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王朴卸任
五六月的淮河,正值汛期,水流湍急,尤以盱眙至淮阴之间的百里长淮,最为凶险,官商船只往来其上,每岁总有覆没的情况。 当年淮东大案之时,转运司的贪官污吏们,就以水道险峻,谎报官船的覆没损失,背地里却连船带货,一并私吞处置。 下游淮河道的疏浚畅通,还是在当年汉师南征,为保证粮械、军队转运,而征集百姓开拓了一部分水段。 不过,随着两年前,龟山运河的开通,使得官商民船,得以避过的下淮险道,顺利通过,而少倾覆之忧。而这两年来,龟山运河也渐有黄金水道的气象,毕竟安全,是各类船队尤其是民船的首选通道。 淮东布政使王朴在任已经整整六年,在这六年中,安治淮东诸州,他办了不少事,而在工程方面,最大的两个建树,一是洪泽湖,二便是龟山运河。 自乾祐七年起,在洪泽落成之后,在王朴的指导下,发楚泗之民壮,历时两载,前后动用民夫逾八万人次,硬生生在淮南大地上开凿出了这条长达百里的龟山运河。 从时间以及动用民壮的规模来看,在使用民力方面,王朴是很谨慎小心的,没有急功近利。谈及运河,隋炀帝是永远避不开的话题,正是以彼为鉴,王朴在此事上,常常敦告下属官员,不能役民过甚,要与其喘息之机。 并且,在开凿的过程中,前后三次巡视运河工程,亲自接见民夫,查看其状况,听取下情。有王朴的表率,下边的官员,自然都十分警醒,没有敢为了政绩而过度使用民力者。 是故,到龟山运河开通,前后也就死了35名民夫。包括此前洪泽湖的开辟,死亡的百姓也不超过100人,这是十分难得的。当然,干工程的,从古到今,就没有不死人的。 而对于伤亡的民夫,布政使司当然是专门拨款抚恤,同时,王朴还曾亲自去祭拜,并探访其家人,以作安抚。 自古以来,凡动大工程,在操作施行的过程中,都难免产生民怨,而王朴做到了此点。一直到龟山运河开凿结束,成功通航,楚泗百姓,几无怨言,并对王朴感恩戴德。 而王朴,在淮东的这六年,正是通过这些亲力亲为,以身作则,帮助大汉实现对淮东统治的巩固,并迅速恢复元气,成为如今大汉真正的财税重地,给东京供血颇多。 哪怕普通小民都知道,王使君公正无私,对官吏严厉,黎庶宽厚。在乾祐11年的当下,再问淮东百姓,是否怀念江南的唐国,夸张点地描述,大抵会被吐一口唾沫,然后再大骂一通。 当然,在淮东赚得偌大一片美誉,不是没有负面作用的,那边是常年饱受王朴鞭策及约束的淮东官吏,不论旧吏还是新官,都对他又敬又畏,以致怨气滋生。 同时东京朝廷内部,也对他非议颇多,前前后后,因擅权、越权、威下等问题遭到弹劾,几乎没断过,再加上随着时间渐久,异议更多。若不是因为皇帝刘承祐护着,王朴早被积毁销骨了。 要知道,淮南两道,淮西的窦贞固早就调到河北去主政,换成了刘温叟。他王朴在任上,一待就是六年,屁股坐得稳稳的,仍旧说一不二。而大汉诸道中,淮东可是个肥差,上下眼馋的人可是不少。 4月份的时候,又有御史上报,说王朴在淮东有邀买人心之嫌,连淮东百姓只知王朴不知天子的话都说出来。 有的时候,刘承祐也是好奇,王朴就这么惹人嫌弃?不过这一回,刘承祐终于决定,让王朴挪挪位置,将他调离淮东布政使的位置。王朴在任多年,一是看他过于勤恳辛苦,劳神伤体,心中不忍;二则是,非议满朝,即便他保持信任,继续让他做下去,对王朴本人也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刘承祐自己也不确定,这份信任还能坚持多久。 一直到进入5月,李谷离京之前,刘承祐终于下诏,以王朴治淮东多年,劳苦功高,调入东京听用。此诏一下,朝廷中有资格的官员们,心思立刻就活泛起来,扬州可是个好地方,为了淮东布政使之职而活动奔走的人,可是不少。 刘承祐当然没有让那些人如愿,而是直接降下谕示,以转运使王溥接任,一下子让那些人断了念想。 一诏一制,自东京飞传扬州,宣读与二王,王朴是诏至即行。而在王朴离开扬州当日,闻讯自发相聚给他送行,依依惜别,有老叟奉上一碗清水,一把泥土,一袋咸盐。比起万民伞作秀,那份感情要真挚得多。甫一离别,素来以刚严示人的王使君,却也不禁老泪纵横。 自扬州出发,王朴只带着家眷及几名仆侍,乘官船,沿着运河北上。行程不快,一路走走停停,顾看民情,离任之途,也是习惯性地做最后一次巡视。 而得知是王朴离任北还,沿岸百姓,有不少主动给他拉纤的人,以此相送。不过,自扬州至泗州,也就那点距离,花了六日多的时间,便进入盱眙境内。 龟山镇,原本只是龟山脚下的一座小村落,不过在龟山运河开通之后,逐渐兴盛起来。毕竟处在龟*部位,优良的地理条件,给它飞速的发展提供的便利。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便聚民2000有余,人烟稠密,百业发达。在乾祐10年的时候,泗州上报朝廷,正式设置龟山镇。 而此时,登上龟山,俯视着脚下繁庶的小镇,北流的运河,王朴十分地感慨。运河之上,视线之中,始终有航行的船只,自镇中传来的人声仿佛是对他的赞歌。纵目眺去,隐约还能望见北面的洪泽湖,那眼波荡漾的景象早已长记其心中。 “当初我力主修复洪泽,开凿运河之时,上下多有反对,以治安不固,怕劳民伤财!”王朴说道:“然而,只需爱惜民力,御以仁道,再惠及百姓,焉生民怨!” 站在王朴身旁的,乃是新任的布政使王溥,他此番是随着王朴一路北上,既为巡视,也为送行,顺便还能交接、议政。 听其言,王溥指着运河、大泽,轻笑道:“而今淮泗之民,都在享受文伯公的恩泽啊!” “这些都是陛下的恩泽,我只代为布施罢了!洪泽之命,都是陛下所取,若无陛下当年的鼎立支持,岂有今日这肥水沃土!” 从王朴的话里可以知道,虽然性情有些刚烈,但政治觉悟,可一点都不低...... “过了盱眙,就该转入汴水了,齐物这一路相送,此番情谊,我感激不尽,就在此地告别吧!”感慨了一番,王朴似乎释去心头最后一点怅惘,认真地看着王溥,拱手道:“淮东诸事,就拜托你了!” 见状,王溥自然不敢托大,连忙回礼:“文伯公放心!陛下所委,公之叮嘱,溥岂敢懈怠!” 看着王溥,见其威仪正派,气度英伟,王朴心中又不禁生出一番感慨。他们二人,同为乾祐元年进士及第,如今王溥正风华正茂,仕途顺利,一路向上,而他却已垂垂老矣了。 王朴如今也就五十出头,但是,常年的夙兴夜寐,劳神费心,使他苍老得十分快。 大概是感受到了王朴的迟暮心态,王溥不由笑道:“文伯公坐镇扬州六载,于国于民,功勋卓著,此番进京,当进拜相位了!” 对于这一点,王朴倒也有几分自信,看着王溥,却笑道:“我老矣,齐物深受陛下看重,今为封疆大吏,他日亦为朝廷栋梁啊!” 事实上,皇帝对于王溥的欣赏,是众人皆知的,只要不犯错,将来位及宰相,是顺理成章的事。比起那些苦心钻营的人,王溥实在过于幸运,别人孜孜以求而不得的名声与地位,他得之却是毫不费力,晋升之途,一路畅通,早已被安排好了一般。 当然,除了运道之外,前提也得有被看重的资本。就像此番接替王朴为淮东布政使,除了受皇帝钟意的因素外,王溥本身的履历政绩也很出众,从知濠州,到转运使,一应事务,都是办得从容不迫,井井有条,成绩斐然。 一艘官船在龟山镇的埠头停靠,吸引了王朴的注意,停住了登船的脚步。甲士护卫,军将随行,这等架势,显然来头不小,并且很快打听出来了,是南下扬州赴任的使相李谷。 李谷此次到扬州,刘承祐给李谷改了个临时差遣——江淮巡阅使,持节全权负责对江南的军务,江淮之水陆兵马,都有调动的权力。关心其身体,刘承祐还特意给他次子李拱加官,令其随行侍奉。并且,以殿直赵延进做他的随行武官,赵延进可是已故陕国公赵晖的儿子,常年侍驾的武臣。 闻之,王朴与王溥二人,立刻前去拜访,对此巧遇,李谷也无任何托大拿捏,不顾舟船的劳顿,亲自会面。 在乾祐前期的数年中,大汉一南一北,有两名最受皇帝信重的大臣,李谷在河北,王朴在淮东。李谷能知人,王朴能荐才,以此并称。 此前一直未有谋面,如今,在这龟山镇巧遇,两个名臣头一次会面,场面虽然不大,但却有种风云际会的恢弘壮丽。 “李使相!”王朴肃容,拱手拜道。 “王使君!”李谷含笑,躬身回礼。 两个年岁相仿,名气相当,功绩相称的时代人物,会面之后,竟如老友一般,坐而论道,相谈甚欢,竟少生疏。
第213章 纡尊降贵
“小的恭迎王公!”开封南郊,汴河码头上,刚从官船上落地,便见到张德钧挺身直立,恭候着。 张德钧实则长相十分出众,也颇有姿仪,风度翩翩,若非知其底细的人,谁人想到,这个气度不凡、贵公子一般的男子,会是个宦官,无根之人。 一身穿着也透着贵气,锦服玉冠,身边跟着数名一看就知道不好惹的卫士。王朴当然是认识张德钧的,打量了他几眼,见他恭敬的模样,抬手回了个礼:“原来是张中官,哦,先在应该是司使了!” “王公还京,小的特奉官家之命,前来迎候!”张德钧笑眯眯的,虽则轻言细语,却也没有宦官特务的阴柔。 闻之,王朴立刻正肃容,北向宫城,郑重一拜。 扫了眼汴河之景,水岸绿柳成荫,闾舍绵延,人烟稠密,水上舟船络绎,新增的几座虹桥高悬,沟通两岸。再看着矗立眼前,面积倍增,雄伟壮丽的开封城,王朴长叹一声:“一去六七载,京中已大换新貌了,令人咋舌啊!” “东京变化之大,王公日后可细细体会!”张德钧说道:“官家有谕,赐王公沐浴、紫服,入宫觐见。王公旧宅狭小,不堪入住,官家于皇城东南,另赐宅邸一座,安顿家眷。王公这便随小的进宫吧!” 对于皇帝细心照顾,王朴难免感激,再度拜谢。张德钧又指着随行的几名卫士,说道:“知道王公僮仆不多,小的特地带了几名下属,别的做不了,帮王公一家抬箱扛包,还是足够的!” 听其言,王朴深深地看了张德钧一眼,这是把自己的情况都了解清楚了啊。东京的变化确实大,眼前的张德钧就是个例子,以前只有个武德司,如今又添了个皇城司。 心中虽生异样,但还是拱手称谢:“多谢张司使一番美意了!” 几个大箱子,自船上卸下,看着卫士费力地将之抬到车上,张德钧语带玩味地道:“何物如此沉重?” 瞥了他一眼,王朴淡淡地说道:“张司使要检查一番吗?” “王公说笑了,小的岂敢行此冒犯之举,唐突之处,还望见谅!”张德钧赶忙赔礼。 王朴带回的几口箱子,当然不会是什么金银珠宝了,除了一些家私之外,都是些书籍图册。不过,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以王朴的脾性与身份,对于张德钧这宦官+特务的身份,始终抱有一定的戒备与鄙视心理。但人家背后站着皇帝,对此,他也不便多说什么。 沐浴,洗去尘埃,换上一身新装,王朴直接入宫。开封郭城、皇城虽然大变样,但宫城还是那般熟悉。 觐见的地方是文华殿,皇帝刘承祐正在这边察看考校皇子们的学习。得知王朴求见,刘承祐当即口谕传召,并正衣冠,表现得十分郑重。 殿内,刘承祐正坐书案,文华殿大学士张昭侍候在侧,六名皇子也都规规矩矩地站在下边。 “臣王朴,参见陛下!”入内,见到皇帝,王朴大礼拜倒。 见状,刘承祐当即起身,离座亲自将他扶起,紧握着他的双手,动情地说道:“卿这些年在扬州,可是让朕好生想念啊!” 不管刘承祐的心情是否真的这般激动,但他这番表现,还是十分让人感慨的,论迹不论心,即便沽名钓誉,这副礼贤下士的气度,也值的人传扬赞佩。 而王朴对此,也是十分感动,虽然被刘承祐有力的双手托着,仍旧躬身再拜:“有劳陛下惦念,臣感激万分!” 注意道王朴苍老的面容,斑白的头发,刘承祐长叹一声:“卿鬓间灰白,纹如沟壑,其老如此,可见操劳之剧,朕心中,着实不忍啊!” 王朴则洒然应道:“臣虽老,但意满足,得遇明君,一展所用,乃臣之幸事。陛下龙行虎步,神采依旧,才是大汉之福!” “卿治淮多年,废寝忘食,鞠躬尽瘁,忠直勤恳,名传京师,虽远僻千里,但你我君臣之间,实心若比邻啊!”握着王朴的手,刘承祐似乎舍不得松开,又是激动,又是感慨,做足了姿态。 闻之,王朴说:“陛下盛赞,臣不敢当。陛下付臣以大任,重责在肩,唯恐失政,不能扬陛下恩泽于民,辜负陛下的信任,但悉心尽职,竭力以报而已。” 顿了下,王朴又道:“倒是臣性情有缺,在任淮东,言行常有操切之时,给陛下添麻烦了。幸陛下度量宽宏,不以为意,屡加包容,臣思之,至今含愧无颜!” 听其言,刘承祐笑了,看起来,王朴对自己的“声名狼藉”,还是有一定认识的啊! “卿言重了!”刘承祐拍了拍他手。 终于松开王朴的手,刘承祐扭身,招呼着几名皇子,道:“文伯公乃是大汉的忠臣良臣,替朝廷安治淮东,尽取民心,乃才德高士。你们是大汉的皇子,对江山社稷,当有以身作则的觉悟,一起向他行礼谢之!” 皇帝老子吩咐了,几个皇子立刻听话地上前,一起向王朴行礼。包括入学文华殿不久的刘旻,也都懵懵懂懂地跟着哥哥们,礼节表现倒也像模像样的。 对此,王朴哪敢直接受着,匆忙回礼,心中的感动无以复加,朝向刘承祐:“官家如此礼待于臣,臣受之有愧啊!” 在大汉的文武重臣中,有资格受皇子纡尊降礼的人并不少,但前前后后,真正受过此礼的,却是屈指可数。当然,此番王朴也是恰逢其时,正好在文华殿,刘承祐趁机想到的体现对他敬重的表现。 “卿一路北归,旅途辛劳,朕当设宴款待,为你接风!”刘承祐说着,便像侍候着的孙延希吩咐道:“传谕备膳万岁殿!”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孙延希有些后知后觉的。这就是此人与张德钧的差距了,若是张德钧,早就见机提前问询准备了。 “多年未见,朕有满腹的话,欲同卿相叙!走,我们一道去万岁殿!”刘承祐又对王朴道。 看着一旁的张昭,笑道:“烦劳张公,作陪如何?” 张昭在殿中,全览君臣会面的“感人”场景,心中难免生出些艳羡之情,作为经学博士、饱学鸿儒,这等尊荣岂不奢望。不过,他终究只是个学问人,皇帝会厚待礼遇,但要做到如此纡尊降贵,那也是不可能的。 面对皇帝的邀请,张昭自然笑应道:“陛下相邀,那是臣的荣幸,岂有推辞的道理!” 万岁殿中,摆了一桌还算丰盛的膳食,算是单独招待王朴,刘承祐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听闻卿在扬州,一直简衣素食,多年俭朴如故,不为扬州繁华所诱,初心依旧。 朕闻之,十分感慨啊。这些年,宫中穿戴、饮食,也渐浮丽起来了,不复当初节衣缩食之景。朕每思之,也不免心存忐忑。” 听皇帝这么说,王朴却道:“开国之初,百废待兴,国家财政艰难,陛下以身作则,厉行简朴,已彰明君之德。如今国家逐渐富足,百姓都多有余粮,陛下足食,并无不妥,只需警惕铺张,杜绝浪费即可。 陛下如今,仍能以警示,心怀慎重,可见陛下仁德!” 刘承祐笑了:“你这一回来,就不断地夸朕,朕可有些惭愧啊!” 王朴却是一副认真的态度,道:“臣这一路北归,所见所闻,民安国富,河清海晏,一片清平盛世之象,臣心实感佩万分!” 毕竟是经历了前代乱世的人,王朴的感触,自然深刻。 “虽有所得,却不足以为自矜,固步自封。江南未平,塞北不安,即便大汉治下,黎民百姓的负担,也不轻松。距离清平盛世,还有不小的距离啊!”刘承祐则说道。 一直以来,大汉朝治下,百姓的负担,一直不轻,虽有朝廷几次减负,但都是逐步释压,在税赋、徭役方面,农民的负担仍旧严重。毕竟,这十年间,朝廷动作太多了,功业的背后,往往是民生疾苦。 当然,比起前代,在于政治清明,国家稳定,治安严肃,使用百姓少生计之外的其他忧虑。军强,国富,民安,是当下大汉的特征。 见皇帝没有完全沉浸在既有的业绩之中,仍旧保持着谨慎的心理,清明的眼光,王朴也是大感欣慰,道:“陛下笃行自省,终有一日,天下可治,亿兆子民,当获其泽!” “但愿如此吧!为他日之治安,还需像卿这样的良臣,悉心辅弼啊!”刘承祐举杯,对王朴示意道。
