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父子夜谈
“就儿所观,陛下对瑾娘甚是善待,宠幸不加少,赏赐无不均,恩宠不下于皇后。离京之前,我曾入宫看望,身体康健,理当无虞,只待临盆之日。另外,瑾娘对父亲甚是想念,托儿替她向你问安祝寿......”
闻述,高行周含笑颔首,苍然的面容间露出一抹舐犊的表情,道:“吾女形容妍丽,性情温良,无怪于天子宠之!”
笑容微敛,声音下沉又道:“恩宠不下皇后,但终究不是皇后啊!”
高行周的语气中,隐约流露出少许的不服气,时移事变,要知道,当初在邺都刘知远替刘承祐求亲之时,高老令公当时的态度,可是感激加荣幸……
“而今看来,当初刘公真是做了一笔好买卖啊!两起婚事,便将高、符两家人,绑在汉旗之下,为其羽翼,护持江山!”高行周啧着嘴,一副很感慨的模样。
高怀德在侧,老实地听着乃父出此不敬之言,配合着露出点讪讪的笑容,未敢对此表示看法。
显然,宫中符、高二女争宠,已有向宫外扩散的趋势,当然,这本就涉及到当代两大军事家族的地位问题,以往或许没人在意,但时下,尤其在后妃皆有孕将出这种关键的时期,总免不了有人将两家人拿来比较,少不了流言蜚语。
不管符彦卿那边是什么想法,高行周这儿是颇不服气的。论名望、资历、战功,符彦卿与高行周相比,算是个小辈。但是,符氏家门兴旺。
稍微慨叹两句,高行周便将注意力放到高怀德身上,问:“在东京任职一年多了,如何?”
提及此,高怀德的表情当即严肃了起来,一副提起精神的模样,想了想说道:“果如父亲所言,陛下果非凡子!”
“不用说此等虚言!”高行周手一摆,道:“天子的不凡之处,两年前我在邺都就见识过了,否则,即便高祖亲口求亲于汝妹,我又岂会那般轻易便允之!”
面对高行周语气间流露出的属于老家长的固执与自信,做儿子的不敢反驳,高怀德只是附和着点点头,继续说:“儿在东京,任职禁军,其他事务或许只知浮表,但军中的变化,深有感触。”
“如何个变化法?”高行周坐着的身形矮下,微显慵懒。
“集权!”高怀德两眼发亮,有点兴奋:“未入京前,我便闻,大汉禁军人员复杂,骄兵悍将甚多,尤其是自河东南下的元从之将,彼等多依恃从龙建国之功,多有乱法不逊者。
然而我入职之时,此等情况已大有改善。陛下知兵,尤重军纪,继位之初,虽然对禁军恩赏不断,但同样处置了一大批不法将校兵卒。
陛下承嗣不过两载,侍卫司的高级旧将,或移镇外放,或坐法贬斥,或虚衔高位,已去大半。亲征河中,平李的同时,又乘胜之势,调整人员,将周晖等故旧平庸之将,留驻地方。
去岁末禁军大整,分侍卫精兵猛士,成立殿前司,使禁军两衙并立,再不复一家之大。又敛方镇精锐,充之于东京听用。
滑、澶等重镇要地之军,更受其影响......”
“此事,老夫自有体会!”高行周开口了,微抬手指着堂外道,以一种意味难言的语气说:“最初随我帐下听用的邺都镇军,已经被替换了一大半了!”
高怀德点着头,稍微组织了下语言,又道:“东京禁军,集天下精华,乃大汉最强大也是最重要的军事力量。而这支力量,如今却悉为陛下所掌,内外、亲疏、新旧、司衙之间,相互制衡,只需长此以往,必将为陛下所彻底掌驭......
这半载以来,陛下陆续往军中派驻了大量的宣慰使,彼辈执笔携文,教授军校识字的同时,也多与将士宣讲故事。叙忠义之道,述国家大体,寄之以奇说异闻,将士闻之颇喜。
初时,儿不解其意,然如今,已渐明了,这分明是陛下扬忠义以收人心之举啊!再诱以钱粮,实为利器。以我看来,陛下是欲根除自唐末三代以来的积弊了!”
高怀德语气中,充满了感慨。
闻之,高行周的神情倒显平静,沉默少晌,望着他,叹道:“吾儿有此见识,我可安矣!高家,亦可安矣!”
高行周夸奖道:“东京这一年多,却是没有白待!”
“父亲的教诲,儿时刻铭记于心,不敢有所废怠!”高怀德赶忙谦虚应道。
高行周表情虽然严肃,但父子间谈话的气氛,慢慢地变得轻松了起来,又消化了一番其所讲述,幽幽而叹:“天子年纪不大,但眼光、智略,确属上佳。他是看出了这天下纷乱不休的症结所在!军队之重,甚于泰山,如制禁军,根基可固,余者不足一谈。安重荣那一句话,却是如雷霆强音,道尽此间乱世纷扰数十年啊!”
“你觉得,皇帝能成功吗?”自顾自地沉吟了一会儿,高行周问。
摇了摇头,高怀德回答得简单而直白:“不知!”
顿了一下,高怀德又补充说:“儿虽愚钝,却也明白,如欲革三代之弊,非圣天子一人可成其功,需得辅弼之臣佐命支持。而陛下简拔人才,任用贤能,身边已聚集了大量的当世之杰......”
“看得出来,你似乎很看好天子?”高行周玩味地看着他。
迎着老父亲的目光,高怀德声音稍稍放低了些,说:“天子,可是父亲的女婿,我的妹婿......”
缓缓地吸了口气,高行周眼神幽深,以一种考校的语气问高怀德:“自你祖父起,我高氏便以军功起家,几十年栉风沐雨,一刀一剑打拼,方有如今之盛。天子既欲收兵权,必欲制方镇,你可知,这对我高家,会有多大的影响?”
高怀德忽然觉得老父的眼神是那般锐利,腰板直起,思吟许久,方才面露洒然:“父亲,高家而今声威赫赫,得陛下信重,宫中又有瑾娘在,显贵可说已至人臣极也。先辈奋进用武,不正是为此?既无野望,又有何惮?”
“再者,陛下前番整邺都之军,父亲不是也积极配合吗?”
对高怀德之问,高行周很有节奏地,哈哈大笑了几声,苍亮的声音,显得格外畅快。
“一直以来,陛下都致力于提拔青年将校,东京禁军之中,已多俊杰。儿在军中,也结识了不少人......”
“多结识些友朋,非坏事,然需谨慎!”高行周叮嘱道。
“为何?”
“你只知陛下英明,却不晓,我们这乾祐天子,同样也是多疑之人!”
高怀德面庞间写上了些问号。
“我这邺都留守的位置,恐怕做不久了!去岁,汝妹便有信来......”
第182章 邢州有变
相比沿路城池的夜宿而过,在邺都,刘承祐足足待了三日。在这三日中,刘承祐将邺都这座河北雄城,内外虚实皆巡视了一遍。
第一日,如滑州那边一般,检阅禁军和邺兵,这是无论天子到哪里都必为之事,以表他对军队的重视。刘承祐存着一个比较朴实的想法,他就打算通过这般反复不断地刷存在感,以煊君威,凝人心。虽不见立竿见影之效,但刘承祐相信,日久生情。长此以往,总归会有些积极的反馈,故此等政治表演,刘承祐是打算当作一份长期事业来做的。
第二日,刘承祐在高行周及邺都留守官员的陪同下巡视邺都河工,虽然朝廷的治河重心放在中原地区,但对于永济渠这条河北大地的交通命脉,仍旧少不了疏浚事。
第三日,刘承祐则设宴款待魏地贤达郡望勋贵,采闻章议,以表兼听之明。又接见邺地农民、百工、商贾之属,尤其是受灾民户中的“代表”,善言抚慰,使其沐浴君泽。
一直到第四日,御驾方才再度起行,继续北巡之旅。临行前,刘承祐降了两道制。一则令高行周停止对邺宫的缮补,以免耗钱粮,虽则前后本身就没有多少大工,但足显天子的停罢工务的态度;二则给高行周增加了一千食邑,以酬其镇守邺都的功勋,当然,虚食邑。
转道西向,进入相州境内,接下来的路程,基本上就是沿着当年刘承祐率军东出太行后的路线行进。一路北行,一路缅怀感慨。
在安阳,设坛祭奠当初被辽军屠杀的十万军民。踏足追击旧迹,与折小娘叙讲当初的逐辽战事,一直到邢州境内。
至邢州,便被时任节度的巨鹿郡王刘承赟,恭恭敬敬地迎入州治龙冈。
“请官家治罪......”州衙后堂,稍显局促地同天子寒暄了一阵,刘承赟忽然起身,打破了融洽的气氛。
刘承祐坐得很稳,有点诧异地扫了眼养兄,看着他:“赟哥何出此言?”
刘承赟神情严肃,埋着头应道:“臣所任非人,督下不力,以致沙河县令,鱼肉乡里,残虐一方,而不自知!”
刘承赟所指,乃沙河县之事。御驾过境之时,察其政,发现其治恶,县令彭某,自主自专,就是一个土皇帝,役治下生民为牲畜。对于朝廷颁布的诸多政策,更是视为无物。
虽然一路行来,对于地方上的自治状态,刘承祐已然见多了,并且只要在致治方面稍有建树,刘承祐都会略表认可,并且勉言激励。
但是,似此等完全无视中央朝廷威严的情况,还是触怒了刘承祐。结果不难猜想,刘承祐直接命人拿下沙河县令,并且抑制着冲脑的愤怒,槛车发往东京,着有司推鞫治罪。虽然刘承祐冷静地想要走流程,但有他的意志在,沙河县令下场绝对好不了,以其所犯之罪,断难活命。
而这县令,便是刘承赟到任后委任的,还是他的部曲出身。
“赟哥平身吧!”对于刘承赟的告罪,刘承祐态度十分平和,手虚抬,道:“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朕尚如此,而况于你?沙河县,我已着人处置,当与赟哥无碍。你的性情,我是清楚的,若非为其蒙骗,断不致于此......”
