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新政与人事
当然,开宝年的新政,并不止于农事、民政,在养民生息的纲领之下,还着重提到了几条。
其一,吏治。除了继续明确反贪、反腐之外,对于朝廷的监察体系继续调整,使三法司的职权范围更加清晰。同时,对于朝廷其他部司衙的官职权责,也加以明确。
继续清减冗官,对中枢及地方道州诸衙职吏数量进行精简,以县政为例,除了朝廷委任知县、县丞、主簿、县尉等亲民官外,对于当差吃粮的吏人公人数量也进行一定的削减,对各类吏职进行调整,该合并合并,该裁撤裁撤。同时规定,小县各类公职吏人的数量控制在50人,中县75人,大县100人,望县150人。
大汉各县分级,还是按照人口划分,两千户以下为小,两千户以上为中,五千户以上为大,万户以上为望。当然,对全国人口清查登记,也在新政施行之列。
在选才方面,继续完善科制度,增加实用科目,扩大录取范围,控制录取名额,加强徇私舞弊的惩罚力度。同时,提高贵族荫官入仕的标准。
另一方面,继续拓展观政制度,不仅限于中央部司与近畿衙门,而向天下道州推行,并加强对官员的考核。同时,新的俸禄制度,也正式颁行,这是配合此前的勋爵制,提高官僚们基本待遇,毕竟在乾祐时代,刘皇帝并不算“优待”官员,经常听到有官员清苦而难以维继生活的情况。虽然属于少数,但也能地窥其一貌。
其二,则为河务。既为防备水患,也为疏通漕运,不管是对政治、经济、还是军事,漕运之通达,都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情。刘皇帝打算在旧有水道水脉的基础上,对全国的漕渠进行一次梳理,在此前的议政中,就有不少人就此提议。
不只是针对中原、东南,河北地区也一样,甚至于,关中布政使武行德也上表,请求重凿砥柱、三门。当然,在河务方面,刘皇帝始终秉持的一个基本方针,就是不急不躁,稳步推进,量力而行。
除了开凿、疏浚、改道、并流之外,针对于水患频发的地区,除了加固堤坝之外,就是继续推行植树,于水岸密植杨柳以固土。
其三,则是军事了。对于大汉的军制,刘皇帝目前还是很满意的,内外相制,更戍法也实行多年,算是稳固了,因而只是微调。
提高诸边戍卒的待遇,除了禁军的轮戍之外,对于地方戍卒,采取就近轮换的办法。另外,则是对全**力进行一次调整,禁军、及边军主要是汰换,将老弱退役,地方则裁减,当然,岭南、东南地区暂时犹以重兵控制。而皇城宿卫的军士,则提升至一万人。
更重要的,则是刘皇帝做出一副不再对外用兵,军事以守备为主,一心经营发展国内的样子。当然,这只是表象,短时间内,确实没有再大规模用兵的意思了,国家需要调整,百姓需要安宁,以内安官民,外惑四夷罢了。
在大汉取得基本的统一之后,这轮冉冉升起的红日,所释放出的光芒,已经让周边诸国侧目不已了,包括契丹、回鹘、高丽、大理这些国家,都争相遣使,忌惮之意,不需言表。
至于其他小国、部族,更是纷至沓来,包括此前没有多少联系的安南吴朝,也遣使到东京了,卑辞厚礼,态度尤其恭顺,称奴颜婢膝也不为过,妄图称臣以得到朝廷的认可。
新政政策颁告之后,当着满朝大臣,刘皇帝则再度直言发声,表明志向,勉励群僚,君臣同心,共创盛世,护天下之太平,与百姓以安康。
另外,诸多政令的实施,是需要一批素质过硬的执行者的,需要一大批有力官吏推行下去。历来国家政策,都是些纲领性的意见,可解释的空间太大了,自上而下,在朝廷是一个意思,下达道州是个解释,再到县里或许就已经完全变味了。着也就使得许多初衷良好的改革政策,最终跑偏,不遂人意,进而失败的原因。
朝廷对国家的掌控力度在这里,信息的传递,内外的联系,社会的发展程度,都注定朝廷不可能更细致地治理天下,会发生类似的情况也并不出奇。
当年,以当下朝廷的权威,倒也不至于发生那种极端情况,纵有偏差,也不会太离谱。但是,想要尽量顺利地推行新政,尽量完美地实现目标,却也需一个有力的领导团体与执行班子。
因此,刘皇帝对大汉的权力中枢,又进行了一次大的调整,以迎新时代,并为新政的施行保驾护航。
魏仁溥为中书令,仍居首相,主掌国政;窦仪以吏部尚书,兼尚书左丞,同平章事;王溥以户部尚书同平章事,成为政事堂内最年轻的相公,他与窦仪可以说是推行新政的骨干人员;雷德骧虽为三司使,但比起王溥,除了年龄大些,其他似乎都比不过了,有些憋屈。
工部尚书,该任慕容彦超了,主要让这慕容皇叔将的经历放到对河工水务的调研与治理上去;雍王刘承勋改授幽冀安抚使兼真定知府,代表皇室到河北坐镇。陶谷则自相位上退下来了,有人拿他在杭州的一些劣迹弹劾他,刘皇帝让他回宣慰司干老本行,估计最不乐意的就是他了。
刑部尚书,则由回朝的国舅李业担任;慕容延钊因为身体不佳,几度告老,刘皇帝准他归养,却不允其致仕,继任的兵部尚书乃是赵匡胤,直接把他从枢密院给调离了。
至于枢密院这边,也有所调整,李处耘仍稳居枢相之位,接任副使的,乃是安守忠。枢密学士承旨韩徽则高升,调至三司任盐铁使。
从刘皇帝对王溥、安守忠的任用来看,过去那些从御前走出去的文武,已经逐渐成为大汉朝廷的骨干力量了。
对于禁军职位,倒没有进行大调整,向训、高怀德、韩通仍管着侍卫、殿前、巡检三衙门,不过杨业调任殿前副都指挥使,刘廷翰出任殿前都虞侯,王审琦为侍卫都虞侯。
在这个基础上,刘皇帝再度从翰林院、都察院、刑部、宣慰司,挑选了三十多名大小官员,分赴诸道州,作为朝廷的劝政使,指导宣扬开宝新政,当然也承担一部分监督的职责。
与此同时,对于当下大汉的行政区划问题,也到了最后的落实阶段。对于这个疆域辽阔的帝国,如何重新划分,也已经酝酿多时。
第27章 大汉二十三道
崇政殿内,巨大的皇汉舆图就高悬于殿侧,南方各州的籍簿图册运输入京后,开封有司,对其分门别类,快速消化。而一份关于当下大汉所辖全图,也应运而生,由薛居正挑选三十名各类专业人才,前后耗时三个月,方才绘制而成。
而崇政殿中的这份舆图,则是最为详细一张,山川河流,湖泊平原,州城县邑,都标记其上。虽然难以踏遍大汉每一寸土地,但他至少可以通过舆图,这最直观的方式来了解他大汉疆域,尽情地欣赏自己打下的江山。
当然,这并不只一张图,配合的还有一整套关于各州县的地理、风俗、民情等情况的介绍,可谓一本全国通志,若非是要整理这些信息,也不至于用那么多人,花费那么长时间。
此时的刘皇帝,再度欣赏着大汉的疆域,要说广阔,那时必然的,北及阴山,东极东海,南至琼州,西涉流沙,唯一可惜的,是东边缺一头,西面少一尾,再加一些边边角角,想要达到完美,则还需时间。
不过,目光扫过大汉的道州,刘皇帝的目光中,还是不禁流露出几分欣慰的意味。现如今的大汉,经过重新区划,共分为二十三道,分别为京畿道、京西道、河南道、河北道、燕山道、河东道、山阳道、关内道、陇右道、河西道、山南道、剑南道、川东道、湖北道、湖南道、淮西道、淮东道、江南道、江西道、两浙道、福建道、广南东道、广南西道。
比起此前,又有不小的调整,淮北道被废除了,一部分并入淮东,一部分并入京畿道,新设的河南道则囊括的原淮北道大部,以及一部分河北东道。河北一改此前的东西分道,改为以拒马河、白沟为界,北为燕山道,南为河北道,原怀、卫、澶州并京畿道。
畿南道更为京西道,安、复二州划归湖北道。原来荆湖道拆分为湖北、湖南两道,以洞庭一线为界,湖北道以江陵府为治所,东面把鄂州纳入,南面则包括岳州、朗州等原属于湖南的州县。
岭南分为东西两道,闽国旧地为福建道,南唐故地为江南、江西两道,池、歙二州以东为属江南道,以西为江西道。吴越辖地为两浙道,不过福州自然划归福建了,苏州也划给江南道。
淮西、淮东的变动,则不大,只是有个别州县的调整。至于山阳、河东,山南、剑南、川东,则基本按照此前的分布,也无大的变动。
陇右道,则东起凤翔,西达兰、鄯地区,基本把王景拓地的成果都囊括于其中,属于拓展稳定期。关内道,则囊过陕州以西的大片土地,包括定南军所处的夏绥诸州及党项分布的区域,都暂时归于关内道。
河西道则以凉州、灵州为中心,实际掌控的区域还不算大,但在刘皇帝的心目中,包括还在回鹘手里的甘、肃二州以及那些草场、沙漠、绿洲,都该是大汉的领土。
不过,刘皇帝此时的目光,却落在关内道上,刘皇帝觉得,有些太大了,从长安到最北端与山阳道接壤处,直线距离得有**百里,以道治而言,根本无法做到有效的管理与统治。
当然,这也只是暂行办法,延州以北,定难军控制的州县以及党项人活动的区域,此时就如甘肃的回鹘一般,让刘皇帝越来越觉得扎眼了。
虽然刘承祐在接下来的主要精力会放在对国内的调整与梳理上,但是对于西北地区的进取目标与计划是不会变的。来自后世的经验,告诉刘皇帝,西北不平,天下难安。
哪怕这些年,定南军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一方面有朝廷的外部压力,一方面内部斗争越发激烈,李克睿虽然还牢牢地控制着夏州和宥州,但绥州与银州是彻底脱离其掌控了。
要说此时的定难军,哪怕全部加起来,能动员起一万人的军队就不错了,而况于其处于分裂的状态。再加有大汉边军在侧,又有卢多逊在东奔西走,不断地分化、收买党项部族,可以说,眼下的定难军势力,不堪一击。
随着汉辽的第二次和议,李光睿则彻底老实了,不敢再在明面上有什么异动。有趣的是,前两年,李光睿还不断的上表朝廷,希望能放还李彝殷,但随着屁股逐渐坐稳,也就不提这事了,只在逢年过节,入贡东京时给李彝殷带上一声问候与一份礼物。
而夏国公李彝殷,被留在开封已经满四年了,朝廷并没有亏待他,一应吃穿用度,都按规格配置,只是自由得到了极大限制,到后面,则干脆是幽禁了。明面上有甲士,背后有眼线,暗中还有特务。
在这样的拘束而压抑的生活中,年老的李彝殷精神、身体都日渐衰弱,如此,就更不好远行回西北了。前番,得知李彝殷病了,为表关心,还特意派御医去给他诊治。
前不久,李彝殷上表,说自己已经疾病缠身,命不久矣,希望能葬在故土。刘皇帝也同意了,答应他还葬故土,嗯,死了之后。
哪怕御医几度向刘皇帝禀报,李彝殷确实有病,寿命不久,但刘皇帝的疑心,让他不会有丝毫的疏忽。以目前的形势,定难军就是一块砧板上的肉,随时可以拿下,不愿出什么意外。
李彝殷想以还葬故土来打动自己,仁慈的刘皇帝不会那么无情,等他死,会通知李光睿来扶棺......
定南军虽然不足为虑,但党项人却不得不重视,或许心里不愿意承认,但现实就是,夏绥地区,已经是党项人的地盘,他们在那里游牧、狩猎、垦殖,已经太久,久到血土相连。
就像此前卢多逊给他的进言一般,定难军与党项人要分开看待。按照刘皇帝的心思,自然不会允许党项人还像以往那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大汉的国土之内,编户、纳税都得推行下去,同时刘皇帝心里也有b数,党项人终究不是西南的蛮人,做得过火,绝对会引起激变,如何操作,还得好生思量。
或许,改再把卢多逊召回来议一议?刘皇帝这么想到,有几次西行经验,并在西北任职多年,卢多逊已然成长为大汉在西北事务上最有话语权的官员了。
“陛下!”背后显得小心的脚步停下,刘皇帝听到了吕胤的呼唤声。
刘皇帝没有回头,而是指着大汉舆图,兴致勃勃地问他:“吕卿,你不觉得,大汉的版图不够完美吗?”
第28章 封疆大吏
“何事?”收起了他踌躇满志的感慨,刘承祐转过身,注意着吕胤手中捧着的几封奏章,问道。
吕胤正色答道:“回陛下,关于诸道行政长官的调整,广政殿已然议出,还请陛下批复!”
“哦?”刘承祐顿时变得认真起来,这可是大事,当即伸手道:“朕看看!”