第214章 股肱之臣、肺腑之言
一场私人性质的宴席,在君臣相谊之中结束,已是傍晚时分。刘承祐仍没有放王朴出宫,而是拉着他到内寝,还欲私话。 对于皇帝的热情亲近,王朴感动之余,也有些吃不消,过犹不及,恩宠过甚,也会让人感受到一定的压力。 “卿先坐!”刘承祐喝了点酒,兴致有些高,笑吟吟地对王朴说:“朕有些东西给你看!” 说着,对孙延希吩咐了一声,并且很快,在王朴好奇的目光中,两名内侍抬着一口份量十足大箱子进来,摆在他面前。 “你们都出去吧!”刘承祐扬了下手,而后亲自推开盖子,朝王朴示意了一下。 探眼一看,箱子中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奏章,以箱箧的体积来看,估计得有上百份。眉头稍皱,王朴拿起面上的一封,打开阅览,没看两眼,表情立刻紧张起来了,遽然而起,伏首拜倒,口称惶恐。 那封奏章,是朝中职吏、言官对王朴的弹劾公文,而看此情况,估计整个箱子中放着的,都是针对王朴的弹劾。而皇帝摆在自己面前,让自己亲自阅览,王朴心理素质再好,也难免忐忑。 见其状,刘承祐赶忙将他扶起:“你这是做什么!” 注意王朴紧绷着的表情,刘承祐却是一笑:“卿误会朕的用心了,这些奏章,不过是眼界浅狭之人,所书胡言乱语,未尝没有嫉贤妒能者的中伤,朕视之,如观笑话,徒取一乐罢了!” 说着,在王朴意外的目光下,拿起殿中的一小盏油灯,直接丢入箱中,火焰滚油,吞噬奏章,迅速扩大。 穿透烟雾的火光,映照脸上,王朴仍旧跪着,愣了几许。刘承祐则看着他,认真地说道:“虽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但朕对卿的信任,从无动摇。 你初回京,或许不知,朕却收到了消息,自你离任后,淮东官吏,人情大悦,喜不自禁。 何以如此?却是卿的离任,使得他们不必像往年那般,循规蹈矩,事事小心,不敢懈怠,就如同身上绳缚一空。 淮东官吏如此表现,对你这个执缰者,朕又怎会不满意?所有的非议,只会加重朕对你的敬意,不惧怨愤,一心为国,秉公执事者,朝中能有几人?” “陛下!”听刘承祐这番肺腑之言,王朴不由再度稽首,哽咽拜服:“圣君明睿,光照万里,臣得以效力佐命,虽死无憾!” 大汉的重臣之中,论廉正耿直,范质足可与王朴相当。然而,两个人最大的不同就是,范质严于律己,却少敦劝他人,更加重视自己自身的道德约束。 当年初为相时,其家人曾倚仗其权威,于洛阳求田问舍,广置产业,不过,在刘承祐“关注”过洛阳勋贵问题过后,立刻让其亲戚将所有产业变卖,再其后,甚至不允许家人、亲戚从商置业,只允许他们耕田读书。以致于,诸宰相之中,范质不只本人过得清苦,还连带其家人亲戚,都没有从他这里得到好处。 如此,范质在道德层面,是没有什么值得指谪的。而王朴则更是一个极端,不只严格要求自己与家人,还推己及人,要求下属同他保持一致,然而这世间有万类人,岂能混一同性,这也是王朴常受下属怨愤的原因。 箱中焰火高冲,光芒闪动,烟气缭绕,外边侍候的内侍及卫士们不待通报,仓皇入内,想要护驾。 “官家!” “慌什么!”刘承祐指着燃烧的奏章,淡淡地吩咐着:“抬到殿外,烧干净为止!” “是!” 抬手挥了挥,弥漫开来的烟气,刘承祐叫上王朴,欲往殿外走走,道:“朕还有要事,同卿商量!” 夜幕下的汉宫廷中,被星罗一般的灯火点缀着,夏夜之中,燥热已然散去,习习的清风轻拂着,倒有一分惬意。 迈着沉稳的步伐,刘承祐说道:“王卿,朕已决议,北伐契丹!” 刘承祐说得平淡,落入王朴耳中,确如惊雷,愕然地问道:“陛下放弃平南战略了?” “嗯!”刘承祐应了声:“朝廷内部,文武诸公,已然达成共识,全力北伐。这半个多月以来,北伐的军事准备,已然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秘密准备!” “那李使相南下扬州?”王朴疑问道。 “惑敌之计罢了!”刘承祐轻声道:“北伐之事,大举动兵,朕并不苛求能够完全瞒住契丹人,但能瞒一时是一时,尽量给朝廷更充分的准备,而少给契丹人反应的时间!” 王朴下意识地颔首,整个人的情绪提了上来,陷入了沉思之中,斟酌起此事来,刘承祐也没打断他的思绪。 “陛下是因为前番契丹寇边的原因?”良久,王朴问道。 刘承祐再度点头。 “可是,臣听闻,契丹并未大动兵,更在雁门关外为崞侯大败!倘若仅止于此,还不至于让陛下决心,更改国策,大举北伐吧!”王朴提出问题。 “卿果然机敏啊!”刘承祐叹了口气,直接解释道:“虽然只万军叩关,战事规模也不大,于大汉而言,但却不是个好的征兆。并且,外人不知的是,契丹还与燕将赵思绾勾结,意图谋夺幽州,兵马都准备待发,若非燕王觉察,早作防备,我北面防御便失去最坚固也最重要的立足点了!” 闻之,王朴也是忍不住脊生冷汗,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如此,臣也就能够理解,陛下为何突然决议,改弦更张,北伐契丹了!燕山险要,如不尽复,朝廷始终难以安心南下。 契丹既有主动南寇之意,则更需警惕。河北防线,朝廷耗费巨资打造,但终究处于被动地位。前些年,两国和平,足以支撑,而如若激战,则朝廷的北御的代价,必然不匪!” 对于王朴的战略眼光,刘承祐是从来不怀疑的,先南后北的战略构想,本就是他提出来,并协助刘承祐完善的。 “王卿的看法,甚合朕意啊!”刘承祐舒了口气,忽然说道:“朕还记得,当年提出‘先南后北’的构想时,你的意思,是在收取淮南后,因势而决北上南下,当时你就想到有今日了吗?” 闻问,王朴摇头,苦笑道:“臣岂能预料到十年后的局面,只是,臣一直以为,只要中原安定,消除积弊,削平格局,一统南方,是迟早的事。而北面的辽国则不然,他们发展壮大数十年,通过攻击、学习、俘掠汉地,以强大己身,根基已稳,国势尚强,乃大汉最强大,也最危险的敌人。 燕云之失,使得中原对塞外胡人的防线,出现了几乎不可挽救的疏漏,如不复之,百年难安,是故,如果朝廷有足够的实力北复燕关,臣自然是支持的。 且若击败契丹,收复关山,再平江南,乃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倘若失败了呢?”刘承祐这么问道。 闻此,王朴变得十分严肃,说:“胜败之数,非由天定,君主英明,庙堂筹备,将帅勇略,士卒用命,都可能影响战争的结局。然而,陛下既已决意北伐,定为周到之准备,更当存必胜之决心!” “受教了!”刘承祐洒然一笑。 沉吟了一会儿,刘承祐又忽然转移话题,说:“在文华殿中,你也见了朕的几名皇子了,你觉得如何?” 王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何意,只是回答了一个标准答案:“诸位殿下都是天资英奇,禀赋出众!” 刘承祐不由莞尔,接口道;“那卿之见,何人可为太子?” 此言落,王朴不由一惊,忍不住看向刘承祐,心中暗叹,他这才一回京,皇帝陛下到底要给自己多少“惊喜”啊。 这些年,立储的声音,在朝中从未消沉过,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提出,都被刘承祐以诸子尚幼给推脱了,抑或是留中不发。对此,王朴哪怕远在扬州,也有所耳闻。 在大臣面前,刘皇帝还从来没有表露过立储的心思,他王朴又是头一遭,也不知是幸与不幸。
第215章 确立太子
注意着皇帝的表情,王朴慎重地问道:“陛下欲立太子?” “诸子渐长,有这个想法!此乃家国大事,攸关国祚,朕想听听你的看法!”刘承祐显得很轻松,随口应道,仿佛不是在说事关国本朝局的大事。 闻言王朴神情也变得更加认真起来,不过却并没有多少迟疑,直接应道:“如陛下欲定国本,臣的意见,当属二皇子!” 王朴说得干脆直接,倒是让刘承祐有些意外,偏头看向他,轻笑道:“为何?刘旸有什么地方值得卿直言推戴?你觉得他能够承继大统的才干?” 迎着皇帝的目光,王朴显得十分坦然:“自古承制,以嫡长为先,此为延稳固基之道,如非常,不可易。” 停顿了下,见刘承祐一副认真倾听的表现,王朴继续说:“殿下虽幼,但天日之表,可肖帝躬。以陛下之睿智,圣人之贤德,更可悉心教导,培养德行,以称其位。 再者,陛下富有春秋,仍可秉国数十载,开辟大业,必然竟成。功业既成,后继之君,却也不需如陛下这般雄略,德能贤士,才能守国,仁能爱民,如此足矣!” 王朴的话,分析出来就三层意思。 一,嫡长制,如非常,不可易;二,子以母贵,并且他和皇后有充足的时间去教导;三,他这个开拓奠基之主把大的功业都做完了,后继者需要的是守成,要求不需要太高。 “朕知道了!”刘承祐微微吁了口气,这番答复道,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叮嘱了一句:“立储之事,仅为朕与卿私话闲谈,不足为外人道哉!” “臣明白!”王朴发觉,皇帝似乎还没下定决心,但话已至此,不便再言。 关于太子的问题,刘承祐垂询王朴,倒真不是为了试探他,王朴主政扬州多年,远离权力中枢,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会客观些。同时,刘承祐也是想就此吐露一下心声,缓解一些心郁结。 对于太子的问题,刘承祐不是没有想好立谁,只要大符在,除了刘旸别无他选,再加上刘旸也没有智力、身体的缺陷,从身份上,就是第一继承人,这点是刘承祐自己都承认的。 他所犹豫的,是立太子的时机选择,这才是他复杂心理的体现。如果早立,又不确定将来刘旸成长如何,同时,那也是分他刘皇帝的权柄了,又会面临一个父子君臣的问题。 并且,刘承祐膝下子嗣甚多,现在还未彻底长成,但将来呢,早立太子,不就将刘旸树立成诸子的针对目标呢吗?刘承祐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儿子中,全都会老老实实地接受这点,未尝没有“保护”刘旸的想法。 但是,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如果不今早确立刘旸的地位,让皇子们从小树立并习惯“君臣”的地位从属,等他们再大些,那么争储的心思只怕人人皆起。 作为一个权力动物,刘承祐的考虑,实则还是立足于“权力”二字,否则也不至于如此纠结。在皇后大符面前,都不止一次明示暗示要立刘旸,却从来没有真正推动落实过。 而关于太子的人选,在群臣中,实则也有一个基本的共识,立刘旸。虽然最终的决定权牢牢地掌握在刘承祐手中,但他们的倾向,始终在嫡长。 事实上,如果想要减少宫廷政变,保证帝位传承的稳定,嫡长制已经是符合内外大臣价值观的制度了,按照规制选择,至少能够孚稳人心。 至于所谓立贤,本身就是容易引起纷争的话题,如何定义贤能,根本没个标准,而嫡长子的身份,却永远是明确无疑的。杨广在登基以前,绝对是个贤明太子,合格的继承人,但谁能想到十几年的时间,就能把盛极一时的大隋帝国给折腾亡了? 对于大臣们的态度倾向,刘承祐心里也很清楚,但很多时候,作为一个旁观者,别人家的事看得很清楚,轮到自己的时候,却会走类似的路,殷鉴无用,为何,还在“权力”二字。并且,如果皇帝在位太久,对于太子而言,也是个巨大的压力,能把人憋出病的那种...... 这也是为什么,从古到今,那么多嫡长出身的太子,不得善果。半君半臣,虽为国本,却一定程度上处在皇帝的对立面上,有些行差踏错,就容易引起忌惮,而遇到像刘承祐这样性格强势、权欲极重的君主,那日子想要好过也难。 