刘承祐话里,满是对刘承赟的回护脱责之意。刘承赟也很受感动的样子,头垂得愈低,语气哽然:“官家此言,让臣倍感惭愧啊!”
注意到刘承赟有些谨慎的表现,刘承祐出言安慰:“高祖打下的江山,需要我们矢志守护。你我兄弟,都是一家人,对你,我自是信重,无所保留,不必如此拘谨!”
闻言,刘承赟再拜:“当年离京之时,官家谆谆教诲之言,犹在耳畔。有负官家所托,臣实忐忑。”
距离刘承赟出镇邢州,已经快两年了,当初还是杨邠举荐的。安**是河北一大镇,辖下邢洺二州十余县。此来,刘承祐有调查过,刘承赟在镇的这段时间内,一个词便可以形容,平庸。
没有过人的政绩,出色的建树,徒坐守龙冈,政令皆出于慕府职下。提倡一个“无为而治”,政府少有干预,故邢洺的民生恢复,是以一种十分朴素的方式是与速度改善着。
当然,这样的结果便是,在前番受灾之时,两州十数万生民,也基本是处于一种“自生自灭”的状态。官府少作为,黎庶损伤甚重。
对于刘承赟在镇的表现,刘承祐心里,要说满意,显然是不可能的。然而,对于这些大汉宗亲的期待,刘承祐已然放得极低了,有了许州的经历,这养兄加堂兄没有似刘信那般任意妄为,残虐生灵,已是“难得”。
相较之下,沙河县的问题,也只是小问题了。一县之乱,比起恶及州郡,要好太多。再者,若刘承赟真在地方上表现出了过人的军政之才,将邢洺之地发展成为北州强藩,联系到其太原的生父刘崇,刘承祐在东京,大抵又会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了。
“既镇一方,岂有长处府门,困于方城,而治民者。平日若得闲暇,还当多往外走走,俯察是非,方不致为宵小所欺......”不管心中作何想法,刘承祐嘴里还是正大光明地,朝刘承赟训诫着。
面对天子的提点,刘承赟自是恭逊地表示:“臣日后,自当多多走访民间,体察民情!”
......
同皇帝一番交心之谈,一直到傍晚,刘承赟方回自己临时下处。州衙府邸,自然腾出来,让与帝、妃居住。
独处之时,刘承赟变了样态,与在刘承祐当面之时的那种谨慎、谦逊,迥然而异。冬季甚寒,掩在华贵的裘服之下,神色很平静,室内升腾的炭火,映照着那张挂满凝思的脸。
一直到家人呈上一封信,很神秘的样子。把玩着手里拿着的一颗蜡丸,刘承赟浓眉微蹙,问:“此物何来?”
“是一名操着邺地口音的男子送上门的,未表身份,但言务必呈于大王。”
“来人何在?”刘承赟问。
“人已去!”
刘承赟顿时面露不满,严厉地呵斥了一句。捏碎蜡丸,取出一张褶皱的纸条,打开就着灯火,只稍一览,神色剧变。
而行在这边,刘承祐已然与贤妃折娘子钻了被窝,腹背相贴,夜下私语......
“陛下,兵部侍郎王景崇请求觐见,言有要事相禀!”张德钧小心翼翼的通禀声,打断了刘承祐手上的动作。
天色已晚,刘承祐下意识地答道:“不见!”
还是折小娘,微红着脸,按住刘承祐的手,劝道:“官家,此人夤夜来觐,必有要事,岂能拒之于门外?”
第183章 王景崇有话说
不高的门梁,因为有了禁卫的看守,凭添肃穆。赵匡胤当值,威严肃立,手按刀柄,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站在石级下的王景崇。
身材高大,年岁见长,头微低,双手抄袖,以一个拘谨的姿态瑟缩在寒风中,脚步很稳,不动分毫。
廊侧各有一顶灯笼,微微摇曳的烛火却只能照到其半张脸,朦胧的光芒下,隐隐有些阴沉之意,但定睛一看,又分外平静。
赵匡胤微讶,脑中搜索着关于此人的信息,然而,很快就放弃了。成为御前班直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了,往来进出谒见的内外臣子赵匡胤也见了不少,记了不少,但对王景崇,实在知之寥寥。仅知其姓名,再加,似乎是宰相杨邠的人。
王景崇矗立在寒夜中,官袍很朴旧,身上无一样贵重饰品,似乎在贯彻天子所提倡的节俭之风。
赵匡胤打量的目光,王景崇自然注意到了,不过,恍若无人。对于这个新受天子提拔的年轻将领,王景崇也是有所耳闻的,观人观相,却是英武气盛,思及自己的境遇,有那么一刹,王景崇心里竟生嫉妒。
快两年的时间了,有所变化的是,王景崇苍老了些。没有变化的是,他仍旧只是个兵部侍郎,有名无实,在乾祐朝当下,连个稍微重要点的差遣履历的没有。
当初,在迎奉的刘知远入东京的一干人中,王景崇可是个积极分子。刘汉入据中原后,作为有功之臣,王景崇也得到了刘知远的重视与优待,他也是尽心侍奉,努力迎合刘汉君臣。
此人有大志,尚功业,善钻营,在随后的选择上,他做出了一个让他至今犹感悔恨的决定,投靠杨邠,并且参与那尚在萌芽而不了了之的储位之争。
而除了悔恨之情之外,难免怨叹天时。毕竟当时,杨邠是何等权势,刘承训的顺位优势又何等大。
然而,谁又能想到,新生的大汉后续的局势,会发生那等陡然变故。刘承训早薨,刘知远病逝,刘承祐继位,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北汉会发生这等天翻地覆的变化,根本容不得王景崇反应,大局变定。
当时,王景崇感时局变化,及时更张,果断卖主,反咬一口,直白杨邠有谋逆之心,只可惜,结果并不如他所想。皇帝明明对他的呕心效顺很感兴趣,有所指示,但事后又偃旗息鼓,不止没有办杨邠,反而加官进爵,重用依旧。
这让王景崇十分意外,乃至于惶恐,生恐罹难蒙祸。所幸的是,在之后的日子里,天子似乎将他遗忘了。
不过,两年的时间下来,王景崇隐身朝中,沉心之下,却也慢慢地看出了点苗头,也猜度出了些天子的想法。
暗骂自己愚蠢!彼时新主嗣位,万般唯稳,他那般急火攻心,冒冒然地行背主之事,小人之举,实乃昏招。
然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王景崇心里始终保留着最后一丝复起的机会,兢兢业业,循序渐进,不是他的风格,也不适合他。
他期待的,是所窥见的那一丝天子意志。刘承祐非一般幼主,更非庸主,纵顾及大局,又岂能容骄纵旧臣长久。
果然,两年间大汉朝局的变化,印证了王景崇的猜想,刘承祐的政策举措,也让王景崇留心。
当初刘承祐那饱含深意的吩咐,时不时地萦绕于脑海。刘承祐的话,王景崇翻译来便是,监视杨邠,搜集罪证,以备大用,王景崇也是这般做的。
到如今,自杨邠那里讨了个差事,得以随驾,王景崇自觉时机已至,再也按捺不住他那颗“建功”之心,故有此夜来。
平静的表情下,念头不断浮闪,直到规律的迈步声,打断王景崇的思绪。
望见走出的张德钧的身影,赶忙迎了上去。张德钧瞟着王景崇,下巴微扬,淡淡地传谕:“官家谕令,王景崇偏厅侯见!”
闻言,王景崇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一丝动容,不过稍闪而逝。
落后半步,跟着张德钧前往偏厅之时,王景崇以很熟练的动作自怀里掏出一件玉坠,掩饰着送到张德钧手边,然后被张德钧以更熟练的动作给挡下了。
“王侍郎,北巡以来,官家身心俱疲,若无要事,叨扰了官家休息,我这个送信之人,也是吃罪不起......”
幽幽然地撂下一句话,张德钧加快了脚步。
王景崇闻言一愣,暗道这阉宦还端起来了,脸上不敢露出一丝异样,赶忙加快脚步跟上,嘴里谦卑地恭维告罪。
张德钧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前番帮王景崇通报,已然受过礼了......
只候了小片刻,刘承祐简单地着一冬服,快步走入,落于案后。规规矩矩候着的王景崇立刻起身恭拜,瞥了眼,奉上的茶水也没动。
“王景崇!”刘承祐开口,语气无半点波澜。
“臣在!”
“朕犹记得,前次你这般趁夜来觐,可是向朕说了不少诛心之言呐!”刘承祐眼神古井无波,看着王景崇,随口问道。
闻问,王景崇双膝麻利地着地,抱拳应道:“陛下强记,令臣感佩!”
“说说吧,何事劳你夤夜来访?”刘承祐直入主题。
王景崇的表现沉顿了一下,尔后深吸一口气,头埋低,肃然道:“启禀陛下,臣奉君命,察观杨相行举,已有两年,今乃有所获,以告陛下!”
说着,王景崇自袖中掏出一封册书呈上。
自张德钧手中接过,刘承祐掂了掂,估摸着折了有个十数页,目光垂下,摊开浏览一遍。其上所书,事无巨细,都是杨邠的“罪证”。培植党羽,专权擅政,欺君罔上,徇私枉法,纵容故旧,大抵此类之言。
嘴角一扯,似讥讽,刘承祐淡漠地笑了笑,混不在意的样子:“这就是你的收获?”
见刘承祐的反应,王景崇并不慌张,拱手再拜,张口即来:“臣此来,实有万分紧要之事相告!臣探得,杨邠暗谋异事,欲趁陛下留宿龙冈,引巨鹿郡王为援,以赵兵围驾,行十恶之事!”
其言落,厅内噤然,似乎更冷了。
第184章 刘承赟也来了
王景崇五体投拜,而进秘闻,刘承祐的反应,则显得有些奇怪,只眉头轻褶一下,便恢复平态。
王景崇的惊天之言,却是没能惊到刘承祐,这让他有些意外,意外之余,却又不免忐忑,深思熟虑后的行动,似乎有点碰壁的意思。
“王景崇啊王景崇,朕不得不说,是小瞧你了!”刘承祐目光冷淡,注视着跪在厅内的王景崇,道:“你可知,巨鹿郡王是何人?”