闻言,吕胤当即将最面上的一封奏章呈上,刘皇帝顺势坐在舆图前,翻开仔细地审阅起来。布政使,在当下的大汉官制,毫无疑问是地方道州最主要的行政长官,并且在十多年的实践之中,已经成为定制,为官僚所接受,纳入大汉的典制之中。
不过,到目前为止,也只有那些局势安定、已经形成稳固统治的道治,方才单设布政使。一直以来,考虑到各地民情、的不同,边地的形势,又或者特殊差遣,刘皇帝也有些灵活的置官。
在这种情况下,巡抚使、安抚使、巡检使、巡阅使这样的官职也就应运而生了。巡抚使这个职位毫无疑问,属于刘皇帝的“原创”了,最开始出现在大汉,还是乾祐五年的时候,当时范质以河东巡抚的名义,北上清察刑狱,后来直接主导河东改制,将之彻底纳入朝廷的统治。
后来,李涛罢相,为宽慰老臣,为安抚收复不久的荆湖,也为表示对荆湖的重视,特地以其为荆湖巡抚,南下潭州,这在监察职能之外,已经带有些行政属性了。
再其后,川蜀平定,赵普先以权成都府事主管蜀中州县之政,后又为西南巡抚使,配合川蜀三道布政使,布政安民,治权虽然仍在布政使手中,但巡抚的影响力已经提升了。
一直到如今,李涛巡抚两广,范质巡抚两江,昝居润巡抚闽浙,已经是全面负责新取之地的行政。当然,不管在刘皇帝这里,还是在汉典制,巡抚使仍旧是临时差遣。
再加上仍旧巡抚川蜀的赵普,如今的大汉,是有“四大巡抚”的,其中,自然以赵普最受瞩目,他最为精明强干,也最为年轻的,至今也才四十出头,可见刘皇帝的宠信。
安抚使有两个,韩熙载的东南安抚使,雍王刘承勋的幽冀安抚使,前文提过,韩熙载主要是去改革的,刘承勋则是代表皇室坐镇河北,象征意义更重。
巡检使这样的官职,出现的次数可谓频繁了,从开国时起,设了不知道多少,一般都是为弹压地方、维护治安抑或平定叛乱而设,大至一道巡检,中则数州巡检,小则一州乃一县,开封还有京城巡检使。
早年,有代国公折从阮作为西北六州巡检使,领军西赴,负责平定野鸡、杀牛等西北杂虏的叛乱,乱平之后即撤销。
不过,地方的安宁,治安的强化,以及都司制的完善,再加上禁军巡检司的确立,地方上的巡检使也陆续被撤除了。前番,荥国公史弘肇以陇西巡检使,接替年迈体弱的褒国公王景坐镇兰州,守护开拓成果,成为大汉如今仅存的几个巡检使了。
至于巡阅使,同样属于“原创”,属于偏军事的职位,前后一共就两人被委以此职。一个是当年李谷的江淮巡阅使,那是为平南做准备,一个就是平南之前,柴荣被委以西北巡阅使,当然,实际权力的大小也是有区别的。
既在于形势的不同、目标的不同,也在于皇帝放权的程度不同。在帝制时代,作为一个大权在握、口衔天宪皇帝,他的好恶、亲疏、信任程度,往往能决定相同职位的不同权力,这是基本无法避免的。
柴荣这个巡阅使,当然不如李谷在江淮的权力,最直观体现就在于,柴荣能调动的西北驻军,只有五千人,并且,有多方面的限制,事后还需做详细汇报。不过,李谷的江淮巡阅使早已被撤消了。
说起对于军权的控制,这么多年以来,刘皇帝也算是费尽心思了,不管是从用人还是从制度方面,都是煞费苦心。然而,有的时候,又不得不承认,想要让朝廷、让皇帝完全彻底地掌控住全国的军队,避免一切隐患,那也是不可能的。
国家这么庞大,疆域这么辽阔,消息传递又不便,尤其是面临军事压力的地方,如果事事都要请示东京之后再做决定行动,那黄花菜都凉了。
当然,也可以做得绝对,对将领严格控制,但那样造成的后果,又将是军事僵化,应变乏力,最终内控而外患。因此,很早的时候,刘皇帝也是矫枉过正,但在后来,还是有所改变,没有为约束武将,而彻底扼杀将帅们的自主性。最开始,是为应对河北方向来自辽国的军事压力,而与当时的河北都部署何福进以一定调兵权。
没有什么政策与制度是完美的,总有其漏洞与不足,并且需要根据势的发展而不断调整。而在边务军事方面,刘皇帝只能在放权的基础上,打一些补丁。
事实上,只要国家政权稳固,朝廷有权威足够,在合理的体制运行下,是可以得到基本的保证了。而一旦朝廷权威不在,国家动荡,再强的限制,都是无力。
不过,像把军政财大权付于一人之手,这种做法,在大汉也是不可能出现的。
扯了这么多,刘皇帝也把名单审阅完了,直接起身走道御案边,拾起朱笔,以作批复,嘴里则对吕胤道:“朕没什么意见,可照此任命,凡是调迁的,速其回京述职!”
“是!”
对于诸道长官拟提,刘皇帝基本是满意的,因为基本体现了刘皇帝的意志。在这份名单中,除了以上提到的巡抚之外,其余诸道长官,有老面孔,也有新面孔。
山阳道、关内道还是宋琪与武行德;边光范,调任湖北道;早年的御史大夫、淮西按察使、原淮北道布政使边归谠,调任湖南道;川东的王明,调任淮东;楚昭辅调任燕山道;河西道吴廷祚,这是个允文允武的人,此前在兰州颇有政绩;卢怀忠西赴兰州,为陇右道,这同样是能够应对边事急情的人才。
另外,还有荥国公史弘肇之子,史德珫,升河东道;国舅临淄郡公李洪威为河南道;寿国公李少游调任河北道;京西道大概有些出乎人意料的,乃是原来江陵知府孙光宪,这是位老臣,老政治家,同样也是个降臣,不得不说,当年的知识达务在多年后得到了最大的汇报。
当然,还有最重要,地位最高的京畿道,由宋延渥出任。河北、河南、京畿,这三个中原最重要的道,可以说是大汉统治的核心区域,根基之地。而其行政长官,不管是李少游、李洪威还是宋延渥,全是外戚,皇家近亲,显而易见,刘皇帝用人,并非全是以贤,也有唯亲的一面。
“还有何事?一并说来吧!”刘承祐继续问吕胤。
吕胤答道:“枢密院受到丰、胜巡检使李万超的奏表,说年老体弱,怕无力承担守备之重,希望朝廷早作准备!”
闻此报,刘皇帝顿时一抚额,说道:“这是说给朕听的啊!却是朕疏忽了,这一晃四年都过去了......”
第29章 将卸甲,帅卸职
当初,北伐契丹,驾临云中,班师之前,对北疆做军政安排,当时就有心遣师西进,收取故丰、胜之地,北御契丹,南制党项,当时就选中了老将李万超,李万超也欣然愿往。
并且,刘皇帝与李万超约定,他替朝廷收复故地,并镇守五年,祈愿告老归养。后来,李万超率五千步骑西进,非常顺利击败残余的辽军,驱逐契丹势力,将大汉的旗帜再度插在河套地区。
其后,以九原镇守使的职位,坐镇河套,带领军民,在旧址的基础上筑城修堡,构造防御体系。待局势稳定后,朝廷设丰、胜二州,以其为二州巡检使,又重设天德军,以其兼领军使。
在这四年多的时间内,李万超率领部下,栉风沐雨,牢牢地守卫着朝廷最北的疆域。虽然汉辽之间,处于一种默契的和平之中,民间的冲突也在逐渐减少,边境趋于安宁。可以说,天德军所承受的压力不算大,但是,若以此小视抑或是忽视戍边将士的辛苦与功劳,那可就真是瞎了眼、蒙了心了。
这些年中,天德军下属的将士,有过轮换,但主将李万超始终在其位。这是开国以来的一种常态,虽然施行更戍法,为了保证训练与战力,轮戍也不是毫无限制的。像李万超坐镇丰州不到五年,这还算短的,像早期马全义、杨业、王彦升、王审琦等将领哪个不是十年往上?
倒是考虑到戍边官兵的情绪,已经把戍边的年限控制在2-3年,并且采取就近原则。不过,如今的时代终究变了,也不可能像国初之时那般,否则,让将帅久居边地,或者说久居一地,不说他们会有意见或生出怨气,朝廷这边都会不放心了。
而李万超,纵不提其他,只拿与皇帝之间的约定来说,就该做些回应。虽然距离五年之期,还有不短的时间,但刘承祐又岂能以此而大意,尤其在老将主动上表,提到身体的问题之后。
“九原侯多少岁了?”看着吕胤,刘皇帝问道。
“若臣没有记错,今岁正好满六十!”吕胤答道。
在此前的论功之中,李万超以多年积攒的战功以及戍劳,被赐爵九原侯,也是酬其收复九原之功。
闻答,刘承祐不由叹息一声:“以花甲之年,而戍苦寒边塞,栉风沐雨,顶风冒雪,实在不容易啊!”
“齐襄公以瓜熟之约,失信于臣,以致亡命,朕又岂能失信于将臣,而况于老将,本当体恤!”
略作考虑,刘皇帝吩咐道:“你拟一封恩诏,发往九原,赐九原侯金五十,银百两,绢五十匹,另,准其回太原休养,赐兵部侍郎衔,让晋阳官府多加照看。同时,告诉李卿,让他好好将养,花甲之年不足老,待他恢复好身体,朕还有任用,国家也需要他这样的老将!”
考虑到李万超的功绩以及多年的交情,刘皇帝也算厚待了,爵位不便再升,但在金银财帛上倒也未太吝啬,赏赐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了,购买力强大。同时,还很体贴地在“感情”上予以体谅。
见吕胤默记下吩咐,刘皇帝又道:“另外,关于丰、胜二州的戍防以及天德军的按批,让枢密院安排!”
“是!”吕胤应道。
在刘皇帝的目光下,吕胤主动禀道:“另有三司度支上报,今岁夏税,全国各道州,当收税额,当在一千五百七十三贯!这是三司拟定的诸道配额,请陛下过目!”
一提到钱,刘皇帝顿时就了兴趣,立刻接过御览起来。以往这个时间,摊牌的税额早就发布下达道州了,而地方上也有充足的时间做税务准备了,不过因为新政中规定,对于诸道的税额要综合考虑分配,因此三司是紧急制定。
当然,涉及到全国税收的问题,不是短时间就能得出一个合适合理的数据的,在此之前,度支部门已经提前有所准备了,今日呈报,只是做了最后的核算确认。
对于财政,刘皇帝可是十分关注的,这上上下下,方方面面,没有不用钱的。仔细地阅览了一番,对于制定的这个数目,刘皇帝是很满意的。
要知道,在几年前,大汉全国一年的两税税额也就这个数目上下,到如今,何止翻了一倍。当然,这是在平定南方之后的结果。
一扫各地定额,不出意外的,剑南道居首,被分了二百八十九万贯,接近五分之一了。其后,是淮东、河北、河南、河东、京畿等道了。东南诸道,因为有大动作,倒选择稍微缓一缓,不过这也不代表东南没给朝廷提供财税,仅仅战争红利,那些两税之外的浮财,就已经让内帑丰盈、国库回血了。
至于川东、山南、陇右、山阳、燕山、两广,则同样予以减负的,而河西,那更是意思一下了,为了巩固西北的安宁,保障其局势,朝廷如今每年往那边调拨的钱粮就不是那点两税比得了的。
“剑南道所定税额,是否太多了?”对着一串数据,刘皇帝认真地思量了一会儿,抬眼问道:“朕记得,两年前剑南道一整年,也不过五百余万贯!”
剑南的富庶是天下闻名的,这两年也确实成为了国家财税的大头区域,此前刘皇帝也有心加税收。而今三司调整了,刘皇帝又怕加得过狠,怕因此引起民变。
大概是知道刘皇帝的担忧,吕胤主动解释道:“根据多方调查汇报,剑南道尤其是成都及其周边州县,这两年恢复神速,已与乾祐八年相当,三司如今定的税额,尚不如当年孟蜀所定七成!照此调整,当无大碍!”
听他这么说,刘皇帝稍微安下心来,对他苦笑道:“国家财政,在于钱税,然而这税额的制定,想要把握好尺度,却也不易,少则财用不足,多则虑百姓负担......”
感慨了一番,即吩咐道:“尽快颁发下去吧,今天晚了,可与诸道一定宽限时间!”
“是!”
“陛下,汝国公将抵京了!”吕胤又道。
因为身体的缘故,也因为东南军政的妥善安排,李谷被刘皇帝召回了。闻之,面容一缓,道:“通知太子,让他代朕去迎接!”
“是!”
第30章 湖湘之治
如果要给大汉所有道州发展速度排个高低的话,那毫无疑问,湖南道必属第一,原因也很简单,底子相对薄弱,在得到有效治理之后,所取得的进步自然是巨大的。
千百年来,湖南都不能用纯粹的“楚蛮”之地来形容,沿湘江一线,以潭、衡二州为中心的核心地带,这也是一块宝地,土地肥沃,物产也丰。
同时,也享受了几次北方文化、经济南移的福利,在与中原交流联系的过程中,也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基础。就近阶段来说,在马楚时期,同其他南方割据诸国一样,湘潭大地就经历了一次值得书写的大发展。
当初马希范能搞出个“天策府十八学士”,不管其成色如何,多少能够反映出一些湖南发展的情况。只是,由于江淮、吴越那边的光芒太过耀眼,再加上马氏子孙太过不肖,在内部倾轧与外部战争中,使得湖南饱受摧残,使得在诸多人士的印象中,湖南还是那个残破不堪的穷乡僻壤。
有经济潜力,也有文化基础,因此,入汉之后,制约湖南发展的主要因素,唯有一样,人口。这也是这么多年以来,湖南道州府官员们一直努力的事情。
朝廷是乾祐八年收取的,时至如今,也整整八年了。在这八年中,变化最大的,也正式人口的增长,从最初的五十万人口,发展到现在在籍户口超过百万,直接翻了一倍,这是年增长率接近10%的增长速度,可谓十分夸张了。
当然,这并不是纯靠自然增长,还得感谢前任执政长官昝居润,此公到任之后,可谓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心一意带领三湘百姓谋发展。
一开始就深明丁口的重要性,在社会秩序稳定之后,就开始清查隐户,同时制定政策,招揽难民,吸引各方百姓移居,朝廷平蜀,连续上表,求得朝廷的同意,以川民填湘,仅此一项,就增长了十五六万人。再加上收编的苗、瑶蛮人,以及养育政策的刺激,湖南的人口增长自然“腾飞”了。
哪怕这样的结果,比起原属南平的三州府人口,还略有不如,但并不能否认这方面的成就。人口,是大汉对州县长官考核的一项重要标准,在湖南,因之而得到升迁的官吏就有数十人。
此前为了鼓励生养,减轻百姓的养育压力,昝居润特地从公库之中出资,以作奖励。同时,豁出面皮,向刘皇帝上表,请求朝廷拨款支援,虽然不可能一请一允,但次数多了,考虑到他收拾湖南那摊子不容易,多少也都会给些扶助。
说起来,就在这种来往中,湖南成了与朝廷联系最紧密的一个道。在平蜀之后的那一两年中,中枢那边只要收到昝居润的奏表,就有官员忍不住开玩笑,猜测昝使君又要求什么......