直言相告立刘旸为太子,大臣之中,王朴还是第一个人。如果不是刘承祐表露心思,主动问起,王朴也不会主动掺和此事,发表言论,但皇帝既然问起,他也就没有保留,直抒己见。而以刘承祐对王朴的了解,也相信他是为了大汉,为了他这个皇帝考虑,进谏忠言。 原本,在刘承祐构想中,在消灭南唐、吴越、南粤,一统南方之后,就册立太子。那个时候,大汉将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太子则应运而出,也有利于进一步巩固大汉政权,稳定朝局,凝聚人心。 然而,如今北伐议定,刘承祐又不得不多考虑一番。北伐的统帅,不需多考虑,刘承祐心里早就做好了御驾亲征的打算。在这个前提之下,太子的议立,就提上了刘承祐的日程。 御驾亲征,可不像此前的巡幸北方,是要打仗,接近一线战场的,谁能保证就没有差池。刘承祐是个多思多虑的人,得为大汉做些负责的筹备,太子就是一个稳固后方的举措。 见皇帝进入神思状态,王朴侍立在旁,并不打扰。良久,刘承祐终于回过神,转向王朴,再度露出笑容,亲和地道:“卿这一日,想来也甚是疲乏了,朕就不多挽留了,回府歇息去吧!离京多年,东京已焕然一新,接下来,可尽情熟悉东京的风物民情变化。也趁机好生歇养一段时间,缓解多年的操劳,养精蓄锐,朕对卿还有大用!” “是!臣告退!”见状,王朴也适时地行礼告退。 待王朴走后,刘承祐又伫立凝思少许,唤来孙延希吩咐道:“传朕口谕,从内帑之中,拨钱十万,绢五十匹,赐与王朴府上!” “是!” 王朴回京,刘承祐足足让他歇息了20日,方才让他重新投入工作,职分安排为崇政殿大学士、同平章事,并将他的爵位提升至东平郡公。 这又是一个对政事堂权柄进行制衡的举措,虽然崇政、广政而殿并立的格局早已形成,但论及实权,广政殿那边始终强于崇政殿。 崇政殿的学士郎官,更多的出于皇帝近臣的身份,参赞国务,一举一动,主要代表着皇帝的意志。但在品级地位方面,是远不如政事堂的宰相们的,主要负责的崇政殿学士承旨,也才被定为四品。如今王朴这个挂着大学士衔的重臣入朝,逼格一下子就上来了,也代表着崇政殿地位的进一步上升。 在进入6月的这段时间内,整个大汉基本处于外松内紧的备战氛围中,在没有大肆动用民力的情况下,军械、粮食、军队,以各种名义,分批北调。 朝堂之间,持续了一个多月的“南北之争”也终告平息,似乎没有讨论出个结果。汉辽边境,因为雁门之战而紧张起来的气氛,似乎有所缓解,双方仍旧克制着。然而,表象终究是表象,最直观的变化就是,原本繁荣了数年的边境贸易,彻底萧条下去,自河东至幽燕,那大大小小的榷场、集市,基本都被关停了。 汉使王昭远北上出塞,带着大汉的善意与诚意,想要拜访辽帝耶律璟,结果一直追到上京临潢府,方才见到。 不约而同的是,在辽帝北归之前,也遣使南来,想要就雁门的“冲突”做个解释,缓和一下矛盾。而使者,正是那个战败的辽安平王耶律敌烈。不过这一回,可是一路汉骑护卫,被保护得死死的,密不透风。 在6月20日这天,刘承祐忽然召集文武大臣们到宫苑之中纳凉避暑,开个座谈会。虽烈阳高照,但绿荫之下,碧湖之畔,饮着凉茶,吃着东京的小吃糕点,君臣笑谈纵论,却也是一派惬意景象。 吃了一口酥,刘承祐拿起冰帕擦了擦嘴,突然轻咳了一声,引起了群臣注意,都收声看向他。放下丝帕,刘承祐笑问道:“朕今欲立太子,以固国本,以延鸿绪,膝下诸子,谁可为继业之人?” 这一番问话,让范质等人,既惊且喜,看着他平静的表情,都反应过来了,皇帝这是终于松口了。至于立谁为太子,并没有什么值得争议的地方。 ...... 坤明殿中,符后挺着凸起的孕肚,靠在软椅上,手里拿着一卷书,默默地阅读着,雍容华贵的仪度,足以令凡人自惭形秽。 一名宦官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莽撞的行为,引得侍御轻斥。倒是大符,温言问道:“何事如此毛躁?” “娘娘,大喜啊!官家已降诏,于七月一日,册立皇子旸为太子!”宦官没开眼笑地回道。 其言落,大符玉指猛地抓紧了书册,指甲几乎将指刺破。不过,很快便露出了一抹淡定的浅笑,似乎并不在意。
第216章 下诏北伐
乾祐十一年七月朔,崇元正殿,一场规模宏大的册封典礼得以落实,在后妃、宗室、皇亲、贵族、内外大臣的见证之下,汉帝刘承祐正式册封二皇子刘旸为太子。 在一系列庄重而严肃的典仪过后,在场文武,齐齐整整地向刘旸行礼。十岁的刘旸,冠冕齐备,一身龙袍黄灿灿的,被装饰得漂漂亮亮的。站在丹墀上,望着满殿的公卿文武,匍匐在自己脚下,一时间,并不那么得适应。 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爹娘,却见皇帝老子满脸威严,高凌之势不似凡间人物,令人生畏。反倒是娘亲大符,虽然也保持着威仪气度,但目光之中满是鼓励与期许。 毕竟识文习武多年,也跟着刘承祐出巡过,有些见识,也经历过大阵仗,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身心的紧张,按照事前的教导,宣恩大臣。 刘承祐正居御座,浑身透着一股威压众生的气派,目光平静,观察着刘旸的表现,规矩按制,还算不错。若是连这种阵仗,都经受不住,那这个太子,也就太让人失望了。 事实上,刘承祐平日里也时不时地亲自教导刘旸,对其资质,如果当真不堪,即便是嫡长子,刘承祐也不会立他。当然,太子虽立,却也代表着一场长期的严格考察,正式开启。 太子的位置能否坐稳,就得看刘旸自身的福运与能力了。 大殿之中,当然有一些心思别样的人,比如贵妃高氏,惠妃符氏。高贵妃见到这副场面,看了看高高在上的刘皇帝,距离他最近的是太后与符后,心中充满着苦涩与无力感。而见着自家儿子刘晞,没心没肺地对刘旸行臣礼,更有种怒其不争的愤懑感。 而符惠妃,则是小女人的情绪更重一些,目光有些幽怨,毕竟她也生了儿子。折娘子则目光则要平和些,看得很开。 刘承祐也观察着其他几个儿子的表现,都规规矩矩的,长子刘煦仍保持着一贯以来,几乎印入骨子里的温雅,带着笑意。老三刘晞一脸淡淡然的表情,只是目光显得有些散漫。老四刘昉倒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二哥,带着少许的好奇。至于老五刘昀、魏王刘旻,则是打酱油的了。 礼成之后,刘承祐又让太子刘旸乘御辇,在数百名大内卫士的护卫下,出宫巡游天街,接受东京百姓的欢呼拥戴,也是向天下正式彰告此事。 入夜,崇元殿御宴,乃是应有之事,朝贺献礼。同时,经过与符后的商量,刘承祐也给刘旸配备东宫属官及卫士,一切规制,皆从他当年做太子时。 从刘承祐的表现来看,对于太子刘旸,他确实是抱有一定的期许的,该有的地位与待遇,绝不短缺。毕竟是太子,帝国未来的接班人,不是儿戏,刘承祐的态度摆得很端正,很重视。 “今天累了吧!”坤明殿内,看着还穿着一身明灿灿礼服的刘旸,大符温柔地说道。 刘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见其这副模样,大符将他召至身边,摸着他脑袋,道:“从今之后,你就是大汉的太子了,也要开始学会体谅你爹爹的辛劳与苦心。你今日之乏累,比他十年如一日的勤勉相比,却是微不足道,你要明白此事。在朝为君臣,下朝是父子,要对你爹爹保持恭敬......” 对于大符的话,刘旸并不能完全明白,但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只是点头称是。不过,稚嫩的脸上,又不禁露出少许的迟疑。 大符问他,刘旸说道:“娘,我见公卿、长辈还有兄弟们给我行礼,不知为何,感觉很是紧张,以前从未有过!” 对此,大符露出点浅笑,轻叹道:“这便是储君责任之重啊!” ...... 太子的名分定下之后,刘承祐全部的心思都放到北伐的筹备事宜上来,在他的鞭策之下,整个朝廷都紧密地运转起来。 三司大发府库,采买一切军需所用,从被服、鞋袜、手套、雨具、帐篷、载具,只要军队用得上的,都是大肆采购,一时间,使得东京城内外的手工业者们,狠狠地赚了一笔。 武库大开,积极外运,而各类军器,更是扩大生产规模,全力开工,大量的原料输入作坊,在数千的工匠的手中,打造成一个个收割性命的战争凶器。按照兵部的汇报,仅各类弓弩箭矢,前期便要准备300万支。 粮草先行,到中秋之前,经京畿转运北上的粮食已达二十万石,而作为北伐前进基地的永清军,屯粮更是超过四十万石,这还是在朝廷没有完全动员开的情况下。编在北伐序列的禁军,也在枢密院的调度下,分批北上。 就如事前所预料的一般,大汉的军事准备与调动,不可能完全迷惑住敌人,但因朝廷的一系列惑敌策略,使得目标被发觉的时间,大大拖延了。 在这个过程中,最紧张的,乃是金陵朝廷。因为册立太子的缘故,刘承祐下诏李璟入朝观礼,以李璟的脾性,当然不乐意,更加不敢去东京了。不敢直接拒绝,推脱说疾病未痊,再兼道路甚远,时间不够,怕赶不上,为免失礼,就不去了。不过,还是命唐臣携重礼北上,敬献汉太子。 这当然不会让刘皇帝“满意”,其后,李谷便开始在扬州搞事情了,扬州水师出动,阅兵于江山,使得江阴沿岸的南唐军民是风声鹤唳。 再加上中原涌动的洪流,有所察觉的金陵朝廷更是惊恐不已,虽有林仁肇等将力主对抗,李璟还是畏惧难安,再派使节,二度携礼北上,想要求得一个平安。 南唐如是,塞北契丹人又岂会毫无所觉。事实上,不管大汉兵马调动为何,他们都已经在做战争准备。雁门之战后,大汉保持着仅有的使节往来,也有迷惑汉廷的意思。 从耶律璟北还上京之后,辽国的在籍士卒,尤其是其主要兵力的诸部部族军,都加紧了操练,并选拔精卒悍将,准备南掠。 同时,耶律璟也广派使,分遣归附辽国的北方诸族,提前沟通好,做好了征召其众南下的准备。对付大汉,怎么能没有仆从炮灰呢。 就这样,前期是双方各怀鬼胎,各自筹备,耶律璟原本只是在加强辽国的军事训练与建设,并准备按照耶律挞烈的建议,先行杀掠,疲弱大汉国力。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察觉到不妙了,大汉那大举动员,咄咄逼人的态势,太令人心悸了,那是要吃人啊。得知大汉的异动,辽国君臣,也加快了备战步伐,许多本欲缓行的规划,也不得不加速。 进入8月过后,两国之间,基本已经是摆明了刀枪,争锋相对,准备大战一场。辽国是在等秋高马肥,大汉则是前期充足准备,兵马调度,同时等候秋收,民力充沛。 中秋过后,在两国加紧兵马陈边的过程中,双方的骑兵,已经在边境交锋厮杀起来了,以幽燕的交锋,最为激烈,辽骑所至,最南已至涿州。并且这一回,不是燕骑的单独对抗,河北边军所辖马军,悉数北调参战。 到8月20日,过完了中秋,汉帝正式下诏,北伐契丹,天下瞩目。到此时,在河北地区,大汉已集中大兵二十万众。
第217章 大动干戈
此次北伐,可谓精锐齐发,仅殿前、侍卫两司禁军,便发十万之众,两京及其周边戍守的兵力,大部抽调。殿前司下属铁骑、龙栖、小底,侍卫司下属龙捷、护圣、奉国、兴捷悉数从征,而其中,马军就有三万骑。 再兼北面都部署下属的四万边军,以及河北都司调集两万多地方兵马,以及燕军两万,还有郭崇威在西北地区征召的上万雇佣骑兵。 是故,此番北伐,仅河北方面,大汉所遣战卒,就是实打实的二十万众,除了都司兵马与雇佣的杂骑战力稍弱之外,剩下的都是经过常年操练的精锐。若是再算上大量的辅卒以及民夫,那人数则突破了四十万人。 这样的实力,用倾国之力来形容或许勉强,但在维持国内统治稳定、诸边防御的基础上,大汉朝廷也算做到极限了。而集大汉七成以上的精锐,刘承祐选择御驾亲征,也是可以理解的。 关于御驾亲征的问题,朝中又是一番争执,总有人持谨慎态度,不想让皇帝去北方冒险。大兵之争,胜负难料,如果以这样的实力,北伐仍旧失利了,那无论是对于皇帝,还是对于国家而言,都是威信的巨大挫伤。 皇帝最好还是坐镇东京,安定人心。事未虑胜而先虑败,是个谨慎持重的态度,然而,很多人都只顾着想战败的后果,却少思胜利的辉煌。 是故,哪怕有范质为首的一些大臣极力劝谏,但根本无用。乾祐元年,国家困难,亲征一个李守贞都劝不住,而况于如今权威愈盛的皇帝。 如此庞大的动兵规模,除了完善有序后勤支撑,诸军的协调统率,是至关重要的,而指挥系统的构建则是重中之重。 皇帝亲征,御营由铁骑军、龙栖军、大内军一部,以及一些辅卒及后勤人员组成,约步骑三万,由赵匡胤担任都部署。 在前线设幽燕行营,陈留王安审琦为都部署,燕王赵匡赞副之,总督汉燕诸军。其下,高怀德为马军都统,慕容延钊为步军都统,柴荣为都监。后勤方面,以李处耘为行营粮料使,韩徽(韩通之子)为副使,负责营前辅卒、民夫的管理以及军需之供应。宰臣魏仁溥为两河转运使,薛居正挂副使职,负责后方军资的筹措供应。 而御驾出发之前,对于东京,刘承祐自然做了妥善的安排。太子监国,诸宰辅之,处理政务,保证在皇帝离京期间国家的正常运转,这在皇帝前几次出巡期间,已经有过充足的经验,只是此次,有个少年太子当作吉祥物供着。 当然,太后、皇后的作用,是必不可少的,并且此次,雍王刘承勋也在辅臣之列。由于柴荣、李处耘都随军北征,枢密院的事务,暂由王朴权领。 至于京城的防御,刘承祐交给了向训以及韩通,分兼并正副巡检使。事实上,在大军陆续开拔北上后,东京的兵力防御立时薄弱不少,只有殿前内殿直、侍卫武节军、皇城大内军以及一部分巡检兵马。当然,这还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足以拱卫京师。 