刘承祐语气中的冷意比起冬月之寒还要冷上几分,王景崇未加动作,只是埋着头,以一种沉抑而坚决的语气答:“臣知!”
“既然知晓,为何还敢出此恶言毁伤,坏我兄弟情谊?”刘承祐形色遽然而厉,严词质问道:“你竟是何等居心!”
面对皇帝的怒气声讨,王景崇反而不慌了,心中不惊反喜。刘承祐仅以刘承赟斥问,但对于杨邠并未吱声,虽则隐约,但于王景崇而言,却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了。
默默酝酿了一下,王景崇泣泪而告:“陛下北巡,远离京师,护从数寡,忤逆之盖起歹心。逆事在即,局情险恶,臣秉必死之心,以警陛下。陛下若早做绸缪,绝祸事于微渐,以消大患,臣纵粉骨碎身,亦无可悔,而况于上谏。请陛下明察!”
言罢,王景崇再度以头触地,以一个十分卑恭的臣服姿态,等待刘承祐的反应。
静静地看完王景崇的表演,刘承祐默不作声许久,冷峻面容上的表情,就如他心里那般波澜不兴,只是多了几分感慨。
丝丝寒意自额头渗入,涌向心头,在刘承祐长时间的审视目光下,王景崇有点绷不住紧张了。有心开口,再说点什么,却又无法再酝酿起此前那般饱满的情绪了。
良久,似乎是刘承祐思虑够了,轻轻拂袖的动作在寂静的厅中格外明显。刘承祐以一种寡淡异常的语气,直接问道:“说说吧,杨邠打算如何谋逆,如何行叛?”
从刘承祐语气,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堂堂宰辅,大汉元臣,勾连宗室藩王而行篡逆,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不过其言入耳,王景崇倒是慢慢放松下来,心中石头落地,他知道,自己此番已经赌对了。
在天子的注视之下,王景崇打起精神,这才将杨邠的谋逆计划抖落出来。描述地很详细,如何准备,如何联络,什么时间,与逆人数......
详细得有些过分,了然于心的样子,如数家珍一般,就仿佛这个计划他从头到尾都参与进去了一样。
但是,如今的王景崇,称得上杨邠的心腹?杨邠又敢以此机密大事相托?刘承祐听着,看着王景崇的眼神,渐生少许的玩味。
“......请陛下早作防备,速加措施,否则逆贼一朝爆起,必生动乱!”
等王景崇禀罢,刘承祐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愤慨之色,一拍桌案,怒声道:“原以其为开国元勋,高祖信臣,两朝宰辅,朕对其已是多加容忍。没曾想,他竟敢生此恶逆之心,哼哼......”
低沉而显寒冽的冷哼声,让王景崇不禁心生喜意。
“起来答话!”眼神一转,刘承祐对还跪着的王景崇给了个“恩典”。
“谢陛下!”
沉着一张脸,刘承祐思虑了好一会儿,直接吩咐着:“传李少游、高怀德、赵匡胤!”
“是!”侍候在侧,听得秘闻的张德钧不敢有任何犹豫,紧张地应声而出传唤。
厅中只余两人,刘承祐再度将注意力放到王景崇身上,拘谨的站立姿势,恭顺的表情,任由皇帝打量,而无异状......
没有再说话,但刘承祐心中难免异样。
此人,再度刷新了刘承祐对他的认知,机心之重,令人咋舌。但是,这样的人,用起来,应当会比较顺手吧,刘承祐这般想。
“官家,巨鹿郡王求见,言有急事上禀!”回厅的张德钧,小心地看了刘承祐一眼,禀道。
“哦?今夜急事,倒是纷至沓来嘛!”刘承祐有些意外。
其下,王景崇的眉头也不由挑了挑,感觉到刘承祐的目光瞥过来,迅速地恢复了平态。
“王卿以为,巨鹿郡王此来有何急事相禀?”刘承祐问。
闻问,王景崇眼睑微垂,将表情敛起,身体如暂停一般静立了一会儿,方才道:“恕臣愚拙。”
嘴角微微翘了下,刘承祐稍挺腰背:“宣!”
见状,王景崇又低声以一种犹豫的语气请示:“臣,是否该回避?”
“不必!”刘承祐淡淡地说:“你方才就杨邠勾连巨鹿郡王的情况,所述可不甚清晰,而今其人亲至,朕正可察问之。你觉得如何?”
“甚好......甚好......”听此言,王景崇下意识地附和着,只是低下的面容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顾虑之色。
“赟哥此来何事?”望着入内谒见的刘承赟,刘承祐询问道。
与前相比,刘承祐的语气,有些冷淡,少了那种热情。刘承赟感受到了,略觉惊讶,但确有万急之事的样子,无暇他顾,赶忙自怀中掏出了那封密信:“官家,龙冈有大事发,请官家速作御备。”
在皇帝接过呈上的密信阅读之时,刘承赟脸上急色方缓,大舒一口气,不禁瞧向站在厅中的王景崇,上下打量了几眼,好奇虽重,不认识。
刘承赟所呈上的信,字数不多,但足够惊悚,内容直白,大意是,宰相杨邠请刘承赟起邢州之兵,与之共同举事,废黜刘承祐......
很随意的样子,略显荒唐。
拿起密信纸条,在手中晃了晃,刘承祐嘴角小小地勾了一下,问刘承赟:“此信何来?”
刘承赟当即收到传信的情况讲了一遍。
“赟哥,杨相邀你,你何夜来?”脸上露出一道平静的笑容,刘承祐发出诛心之问。
悚然一惊,刘承赟随即言辞激动,骂骂咧咧地道:“老贼包藏祸心,欲行谋逆,还想蛊惑臣,简直痴心妄想。陛下,事态紧急,臣请亲自带人,捉拿杨邠,若迟了,一旦发难,恐生祸乱!”
刘承赟一通急言中,分明有种紧切的自证清白的意思,刘承祐感受到了。
“事既不密,何以成之?”对其所请,扬起手,刘承祐显得很淡定。
让刘、王二人候着,直到李少游与高、赵三者奉命而来,刘承祐轻竖食指,不假思索,直接对还显疑惑的三人吩咐着:“李少游、赵匡胤,你二人带禁卫班直,同王侍郎一道,去一趟杨邠下处!”
顿了下,刘承祐转而问刘承赟:“龙冈镇军,有多少人?”
袖下的手,不由握了下,刘承赟应道:“共五营两千余人。”
“高怀德!”刘承祐语气转肃,以不容置疑之态,下令:“传令下去,州城戒严,你亲自带一千甲士,接管邢州镇军!”
第185章 勤勉为国杨相公
杨邠下处,距离行在并不远,守备同样森严,足有数十全副武装、气势豪橫的甲士。都是跟随杨邠多年的乡人部曲,更有十来名高祖刘知远赏赐的悍卒,以为扈从。
天色已暗得深沉,周遭冷得惊人,寒风凛冽,直透肌骨。
暖室内,卧榻之侧,大汉的宰相杨邠,仍在伏案而作。杨邠是标准的山东大汉,几年忙碌的大朝宰相生涯下来,颀长的身躯已尽显威严,完全褪去了“草堂班子”的那种鄙气。
处理好公文,停笔,很有仪式感地置于笔搁之上,收起册页,口呼来人。没有多久,一名属吏入内,敬畏地听候吩咐。
“将此文发还于东京,着吏部,照此落实,对于此类触例官员,必须从严从厉处置!”
杨邠语气格外冷厉。
案前的属吏,显然是杨邠的心腹之人,已知其事,受命,不免犹豫,问道:“相公,一次处置十数人,动静是否太大了,这些人中,可有不少背景深厚之人,员外郎张贻肃,可是三司王相公唯一的女婿,王相公又是相公多年好友,仅以小失……”
话不及说完,便被杨邠冷脸呵斥:“汉法森严,容不得尔等如此蝇营狗苟,瞻前顾后,这大汉的朝堂,又到了该整肃的时候了。勿再多言,发文即办便可,再有迟疑,老夫必不相饶!”
“为求妥当,是否……是否先呈报陛下审阅?”下属再度请示,不过在杨邠冷淡的眼神逼视下,声音越来越小,赶忙改口:“下官这便去办。”
尔后逃也似地,告退而去。
客处孤案,望着属吏匆忙的背影,杨邠神情慢慢缓和下来,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下边的僚属也该质疑他的决定了,想当初,他杨相在大汉朝堂,可是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主。
唉……
一股倦意袭面,杨邠不禁抬手细细地抚了下自己鬓角,虽在视野之外,但杨邠似乎能感受到那里泛白的发丝。抛却其他,为了初创便时处风云飘摇的大汉帝国,杨邠也是日夜操劳的。虽不得天子刘承祐待见,作为大汉的宰相,杨邠还是沉心以尽其责的。
深吸了一口气,稍微收拾了下略感抑郁的心情,杨邠自案上摆着的一叠文书中又拾起一封,打开审阅,提笔批示。
寒夜愈加严凉,时间在不知觉中流逝地飞快,忽得一阵阴风袭来,把即将燃尽的羸弱的烛火彻底吹灭。
眼前一暗,眉头一褶,杨邠顿时朝外唤道:“来人,掌烛!”
一台明火亮起,入内的是一名管事装扮的老奴,双手端着一座三烛灯台。
“老爷,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等我批复完这几封公文!”杨邠埋着头,随口答道:“你先退下吧,我这里不用伺候。”
见状,老奴不由开口劝道:“老爷你这般勤勉,北巡路上,仍旧日夜为国操劳,废寝忘食,这些天子又不知道,更不在意,何必呢?”