在如今这个时代,人才是第一生产力,当人口的增长得到满足后,其他方面的进步,也就可想而知了。一享山林之泽,二拥江湖之利,再大兴垦殖,鼓励商贸。
三年之后,虽然还谈不上温饱,但呈现出欣欣向荣之势。五年之后,治安良好,政通人和。八年之后,对当下的湖南百姓而言,也然称得上“小康”了,并且可以反哺朝廷了,潘美平岭南,其中半数的钱粮、七成的丁夫就是由湖南供应的。
在劝课农桑,开道疏渠,兴修水利的基础上,昝居润还另外发掘了一条财源,那便是矿产的采冶。尤其在南面的郴州境内,像金、银矿这样的贵金属,得到了大力开采冶炼,像规模大一些的银坑,郴州境内就有三处,到如今,湖南每年岁贡朝廷的银就达一万五千两了,这个数目也不能说少了。
在经济民生之外,文化事业,同样得到恢复,这片土地,是有足够的文化传承的。哪怕财政最拮据的那一两年,昝居润每年都会抠出一部分道府财用,支持学校,扶持读书人。
宣慰使石文德为首的一批湖湘士人,再加上一部分迁入潭州的川蜀文才,共同推动了三湘的文化发展。在大汉迎来统一,进入开宝时代之时,在昝居润的支持下,石文德纠集了一批文士,共同编纂出了一部描绘唐末以来湖南政治、军事、人文、风俗等历史与社会面貌的书,取名《湖湘志》,并在开宝大典时,与进贡方物一起献上,得到了刘皇帝的赞赏。
可以说,在昝居润的治理下,湖湘大地,再度迎来一次大发展。让人遗憾的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昝居润被调走了,去江浙,如今更是闽浙巡抚,可以算是高升了。
不过,对于湖南百姓而言,却是一大损失。据说,昝居润登船离开之日,万民挽留,长沙城中百姓为之一空,争相送别于湘江之畔。或许有些夸张,但百姓们对昝居润不舍的感情却是真的,为了纪念他,特地将接引浏阳河的一条水渠更名为昝公渠。
治湘八年有余,除了留下一份杰出的政绩,还有如此名声,也堪称的不凡了。严格意义来说,论治功政绩,在大汉的所有地方长官之中,昝居润保底第二,但因为湖南在大汉的地位,着实不高,纵然做出了实在的成绩,也不够瞩目。
开宝元年的长沙城,已经看不到当初的破败,因战争所受的创伤,也早已被修复,人口也恢复到了五千余户。要知道,早年为了恢复发展,昝居润把人都推出去开垦了,城中人口一度跌至不到两千人......
官署之内,走了昝使君,迎来边使君,如今,轮到边归谠来接手湖湘了,带领三湘子民继续前进了。边归谠,在乾祐初年的大汉政坛上,还是很活跃的,最高曾担任过御史大夫,主管监察系统,屡次直言上表,言必有理,切中要害,也十分得刘承祐敬重。
只是,由于后来对武德司的几番针对,最终惹恼了刘皇帝,被外放为淮西道按察使。在任期间,严肃法纪,清除奸吏,后又调任荆湖道,改知江陵府,如今成为荆湖南道的长官。
第31章 边公在任
自古以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地方上也一样,换了一任主官,执政方针、治理手段,都会有所调整,这是可以想见之事。当然,不管如何变,都要在朝廷的大政方针的范围之内,总体原则要遵循朝廷所定国策。
边归谠要昝居润,至少前任在湖南已经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哪怕萧规曹随,也还是还做出一番政绩的。不过,这么多年来,愿意笼罩在他人的光芒下的人终究是少数,尤其是到边归谠这样的地位。
当然,边归谠也不是那种为了显示自己存在感,就沽名钓誉、滥改其政之徒。事实上,仅按照的“开宝新政”的思想理念,执行政策,就足够他忙上一阵子了。
到任的数月之间,边归谠的精力也主要投入在上边的,尤其那些惠民、惠农办法,以最快的速度推行下去,教育敦促各道州官吏,布告全境百姓。
虽然距离贯彻落实,出实际效果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但在官府的宣扬之下,也已经使得湖南民情大悦,多少带有些期待。尤其是那些最直观,听得懂的东西,比如减丁钱,降两税......
如今,已然入秋了,也到了检验新政落实,考验官府公信力的时候了。虽然比往年晚了些,但夏税的收取,也开启了,按照朝廷给湖南的定额,边归谠也根据诸道州往年的情况,一层层地分下去。
而往往就是在这种政令下达的过程中,最容易出问题。作为一个传统的文臣,边归谠廉正耿介,深知无信则不立的道理,对于已经宣扬出去的政策,做出的承诺,绝对不能失信于民。
因此,在今岁夏收开启之前,就连发大令,劝勉告诫诸州县官吏,勿负朝廷所托,切实执行新政,同时,还专门从布政使司衙门挑选了一批僚吏分赴各地,指导监督。
秋季的长沙,气候自是宜人,景致也十分养眼,瑟瑟秋风之下,竟无一丝萧索之意,反而带给人们一种闲适之感。
当然,作为湖南的最高行政长官边归谠,却无兴致也无时间去欣赏长沙的美景风物了。官署之中,处理完手头的庶务之后,简单地做些休息,边归谠又投入到对湖南各种籍册的阅览之中。
想要治理好一个地方,首先得了解其情况,再因地制宜,若是自以为是,一意孤行,那么注定不会有个好结果。
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边归谠明白这个道理,在这段时间中,他有半数的时间,都花在体察湖南政情、民情之上,倘若发现问题,也是及时整改。
如今,在初步取得对湖南民政的控制,并着手贯彻新政后,他也开始为自己的治策做准备了。毕竟,开宝新政不是短时间就能见成效的,而他的治政理念与重点,却是要尽早确定。
或许是早年的为官经历,边归谠每任一地,最乐意做的,也最擅长做的,就是纠察不法,澄清吏治,到任湖南,亦然。
此时他查阅的,就是这些年湖湘诸州的刑事狱案,并且,迅速从中找到了自己的施政方向,还是老办法,澄清吏治,强化治安。
湖南如今算是个“移民”的地区,外来人口众多,且成分复杂,这就难免带来与原主百姓的矛盾,以致于民间的冲突频繁,并日趋严重。
同时,由于对苗、瑶等蛮民的编户融合,汉夷之间也并非是和谐相处,时不时地也有些冲突,流血案件也不少。社会治安,是个有巨大进步空间的问题,在边归谠的目标中,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是该做到的。
同时,暂居润对湖湘的发展有卓越贡献,但在官吏的管理与教育上,却缺乏约束,过于看重政绩而忽视了操守,以致于湖南的吏治并不算良好,至少在边归谠的眼里,是需要整治的。
所谓的政通人和,也只是宏观上的,整体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但并不能掩盖背后的一些问题。以郴州的银坑为例,为了保证采冶产量,每年上报的矿工伤亡数量,居高不下,虽然都有矿难、意外等因素掩盖,但边归谠一眼便看出其中的问题,必然不乏过度役用矿工的情况。
在边归谠沉浸在他对湖南下一步治理的构想中时,一名身着浅绯袍的官员走了进来,拱手拜道:“边公!”
抬眼看见来人,边归谠放下了手中档案,脸上露出一点矜持的笑容,道:“李长史来了,坐!”
来人名叫李观象,乃是原湖南节度使周行逢下属的第一幕僚,被委以帅府一切民政事务,后来更是作为周行逢后勤大管家。朝廷收取荆湖之时,在最后阶段,积极纳降,使长沙和平“解放”。
能在周行逢那种残忍好杀的强人手下,做到文臣之首,李观象显然是有一定才干的。归顺朝廷后,先是辅助安定长沙、招抚诸州,被慕容延钊举荐为朗州长官,后又调任长沙任知州权县令,还有幸作为湖南的使者,进京述职献贡。
如今,官拜荆湖南道长史,在地方上,也是五品高官了。经过多年的实验与调整,诸道布政使司的机构职位也基本定下来了,布政使下,除了对应州县职事的僚佐外,主要职位有三,别驾、长史以及参政,其中参政非常设,算是一个过渡性的职位,一般州级官员升迁前,就会都布政使司做一段时间参政。
由于上任别驾调走了,目前有缺,也就使得李观象这个长史,成了边归谠的副职。而由于李观象此人,有见识,有志向,也吃得了苦,了解到边归谠的清正廉洁,在其到任之后,又恢复了在当年的清苦自励,剑谱律己,一段时间下来,也颇得边归谠的好感。
此时,注意到公案上那一堆的档案,不由朝边归谠感慨道:“边公又在审阅道州籍册吗?勤勉如此,实在令人感佩啊!”
听其恭维,边归谠微微一笑:“若不能通习民政详情,如何对症下药,因情施政?只是昝公把湖湘治理得太好了,老夫怕处事不当,反让三湘百姓受了苦......”
当然听得出,边归谠这是故作谦虚,李观象当即拱手道:“边公清正,克己奉公之名,天下皆知,湖南百姓有您这样的亲民官,实乃福气!”
简单寒暄几句,边归谠问李观象:“有何事?”
谈及正事,李观象脸上有些明显的严肃变化,将手中拿着的两份公文呈上:“关于南征两广征伐诸州丁夫的名单以及酬赏钱粮数额,已然整理出,请边公审阅,如无异议,可颁行下去!”
“这是应该的!”边归谠立刻表现出了重视,接过认真地浏览起来。
没错,平南都快一年了,对于从征民夫的犒赏,才刚刚开始做结算,当然,这并不能算慢,从朝廷到地方,再到各州县,要经过的流程与环节也是不少。
对于赏赐的数目,边归谠是没有太大意见的,兵部那边有明确的指示,只是人员、功劳、伤亡情况,这才是需要核实的。
“可曾核实过了?有无出入?”瞄了眼李观象。
“已然!”李观象自信且肯定地回答。
考虑了一阵,在死亡及伤残的那份名目上看了看,边归谠道:“如无出入,就吩咐落实吧,尤其注意,务必分发到户。另,让各州县官吏,当亲自上门的拜访,以示抚慰。长沙伤亡之家,也把名单列出来,抽时间,老夫也当亲往!”
“是!边公真仁德君子啊!”
恭维一句,李观象又继续道:“另外,收到江南道移文,第一批迁豪,已然登船,溯江而上,请本道准备好接收安置事宜!”
“哦!”一闻及此,边归谠立刻来了精神,问道:“有多少人?”
李观象答道:“约三千户!”
显然,韩熙载之赴江南,已经轰轰烈烈地展开整改事务了,第一件事,办的就是迁豪,如今看来,落实得很迅速。
而对于湖南而言,来自江南的移民,绝对是优质移民了,这些人在地广人稀的湖南,完全可以作为带头致富的那批人。
同样的,对于那些被强制迁出,背井离乡的江南宗族而言,湖南大概也是最好的去处,只好比起那些被分到山阳抑或西北的人来说,简直是幸运。当然,被迁的,也不完全是豪右,还包括富农、商贾。
边归谠也是喜上眉梢,接过公文,嘴里问道:“你觉得,这批人该安置在何处?”
毫不犹豫,李观象道:“潭衡二州,犹可容民五十万!”
第32章 邠州,北迁队伍
十一月的关中大地,已经可以用严寒来形容了,万物萧条枯败,簌簌北风席卷而过,天地之间一片肃杀,虽无雪痕,却有霜意,从空气之中,似乎都能嗅到那刺骨的森寒。
一般这种时节,不说关中百姓,就是动物野兽,都减少了外出活动,蜷缩隐伏,苦熬过冬。开宝元年的关中冬季,节气不算极端,相较于往年,没有过分地冷,因而可以发现的是,有不少黔首,响应官府的征召,进行公共建设,在邠州就是这般。
服劳役,是每户大汉子民所必须履行的义务,每年都至少要贡献一个月的期限,当然,这是可以用钱粮绢帛来抵扣的。早年,因为劳力缺乏,贫苦的黔首之家,甚至让缫丝织布的女子妇人代替家里男丁服劳役,如今这种情况却是少多了。
并且,在很早的时候,朝廷便规定,官府征召劳役,不用百姓自备粮食、工具,全部由发起的官府承担,条件允许的甚至会予以一些赏钱。在东京以及靠近京畿的地区,是很平常的事,其他地方就得看官府财政以及官吏的情况了。
邠州知州名叫王祐,现年四十一岁,性倜傥而有志气,进士出身,属于朝官知地方的典型,早年担任御史、户部员外郎、知县,两年前调任知州。
邠州这个地方,原属静难军,属于关中要地,渭北重镇,西邻泾渭,南接京兆,早年的时候,属于朝廷稳固西北局势的一处基地,已故汾阳公药元福就曾担任过静难军节度使,率领邠宁子弟,内制凶暴,外御敌寇。
不过,随着藩镇被削弱,朝廷实际掌控的疆域外扩,邠州也就逐渐成为了关中腹地,靠着滨临泾水的便利,也算是关内中上的州郡了。
王祐算是个大器晚成的官员了,到任不足半年,就经受了一次考验,乾祐十五年那场关中大旱,邠州也受到了波及,田亩荒旱,粮食减产,饥民滋生。在这样的背景下,王祐身体力行,积极赈济,率领官民,抗旱抗灾,最终实现的效果是,熬过岁末,邠州治下,无一丁一口因冻饿而死。
不管其他州县的情况如何,至少邠州这边,情况是属实的。此前,刘皇帝曾问过吕胤,灾害背景下关中可有冻饿而死者,事实情况是,有!甚至于,哪怕没有灾害,西北州县,也不乏冻饿的情况。
王祐出名的第二件事,就是在征发劳役的事务上,发现了弊病。治下的定安县令,在此事上欺上瞒下,一方面让辖下百姓以钱粮布帛冲抵劳役,一方面又巧设修路、疏渠、缮城的名目支用公库钱粮,当然,这双份的钱粮布帛都落入县令囊中......
