了:“是,师父果然目光如炬。”心里却想,黄鹤一家子露馅了,那么千岁呢?他看出白猫的异常了吗?
“那得好好尝尝。”连容生吩咐下人将礼物收好,“我在乡下听说,黄鼠狼制的腊鸡腊肉,都是别有风味。”
燕三郎见他虽在说笑,但眉心紧锁,显然这两天心绪不佳。“罗师兄来过了?”
“早晨过来了,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在徒弟面前,连容生也不遮掩,揉了揉太阳穴,“子悠的事,你知道了吧?”
燕三郎默了默,才点了下头,脸上露出适时的好奇和小心翼翼:“听说了。传言是真的么?大师兄被瘟神附体了,还、还……”
春明城人还一知半解,但“涂云山被瘟神附体”的消息早由陈提辖带回上禀。在有心人士推动下,最迟这个年关过完,上流贵族圈内一定都会知晓。
第255章 大夏天吃冰西瓜
连容生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这个小徒弟有几分本事,提早知情并不奇怪。
从他这里得到确认,燕三郎当即失声道:“竟是真的……难以置信!”
趴在书箱整理毛发的白猫一顿,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装,你继续装。
真相只有一个,就掌握在他们手里。被瘟神附体的根本不是涂云山,而是鲛人丝芽。但是燕三郎显然是不会说出去的,所有证据都已经湮灭,死无对证,他也无法对人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真相。
所以,涂云山这口黑锅是背定了。
她就听到燕三郎带着唏嘘和迟疑的语气问:“连小姐还好吗?”这小子,越来越会装相了。
连容生轻轻叹了口气:“她会好的。”
涂云山追求连萱已久,后者芳心渐许,这也是连容生默认的,因此他此刻实是有些自责:“子悠那孩子聪明好学,就是心焦体躁,想要出人头地,这一点竟不如你。我原不同意他与萱儿,他反而更想表现,选上这么一条歧路。”
燕三郎沉默,不接话。
涂云山虽然未被瘟神附体,但他偷走黑木部族的泉心石,导致瘟神出逃释放大面积疫疾、十余万人死亡,起因不过是他想将泉心石献予句遥王,为涂家、为己身攀上晋升之梯而已。连容生说他走上歧路,也并未说错。
师徒又聊了一会儿,燕三郎见他心事重重,也不多叨扰,很快告辞走了。
教出个瘟神弟子,这对连容生是个沉重打击,更不用说有损其帝师的名声。想来连夫子今后择徒会更加严苛。
望着燕三郎离去的背影,连容生目中有精光闪过,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个徒弟也不简单,希望他莫要步上涂云山的后尘。
话说,鲛人在泉边击杀涂云山的时候,有个藏头露尾的女子出手相助。此女后来杳无音讯,再未出现,也成一重疑窦。
连容生还未细想,后面一批访客又至,他只得把疑问都压了下去。
……
这个年关,燕三郎过得舒心,但有人就很不愉快了。
涂云山是瘟神的消息传开,涂家顿时颜面扫地,并且官署已将此事报送王廷,日后批复下来,等待涂家的将是一记又一记重重的板子。
所幸瘟疫并非在句遥国内发生,否则涂家承受不起天子之怒。但句遥国同样要承受来自八方的追责压力,最后这些压力也会转嫁到涂家身上。
总要有人为这次疫灾负责,为十余万条人命负责!
最早是涂家拿出了治瘟的解药,救下黎民性命,现在大家知道了,解铃还需系铃人。当时涂家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丢脸。
等过完元宵,民间也得了消息,涂家名下的生意顿时一落千丈。
谁敢跟瘟神家里买东西?
当然涂家现在忧心忡忡的不是生意,而是即将到来的苛责。那感觉就像头上悬着一把利剑,随时都会落下。
并且所有人都明白,它一定会落下,区别只在于时间的早晚罢了。
对涂家来说,这个年关太难熬了。
“涂家死定了!”刑天宥说起此事时,都是眉飞色舞。和所有千食国贵族一样,他看见涂家的窘境只觉扬眉吐气。先前春明城人不是孤立他们,打砸他们的屋宅和铺子吗,不是指责他们带来了瘟疫吗?现在可以好好瞪大自己的狗眼,看看瘟疫源到底来自哪里
就是春明城,就是他们风光无俩的涂家!
刑家几个月来都被打压够戗,现在见到死对头落魄,那真像大夏天吃冰西瓜,吃一次爽一回,一直吃一直爽。
燕三郎沉默以对。
只有他和千岁知道,真正的瘟神根本不是涂云山,可谁让人证物证俱在?
并且证人还是官署的陈提辖,还是威望深远的连容生?
连夫子何等名声,涂云山还是他的爱徒。若非事实真正如此,他怎会自折羽毛,指证自己的亲传弟子?这传出去,于他的名声不是一大打击么?
所以,大家都深信不疑。
涂家这一回替丝芽背锅是背定了。
可那又怎么样?这个世道有多少家族兴起又衰亡,就如池塘的涟漪,最后都归于无形,涂家不过其中之一。
谁会在意它的结局?
就如千岁所说,并不是你没做错什么,你就可以存活下去。
燕三郎看了看呼呼大睡的白猫。
身边的案几铺着锦垫,上头的白猫睡成了一盘,腹部有节奏地起伏,尖耳朵在阳光下透出软嫩的粉红色,看起来无忧又无虑,没心又没肺。
当一只猫好像也很幸福。燕三郎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它的耳朵。
软乎乎,暖乎乎,手感真好呀。
猫儿没醒,但是耳朵动了动。
趁它不反抗,燕三郎赶紧又捏了两下。
猫儿恼了,把脑袋盘得更深,让他摸不着。
这时,刑天宥一边嗑瓜子一边问燕三郎:“可还记得风家?”
他和春深堂时常走动,跟燕三郎越发熟络,也不像刚开始接触那样小心谨慎。
“当然,我前几日路遇风二爷,还跟他吃了两盏茶。”燕三郎的记忆力一向优秀。
“我才接到消息,原来风家人在梁国参战,已经晋升左将军,捷报频传。”刑天宥轻叹一口气,“这下子,风家该得意了。”
燕三郎明明知道,但还是惊叹:“他家加入王廷军?那可押对宝了。”会聊天也是一种本事,千岁说过的。
“可不是么?”刑天宥果然兴冲冲给他解说,“梁国天子的亲舅沈钦文麾下人才济济,听说不限出身,能征善战就用。”
“难怪。”燕三郎恍然,“风家不是梁国人也得了重用。”风家是千食国人,跟梁国之间还隔了一个拢沙宗,想来梁王廷用着也放心。
“是啊,他家得了实惠。梁国得胜王造反,一开始势如破竹,到前年、去年局势逆转,尤其听说去年一连吃了几次大败仗,现在只剩下负隅顽抗,王廷胜局已定。”刑天宥的语气不无羡慕,“勤王有功的,战后都会封赏。”
春明城的这些家族,涂家先研制出瘟疫的解药,虽然现在如过街老鼠,但至少风光过一阵;风家更不用说了,名气很快要借着梁国大胜的势头水涨船高,说不定从此跻身一流家族。
相比之下,刑家就太安稳了,稳稳地不出头。
燕三郎也看出他眼里的失落,安慰道:“战争还未结束呢,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好。”说起来,若非一年半前得胜王把手伸向黟城,抢夺木铃铛,他到现在也还是个小乞丐。
如今,曾经风光无俩的得胜王已在苟延残喘,本是食不裹腹的燕三郎却成了春明城里的小富豪。
世事变迁,谁能说准?
燕三郎想了想又道:“这些消息,好似还未在春明城传开?”
刑天宥郁闷地吃掉一颗杏仁糖:“连夫子还未回来罢?”连容生的消息之灵通,他们这些本地豪族可比不上。
“还没。夫子带着连姑娘外出云游,再有两个月才回来。”燕三郎知道连容生因为涂云山事件好生郁闷,连萱更是伤心欲绝。趁着过年,连容生干脆领家里人出门散心去了,“可是春明城里也没人提起?包括了风家自己。”
人都好八卦,人都好显摆。有这种大好资本,风家为什么不拿出来吹嘘一番?
“不说别人,单那个风二就不是低调的人。”刑天宥哼哼两声,“我这消息还是家祖从外头找进来的。你说得对,这里面有点古怪。”
燕三郎笑着耸了耸肩。
有古怪也与他没关系,他离开梁国很久了。
刑天宥突然想了起来:“咦,你不也是梁国人么!”
“嗯。”燕三郎的确曾对外自报梁人,“那是‘故国’,我现在是句遥人。”
他还是个孩子,家人已经离世,一个人颠沛流离到异地,跟梁国还能有什么关联?一句话道尽辛酸。
刑天宥拍拍他的肩膀,显出了恰到好处的安慰。至少,这小子如今在春明城过得很滋润啊。
燕三郎轻声道:“对了,这位将军大名?”
“风立晚。”
刑天宥懒洋洋道:“那是风家分支,算起来应该是风二的堂弟,但我在千丝砻时从未听他们提起,应是远亲,远得不能再远那种。这一回,人家是闷声不响成大器。嘿嘿,祖上积德了。”
又复三日,鸿雁飞书突然给燕三郎传来一条消息。
这是他很早之前下的单,自个儿都快忘了:
胡成礼已经返回拢沙宗。
这人运气不好,追缉燕三郎的队伍抵达夕眠沼泽外围时正逢瘟疫快速扩散,手下有三分之一都染瘟而死,这里面就包括了衡西商会的原三掌柜马红岳!
胡成礼本人倒是好运地没有中招,可是瘟疫横行,千食国变成人间炼狱,拢沙宗接到消息后想起他正好就在夕眠沼泽,于是一纸命令下来,直接将他派去千食国维稳,以免国家崩坏、难民出逃,把瘟疫蔓延到拢沙界。
胡成礼等来等去,好不容易等来了涂家的解药。可是被疫情这么一搅和,追查燕三郎的下落更是痴人说梦,胡成礼只得无奈放弃,返回拢沙宗报告本次失利、自领责罚。
“真是便宜端方这小子了。”千岁听完,嗤笑一声。马红岳一死,端方成了最大得利者,不仅完成了柳肇庆的最后遗愿,也排除自己在拢沙宗内的隐患还不须他自个儿出手。
天底下哪里找这样的美事?“真是气运加身!”