兵力抽调得最狠的,还得属洛阳、滑、卫、澶、濮及大名府这些拱卫东京的重镇,这些地方也是一直以来禁军戍防的主要地区,兵马北调之后,防御可以用空虚来形容。不过,如果敌军想要进攻到这些核心统治地区,也基本是不可能的。 当然,此次北伐,大汉也不仅河北这一路大军,次之的是河东方面,由国长、卫王符彦卿为主帅,总督河东兵马,王彦超副之,发武万步骑,出雁门、保德地区,攻略云朔,杨业为先锋使。 另外,还有几路偏师,郑国公史弘肇、定边军使王彦升也率师自灵州地区活动。靖江军都指挥使,率莱州水师,跨海北渡,寻机切断辽西走廊,以绝关外辽国兵马。 夏州李彝殷、延州高绍基也都发诏,令其攻辽。李彝殷那边,或许仗着汉辽交兵的底气,敢北击契丹,扩充地盘,增加实力。但背后有高绍基这根搅屎棍在,一同举兵,想要安心兵事,基本不可能。毕竟,李、高两家算是世仇了。而夏延之师,很可能到最后也就助助声势。 至于高丽那边,伐辽的诏书也由汉使递交,不过那高丽光宗王昭正忙着改革,打击豪强,杀戮功臣,让他为大汉火中取栗,发兵对付辽军,基本也不可能,能够表明一下态度,就算他亲汉了。 北伐大业,对付辽军,还得靠大汉自己。 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乾祐11年8月21日,汉帝刘承祐正式率领御营兵马,自东京出发北上,这也是最后一支北伐参战的军队。 随驾的,除了一些近臣之外,并没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人,不过贵妃高氏、宁妃郭氏得以从征,贴身照料刘承祐饮食起居。事实上,若非折娘子有孕,他一定会带上她的。同时,皇长子、三子、四子,一并随征。 ...... 贝州,永济河段,运河之上数十艘吃水很深的大船,缓缓向东北方向行驶着。岸边,是两千多名粗布麻衣的纤夫,佝腰驼背,身缠纤绳,埋头拉拽着运输军械辎重的船只北上。 在后边,是一只规模更大的船队,龙舟当头,两岸骑兵翼行,密集的玄色旌旗,迎着秋风,赫赫而动。刘承祐所乘的龙舟,也只是一艘楼船改造而来,豪不见华丽,只是因为皇帝乘坐,因以为名。 此时,刘承祐就站在龙舟的甲板上,凉风吹动着胡须,晃动不定,他的表情平静,稍显凝沉的目光,就落在地岸边的纤夫身上。 北伐契丹,举国而动,而动员最为彻底,就得属河北诸州了。贝州距离幽州尚远,而民丁征召,也已全面展开。 才8月下旬,官府虽则敦促百姓抢先收割庄稼,但真等到朝廷大发兵役之时,仍旧有诸多的麦田,未及割取,而农夫已受召离家。乡兵乡勇,民夫民丁,汇聚州城,以备调用。 而沿运河一带州县的民夫们,最主要的工作,便是拉纤通道,保证运河的畅通,以便军事军需的调动。此番北伐,汉军的后勤转运,主要是通过河运输抵幽燕的。 自进入河北境内之后,放眼所见,都是类似的场面。拉纤的民夫,还算是幸运的,朝廷有令,沿河州县,各自保障辖境内河道转运畅通,是以纤夫们,只需付出劳力,干些苦力活,也不必离家北上。 然而,还有更多的人,是需要到前线,在战阵前听用的,那不只是受苦受累,跋涉远家,还随时有生命危险,难保周全。 虽然在朝廷的计划内,河北大军,发兵二十万、民勇二十万,但真正为此战动员起来的,又何止于此?战争对于百姓生计的影响,从一开始,就已显露出来了,而仅靠刘承祐这一双眼睛所能窥见的,也只是其中一小片面貌。 这些年大汉东征西讨,发大兵,征民夫,都是习惯了的事情。然而此前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像此番这般,让刘承祐感到压力。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也没给自己留失败的余地了......”面容严肃得近乎漠然,刘承祐心中则暗暗警醒着自己。 “官家,水上风大,还是回舱房内避风吧!”高贵妃走到刘承祐身旁,似乎能够感受到皇帝心情的沉重,轻声劝道。 闻声,刘承祐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叹息道:“将士百姓皆忍风冒寒,我何独避风霜,置于暖舱之内?” 没错,刘承祐这番话,就是在作秀,因为郑重其事,所以刘承祐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鼓舞人心的机会。当然,嘴里这般说,身体还是诚实地让高贵妃帮他把一件外袍披上,风吹多了,对身体确实不好...... 扭头看着高贵妃,已经逾三十的贵妇人,很体圣心,从君从征,一身得体的武服,无宫装之浮丽,也少了平里在刘承祐面前的妖冶魅惑,将门虎女的英气勃然散发。 不过,刘承祐感受更深的,还是她的温柔。犹记得,当年初纳之时,天寒地冻,她便用其腹部胸脯,给自己暖手。 回过了神,刘承祐召来张洎,对他吩咐道:“你拟一份诏书,朕一路北来,见四野田亩,麦粮多未收割殆尽,征役虽急,却不可彻底荒废农事。各地官府,当设法协调乡里余下劳力,组织收割!” “是!”张洎领会了一下皇帝的意思,行了个礼,迅速回去拟诏。张洎因为此前的表现,此番以记室的职位,随驾从征。 事实上,刘承祐的言行举止,确实对军心人心,有极大的鼓舞作用。当他的那一番话,被传扬开后,不说御营的将士了,就是沿岸拉纤的民夫,都更有劲儿了,拉纤的口号声,也显得更加有力。毕竟,连皇帝陛下都陪着他们,吹着风,看着他们。
第218章 皇帝未至,厮杀已烈
行至清河县,御营止进靠岸,以作休整,将士轮番下船进热食、解决生理问题,诸船清理污秽,补充物资。而贝州刺史,则率着当地父老百姓,箪食壶浆,以犒王师。 当然,这更像个形式,以鼓舞军心,幽燕那边战端已起,刘承祐也急于北上督看军情,是故沿途行军,都尽量避免枝节,若非必要,是不打算停下的。 不过,在清河县,一个意外的人出现了,老丈人郭威。运河岸上,郭威肃立,纵览河上威武的兵甲,沧桑的面容间满是感慨。 一身素雅的锦袍,须发虽然添加了几分灰白,但面色还算红润,整个人的精神气度都显得平和而大方。身后是数骑守护,手中牵着的是他幼子郭仪。 得知郭威到此,刘承祐是特意命人驰轻舟将他接到龙舟上,并叫上郭宁妃,亲自等候。 “臣参见陛下!”登上龙舟,见到刘承祐,郭威当即恭敬地行礼。 “免礼!都是一家人,不必拘泥这些俗礼!”刘承祐亲自将郭威扶起,这回没有故作热情,但温和的面容间流露出的,却是种归真的亲切。 “谢陛下!”刘承祐的搀扶不算用力,是故郭威还是行了个全礼。 “三年未见!卿风采依旧,气度不减啊!”看着郭威,刘承祐轻笑道。 “多谢陛下关心!”郭威应道:“臣居乡里,寄情渔猎,心随自然,颐养天年,自得其乐罢了!” “如此闲云野鹤,朕都要嫉妒了!”刘承祐开了个玩笑,低头看着以无辜的眼神大胆直视自己郭仪,不由探手捏了捏他被吹得有些发红的小脸,道:“小郭仪长高不少吗?” “还不快给陛下磕头!”郭威瞪了幼子一眼。 郭仪赶忙磕了个头,刘承祐注意到,在他腰间,还别着一块玉佩,那还是当年郭仪尚在襁褓中时刘承祐赠的礼物,至今还有印象。 “卿何以至清河?”又瞧向郭威,刘承祐略感好奇地问起,一面同郭威入舱,一面问道。 郭威老脸上露出一抹慨然之色:“陛下兴兵北伐契丹,燕赵之士,无不慨然奋起,踊跃参战。臣久疏战阵,虽不能提刀杀敌,但闻陛下亲征,特飞马前来,观大汉健儿锐卒,祝其痛击胡虏,亦稽首以拜,祁望王师凯旋!” 郭威这番话,很提气,刘承祐很高兴,哈哈大笑几声。当年,郭威归养之前,刘承祐探视于“病榻”,当时郭威就曾说过,王师若伐辽,他必为之祈祷祝福。如今,算是实现当初的诺言,从中也可知,郭威对于军国大略确实一定见地。 船舱内,装饰很简单,乃至简陋,所幸空间还算大。翁婿俩对座,郭宁妃亲自侍奉热茶,青春玉面间带着笑意,一双美眸都明亮了些,秋波动人。 “此番北伐,各路大军加起来,仅战兵就有近三十万,可谓倾国出击,不遗余力。卿以为,朕可能成功?”刘承祐问。 “陛下必成,大汉必胜!”郭威不假思索,张口便来,语气异常肯定,看起来比刘承祐还要自信。 ...... 在御营北上之际,幽州地区,汉辽之间的鏖兵,已经展开许久。虽然刘承祐正式下诏是在8月20日,然而两方之间的战斗,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并逐渐扩大。 起初是数千辽骑,分为三支,袭扰幽蓟之地。就是按照辽南院大王耶律挞烈的谋划,这些辽骑,不思劫掠,只事杀人,想要通过对幽燕之地的破坏,打断大汉备战的节奏。 可是,早得了天子亲笔回信,知晓北伐在即的燕王赵匡赞,也是丝毫不露怯,把手下这些年好不容易积攒,一直当宝贝的五千燕骑,集中起来,追剿入侵的辽军。 而燕地军民,在面对辽军的入寇之时,自上而下,也是奋力抗争,将士踊跃杀敌,百姓怒争锋,没有丝毫畏惧。其后,随着不断有辽骑参战,其兵力迅速增长到上万人,燕骑人少,终有不支,吃了不少亏。这个时候,安审琦果断派遣北军的五千边骑北上,配合燕军作战,如此方不落下风。 其后,北辽帝委以南面军事的耶律挞烈,又调配了一万骑兵自居庸关入寇。闻之,安审琦又命永清军使马全义率军北上,支援对幽燕的防御。 辽骑机动性虽然强大,但幽燕的百姓都不是任人屠戮的绵羊,那一座座坞堡城池,就是一块一块硬骨头。辽军不是没有尝试过,强行破之,成功击破过,也屠杀过几座坞堡,但很快就会面临,各支燕骑、汉骑的攻杀围剿。 就在大汉军民的竭力抗争中,耶律挞烈的“三光”政策,遭到了极大挫折。跨过燕上,幽冀大地,本该是他们任意驰骋纵横的地方,然而随着战事的发展,很快就发现了问题。 燕地的城池、水脉、堡垒,像一颗颗大小钉子,配合着出击的汉骑,压缩着他们的活动空间。随着河北边军的北上,又使他们兵力处在弱势。没错,辽军那边虽然在动员军队参战,但效率并不高,再加上还要兼顾诸关隘的防御,直接投放在幽燕的兵力也只能逐渐增加。 而对于北上的汉军,也主动袭击过,但面对大汉的军阵,却完全没有下口的**。想要拖延疲军,但汉军是步骑配合,并未完全丧失机动性与主动性,最后只能眼瞧着汉军成功进驻诸燕城,加强守备。 辽军也尝试过南下像河北腹地深入,然后撞了个满头包,尤其永清地区,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自南边北调而来的汉军。 即便在杀掠汉地的策略上,辽军遭到的极大的困难,但耶律挞烈非但没有放松入寇,反而继续增派骑兵。就像当初他同辽帝说得那般,意志要坚定,做法要狠决。事实上,燕地军民抵抗再坚定,在自家土地上的这等拉锯,又面对辽军针对性的攻击,损失哪里小得了。 等到8月上旬的时候,被耶律挞烈派遣入燕作战的辽军已有五万步骑,骑兵来自塞北,步卒来自东面的遵化、滦平营地区,以汉人为主,渤海人为辅,配合作战。 不过,汉军也不落下风,尤其是在高怀德与郭崇威率领龙捷军与西北“雇佣兵”两万多汉骑北上之后,更是逐渐占据了上风。 一个月间,双方大小战斗,经历了上百场,而骑兵三千人以上的会攻就有9次,而结果,汉军胜了6次。是故,进入8月中旬的时候,辽军已然只忙着抵挡汉军的进攻了,至于掠杀汉人,袭击汉军粮道,根本就顾不上。 而双方战斗的区域,从最开始的幽蓟地区,扩展到整个燕南,辽军由攻转收,汉军由守转攻,马全义甚至领军向遵化发起过一次试探性进攻。 在不长的一段时间内,双方兵势,呈犬牙交错状态,参战的人马达到了十万之众。这是一场残酷的交锋,双方的损失都不小,辽军前后伤亡13000余人,汉燕军队的直接阵亡也有3000多人,而燕民的死伤,生产的破坏,这些损失是一时难以估量的。 直到汉帝的北伐诏书传至北面行营,早已聚集到永清地区,并且得到了一定休整训练汉军主力,正式在安审琦的统帅下北上。 十数万大军一开动,在燕地同汉军纠缠的辽军残余部队,闻悉,果断缩了回去。
第219章 八月战争