对于此等弊案,王祐自不能容之,察觉之后,即将定安令羁押起来,然后搜集证据,基本没费什么力气,事实清晰,人证物证全有,送交按察法办。
作为知州的朝官,王祐是有资格直接向刘皇帝上奏的,于是就此事的情况,向东京递了一份奏表,谈及他对此事的看法。
然后,得悉此事的刘皇帝大怒,可以想见,定安县之事,绝非个例,全国县邑上千,什么幺蛾子都可能出。
于是诏令中央及地方诸司,就此类情况进行一次清查,结果显而易见,像定安令这样的“聪明人”,还是不少的,并且由此爆出了好几例贪腐案件,牵涉其中州级官吏就有十几余名。
震怒的刘皇帝,又直接干预司法了,全部处死,因为这样性质的案件,不只是贪腐问题,还涉及道欺瞒朝廷,无视中枢权威。
让刘皇帝忿忿不平的是,征发徭役,基础建设,乃为利国惠民,朝廷甚至由此在制度上与地方以支持,每曾想到,反而成了一部分贪官奸吏中饱私囊的便利。
也再度让刘皇帝觉得,要治理好国家,要当个好皇帝,实在太不容易了,越发感觉,治国的过程,就是自己与全国官吏斗智斗力的过程。
这个事件的后续,则是在各地工程的启动上设置了一定的限制,需要提前上报,并由上级官府进行检查监督。该修的还得修,该建的还得建,不能因噎废食,只是刘皇帝心中有谱,不要期望永远不出问题,这世上总不缺“聪明人”,也不少让人钻的空子......
而在此冬,王祐是以邠州官府的名义,下达征发命令,在新平、定安、襄乐、宜禄几县,开挖沟渠,兴建池塘水库,显然是为了干旱做预防。
在西北地区,水是尤其重要的资源,在乡野,每年也不乏为灌溉的水源而争抢、斗殴、伤人的事件。因此,既有官府的命令,又有开渠的诱惑,再加王祐积攒的名望,邠州百姓的大多踊跃响应,严寒并不能阻止他们的热情。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支上千人的队伍,冒着风寒,顺着那坎坷不平的道路,沿旧邠宁道,踽踽北上。
因为国家的政治、经济重心都关东,并渐移东南,朝廷在交通的改善上又把主要精力放在水道上,陆道的情况,一直都不算好。直道、驰道的铺设,也就中原地区比较完善,再加主要的驿道、官道得到了足够的修建,至于其他旱道,现状不能用恶劣来形容,但也谈不上发达,就北方而言,越往西北,这种情况越明显。
因此,路过邠州的这支队伍,走得很辛苦,气氛也压抑。这支北行的队伍,不是商队,在大汉还没人有实力能组织起一次上千人的商队,也不像流民,车辆甚多,家私甚多,马、驼牲畜也不少,整个看起来,倒像一支游牧的部族。
当然,这只是表象,前有向导,中有巡骑,后有官差,队伍中的人,大多操着南音,一个个面沉入水,苦大仇深,流露出一种压抑着的怨恨的气质。
没错,这支队伍,就是自东南外迁的其中一部分的地方豪强的。在没得选的情况下,迁往湖南,算是最让容易接受的,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幸运,而北迁的人,则可以用劫难来形容了。
被强制着,变卖家产,离开安逸富庶的东南宝地,而远迈数千里,几乎横穿国境,迁到苦寒之地的西北,换作任何人,都会愤怒、怨恨,这种情绪,随着这一路的千辛万苦,已然在这支队伍中蔓延开来了。
也察觉到了这种情绪,负责随行北迁的官吏、兵卒、差役,近来都小心了些,加紧了看管。事实上,不只是被迁的豪强,就是负责这项差事的官兵,也多疲敝了,都期待着尽快抵达目的地,好解放。
他们这支队伍,自京口登船,一路沿水道北上,经淮河入黄河,而后西进,至陕州境内后,弃舟登岸。因为基本都是举家迁徙,家私辎重极多,一路上走走停停,效率尤其低下,抵达邠州,前后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
这一路走来,也是历尽千辛万苦了,然而,寒冬之下,这漫漫长途,似乎还望不到尽头,令人有些绝望。
因此,哪怕得知过了邠州,就将抵达终点庆州时,除了随行的官兵差役之外,也没有人露出什么喜悦的情绪,大多麻木了......
第33章 豪强
不得不提的是,比起真正的流民,这些北徙的江南地方豪右境遇要好得多,家产基本保留,衣食能够保障,有公差随行庇护而无盗匪之害,哪怕免不了出钱买平安,像他们这些人,可是被劫掠的优质目标。
于他们而言,从踏上北徙的路途开始,未来都变得模糊了,前途难测,安危难料。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安全地抵达邠州,已是幸运了。
当然,这遥遥数千里旅途,一路也并非坦途,波折不少,伴随着的,是疾病、死亡、逃跑......
这一批迁户,总共有一百五十六户,基本都是举家被迁,携老扶幼,甚至有不少僮仆奴婢相随。队伍前后拉长了至近两里,为数不少的车马,几乎占据着整条道路,这样的队伍并不方便管理,但架不住差役有刀兵,有鞭子,有棍棒。
事实上,赶了这么漫长的路,还能置办车驾,借用畜力,可见这些人家资确实不菲。队伍尾部,其中一辆刷着棕漆的马车缓缓跟随大队行进,轮轴间发出刺耳声响,显得行进艰难。马夫脸手冻得通红,牢牢地抓着缰绳,呼吸之间都有热汽喷出,车厢的缝隙被塞得严严实实的,却难以做到密不透风。
车厢内的空间显得很局促,却塞满了四个人,两大两小一家子,瑟缩在被褥之中,精神状态奇差,身体更饱受折磨,习惯了江南舒适的环境与气候,西北的干冷苦寒实在不是他们轻易能够习惯的,更何况还是这种餐风宿露。
“娘,我冷!”长相可人的小女童以一双无辜的眼眸望着自己娘亲,委屈地道。
通红的脸蛋,既是冻的,也是闷的。妇人带有水乡女子的柔婉,没有多说话,将自己衣襟解开,把女儿的是拉入怀中,紧贴着腹部,然后抱着爱女。这种时候,也只有亲人之间,可以抱团取暖了。
另外一边,还有一名中年人以及一名少年,这是父子俩。中年人看来倒也有几分涵养,只是看着妻女的模样,面目间带着不忍,眼神中透露出的,则是中无奈与忧郁。
很多问题与麻烦,都不是钱可以解决的,这一点,早在勒令北迁的前后,他就体会到了。身边的少年靠着在车壁上,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不断晃动,只是双眼无神,目光涣散,只是在偶尔的回神间,流露出一抹愤恨与凶狠。
“爹,还有多久才到?”终于,少年开口了,声音显得有些沉闷。
中年人沉默了一下,安慰着说道:“如果差官说得不假,快了!”
少年没再出声,又闭上了眼睛。这父子俩姓袁,父袁振,子袁恪。这一路来,在越来越远离家乡,在吃苦受难散财的过程中,袁恪不断向父亲发问。
为什么要变卖家产,别离亲友?
朝廷为什么要做?
为什么不迁那些贫民、农民?
为什么有的人可以不被迁?
有钱、有地就是罪过?
那些侵吞他们家产的人是否回得到报应?
为什么一定要到西北?
......
等走到关中,少年已经很少再问那些问题了,不是父亲给了他清晰正确的答案,而是少年逐渐成熟了,知道现实不可更改,知道去适应环境。
只是,在意识恍惚之时,仍不免回想起,在江南那热闹的庄园,舒适的住宅,四邻的好友,成群的奴仆、农户,还有他十分喜爱的照料他起居的美貌婢女......
然而,这些如今只能在回忆中呈现,在梦境中幻想,一朝回神,还在这艰辛的旅途中,被严寒与凄冷包围。而每思及此,少年袁恪的心灵就不由被仇恨所占据,只是,不知如何发泄出来罢了。
这一路上,他想过逃,潜回乡里,然而被其父袁振严厉地警告了。少年起初是不了解逃亡的艰难与后果的,就如他那一大串的疑问,父亲没法解释清楚一般,只是后来见到那些“实践者”的下场后,果断老实了。
没错,不只少年袁恪想过逃跑,还有人付出了行动,结果便是,迅速地被发现,被追捕,被锁回。对于南方人而言,越远离江南,在人生地不熟的北方,想要逃离,哪里是简单的。哪怕不通过城镇,就算只走乡里村野,都没办法轻松遮掩踪迹。或者,远避山林,但几乎是去做野人,那样的结果只怕比被迁到西北下场还惨。
而被抓回来的人,也不是简单地教育、责骂一下就结束了,因为耽误行程,浪费了事件,监押的县尉怒不可遏,下令鞭笞,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结果毫不留情,鞭打也毫不留力,打得哀嚎不已,打得血肉模糊,犹不罢休......
最终,几名逃亡的人,在继续赶路的过程中,因为缺医少药,因为劳累,陆续死掉了。从那时候起,很多人都意识到了,自己虽然是朝廷的迁户,这些随行的官差,名为“护卫”,引路护送,实际上在这些差人眼里,他们只是一干有产的囚犯罢了,要是破坏了他们的差事,影响任务,就绝不会留情,并且,因怀有一种仇富心理,还有不少刁难,这一路来,敲诈勒索的事情,也是没少发生。
这一批人,基本都出自句容县,袁振父子算是土生土长于江南,但严格意义地来说,袁家并不能算是南方人。其祖籍为蔡州,袁振祖父早在唐末时期就为避战乱,举家南迁,其父曾投军,还做到了军校,不过在与吴越的战争中受了重伤,因而退役归养,不过前前后后也积攒了不少家产。
等传到袁振手中时,袁家已融入了句容,在当地彻底站稳脚跟,有田产四十余顷,同那些巨富不能比,但也是小有名气了,怎能不被盯上?
受到环境的影响,袁振也是个文化人,饱读诗书,习练经文,并且有些见识,看到了金陵朝廷的崩亡形势,也没有谋取科考出仕,只是经营着自家的土地、财产,安安静静地做这个“田舍翁”。
并且,虽然家里拥有两、三千亩田,但与那些横行乡里的豪强不同,很少张扬,家风也严,还屡有善举,在句容当地颇有声誉。
然而,自诩本分袁振,在朝廷的大政之下,也难称“无辜”了,在强权面前,所谓的财富、名誉,都成了虚妄,都抵不过官府一纸公文,一道命令。
在韩熙载到任,着手迁豪事宜时,很多人都慌了,为之奔走、联络,想要逃避,乃至抵抗。和所有人的反应都一样,一开始是不信,后来是观望,然后随着形势不断紧张,开始慌张了,然后也开始谋求免迁,毕竟,朝廷不可能把江南所有的豪强地主都迁走。
袁振也做了不少努力,走门路,托关系,然而效果很差,他所寄希望的人家,很多人都自身难保。果然,袁家也收到了迁徙的命令,限期一月准备。
人被逼急了,总会反抗的,袁振虽是文人,也动过心思。然而,随着各方面的消息传来,果断认怂了。有一些态度强硬的豪族,为了对抗迁徙令,直接置之不闻,甚至纠集宗族、乡民、佃户,据庄园固守抗拒,这大概是最愚蠢的做法,十几家这般做的大族,被抄没家产,发配流放,成为了典型。
后来,江南土豪们发现了,朝廷是根据土地的多少而定迁户,于是就有人动了心思,将自家的土地分与族人、佃户,借以摊薄自己的土地。
果然有效果,袁振也就跟着这样做了,然后没有多久,官府的命令来了,让百姓们根据现有土地情况,上衙门登记,今后两税收取,以此为凭。如此,官府的用心,一目了然了,就是要分他们的地,愤怒的同时,也松了口气,在很多人看来,如果能够少些土地,就避免被外迁,那也是值得的,只要根本还在,将来就有希望,日子还长着了。
然而,实际情况是,朝廷的迁豪政策,在韩熙载的主导下,仍在继续进行,袁振后来也收到了句容县十分强硬的迁徙令。那个时候,他才慢慢地意识到,朝廷或许不只是简单地为土地问题。
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努力却全部付诸流水,当得知外迁不可避免,袁振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迁到湖南。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都想去湖南,最终比的还是谁占先机,谁有关系。
而袁家属于,既丢了先机,关系也不够硬的人,最终只能同句容、溧水的这一百多户豪强地主一起,踏上北迁之路。
第34章 苦难
在一切的努力都不见效后,对于北迁袁振做了最后的努力,那便是希望能够回到祖籍所在的蔡州,在他看来,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满足了朝廷迁户的要求,也让他们不用远离内地,到偏远、陌生而又复杂、危险的边地定居,然后又被拒绝了,或者说负责的官员直接无视了他的诉求,完全没有听取他恳求的意愿。
最后的最后,素有涵养的袁振,头一次心中充满了愤怒、怨恨,对于大汉朝廷失望乃至仇视,对于金陵朝廷则是无比怀念。同样的,也因为是文人,他无法像诸多不愿外迁的豪右一般,采取什么过激的手段与反抗。
江南的迁户行动,可以想见不是一帆风顺的,文道昌盛,却不代表没有血性之徒,尤其在面对严重的利益侵害、存亡干系之时,感受到了那切肤之痛,发生了几股叛乱。
只是,朝廷的准备太充分了,官府的控制能力太强了,哪怕在当涂发生了一起由原江南士卒掀起的哗变、叛乱,也毫不移其志,所有的动乱都被驻军弹压扑灭,所有参与到动乱的人,不管什么身份,不是被杀,就是被问罪流放。
那段时间,袁振听到的消息,都是哪州哪家被灭门,哪家被抄家问罪,哪家被籍没流放......