少掉一条紧缀不舍的尾巴,燕三郎也觉松快。
这时天光正好。他扔下纸条抱起猫儿:“走,到湖边散散步去。”
(《大瘟卷》至此结束,翻页进入下一分卷《鸳鸯谱》)
第256章 风雪庙
青函关,风雪漫天。
路边有座风师庙,鼓塔的鼓槌早不见了,只剩两块板子被风吹得摇头晃脑,一下一下往破鼓上凑。
咚咚咚,不规律的鼓声一下一下传进庙中人的耳里。
缩在门后的赵丰下意识蜷得更紧。面对呵气成冰的天气,他身上的袄子已经旧了,抵不住多少寒气。但他拆了庙里的蒲团引火,又拣了破桌椅的木件,已经升起一个火堆。
有火,这风雪夜就好过多了。
本来他再走小半天就能到春明城,哪知突遇大雪拦路。赵丰下意识摸了摸肚皮,瘪的。
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一阵风声过后,被他闩上的庙门忽然被砸得砰砰作响。
赵丰一抖,紧接着听见外头有人喊:“开门,投宿!”声音模糊,都被风雪盖过大半。
这破庙也不是他家,再说赶路的人都有不成文的规矩。赵丰微一犹豫,就上前开了门。
迎面就是一阵大风,雪花跟在一人后头冲了进来。
这人比他矮些,赵丰看一眼就放心了:他穿一件小羊皮袄子,无论质量还是制工,都能甩赵丰身上那件五条街,厚实不说,料子还好。
对方身家比赵丰还要丰厚,那么至少不会存杀人劫财的心思罢?
赵丰可真没什么好让人劫的。
他还留意到此人戴着一顶皮毡帽,把整张脸围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小庙虽破,四壁倒还结实。这人返身关好门,先抖了抖雪,再到壁边坐下来。他袄子一掀,赵丰才看见他手上扯着两根麻绳,绳上捆着两只动物,都被倒挂着一动不动。
后来者摘下手套,先靠到火堆边上搓了搓手,才脱下毡帽,冲着手呵了两口暖气。他的手很小,十指细长,浑不似男子。
赵丰看得一怔,下意识抬头瞄了一眼,结果大讶:
这竟然是个女人!
冰天雪地里,谁穿着这么厚实的袄子都像头熊,都分不出男女。但这人一摘帽子就露出瓜子脸,又是柳眉杏眼,虽说双颧微高,肤色如蜜,不像深闺女子的细白,但也着实是个美人。
只看她的面庞,赵丰就觉得不是个好相与的,尤其这女子的眼神太也咄咄逼人,他只看一眼就垂下头,不与对方视线交接。
对方也在打量着赵丰。相比他的腼腆,这女子反倒大方得多。
少年面皮白净,样貌清秀,睫毛比她这女人还长,身边放着个大书箱,一看就不似粗人。
火边放着一只粗碗,她伸手指了指:“能借我用吗?”
“啊,能!”赵丰赶紧递给她,“给。”
她起身到门口打了一碗雪,拿回来凑近火堆。碗里的雪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与此同时,女子将麻绳一提,赵丰就将两只猎物看个完全。
绳上绑着的,是一只大山鸡,还有一只黄鼠狼。两个家伙似乎都被掼晕了,闭目不醒,但赵丰能望见黄鼠狼的尾巴动了一下,应该还活着。
鸡脖子上有伤,黄鼠狼的尖嘴上有血。
第257章 放生吧
女子望见赵丰眼里的好奇,低头看了猎物一眼:“先前躲雪,我在山洞外头设圈套抓鸡,哪料到这黄皮子来偷,我就连它一起抓了。”
赵丰指着它身上的伤:“你揍的?”他再一细看,黄鼠狼好似伤痕累累,满身黄皮都划得七零八落,腿上的血口子最深。
下手可真毒啊,看这女子样貌秀气,原来如此狠戾吗?他有点担心了。
女子摇头:“逮着时就这样了。现在天冷,食物难寻,这黄皮子八成是和其他野兽打架。”
说话间,碗里的雪已融成了水。
她正要端起来解渴,也不知是不是凑近火堆暖和之故,那只山鸡突然醒了,噗噗直扇翅膀,把火星子鼓上了半天不说,还把女子手里的粗碗一下打翻!
水泼了一地,火星子被吹飞出来,落在边上十来根草蒲。这时天干物燥,草蒲“呼”一声,燃了。
草蒲就挨着木头柱子放的。
糟糕!赵丰惊呼一声,速度伸手将草堆拨开。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庙要是烧净了,两人上哪里避风去?
那女子一声不吭,果断脱下身上的羊皮袄往火上盖,半点都未拖泥带水。
他俩反应及时,三下五除二就将新火给扑灭了。
小庙里,草灰乱飞。
这时大公鸡还在满场乱跑,黄皮子被它拖了一路早醒了,趁两人扑火时悄悄去咬脚上的绳索。它的牙口居然锋利已极,嚓嚓两下就把绳索切断了,一转身就往门口溜去。
女子首先发现,顾不上傻乎乎的鸡,拔出木叉就去捅黄鼠狼。
赵丰看这叉子,前端有锐器削过的痕迹。
不过黄鼠狼也机灵,一路专挑隐蔽物藏身。饶是这女子看似经验丰富,也铲翻了两个簸箕,又被一套破桌椅挡住了视线,最后才在门边叉住了黄鼠狼的脑袋。这叉子前端的开口不大不小,按住小动物的脖颈格外方便。
只凭这一点,赵丰就觉出女子的野外狩猎经验大概很丰富了,至少比他丰富。
“该死!”女子对赵丰说了声,“对不住哈。”伸手要去抓黄鼠狼,不料这只格外生猛,一反嘴咬在她虎口上,鲜血长流。
终日打雁,反而被雁啄瞎了眼么!女子大怒,又有赵丰在一边看着,脸皮上挂不住,当即抽出腰间的短刀来:“敢咬姑奶奶?我活剥了你的皮!”
黄鼠狼也知死期将至,吱吱叫唤,小爪子按在木叉上用力扭头。女子只觉与它体型不符的一股大力传来,仿佛叉子底下按着的不是一头黄鼠狼,而是一头巨狼犬。若非她气力惊人,险些就被挣脱。
她暗暗吃惊,更不愿夜长梦多,当下手起刀落。
赵丰在一边,瞧着黄鼠狼豆子大小的眼睛滴溜溜直转,灵动得紧,望向他的眼神居然像人一样带着恳求意味,心里不由得一软。
再见到黄鼠狼一身的伤,想来天寒地冻,小动物觅食艰难才会去偷猎户的鸡,他下意识动了恻隐之心,连声道:“且慢,别杀它!”
他唤得急,刀就停了下来,女子侧头问他:“怎么了?”
“这黄鼠狼一身是伤,你卖皮子也卖不了几个大钱。”赵丰轻声道,“不若把它放了,也算积德。”
女子挑了挑眉:“被咬的不是你,你当然没所谓。”把受伤的手伸出来,向赵丰晃了晃,果然被啃出个口子来。
这黄鼠狼的嘴可真不小,牙也尖哪,跟剃刀似地。
见她又要举刀,赵丰知道光凭几句话不能让他放生,只得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一钱碎银子:“我买活的,成不?”
像这样坏了皮子的黄鼠狼,这些碎银可以买上好几只了。女子一怔,看他两眼,又听他小声补充一句“我、我身上总共就这么多了”。
这人是怕她见财起意吗?女子笑了:“我在西北时也抓过黄皮子,这东西鬼得很,得罪它就要杀掉,否则它后头总来找我麻烦。”
“你进了城,它也能跟进城么?”赵丰仍旧道,“再说它若真有灵性,就该知道是你放它一条生路,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报复?”
少年神色坚决,女子看看他,再看看黄皮子,本来也不将这小东西放在心上,当下把叉柄递给赵丰:“成,归你了。”
赵丰摆了摆手,连碰都不碰一下:“放生。”
这黄鼠狼是他买下来的,他有权随便处置,女子一收手,抬起叉子。
黄鼠狼得了自由,立刻往门边蹿去。
她退回火边,重新坐下,赵丰将银子摆到她面前:“多谢。”
他既是坚持要给,女子也就收了起来:“我看,你的好心全白费了。”这几个小钱,她不看在眼里,但这种烂好人现今可是少见了。
说来也怪,黄皮子本来都跳过门槛了,她话音刚落,这小东西忽然停了下来,转头抱爪,对着赵丰作了个揖。
这动作居然非常标准,和人做出来也没甚差别了。莫说赵丰吃惊,女子的笑声也是戛然而止。尤其这黄皮子临走前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像是带着森森的恶意。
莫不是真碰上个成精的?
但已经来不及去追了,黄皮子虽然一身是伤,跑起来依旧飞快,一出门就钻入风雪之中,消失不见。
赵丰叹了口气。那钱银子已经是他最后一点盘缠了,在怀里捂了好多天,本想着能坚持到春明城,这下全打了水漂。
唔,也不能算浪费,至少他救了一只有灵性的黄鼠狼。
两人重又坐下,女子打晕了山鸡又打进来一大碗雪融掉,从怀里摸出两个黄面馍馍,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原本硬比石头的馍馍,渐渐发出米面的香气,勾得赵丰肚皮又开始咕噜作响了。
这响声甚至连女子也听见了,她似是看出他的窘境,冲他露齿一笑:“不多收你钱,五文一个如何?”她还以为这烂好人钱多烧的,原来是个穷光蛋。
赵丰若不是还忙着苦笑,就会发现她的牙白细整齐。
第258章 受伤
坐地起价啊,像这种黄面粗馍头,牙不好的啃不动,城里一文钱能买俩。不过放在风雪漫天的破庙,它就值这个价。
当然黄面馍头无论卖多少钱都跟赵丰无关,因为他连一文钱都掏不出。
他咽下口水才道:“你有孩子么?”
女子微怔,目露不快:“你说什么?”她看起来年纪很大么?
她杏眼微瞪,明明是好清秀的一张脸,立刻就有一股辣气。赵丰心里一跳,赶紧摆手:“我、我是说,你家中族中可有小辈?”
女子这才面色稍霁:“有。你要作甚?”
“多大了?”
“大的六岁。”她狐疑道,“怎么?”
“那正好。”赵丰揭开书箱的盖布,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这个价值五文,换你一个黄面馍馍怎样?”
女子定睛一看,他拿出的是个手提的小灯,做成了凸眼红金鱼的模样,制工很好,不过巴掌大的鱼灯,却连鱼尾上的褶皱、鱼身上的鳞片都历历可数。
她在城里见过孩子们玩的提灯,有些只是墨水画个样子上去,绝没有这样精细的。更有趣的是,有风吹过,这鱼还会自行扭头,像是在摇头摆尾一般。这少年说能卖五文,那是往少了说的。
赵丰又道:“再有一个月就是上巳节,拿它回去,届时你带孩子游园就不必另备小灯了。”
女子不在乎五文钱,但想想还得给家里的小萝卜头备礼,也是烦心得要命。这小灯看着确是精致,谁晓得五文能买到?于是她把黄馍递了过去,换灯在手。
赵丰接过,拿火烤软了,这才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他看走眼了,这馍馍味道居然很好,用的还是细面,嚼着隐隐香甜,里面还夹了两个红枣,并不是街头上常卖的粗馍。
“好吃。”他口齿不清,“谢谢!”