老奴的话,明显在替杨邠不值,为之鸣不平。闻言,手中的笔顿住了,杨邠抬眼看着这跟随自己多年,关系亲厚的老奴。
也就是知道他的忠心,否则按杨邠的性格,一通无情斥骂,是免不了的。即便如此,仍旧小小地警告道:“吾尚微末之身时,你便跟着我,及至大汉宰辅,这么多年了,你也当知道我的性格为人。这样的话,不该从你口中说出。更遑论,以你庸贱之身,岂敢非议天子之尊?而今不比当初了,在我身边,更当谨言慎行,规矩行事!”
被这一顿说教,老奴叹了口气,恭敬地拜下:“是!”
杨邠自顾自地投入到公务之中,老奴未离去,注意到亮黄灯光下,他日渐苍老面容间的疲态,主动道:“老爷,小人给你捏捏肩吧。”
大抵也确是累了,杨邠顺时答应了。
很富技巧地替杨邠拿捏之时,老奴以一种闲聊的口吻谈起:“白日家人送来一封信,是小人那无赖犬子写的,说鄜州穷僻,不耐其苦,想要回东京来,小的想……”
听其言,杨邠老眉立刻锁起,一边思虑着,一边道:“汝此言里,可有些闪烁啊!”
不待其解释,杨邠又说:“我看,不是你家儿郎欲还,是我家那逆子待不住了吧!”
杨邠三个儿子,老二杨廷伟此前因***,迫害下属军官,为人所举,告入刘承祐耳,刘承祐交由杨邠处置。杨邠怒其可恨,将二子贬至鄜州,当个小吏。
被杨邠一语道破,老奴有些尴尬,语气虽不足,还是壮着胆子进言:“老爷,鄜州僻远,遥在西陲,贫苦之地,境内既不安宁,兵患不定,这两年也受灾不断,这等地方,实乃虎狼之地,二郎他待了近两年,也当知错了。惩戒的效果也达到了,何不将他召回,侍奉膝前,面下管教,也可解相思之苦……”
听老奴这番论调,杨邠面露奇色,认真地打量着他,略作思吟,方道:“能教你说出这样的话,却是有所长进!”
然后颜色转厉:“不过,也是冲这些话,他就还得在鄜州待着。否则,召他回来,授人以柄不论,只怕他还会败坏我杨家的门风。他在鄜州那些恣意妄为,岂能瞒过我?”
“再者,如今朝中的局势……”说到这儿,杨邠神情变得郁郁,拂袖一叹:“罢了,不提了。稍后我再书一封信,送到鄜州,给那不孝子……”
杨邠心意一定,老奴也识趣地不再多言了。
突然,自门外传来一阵不谐的喧嚣声,似起骚动。心情有些不好的杨邠立生愠怒,刚让老奴出去看看情况,便见护卫队长匆匆入堂,满面仓皇。
杨邠轻锤桌案,斥问道:“外面何事纷扰,如此形色匆急,成何体统!”
“相公……”
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便闻一阵密集的脚步自外边传来,并夹杂着甲叶的碰撞摩擦声。
表情一变,凝目望去,几个呼吸的功夫,眼瞧着赵延进与赵匡胤带着一干禁军,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杨邠当然认得这两个御前班直亲将,心中微惊,袖中拳头握紧,面上摆出宰相的气势,喝问道:“两位赵将军,何以寒夜领兵闯堂?”
赵延进与赵匡胤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让开位置,王景崇缓步走来,面无表情,当中一拜,阴恻恻地道:“下官拜见相公,连夜叨扰,还请恕罪!”
“王景崇!”见这阵势,杨邠岂能无有察觉,冷冷地盯着他。
王景崇自若而立,与其对视,毫不露怯,幽幽道:“陛下有请,相公若识趣,不当使我等为难吧……”
第186章 邢州事了
夜下的龙冈城,只稍微戒严后,便迅速地恢复了常态,个中的异动,时间很短,短到城中的官民几乎没有什么察觉。就如一汪水潭,吞没无意坠入的石子,荡起水纹,而后归于平静,波澜不兴。
不过,于龙冈的军政要员,以及随行的中央官僚而言,对夜间发生的异样,多少都有些察觉,尤其是从结果推断。
杨邠被拿下一事,保密等级很高,纵使刘承祐下了封口令,但难免有所外泄,故从翌日晨起,龙冈行在之内,便有流言生。
随行的宰臣李涛,不解其缘由,都忍不住觐见旁敲侧击试探性地向刘承祐发起问询,不过都被刘承祐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即便如此,还是让李涛确定了一件事,杨邠出事了,惊愕之余,即是大喜。
说起李涛与杨邠之间,可有一段恩怨,对杨邠,李涛是怨气满满。当初,刘知远入东京,初构大汉,财政大权,皆委于杨、王、苏等大臣秉持,以致其权势炽盛,尤其是杨邠。
后因元臣权重,攻诘不休,而致政局不稳,刘知远便提拔李涛、窦贞固这样的前晋旧臣,以作制衡。
然而,结果虽小有成效,但实差强人意。而于李涛而言,在政事堂的这两三年间,简直是一把心酸一把泪,面对强势且恋权的杨邠,始终被压制得死死的。
尤其是初期的时候,在宰辅中枢,几乎没有他发挥的余地。甚至于,杨邠敢当着其他宰臣僚属的面,呵骂乃至训斥,甚少有留情面的时候。
一直到如今,都乾祐二年冬了,这样的情况,都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当然,在刘承祐继位之后,在有天子明里暗里的打压削弱之下,杨邠在汉廷一家独大的情状方有所改变。
虽不如冯道那般“精明”,但李涛也是有一定政治目光的,敏锐得察觉到了皇帝对杨邠那并不算暧昧的态度。两年的时间下来,在朝中果断撑起了对抗杨邠的大旗,聚拢了一批人,再加有窦贞固、赵莹之类的前朝遗臣以作襄助,方有起势,不复虚有其位。
然而,不论李涛如何“上进”,在朝堂上,都是难以真正压倒杨邠的。不只是杨邠所领衔的元臣集团余威犹在,就算是刘承祐这边,也不允许大汉的朝堂由一干前朝旧臣把持。
虽然囿于那由来已久、痼结已深的偏见抑或误会,刘承祐与杨邠相看两厌,但并不妨碍他保持一颗清晰的头脑,不至于为了打压杨邠而过线,大汉朝,毕竟不是靠李涛这等后晋遗臣建立的。
此前见李、窦、赵等遗臣结党声势上扬,刘承祐也是毫不犹豫,施以遏制,借着许州一行,把窦贞固留在许州,做成事实上的赶出东京,而由心腹之臣范质进位为相。
可以说,在朝中,杨邠是李涛眼中最大政敌与对手,一心想要扳倒,并且有信心,因为在他看来,自己与皇帝是站在同一立场。君疑臣,则臣必死。
然而,杨邠这番落马,还是让李涛过于意外。太过突然,太过神秘,甚至于,都没有经过他李相公发力,皇帝已然把问题解决了。
即便如此,却也不妨碍李涛喜悦,并且已然暗中考虑着,接下来如何行事。杨邠一倒,于大汉庙堂而言,可谓剧变,朝中局势的发展,定然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比起北巡计划的行程,刘承祐在邢州多都待了一日,也只多逗留了一日,龙冈发生的这点意外波澜,也并不值得刘承祐的脚步停顿太久。
不过继续北上之前,刘承祐降制对邢州的一些安排,已很能说明问题了。巨鹿郡王刘承赟,解安**节度使之职,加侍中衔,调回东京升宗正卿,替刘承祐管理宗室事务。
这,基本上就是个闲职了。大汉的宗室制度,虽沿旧制,但实处一片空白。一者从刘知远到刘承祐无暇顾及;二者乃是刘汉宗室人丁实在稀薄,就那么大猫小猫三两只。
三代以来,就如其他官职一样,虚有其名,未拥其权。宗正卿也已成为赏给功臣的虚职,不过刘承祐此番调动刘承赟,却是还与实权,存着让他将大汉宗室管理这份担子给背负起来的想法。
一直以来,苦于王朝官制的繁复冗杂、虚实不一,刘承祐早有心整饬改革,只是时局未宁,国事纷扰,没能腾出手来。故,只能因时因事而来,暂且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执行。就如此前重建御史台制度,而今的宗室亦然。
对于大汉官制的态度,刘承祐还是推崇官职一体,名副其实。大抵是,上辈子大宋冗官问题,给他的印象太深的缘故。
对于天子的解权之举,刘承赟没有任何异声,反而表现得很恭顺,积极配合。
虽不是个特别聪明的人物,但基本的危机意识还是有的,那足以惊天动地的寒夜密信,是真将他惊住了。即便主动向天子举告,将自己从中摘出来,但刘承赟自个儿心里仍旧忐忑,军政国事,可没有什么比造反谋逆更敏感的了。而皇帝在刘承赟心中,当真不是个好伺候的。
没有直接去东京,而是被刘承祐带着,随驾北上巡边。安**节度的位置,刘承祐暂时未作处理,但以他的尿性,大抵会选择废置节度,设立知州,直接纳入中央暂时的管辖体系。
连番的战乱、灾害,对河北损伤虽然大,严重削弱地方的实力与潜力,但相对的,面对中央的底气同样也在削弱。处朝廷树立权威的关键时期,如此是有助于朝廷对河北的掌控与调理的。
至于邢洺的军事,刘承祐考虑良久,决定以高怀德为邢州马步军都指挥使,负责整顿邢军,镇定境内,维护治安,以待朝廷新遣主政官员。军政分割的态度虽显暧昧,待意思就摆在那儿,不说,只做。
对于高怀德的委任,有随驾近臣进言,说临清王高行周守邺都,已镇魏博,若再委高怀德邢洺军事,父子共据四州,恐其势大。
对此,刘承祐没有做回应,只是对进言的臣子赏赐了些财物,以酬其忠谏。臣下能想到的,刘承祐怎么会没有考虑,只是,若不出意外的话,高老令公快回朝养老了。
过邢州之后,大概是天气越来越冷了,北巡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不过还是做的那些事,体察乡情,抚慰官民,检阅军队。
杨邠突然没了,然行营之中,却如常一般,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而至北边的路程中,宰相李涛接过杨邠此前的职能,站上前台露脸......