在强权之下,有大量深刻的教训在前,可供的选择也只有两条,一条直接通向绝望的深渊,一条尚存希望,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
于是,袁振怀着一颗沉重的心情,开始清理自己的家产,配合北徙。
读过书,博闻广记,并有阅历的加持,在面临重大抉择时,所做出的行动终究是强于一般人的,在准备期间,袁振的举动充分体现出了什么叫见识,什么叫聪明。
他把自家的土地,分给了亲友以及佃户,剩下的也悉数变卖给官府,同时,将所有的财产包括那座住了几十年不断扩大的庄园一起清理变卖,转化为金、银等方便携带的财物。
对于自家的僮仆奴婢,大部分都遣散,分与土地、乃至钱粮,完全做出了一副“散尽”家财的样子。至于他的小妾们,因为没有生养,也都发与足量的钱粮,让她们回家、改嫁。
而经他挑选,最终随他北迁的只有五户足够忠诚的身强体壮的奴仆,以及两名健妇。袁振很清楚,涉及到数千里的迁徙旅途,哪怕是官府组织,危险、风险都太大了,因此比起那些僮仆数十、满载家私的人,他选择闷声,选择低调。
当然,这并不是袁振真的大方,真的磊落,真的有那等大器量,毕竟三代半个世纪积攒的家产,经此一迁,直接缩水一大半,换谁不心疼?哪怕是经自己挥霍一空,心里都能好受些。
袁家唯一的缺点,就是血脉太薄弱了,他是独子,膝下也只有一子一女,子十二,女七岁。这样一家,如果再大摇大摆,不知隐富,那必是取祸之道。
不过,哪怕再低调,随行的那几口沉重的箱子,那几辆马车,都能证明,还是有些家财的。事实上,如果袁家像其他人家,也有几个年富力强的嫡系血脉,那么袁振纵然低调,也不至于像这般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事实上,袁振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他所不知道的是,有一支同样北徙的队伍,在渡过长江之后,惨遭噩运。护送的官兵见财起意,将之杀掠一空,六百多迁户,不论男女老幼,无一幸免。
那支数十人的官兵、差役,带着抢掠的大量钱财,逃亡大别山脉,落草为寇,虽然最终被淮西道都司派兵剿灭,但被杀害的数百人,却也无人替他们伸冤了。
财帛动人心,露于白的后果,就是那么严重,这就是风险。对于其事,从地方到朝廷,从官吏到军队,都是竭力掩盖,事情或许终有暴露的一天,但是死难者的家属,或许想不到,永别那么快就成为现实,那数百人,甚至连到西北吹沙子的机会都没有......
因此,来自句容、溧水的这批迁户,能够顺利地抵达邠州,确实是件幸运的事。只是,他们不会这么觉得就是了。事实上,像袁振这样性质的豪右,也得感谢平日里名声还算好,过往那些鱼肉乡里,横行不法的人,可是在经过一番清算之后,才上路的。
而如今,袁振最后悔的,莫过于在看出江南不保的情况选择隐于乡野,没有在官府谋求一份官职。那样,或许有机会直接转入大汉的军政系统,多少能为自己谋取一份保障。当然,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卖的。
“夫君,孩子似乎病了,额头发热......”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两个时辰,在袁振恍惚间,忽然听到妻子惊慌的声音。
闻言,眉头一紧,袁振赶忙屈身查看,只见缩在母亲怀里的女童,紧闭着双眸,小脸还是红彤彤的,红得有些鲜艳。袁振赶忙摊手摸了摸其额头,哪怕他的手本就冰凉,也能感受到爱女额头那不寻常的热意。
“怕是得了伤寒!”袁振语气沉重,目光中透着忧虑。
在这样的环境下,最怕的就是出现伤病。而听其言,其妻子顿时有些止不住眼泪了,伤寒可不是小病,孩子又那么小......
袁振心情自然沉重,因为子嗣单薄,对于自己的儿女,向来珍视。另外一边,袁恪也“活”了过来,看了看昏迷妹妹,哭泣的母亲,抬眼望向父亲,问:“爹,妹妹是不是也要死了?”
“啪”的一声突兀地响起,袁振扭头,恶狠狠地瞪着儿子:“你在胡说什么!”
袁振还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也没如此严厉地对待过儿子,更没动过手,可见他对袁恪这种晦气的话是何等生气。袁恪捂着脸,愣了一会儿,慢慢地低下头,不作话了。
他说这话,并不是没有依据的,这一路走来,老人孩子,也死了一些人。迁徙之路,也是实实在在的生离死别......
“需要医师诊治施药!你们老实待在车上,我去想办法!”努力地平复下惊慌的情绪,袁振对妻子说道,而后掀开车帘,也不让车夫停车(擅自停下会惹麻烦),干脆地跳了下去,虽然车速不快,但是还是跌了个跟头。
车内,母亲仍旧手足无措,少年袁恪看着妹妹,则心中发誓,如果妹妹死了,将来一定想办法为其复仇。
如果说车内还有一点温度可言的话,那车外则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漫长的队伍,看不到头,也见不到尾巴。随他北迁的几户忠仆,基本是各自享用一辆车,不过待遇就别想像主人家那么好了,都是默默地忍受着风霜的侵袭,还得分出人照看那些装载着家私细软的板车。
苍茫的天地,在袁振眼中显得尤其阴沉,在关中百姓眼中寻常的一个冬季,在他们这些南人看来,竟如寒冰地狱。寒冷的天气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长期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还要兼顾行程。
花费了不短的时间,袁振找到了此次护送的最高负责长官,句容县尉。县尉姓陈,原本只是句容县的一名身份卑微的小吏,以往的袁振哪怕算不得什么豪门贵族,也是可以以一种轻蔑的姿态蔑视之的。如今,这样的人,却成了可以主宰自己身家性命的“大人物”。
在政权交接之际,往往代表着旧秩序的打破,新秩序的建立,这个过程,也是一些投机者冒头的良机。县尉陈就是这样的“幸运儿”,去岁王师南定金陵,接受两江州县,他先是带头开门,迎汉军进驻,而后积极配合维护治安,搜刮酒肉钱粮供馈驻军。
后来,朝廷南派的知县到任,又果断投效,靠着前前后后不遗余力的忠诚行为,终于摆脱了地位低下的“吏职”,成为朝廷正授的县尉。
在迁豪的政令下达后,也是积极配合上官,因为是当地人,对于境内情况十分了解,提供了不少有效情报。其后,又主动请命,接下这护送的苦差事。
这样的人,道德上基本可以不用对他抱有太大期待,但是不得不说,任何一个国家,都需要这样的人,这样的干吏。而这县尉陈,也有其不凡之处,那便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明确的目标。
在得知负责护送的长官是县尉陈后,袁振是主动交好,付以重礼,希望能够得到庇护。
县尉陈是照单全收,同时也表现出一副“一视同仁”的态度,几番表示,此番差事,只求顺利抵达庆州,希望这些“贤达”们不要给他惹麻烦,不要让他为难,那么一切就相安无事。
因此,当出现逃户的时候,他也直接暴露出自己残暴的一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是需要陪着些小心的,至少,不能得罪他。
当袁振主动找上时,县尉陈首先露出的是不悦的神情。
第35章 杨村
随着商品经济的持续发展,大汉的城镇建设也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尤其是各类市镇,更是喷涌而出,自乾祐五年开始,十余年间,大汉所辖诸道州新置市镇已达二百三十七处,基本按照每年新增二十处的速度增长,极大地丰富并满足了村镇之间农林渔牧产品的流通与交易。
哪怕是相对僻远的关内、西北地区也一样,同样以邠州为例,在诸县之间,择环境优良、交通便利处,新设了三座市镇。
不过,在当下之大汉,百姓最基本的聚落形式,仍以乡村为主,毕竟农牧渔猎还是黔首们最主要的生存方式。邠州的地形地貌以土塬、丘陵、沟壑为主,依靠着山水林塬,只要无灾无害无战乱,辖下的百姓的生计,纵然谈不上富足,也能衣食无忧。
杨村是州城新平与县城定平之间的一处村落,处泾水东塬之上,不缺耕地,西临泾水,距离官道也不远,交通便利,因而算是数十里村落之间相对富足的村落了,人口也最多,足有四十五户。
名字叫杨村,然而,村里有姓马的,姓白的,姓姜的,就是没有姓杨的。这不是座偏远的村落,但同样祥和平静,村民基本靠着种地生存。
冬季的村落,各处同样透着萧条,不过村落内升起的炊烟,以及不时响起的鸡犬人声,还是体现着生活的气息。村前的大杨树下,却有一道有趣的风景,十几名少年不避风寒,聚在一块儿嬉戏,呼喝不断,玩的是打仗的游戏。
年纪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小的明显不过十岁,但一干人明显乐在其中,手里还拿着一些木制的刀剑与棍棒。在他们这个年纪,基本都该帮衬家里的活计了,要么下地耕作,要么上山放牧,也就在农闲时,方有空暇嬉戏玩闹。
因为天气的缘故,也没法漫山遍野地跑,精力无处释放的少年们,也就学起了长辈们,进行乡兵操练,当然,毫无章法,更喜欢的还是根据那些听到的战争故事,模仿娱乐。剽悍的民风,是从小体现的。
领头的少年,看起来很有威信,扮演的也是“将军”,像模像样地指挥着他的“麾下”,一会儿冲锋山坡,一会儿据守土道,一会儿围攻杨树,场面十分热闹。
少年身体看起来不够强壮,面色就如土壤一般黄,但是给人一种精悍的感觉。他名字叫作白羊,因为出生的时候,家里的羊也产下羊羔,故而名之。
和村里半数以上的人家一样,白羊一家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杨村人,而是在大汉建立之后,移居邠州,被官府分配在此。白羊家是个十口之家,除父母之外,祖父母仍然健在,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嫂子,一个姐姐,一个妹妹。
十多年下来,白家也在邠州彻底扎下根了,与村领家的关系也相处融洽,同时因为劳力充足,生活也日趋良好,更没人敢随意欺侮,在与外村外人有冲突时,白家也是出人出力。
祖父当过支前民夫,替汉军转运粮草,修筑防御,搬运尸体。白父也曾入伍,替朝廷打过仗,在凤翔抵御蜀军入侵的战事中斩杀过两名蜀卒,后来因伤还乡,还得到了官府一笔不算丰厚,但足以改善生活的钱粮赏赐。
家里足有五十亩地,在这土塬上已然不少了,另外还有几亩果林,还养有猪羊牲畜。近来,家里已在张罗着,给快满十七的二哥娶亲了,另外姐姐也快嫁出去了。
长这么大,少年白羊唯一疑惑的,是自家的来历。据祖父说,追溯几代,他家应该是羌人,到祖父时就变成了吐谷浑人,从父亲口中的说法又变成了党项人,而大哥则坚定地认为,自家是汉人......
没有人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是白羊倒知道一点,自家说的是汉语,种的是汉地,缴的是汉税,未来或许还会娶个汉女,少年已经喜欢上村里一名刘姓的小娘子了。不过,据说刘小娘子祖上也不是汉人。
宁静的村野间,突然传来几声急促的犬吠声,很快沿着土道飞速地蹿出两条狗,奔至少年们面前一个急刹停下,而后冲着村外不停地吠叫,显然是出状况了。
没有多久,一道身影也顺着土道跑来了,是负责“放哨”的少年。白羊带着少年们围了上去,询问情况。少年面上带着一抹紧张,平复了一下呼吸,说道:“羊哥儿,村外来了一大批外人?”
“是什么人?有多少人?”白羊当即问道。
少年囫囵地答道:“有好多人,一眼望不到头,有好多大车,装满了东西,还有官差,有骑士......”
这样的阵仗,对于村野少年而言,可谓惊奇乃至惊吓了,大部分人都无所适从。白羊倒显得冷静些,立刻对少年们道:“你们赶紧回村,通知村老以及家里人,我去看看情况!”
少年们一哄而散,并且随着消息的传开,村落的宁静也被打破了。白羊则带着两名大胆的少年,出村察看情况。
路过杨村的,自然袁家所在的那支迁户队伍了,在经过与县尉陈的“友好”交流后,县尉陈最终同意了袁振的请求,暂时停止赶路,寻地歇一歇,给其女找医师救治。代价是,三十两黄金,毕竟因为你一家人的问题,耽误一众人的行程,那县尉陈宰起人来的时候,确实是一点都不手软。
事实上,哪怕继续赶路,也走不了多远了,这么多人,这么多车,尤其在进入渭北高原之后,受地形道路限制,每日也就能够走个二十里路。
当然,袁振要买的,是后续服务,比如找个舒适的环境,最重要的,寻医觅药,在这山野道途之间,可不容易。县尉陈也是个拿钱办事的人,当即吩咐下去,在向导的引路下往杨村而来,这是距离他们最近的村落了,下官道也不过三里地。
然后,在抵村前,被发现了,再然后,被白羊带着两名少年拦下了。
“你们什么人?”浓重的口音让人听不清楚。
看着手执木制武器,拦于道中的杨村少年,简陋的形象固然有些搞笑,但那股子凶悍与戒备,却给人一种不可小觑的感觉。
一名公差上前,居高临下地说:“我们是官府公干的队伍,时辰已晚,不便赶路,希望借你们的村子暂住休整!”
“你们来此做甚?”同样听不懂那带着浓重江南口音的官话,白羊眼中的戒备意味更浓了。
“回去把你们主事的叫出来!”
“这里是杨村,外人不许擅入......”
“......”
鸡同鸭讲,几无违和,也无效果的一番对话后,还是引路的向导上前,与白羊讲了一遍,这才有了基本的沟通。不过,少年白羊坚决不同意他们进入向村子靠近,对方人太多了,就冲着那陌生的口音,哪怕有公差,也必须得防备。
如今,村里的壮劳力基本都被官府征去修水库了,可以说是村落安全感最低的时候。当然,官差基本是不会在意这些村野愚民的戒备,只是入乡随俗,也不便在外州惹麻烦。
还是过了好一阵子,村中的长辈出来,由村老进行沟通,最终了解情况,达成共识。同意接待,但只允许在村外,一律不得入村,以免影响村内父老,村里提供一定的物资,但必须出钱购买......