几口面食下肚,他胃里终于不再烧得难受。
女子靠坐在柱边,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眸子半眯,盯着门隙外头飘落的雪花出神。
她的侧影沉静美丽,却让人不敢轻易打扰。
赵丰下意识压低了咽食的声音,害怕吵到她。这女子气质特别,不似大家闺秀,更不像乡野妇人。
小庙里安静下来,只有塘火哔剥。
赵丰吃了个小半饱,紧接着就犯困。眼睛闭上之前,他望见这女子依旧精神奕奕,腰背挺得笔直。
他一个大男人,还比不上姑娘精神。赵丰自嘲,随后就睡着了。
夜色渐浓,但是风雪声悄,看来明早就能继续上路。进城以后怎么谋生,他得好好考虑了。
……
这个雪夜,燕三郎犹在挑灯夜战。连容生要他三天后交一篇读史的感文,他现在就得起拟草稿。至于千岁,又关起门来鼓捣她的琉璃灯了。吃过许多宝贝以后,这盏灯好似又添一点神通,但千岁不说,燕三郎也就没问。
“咯咯”这声音已经持续了很久。
燕三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见黄鹤趴在桌上,两只前爪抱着磨锭来回研磨,动作机械、目光涣散,显然正在发呆,连腹部的软毛蘸上了墨汁都未发现。
燕三郎停笔问了一句:“怎么了?”黄鹤自从野鼬变成家生,也渐渐成为称职的大管家。像今天这样明目张胆在主人面前发呆,还未曾有过。
黄鹤“啊”了一声,很人性化地露出了愁眉苦脸的神情来:“老大还没回来。算算时间,半月前就该回了。”
过年前,两位主人斗倒了瘟神,但也答应鲛人丝芽,要将瘟神已除的消息传去夕眠大沼泽,换取黑木部族的平安。有这样的考量,是因为鲛人与人类壁垒分明,鲜少互通有无,就算瘟神已经伏法的消息在人类国度传得沸沸扬扬,夕眠沼泽的原住民恐怕也没几个能接到消息。
黄大听说以后,自告奋勇捎消息回去,结果一走就是两个多月,音讯全无。
燕三郎安慰他道:“你且宽心,至少黄大还活着,否则千岁定会知道。”千岁在三只黄皮子心口上都种下锚文,虽然距离太远就无法定位,但至少能感知它们的死活。
“也只有这样想了。”黄鹤显然并没有被安慰到,“小主人你有所不知,我们从夕眠沼泽搬来这里,一路上就吃过不少苦头。唉,我就不该让它独自上路,免得这缺心眼儿的栽在别人手里。”
这样说自己儿子,果然是亲爹啊。燕三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又劝慰几句。不过黄鹤憋得久了,这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一边历数黄大从前的糗事,一边自责没有派黄二跟住。
在他说到黄大幼时掉河里险些溺死时,两只小黄鼠狼黄三和黄四蹦蹦跳跳从外头冲了进来,脚没站稳就叫嚷道:“哥哥、哥哥回来了!”
黄大回来了!
黄鹤的悲腔立刻收起,换成了怒气冲冲:“待我好好教训他一番,也不知去哪里浪荡了,还要让主人也担心他!”
燕三郎幽幽望了他一眼。
不过待黄鹤望见儿子,怒气又不见了,统统转作了吃惊:“怎么伤得这样重!”
黄大伤痕累累,满身就没见几处好皮,尤其右后腿筋腱几乎断裂,走起路来成了三条腿的黄鼠狼。
“得养伤好一段时间。”燕三郎俯下身来观察它的伤势,“鲛人下的手?”
黄大回到春深堂就一动也不想动了,趴着任妹妹替它处理:“不是鲛人。我返回路上遇着异士了,他们想杀我取丹,我逃出来了。”有些道行的妖怪多半修出内丹,人类得了,用处多多。
“哪个玄门的?”
黄大呐呐不成言。黄鹤瞪他一眼:“不知道?”
黄大讪讪道:“不、不知道。当时他们以众凌寡也没亮门号,我转身就跑了。”
“出息!”黄鹤恨铁不成钢,照例想拍它脑门儿,好险想到儿子还身受重伤,这一爪就没落下去。
“但是我也没让他们捞着好!”黄大挥了挥前爪,“我咬断了一个人的尾指跟无名指。”
第259章 不许在城里惹事(加更)
黄大的牙齿里有腐毒,很难除净。异士的生命本源比常人强大,断指本可以再生,但要把毒祛尽才行。
“好好养着吧。”燕三郎取出了丹药,“吃下这个,能好得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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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过去了十余日。
雨水节气过完,春明城的严寒终于收敛。地里的冻土开始松动,城内外的溪河也开始融冰,枝头的嫩芽迫不及待地萌发出来。
再有小半个月,就是春和景明的景象。
经过悉心调理,黄大的伤势好转,除了右后腿伤口太深,走起路来还有些瘸拐以外,其他伤口的痂都已经掉了。
这天黄鹤陪小主人外出,交代女儿进城采购。黄大在春深堂已经养了半个月,浑身都快长蘑菇了,死活要跟妹妹出门。
黄二被它吵得无法,只得同意,两个都用锚文化出人形,进城去了。
春明城正在经历南北融合,黄大离开两个月,城里就有许多变化。他左顾右盼,觉得很是新奇:“好香!那是什么?”
“这里新开一家辣卤店。”黄大一下就冲着黄二笑,后者盯着它警惕道,“你要作甚!”
“我想吃烧鸡,我还想吃卤兔头。”哪有黄鼠狼不爱吃鸡?至于那一枚枚兔头像是冲着它咧嘴打招呼,不吃都对不起人家。
“吃啊,我拦着你了?”黄二也悄悄咽了下口水,真香。
黄大嘿嘿道:“出门两个月,爹给我的盘缠都花光了,还是你这里宽绰啊。”
原来是惦记她的钱,黄二扭头:“没有!”
黄大软磨硬泡,又说好话,最后还是撺掇妹妹成功了。两人正往辣卤铺子走去,黄大目光扫过街边,不由得好笑:“这家寿材铺子终于倒手了?”
人类聚居之地,免不了有红白喜事。街尾的寿材铺子挂牌转让了半年多,价格一压再压,都没人敢去接手。
跟死人找交道的地方,那得有多么晦气!谁做生意不想讨个吉利?
黄二时常在城里走动,路过这家铺子十几次了:“本来没人敢要,后来寿材店把招牌摘了,专唬那不知情的。三五天前,终于有个愣头青接盘。这不是招牌都还没安上吗?”
招牌还没换上,但是门上挂着两只橘色的六角灯笼,看起很显眼。
这年头,门檐下的灯笼少见这样古怪的颜色。并且黄大还看见那灯笼上画着青山绿水,其间又有朱亭白鸟,不仅颜色协调、画工精湛,风吹来的时候,内层的绢布还会随之转动,走马灯一样转动着上面绘制的图案,引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这灯笼挺好看。”黄大奇道,“这家店卖的是什么?”
“就卖灯笼啊。”
“喔。”黄大立刻就失去了兴趣。百行百业,但凡是能赚钱的营生都有人干,寿材铺转身就变成了卖灯笼的。但这玩意儿对他的吸引力远比不上烧鸡。他看也不多看一眼:“走吧,吃鸡。”
不过两人堪堪走过,却听里面传来物体落地的乒乓声。黄大扭头,望见新开张的灯笼铺子里站着几个地痞,正把店主围在中间。店里的东西落了一地,想来是他们信手扫下来的。
这点动静吸引不少路人驻路旁观,但没人上去见义勇为,黄大黄二也懒得管。这些地痞在本地商铺收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官署都没理会,他们管什么闲事?
黄大买好烧鸡往回走时,那几个地痞刚好从灯笼铺子里大摇大摆走出来,手里还掂着十几个铜板,一边往地上啐了口沫子:“穷酸!”
在他们身后,灯笼铺子的主人不发一语,正在低头收拾满地的七零八落。
黄大一眼扫过,忽然咦了一声,脚步就迈不动了。
黄二险些一鼻子撞在他后背上:“干什么?”若是撞得太重,她会在大庭广众底下忽然变回原形的,这个马大哈想什么呢!
她顺着黄大的眼神看过去,望见了灯笼铺的店主。那是个布衣少年,看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孤身站在零乱一片的店里,有几分可怜。
除此之外,没甚特别的啊,为什么黄大看这人的眼神,就好像他脸上长出了一朵花?
她又催问一句,黄大才肃容道:“跟我走一趟!”
“上哪儿去?”黄大鲜少用这种不容商榷的语气说话,黄二觉得很新鲜。
“揍人!”
“哎?”黄二吃了一惊,赶紧提醒他,“老爹几番耳提面命,都不许我们在城里滋事!”
妖怪活跃在人类城池,这事儿本身就是忌讳,他们要尽管避免跟人类的冲突。
“我知道。”黄大却拿出了哥哥的威严,少见地斩钉截铁,“就问你来不来!”
黄二估计了一下形势。如果不跟他走,万一他又出了什么意外,老爹又要两泪涟涟……
她打了个寒噤:“走吧。”
……
那几个地痞逛了几家铺子,又走去市集吃米线。当然,没付钱。最后他们心满意足往小河堤上走,一路笑闹。这里杨柳依依,午后人少,走在堤上只见水波粼粼。
但这几人走了好一会儿,前方还是笔直的长堤,水边杨柳依依……
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头。平时这段堤坝只要一刻钟的功夫就能走完,今天他们花了两盏茶时间,为什么前方还看不到岸边的尽头?
望见身边同伴还在嬉笑,他忧心道:“路怎么走不完?该不遇上那、那什么打墙?”这话说完,心里也觉得荒谬。这可是人来人往的春明城,不是荒郊野地,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精怪?
地痞们不理他,都在嘻嘻笑。
“喂?”
他多唤几句,还是无人理会,终觉有异,伸手去推身边同伴的肩膀:“你们怎么……”
一个“了”字还含在嘴边,那同伴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掴在他脸上。这时再看众人行动,歪七扭八,已经走不了直线,却还是笑得声嘶力竭。
不知何时,空气中飘着淡淡一层雾汽。春天湿润多雾,谁也没多想,这人张口欲呼,但是脸上同样有了古怪的笑容……
第260 风来吖!
事实证明,大笑也是很耗体能的。
这几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慢慢瘫倒在地,只有喘气的力气,眼神也涣散了,竟不知柳树后头蹿出两个身影,在各人身上一通翻找。
黄二屏住呼吸,连声催促:“这雾太厉害了,快走,快走!”