因为国家战略的问题,在乾祐前十年中,大汉有太多优秀的将领被刘承祐“闲置”在北边,杨业、马全义、韩令坤、董遵诲、李汉琼、罗彦瓌、王审琦、白重赞、李汉超......这一连串的将领军使,论能力并不差南征的汉将们,然而大部分人,一戍就是经年累月,如杨业、罗彦瓌者,更是以十年计。 为大汉北面边防的稳固,这些将领确实牺牲不小,有鉴于此,此番动兵,河北的几万边军,是准备大用的,与其建功立业的机会。 而这些压抑已久的将军们,就像一个个脱缰的猛兽,想要吃人。哪怕是底层的戍卒,对于军功也是多少有些期望的。将士皆有渴望功业之心,那便是战争的利好消息。 发动如此大规模的一场对外战争,皇帝与朝廷的压力是很大的,最忌讳的就是百姓不支持,将无战心,士卒厌战。所幸,这些情况,在战争的初期,还算少见。 而汉军的将士们的战斗**哪里来,最重要的还在于这些年,朝廷对于军队的厚待,不论是赏功还是抚恤,都从无吝啬。而这些年,大汉侦办的各类贪腐案件之中,唯有对涉及到军饷、军需,处置最为严厉,从无豁免减罚。 以致于,有些文臣颇有微词,觉得皇帝对那些丘八太过厚待了,容易使其生跋扈之心。刘承祐也受到了一些谏章,虽然不好直说,但暗示的意思却很明显,就是提醒刘承祐,三代乱世,在于武夫当权,在于骄兵悍将...... 对于这些建议,刘承祐都接受,只是不做。有些人,永远只能看到事情的一面,却往往有意忽视另一面。他固然厚待军队,但同时,大汉军法的严苛却没有放松过,并且逐步严肃完善,刘承祐所做的,不过“恩威并济”四字罢了。 对于刘承祐而言,这些年对于军队的改造,最满意的地方,不是那些制衡将帅权力的措施以及收买军心的手段,而是构建了一套能够使上下将士接受的军事管理条例。 再加上宣慰制度的建立,长年累月的洗脑,对于没有多少里头脑的底层官兵而言,还是很有效果的。这些综合因素共同作用,方才成就了如今大汉将士的崭新面貌。 要说大汉的诸多将帅之中,与刘承祐关系最为亲近的是何人,马全义。追溯过往,当年刘承祐还是北平王次子的时候,马全义就已经跟着他了,可以说,他是刘承祐发掘并收服的第一个将领。早年的时候,这种感情羁绊还不算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过得越久,那份情谊越显珍贵。 而马全义,倒也从来没有让刘承祐失望过,镇守永清**年,从不以天子旧人的身份而张扬跋扈,恪尽职守是他对皇帝最好的回报。是故,对于马全义,逢年过节刘承祐都能想起,并且几次召他回京述职接见。 前者,奉安审琦之命,马全义率领永清军北上作战,凡历大小11战,取得杀伤敌军1500多的战果。在辽骑大规模纵横,燕地局势恶化之际,也曾挺身而出。 是8月12日的时候,碍于城池难攻,堡壁难克,幽州军民倾力配合,辽军开始转变进攻思路,干起了围点打援的事。 当时受辽将韩匡美的建议,辽军汇师5000,围攻蓟州以南的新安堡,吸引汉、燕之军来援,并秘伏兵马四野。当时,大汉的骑兵主力未感到,还是马全义自渔阳主动领军出城,救援新安堡,果然陷入重围。 面对辽军地突袭围攻,马全义表现得十分英勇,亲率领随军的三百骑,冒死拼杀,左突右冲,反复数次,给步军结阵御敌时间。 其后,身先士卒,在第一线指挥将士防御,身被数箭,而面无异状。辽军几度攻破军阵,都是马全义带人扑上去,填补窟窿,浴血抵敌,重新构防线。 如此,永清军3500余步骑,硬是抵挡住三倍多敌军的围攻,足足一日。其间,新安堡的燕民见援军苦战,还主动集中了三百人出击,斩杀了不少辽军。不过,那个时候,辽军也无心关注那座堡垒,只遣一偏师击败。 永清军血战一日,完全起到了以身为饵的效果,幽、顺、蓟州的汉、燕联军,相继赶来支援,其中有被拦阻于途中者,有就地与辽军厮杀的,还有突破至新安地区参与作战的。 等汉军援军至,同样苦战已久的辽军,也渐有不支。而得知战况,滦平、遵化地区的辽军,也前来增援。 围绕着新安堡,汉辽双方进行了一场开战以来规模最大的会战,汉燕联军步骑合计约20000人,辽军前后参战的也有24000之众。 虽是会战,但更像一场混战、乱战,新安堡是主站场,战斗最为激烈,但主战场外,双方在支援、打援上的纠缠同样剧烈。甚至于,根本没有统一的指挥,西起香河水,东至玉田县,两军的缠斗区域超过上百里。汉军或依山,或傍岭,对抗辽军,而有些骑兵部队,更是对辽军发起主动进攻。 最终结果嘛,以新安辽军的主动撤围而告终,至于新安堡战役的结果嘛,辽军最终伤亡在4000人左右,汉军也查不了多少,很多损失都是在援助的途中遭到辽骑的劫杀。 不过,就从战略意义而言,汉军完胜。首先,挫败了辽军“围点打援”的阴谋,并对其造成大量杀伤;其次,汉军冒着重大风险救援新安堡的举动,大揽人心,使燕地军民之心更加亲近大汉,也振奋幽燕军民抵御辽军的决心;最后,这是汉军转守为攻的起点。 至于自身的损失,说实话,在一场涉及几十万人的战争中,区区4000的伤亡,当真不算什么。以大汉的人力资源,迅速就能补充上。 而在这场战役中,马全义发挥最关键的作用,当然,其他汉燕将领的功劳也是不容抹杀的。 其战之后,休整了三日之后,马全义便率军,主动出击,东向进攻遵化城。在沽水以阳,再败辽军,斩首200余,使得遵化守军,龟缩其内。 兵临之后,马全义选择了主动退却,虽然河北边军北上,同辽军战得甚欢,车马虽众,但真正的攻城巨械都没带,还不是强攻的时机。 观燕南地形,军都、燕山在北,其间碍口众多,遵化就是其中一个,拔除了它,也就断了辽军南下的一个出口。 事实上,哪怕燕山险要,尽在敌军之手,以幽州为中坚,辅以渔阳、怀柔、昌平,山北的辽军想要越过南下深入汉境作战,是很不容易的。 相比之下,还是来自东面的敌军,更能威胁幽州,通过平原河水,几可直抵幽州。是故,在对辽的战斗中,汉燕的重点打击目标,就是自榆关入关助战的辽军。 石城县,去幽州城近三百里,乃辽置,属滦州。在汉辽拉锯绞杀的一个多月中,有5次大小战斗发生在此处,2000多人曾在这片土地流血,1000余人的尸体化作了土壤的养分。 在这8月秋高之际,第6场战斗正在展开,在3000汉军步骑与5000辽军之间进行。汉军的将领为马全义与马仁瑀,辽军为宿将高模翰。 高模翰是辽国大将、宿将,以渤海人身份,得到几代辽主的重用,从耶律阿保机到耶律璟,皆是如此,在历次契丹对中原的用兵中,都活跃着他的身影。此次亦然,高模翰以南府宰相的职位,统率辽东之师,入关作战。 事实上,因关山之隔,道路艰难,信息传递不便,各路辽军因所属不同,再兼组织不够严密,在配合作战方面,屡有差错。这也是,胡人未尝不英勇,然鏖战下来,逐渐被汉军压制的原因之一。 在永清的北伐汉军主力大部队北上后,主要活动于幽蓟地区的辽军,迅速缩回密云、居庸关,因为获息不及,高模翰的反应要慢一些,以致于被汉军纠缠上。 高模翰自辽东带入关的军队,加上滦平营的守军,总计有两万余人,步骑混合,以少量的契丹人、奚人,辅以汉人、渤海人。不过,在汉燕军民的打击下,损伤近三成。 而在石城县的战斗,也算一场追击中的遭遇战。高模翰确实是有不错的将兵能力,也有胆略,亲自带人掩护断后,并且边打边撤,不停在在后边收容被汉军击溃的士卒,随时填补上去。 高模翰对战局有着清晰的判断,知道自己虽然人多,但装备训练都比不上汉军,而汉军虽然人少,但更其后,不知还有多少的追兵。 高模翰不是没有考虑过集中兵力把眼前这支汉军给吃了,但是,又没有必胜的把握,新安堡战役的结果,让辽军再度认识到一个道理,结阵的汉军,坚不可摧。如果不做好付出两倍与之的牺牲代价的心理准备,并长时间作战,不要轻易尝试。 是故,被三千汉军赶着往东跑,哪怕心里再憋屈,高模翰也只能忍着,憋着。 所幸,他这一路撤退,距离县城也就不到十里了,只要退入城中,就可得到喘息。石城以东,还是辽国掌控的区域,汉军也不敢继续深入。
第220章 阵斩高模翰
追击的汉军,底子仍然是永清军,不过补充了一些河北乡勇以及燕地壮士,不过战斗力并并未下滑,毕竟骨干犹在,并且经过北上以来连番的作战,原本的训练完全转化为战斗力,铁血劲旅,百战之士,就是这么打出来的。 穿着一身厚重的铠甲,全身都被甲片所覆盖,凤翅兜鍪下,马全义的表情十分冷漠,双目之中透着渗人地光芒。在他的瞳孔中,映照着的是汉军将士进攻辽军的场面,炽烈的杀声,飞溅的鲜血,构成一副惨烈而残酷的画卷,却无法使马全义有丝毫动容。 在汉军的突击队伍中,作为箭头的,是近170余名全副武装,浑身包裹着战甲的重装步卒。所有人都拣自精锐,素质尤为突出,挥舞着战刀,就是一架收割机器,每挥动一下,都有斩获。 而辽军斩在他们身上,往往只能产生一些火花,在缺乏有效制约汉军重甲手段的情况下,辽军根本抵挡不住。后续的汉卒,则接着重甲强悍的进攻能力,踵迹而攻,打得很从容。 这些年,大汉在军事装备技术上,是投入了大力气的,而在重甲步军的训练武装,更是花费不菲。到目前为止,整个大汉军中,也只有3000人左右。 而这些重甲,都是可以正面硬捍辽军重骑的,这么多年的南面作战,从来没有投入过,就是为了用来对付辽军。而永清军就分配了200人,也可见刘承祐对马全义的信任。 在步军战场之外,两军的骑兵,也正在交锋着。也正在1500余辽骑的掩护下,高模翰方才有边打边退的底气,而辽骑几度想要袭击汉军侧翼,都被马全义率军死死地缠住了。 高模翰手下的辽骑,以奚人为主,战斗力并不强,主要在于战斗意志薄弱。换做十年前,跟着契丹人南掠中原,抢劫杀人,吃肉喝汤,他们干劲十足,也能爆发出不俗的战斗力。但如今被征召来同汉军血战,总归不是那么乐意的。 辽国治下,民族成分复杂,这人心的凝聚,就是一个重大问题。一直以来,辽国的军队,能够保持强大战斗力的,只有宿卫殿帐的皮室军以及契丹诸部的部族军。 到如今,那些汉人伪军的战斗力,都要强过那些杂牌兵。而高模翰手下抵御汉军的主要成分,却是汉人。至于渤海的步骑,被他有意识地下令撤回滦州去了。 当然,仍有一千渤海子弟兵,被他留下,这也是他能抵挡住汉军进攻的原因。永清军一路突击,辽军则逐步后撤,一路所过,流血漂地,伏尸连野。 身处军阵之中,马全义观察着厮杀进展,表情却逐渐严肃起来。别看战场形势,汉军在压着辽军打,但并未取得决定性的突破。一在于兵力终究处于弱势,重甲攻击虽然犀利,但久战下来,已然乏力。 而辽军那边,高模翰这老将起了表率作用,带着渤海军拼死抵抗,还在与汉军的激战中,习惯了那种节奏。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于人? 并且,随着逐渐靠近石城县城,士气也有所回复,高模翰不断激励士卒,就是退到县城后,汉军就拿他们没办法,这也是马全义无法接受的。 冷兵器作战,视野受限,十分狭隘,但透过枪林刀阵,幢幢人影,马全义仍旧能够看见,在箭矢纷飞间,那道老迈却有挺拔的身影,嘶声呐喊,鼓舞士气,昂首挥旗,指挥若定。辽军之中,并不乏宿将。 北上以来,同辽东的敌军也交过好几次手了,他们给马全义的印象就是,勇则勇矣,但军纪不够肃整,且战斗意志不强。但此时,面对在高模翰率领下的这支辽军所展现出来的韧性,马全义很是感慨。 但是,感慨并不能彻底击败他们,见着逐渐靠近的石城县城,马全义终于决定该改变战法,连下几道军令:“传令,重甲撤回中营休整。全军暂逐步与辽军脱离接触,重整军阵,趁机休整,尾进缒敌!” “将军,如果让他们退入城中,可就前功尽弃了!”跟在身边的一名营将向马全义道。 “那也得他们退得进去再说!”闻之,马全义直接道:“打了这么久,这支辽军的志气已经打出来了,其之所以坚决抵抗,一是我们压迫过甚,二是城垣在后与其希望。我们暂时收一收,其士气必泄,待其争抢入城,我就不信,他们还能保持如此抵抗之心!” 说着,马全义看了看另外一边的骑兵对决,两方人马缠斗在一起,人力马力皆已疲敝。见状,马全义不由怒声道:“派人去问问李将军的情况,催催他,加快速度,配合我们歼灭这支辽军!” “是!” 就如高模翰所顾虑的那般,在永清军后,还有信安军使李汉琼率领的数千步骑。虽然汉军的主要精力,仍在西、北的辽军主力,但对于高模翰这支持辽军,也没有轻易放其离开的意思。 永清、信安两军,因为出发地点与追击时间的不同,这才造成一前一后的局面,不过,如此也能保证相互支援,规避风险。 汉军这边闻令而动,放松攻势,并逐渐脱离交锋。辽军则压力大减,虽然不明何意,来高模翰的军事素质也确实不错,当即也抓紧时间调整,并带着人以更快的速度朝着石城县退去。 等到靠近县城后,如马全义所预料的那般,那股狠劲儿泄去之后,辽军士气果然松弛了。见到不断后顾,张望城垣的士卒,高模翰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抬眼西望,紧缒于后,汉军已然重新摆好了阵型,一副随时可以发起进攻的势头。见状,高模翰暗骂汉将狡猾。也不敢带着人直接往城内撤,那样很容易给汉军机会,而是选择背城列阵,继续与汉军对抗。 然而,在石城县前,打击士气的事情发生了。城门紧闭,没有表示一点接纳的意思,并且很快,土城上的几面辽旗倒下,重新树起的是一面汉旗,显然是临时制作的,白布作底,简陋地书写着一个“汉”字。 在其后,30多颗契丹人的头颅被抛下,一名大汉在城上高呼:“滦州王璘在此,已杀胡人,迎接王师!” 这一声爆喝,顿时使得城下的辽军兵心动摇,尤其是那些汉人士卒,四顾游移,蠢蠢欲散。对此,高模翰是目眦欲裂,他一路同汉军纠缠,底气就在这座狭小却可容身的土城,然而,此时的状况,却是前有追兵,后路断绝。 更令他绝望的是,在永清军背后,汉旗猎猎,烟尘漫卷,紧赶慢赶,信安军终于赶到了。马全义这边,援军既至,又见城上异状,果断下令,全军向高模翰发起进攻,这回完全不留余力,他亲自提着刀冲杀在前。 而同马仁瑀所率汉骑纠缠的奚骑见到这副场面,再不敢多留,迅速摆脱,朝东逃去,却是没有管高模翰的意思了。 高模翰想要以汉、奚之军,给其殿后,没曾想最后却也获难于此。事实上,哪怕奚骑的战力再弱,凭着优势兵力,也不至于被马仁瑀完全牵扯住,带给汉军的压力也更不该只有那点。但是,种其因,得其果,如是而已。 马仁瑀没有继续追击奚骑,而是调转兵锋,围攻高模翰的步军,紧跟着,等信安军参与战斗之后,三面围攻下,高模翰军的彻底崩溃也到来了。 不过,用子弟兵来形容那些渤海卒,并不为过,伪军皆溃而投降,但剩下有三百多渤海士卒,死死地保护着高模翰。 对此,汉军也没有劝降的意思,攻杀即是。最终,还是马仁瑀这员骁将,亲自带人往里突,连杀5人,冲到高模翰面前,扬起战刀,大好头颅落地。 马仁瑀的刀,已经砍得有些卷刃,钝刀子只砍断了高模翰半截脖子,而他最后的意识,只有剧烈的疼痛。 石城一战,辽国南府宰相、开府仪同三司、南面统军使高模翰,被阵斩杀,这是北伐以来,汉军所斩辽国身份最高的将领,虽然是渤海人。 花了一些时间打扫战场,并且粗略的战果统计,很快出来了,除了逃走的奚骑之外,剩下三千多辽军步骑被全歼,投降被俘的伪军就有1500余人。 对于高模翰的兵力配备,马全义有些好奇,待审问完俘虏之后,方才搞清楚原因。马全义不由感慨道:“这高模翰,也算辽国一代名将,为保存实力,以汉奚之兵消耗断后,终为所弃,大好头颅,成为我们的斩获,却也正得其果!” “可惜,厮杀这么久,死伤终以汉人居多!”马仁瑀叹道。 闻之,马全义也稍显愤愤,说道:“传令,先将这些‘汉人’看押起来,把他们的军官都挑出来!” “是!” “走,进城休整,也见见石城的豪杰们,此番得以竟全功,他们还是有大功的!”