杨村此前也接待过外来行旅,但这么多人,还是头一次,防备心理很重。县尉陈最终也不强求,同意了,毕竟队伍中露宿的东西都不缺。
至于袁振的事情,他自己去沟通。考虑到自家女儿的病情,袁振收买向导,费尽了口舌,方才让村老同意,借一户人家照料,不求舒适,只求能够遮风避寒。
至于医药问题,村里也是缺乏的,平日里村民得病,要么是靠自身免疫力硬抗过去,要么用些土方土法,最下策才是送去北面的集镇找医师。
袁振自然不敢让自家爱女用那土方法,问明情况,在村北十来里的地方,有一座名叫白骥的市镇,那是没设几年的新镇,那里医药齐全。
接下来,就是发挥金钱作用的时候了,花二十枚钱请了一名村民带路,又斥“巨资”向县尉陈租了一名官差与一匹马,前往白骥镇请医。
事实上,这一路走来虽然辛苦,但对于县尉陈为首的官差而言,确实有极大的赚头,哪怕不用“非法强暴”的手段,也获益匪浅。
在迁民的问题上,朝廷也有过考虑,除了移民实边之外,还希望移财,平衡财富。并不愿意看来,豪右民到了边地后,彻底沦为贫民,也了解基层吏卒的尿性,因此提前有过十分严厉的警告,不得压榨、侵占、盘剥。
其他的队伍中,就有受不了冒死举报者,失败的遭到了报复,差吏得以收敛,至于成功的,负责的官吏差人,遭到最严厉的惩处,不只牟利被收缴,结果也由护送迁户,变成真正的流放,不用回去了,影响严重、情节恶劣的还处以死刑。
不大的杨村,因为这支迁户队伍的停驻而热闹起来,粮食、柴火、饮水、乃至珍藏的山货、酒肉都贡献出来了,当然换回的是等价的钱财。几乎每家地换得了铜钱,好几户为两税税钱而头疼的人家也有了着落。
夜逐渐暗了,村外的一处沟壑内,篝火密集,这是村老给他们选的地方,好宿处,便于遮风。
少年白羊自告奋勇,与村中剩下的几名青壮,轮流守在冈上,监视着这些外来人。闲时也不免议论,好几人的注意,都放在那一辆辆大车上,过去可很少见到这样的“有钱人”,如果村里壮劳力都在,如果对方只是几户几十人,如果没有那些携带武器的官差,或许......
第36章 西面来人
来自东南的迁户,将被陆续安置在渭州、庆州、威州、盐州、延等地,朝廷已经为来自东南的迁户们考虑了,这些州县虽然属边州,但已经十分巩固,民情治安相对安定,官府的掌控力也十分强大。
毕竟,朝廷迁这些户口,可不是真让他们到大西北自生自灭的。如今的大汉,真正的边陲,民情复杂,族群杂聚的州县,兰、凉、灵州这些地方,这些才是罪犯、贫民的主要去向,在这些地方生存,才是真正需要一手握刀,一手执犁,随时可能面临动乱、冲突,需要拼命保护自己的性命、家人、财产。
哪怕是朝廷治理时间最久,控制能力最强的灵州,也是类似的情况。自吐蕃分裂衰落后,西北地区为诸羌夷占据太久了,脱离中原的掌控也太久了,族群情况复杂,矛盾冲突不断,想要治理好它,绝不是粗暴地靠着强兵就行的,绝对的武力只是提供一个基本的保障。
当然,随着朝廷西进,中原政权重返,随着大汉不断强大,随着天下一统,积极影响还是有的,到如今,毫无疑问,大汉朝廷官府,是最为强大的一支力量,是所有其他诸族力量联合起来都难以对抗的。
而在这么多年的归治之中,从整体来看,局势是向安定发展的,各种恶**件发生的频率在减少,朝廷向西北的渗透,取得的最直观的结果,除了疆域的恢复,就是重新树立起了由大汉官府与军队主导的新的秩序。
或许难以做到让包括汉民在内的诸族百姓放下芥蒂,和谐相处,但那种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相互攻伐的情况确实是少多了。
对于诸多的西北百姓而言,这就是一种难得的进步,享受到不知多少年没有享受到的安定。毕竟,不管是什么族群,对大部分普通百姓而言,都是希望安安稳稳地活着,所谓好战乐战,更多的恐怕还是迫于生存的压力。当然,也有例外,人性的贪婪,还有那些不甘平庸寂寞的人,借着复杂的环境,都可能引发动乱。
凉州,地处大汉最西北的重镇,当河西走廊要冲,从乾祐初期开始,就与大汉朝廷建立了联系,一直到当地土豪折逋嘉施入朝,被拜为节度使,联系益加紧密,而真正纳入朝廷治理,还是后来朝廷遣官派军。
如今,也过去六七年了,但是,到目前为止,凉州的主体民族,还是温末人,汉人也是异族化严重。不过,有一点是凉州最受到朝廷欣赏的,那就是凉州是所有西北诸州最为亲近中原与朝廷的,从此前几度请朝廷派遣官吏就可知,当然这其中未必没有凉州内部没有一个有足够实力,足以令所有人信服并弹压局面的势力存在。
或许在很多人的固有印象中,凉州是块荒凉、贫瘠,为大漠、戈壁包围的地方,但事实上,以武威为中心的大片区域,水草丰美,植被茂盛,是块难得的宝地。
发源于祁连山的谷水横穿平地走廊,消融的冰雪夹杂着雨水,不断淌过,滋润着凉州的土地,戈壁之中尚有大泽,绿洲布于沙漠,不管是风景还是风物,都难用荒凉来形容。
而随着朝廷西来经营,汉军强势入驻,治安得到强化,商路被打通,来往于东西方的商队也激增,繁荣也随之重现在凉州。
不过,进入开宝元年之后,初见的繁荣又再度消沉了,商队虽未断绝,但数量锐减,原因也很简单,西域的战乱,辽军的西征直接将走向复兴的丝路扼断。自西面,能够见到东来避难的西域贵族、商贾、平民,往年那种大规模的商队却几乎断绝。
而因为西域的战乱,自瓜沙,自甘肃,局势也越发紧张起来。商路断绝,也使很多指着丝路发财的人,对悍然入侵西域的辽军感到不满。当然,这种不满,基本只能憋着,无处释放,或许在大汉北伐之后,契丹辽国已不是东方最强大的国度,但那仍旧是个庞然大物,除了一统的大汉,没有什么势力能够正面对抗。
因此,在今年七月的时候,就有一批来自高昌回鹘的商人,凄凄惨惨地,向大汉皇帝请命,说契丹人在西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希望王师能够西进,拯救西州百姓......
对此,刘皇帝只是简单地谴责了一番,却并没有发兵的打算,不是碍于同辽国的和约,而是国策影响。再者,即便要西进,第一目标也当是甘州回鹘。刘皇帝当然是时刻以大汉的利益与目标为先,至于西州百姓们的苦难,与他何干?
而断绝了的丝路,才能体现畅通时的可贵。
寒风呼啸,无情地卷起沙尘,或许是受不北面大漠的影响,这冬风都显得粗粝了许多。胭脂山以东,长城以南,一支行旅正冒着严寒向东而行。
这是支规模不小的队伍,中足有大量的马匹以及各类辎重,有两百多携带弓弩武器乃至铠甲的护卫。这并不是一般的商队,在这个季节,在这种局势,一般的商队也不可能向东。
这是一支使团,由两方势力组成,高昌回鹘以及归义军。两股势力的使节为何会联合在一起暂且不表,但眼下,他们显然遇到麻烦了。
足有六七百的马匪,正在围攻他们,那些马匪,虽然衣着不齐,但看起来十分强悍,骁勇而不畏死,并且有带有大量的弓箭,少数人还有护甲。
使团队伍,不只人数少,又遭遇偷袭,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不断地有人被射杀,被冲倒。所幸,抵抗意志还很坚决,在领头的带领下,借着车辆,抵挡来袭者的冲击。
但是,这也只是一种负隅顽抗的表现,若无援军,拖下去,最终只能覆灭。所幸,已经派出人,往凉州方向去寻求汉军的救助,只要抵抗下去,多少有些希望。
这片区域属于番禾县旧地,是凉州与甘州回鹘的交界地带,但处于要道,也是非法者的如鱼得水的地方。
这些年,为了保障丝路的安全,在朝廷与甘州回鹘的配合之下,对河西走廊的马匪进行了大力打击,几次的扫荡下来,原本活跃的马匪势力,也不再猖獗。
但是,官府能够做到打击、抑制,但想彻底消灭,也是不可能的。只要丝路还存在,只要还有商贾往来东西方,就有马飞存在的土壤,在河西这片地界,永远不会缺少敢于冒险发财的人,毕竟,大漠、戈壁是最好的掩护,干上一笔,就是一笔大财。
一般而言,马匪劫掠归劫掠,很少杀人,毕竟像丝路这种黄金商道,是需要官匪双方共同维护的......
但此次,明显不一样,完全一副赶尽杀绝的样子。当然,原因也可以想见,像使团这种有足够武力保护且身份特殊的队伍,一般是不会有人打注意的,既然打了,那就要做得彻底看,以免后患。
风持续地刮着,风力不减增强,但喊杀声却越来越弱,被围的使团人员不断倒下,但仍然死死抵抗着。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马匪们逐渐急躁起来,对方的抵抗意志与抵抗能力还是超出了想象,把事情脱得太久,可违反一贯的劫掠准则,多耽搁一刻钟,就多一刻钟的危险。
后方,胡须稠密的首领,双目阴狠地盯着车阵中的那些汉人与西州人,以及那越发紧密不留空隙车阵,面目虽然凶狠,但保持着冷静,咕噜一阵胡语过后,命令下达,围攻的马匪们也改变战法了,不再骑射游斗,而是选择下马,进行步战,这是拼命了。
同时,也分出人,收拢那些散开的马匹以及控制的车辆财物,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大概感觉到了马匪的焦虑情绪,抵抗的使团也拼了命,在一名老者的指挥下,继续抗击。坚持下去,也许就是胜利,也就就能转危为安,结果是他们赌对了。
随着几名骑士自东面奔来,仓皇而来,有一人背后还扎着羽箭。马匪也是果断,在头领的率领下,果断撤围,带着劫掠所得战利品,毫不留恋地向北遁去。
这,看起来是一支训练有素且经验丰富的马匪。
而没有过多久,一面迎风的玄旗出现在视野尽头,那是汉军的旗帜,紧跟着,一队装备齐全的汉骑飞驰而来,人数不算多,只有约两百骑,但气质凶悍。
第37章 回鹘使者
马匪退去,带走了死亡的危机,留下的是一片狼藉,车阵之中,尸体倒了一片,场面触目惊心,或许是天气太过寒冷的缘故,四溅的鲜血仿佛已经凝固了,深沉而压抑。
近三百人的使团,活下来的不足一半,护卫的兵卒之外,那些奴仆与随从伤亡更重。杀戮与死亡,似乎也是司空见惯了的事情,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劫后余生的喜悦。活着的人,自发地收拾起来,同时仍旧保持着戒备。
重伤者的哀吟声中,此前一直坐镇指挥的那名老者也不由舒了口气,四下看了看,虽然苦于惨重的伤亡,巨大的损失,但至少性命保住了。
“使君,您没事吗?”一名浑身狼狈,沾着血污的随员走了上来,扶着身体有些僵硬的老者,关心道。
“老夫无事,看看扈从护卫们吧,清点伤亡损失,尽量救治伤者!”老者吩咐着,问道:“回鹘人情况如何?”
“伤亡也不小!”随着答道,又指着东面的越发迫近的汉骑,道:“万幸有大汉的援军,否则我等必死于此地!”
提及此,老者也再度将目光投向东面,跟着感叹道:“是啊!找到回鹘使节,汉骑之来,我们当去拜谢!”
“是!”
这名老者,身材不算高大,但气度沉稳,名叫曹元恭,乃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的族兄,官居瓜州刺史,是此次东使的负责人,也是多年以来,代表瓜、沙向朝廷联络进贡地位最高的人。当然,也是第一次出这么大的意外。
很快,找到了随行的西州回鹘使者仆勒。这是名身材魁梧的回鹘人,长相也堪称英俊,在面对马匪攻击时,表现得十英勇,带着随行的回鹘勇士,拼死抗击,自己也受了伤,中了两箭,一箭在大腿,一箭在臀部,比较尴尬。
但被找到,告与要去拜谢来援的汉骑,使者仆勒表现出了十分的热情,顾不得身上的伤,简单地处理过后,便找到曹元恭。
仆勒此番东来,自然是带着重要使命的,奉西州回鹘可汗乌古只的命令求援的。从去岁耶律斜轸率军西征开始,已经一年多过去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内,西域的局势自然是天翻地覆,在辽军的强大攻击力下,高昌回鹘自然是丧师失地,已经到向东祈援的情况了,可见危急情况。
当然,西州回鹘自己大概也知道,要让大汉军队横跨两千里至西域救助关系并不亲厚的他们,显然不现实,因而仆勒原本的目标,是向归义军求援。毕竟,相比于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汉,归义军近在咫尺,方便得多,再加上双方还是姻亲关系。
不得不提的是,占据着瓜、沙的归义军,在进入十世纪以后,是在逐步走下坡路的,毕竟在己方势力的夹缝中求生存,从来是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的。
因而,辽军铁骑悍然侵入高昌回鹘之时,归义军也受到了惊吓,屯粮积械,修缮城防,聚兵备战,生怕波及到自身。是故,回鹘可汗的使者仆勒找到地归义军节度曹元忠时,得到了足够的礼待,但出兵,恕其直言,归义军自保尚且不足,又哪里敢去与辽军作对。
但是,唇亡齿寒的道理也是懂的,如果西州回鹘真的被灭了,辽军回过头来对付一个归义军,想来也不会费什么劲儿。至于大汉,隔着一个甘州回鹘势力的汉军,并不能给他们多少有力的支持,半个世纪以来,归义军都是靠着自己立足于瓜、沙,关键时刻也只能指望自己。
顾虑虽多,对于西州回鹘的求援,还是有所表示。思虑几许,曹元忠对仆勒说,归义军实力弱小,纵然派出三两千兵马,也无济于事。倒是东面的甘州回鹘,户民数十万众,他们同出一源,可以请求帮助。他正准备再向中原派出使节,莫若随他同往,可一路护送他至甘州。
仆勒想了想,也有道理,向归义军求救,本就是一种无奈的做法,希望曹氏能够从后方闹出些动静,牵制辽军。相比之下,甘州回鹘的人口更多,兵力更强,倘若能够出兵救援,那么能起到同样的作用,并且效果更好。
而东来的礼物,都是曹氏帮仆勒置办的。然而,结果嘛,自然是失望的,抵达汗帐删丹之后,向才继位没几年的甘州回鹘可汗景琼表明来意,景琼也是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仆勒,然而一谈及出兵西域,就开始左顾而言他事,最终游说失败。
事实上,甘州回鹘可汗景琼也是无奈,因为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内部有矛盾,外部有压力,而一切的压力,就是来源于东面的大汉。地缘政治就是如此,有大汉这个强邻崛起,周边势力自然无不感到威胁。
尤其是也算河西走廊上一霸的甘州回鹘,那种危机感更是与日俱增,毕竟以他们的势力,对于如今的大汉,夸张地说,只需动一根手指头,就能灭了他们。
再加上,大汉在这十来年的时间里,西进的步伐从来没有停止过,虽然没有暴风骤雨般狂飙猛进,但步步蚕食,像一张网罩过来,也是令人窒息的。
在甘州回鹘内部,一些抗汉保国的声音也开始抬头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仆勒求过来,甘州回鹘哪里有心思派兵西进,去淌西域的浑水,去得罪契丹人?