黄大洗劫了地痞身上最后一个铜板,这才跟着妹妹一口气狂奔出雾汽范围,钻出小树林。
黄二回头望着薄雾笼罩的堤坝,不由得乍舌:“这笑气好厉害,你从哪里弄来的?”那几人已经笑脱力了,两泪涟涟又连翻眼白,还停不下来。“我看差不多了,收起来罢。”
“呃。”黄大有些为难,“我不会。”
“啥叫你不会!”黄二瞪着他,“你能放就该能收!”
“其实,这东西不是我的。”黄大挠了挠头:“我、我从千岁大人那里拿的。”
黄二脸上的神情顿时凝固:“从千岁大人那里……拿?等下,你该不会是偷来的吧!”
“说偷多难听?”黄大支吾两声,“千岁大人前些天拿给我闻,说这东西叫‘花枝乱颤’,我笑得趴桌上半天起不来,她也很高兴,说是试验成功了。后来小主人喊她离开,我就从她瓶子里拿了一点。”
“效用不明的东西,你也敢使?”
黄大瞪她一眼:“你说的啊,不能杀人,不能吓人!”杀人吓人才是他们的专长,现在黄二要他避长扬短,他可不得找个捷径么?“让他们笑晕过去总行吧?”还不必自己动手,多方便。
黄二忍不住捂脸:“这几人该不会就这样笑死了吧?”
笑死人,原来真地存在。
“不知道啊。”黄大自然不会死,虽然他也曾笑得大半天生活不能自理。可是人类的体质比妖怪要差些吧?
黄二看地上几人的笑声比哭还难听,眼里泪水长流,显然是快撑不住了,只得道:“你不是新学了唤风诀吗,赶紧把雾汽驱掉。”今天偏巧是个无风的日子,没看柳条动也不动么?
如在野外,她将这几人弄死,眼都不眨一下。可这里是春明城,若这几个一起暴亡,官署一定会追究的!她可不想惹来这种麻烦。
“哦。”小主人习这法诀时,黄大的确就在边上。燕三郎并不避讳他观学,所以黄大也有些心得,这时食、中二指和拇指一碰,就掐起了法诀,口中念念有辞。
掐了几息,风平浪静。
“快点。”黄二催促道。
黄大又掐了几息,身边的柳枝上有一片叶子飘了下来,慢悠悠落到地面。
“快点啊!”黄二急得直瞪眼,她怎么会有这么不靠谱的亲哥!
“别催!”黄大顶了她一句,催不出风,当他不上火啊?当下恶狠狠用力一掐指尖,“风来吖,快来吖!”
“呼”河上没来由刮起一阵大风,坝上的杨柳疯狂摆头,连黄二的头发都被吹散半边。
原本笼罩在附近的雾汽也被撵去了岸边,越吹越散、越吹越淡。
地上的人笑声渐歇,终于有几个在用力呼吸了。两只黄鼠狼都松了口气,还好。
黄大自得一笑:“这阵风,正经招得不错哪。”头一次唤风,他也没料到能成功,使的力度大了些。
“赶紧走吧。”黄二将头发拢起,两人飞快溜下河堤,原路返回。
走出几十丈,黄二实是忍不住好奇:“干嘛抢人家的钱,是打算加餐吗?”
妹妹这主意真不错。“当然……”
黄大后面两个“不是”还没说出来,岸边就传来了一阵阵笑声,虽是女声,却中气十足。两人回头,望见那里有三名身形窈窕的贵女笑得前仰后合,真正叫做花枝乱颤。她们背对着黄大,他只看见三个后脑勺。
但在她们身前三、四丈开外,几个男子一脸懵圈,似是被她们笑得不明所以。
为首的男子面露不快,不知说了句什么,就掉转马头一路小跑往北去了。
十几息后,河畔的贵女才停下笑声。
紧接着,是七八丈外的其他路人大笑了。
两只黄鼠狼面面相觑,黄二干巴巴道:“风、风把雾汽吹上岸了!”
雾汽被吹到哪里,哪里就有人大笑。
这回换作黄大扯了扯她的袖子:“走,快走!”
做贼心得第一条,尽快离开作案现场!
兄妹溜之大吉,留下身后人笑声震天。
……
走回主街上,黄二兀自不放心:“那些人不会有事吧?”
“不会,没看我招来的风已经将浓雾吹散了吗?那效力也会大减。”黄大分析得合情合理,然后大手一挥,“别怕,除死无大事。”
“……”所以她今天为什么帮兄长整人抢钱,是被猪油蒙了心吗?“喂,你去哪里?”
黄大并没有直接出城,而是脚步不停走向街尾。那里铺子少,人也少。黄二看他最后走进去的地方,居然是先前两人还笑话不已的寿材铺子,哦不对,现在是灯笼铺了。
……
赵丰已将地痞们翻倒的物料重新扶起,摆放整齐,但有一盒颜料倾洒,将他刚绘好的花鸟屏画给打污了。
赵丰叹了口气。
店开没几天,生意出奇地差,再有半个月就到上巳灯会了,他都想不通为何如此。
除了店租,开店时又交给官家一笔钱,算下来每天一睁眼就有二十五文的成本。好不容今天卖掉几盏小花灯,方才几个地痞又上门索要“敬钱”,他壮着胆子争辩了几句,对方就动手打砸了。
这分明是欺负外乡人,赵丰知道,可他也没法子,还得老实交钱。
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他算什么龙?一个无恁无恃的外乡客而已,跟人硬杠的结果,多半就是被打一顿然后再被抢钱。
等这帮人走掉,他手里就剩六个铜板。
看来,今天也只能啃馍馍了。
不过他最后一次弯腰时,望见靠墙的桌脚底下垫着一本书。书竟然厚达两寸有余,表皮已经褪色,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只知不是时下通行的蓝皮,册页也已发黄。
第261章 我要报恩
本来就是无人在乎的旧书,否则也不会塞在这里垫桌子。
但真正吸引赵丰的,是这本书居然没有装订过的痕迹。要知此时的文字多半不再载于木卷或者竹简上了,甚至连折本都少,更加结实牢靠的线装本和三眼订本才是主流。这本书也忒厚了,却没有一点采孔穿线的痕迹,甚至书脊封边都是整齐而光滑的。
赵丰读过很多年书,看着就有些好奇。他想起前任店主说过,这原本是个旧书铺子,经营不擅才忍痛出让。
封皮朝下,他看不见书名,于是蹲在地上伸手去拔。
一下,没拔动。
两下,还没拔动。
赵丰猛一用力,拔出来了,还带出了一大团陈年的老灰。
“咳咳……”他被呛得灰头土脸,门外光线一暗,有人大步走进来问,“掌柜在吗?”
“在、在!”赵丰赶紧从柜后站直身体,望见来人是名大汉,皮肤微黑,眉毛很浓,就是走路有点儿瘸,“何以效劳?”
这汉子大手“啪”一下拍在桌上,摆在这里的纸卷和竹蔑子都抖了三抖,险些掉到地上。
这气势,不输方才上门勒索的地痞。赵丰吓了一跳,才发现大汉并没打算给他下马威,而是往桌上扔了个小布袋。
袋子很沉,有些份量。袋口敞开着,赵丰一眼就能望见里面的铜钱和碎银子。
这么一袋,不少钱呢。
赵丰赶紧道:“客人想买什么?”
“呃。”黄大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无物可买。他也不过是仗义一番,将地痞从赵丰这里抢走的钱再物归原主,顺便多还了一点。
可要是这么甩钱走人,赵丰不敢收罢?他记得小主人说过一句话,无功不受禄。意思是平白无故送人钱,人家反而不敢要。
他是来报恩的,不是来吓人的。“你这里都有什么?”
这话问得赵丰一呆,跟着进门的黄二也是一个趔趄。大哥,你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就把钱砸人家柜桌上?
“我这里主营各式灯笼,还可以订做提灯和花灯。”赵丰不解归不解,但也不跟送上门的钱过不去。他望见黄二进来,赶紧冲她笑了笑,以免怠慢,“也可给您代写书函信柬。”
这年头上过学的人很少,一百个平头百姓里也出不了一个能认字儿的,城乡的有钱人也差不多。然而人们又的确有书信需求,除了和远方的亲人互通有无报平安之外,红白喜事、寿筵满月,都得寄送请柬。因此城中就有人操持这种代写书面的营生,称作捉刀。
光靠这营生当然填不饱肚皮,可是赵丰的灯笼铺子刚开起来,头几天还没什么生意,当然只能兼做一点副业。
黄大想也不想:“要你这里最贵的灯!”
赵丰哭笑不得:“您何时要用,用在何处?”
灯笼还有别的用途吗?“当然是挂在家里。”黄大想了想,补充一句,“庭园和门廊上。”
看来这位客人宅子不小,赵丰即打点精神,指了指门头上的灯笼:“这两只都是样品,竹蔑打成框底。客人如有需要,我可以拿更好的红木做框架,以绢纱做屏面,屏面的内容由您来定制……”
“不必,就这两只了。”黄大也不须他动手,跳高两步就将灯笼取了下来,“我今天就要用,来不及等你做。”
这么爽快的客人,赵丰还是头一回见。这几天门可罗雀,即便有人来问,也是东打听西打听,问完了不买。赵丰最开始热心回应,到后头才反应过来:这该是同行来问价的吧?
至少今天能吃顿饱饭了,赵丰打起精神:“那么总共是一两银子。”
报这个价,他心里还有些忐忑。他对自己的手工虽有信心,但这压轴用的大灯也真是不便宜。
黄大把桌上的钱袋往前一推:“喏,不用找了。”
赵丰真吃了一惊。这袋子沉甸甸地,里面装的碎银和铜钱怕不有十来两之多,就是买十几盏灯都够了。“太多了……”
他话未说完,黄大已经走了出去,只留给他一个飞快渐去的背影,右腿还有些跛。
这天底下果然无奇不有,赵丰怔了一会儿,才将钱袋收了起来。再一定神,方才进来的姑娘也不见了。
至少今晚不用啃馍馍了。
黄二紧走百来丈,才赶上黄大的步伐。她黑着一张脸:“你知道自己在做甚?”先抢了人类的钱,再拿这钱去买了两个完全无用的大灯笼,他知道自己提着灯笼走在路上,回头率有多高吗?
不对,这不是买东西,这是送钱!
“知道啊。”黄大昂着头,“小主人说,滴水之恩将涌泉相报,所以我在报恩。”
“报恩?”黄二声调一下拔高了三度,回手一指,“那小弱鸡?”
那可是个凡人,战力值为五的渣渣,能对黄大施过什么恩惠?