第187章 琐屑
时辰还早,天色却已然暗得深沉,呼啸的风不知疲惫地拍打着门扉,似乎要将之冲破才甘心。越往北走,越觉天气之酷寒,难以忍受。
这乾祐二年冬,确实是冷得有些过分了。刘承祐也算是一个比较耐寒的人,然此番北上,亦觉森寒难耐。
身为天子,纵然素来提倡简朴,所享受的保暖措施也是十分丰富了,即便如此,亦觉肌冷。推己及人,那些缺乏御寒手段与物资的黔首黎庶,又是何等艰难。
此次北巡,刘承祐除了巡边察军,便是俯及民生,宣慰受灾州县,给降君泽。本质上,此次北上还是一场大型的政治秀演。
考虑到酷寒的气候,再念及北巡以来,多有观山林川泽行封闭之政,禁民采猎,在暂留冀州的时候,刘承祐降下一制,明谕河北道州府县,解禁开林,让各地百姓伐木取暖,又让各级官员军吏,积极救助贫弱之家。
不管效果如何,天子的仁德恩泽必须得散播出去,皇帝光辉形象必须得树立起来。这样的事情,刘承祐已然做了不止一次,可谓驾轻就熟。
不过,比起用双脚与撵轮丈量江山的热情,北边这点严寒烈风,又算不得什么了。
行在内,刘承祐盘腿而居卧榻,将自己裹在一方被衽之中,面无表情地盯着榻上小案上的一份图册。这是一份军事地图,沉着而冷肃的目光,落在那片名为幽州的燕地。
明明是塞南腹地,接壤汉城,方垣之中又树立着玄玄汉旗,但于刘汉朝廷而言,又始终虚悬于外,孤处北地。
按刘承祐当初的谋算,幽燕之地,乃阻遏契丹侵扰的一道要防。但到如今,效果是有的,但在刘承祐这儿,总是有些不踏实。
手指点在舆图上,有那么点冲动,刘承祐想提兵北上,将游离于中国十数年的幽燕袤土,收归汉土。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十四州,此间志向,大抵如此,刘承祐虽然素来深沉,却也非一点热血全无。
然而,也仅仅是那点冲动罢了,念过则已。
“官家,喝点热羹吧!”张德钧捧着一小碗汤水,步至榻前,恭奉。
刘承祐瞥了眼,小瓷碗中盛着羹水,冒着热汽,美味馨香勾人食欲,只是样色有别于汉宫常食,不由问了问。
张德钧低声答道:“这是贤妃娘子亲自下厨,所制胡羹,言有驱寒护体之效。为此,娘子还烫伤了手。”
“伤情如何?”嗅着勾鼻的香气,刘承祐有些诧异折娘子的技能,也难怪其没有亲奉汤羹,温言问道。
“小的问过,并无大碍。”张德钧道。
闻言,刘承祐顿时抬手指示道:“着行营御医去看看,备些药膏,同娘子说,朕稍后去看她!”
“是......”
虽然是折娘子送来的汤羹,但同样也经尝食之后,方入刘承祐之口。颇具府州风情的味道,倒是别有一番体会。
“臣王溥,参见陛下!”作为近臣,经过层层验查,王溥方至君前。越到北边,刘承祐身边的护卫力度,也越发强了,似乎是当日邢州那边“虚惊一场”的缘故。
看了看王溥手中的一叠公文,刘承祐道:“免礼!”
“谢陛下!”王溥手上抬,面无表情地禀道:“这是杨相最后处理的一些公文,批示十三则,未及发下。”
北巡路上,宰相杨邠的“突然消失”,已成一桩秘事,不过作为天子心腹,王溥还是知晓其中些许缘由的。
“都有什么?”刘承祐来了点兴趣,发问。
“臣已览之,皆是些吏部与朝廷的俗事。”王溥应道。
“庙堂之上,岂有俗事?”刘承祐顿时摇头反问。
见状,王溥气息一抽,嘴角泛苦地抖了下,赶忙请道:“臣失言!”
摆了摆手,刘承祐说:“朕看看!”
刘承祐是一封一封地,翻阅开来,一目十行般,尽收眼底。相较于那些涉事重大的军政要务,这些公文,倒也称得上“俗事”。
刘承祐的重点,当然是放在杨邠的批示上,近满两年的皇帝生涯下来,他的冶政能力,也有了长足的进步。
就刘承祐的眼光看来,杨邠对于这些庶务的处置,倒确也称得上老练,毕竟从地方到中枢,也是理政多年的老手了。若真要挑出些毛病,只能说太过严厉,苛烈,不留余地,充满了他杨相公的个人风格。
漆黑的眸子中,思虑色闪过,琢磨了一会儿,刘承祐吩咐着:“此十余条事,悉按杨邠批示拟议处置,不作更改,发往东京,照此办理。虽则晚了些时日,也算是给他一个终尾吧!”
不待王溥应命,刘承祐又抽出其中一则,补充道:“关于郎中张贻肃坐法违例之举,是当处罚,不过念其初犯,贬谪罚俸,倒不需他出离京师,远赴边鄙,贬他在京内,当个县长吧!”
王溥的双眼中不禁生出些意外的色彩,侍候御前也有不短的时间了,心知刘承祐向来提倡“法制”,这,还是他头一次从天子口中正正经经地说出这等徇私之言。
不过,稍微考虑一下张贻肃的身份,王溥也就能理解了。杨邠倒台,可不似在邢州那边那般轻描淡写,定然引起轩然大波,眼下消息还未彻底传扬开,但一定的是,只要飘至东京,轩然大波顿起,届时恐怕将发生乾祐朝以来,庙堂之上一次最为剧烈的风波。
杨邠与王章二相,在立国之初,一度为朝廷的顶梁柱石。杨邠这边倒了,王章那里,可不能出问题,而张贻肃作为王章唯一的女婿,总得给些面子。
注意到王溥的神情,刘承祐知道,他当是猜出自己意图了。也不以为意,见其逗留不去,平静地问道:“还有何事?”
闻问,王溥揖手,再掏出一封册页,呈上:“成德节度使张使相上奏,闻御驾北上,请求来永清面圣!”
“朕此番将北境数地州镇抚军使招至永清,未点其名,张彦威这是不安了啊!”刘承祐玩味地评价道。
没对天子之言擅作评述,王溥只是请示道:“陛下,张使相那边,如何回复?”
刘承祐想了想,吩咐着:“拟一封信回他,用词亲切些,告诉张彦威,朕此番北巡终点,就是恒州,天气如此严寒,让他勿需奔走这数百里而来觐了!”
“是!”
第188章 永清军议
御驾营宿之地,叫做永清,乃河北中北部的一座小城。名为永清,有边境永清的冀望在里边,不过自唐季以来,中原纷乱,北虏猖獗,这边陲之地何得永清。
平原上的城郭,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时下算是大汉帝国在河北实际掌控区域的最北端,南面是拒马河,北边就是幽、涿之地。
当初刘承祐自河北南下东京时,对北境的军事防御做了一些安排,曾定下一约,汉军不过南易水。然而两年多的时间下来,随着各州主军将吏不断完善防区,再加朝堂的调动调整,莫说南易水,拒马河都越过了。
瀛洲这边,原本的镇守军使是慕容延钊,在防线北移的过程中,以旗立霸水,缮关隘益津为终。不过后来,慕容延钊被调入东京统领禁军,转而以马全义接任。
作为皇帝的从龙之将领,深受器重,马全义也感其恩德,承其信托,到任之后,直接将驻地北移到永清。
原本,以无险可凭,随驾将臣都劝刘承祐,离京既远,更兼日长,再勿蹈危地,以防不测。对于臣下的谏言,刘承祐有所考虑,但还是决议北上永清。言辞煌煌,意欲亲巡以慰戍卒之心。
事实上,永清远则远矣,然若论危险性,却也严重不到哪里去,否则,刘承祐又岂会不迟疑。只是身为天子,不能坐镇中枢以安天下,遥离于京师,总归不是那么安稳,尤其在大汉朝如今国内少安、四境不宁的情况下。
对于此点,刘承祐私下里也有所思量,虑及深处,亦有冷汗迭出之时,虽则离京前已做了些准备,仍不免担忧出现什么变故。
刘承祐心里也有所决定,此次北巡之后,接下来短时间内,他是没有再出京的巡视打算了。行至永清,已生归心。
在永清县,巡阅防务、戍兵,是必然之事。场面效果自然是不错的,刘承祐受到了临戍将士的热烈欢迎,万岁之声不止,效忠之音不绝。
刘承祐也亲自下场,与底层将吏谈话交流,又于校场高声进行一番弘扬忠君爱国、建功立业的教育性演讲。当然,那些激励人心的演讲稿都王溥代劳的。
行在处,十余名将领自森严的守备之间,鱼贯而出,面色虽各异,不过都带着点喜色。这些人,都是大汉在河北防线上的基石军使,镇守主官,应诏而来参加“永清军议”。
时下,若有北寇闻讯大举南侵,必然会给边防御备造成不小的麻烦。
永清军议的主题,自然是针对北方这两年的局势变化,进行一次调整。履至北边,各城刘承祐早提前
此番军议,虽说是一场关于北方边防御备的座谈会议,但占比成分更大的,还是刘承祐对戍防将领、军使们的慰问、嘉奖、升拔,汉帝此来,是带着满满的善意与恩典来的。一番恳谈,君臣尽欢,不论边将们对北来的少年天子究竟有多少敬畏,至少表面上,其乐融融。
刘承祐此来,罢了不少官,免了不少职,但多为地方治吏,对于军队,态度上则明显优容许多。
时值午后,雪已停,风稍住,西移之阳释放着略显寡淡的光线,为这肃寒的北地增添少许温暖。
站于门廊中,在赵匡胤的陪同下,张德钧看着这干边将,态度十分和善:“诸位使君、将军,陛下有言,请暂于营左宾驿歇息,以解行路、议军之乏。稍晚,陛下将于行在之内设宴。”
张德钧的话,让将领们很是受用,意态之间,更显放松,显然此次永清之行,体验很不错,天子还是很关心、重视他们的。
都是幽、冀一线的镇戍将领,各担协防之责,常时面对契丹南寇骚扰,也免不了配合作战,以收保土御边之效,故平日里少不了交往。
一干勇夫、豪将,招呼着各自相熟者,同路而去,议论之声中,隐隐透着放松的意味。
不同于他人,李筠慢步独行,耳畔忽传一道明显带着恭维之意的贺喜声:“恭喜李公,升职进爵,以天子对你的看重,他日南下进京为将,亦在可期啊!”