而回鹘可汗景琼的内心写照则是,当今天下,也只有契丹人还能勉强与大汉扳扳手腕,要是把契丹人得罪,岂不是断自己一条后路?
请援甘州失败,使者仆勒自然失望不已,甚至有些绝望。当时的心情,就像河西的冬季这般冰冷,而他也没别的选择,已经走到甘州,走到删丹,干脆跟着曹元恭去开封,或许伟大宽容仁慈的大汉皇帝,会念他一路辛苦,动一动恻隐之心,出兵解救呢?
哪怕有曹元恭提醒他,大汉与契丹人和议通好也没过多长时间。但是,仆勒还是决定东往,哪怕比较渺茫,当然,也是此人清楚,在这种时候,西返怕也是前途未卜,还不如去开封碰碰运气。
仆勒的求援之路,是真不轻松,从夏初开始,就秘密东向,出入西域一共就那么几条路,耶律斜轸西征走了北道,仆勒东援走的是中路,那时也已被契丹军队所扼断。
因此,为避过沿途契丹人的封锁,就耽搁了不少时间,还差点被俘虏。出发时的一百多人,到瓜州时就只剩二十三人了。眼下,经过一场袭击,又伤亡了十多人。
汉骑这边,领头的人身份可不低,乃是河西都指挥、平西侯王彦升。当求救的消息通过戍堡传至姑臧之时,王彦升正在军营中,得知消息,正觉得闲闷的王彦升顿时来了兴趣,点了五百汉骑就向西而来。
“在下瓜州刺史曹元恭,见过将军,不知将军贵姓,多谢活命之恩!”见到气势强大的王彦升时,曹元恭按捺住心中的少许疑惑,躬身作揖。
“此乃大汉河西都将、平西侯!”王彦升没回话,身边一名亲兵高声道。
此言落,曹元恭神情顿时更恭敬了。
“足下是归义军的使者,官话倒说得不错,怎么选这么个季节东来?”居高临下,王彦升显得有些倨傲,打量着他问。
“奉西平公之命,有要事入朝,觐见天子!”曹元恭答道。
“你又是何人?”王彦升又把目光投到仆勒身上,早注意到此人的特殊了。
闻问,仆勒赶忙操着他半生不熟汉语,应道:“我是回鹘使者,奉西州可汗之命东来,朝见汉朝皇帝,以通往来友好。”
王彦升听得比较费尽,但终究是听懂了,得悉其意,不由以一种调侃的语气道:“西州回鹘?你们可汗不忙着抵御契丹人,还有心思遣使交通?”
闻言,仆勒有刹那的尴尬。
第38章 河西局势由此转变
王彦升的调侃,对于一路历经千辛万苦东来,心志磨砺得格外坚强的仆勒而言,着实算不得什么。迎着汉朝大将王彦升审量的目光,以低姿态应道:“正因西州小国,难敌暴虐的契丹人,我家可汗特遣小臣,求助于中原天朝!”
大概是满意回鹘使者的卑微姿态,王彦升也没有真为难他的意思,在曹元恭与仆勒二人身上扫视几个来回,似乎在好奇归义军如何与回鹘使者搅在一起了。
“你们损失如何?”王彦升问曹元恭道。
“贼匪强悍,随从死伤过半,若非将军及时施救,我等俱死矣!有数百匹选贡天子的健马,以及十几余辆车方物,被劫走了!”曹元恭简单地说道。
“真是好大胆的劫匪,连使团也敢碰,连给大汉天子的贡物也敢抢!”闻言,王彦升杀气腾腾地道:“这是多少年没遇到过此等事了!”
注意到使团惨状,王彦升目光变得比天气还要冷冽,道:“这批匪寇,只怕没那么简单!”
王彦升毕竟是驻守边境十多年的老将了,对于西北地区的情况也有了解,很多事情,不需多想,也有足够敏锐的判断。
听其言,曹元恭也将他此前的想法说来:“将军,就在下所观,那支劫匪,悍不畏死,训练有素,作战指挥也十分有章法,绝非一般的草贼流寇!”
“哼!”王彦升哼唧一声,抬眼向马匪逃窜去的方向张望了几眼,若有所思。
“将军,使团中伤亡甚多,苦战一场,人困马乏,也缺乏医药,还望救助!”曹元恭主动请求道。
看了这老者一眼,王彦升手一摆,很是干脆地道:“你们收拾收拾,我命人引你们去姑臧,到了姑臧,会有人安排你们的!”
闻言,曹元恭脸上顿时露出喜色,拱手拜道:“多谢将军!”
从头到尾,王彦升都是安坐马背,以一种高姿态对话,对此,不管是曹元恭还是回鹘使者仆勒,似乎都没有任何不满的神色。
取得了有效沟通之后,使团队伍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快速清理着伤亡,收拾残余的贡物,有这些看起来就很强大的汉骑在侧,初经历了生死考验的一干人等,也都莫名地觉得心安。
王彦升呢,没有让麾下士卒去帮忙,只是勒马于侧,同时分出了一百骑沿匪寇遁去的方向追击。这并不是托大,而是在赶来的途中,他另遣营将率领三百骑自北面沿着凉州旧长城,截击那股猖狂的马匪。
约有半个多时辰之后,自西北方向再度传来一阵动静,蹄踏冰雪的声音十分明显,不过高扬的汉旗,让神经紧绷起来的使团队伍再度放松下来。
归来的汉骑,编制还很满,没有损失多少人,但显然经历过一场战斗,杀气腾腾的,征袍沾染着血迹。让人感到惊悚的,大概是系在马身上随着前进不断晃动的人头了,这是索虏首级而返。
另有十几辆大车,与上百匹马,大概是夺回的东西了。营将前来复命,解释道:“贼匪狡猾,不与厮杀,一味逃遁,只斩首六十三颗,夺回一百二十四匹马与所有的辎车!”
“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对于这个战果,王彦升有些不满意,但耐着性子问道。
营将肯定地答道:“这绝非此前活跃在河西的贼寇,似乎是股新势力,以回鹘人为主!”
闻言,王彦升顿时呵呵一笑:“看来,河西也越发不安稳了!”
说着,王彦升指着东北方向,道:“张硕,那边是番禾县旧址,你带两百人,在此立寨驻堡,后面再派人给你补充足人马,明年开春之后,给我将附近肃清一遍!”
听令,名叫张硕的营将愣了一下,看着王彦升,略表迟疑:“都将,如此只怕回鹘人那边会有意见!”
“这里本为凉州故地,大汉国土,回鹘人敢有什么意见?”王彦升当即道:“现如今流寇猖獗,连进献天子的贡品都敢抢,还真将此处当作法外之地了?回鹘人不作为,难道还敢责我们维护治安,肃清盗贼吗?”
王彦升这番话,格外强势,当然,最心底的话还是克制着没有说出来。
“你听令即可!英国公那边,我会去说的!”王彦升继续道:“布政使司不是准备重置番禾县吗?本将这就算是给他们提前做准备了!”
“是!”营将张硕再不犹豫,拱手听令。
凉州的情况,一直都比较复杂,尤其是部族成分的复杂,靠着河西节度后裔以及大量汉化的吐蕃、吐谷浑族人,联盟对外,在纷乱的唐末之中,立足于凉州,持续了这么多年。
到如今,温末的时代算是彻底终结了,但对于原本的势力结构并没有彻底打破,以折逋氏为主的六谷吐蕃,也给予了尊重,授予官职,分置于姑臧、昌松境内。
而多年以来,对于凉州内部,朝廷一直以梳理安抚为主,不过这两年来,朝廷对西北的关注逐渐加强,又随着柴荣、王彦升等人西来,控制能力也显著提升。
到开宝元年,布政使吴廷祚就任,多方配合下,在军政上则给了凉州境内外的部族们更多的压力。就目前的趋势来看,这股压力是向甘州回鹘施加了,王彦升的举动,就是一种征兆。
事实上,甘州回鹘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大汉确实不可能让他们永远占据着河西走廊这种战略要地。
姑臧城,历史名城,围绕着此城此地,无数汉夷势力用上千年的时间书写了一段段精彩纷呈的史诗。如今,时隔近百年,又再度轮到中原王朝来做主角了。
城中的人口不少,足有四千多户,然而,汉民仅仅约占四分之一。这已经是朝廷努力的结果了,当年朝廷接收之时,城中的汉民已不足五百户。
如果只是一味地强调民族、血统什么的,那此城可就称不上是“汉城”了,然而,充满大漠风情的土城垣上空,迎风飘扬的,就是醒目的汉旗。
冬季的姑臧城,并不冷清,除了当地的各族百姓,还有大量寓居的商队、行旅,大量来自关内的烈酒也将城中的气氛烘托得火热。
王彦升一行人回到姑臧时,一场酒后的寻衅事件才刚刚结束,出动了官差处理,因为酿成了斗殴。
这样的治安事件,不是王彦升的职责,他也许久没再生食人耳了。直接奔向官署,衙堂间,柴荣正与布政使吴廷祚烹酒对弈。
“英公与吴使君倒是自在!”入内,王彦升也不客气,直接将仆人新斟好了一爵酒拿起,一饮而尽。
见状,素以沈重著称的柴荣也不由莞尔,说道:“平西侯辛苦了!情况如何,使节可曾救下?”
“来使倒也有几分本事,硬是扛住了数倍的贼寇,等到了救援!这归义军来的人地位不低,是瓜州刺史曹元恭,还有一名西州回鹘的使者,也在一起!”王彦升简单地做了介绍,看向吴廷祚:“使节队伍伤亡颇多,还需衙门安排,施以救助!”
吴廷祚虽然是武将出身,但博览群书,身上自带一股文英之气,朝着柴荣一拱手,轻笑道:“英公,这盘棋就到此为止了,下官先去安抚一下受惊的使者!”
“庆元兄请便!”柴荣应道。
论下棋,柴荣哪里是吴廷祚的对手,左右也快输了......吴廷祚快步而去,王彦升占住位置,观察了片刻他看不懂的棋局,直接说道:“回鹘人也不安稳了!”
“这批马寇与回鹘人有关?”柴荣凝眉问。
王彦升道:“河西马贼,虽然剿之不尽,但这几年下来,可还没出现过如此规模的贼寇,还如此突然,战力也不俗,还敢对拥有足够武力的使节队伍动手。末将见识虽浅,但若说这是一般的流寇,我不信!”
闻之,柴荣想了想,道:“你觉得,那是回鹘人假扮的?”
王彦升又喝了酒,无所谓地道:“何必去纠结真伪,末将觉得这是个机会!”
注意到柴荣看着自己的目光,王彦升把他在番禾的安排汇报了一下。对此,柴荣没有过多的反应,思虑几许,道:“当年与回鹘相约,共同维护河西的安宁,如今匪寇反复,回鹘人既然不尽力,那就让大汉的军队来吧!”
听其言,王彦升顿时眉开眼笑的,英国公的刚烈强硬速来对他胃口,道:“依我看来,区区回鹘,灭之何难,给我两万步骑,必然一举破了删丹,收复甘肃!”
柴荣则道:“朝廷也有朝廷的考虑,需要服从大局啊!”
“为了服从大局,末将在西北,一待就是十多年啊!”王彦升有些感慨。
柴荣安抚道:“平西侯也勿急,甘肃之地,早晚当回归大汉,有你建功的机会!”
“只是,回鹘与大汉的关系,将逐渐恶化了......”
事实上,自大汉立国以来,甘州回鹘就一直对朝廷保持着友好的关系,刘皇帝还是太子时,就曾遣使者到东京。然而,这也是有个前提的,那就大汉积贫积弱,于西北无害,那么同盟同好,哪怕称臣纳贡都没关系。
但是,现在大汉过于强大了,又对西北故地表露出明显的野心,回鹘人若还是像过去那样,才是不正常。意识到危机的时候,有所反复,有所举措,也是可以理解的,哪怕愚蠢,哪怕不自量力,皆不足为奇。
“归义军此番遣使入朝,怕也是别有来意!”柴荣又道。
王彦升:“据曹元恭所言,为大事而来,这厮还遮掩着,不欲透露......”
第39章 归义军有归心
姑臧虽是河西重镇,但驿宿条件,显然是不如内地的,完全可以用简陋来形容。不过,对于入住的曹元恭等人而言,却根本没有挑剔的道理,一路的顶风冒寒,又经生死磨难,能有处容身保暖的下榻之处,已然十分满足了。
当然,最让他们感到心安的,还是河西布政使吴使君的亲**劳。翌日清晨,风寒加剧,隔着门窗都能感受到室外肆掠的寒风,不得不说,此番入朝,当真选错了季节。
经过一夜的休息,身体的疲惫,精神的压力都得到了缓解释放,当享用着宾驿内奉上的清粥小菜,感受到暖洋洋的腹内,曹元恭心情方才真正平和下来。
“使君,布政使吴公再度亲临馆驿,前来访问!”一名下属匆匆入内禀道。
曹元恭方吞下一颗鸡蛋,闻言赶忙嚼碎咽下,又连吞几口粥,而后匆匆起身,吩咐道:“快快出迎!”