“我这回重伤难愈,连话都说不出,返程途中还掉进猎户陷阱。”黄大板着脸,“若非这人出手相救,你们是见不着我了。”
黄二了一跳:“竟有这事,你怎不早讲!”
黄大闷闷不乐:“说出来多丢人?”他黄大不要面子的吗?险些被个人类猎户剥皮,说出去会被家人笑话一百年吧?
最可怕的不是被其他黄鼠狼笑话,而是千岁大人会变着花样笑他一百年的。
如果他能活一百年。
真是,想想都令人绝望啊。
“是该报答人家。”黄二拍拍他的肩膀,“行了,你俩扯平了。”
“怎么能叫扯平?”黄大直瞪眼,“难道我的命就值十两银子?何况小主人说了,要十倍百倍的报答才叫‘涌泉’!否则人家给你一滴水,你还人家一滴水,那叫‘借’,不叫报答!”
黄二瞠目,只觉他突然好有道理,尤其搬出小主人以后,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你想怎样?”她有不祥的预感。
黄大挺起胸膛:“继续报恩!”
她这个憨哥哥,报恩报得上头来劲儿了是吧?黄二只觉脑壳疼。
第262章 承包(加更)
“十倍百倍?”黄二掐着指头算了算,“我们可没有千两银子能给他。”两位主人有钱是两位主人的事,与他们无关。
他们依旧是清贫的黄鼠狼。
“总有办法的。”黄大倒是不慌不忙。恩人和他如今住在同一个城池,还怕以后没机会么?
夜里,橘红灯笼高高挂。
千岁和燕三郎就站在大门口,看着这两只大灯笼:“谁挂上去的?”
“我、我!”黄大闻声而出,点头哈腰,“两位主人喜欢不?”
“好看。”这是实事求是的燕三郎。
“凑合。”这是千岁,她抚了抚下巴,“过年才挂的灯笼,怎么现在就换了?”
女主人的目光一向犀利,黄大心里打了个突,赶紧陪笑:“那两盏不结实,被过年几阵大风给扑破了。”就算不破,他亲手也能戳破,“这不是……咱们春深堂常有贵客登门,摆两个破灯笼不好看。”
的确,自从燕三郎拜入连容生门下,春深堂就常有贵介公子来走动了。春明城的豪门对这孩子都上了心,但他年纪实在太小,因此他们也派族中子弟前来结交走动。
千岁似笑非笑:“好像有点道理。”
“是吧!”难得她肯定一回,黄大有些激动,“春深堂通往湖榭的回廊马上就要修好,要是沿途都装上灯笼,那可是明亮又雅致!”
春深堂原本只有一条通往官道的旧路,历经多年风雨,石板已经凹凸不平。马车驶在上面,颠得厉害。如今往来的客人都有身份都娇气,一个两个提过意见,燕三郎也不得不重视。
他不缺小钱,干脆将路面重新翻修一遍,并且允了千岁的建议,从春深堂再开一条林间回廓通往湖畔。
反正这块地皮是春深堂的,按她的原话是:“以供客人赏玩之用。”
但燕三郎总觉得,她更想自己玩耍。
现在千岁想象碧水泛波、湖畔灯摇的画面,不由得轻笑:“有道理,这个想法挺不错。”
得了肯定,黄大当即大喜:“您喜欢就好,我去安排!”
从春深堂到湖畔小榭,那条回廊沿湖岸线而造,所以略显蜿蜒,算下来长度有一百多丈呢。要是隔个三五丈就放一个灯笼,那也需要二三十个灯笼!
千岁妙目瞥过来,将他从头打量到尾,又从尾打量到头,直看得黄大心里发毛,她才点了点头:“行,交给你罢。”
“好,好!”黄大笑逐颜开,正要退下,千岁又叫住他补了一句,“对了,要在上巳灯会之前办好。”否则就赶不上过节了。
“啊?”黄大一怔,“好,好的!”
待黄大兴冲冲离开,燕三郎才抬头问她:“装满灯笼?”她有黑暗中视物的本事,来去如风,根本不需要照明,要什么灯笼!何况几十盏灯笼,换烛心不嫌麻烦么?
“嗯哼,好看呀。”千岁抱臂在前,“好看不就够了么?”
燕三郎:“……”
“再说,总会有客人需要的。”
意境,审美,这种小直男懂个p哟?
燕三郎只觉说不出的怪异:“我以前怎不知黄鼠狼喜欢灯笼?”
“我也不知道呢。”千岁耸了耸肩,“对了,刑家的夜宴你真不去?还能见到声名鹊起的少年将军喔!”
梁国左将军风立晚在年后进城,拜会本家。
这是他们几日之前接到的消息,今夜刑家就要宴请风立晚,刑天宥诚邀燕三郎出席。这出于好心,想替他牵个线搭个桥,让他也认识一下这位少年将军。
梁国的战乱,即便是数百里开外的春明城也能听闻,而风立晚的名气又随着梁国战局的变化而扩开。这次他来寻宗拜本,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是议论纷纷,在春明城保持了很高的热度。
可想而知,这位风云人物接到的邀请大概不计其数。刑家能占到一个晚上,已不容易。
燕三郎抬头,见她眸光流转,笑意盈盈,也是报以一笑:“不去。”
“为何?”千岁怂恿他,“现在整个春明城都在议论风将军的到来,你不去混个面熟跟紧潮流,以后跟旁人都没有谈资。”
在上流圈子,“谈资”可是很重要的本钱。
燕三郎侧了侧头,眼里有了然的光:“你又想给木铃铛换主人了?”
“谁说的?”千岁撇了撇嘴,“还不许凑个热闹啦?你小小年纪就清心寡欲,无趣得像七八十岁的老头,我想出去找点乐子还不行?”
燕三郎却看破她的模棱两可:“真不想换主人?”
“谁有空等你这小p孩子长大?”千岁挠乱他的头发,转身进屋了。
哎,笑谈风云的少年将军,木铃铛要是有这样的主人也不错。可惜,臭小子不肯换!
……
灯笼铺子。
“您要多少只?”赵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
“三十只灯笼!”黄大咧着嘴笑,“我家主人要布置湖畔的回廊。她看了你的灯笼,很满意。”说到这里又想起千岁的要求,“上巳节前交付。”
赵丰又惊又喜,连声应好。离上巳节还有半个月,他一天做上两三只不成问题:“放心罢,定教你家主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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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黄大就将赵丰首批制好的两只灯笼挂到了湖畔回廊上。
廊灯给造成了漂亮的垂瓜形状,样式新颖,弧度圆润,绢色柔和,在夜里绽出的光芒明亮而温柔。就连燕三郎也不得不承认,在晚灯照亮的回廊里听取春虫啾鸣,很有几分意境。
次日又到了盘账的时间。他和刑家有过协议,要定期检查百顺源的账目,因此和黄鹤交代过后就带着千岁进城了。
这一去,至少是两天。
没有主人使唤,黄大每过一两日就往返于灯笼铺和春深堂之间,这么一来二去,很快和赵丰混熟了。
黄大看他手造灯笼之余,也会好奇:“你怎会盘下这家店?”
“其他店铺都贵得很,我手里钱少。刚到春明城时身无分文,我去书局里帮人抄了小半个月的书,混了几天饱饭,也没攒下几个钱。”
第263章 书上有名字
“真惨!”恩人太可怜了,黄大更是暗下决心要帮他。
赵丰不知他的宏愿,手里活计利索:“看了几条街,只有这家书铺愿意低价转让,我就盘下了。”饶是如此,他还是将手头东西全当掉才能盘下这家店。
“书铺?”黄大明白了,“那店家跟你说,这里原来是书铺?”
“是啊。”赵丰茫然,他才开店没几天,时常见到周围人对他铺子指指点点,也知有些古怪,但找人问起,没人肯说。
“这里原是寿材铺子。”
“寿……”赵丰呆滞,好一会儿才苦笑,“难怪便宜转让,难怪这里生意不好。”
他就说么,便宜无好货。关键是,他也只盘得起这样的凶铺了。
“后面定有起色。”黄大安慰他,“对了,你一个外乡人,作什么跑来春明城开店?”
“我原生活在千食国中部的希吉乡。”赵丰笑了,“来这里是受人所托。”
经他说起,黄大才知道千食国还有这么个地方云集大量手工匠人,制出的灯笼能供应十里八乡,其中还有高品质的,连数十里外的大城也专程跟它们购买。
赵丰也出生在匠人世家,但其父始有远见,坚持让他从小念书,并且拜在乡里的杨夫子门下。杨夫子性情平和,待他极好,不久后赵丰父母渡河溺毙,他就收养赵丰直至成人,情同父子。
不过去年年中,杨夫子也染病过世,临终前交代赵丰将遗物送回自己家中。
夫子姓杨,家人却姓风。
赵丰早知道杨夫子不是希吉乡人,但千食国随后就遇上大疫,百姓流离。他费了好大力气,四处奔走打听,几乎将身上银钱全部花光,才知风家举族迁到了春明城定居。
杨夫子的嘱托,赵丰是一定要完成的,因此一路南下春明城。
黄大听到这里就奇怪了:“你知道自己要找的是哪个风家吗?”
“大致知道。”赵丰抵达春明城也有半个月了,不像初来乍到那样一头雾水,“千食国来的风姓人家,在春明城的本就不多,夫子又交代了家里的概况,所以”他挠了挠头,“大概是挺有名气的那个风家吧。”
“住在易水居的风家?”黄大比他更了解春明城。何况这个风家所住的大宅,还是从燕三郎手里买过去的。那时物价已经飞涨,两位主人又是黑心商人,能从他们手里买宅子的肯定是大户人家没错了。
“好像是呢。”
“你还没上门?”黄大奇道,“风家若知道你送来夫子遗物,感激之下至少有些酬谢吧?”风家就算迁来春明城,经历数月发展之后,也是坐实了高门大阀的吨位,要酬谢赵丰这么个穷苦少年不是举手之劳么?
赵丰脸上闪过几分不自在:“不图他们东西,我想在春明城先站稳脚跟再登门拜访。”免得寒酸又风尘仆仆。杨夫子已过世大半年了,交托遗言遗物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少年自尊心倒是很强。黄大摸了摸后脑勺,对此不能理解:“你倒是跟我家小主人有些相似。”借助外力不好吗,为何非要自己遭罪饿肚子?