回过神,李筠偏头打量着身侧之人,玄甲精装,身被红氅,英气勃勃,年轻得过分。发声之人,乃是祁州指挥使,罗彦瓌。
在方才的御前军议上,趁着融洽的气氛,刘承祐授意宣布了一份针对幽冀一线的边防布置调整,对于沿边诸军镇戍进行了一番统筹规划,伴随着的是对行政区划的梳理,废州、并县、置军。
李筠以泰州(今河北清苑)两载镇戍之功,屡有勋劳,尤其受到天子的赞誉,受封广信军都指挥使,爵侯,食邑百户,主定州以北、莫州以西的军事。
讲道理,前朝留用旧将中,李筠可以说得上是“春风得意”了。然而此时面对罗彦瓌,李筠平淡的语气中,却不免流露出酸意,有点矜持地说道:“天子素重少年,罗将军青俊有为,才是异日可期!”
罗彦瓌,属于早期投靠刘承祐的人才,是天子亲信之臣,在此次军议上,虽未有夸张的高官爵禄赏赐,却也被提拔为新设的度节军都指挥使,统兵三千,拱卫恒、深地区。
论年纪,李筠可大了罗彦瓌不只一轮,然如今境遇却实无太多差距,以其性格中的刚烈自傲,即便罗彦瓌将姿态放低迎合,这心里仍旧不舒服。
热脸贴了冷屁股,罗彦瓌心中不禁腹诽,不过按照中枢的规划,今后广信、度节两军少不了协防合作的情况,对方是前辈,也就忍了。
稍微寒暄了几句,毕竟难以熟络,罗彦瓌干脆礼节性地告退,快步离开。
李筠也不以为意,只是有些意兴阑珊地盯着侧前方,那边嗡杂声重,却是几名边将,簇拥着一名须发灰白的老将,原瀛洲防御使——何福进。
就在不久前,天子刘承祐亲自宣布,以何福进为北面都部署,负责统筹幽冀一线军事防御。可以说,何福进今后是李筠的直接上级,这才是李筠意气难兴的根本原因。
若以资历、名望,李筠或逊于何福进,但是,若论勇武将略,论这两年的建树,李筠自认更胜一筹,当年又是他主动带人投靠北汉,献诚刘承祐。
再加上,李筠更年富力强,朝廷欲设提调部署官,他是抱有些期望,然而事实并不如人意,天子钦点了何福进这个冬烘老朽。
既非兴汉元臣,又非亲信之属,但就是选了何某。这样的结果,李筠心里很酸,竟生妒意。
不服气!
楼阁之上,刘承祐一手搭腰,一手扶栏,伫立在冬阳下,平静地打量着中庭。一干边将,勾肩搭背、熟络感情的情形尽收眼底。
眉目凝沉,刘承祐也在思吟着此次对北边御备的调整问题,北面都部署的设立,是经他反复思量,下定的决心。这代表着放权,而他继位以来,所致力者,唯二字,收权。
这便是矛盾之处。
国家的战略已然定下,就是南向,在此后的数年之中,朝廷的重心会放在南边,无暇北顾,对于北方,一个妥善的布置安排,是非常有必要的。
而军权的下放与否,却是重中之重,且几度让刘承祐犹疑。几度审度之后,还是决定,该有的自主自决权力,还是要下放的。守土御边,在北方局势并不友善的情况下,中枢是不可能做到遥控指挥,且如臂驱使的。
只是涉及到统调人选之时,几经甄别之后,选中了何福进,按照朝臣们的说法,沙场老戎,将帅之才。而就刘承祐自己判断考察,也是能堪重任的。
当然,该有的制衡,也是没有任何松懈的。比如李筠的广信军,罗彦瓌的度节军,再加新置马全义的保定军,以及成德、义武、横海三节度在侧,倒也无需多虞。
而此时,新迁的保定军都指挥使马全义,就静静地站在刘承祐的身侧,平静而恭顺地等待天子的垂训。
良久,刘承祐一个稍显僵硬的转身,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看向年轻的心腹将臣,开口道:“你北上之后的表现,朕悉有所察,整备练兵,朕都看在眼里。朝廷大略已定,此后北守南略,以拓土江北。幽州与朝廷,终难持一心,北寇倘有南侵,你在莫州,便是第一道门户,当尽力协助何帅,勿致有失。朕以心腹之言相告,寄以厚望,盼砥砺前行。异日兵锋北向,大军北出,朕允你先锋之职!”
刘承祐一番交心之言,让马全义情绪高涨,双目泛红,很是郑重地拜道:“陛下厚任相托,臣感激万分,必不负‘保定’之名!”
第189章 燕王南来
毕竟冬时,太阳西滑很是迅速,伴着阵阵席卷南下的北风,暮色渐临,北国大地,再度为冰冷彻寒所占据。
跌宕不平的道路,曲折地驶向南方,这是通往永清的官道,路不宽,未经修整,不便走。道途空荡冷清,没有什么行旅,只有不少杂乱潦倒的枯草在冷风中摇曳,一派颓败孤寂之景。
呼啸的北风中,一阵隆隆的马蹄声踏破此间的孤冷,雄健的马蹄践踏着地面,蹄铁与坚硬的冻土碰撞,发出尖锐的敲击声。
这是一支精锐的骑兵,观其规模,概有千骑以上,而骑队之中打着旗号,乃是“燕”旗,显然,此乃幽州来军。
而时下,燕骑阵中,燕王赵匡赞正被拱卫着。
作为大汉北方权势最强的藩镇,赵匡赞仍旧显得年轻,比起去岁,最大的变化要属其稠密的胡茬了。一年多的燕王生涯下来,气场明显强大不少,提拔的身躯间时刻透着点内敛的自信,那是执掌一方强藩的加持。
面无表情,目光平静地望着绵延向南的道路,赵匡赞手一扬,率先减速,紧随其后,身边护卫的燕骑也俱放缓马速。战马受限,在一阵吁律律的嘶鸣声中,队伍停了下来。
座下健马打着响鼻,喷着白汽,赵匡赞召来负责探引道路的属将,问道:“快到永清了吧!”
“回大王,永清距此已不过十里,日落之前,可至城下!”属将答道。
问言,赵匡赞以一种莫名的语气说:“如此倒也算守时了,只是不知天子那边,是否会怪罪我迟慢?”
赵匡赞此来,是受刘承祐相召,前往永清觐见,用制书里的话来讲,叫作共商国是,以彰君臣厚谊。
事实上,面对天子相召,如何应对,赵匡赞是经过一番迟疑的。临行前,针对来与不来的问题,赵匡赞也曾召集亲近僚属将吏进行商讨。
赵匡赞有心奉承制南下谒君,但是有不少属臣将校劝阻他,说大王身负幽燕军政,责任重大,又说汉帝相召,其意不明,不便轻动。
总而言之,就是对朝廷不信任,对天子心存疑虑,劝赵匡赞切莫轻离雷池,而涉“危地”。
而赵匡赞,俨然受到了影响,有所偏向。在这个时候,刘承祐此前布下的一子,权卢龙观察使高防站了出来,力斥众议,进言赵匡赞,规劝他对天子与朝廷勿行疏离之举。并以性命担保,南下必然无恙。
高防前因与昭义节度常思有隙,矛盾激励,遭受打压,几丧性命。后因祸得福,凭着汉兴之时与刘承祐的那点交情,被其想到,趁机调离潞州,右迁幽州。
彼时燕王赵延寿新丧,原主政一把手张砺去得更早,赵匡赞新继之,燕兵上下,一片混乱不稳。
高防奉君命北上,携朝廷大义,既为中枢监管幽燕,同时更重要的,还是协助赵匡赞弹压不臣,为大汉将卢龙这个北方强藩稳住,以使之正确地履行拱卫大汉北方的堡垒职责。
高防向来是个有格局的人,眼光远,识大体,履任前也曾南下东京,被刘承祐接见,君臣俩足足谈了一个半时辰,明析自己的使命之后,方才长拜而驱车北上。
履职之后,高防也是积极协助赵匡赞,外御契丹,内抚军民,并且充当其与朝廷之间联络的纽带,消除误解,缓和矛盾。
在此前,幽州遭受辽军的重大压力之时间,能得南线汉军的支持,便有高防的协调之功。当然,仅凭高防,那是没有这个能量的,然而他背后站着的,是大汉天子。
可以说,赵匡赞得以迅速地接收幽燕权力,摆平内部纷争,并且权势日渐稳固,高防是起了大作用。对于高防,赵匡赞心存感激。再加高防不俗的理政能力与品格操守,又有几分敬佩之情。
故高防据理力谏,赵匡赞终是搁下心中的疑虑,下定决心,奉制。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另外一个燕军的重要人物的意见,也起了决定性作用。卢龙节度判官,李恕,他与高防持相同意见。
李恕此公,是跟随赵匡赞多年的老人了,一直倚为心腹。当初赵匡赞还在晋昌军(刘承祐继位之初改为永兴军)任上时,便曾受命身入东京,打探情况,奉表献降。
有高、李二公背书,赵氏麾下那些将吏的意见,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做下决定之后,赵匡赞便收拾行装、仪仗,率军南下。
即便如此,为防不测,此番南下,赵匡赞也带了上千精锐骑兵,其中包括一部“刺面都”士卒,由燕军悍将赵思绾统领的刺面都,经过赵匡赞有意的扶持,已壮大成燕军中训练最精锐,战力最强的卒伍。
在这支骑兵后方三十里,另有五千燕军步骑,用以策应。总之,燕王此行,阵仗甚大,比天子刘承祐的声势还搞得大。
不过动身归动身,南下的速度却不快,甚至有些拖沓,在经过汉军所设关卡、隘口之时,还刻意地逗留了些时日。就是卡着永清军议的时间,到了也没与会,但是,傍晚将近,还是到了。
此时,住马在侧,闻赵匡赞之言,赵思绾不由接话,嘴里很不客气:“大王不远数百里,趟此等风寒,前来面君。按末将的意思,天子就算亲自出城来迎,都不过分,又岂会责怪大王。”
在虽赵匡赞北赴幽州后,赵思绾日益骄狂,闻其狂言,处在赵匡赞另一侧的高防眉头不由耸了一下,瞥着此人,目光冷厉。
近来,燕军中渐生一股力量,由一干将领并本地军功豪族为主,政治主张便是撺掇赵匡赞自立,意图借以左右逢源,恢复在汉辽拉锯交锋之间损失的土地、财产等利益。
很愚蠢的想法,但很有市场,而赵思绾在其中,属于中坚力量,这个人骨子里,似乎天生就有“反汉”因子。
对于此点,高防深为忧虑,心中已经做好了,此番面君当与天子就幽州的形势仔细交流的打算。时下,听其言,当即不留情面地呵斥了一句。
在赵思绾动怒之前,赵匡赞插了句嘴,以一种不容置疑地语气道:“不得放肆,为人臣者,怎敢藐视天子!”