第221章 名将团队
石城只是座小邑,辽国置县于此,也只是设一立足点,增扩滦平的影响力,加强对周边地区的掌控。郭小城矮,兵寡人稀,起义的王璘,乃是当地的豪强,其祖父曾是桀燕刘守光属下军校,其在后唐期间也是卢龙节度使赵德钧下属的军官,在同契丹作战的过程中阵亡了。 等后晋建立,割让燕云,随同赵延寿降辽,一直到如今。可以说,这王璘是幽燕地区典型的汉族军官地主阶级。此番汉辽大战,不论如何,对于这些辽国治下的汉人,尤其是有一定地位的汉族官僚军校,造成了事实上的冲击。 时势汹涌,风云变幻,人心思动,似王璘者,选择了叛辽归汉,并且在关键时刻捅了高模翰一刀。集聚本地豪杰,麾下汉卒,杀掉契丹军官,最终造成一代辽国大将,身首异处。 入城之后,对于王璘一干人等,马全义等人还是表现出了礼待,对他们的义举表示高度肯定。尤其是对王璘的经历,很是赞扬,说他为报父仇,挺剑杀胡,是两义并举。 不过,这显然只是表面现象。如果王璘真有复仇之心,怎么会当了契丹二十年的顺臣,替其为官做将,即便早年迫其势大,无奈臣服,但当年赵延寿举旗于幽州,燕地军民豪杰响应无数,当时为什么不带着人追随,同契丹人作战。 究其原因,还在于此番,大汉来势汹汹,兵雄势大。并且,王璘是那些汉族军事地主中,比较落魄的那种,混了二十年也才区区一县之统军,与韩氏、耿氏等辽国的顶级汉人家族相比,完全没有可比性。 再加上,同为汉人,从感情上而言,也亲近些,当然,这是最次要的原因,时机适当之时,拿出来用用罢了。 简陋的衙堂前,十几名伪军军官狼狈地站着,垂头丧气的,周边由数十名精锐汉卒侍立着,马全义、李汉琼、马仁瑀三名将领则站在台阶上,打量着这些汉族军官。 素有侠气的马仁瑀,盯着他们,语气愤愤:“你们这些人,入辽已久,与契丹人为奴为婢,给辽国纳粮,为其作战,可还会说汉话?” 马仁瑀气势凌人,令人不敢侧目,其中一名领头的军官,主动出列,拱着手,底气不足,应道:“将军,我们也是汉家儿郎,自然会说国语。” “呵!”马仁瑀嗤笑道:“我还以为,你们现在只会说契丹语言了!” 马仁瑀岁不过26,但从军已有十二三载,久经沙场,战功卓著,如今已官至龙捷军厢将,青年骁将,就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锐气难当。这些降将也多见过马仁瑀跃马纵横,杀人如麻的英姿,是故听其怒言,多显惴惴。 信安军使李汉琼也开口了,表情凛然严肃,言简意赅,语气严厉:“既为汉人,为何不提刀杀胡,反而助其为虐,对抗王师?” 面对这等问罪,领头的军官,叹道:“我等皆属遗弃之人,身家性命为人所制,如弓矢操于人手,无可奈何啊!” “如尔等这般,跟随胡虏,肆虐幽燕,戮杀汉民,本当罪死!”马全义上前一步,虎目神采慑人,朗声道:“念尔等身不由己,或免一死。今有圣天子,为雪汉家二十年之耻,兴师伐辽,提兵百万,北上击贼,必欲收复关山,破亡其军。诏下之日,三军将士,欢呼踊跃,燕赵豪杰,慷慨影从,四方志士,无不昂首北望,殷殷以盼王师告捷。 天军之来,如泰山压卵,势若洪流,汉家儿郎振奋武功,胡人犹能猖獗几时?你们这些旧地遗民,不趁早改旗易帜,改邪归正,弃辽归汉,难道还欲为契丹人卖命,至死无葬身之所的境地吗?” 马全义这番话,实则已经给这些汉族军官指出了明路,只有归顺大汉,并戴罪立功,才有活路。而这些汉族军官,当然领会到了,当即拜倒,表示愿意弃暗投明,重归大汉,为汉军效力。 马全义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当即安排他们回俘虏营,劝告伪军,安抚军心,勉以归诚之意。并赠医施药,调拨一部分粮食与他们,同时把军中的几名宣慰郎官遣入其营,进行思想改造。 “马将军,这些俘虏,能相信吗?”处理好收降事宜,三名汉将于堂间议事,马仁瑀不由问道,言语中表示怀疑。 “小马将军有何看法?” 在大汉军中,马仁瑀“小马将军”的名号已经闯出来了,又有马全义这个老马在,是故被这样称呼,马仁瑀倒也没觉得被小看。 迎着马全义的目光,马仁瑀说道:“这些降军虽属汉人,但终究长期在契丹治下,多受胡风影响,且其家小仍在辽军治下,今虽战败受俘,若说他们因此而归心,为大汉尽忠,我不信!” 闻之,马全义不由笑道:“小马将军不仅英勇善战,胆略过人,还颇有见识啊!” 在边上,李汉琼则保持着他的麻木脸,声音从容得有些冷淡,道:“既然投降了,可就由不得他们了。对这些俘虏,可区别对待,滦平营籍的人,可收容入军,补充损失,日后东进,可为先驱。至于辽东籍者,暂作劳役安排。” 李汉琼也是这些年,汉军中的后起之秀,如今也才三十出头,身体强健魁梧,气力惊人,骁果菁英,为人严肃,性格麻木而刚强,极为善战。 看着李汉琼漠然的神情情,马全义有些感慨,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性格表现,有些像少年期的乾祐皇帝。 马全义则道:“陛下曾说过,辽国治下,有几十万的汉人,如能引其反正,复为大汉效力,于辽国而言,就是极大的打击。此次,我们收降虽只这千五百人,却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只要善加处置,所起的效果,将难以估量。 有这些人做榜样,此后作战,契丹人不敢全信属下汉卒,而汉卒也不会再拼死为其效力。似王璘这样的本地豪强,就是明证,辽国诸族之间,人心终究难齐啊!” 勇猛固然是马全义一直以来的素质,但除此之外,他还会动脑,早年追随刘承祐,屡屡在军略上出言画策,从那时候起,刘承祐就知道,这是个可塑性很强的将领。 而在常年戍防永清的过程中,他的领导、决断能力,都锻炼出来了,并且也具备了不俗的大局观与战略眼光。此番北伐,大汉的统帅阵容足够豪华,但真正豪华的,还是这些作为统兵中坚的将领,诸军之中,名将堆集,对于刘承祐而言,实在场富裕仗,完全不愁无人可用。 听其言,马仁瑀若有所思。另外一边,李汉琼则沉声说了句:“倘若因为这些人的投降,辽国把他们的家人闻罪抑或杀害,那也不怕他们再生异心!” 闻之,二马都不禁侧目,注意到李汉琼那如坚冰一般不化的表情,都不由感到少许的寒意,此人确实狠。事实上,从李汉琼的话里就能反应出,对那些伪军,可操作的手段还有很多。 而对那些伪军而言,在辽是身不由己,在汉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处境,注定尴尬,除非汉辽之间,彻底分出个结果。 不过,马全义没有就李汉琼的话深入思考的意思,从其本心,不愿意耍什么阴谋。想了想,说道:“我们议一议下一步动向吧!” “马将军直接说吧!”李汉琼又简洁有力地应道。 很明显,在场的三名汉将,以马全义为主。不提他与皇帝的关系,哪怕仅凭资历,他都足以压服另外两人。 马全义也不故作谦辞,蛇无头不行,何况军队,自然该当仁不让,负起责任来。略加考虑,马全义说道:“大军北上后,辽军全面收缩防御,我们奉命东来追击,本欲寻求歼东路辽军一部,却不料阵斩高模翰。 东路辽军,本以汉人、奚人、渤海人为主,经石城一战后,辽军损惨重,军心动荡,士气低落。我有意暂时驻军于此休整,并请命行营,东进攻击滦平营三州,将卢龙地区拿下,封锁榆关,将辽军彻底割裂开来。若能寻机通过榆关道,进攻辽东地区,那将对辽军造成更加重大的打击!” 听完马全义的想法,马仁瑀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这是分兵之策,而在偏师之中,则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当即表示赞同。 李汉琼则道:“如今我们三支军队加起来,尚且不足7000步骑,即便加上俘虏,也不满万,兵力过于薄弱了,足守不足攻。东路辽军虽败,但在兵力上仍胜过我军,且难料其是否有后续援兵。想要完成攻略目标,需要增兵,稳固粮道,保证粮食军械的供给!” “李将军所言甚是!”对于李汉琼的见解,马全义表示完全认同,看着二人,拿出一份军报,说道;“我欲上书行营,请示陈留王,二位可愿与我一同署名?” 马仁瑀当即颔首,李汉琼则伸出手:“笔来!”
第222章 銮驾临幽州
乾祐十一年九月初九,踩着九月上旬的尾巴,花费了约二十日的时间,水陆并进,几经周转,幽州在望。从东京出发的时候,御营只有三万人,一路北上,等过固安县后,已膨胀至八万之众。 其中,除了安审琦留在永清等候御驾的两万河北州兵,便是数万乡勇民夫以及转运的军需物资。已经进入九月,冬季也不远了,冬衣、冬鞋以及御寒的物资,后方在生产,朝廷在筹措转运。 事实上,此次北伐,大汉这边是做好了长期作战的打算的,就体现在各类军需物资的准备上。 过巨马河之后,刘承祐是舍舟登岸,所有的船只,都用来转运辎重,也顺便让那些在船上待腻了的将士们接接地气,调整军容,恢复精神。 御驾,自然是在众星拱月之间,再往北,可就是汉辽双方的直接碰撞区域了,再没有比皇帝安危更重要的事情了,是以,作为都部署的赵匡胤御下也越来越严。 空间开阔的銮驾内,摆着叠叠奏章,除了来自东京的少量要务之外,都是这段时间与辽军作战形势汇报、诸军的战果以及一些燕军、燕民的情况。 “马全义却也不负我的期望!”平静的面容间,刘承祐嘴角微微勾起。 前后长达数十日的对辽厮杀中,汉军中涌现出了一大批的作战功臣,其中马全义算是战果最大的了。当然,刘承祐关注他,也因为这是自己的故人,虽有言说,指挥作战,忌讳远近亲疏,刘承祐也在大局上尽量保持公平, 然而,若没有嫡系故旧,维持上下尊卑,如何掌控大军,只需做到赏罚分明,那么别的人只会因为皇帝的优宠而羡慕,甚至主动靠拢,积极表现。事实上,大汉军中,想成为下一个马全义、杨业、潘美的,可大有人在。 不过,刘承祐关注马全义,不只是因为他的战功,还在于他向东进攻并提出进取辽东的构想。经过30年的经营,渤海辽东、渤海,早成了辽国的纵深、粮仓。渤海,更是号称海东盛国,如果把战争蔓延至辽东,甚至收复之,那对于辽国的打击将是刻骨铭心的。 但是,构想是个好构想,想要实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一者,对于辽东、渤海故地的了解,大为不足,与中原割裂这么久,如今是什么情况,更是难以探得,城池、道路、民情,一概模糊,甚至于很多信息,都是通过一些古籍史册才知道的。 二者,在东边,辽军的实力也不算弱,按照其兵籍制度,真被逼迫到一定份上,广征丁壮参战,也是正常的事。事实上,随着汉军的大规模北上,契丹国内,耶律璟已经在大动员了,其南北两部的诸契丹部族,都收到了征发令。 三者,滦平营地区,或许能够拿下,但要打通辽西那条狭小走廊,也是个问题,其自榆关出击,进攻辽东,也是千里远征,如果再进取渤海故地,最终的路程还要倍之。兵少了不足攻,兵多了,这么长的路,后勤补给是个大问题,虽说有因粮于敌的说法,但那并不是包治百病的药方。 至于通过海路进攻辽东,也只是提出了一个思路,具体能否实现还得看靖江军都指挥使郭廷渭及他属下的水军了。真当跨海运兵作战,是件容易的事,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这些年,郭廷渭在莱州、密州训练水师,绘制海图,了解水文情况,规划安全路线,重心实则是放在南方的。对于北面,虽有兼顾,但真没有做太过细致的规划,当然,也是为了避免引起辽国的忌惮,使其获悉汉军的谋划,以致于莱州湾里的汉军水师,规模保持得很小,大头都在南边的密州。 况且,水军顺利地在渤海湾对面登陆,在敌情并不明朗的条件下,想要有所建树也是不容易的。是故,刘承祐给郭廷渭的发兵诏书,明确指示他,宜从权变,不必强求,哪怕是为了将来积累经验都可以。 事实上,只要水军那边,能对辽东起到一定的袭扰作用,刘承祐就已经满意了。 “陛下,赵都帅遣人来报告,前方将至宛平,陈留王、燕王、行营将帅及幽州文武,已做好迎驾事宜!”在刘承祐思虑间,随行的张德钧在銮驾外通禀。 没错,内侍又换成了张德钧,那孙延希在途中病了,但皇帝身边又不能没有使得顺手的内侍,于是发谕回东京,让张德钧到营前伺候。对此,张德钧也是很积极。 闻之,刘承祐的思绪立刻就飘了回来,精神微微振,当即道:“朕知道了!通知赵匡胤,正常行进即可!” “是!” “陛下!”这个时候,有幸坐在銮驾内,替刘承祐拟着诏文的张洎开口了。 “嗯?拟好了?”刘承祐问道。 张洎颔首,恭恭敬敬地将文墨未干的诏文给他过目,这是一封《劝将士振奋挺进痛击契丹诏》。刘承祐看了看,却摇摇头,说:“辞藻太华丽,矫饰太多,寓意太深刻,给一些将校,他们都不一定听得懂,而况于普通士卒!” “重写,除了要鼓舞士气、激发豪情之外,还要粗俗易懂,越俗越好!”看着张洎有些尴尬的表情,刘承祐笑了:“让你这个大才子,写一篇粗鄙文章,是不是难为你了,有辱斯文?” 听这话,张洎哪敢点头,当即道:“陛下言重了!是臣迂腐了,既然是写给北伐将士的,若将士们都听不懂,纵使锦绣文章,失其本意,又有何用?” 看着张洎,对他的这个觉悟力,刘承祐还是挺满意的。事实上,如果刘承祐能有文采,这篇诏文他会选择亲书。这些年,由刘承祐亲自所拟的诏书也不少的,但大部分都是行政令文,干巴巴的,有的甚至言语还不通顺,暗地里还是丢了不少面子的。 事实证明,皇帝是需要几支好笔杆子的,尤其是能够正确领会自己的意思,并用行云流水的辞藻,将它记录下发转达,这样的人,也是挺难得的。 这些年,刘承祐也经历了不少人,陶谷、王溥、王著、李昉、赵曮、赵普,最得刘承祐心的是赵曮,可惜英年早逝了,后来是赵普,还在成都,至于这个张洎,勉强合格,就是性格有些缺陷,心胸不够开阔。 张洎没有重拟诏文,而是重新行礼,唤了声:“陛下!” “怎么,你有话说?”刘承祐略带好奇地看向他。 张洎郑重地说道:“陛下,到了幽州,还请陛下稳居坚城,以督诸军,万勿再向北涉险了!” 闻之,刘承祐眉头一扬,道:“你也管起朕的行止来了?” 此番,从亲征决议到行军北上,刘承祐是不停地被劝谏,对于求稳的一些官员而言,他最好待在大名府,展示亲征的意思即可。即便北上了,留在三关也好,到幽州,乃至上前线,确实是有不小风险的事...... “臣不敢!”张洎可没有以直邀宠的习惯,赶忙解释道:“只是两国大战,数十万军队交锋,兵凶战险,陛下身系天下安危,不可不慎!” “你也说了,朕在大军之中,何虑不测?如说危险,自河东起兵之后,朕经历的危险,又可曾少过?缩首城中,就策完全了吗?”刘承祐盯着张洎,驳斥了一通,忽然说道:“卿是文人,怕上战场,也是可以理解的!” 听刘承祐这么说,张洎当即不乐意了,有些激动道:“臣虽一儒士,不能挺剑杀敌,却也有一腔报国热血,他日若在战场,臣必挡于陛下面前!” 张洎是没法不激动,不争,若是承认乃至默认了皇帝的话,那印象分可就大减了,可影响仕途,涉及到切身利益,张洎表现得还是很机敏的。 果然,听他这番表态,刘承祐笑了笑。 “陛下,臣近来还听闻......” 看他有些犹豫,刘承祐一摆手:“有话直说,既然开了头,何必在朕面前遮遮掩掩!” 闻言,张洎也就开口了:“外界有传言,说陈留王是北伐行营都部署,统领几十万大军,其子又是御前班直,拱卫陛下的安全......” “你今天的话有些多啊!”对其进言,刘承祐回了这么一句。 张洎立刻说声,请道:“臣多嘴了,请陛下见谅!” 此次,赵匡胤为御营都部署,安守忠是宿卫将军,如果对这父子两有什么疑虑,那还不至于,尤其安守忠,从18岁起就到刘承祐身边听用了,这8、9年下来,感情也深了。当然,皇帝是从不轻易讲感情的...... 宛平,以安审琦、赵匡赞为首,数万人肃立迎候于此,用良将如云、士卒如林来形容,是一点不为过的。虽然刘承祐一直在提倡缩减简化各类流程,然而打他心里,还是很享受这种众心捧月、万众臣服的感觉,这等场面足以满足他的虚荣欲。 “万岁!” “万岁!” 銮驾还未停下,万岁的呼声已然爆发开来,并逐渐向四周扩散,暂驻于幽州城内外的二十万军众也是闻声而呼,包括城内的士民,都有凑热闹的。几十万人齐声呐喊两个字,所造成的声势,震撼苍穹,直插云霄。 在万众呼声中,刘承祐走出了銮驾,站在御夫前,抬眼望,除了乌压压的迎候队伍外,便是北边那座雄伟的城池。 十多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次履足此境。幽州,这座无数次让他魂牵梦萦的城池,今日终于得窥其貌。