赵丰也不多加解释,笑了笑道:“如今铺子开起来了,再待两天,我就走一趟风家,了结夫子的心愿。”说到这里,脸上微现黯然。其实正因他与先生关系极好,视其如养父,才不愿被杨夫子的家人看轻,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
这天赵丰做了两个灯笼,手艺娴熟,黄大赞不绝口。多亏春深堂的廊灯不需要彩绘,只需要打好框底,绷好绢纱就行,否则三五天也做不完一个灯笼。
门口时常有带娃的大人走过,孩子们被他店内外五颜六色的漂亮彩灯吸引,都想进来看看,于是这天下午还卖掉了几盏小提灯。
连着来了几位客人,赵丰去前头招呼,黄大在店里百无聊赖,随手翻开桌角一本旧书。
不料这书积灰太厚,也不知多久没人碰过。他这么一翻动页册,灰尘扑面而来,激得他连打两个喷嚏,鼻水长流。
那动静太响了,门口的大人孩子都朝他看过来。黄大赶紧背转过去,想找个东西擦鼻子。
这模样也太狼狈了。
不过赵丰的桌台上都是竹蔑、绢纱等工具,黄大没找见软纸,于是目光落在了那本厚书上头。
书上积灰厉害,纸张倒是雪白。黄大想起赵丰先前说过,这是原先的寿材铺子老板拿来垫桌角的厚书,想来也没甚用处,于是在“哧啦”声中顺手撕下一张纸,飞快地擤了擤鼻涕。
赵丰卖掉一只灯笼,正往回走,头脑忽然微一恍惚。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当中被剥离出去,可是再一感知,又没有任何异样。
大概这几日忙着开张、做灯笼太累了,身体有些疲惫。赵丰并没有放在心上。
黄大正在将纸团捏进掌心,同时指了指厚书:“这书没甚用吧?”
“没用。”这些天忙得要命,赵丰无暇翻看书本。他顺着黄大手指看去,不由得一怔。
黄大捏纸团的动作,他是看见了的,但目光下移,却发现摊开的书中根本没有撕页的痕迹!
他记起这不是线装书,按理说黄大撕书怎也会残余页根才是。
再凝神细看,赵丰不由得轻咦一声。
黄大还在揉鼻子:“怎么?”
“这书上好似有我的名字。”摊开的书页绘着繁复的纹路,像人发粗细的丝络,看久了眼晕。但也许正因为眼晕,赵丰的眼睛自发滤去了细节和背景,最后竟然从这一堆纹路当中看出了两个字来:
赵丰。
“怎可能?”黄大笑了,顺手指了指右页,“如果左页是你的名字,那这页呢?”
赵丰辨了几息,就觉头晕:“看不清。”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书本这一页的左右两个图形原本并不相连,但赵丰总觉得在他的注视下,两侧的纹路如有生命一般缓慢对接,一条条、一道道彼此互缠互连,像是要重新织成一张蛛网。
第264章 狮子灯
可是再定神多瞧两样,它们根本纹丝不动嘛,如同死物。
眼花成这样了?
他揉着眼睛,黄大看他眼角泛红,“吧嗒”一声替他合上了书:“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再不走天就黑了,他也要原形毕露。
黄大提起两个灯笼就往外走。可他还未到门口,外头有人先走了进来。
这是个女人,个头高挑,至多只比赵丰矮上小半掌,身形匀长,但是该凹的地方凹,该有料的地方就有料。
赵丰迎上去笑道:“客人想看点什么?”
这女子一抬头,恰与他四目相对,莫说两人都感惊讶,就连立在一边的黄大都沉下了脸。
虽然她穿上齐腰襦裙,外头又罩白色比甲,看起来雅致不少,但赵丰和黄大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半个月前、风雪破庙里那个女人!
这女子也认出了赵丰,眨了一下眼:“是你!”
她下意识抬眼打量四周,再看向赵丰:“这店是你开的,你是卖灯笼的?”
话音刚落,才想起自己实是多此一问。这人拿提灯换她的黄面馍馍,显然是个灯匠。
“是啊。”赵丰很快回过神来。那天在破庙中邂逅此女,他还从她手里救下一只黄鼠狼,拿到一只馍馍。只是后半夜自己太困睡过去了,醒来以后,这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没料到,此时此地又相逢。
进店是客,赵丰客客气气问:“姑娘,有什么可以效劳?”
“你这里也代写书信?”女子问完,也觉出边上有一道视线始终黏在自己身上。她一转头,望见边上站着个大汉,手里提着两只灯笼,目光却死死盯着她。
那眼神不善,她一下就能辨别出来。
“有事?”女子秀眉蹙起。
“没事。”她一开口,黄大就警醒了。他不能在恩人的店里惹麻烦!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这小娘皮捉过他,还打算剥下他的皮,这口气早晚要出,却不忙在今日。明儿再问赵丰这女子的情况。
他忍下报复的心思,提着灯笼头也不回出去了。
女子看他背影一眼,并不放在心上,而是转头对赵丰道:“替我写封信。”
“好。”赵丰从架上的匣子里取纸,再研墨蘸笔,“请说。”
“李师爷,大小事务还要你继续费心,我在春明城过完上巳节即回。非常时期,着大伙儿莫与人置闲气,安分守己。”
她在店里边踱步边说,赵丰运笔如飞,写到这里戛然而止,等着她的下文。
结果她没有下文,只道:“就这样。”凑过来看了看,赞一声,“字不错,就一个卖灯笼的来说。”
“谬赞了。”赵丰微笑道,“灯笼的纸屏上也时常要作画题字的。”
女子取回信纸落款。
说是落款,其实不若说是涂鸦,连赵丰都看不出她到底写了什么。但他发现女子握笔的姿势很标准。
也就是说,她练过字,应该也识不少字,信里的内容不难,没有生僻词,为什么还要他来代笔?
随后女子从怀里取出一只软囊,自其中掏出印章。
赵丰赶紧找印泥给她。但女子瞪他一眼:“转头。”
男女有别,姑娘不愿名字被陌生人所知,这也很正常。赵丰老实转过头去,直到女子盖好印章,将信纸叠好,才对他道:“再写信皮。”
信皮即是信封。
赵丰重新执笔,听她一字一字念道:“交梁国青州知州府幕宾李顺元亲启。”
这封信竟然要寄去梁国!
赵丰微怔,但未表现在脸上,依旧是给她一丝不苟写好了。
女子装好信,付了笔费,正要走出去,抬头恰见墙上挂着的几串灯笼里有这么一盏,画屏上绘着一对夫妇带着小儿女游逛水边的场景,笔法生动,画中人脸上的笑容也很真切。赵丰是制来上巳节应景儿的,所以绘得一团喜气,和乐融融。
她多看两眼,有些恍惚。赵丰即抓住机会推销:“姑娘可愿将它带走?我可以加上木竿,把它做成提笼,十四天后就可以提着游园了。”
提灯笼,这在大户人家里都是下人的活儿,除了上巳节。据说,在这一天亲自打灯笼可以“照福”,谐音“招福”。
“不要这个。”女子却皱起眉头,赵丰这才注意到她眉心有一道很浅很淡的竖纹。看来,她平时没少做出这个动作了。
一个姑娘家,怎会有那么多烦心事?赵丰正想着,却见她指了指另一盏提灯:“这盏还不错,给我改成提灯。”
赵丰看了一眼,就有些无语。灯上绘的是一群狮子,神态威猛。狮子的标志是血盆大口、尖牙利爪,他全都保留了,否则那就不是狮子而是土狗了。
尽管个头不大,但这不是人们手里的提灯,通常挂在祠堂上作辟邪之用。赵丰忍不住多嘴了:“你、你确定?”
“你卖不卖了?”她有些不耐烦,这男人太婆妈了,还有些无谓的善心和软弱。
她想起那个风雨夜赵丰的所作作为。
谈到钱,赵丰立刻就回过神来:“卖!你稍等。”
他飞快取下灯笼,加以改造。
少年手指修长,上下翻飞,很是老练。女子在桌边坐下等待,似是看他加竿,但赵丰发现她目无焦距,其实只是发呆而已。
她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咦,自己为什么会用出“总是”这个词?他和这女子不过是第二回见面而已。
他正在努力工作,外头又奔进来一人,作小厮打扮,对着女子行了一礼:“九小姐,老太爷找您回去呢。”
女子长长叹了口气,才问赵丰:“好了么?”
“好了!”他快手快脚做完最后一步,将成品递过去。“原本要四十文钱,熟人价,只收你三十七文!”
女子呵了一声:“当你的熟人,也不咋值钱嘛。”说罢拿起灯笼,身边的小厮赶紧替她接过。
看她神态、衣著和举止言行,都不是小门小户出来,有学识也有涵养。赵丰再一次感觉到奇怪,为何她不自己动笔?
第265章 天亻(加更)
他将客人送到门口,正要礼貌地说一声“慢走”,街上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强盗抢钱啦,拦住他!”
赵丰抬头望去,恰好见到十余丈外有个男子沿街大步飞奔,神色惊惶,把拦路的行人推得七倒八歪。
女声传自他背后。
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抢劫。
那汉子速度不慢,眼看就要从灯笼铺外冲过。女子气喘吁吁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拦下他,谁抓到他一定重谢!”
这种事儿,赵丰在乡下没见过十桩也见过八桩了。抢钱的男人是个壮汉,大手大脚,他估摸着自己正面刚是打不过的,正好有个卖豆腐脑儿的游街小贩坐在他店门口的石阶上休息,重物都撂在地上,扁担放在身边。
赵丰目光微闪,往前两步,突然一抬腿将扁担踢了出去!
也合该那大汉倒霉,正好回头去看苦主位置,冷不防前面多了个障碍物绊着了小腿。
“扑通”他一下飞跌出去,五体投地。
伴着一声痛呼,原本他奔得有多猛,这下摔得就有多惨,扑得地上尘土飞扬。
他勉力爬起,铜铃大的眼睛瞪向灯笼铺门口:“谁,是谁!”
这人生得凶恶,小贩吓得一哆嗦,赵丰也咽了下口水。不过这人还未来得及发威,就见到身前有个女子对他笑了笑,然后一记勾拳打在他腹膈上,力量奇大无比!
这里的脏器没有胸骨的保护,大汉被她打得眼前一黑弯下了腰,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
不过吐了两下,他又不甘地反击。
结果这女子拧住他的手往背上一拗,抬足直接踹在他腿弯里。
“扑通”,他又着地了,这回是单膝下跪,身体被压弯下去,鼻子里吸进的都是方才自己搅起的灰尘。
他才要嗷嗷喊痛,这女子已经一记手刀劈在他后颈上。
倒霉强盗二话不说,立刻晕倒。
九小姐这才将他扔在地上,拍了拍手。
她一个女子干脆俐落就撂倒了大块头,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边上的吃瓜群众都看呆,好一会儿才爆出掌声如雷。
九小姐神色淡定,对小厮道:“报官送押。”
那小厮领命,转身飞快去了。
这时苦主终于挤进人群,却是两个姑娘,看模样是一对儿主仆。那丫鬟上前踢了强盗一脚,才恨恨道:“好大狗胆,也不看看你抢的是谁!”