“继续南下,日落之前,必至永清!”言罢一招手,率先策马向南奔去。
第190章 热情相待
夜幕之降,一场御宴在永清行在展开,宴席规格很高,毕竟天子下令组织,并且亲自作陪。以素来的俭朴作风,菜肴不算丰盛,更别谈精细,不过有一点,酒管足,肉管饱,去拘束,对于一干在边境吹风冒雨的武夫而言,亦足享用了。
宴席间杂声很多,边将们杯碗相和,呼应不断,甚至显得有些吵嚷。在场文武数十人,以宰臣李涛为首的随驾文臣,对此都不由面露不愉,少许排斥的神色挂在脸上。
刘承祐倒是不以为意,安居御案,以一种宽和的姿态,审视着他的将军与臣僚们。古井无波的眼神不时闪过些许锐利,似乎在琢磨哪些人可以引为臂助,哪些人值得拉拢,哪些人需要制衡,哪些人施以打压……
贤妃折小娘也随侍在场,容颜清丽,着一身不算华丽的宫装,但尽显飒爽的气质,就坐于刘承祐之侧。时不时地,刘承祐会偏头,与折娘子耳语几句,似是夫妇间的私语,小娘子嘴角衔着笑意,二者之间的相处显得十分融洽,刘承祐对折娘子的宠爱亦是溢于言表。
“臣何福进,祝陛下与娘子圣体安泰,祝大汉国柞永延!”闲谈间,还未正式履职的大汉北面都部署何福进站了出来,持杯向刘承祐贺。
何福进魁梧的体型站在堂中,就如一棵苍松,年纪虽长,面上的褶皱也仿佛带着刀剑的锐意,这是个饱经沙场的老将。身后也跟着几名将领,一同向刘承祐表示恭敬。
有些意外地被天子委以重任,或是迎来了事业的又一春,何福进的眉宇间外露少许自得之意。
打量着这老帅,刘承祐心中甚是满意,满意表现出的恭顺态度。回想起汉兴之年,栾城之战后,接受举荐,刘承祐亲自延请何福进出山为瀛洲防御使,那个时候,在他面前,何福进可表现得甚是矜持。
当然,刘承祐也不会天真地以为,委以重任,何福进便会真正地无保留地效忠自己,效忠大汉。毕竟似这等在不断的王朝更迭中历尽了变乱与杀戮的武夫,哪里是那么轻易便收服的,三代以来,将臣固少忠义,而何福进的忠诚,大抵在庄宗沦亡之后,便大难与人了......
对此,刘承祐心里有数,在如今的世风之下,对于忠诚暂时也没有不切实际的期望,虽则他无比渴望收拾人心,重塑礼义。刘承祐所笃定的是,只要中枢平静,国家安稳,随着君权的继续巩固,何福进的恭顺会一直持续下去。
并且,天下不只一个何福进,似何氏这样的人,对于刘承祐而言,并不影响用其才,为大汉社稷的稳固添砖加瓦。
刹那的时间内,刘承祐脑中恍过一些杂念,不过面上不露分毫,动作平稳,态度平和地拾起酒杯,朝何福进等边将应道:“何公与诸位的祝愿,朕领了。然如欲致大汉兴盛,天下太平,还需诸位与朕戮力同心,共造大业!”
杯中酒一饮而尽,刘承祐动作干脆,锐气逼人。面对天子的勉励之言,众将也都很配合,多有所触动的模样,齐声而应。
酒罢,刘承祐又独留何福进于御前,试着继续拉拢关系:“何公将略不凡,戎马倥偬,乃当世高才。我欲以人当北面之任,左右荐公,我亦深信何公之能德。自唐季以来,契丹便乃中原之患,于大汉更属生死之敌。北方边患,始终是我心病,此后,幽冀一线,军争御备,就多多倚仗何公操持费心......”
刘承祐此来,对于北方的掌实权的军使,更像是进行委托交底来的,每有谈话,都是一副推心置腹,发自肺腑的样子。
类似的话,在这三两日内,何福进大概是从刘承祐这儿听到不少了,显得很平静,面对天子的重托嘱咐,只是郑重地行了个拜礼,给了个肯定的回答。
“官家,赵虞侯求见!”张德钧自侧小步迈至御案前,向刘承祐禀道。
“传!”
“何事?”扫了眼脚步生风而来的赵匡胤一眼,刘承祐问。
“陛下,慕容都帅遣人来报,燕王率兵,已临城外!”
“哦?”刘承祐眉毛稍微挑了一下,拿杯的手停住了,以一种玩味的语气道:“到底还是来了!”
“带了多少人?”刘承祐问。
“燕骑上千!”赵匡胤答:“燕兵在城下,甚是跋扈,言陛下相邀,吵闹着要进城休整避寒,慕容都帅率兵阻之,如何应对,请命于陛下!”
赵匡胤的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他的话周遭的人还是听到了,皆下意识地将注意力放到了此事上,堂间的热度减轻了些,很明显地,有的人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似乎想要看天子如何应对此事。
闻此讯,刘承祐脸上的异样,反倒是收敛起来了,稍作思吟,直接对左首的宰相李涛道:“燕王应朕所邀而来,便烦劳李相公辛苦走一遭,替朕去迎一迎。告诉燕王,此间宴正酣,朕于此敬候其入席!”
“是!”李涛忙不迭地起身奉命。
李涛离席而去,刘承祐又看向赵匡胤,吩咐道:“未免扰民,随从的燕兵,就无需进城了。不过,其远道而来,忍风冒寒的,传令下去,腾出一座营寨,让其入驻,饱腹御寒之资,供应周全。还有,告诉慕容延钊,燕军戍边,经年克日,于国有功,甚是辛苦,好生照应!”
“好生照应”四个字,刘承祐咬字很重。而赵匡胤,俨然体悟到了其间深意。
脚迈干练之风,赵匡胤传令而去,刘承祐则又恢复了泰然的模样,云淡风轻地,再度主动举杯向宴上文武邀酒,继续夜宴。
“齐物,对燕军之跋扈,你如何看?朕又当如何应对?”抿了一口酒,刘承祐召来王溥,闲谈般向他问询。
王溥也喝了些酒,面上有点醺意,不过一双眼睛仍旧清明,透着睿智的神采。思索了一阵,应道:“臣且试言之,燕军此举,或存试探之意,幽州虚悬朝廷之外,燕王又握重权,此番纵使南来,对陛下与朝廷,恐怕仍有疑虑......”
“来人,给燕王备一席位,就在案右,离朕近些!”
听王溥的分析,刘承祐眼睛都没眨一下,抬手摸了摸他下巴上的胡茬,说:“看来,朕还得盛情相迎,以安燕王之心了!”
当燕王赵匡赞带着点复杂的心理,被李涛迎入行在的时候,面对的是,天子刘承祐携文武,于堂前亲迎。瞧见赵匡赞,刘承祐是急步上前,紧握其手,引赵匡赞入内,嘴里一口一个“元辅兄”。
天子的热情,让赵匡赞心里略感异样......
第191章 北巡结束
对赵匡赞,刘承祐是将他平日里在人际交往方面少有的热情与耐心都贡献出来了,不惜纡尊降贵。当着随行臣僚及内外将领的面,给赵匡赞以足够的尊重与荣宠。
赵匡赞在永清待了整三日,在这三日内,刘承祐持续着对他的热情与礼遇,推心置腹,坦诚相待,虽不至同榻而眠,却也做足了姿态,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故,三日之后,赵匡赞是满意而归。就北方的局势,与幽燕在大汉旗帜下的定位,进行了一番交心恳谈。刘承祐从始至终,也只秉持着一点,安其心、释其疑。甚至于,在“兴头”上,刘承祐直接表示,让赵氏永镇幽燕。
赵匡赞年纪虽不大,尚且不足三十,但素有智略,属上人之姿,身处高位,少有骄狂。即便如此,在刘承祐源源不断的糖衣炮弹的攻略之下,也难免被迷了眼,蒙了心。从来旁观者清,深处局中之时,面对那么一张大饼,燕王也有些难以自持。
当然,并不排除赵匡赞隐忍配合的缘故,毕竟地处汉、辽之间,夹缝中求生存,无论怎么看,幽燕的处境都有些尴尬。契丹人那边,短时间内还是看不到希望,也只有背靠大汉,做刘氏的北门锁钥,才是其存世之道。
大汉对幽州,始终就有借重之意,大抵也正是清楚这一点,犹疑暧昧之间,赵匡赞对天子与朝廷也保持着一种期望,也正是这期望,让他能够尽量安心地待在永清,与刘承祐就幽燕未来在大汉的地位,共商国是。
辞驾北归之时,赵匡赞的心情格外地好,数九寒风也吹不散那张俊脸嘴角挂着的轻松笑意。此番永清谒驾,总归没让他失望,不说满载而归,也算大有收获。
即便不提刘承祐给他灌的鸡汤,华而不实的赏赐与诱惑的允诺,随其驾仗北还的,还有一批御物及钱财。另,刘承祐又命,自永清及周边库廪中,调拨了一大批粮食、被服、军械、药材......幽州自赵匡赞秉政以来,便一直处于拮据的状态,财政状况比起大汉朝廷还要恶劣。再多衷心的鸡汤,也不如这些落于实在的好处。
永清仓廪空置一大半,马全义对此,很是肉疼。大概受刘承祐的影响,穷日子过惯了,马全义履任永清之后,向来是精打细算,方才积聚了些许钱粮,一下子被划出去大半,心里自然不痛快。
为了安抚爱将,刘承祐将赵匡赞南下觐献的三百匹战马,尽数拨与马全义,充以军用。
天空飘起了些雪花,不大,可通行。伴着阵阵驳杂的吆喝声,大车小车的物资,在戍卒与民夫的押送下,缓缓出城,方向城左的燕骑军营。经过一番交接,转而大队向北。
而在半个时辰以前,刘承祐已然对赵匡赞做了此次最后的表演,亲自与其赐酒、送行,依依惜别......