第223章 安抚人心
幽州城,已然成为一座庞大的军事基地,参与北伐的内外军队、辅卒、民夫,多集中于此,幽州城内外,已然驻扎了19万了汉燕联军,若加上跟随刘承祐御驾北来的8万之众,则有近27万人。 30万众庞大军队,所构成的规模,足以令天地色变,内外驻防,沟垒连营,周围足有六十里。除了人多,还有物资多,如此规模的军民,人吃马嚼,每日的消耗都是海量的,自从辽军的袭扰策略被掐灭,防御北缩之后,大量的粮食、军械、草料、被服,源源不断地运输到幽州。运河之上,只要天气良好,舟船不歇。 当然,汉军的到来,也预示着,幽州城彻底落入大汉的掌控之中。事实上,安审琦率众北上之后,所做所为,最主要的事,并非同辽军作战,而是顺利地做好幽州城的接收,将之打造成真正的大军前进基地。 虽然前期已经有过足够的沟通,但真正要落实下来,仍旧需要小心,毕竟要顾及到燕军燕民的感情。所幸,在前面对抗辽军的数十日中,双方并肩作战,汉军全力对敌,双方之间,还是产生了一些亲近的感情,隔阂有所消除。 当然,汉燕联军之中,要说同心同德,相亲相爱,也是不可能的。这么多汉军之中,难免有骄兵悍将,跋扈嚣张的人,看不起燕军的,大有人才。对于这种情况,将帅们只能尽量劝导克制,然而若有表现过头的,作为都监的柴荣也是毫不手软地处置。 柴荣是十分有大局观的一个人,心里深切地知道,此番北伐,与辽军鏖战是一大挑战,但想要心无旁骛,全力对之,安抚好幽燕的官军民,就是重中之重。否则,燕军如不稳,终究会造成隐患。 前者,马全义等先行北上的汉军,为何会不惜伤亡,全力以赴,驰援燕军、燕民,就是有这层考虑,有上层的将帅在指示。而这段时间下来,收效甚佳。 在万众恭迎下,御驾缓缓朝州城而去,天子亲自站在车辕上,接受将士们的欢呼,挥手致意前后达两刻钟。这样的举动,可让身边的护卫们紧张过头了,刘承祐的这种选择,是有风险的,若是有些异心份子,趁机施放冷箭什么的,哪怕护卫严密,也未必能保全。 当然,皇帝这番虽显轻慢但极具胆魄的表现,所取得的效果还是十分轰动的。 “元辅,我们又有两年未见了吧!”在进城之前,刘承祐让燕王赵匡赞亲登銮驾,与之谈话,连称呼都变了。 赵匡赞则以一个规矩的姿势,小心地坐着,受宠若惊的样子。天子法驾,他还是第一次乘坐,两年前,刘承祐北巡之时,曾派安守忠驱御驾相迎,不过那次赵匡赞识趣地没有坐,如今则更加谦恭了。但这份谦恭之中,也带着少许释然与放松。 “整整两年啊!”赵匡赞嘴角带着笑容,应道:“陛下还是这般神采四溢,威仪孔时,令臣心折啊!” 听其言,刘承祐立刻哈哈大笑了两声。不是被他的恭维之词给迷惑了,而是对赵匡赞的这种态度满意。 看着他神情收敛了些,刘承祐说:“元辅坐镇幽州多年,深悉敌情,此番伐辽,还将仰赖你辅助,击败契丹,收复关山!” 见皇帝说得严肃,赵匡赞也表现得十分郑重,拱手应道:“臣必然全力以赴!不瞒陛下,臣早有心北击契丹,一雪前耻,只是碍于实力不足,又无陛下诏旨。此番辽军主动寻衅,陛下振奋豪情,慨然降诏,有志之士,无不热血沸腾,踊跃作战,杀贼报国!” 刘承祐不由颔首,说:“卿能有此志向,朕甚慰。此番,便是酬你志向之时!” 说着,刘承祐又关心道:“朕听闻,七八月间,辽骑肆虐,幽燕军民,伤亡不小,罹难颇多吧!” 听刘承祐提及此,赵匡赞不由微叹,应道:“此番,辽军作风异常狠辣,专事杀人,毁坏田舍,轻骑所过,几成白地。显然,辽军是想通过此法,崩坏幽州,扰乱治安,以此牵扯我军的精力。 所幸,军民协力同心,依城据堡,竭力抵抗,又有河北边军的全力救援,方压制住辽军的气焰。即便如此,臣下属军队,在前后的交战中,也伤亡了4000余人。 但伤亡更重的,还是各州的百姓,受戮于辽军刀下者,逾万,因其而毁家者,数千户,而田地被毁者,更难以计数,诸多麦菽,未及收割,已焚燹。并有为数不少的百姓,为了抢收粮食,被辽军所害!” 赵匡赞说起这些情况时,语气有些低沉,他素以宽厚著称,也爱护百姓,治下黎民遭此浩劫,当然难免伤感。 听其言,刘承祐也跟着叹了句:“着实苦了幽燕百姓了!待北伐成功后,当好生补偿他们!” “陛下有此仁爱之心,何愁百姓感念归心!”闻之,赵匡赞说道:“因契丹人暴虐,肆意杀戮,也激起了百姓的抵抗之心,全燕汉民,无不咬牙切齿,支持大汉北伐辽国!” 刘承祐点了点头,却没有再多说话,反而陷入了思虑,心里对于战争、兴亡,又有了更深的认识。 因北伐战争,幽燕百姓遭受的苦难,或许只是个开端。而亲征以来,刘承祐一路所见,为支持北伐,朝廷付出的代价,大汉军民奉献的牺牲,他这心里,生出了不小忧患意识,那就是,大汉的百姓能够承受这种级别的动员多久?又能承受几次? 或许对于功业,自己该再重新认识一下,否则沉浸其中,而不知自省,怕有一日,会成为一个好大喜功的君主。那对国家百姓而言,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刘承祐的疑思,被幽州城内的欢呼声所打扰了,猛然惊醒,看向安静地坐在一旁的赵匡赞,笑道:“朕一时走神了,卿且见谅!” “陛下言重了!陛下所思,必是军国大事,为了大汉,真真是殚精竭虑,臣钦佩之至!”赵匡赞又吹捧了一句。 刘承祐摇了摇头,却不禁朝着銮驾之外张望着,幽州的士民,云集道路两侧,坊舍之中,也有不少探头探脑,满带惊奇看着御驾行过的人,整个一片人头攒动、欢声不绝的场面。 见此景,刘承祐略带好奇地问道:“这些士民,是谁安排的?” 闻言,赵匡赞轻轻摇头,应道:“大战在即,重兵云集,肃杀之气,遍布全城,臣等岂会强迫百姓,以充场面。这些士民,应当都是得知天子法驾临幸,自发前来迎候陛恭。” “朕在燕民之中,能有如此声望?”刘承祐眉头微微挑动了一下。 赵匡赞说:“陛下乃百年难遇的圣主明君,多年以来,燕民亦多承受恩泽,岂能不感念之!” 刘承祐当即笑了,却没再发表言论。自知之明,刘承祐还是有的,在他看来,着些襄聚而来,观者如堵的幽州士民,对他更多的还是好奇。这是多少年了,有中原天子,驾幸幽州城,那些人看他,大抵如观奇珍异兽。 虽然一再强调,迎驾下榻之事,一切从简,但赵匡赞仍旧将他的燕王府给腾了出来,把自己的家眷、卫士、官属全部迁出,腾出来给刘承祐入住。人家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刘承祐也不好求全责备,还是欣然接受了。 就在王府大堂,刘承祐北来,在众多将帅的作陪下,首先接见了幽燕的文武官员。高防就不用多提了,皇帝故人,委以北方要务的干臣,这些年联系从来没断过。 至于剩下的,则有赵匡赞亲自给他介绍。 “陛下,这些长史宋琪,判官宋雄,都是幽燕俊才,政务民事,律例典籍,多仰赖二人!” “臣宋琪(宋雄),参见陛下!”二人也一起,向刘承祐行礼。 刘承祐当然也是做出一副虚怀若谷、以诚待人的姿态,抬手示意免礼,轻笑道:“燕蓟‘二宋’之名,朕在东京,都有所耳闻,确是难得的杰出才士,幽州有这些年的清明政治,确赖其功啊!” 接下来又是张藏英、高彦晖等燕军大将,对于他们,刘承祐仍是一片和颜悦色,大加赞扬,表述功绩。其后,正式表态,以一种坦诚的语气,安抚勉慰他们,也提醒他们,燕军燕民,都是大汉军队子民,此番伐辽,赏功罚过,必定一视同仁。 并且,对于燕军的体系,也先不动刀子,任其保持原本,将校军职待遇不变,只是编入汉军作战序列,仍由燕王统属。不过,军需后勤,则由大汉统一供应了。 而文官系统,则几乎可无缝衔接入朝廷治下,更不需大动作,像宋琪这些人,态度也很积极,想要趁着这次机会好好表现一番。 而刘承祐的这些举措,极大程度地安稳的幽燕文武的心,保证了其稳定。对于汉帝的态度,也表示很满意。 不管怎么说,在这十多年中,幽燕毕竟是他们的地盘。虽然共抗契丹,但朝廷大举北上,猛龙过江,气势汹汹,难免令其心生异样。
第224章 攻略方向
在举行迎驾晚宴,与幽燕文武深入联络感情之前,刘承祐趁着休息的闲暇,把安审琦、柴荣、慕容延钊、高怀德四名北伐大军的高级统帅,叫到身边。 一开口,便直接问道:“燕军驻防布置如何,军心如何,幽州防御如何?” 从刘承祐的一连三问可知,他这心里,对于燕军,并不像表面那般放心,开诚布公,推心置腹。毕竟,燕王赵匡赞及一部分燕军将领,并不能代表所有的燕军。 此前爆发的赵思绾之乱,足以令人警醒。赵思绾虽然已经伏法受戮,但这些年同此人有交际联络,与他保持相似想法态度的人,未必没有。 显然也感受到了皇帝的顾虑,安审琦当即拱手,出言禀道:“燕军战兵总计约两万卒在,开战以后,扩充民勇,兵力达到四万,经过同辽军的厮杀下来,可战之卒,犹有三万六千余人。除了留守涿、易之军外,分驻于昌平、怀柔、渔阳三城,剩下有约一万步骑,驻于幽州。 为了安抚燕军之心,臣领大军北上进驻幽州城后,留这一万燕军镇守北城,我军则分别控制其他三城及周围大营。 臣仔细查勘过幽州的城防,可谓坚固,瓮城、箭窗、塔楼等防御设施,十分完备,可容兵十万而不显拥挤,燕王是城池防御的准备上,确是用心了。 有此坚城,足以成为大军北攻辽军坚固的后方以及立足点!” 听安审琦一番解释,刘承祐稍微安了下心,点了点头,叹道:“四万燕军,比开战前,足足扩充了一倍,再加军民联防,幽燕之地,是全民皆兵了!” 闻言,柴荣严肃地附和说:“陛下所言甚是!北上之后,臣到诸县巡视过,因前番四十余日的往复缠斗,幽燕男丁,几乎人人修缮武备。因辽骑四处破坏,本地秋收,庄稼大毁,臣察问过宋琪,据其所言,今岁秋收,怕不足往年三成,余者尽毁。 幽燕已有粮荒之象,如今尚能勉力支持,不过臣预料,用不了多久,北运军粮,除了供应大军之外,还需挪出一部分,赈济燕民!” 刘承祐立刻问道:“纵今岁田亩不丰,幽燕百姓,竟无余粮?” 柴荣平静地答道:“税赋居高不下,又经兵燹,纵有又岂能保全?” 听他这么说,刘承祐想了想,说:“如此看来,北伐粮食的负担,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重啊!” 柴荣说:“根据李处耘测算,如今行营大军,算上燕军、辅卒、民夫,每日的粮食消耗,在5000石左右,后续当还有上扬。而自开战以来,军粮消耗兼转运损耗,已然超过45万石......” 听到这个数据,刘承祐脸色变了变:“按照这个消耗速度,朝廷的准备的200万石军粮,也就能支持半年多!” 柴荣严肃地应道:“或许有所出入,却也相差弗许,毕竟此番动用军民四十万,若加上燕地军民,则超过了五十万,还不算地方上的征役,河东的兵马,也是一笔大支出......” 柴荣说的这笔账,已经是极理想状态下得出的结论了,而粮食,却只是大军作战中最基本的一项损耗,但是最能说明问题一项消耗。从中也能看出,为了此次北伐战争,朝廷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而刘承祐几乎能够想象出,从魏仁溥、薛居正,到李处耘,这些负责军需后勤的官员将吏,是如何头疼的一种表现。 不过,再是艰难,却也无法动摇刘承祐的心志,反正个他提供了积极进取的动力与意志,就如此前在运河观辎重转运时所发出的感慨,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没有失败的余地。 考虑了一会,刘承祐以一种极其冷静的表现,吩咐道:“这些情况,当及时反馈与东京,行营后方,都当做好应对,做好更充足的准备,该征调则征调,该补充补充,仗才开个头,没有迟疑畏难的道理!” “是!”郭荣应命,对于刘承祐这番坚定的姿态很是欣赏。 从七月下旬战端开启,到这九月上旬为止,前后近五十天的时间,大汉已经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而受创最深的就是幽燕,别看对辽军也造成了不小的杀伤,取得了不俗的战果,但事实上,幽燕地区,已经被打烂...... 而郭荣,说实话,并没有对幽燕士民表示多少同情。包括刘承祐也一样,他常有爱民之举,怜民之思,但更多的考虑还在于他的统治。 在后勤补给的问题上,刘承祐没有就此继续研究下去,而是看了看几人,说:“这段时间以来,仗打得不错,朕从东京开始,及至途中,是屡收捷报!” “还仰赖陛下威名保佑!”安审琦这么说。 “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刘承祐扬扬手,看着安审琦,严肃道:“说说辽军的情况吧,还有,接下来大军如何动向,与此前筹划,可有变化,这些你们应当有所商量吧!” 闻问,由柴荣禀道:“陛下,自我大军北上幽州之后,辽军便已经尽数收缩,只有少量的游骑仍在活动,仅为刺探之事,不敢再行深入。臣等讨论过,辽军这是打算凭借关城之防,继续消耗我军的兵锋士气,拖延待机。 而我军前者所取得的战果虽然不菲,但以汉族军、渤海、奚人的损失为主。对于契丹本部的人马将士,打击却不够深刻,损失并不算太严重! 辽军明面上败绩甚多,但未伤根本,其手中的实力,仍旧不俗!” 见柴荣他们能有如此认识,未因胜而骄,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刘承祐下意识的心安不少。底下的将士可以骄狂,但唯独统帅,作为大军的头脑中枢,不能轻敌大意。 “对于这种局面,下一步如何进展?”刘承祐问。 柴荣道:“臣等以为,还是按照既定计划,北上主动进攻,一为檀州,二为居庸关。辽军的防御布置,显然有以此二地互为犄角的想法,我军则寻而破之,檀州为主,居庸为辅。 若拔之,辽军在燕南地区最重要的一颗钉子就拔除了,其后便可集中精力对付居庸关方向的辽军主力。 至于遵化方向,可遣一偏师监视。而滦平方向,此前,行营同意了马全义经略东路的建议,已给他们补充了五万人马,以攻代守,既可经略卢龙地区,也拱卫东面,阻遏榆关道方向的辽军援军,让大军专事对付幽州北面的辽军!” 对于柴荣等人的设想,刘承祐并没有提出异议,至于分兵,更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实力足够。事实上,汉辽双方都知道,此番交战,主战场就在檀州及居庸关地区。 因为地形地势的缘故,辽军主力南来,必走居庸关,从其他地区翻山越岭,可能性不大。而如果这两处有失,那么对战争的主动权将彻底落入汉军的手中。 “檀州守军实力如何?”刘承祐问。 “檀州由辽南枢密萧思温镇守,兵力大概在四万左右,汉胡夹杂,其若采取死守,可倾力而破之!”柴荣肯定地说道。 “那就打!”刘承祐果断道,看着几人:“朕倒要看看,守城的本事,契丹人学到了多少!”