“奔该下官前往谒见,何劳吴公再至?”见到吴廷祚,曹元恭态度恭敬一如此前。
“使君不辞辛苦,千里远来,在下有幸奉天子之命,牧守一方,自当替朝廷略尽地主之谊!”吴廷祚温和的态度,几乎要把屋外凝结的冰霜给融化了。
“这是大汉西北巡阅使、英国公!闻曹使君东来,特来拜访!”吴廷祚侧过身体,朝曹元恭介绍着同来的柴荣。
闻言,曹元恭脸上的笑意顿时犹如秋菊一般灿烂了,这些年,随着大汉的强大,活跃在大汉政坛上的英杰们也是随之威名远播。
归义军虽然僻处瓜、沙之地,但对朝廷的军政上层,也是有所了解的,而柴荣可谓是其中的明星人物了,乾祐二十四功臣的名声,也被年初出席盛典的使者带回了沙州。
因此,当柴荣亲自登门来访,曹元恭惊讶之余,心中则被一种荣幸感充满了,赶忙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英公,某虽然久处西陲,却也久闻公之威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接下来,曹元恭嘴里的恭维话,有如连珠炮一般喷涌而出,溢美之词,让柴荣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同时,对于曹元恭的这种卑敬态度,也多有感慨。若非大汉强盛,又岂得来人如此?
“曹使君不必拘礼了!”对归义军曹氏,柴荣伸手,平静地道:“瓜沙之地素为汉土,归义军亦为中原藩篱,你我则同为大汉臣属,不必如此。”
听柴荣此言,曹元恭纵然没有心头一热,但还是有所感触的。比起此前王彦升的强势高傲,还是柴吴二人的态度令人舒服,简直如沐春风。
三者入内叙话,侍者奉茶水瓜果,坐而论事。柴荣也不是那种喜欢绕弯子的人,简单地寒暄两句,便打量着曹元恭,问道:“前者朝廷大典,归义军已然遣使入朝,进贡贺喜,今又前来,一岁两贡,还由曹使君亲至,当有所求,不知是否方便透露?或许在下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多谢英公美意!”闻问,曹元恭当即表态。
然后顿了一下,抬眼观察着柴荣与吴廷祚,只见二者都是一副翩翩风度。略作沉吟,曹元恭说道:“对英公与吴使君,却也无需有所隐瞒!盖因中原一统,瓜沙二州虽孤悬于外,却也始终心向中原,河西遗民,不欲永为孤魂野鬼,今奉节度元忠之命,意欲献土归朝,请求朝廷,遣师进驻,以复旧地!”
听其言,柴荣与吴廷祚对视一眼,二者都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吴廷祚当即拱手道:“归义军孤守瓜、沙近百年,保延汉土,庇护一方,实有大功于中国,今又主动来归,真高义也!”
“不敢当!”曹元恭摆摆手表示谦虚,叹息道:“我等沦落胡尘久矣,今若能复归朝廷,则上可告慰先祖,下不负于生民!”
“归义军来归,这是喜事,陛下闻之,想必也是欢迎之至!”柴荣说道,想了想,仍旧看着曹元恭:“不过,我稍有疑惑,不知曹使君可能解答?”
“英国公请问!”虽然年岁长不少,但在柴荣面前,曹元恭竟觉自己像个晚辈一般恭敬。
柴荣说:“归义军此番来归,似乎略显操切,不知何故?”
闻问,曹元恭的老脸上露出一抹怅然,应道:“时至如今,也无可遮掩的了!皆因辽军西征,西域大乱,局势动荡,归义军自西平公以下,皆深患之!”
迎着柴吴的目光,曹元恭解释道:“对于归义军的处境,英公与吴使君也当有所知晓,西有高昌,东有甘州,北有契丹,南为吐蕃,除吐蕃分裂之外,皆为强邻。
曹氏执掌五十年来,一直只能选择与周遭势力交好、通婚,方才侥幸得存,即便如此,仍是战战兢兢,时有覆灭之忧。
去岁契丹人西征,破城无数,归义军近在眼前,数十年来的安定局面被打破,西州回鹘已是朝不保夕,而况于归义军?
因此,西平公召集宗族、僚属共议,皆以为单凭区区瓜沙之地,民不过十万,兵不过数千,长久下去,必然难保,莫若归附朝廷。
这也是,数十年来,瓜沙百姓的心声,曹氏此举,也是顺应天时民意......”
归义军自张议潮时算起,立足西北已近百年了,其势盛之时,所辖疆域几乎涵盖整个河西、陇右,不过随着唐朝廷的打压以及内部的纷争,日渐衰落,辖地缩小。
一直到曹议金接掌大权,一改前政,减少与诸部族冲突,避免战争,积极与高昌、甘州这两个最主要的邻居修好,同时始终贡奉中原朝廷,自梁唐晋汉,从无例外。
如此,方才保住了瓜、沙二州,与河西遗民一处容身之地。夹缝中求生存的滋味,并不好受,也就是在这些年大汉逐渐强大,影响力向西扩散,处境这才安全几分。
然而,辽军西征,把西域原本的平衡局面彻底打破,原本称得上强盛,让归义军仰其鼻息的高昌回鹘几乎不堪一击。
这样的结果,也让归义军上下认识到了,瓜沙二州,真算不得什么,不说大汉与辽军,就是东面的甘州回鹘,如果尽全力,都是能灭掉他们的。
听其解释,柴荣若有所思略作回味,微笑应道:“我明白了!看来,辽军西征,进展得很顺利啊!近来也收到了不少关于西域的局势情况,其具体战况如何,还请曹使君赐教!”
曹元恭:“去岁秋冬,契丹人翻越金山南下,跨越沙海,高昌可汗遣军抵御,双方大战于北庭,回鹘人大败。
后契丹趁胜进军,直击高昌城,双方就此鏖兵,契丹又分兵东取了伊州,控制东西通道,两个月后,高昌城破,回鹘可汗率领残兵西撤。后面的情况,因为消息封锁,所知甚微,如今高昌军队仍在国境西部抵御,具体情况如何,英公可问同行的使者仆勒......”
“那高昌使者是怎么回事?”柴荣又问。
曹元恭当即把他知晓的部分给讲述了一遍,临了,又帮忙说了句话:“高昌四面求援,局势堪危,此番入朝,也是希望能够向大汉求得帮助!”
点了点头,柴荣舒了一口气,对曹元恭道:“归义军献土归附之事,还需奏请天子定夺。近来天气恶劣,不便旅途,使君可暂于姑臧休整两日,待天气转好,我派人护送你们入朝!”
闻言,曹元恭顿时大喜,起身拜道:“谢英公!”
“使君昨日受了惊扰,还请多加休息,有什么需要,尽可开口!”柴荣起身,这是打算告辞了。
曹元恭自是恭送,把二人送出馆驿为止,待二者退去后,方才矗立在寒风中,长长地叹息一声。
如非必要,谁愿意献土归附呢,当土霸王不好吗?
第40章 开拓之志
“归义军入朝归附之事,庆元兄以为如何?”回官署的路上,柴荣与吴廷祚同乘一车,思及方才的对话,柴荣问吴廷祚。
吴廷祚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自己并不稠密的胡须,嘴角带着少许的笑意,评价道:“献地诚意充足,看来西域的乱局确实让曹氏感受到危机了,否则不至于如此匆匆东来。不过,具体如何应对,还需看陛下与朝廷的意思了!”
曹元恭的一番陈述,可谓推心置腹,感情可谓真挚,但是柴荣、吴廷祚这样的人,可不会为其所动。他们所思所虑的,都是背后的原因,以及此事对大汉的影响、利益关系等等。
至于曹元恭一再表示,归义军心向朝廷,瓜、沙之民渴慕天恩,这些话,应付一下场面足矣,当真就没什么必要的。
都是从旧时代走出来的人,经历了那些世事变迁,风云变化,对很多事情,都有基本的认识与判断。
曹元恭的话,可以信一半,军民心向朝廷应当是真,除了文化上的高度认同之外,也在于苦苦坚持了那么多年,也确实需要帝国予以强大的支持。
至于归附的选择,简单地将,大势所趋,形势所迫罢了。
当然,也不是因此而否定归义军以及曹氏,能够辨明形势,做出正确的选择,也是极其难得的了。这世上,永远不少那种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人,放到整个天下,归义军或许不值一提,但在河西,终究稳稳地占有一席之地,属于真正的豪强势力,依附于其的各部族势力也不少。
愿意舍弃祖业,放弃城池、土地、人口,也是需要有大魄力的。没错,归义军一旦献地,那就将如漳泉、吴越一般,要个实质,全部要掌控在朝廷手中。如果归义军没有这样的准备,还妄图固据瓜,以为族地,那入朝请归就是多此一举了,甚至还可能触怒刘皇帝与大汉朝廷。
另外一方面,客观地来讲,在十世纪初期,在归义军日渐式微,近乎覆亡的局面上,曹氏能够肩起重担,率领河西遗民,在群虏包围的恶劣环境之下,顽强坚持下来,在僻远的大西北,保有一方汉土,已是难得,就是大功。
就如曹元恭所言,近五十年的左右逢源,卑词交结,夹缝中求生存,谈何容易。如果再追溯到张议潮驱逐吐蕃,尽复河西,那归义军的功绩则更大了,毕竟,那是晚唐时期由汉人创造的一段灿烂而辉煌的历史,至今仍令有识之士向往与惋惜。
同时,朝廷虽然还没有一举收复河西的想法,但是,可以预见的是,如果没有归义军在瓜沙的坚守,朝廷想要重归河西,绝对不会太顺利,所受的阻力与困难也将远超想象。
也正因为这些原因,不管是吴廷祚,还是柴荣,对于归义军,对曹元恭,都表示出了足够的礼遇与尊重。
这也是一直以来,刘皇帝的态度,当然,这其中也有归义军自身的努力。以刘皇帝的脾性,如果曹氏不识时务,顽固不化,仍以国土为私地,那么当大汉军队西赴时,过往的功绩也不会起到什么作用了......
“那以庆元兄之见,该不该就此西进?”柴荣看着吴廷祚,微笑着问道。
认真地想了想,吴廷祚说道:“如若接受归附,那么就当连同甘州回鹘一并解决,否则,纵然受之,朝廷也难以做到有效控制。再者,朝廷也不当让甘州回鹘长久据我汉土自立,如鲠在喉啊!”
“看来庆元兄是赞同出兵了?”柴荣说。
“河西将士多有西拓之志,进取之心,西进合乎军心民意,也符合陛下大略!此番归义军又主动来附,堪称良机,若得东西对进,甘肃之地可速定,河西可尽复!”言谈间,吴廷祚手下意识地在空中挥舞了两下,神情雀跃,然后迅速收敛,又道:“只是,国家目前以养育百姓为主,不欲轻启战端,下官临来前,陛下也曾交待,河西当以稳固当下局势为先......”
“正常情况下,自当遵从国家大略!”柴荣则满面豪情,慨然道:“然而如今河西局势有变,已生乱象,甘州回鹘则心怀异状。归义军既然主动来附,朝廷岂有拒绝远人的道理。况且,我侍奉陛下多年,从来提倡因时制宜,深谙权变之道,既然机会来了,岂能放过。
再者,如今西北之地,以大汉的实力,举偏师即可,也不需劳师动众!说来,辽军西征,侵掠西域的同时,也给我朝平定河西,提供了便利啊!”
闻其言,吴廷祚说:“诚然!辽军西涉流沙,远征西域,如今看来,确实是影响深远,也不知,如今究竟是怎样的情况,不知西州回鹘还能坚持多久?”
提及此,柴荣道:“从那个回鹘使者口中,应当能够得到些确实有用的消息!”
“英公打算见一见?”吴廷祚问。
微微颔首,柴荣轻笑道:“听说此人东来不易,对于远方来客,还是该予以礼遇!”
听其言,吴廷祚也跟着笑了笑:“此人带来的,恐怕也只是几个月前的消息!”
“多少有些用处吧!”柴荣说。
沉吟几许,柴荣又道:“我准备就西进之事,向陛下递交一份奏章!”
不待其说完,吴廷祚当即应道:“下官愿与英公同署!”
“哈哈!”柴荣爽朗一笑,说:“与庆元兄相交,如饮佳酿啊!”
“彼此!”吴廷祚一拱手。
回官署,在写好奏章,快马发往东京后,柴荣命人,将西州回鹘使者仆勒叫来。临来前,曹元恭还特意向仆勒解释了一下柴荣的身份与地位,让他小心侍候。
了解过后,仆勒是惊喜交加,几乎以为请援之事有了希望。因为箭伤的缘故,在柴荣面前,仆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见其状况,柴荣干脆命人准备了一张毛毯,让其侧卧,他则盘腿而坐,听其介绍西域的情况。
而仆勒,也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从他的视角,把辽军西征的情况介绍了一遍。
事实上,这并不是辽军第一次西征,逾涉流沙,攻击高昌回鹘,早在四十年前,辽军就干过。那时候的契丹人,正属于大扩张时期,整个塞北,都是成为其附庸。
当时,就攻破了北庭,逼得高昌回鹘,向契丹称臣纳贡。事实上,如果不是契丹的统治重心在东北,以游牧民族的扩张性,西域早就为其所并吞了。
即便如此,这么多年以来,高昌回鹘对于契丹也是老老实实的,进贡的频率不断,借此求得平安。
然而,求来的平安,终究是不保险的,当契丹人兵锋再度西指时,高昌回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当下的西域,基本是两强并立,东面高昌回鹘,西面是黑汗,南部夹着一个于阗国。要说高昌回鹘,其实力并不能算弱,人口超过百万,军队武装个十万人,也是不成问题的。
事实上,关于辽军的西征,高昌那边是提前收到过消息的,刘皇帝这边使的坏,但是,很多人事的发展都与人的常识相悖。
当得知契丹人可能西征的时候,高昌君臣的第一反应是不信,在他们看来,他们与辽素来交好,礼物贡品从无间断,两国之间也几十年没有发生过战争了,怎么可能会横跨草原来打他们,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毕竟,他们回鹘,也是西域霸主,一方强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