她家主人年纪约莫在十四、五岁左右,眉目小巧、容色秀丽,这时赶紧道:“多谢……”
她还未说出两个字,就看见了九小姐,突然咦了一声:“九、九姑姑?”
九小姐从昏倒的强盗手里拽出一个葱绿的荷包,递给她道:“清莹,是不是你的?”
被唤作清莹的姑娘赶紧点头,小声道:“谢谢九姑姑!”听娘亲说,这位九姑姑厉害得紧,今日一见,果然!
九小姐反手一指:“你还得谢谢他,拦住劫匪的是他。”
姑娘妙目一转,看见九姑姑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面目和善清秀。但她满心都是对九姑姑的好奇,只冲他笑了笑,道一声“多谢”。
赵丰回以一笑,回店去了。
在他转身瞬间,小姑娘突然微感晕眩,身体晃了两下。
边上的丫鬟赶紧扶住她:“小姐?!”
“没事。”晕感转眼消失,清莹又恢复了正常。
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有东西不同了,她能感知,但说不上来。
这时九小姐跟她说话,清莹很快将这疑问抛去了九霄云外。
又过不久,地上昏迷的强盗被官差押走了。九小姐则带着这对遭劫的主仆一同返家。
天已经黑了。
别人铺子都是入夜打烊,赵丰这里,生意才刚要好起来。他将铺子内外大小灯笼一齐点亮,顿时成为方圆百丈最抢眼的光源。
华灯初上。这里每一盏灯笼,大的、小的、保守的、古怪的,都在夜色中扩散出金黄的暖晕。
往这铺子门边一站,早春的寒气顿时就被光和热驱走了。
于是走近的客人很快多了起来。
快过节了嘛。
九小姐无意间回头,恰见赵丰站在灯笼阵下,他的面庞和眼神都被踱上一层暖光,很是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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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丰一直忙活到戊时,才有空坐下来吃一个菜肉夹饼。
离上巳节越近,灯笼铺子的生意也会越好,毕竟这个节日又称作“上巳灯会”,大家手里要是没执一盏灯,哪里有游园的喜庆气氛?
此时街上没什么人走动了。赵丰就住在店里,这时关好门板回来,收拾一番,原本凌乱的案头,现在只剩下一本厚书特别显眼。
就是中间被撕掉的页根不翼而飞那本。
赵丰活动一下酸疼的肩背,才把它翻开。
它在他案头摆了好些时日,他却连打开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这本子的封皮早就掉了色,还被人从下到上、从左到右撕掉一半,幸好书名还在。
赵丰逐字逐句念了出来:“鸳鸯……谱?”
侧边好像还有小字,但被撕得所剩无几,“天”字还留着,下一个字就只剩下“亻”旁了。
只这么几个字,赵丰看得一头雾水,尤其翻开扉页也没有任何注解。
但是不得不说,这书页的质量上乘,页页俱是雪白,虽然在潮湿的地面垫桌脚垫了那么久,却不腐烂,也不长霉点,甚至连一个蠹洞都没有。
难怪寿材铺老板用它来垫桌脚。赵丰这几天和周围的店家也慢慢熟悉,有些往来,于是听说自家铺子在寿材店之前的确是个旧书摊,常有文人出入。
赵丰来回翻了两遍,都未找到被撕扯过的痕迹,同时也明白前前任店主为何遗弃它了:每一页里都是古怪的花纹,如丝如络,连个正常的字体都没有,唯有当你仔细凝视它,看至双眼昏花,令人眼花缭乱的符纹才会被人眼略去,于是依稀可以看到两、三个字。
赵丰揉了好几次眼,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一个个人名。
是的,每一页的绘纹当中其实都隐藏一个名字,并且无论翻到哪里,左页都是半圆,右页也是半圆,二者在书缝里相交。如果将它摊平了,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圆。
第266章 决别
也即是说,左右半圆里各隐着一个人名,那么每一页就有两个名字。
这是什么书?算书、异术,还是某人心血来潮的无厘头创作?赵丰看得一头雾水,抓不到规律,眼睛也涩痛得很。
他随意翻了几下就翻到正中页,打了个呵欠正想放弃,目光却又一次捕捉到最熟悉的人名。
赵丰。
他又翻到这一页了啊?并且花纹和隐在里面的人名都是红色的,像是朱砂画就。
这本书看着有些年头了,里边怎会有他的名字,莫不是同名同姓?赵丰来了兴趣,将这一页抚平,去看右页与它相配的人名。
右页的花纹和人名却是浅绿发灰的。
“风……”
他眼睛涩得要命,揉了揉才能努力辨认:“立……”
最后一个字,他看了好久好久。
“晚?”
风立晚?这名字好似在哪里听说过,可他想了半天也未想起,果然“赵丰”的出现也只是同名同姓吗?
两个人名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可是“风”这个姓,对他来说确实不陌生,对他恩重如山的夫子,要他找的就是风家。
杨夫子大名杨向良,生前很少提及家人,直到过世前才将赵丰叫到床头仔细交代,让他一定要将自己的遗物转交给风家老爷子,至于家里人员情况,杨向良也做了简单介绍:
他是上门女婿,妻子是风家家主孙女,族中排第三,他无外室,膝下有一女名风清莹。至于其他亲戚,“风家庞杂冗余,那些个人你不认得也罢。”
赵丰还记得,夫子说这话时脸上神情恹恹,也不知是气息奄奄还是不想多提。
如今杂事都料理完毕,他也该走一趟风家了,赵丰轻轻呼出一口气。杨夫子到死都不肯回去的地方,也令他莫名地倍感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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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个大晴天。
赵丰起了个大早但没有开张,在店里搓了两个灯笼,这才换上一身新衣,前往风家。
风家老太爷住的宅子,据说是从黄大的主人手里买下来的。赵丰一进去就觉庭院深深,幽静雅致,就连园子的大榕树看起来都是昂然贵气的。
风家的下人很客气,听赵丰说明来意即去通禀。很快地,他就被请进会客厅吃茶。
又候了一刻钟,风老爷子来了,须发皆白但双眼有神,满面肃然。
他目光落在赵丰身上,令少年局促站起。赵丰还未开口,风老爷子已然先声:“向良过世了?”
赵丰只得道一声“是”。
“悄无声息死在外头!”风老爷子重重哼了一声,“这是连家人都不要了!”
赵丰无言。夫子好像就是这个意思,但自己总不能说,老先生你说得对。
“混账,简直混账东西!”
赵丰听得刺耳,忍了忍,还是忍不下:“老先生,夫子人善。他离家多年,必有苦衷。”
苦衷?杨向良有什么苦衷,他难道不清楚吗?风老爷子一腔郁怒,眼睛眯了起来:“我的家事,你知道什么,你又知道多少?”
赵丰顿时闭嘴。
“嘿嘿,苦衷!”风老太爷本想再谴上两句,可这少年与他家毫不相干,大发雷霆实在有失风度,因此嘴皮子动了两下终是欲言又止。
“东西呢?”他听下人通传,这少年是带回杨向良的遗物。
“在这里。”赵丰赶紧递了一面玉佩过去。佩作鱼形,雕工精细,入手温润,鱼眼却是豆红的。
果然是杨向良的遗物,风老爷子拿在手里摩挲几下,心里的火气不知不觉消褪下去。
再气再恼又有什么用?人死如灯灭。
这原本是一对双鱼玉佩,随孙女出嫁,一只留在她那里,另一只给了杨向良。他想起孙女出嫁头两年也是幸福美满,可惜夫妻渐渐不睦,杨向良离家遁走,最后果然应了临行前最后那句狠话:
死生不复相见。
这到底是谁的不是?风老爷子长长叹了口气,才问赵丰:“你叫什么名字?”
先前下人禀报过少年姓名,但他当然不记得了。
“赵丰。”
“好孩子,远道而来送还杨向良遗物。”风老太爷招了招手,早有人候在一边,这时就捧出一个四方匣子。“辛苦了,这是一点酬劳。”
匣子里,躺着亮澄澄五只大元宝,哪一只都抵得上赵丰辛苦经营大半年所得。
赵丰只看了一眼就摇头推拒:“夫子待我恩重如山,为他还愿是我份内之事,无须礼谢。”说罢就要告辞而出。
“让你白走一趟么?没有这个道理。”否则传出去,旁人会怎么看?
可是赵丰坚拒不收。
风老太爷只得摆了摆手:“罢了,眼下你在哪里落脚?”
“攸街。”赵丰道,“我开了个铺子。”
原来这少年打算定居春明城。他短时间内不走,风老太爷也不急了:“行,去吧。”择机另外找补给他就是,不过这种小事,就不该劳动到风家家主费心。
待赵丰出去,他才将鱼佩重新拿出来细细端详,然后在两只鱼眼上各按一下。
“咔嗒”一声,鱼嘴张开了。
风老太爷早知这个小小机关,也不惊讶,唤人取过银针,从鱼嘴里扎出一个小小纸卷。
他展开来看,上面就一行小字:
赵丰善良敦和,勤勉刻苦,可为莹儿良婿。
杨向良真正要赵丰转交的,是这个字条吧?他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赵丰!不过看样子,赵丰本人并不知晓。
风老太爷忍不住冷笑几声:“异想天开,简直异想天开!”他风家的儿女,怎么可能嫁给一个穷光蛋!
门不当,户不对,能结出什么好果子?杨向良不就是前车之鉴么?
这短命家伙自己抛妻弃女,是风家替他养着这对母女。他尽过丈夫、父亲之责么,凭什么以为自己死后还能对风清莹的婚事指手划脚?
风老太爷想到气愤处,胡子都翘了起来。他顺手就将字条撕得粉碎、扔进纸篓,又将鱼佩交给身边人:“去,物归原主。”
再想起孙女会有的反应,他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第267章 邂逅
这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
赵丰原路返回,刚刚路过一栋暖阁,绿树掩映中走出一名女子,对向而来。她个头高挑,衣袖细窄,裙摆只到膝盖,露出雪白的洒脚裤,底下蹬一双小蛮靴。
她手里还提着一个花盆,盆里的兰花已经萎了,叶片从底部发黑。
连陶盆带泥土,至少有十五、六斤重量,她只用拇指和食指就能拈起,仿佛手里提着的只是个轻飘飘的纸壳子。
这副打扮便于行动,没有寻常裙装束手束脚的不便,但与赵丰见过的女子都不同,他下意识多看一眼,然后就怔住了。
这女子也看见了他,眼神微讶:“小掌柜,你怎么在这里?”
算上风雪庙,算上灯笼店,两人这是第三回相遇。
不待赵丰开口,一边的小厮已经恭声道:“赵公子为杨姑爷送来遗物,刚刚已经见过了老太爷。”
“杨姑爷?”女子眉头一挑,“哪个杨姑爷?”