第225章 辽国的应对
九月秋高气爽马肥,万里无云,因为汉辽战争的缘故,天地之间都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而作为主战场的燕云地区,则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味道,仿若大劫之至,躁动难安。 辽归化州,文德县,此为原武州治地,十数万辽军已然集结于此。在幽燕地区鏖战的这段时间,辽国境内,可是一点都没有放松,征发部卒、南下作战的步伐进行得很快。 即便以辽国所控区域之大,部族分布之广,等到汉帝刘承祐抵达幽州之时,辽军大股部队也陆续南下集结,并屯驻于文德县。 与汉军一样的,辽国也是皇帝耶律璟亲征,两个年纪相仿,并掌控着同时代东亚最强大的两个帝国的君主,将第一次发生正面碰撞,这一碰,就是惊天动地。 汉帝国这边大举动兵,倾国之力,辽王朝这边,动静同样不小,殿帐宿卫军、诸部部卒军、各地州县军以及征召的仆从军,加起来,其动员的军队也超过三十万了。 这样规模的兵力,已然堪比当年耶律德光灭晋了,并且精锐齐出,未尝余力,仅从数量上来说,这已经是辽国十分之一的人口了。 事实上,对于此番大战,辽国这边的准备是不足的,哪怕对汉辽之间的关系有着深刻的认识,但大汉那边突然大举兴兵,还是有些出乎其意料。 毕竟,雁门一战后,双方都有“积极”的行动,互遣使者慰问,意欲消除“误解”。就辽国这边而言,还想多做些战争准备,改革军事建设,完善战略计划。 但是,大汉悍然兴师,完全打乱了辽国的节奏,令其有些措手不及,使其陷入被动局面。而在国家的组织动员方面,辽国是不如大汉的,更何况辽国已经有整整十一年没有打过大仗了。 不过,再是突然,再是棘手,于辽国君臣而言,面对汉军的大举北伐,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唯有积极应对,打这一场并不在他们近期谋划之内的决战。 文德县这边,集中了辽国15万军队,以骑兵为主,屯兵于此,已有两日。一方面是,大部分人都经过长途跋涉,都十分疲惫,需要休整,对于底盘庞大的辽国而言,开启南征,还没走到国境线,就已经跋涉千里,而漠北部族,更是南下数千里。 另一方面,则需要进行一定的整军训练。辽**队中,论军纪之严明,训练之有素,只有宿卫殿帐的皮室军可可与中原相当。而由于军队来源于广泛,在军纪军令的申明,作战的配合方面,确是要做些准备,毕竟此番面对的也是精锐尽出的汉军。 同时,汉军的动向,需要探明而后动,对于这一仗如何打,也需要拿出个章程来。 有些巧的是,当年世宗耶律阮也是率大军行经过于文德县,意欲东出居庸关,入寇幽燕,南侵大汉。只是因为耶律察割之乱,丢了性命,虎头蛇尾。 火神淀那边,兵变的遗迹仍旧残留着,既至此地,耶律璟还是带着随行宗室、文武进行了一番祭拜。然后,便以此为鉴,加强了对从征兵马监视与掌控力度。 殿帐之内,随行宗室、大臣俱在,气氛有些严肃,这已经是南下以来,耶律璟举行的第四个军事会议了。 不过此次,耶律璟先是发表了一番振奋人心的演讲,然后对在石城县阵亡的高模翰进行了一番追思致哀,并给其盖棺定论,追封为安丰王,大荫其子嗣。 事实上,高模翰的阵亡,对于辽国的影响,远比汉军想象的要严重。在汉军看来,只是攻杀了一个辽高官大将,还是一个渤海人。 然而,就是这个渤海人,早已成为辽国的一面旗帜,助其安抚渤海人心,统治其地。三十年的时间中,渤海故地,不只是辽国的粮仓、纵深之地,还为其提供了大量的兵源。 辽国的各类军队中,包括御帐亲军,都活跃着渤海遗民的身影,在辽国的扩张之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在巩固边防与对外战争中,卓有功勋。 而高模翰,则是其中的佼佼者,不只本身能力出众,资望隆重,且对辽忠诚,他本人就是一面吸引渤海人为辽国效命的旗帜。 如今这面旗帜,在汉辽大战之初,就意外地阵亡的,这对辽国的打击,不可谓不重。渤海人中,有像高模翰这般对辽国尽忠者,同样的,暗处对其统治不满,阴怀复国意图的野心家,也不少。 高模翰的死,影响巨大,就如耶律璟所说的,他不伤心石城一战损失的数千兵马,唯独痛惜老将高模翰之死。了解过具体战况之后,耶律璟当即下令,将弃高模翰而走的那两千奚骑中的主将斩杀,为其殉死。 不过,就目前而言,一个最直接的问题,摆在耶律璟面前:“安丰王不幸殁于战阵,如今当以何人,统领辽东诸军,对付卢龙汉军!” 面对此问,北院大王耶律屋质说道:“陛下,如今滦平营三州,主事者乃辽兴军节度高勋,其人性情敏捷,为人勤勉,通达军政,又负责汉务多年,这段时间,已整合东路诸军,抵御汉军,不若以之统管榆关道大军!” 高勋是也是中原名门出身,是后晋末年,少数坚持投靠辽国,并为之效力的人。事实上,一直以来,对于汉族的名门子弟,才学之士,辽国君主都还是很重视了,从不吝啬高官重爵厚待。 像正史上,贯穿整个契丹兴衰史的韩氏家族,如今已然在辽国国内生根发芽,与国休戚。前边提到的韩匡美,制定并执行“围点打援”计划的那人,就在檀州当统军使,协助萧思温御备。 不过,此时听耶律屋质的建议,立刻就有契丹大臣不乐意了,向耶律璟道:“陛下,臣听说,安丰王兵败身死,皆在于石城汉人的背反,否则不至于此。而被俘虏的汉族军,全部投降了汉军,转而进攻大辽。 由此可见,汉人与大辽终非一心,今两国大战,岂能付汉臣以大军。为防不测,还请陛下慎重决定,另委良将!” 事实证明,在一部分契丹贵族大臣中,仍旧对汉人势力保持着戒备与忌惮。而耶律璟闻之,眉头也不禁紧皱而起,他倒不是担忧汉人的背反,而是这种胡汉猜忌,着实不是个好兆头。要知道,此次,辽国动员的大军中,各路乡丁伪军就占有四五万人,这不是个小数目。 不过,经过慎重考虑,耶律璟还是没有选择将东面事务交给高勋,而是看着耶律屋质:“可还有其他人选?” 闻言,耶律屋质又想了想,说:“南枢密副使耶律绾思,尚在中京,以其南下统军如何?” 闻之,耶律璟想了想,说:“可以!” 耶律绾思并不是个名气很大的人物,不过这是契丹宗室,并且有个在“宋辽战争”中大名鼎鼎的儿子,耶律休哥。如今耶律休哥还年轻,不过已经有些名气了,少年从军,并且在几年前平定室韦的叛乱中,立下军功,进入了耶律璟的视野。 “以耶律绾思为东南招讨使,高勋为副使,统领卢龙及辽东之师,自榆关道,威胁汉军侧翼!”耶律璟做下决定。 而后看着耶律屋质等大臣,拿出了一封书信,扬了扬,道:“汉帝派人给朕送来一封信,说知道朕洗好畋猎,想要同朕会猎于塞北,你们觉得,朕该如何回复?” 闻之,安平王耶律敌烈当即道:“今大军在此,何惧汉军,岂容其猖狂,或可领军出关,与其会猎于燕南,以作答复!” 对于血气方刚的耶律敌烈,耶律璟直接忽视了,还是征求于耶律屋质的意见。这些年,虽然对耶律屋质的权力有所打压,但事到紧急,每决大事,最看重的,还是此君。 对此,耶律屋质也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陛下,南朝此番,大举动兵,来势汹汹,兼取幽燕军民,前番鏖战之中,又多有胜绩,其势正盛,兵锋正锐,不可与之正面交锋。 臣以为,莫若暂时稳守关城,俟其来攻,消磨其士气,以待反攻良机。汉军已有分兵动向,陛下则集精兵于一路,一旦其露出破绽,则发起致命一击,以求破敌!” 对于耶律屋质的建议,耶律璟基本保持认可态度,但是,不免发问:“汉军会主动进攻吗?” “汉军此来,必然立足于进攻!”耶律屋质很肯定地应道。 而就在这场会议过后没几日,耶律璟就收到了来自居庸关的消息,汉军果然大举北上,兵分两路,进攻密云以及居庸关。
第226章 令人窒息的攻城之法
乾祐十一年九月十五日,在汉帝驾幸幽州的第六日,大汉架设在幽燕的战争机器再度开动起来,露出锋芒,向辽军发起进攻。
按照汉军一贯的战法作风,为了组织起这波进攻,事前做好了异常充足的准备。檀州方向,动用军民计十三万,以小底、护圣、河北三十指挥以及燕军二十指挥为主力进攻部队,由慕容延钊亲自都战。
居庸关一线,则由安审琦亲自率领十万之众,奉国、兴捷为主力部队,配合燕军及辅卒、乡丁,出昌平,直逼居庸关,不为作战,只为逼迫、见识。
就如柴荣等人所计划的那般,发起此番攻势,基本目标,只是檀州,只要把这颗幽南大地上的钉子拔除了,战争的主动权,将彻底落入汉军手中,而那四万辽军,汉军是打算一口吃掉的。
面对汉军的主动进犯,辽军同样没有选择缩首以待,被动挨打,有三万多休整的辽骑再度出击,意图袭扰,迟滞汉军,打击辎重线。
不过这一回,供辽军施展的空间越来越小了,汉军这边早防着这一招。集中了三万五千余骑,连御营的铁骑军都派出去了,在高怀德、郭崇威的指挥下,截击辽骑,双方在温榆河阳的平原上,爆发了一场的规模巨大的骑兵会战。
结果并没有分出个绝对胜负,因为在汉军的大股部队合围之前,辽骑主动后撤了。汉骑趁胜追击,斩获不小,征召的西北蕃骑,更是不管不顾,冲到居庸关下,被辽军打了个伏击,折了一千余骑,若非老将郭崇威亲自带人亲自解救,损失还要更大。
此番征召的西北蕃骑,由温末、回鹘、吐蕃、党项及河西遗民构成,数量不少,受到朝廷雇佣,只是草草地编练一番,便跟着汉军北征了。
但是,这些人作战的积极性很高,主要还在于朝廷的恩赏。当日,这些人抵达东京的时候,就为东京的繁荣与大汉的强大所折服,同时朝廷调拨了大量的犒赏军之资,并且允诺,参与北伐,伤亡之士,抚恤一与汉军同等。而此番冒进追击的蕃骑,就是凉州土豪折逋家的人。
温榆河之战,汉辽双方没有打到底,以双方死伤近万而告终。不过,从战术目标而言,又是汉军成功,占据了主动,缩回两关的辽军再不敢轻出,而汉军的主力则更加从容地北上向辽军发起进攻。
檀州密云,乃是燕山与平原的交接地,三面环山,一水贯通,唯西南一个豁口,是连接塞南塞北的一个重要通道,也是幽州的重要门户之地。
在幽州丢失的情况下,这些年里,辽国对于密云的军事,也没有任何放松,并且在逐步加强。尤其在南枢密使萧思温亲自坐镇的几年中,对其武备有了大量的修缮更新。
萧思温其人,乃契丹国舅部人,与皇族联姻紧密,若说其有什么经世大才,也不至于,只是素来给人一种持重谨慎的印象,稳如老狗。
这几年,萧思温虽掌兵事,坐镇檀州,但日子并不算太好过。一方面是有来自南面的军事压力,另一方面,则是他的两个女婿,都参与了谋反篡权的活动,而他在其位,也实在担忧被牵连。所幸,耶律璟并没有株连到他,反而一直让他身处高位,统管军政。
此番,汉军大举北伐,萧思温的表现,也算是中规中矩,并且在第一时间,就上表耶律璟,言汉军来势汹汹,所图非小,请他亲征。没错,萧思温是第一个建议耶律璟亲征的辽国大臣。
密云城南,汉军连营十数里,依山据水,封锁了诸处要碍,把密云城池困得死死的。而城中的辽军,在萧思温的统领下,早已严阵以待。
密云城,在萧思温的打造下,是十分坚固的,城高池深,粮丰械足,城中的储备,足以供其军民固守半年。对于这座坚城,并且做足了死守姿态的辽军,慕容延钊这边没有任何的迟疑,也没有选其他战法,就两个字:强攻。
而在攻城之法上,汉军可谓经验丰富,具得其法,修车橹,具器械,踊土距郭,首先便以数千袋土石,填其沟壑,使汉军卒械,可直抵城垣。
其后,便是各种犀利的攻城器械,摆上台面。虽然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但大汉自皇帝刘承祐以下,对于战争之法,都有一定的认识,破城拔寨,虽然以用谋为上,但总有必不得已之时。
而在攻城之法上,这些年,大汉是花了大功夫的,除了士卒的训练,就体现在各种装备上。霹雳炮、床弩、云梯、飞梯,乃是常备。这一次,攻密云,仅霹雳炮就准备了一百五十辆,除了提前准备好的三千枚火油弹,更令人采山为弹,得上万颗石弹。
而在密云城下,汉军也提前进行了大量的土木工程,大肆改造地貌,立土垣,广设距堙,取土堆埠,以为叠道。又架木为棚,设皮笆,以避免锋石。
一切做法,都是在尽量避免城上敌军的打击,通过这些工程,来减少军队在攻城过程中的损失。事实上,汉军的这些做法,是十分消耗人力的,如果每一仗,都这么打,损耗太严重。不过,在密云城下,汉军最不缺的就是人,随军有近八万的辅卒民夫,就是用来干这些事的。
密云城内,原本就等着汉军强攻,然后予以杀伤的萧思温等人,见到汉军的这等做法,是感到了肉眼可见的威胁。别的不讲,就那一具具防御型的进攻器械,落在眼中,就像一头头皮糙肉厚,但爪牙锋利的恶兽,密云虽然坚固,却也没有底气保证不被啃食干净。
面对汉军的备攻进程,萧思温与韩匡美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在第一时间便放弃了一味死守的想法。不得不派人出城袭扰,想要捣毁汉军的攻城器械。
然而,汉军对此,早有准备,你若缩在城中,我则按部就班攻城,若是出城野战,那更是慕容延钊的求之不得的事情。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辽军连续出击十余次,都被汉军打退,前后损失达三千余卒。效果还是有的,杀伤了不少民役,捣毁了一些器械,但对于汉军而言,这点损失不足为道。
密云的辽军,一切的应对与挣扎,都显得疲软,仅作徒劳。到九月二十三日,除了一系列针对性的攻城设施外,足足四座木道土山,在辽军的眼睁睁的注视下,于密云城前堆设而起,汉军登之,弓弩可以直接打击城上。
攻城准备做到这个份儿上,密云城内的辽军,士气直接被削弱了几成,虽然汉军还没有正式攻城,但其展现出的那种强大无匹的气势,就震慑住了他们。哪怕最普通的辽军守卒,心中都萦绕着一种无力感,就是无力。
事实上,当汉军大股部队,推进到密云城下时,这场城战,就基本宣告了结局。在城池攻防之上,汉军有足够的自信。
秋风呼啸,战鼓擂动,随着慕容延钊一声令下,汉军正式对密云发起进攻。霹雳炮、床子弩、弓弩几乎一齐发动,铺天盖地的火油弹、石弹、弩箭、弓矢,无差别地朝着密云南城打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