“回九、九小姐。”小厮磕绊了一下,“是三小姐家的姑爷。”
她是太久没回家了,对亲戚也越发陌生,有些只听过一遍的名字就记不住。女子长长哦了一声:“原来是三姐夫。”她妙目上下打量赵丰,“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杨夫子的学生。”赵丰轻咳,这女子眼神好犀利,他被看得有点不自在,“夫子在希吉乡,十余年来都住在我家隔壁。他去世前,委托我代送遗物。”这位九小姐的辈份不小啊,杨夫子都三十多岁了,她看起来不到二十,却唤杨夫子一声姐夫。
女子微笑,露出一口皓齿:“你在春明城开灯笼店,也是他的遗愿?”
“那,那倒不是。”赵丰赧然,“那是我家传的手艺。”只是乡里没有亲人了,他既已走出来,索性就在这里扎根。
他好奇地看看女子手里的花盆:“您这是?”
“又把花养死了。”她苦笑道,“这些花儿在暖阁里好生生地长了六年,我回来才小半个月,它们就接二连三地死,这是第三盆了!果然什么花草到我手里都活不了。”顿了一顿又道,“听说葬花是个风雅事儿,我正想去花园刨土。”
听她说得爽朗,赵丰忍不住笑了:“兰花本就不好养,未必是你的问题。”
“是么?”她没好气道,“那么长寿花和茉莉呢?”
赵丰无话可说。这两种花生命力顽强,能把它们都养死的也不是普通人。并且这位姑娘看起来对花草还是精心养护的。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一阵喧嚣。
赵丰还未来得及细听,女子就指了指大门方向道:“你最好快走,麻烦来了。”
“哦好。”赵丰当即大步往前行去,半点儿不带犹豫。
女子反觉奇怪:“你就不问问为什么?”她与赵丰并肩而行,速度半点儿也不落下。
赵丰老实道:“你是主人,我觉得在别家作客最好听主人的话。”
女子哧地一声笑了。
不过这个时候,喧哗声越发响亮,像是有人快步奔了过来。
女子耸了耸肩,低声道:“啊哟,躲不过了。”
在别人家里,赵丰也不便迈步跑开,只得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就是个女声叱道:“站住!”
赵丰脚步不歇,那女声又补了一句:“前面那小子站住!”声音很有些凌厉。
少年只好停了下来,一转身望见个贵妇快步走来,环佩叮当,满头珠翠,看年龄也不过三旬出头。又有一名少女跟在她身边,看上去有些眼熟。
贵妇面貌姣好,但双眼红肿,声音里也带着呜咽:“就是你、你替那个没良心的送东西来?”
“……是。”她一开口,赵丰立知她的身份:
杨向良的遗孀,风老太爷的三孙女,风灵珊。
她手里捏着一只玉佩,正是先前赵丰交给风老爷子的:“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我,嗯?为什么要递给祖父,是不是怕我盘东问西?”
“娘亲……”站在边上的少女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衣袖,娘亲太激动了,根本不理会她。
她眉目清丽,与风灵珊有几分相像,也正是昨日在街上遭遇抢劫的姑娘。当时赵丰听九小姐唤她为“清莹”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天底下同名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哪晓得今日居然也在风府见面。
那即是说,她是风清莹,夫子特地提到过的女儿。
不过这会儿赵丰没功夫同她搭话,因为风灵珊站在这里就有香气随风扑面,他鼻子痒得很,赶紧后退半步,暗道这位师娘性子厉害。
见少年退开,风灵珊再度欺近,激动道:“那死人抛家弃女十年,是不是在外头另外找过女人?”
赵丰双手连摆:“夫子洁身自好,不、不曾……”说到这里再忍不住,赶紧偏头打了个喷嚏。
太香了,他自来受不了脂粉的浓香。
眼看风灵珊的手指快要戳到赵丰脸上,边上的九小姐看不过去了,上前一步,伸臂将风灵珊隔开,“三姐,稍安勿躁。”
她的声音冷清,甚至带一点命令语气。旁边的下人们暗道一声不好,风灵珊的脾气向来不佳,眼下又是情绪激动。
可她并不生气,反而听话地顺势后退一步。
赵丰下意识看了女子一眼。方才小厮称她九小姐,而她唤风灵珊为三姐,长幼有序,风灵珊比她年长,为什么反而不敢顶嘴,并且好似对她有些敬畏?
女子又道:“人死不能复生。”
就是这句话,让风灵珊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气势一下萎靡,豆大的泪珠却哗哗淌了下来。
她对杨向良还存着感情,就算日也恨夜也恨,想到从此天人永隔,再不相见,突然就情难自已。
今后,连可以恨的人都没有了。
赵丰心里也自难过,眼眶悄悄发红:“师娘,请节哀。”他既然唤杨向良为师,那么的确应该尊称风灵珊一句师娘。
那九小姐在边上看得一呆:这男人莫不是要哭?娘滴个乖乖,这么爱哭的男人,她还是头一次见。
第268章 老天莫不是瞎了眼?(加更)
她生平最见不得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当下悄然退开,葬她的花去了。
走出去几丈远,她还能听见赵丰轻声细气转达杨向良的话。风灵珊听了,抽泣得更厉害了。
……
风灵珊抓着赵丰追问丈夫生前种种,问到尽兴才放他离开。这时风清莹也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了,没能与他多说。
赵丰口干舌燥,随着小厮远离花园,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位师娘声调有点高、火力有点猛,他好像略微明白杨夫子为何离家了。走出去几丈,他就见到女子站在拐角啃苹果,嘎吱,嘎吱,声音很脆。
他头一回见到城里的姑娘这么豪迈地吃苹果,但依旧很有礼貌地唤了一声:“九小姐。”
九小姐将口里的苹果咽了下去,才瞥他两眼:“从前我只道男儿流血不流泪。”
她眼里写着的全是嫌弃。赵丰眼角泪渍未干,闻言脸色一红,低声道:“见笑了。”下意识伸袖擦了擦。
九小姐只是顺口一说,这时丢掉苹果凑了过来。
她离赵丰不过一尺距离,近到他都能数清她的睫毛了。赵丰满身不自在,正想后退,却听见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明天你再帮我写两封信。”
“啊,好、好的!”赵丰赶紧应了。显然她不想让一边的小厮听见,才把声音压得这么低。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有人高声喝道:“昭儿!”
是个女声,还有点尖锐。赵丰微惊,转头看去,见到廊桥外又站着一名贵妇,年纪比风灵珊更大,在四旬开外,望过来的眼神满满都是不悦。
九小姐却撇了撇嘴,然后才转头唤了一声:“娘。”
贵妇冲她招手:“你过来。”
只有赵丰听见眼前的九小姐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她对他耸了耸肩:“慢走不送。”
赵丰冲她点了点头,赶紧离开。
风家的女子,怎么个个都这么……有性格?不过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方才九小姐离他那么近,他怎么全未嗅着她的脂粉香气?
没有香气,干干净净地,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就呸了自己一声:出息了啊,怎么净想着往姑娘身上闻味儿?
……
九小姐走到贵妇身边:“娘亲?”
她比母亲还高半个头,贵妇仰首看着她,气势下意识就弱了:“那是何人?”
“三姐夫的弟子。”九小姐看见母亲满脸茫然,补充一句,“三姐夫身故,他送遗物过来。”
贵妇轻轻“啊”了一声:“她丈夫十年未归,竟然就这么去了。”
九小姐拍了拍她的胳膊:“人世无常,不用太伤怀。”她对这些看得很开,鲜少感伤。但是话说到这里,她又想起赵丰。
动不动就红眼眶流眼泪,他可真不像个男人。
“哎呀,你这话可不好在家里说!”看见她没心没肺的模样,贵妇忍不住矫正她,“对了,你那天去见丁家大少爷,到底把人家怎么了?我问了两次,丁家都不吱声,最后才来个讯儿,说你爽朗,说丁少爷内敛,不合适!”
贵妇当时一听就明白了,说什么不合适,这就是丁家嫌她闺女不好啊,没相中,可把她气坏了!
“也没怎么!”说起这个,九小姐一下子拉长了脸,“丁少爷个头太矮,以为骑个大马我就看不出来。真不好意思,我眼力不差。”
贵妇忍不住笑了。
“我还没来得及嫌弃他,岸边刮来一阵大风,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也、也包括了我。”九小姐说起此事,也有点不好意思,“姓丁的大概以为我嘲笑他,甩脸走了。”
她那时笑得毫无保留,伸手指着丁少爷话都说不出来,好似看到空前的笑话,倒不怪人家气坏。
不过丁少爷若不是自卑又自尊,为什么要不发一语跑掉呢?说到底,他自己也有错罢?
“什么刮风惹笑!”贵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么惫懒的理由你也找得出来?”
“是真的。”九小姐脸色沉了下来,“我怀疑有人在岸边动用了神通。后来我上堤坝去看,几个男人躺在地上,横七竖八,都是口吐白沫。想来他们被人施术摆了一道,我们不过是受了点余波。”
看她说得煞有介事,贵妇将信将疑。不过她和女儿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清楚她是说一不二的性格,没有信口开河的习惯。
这些神通异事离她太遥远,她不关心。眼下她只发愁一件事:“这可怎么办?丁少爷你也相不中。回来才半个月,你看哪家公子能入眼?”
九小姐翻了个白眼:“合着在娘眼里,我和他就是一路货色?”
“他连你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莫要说他,整个春明城的贵介公子就没一位配得上!”贵妇叹了口气,“可是你这年纪,哎!再说,成亲不就是你的当务之急,不然你为什么回来!”
“麻烦!”九小姐抱臂在前,也露出恼色,“不若我就在春明城多住些时日,暂时不回去最好。”
贵妇一下来了精神:“能么,可以么?”
“当然”九小姐拖长了语调,“不可以!”
“这可怎么办!”贵妇一下蔫了。她的女儿这么好,却要为亲事发愁,老天爷莫不是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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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上巳节越近,赵丰灯笼店的生意就越好。他的灯制工细致,饶富意趣,许多人经过都不自觉被吸引。
这天一直忙到午时将尽,他才得了空闲,可以坐下来喝杯热茶。早晨卖掉五盏灯,他心情大好,再说黄大来他店里玩耍,他也没有请朋友一起啃菜肉包的作派,干脆请黄大看店,自己到后头炒了一小盆酸辣杂烩,再加一道蚂蚁上树,一道红烧豆腐白菜。
在这里做小本生意的都要精打细算,天天馆子哪吃得起?多半还得自己动手省钱。
他在乡里吃饭时就是百无禁忌,这盆子里就是各式各样的猪牛下水,时人嫌其腥臊,这些比肉便宜多了,在菜场花个几文钱就能扫回一大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