站在城垣上边,北风呼呼地吹,视线透过稀疏的雪花,投向远处,在那里,赵匡赞已然率众起行,大队徐徐而归,走得很安稳。
来是千余骑,归时多了百余人。以两年来,幽州长罹兵祸,诸事待举,各地缺少吏员,刘承祐责令宰臣李涛就近挑选了一批州吏以支援燕地。
念及幽州去东京甚远,往来交通不便,未免再发生此前因沟通不足而产生对朝廷的“误解”,刘承祐又于幽州新设一通燕使,专事朝廷与幽州的联系事宜,并且派遣的一批禁军,充作卫士。
对刘承祐善意过头的安排,赵匡赞稍有迟疑,终究同意了。左右,也就那百来人,自认在他的地盘,翻不起什么波澜。当然,刘承祐所遣之人,成分绝不单纯,随行的武德使李少游,就受命在其中掺了一手。
“陛下对燕王太过厚待,只恐其恃宠生骄,日益恣意,迟早不将陛下与朝廷放在眼里!”赵延进站在一旁,下意识地摸了下眼角,嘴里嘟囔道。
赵延进此言倒非刻意挑拨,不过语气中带着的情绪很是明显。刘承祐闻声扭头瞥了他一眼,赵延进眼角、面颊残留着少许的淤青,透着些狼狈的气质。
身为天子亲校,御前班直,能够让让其挂彩,显然不是一般的人物。不过事情也不并不复杂,就发生在昨日,燕王赵匡赞的爱将赵思绾,携属下戏于永清城内,大放厥词的同时,骄横地于街巷作威,纵马伤人,为巡游的赵延进一干禁军撞见。
赵延进率人阻之,不听,大起争执,欲擒之问罪,竟成斗殴,引起一番混乱。并且,赵延进还打输了,被打脸......
赵延进虽从其父赵晖,粗通些武艺,但与沙场悍将赵思绾相比,却实非其敌,结果很丢脸。此事闹到正与赵匡赞“你侬我侬”的刘承祐面前,对此,刘承祐虽然心中震怒,但反应很平淡。
对赵延进,罚了半年的俸禄,而赵思绾,则交给赵匡赞,任其处置,不作过问。就这么,轻拿轻放了。
“心中还有怨气?”刘承祐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闻问,不敢侧目,下意识地低下头,道:“臣不敢?”
“那还是有怨气了!”见状,刘承祐神情反而轻松了,摆摆手,扭头随口问侍候在另一侧慕容延钊:“延钊兄,你是否也觉得,朕对燕王过于忍让?”
慕容延钊身躯笔挺,满身的英气,抬手捋了捋修饰地很干净的胡须,平静地答道:“幽燕对大汉边防有鼎重之助,陛下主抚燕王,如以此小事,节外生枝,疑其心,实无必要!然末将观之,燕将兵骄,一味的容忍,确易致其骄恣,使其看轻了朝廷!”
在旁边,听慕容延钊此言,赵延进不由得朝其投向感激的目光,直感是在替自己说话。
刘承祐微微而叹,嘴里吐出一口白汽:“朕何尝不知,然忍字当头,勿以小节,而坏大局啊!”
事实上,燕兵的跋扈,也是让刘承祐心中疑虑的。尤其是,在与观察使高防一番秉烛交流之后,更添几分。从其所言,燕军中的那干军事地主,对朝廷可着实没有什么敬畏之心,而那赵思绾,则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
赵思绾这个名字,刘承祐是有印象的。继位之初,枢密副使王峻,领军西进,抵御孟蜀入侵之时,其随时任永兴军节度的赵匡赞助战,与王峻起了冲突。后赵匡赞受诏东行,宿东京,王峻还表奏刘承祐,请杀赵思绾。
当时刘承祐正一心布局幽燕,以赵匡赞北上承病重的前燕王赵延寿之位,自不从王峻之请,反以赵思绾死战而破蜀寨,升拔其军职。
那是刘承祐第一次听说赵思绾这个名字,然此次在永清,亲自见识过之后,认真思量,王峻当初之请,倒也不算单纯的打击报复......
对于赵思绾,刘承祐已向高防秘授机宜:寻机除之!
......
在与赵匡赞会面过后,刘承祐此番北巡,几近尾声。隔日,御驾西行,前往恒州。那里是他的崛起之地,栾城大战经过持续的宣传,影响依旧。
在恒州,刘承祐并未逗留太久,只与镇守的节度张彦威简单交待一番,表赞了一番,即行南归。
在这期间,有个小插曲,刘承祐提前派人传制,召北京留守、太原王刘崇来恒相会,被刘皇叔以腿疾婉辞。对此,刘承祐表示“理解”,着王溥书文问候,赏赐补药......
季冬之际,冒着天寒,御驾南归东京,如前,文武百官,勿需迎候。及归汉宫,问安太后,接见后妃,刘承祐此次“旷日持久”的北巡之旅,方才彻底宣告结束。
第192章 再得两子
崇政殿,这座并雄伟,更谈不上华丽的殿堂,风雪不侵,仍旧稳稳地矗立在东京宫群之中,朴素的色调,隐约散发着威严肃穆。
殿内,落座于龙床,周遭稍显冷清,十余盏宫灯摇曳着火苗,然正是这熟悉的冷清,方使刘承祐心安。只有这大汉权力的中心,才是他的舒适区。
前番北巡,离京日长,虽沉湎于地方的巡视,但他心中始终挂念着东京,生恐帝都出现什么问题。所幸,在他近两年持续的动作下,已然整合出一套可堪其用,稳定朝政正常运转的官僚班子。以冯道为首的大汉中枢之臣,终究没让他失望。
又或者是立国以来,国事不宁,大汉内外已然被折腾得筋疲力竭,上下求安,故刘承祐离京的这段时间,东京军政民情整体还算稳定。多灾多难的大汉王朝,在刘承祐的努力下,终于真正进入休养生息的节奏。
呼吸着殿中的空气,即便是武德司所报东京舆情,类似贪污、渎职、行贿、欺君之类的“恶讯”,都让刘承祐感觉是那般亲切。
崇政殿中的御案是经过改制的,此前就是因为案窄而无法摆放太多文书,刘承祐责令将作重制。然而此时的崇政御案上边,整齐地堆满着各类公文奏疏,都是刘承祐北巡期间积压下的军政要务,还未回京,便已提前传谕诸司准备好,供他查阅,审议留守文武的处置结果。
不过,面对着满案的册页,已经将工作狂属性点满的刘承祐此时却明显显得没有多少兴致,剑眉微横,瞳孔上仿佛氤氲着一张网,将公文中的信息阻挡在外。
“张德钧!”忽地,刘承祐抬首朝外唤道,声音上扬,并没有常时的平稳。
“官家!”没一会儿,张德钧身体紧绷着,轻趋入内。
刘承祐深吸一口气,手扬起,指向坤明殿方向:“情况如何了?”
张德钧声音带着点忐忑,小心地应复道:“还没有消息传来?”
“那还不快去查问!”刘承祐难得地情绪外露,有些恶狠狠地道。
“小的这便去!”吓了一跳,张德钧赶忙道。
在其转身之际,刘承祐腰板挺直,又道:“罢了!我亲自去!”
见刘承祐一副动身的样子,张德钧不由道:“官家,太后有言,圣人自有她照应,请官家安心理政,勿需忧心......”
眉一皱,只瞪了他一眼,张德钧不敢再多言,赶紧引路,安排起驾。
坤明殿,皇后符氏的寝宫,此时庭殿内外,笼罩在一层紧张的气氛之中。经过十月怀胎,皇后符氏已至临盆,刘承祐急归东京,亦有此事的影响。太后李氏,亲自在此照看。
“官家!”
刘承祐脚步生风,快步踏入殿中,无视行礼的侍者,及至案前,住足稳住身体,向李氏行了个礼,轻唤了声:“娘!”
看着儿子,李氏点了点头,琼目之中闪过一丝慈祥,伸手以一种安慰的语气道:“官家且坐,大符当无事!”
朝内殿望了望,并没有听到什么“声嘶力竭”的动静,已然数个时辰了。
在堂下,贵妃高氏,贤妃折氏俱在。另有被封为卫国夫人的符家二娘子,小娘子又长开了些,清丽的面容间忧虑颇深,不住地朝内殿张望,双目之中尽是关切。
不过此时,刘承祐也没有闲心与小姨子多作交流。
“官家!”高氏领头上前,轻声向他行礼。
刘承祐点了下头,伸手将高氏扶起,低头瞟向她已然圆滚滚的肚子,凝声问:“你身子不便,不安心将养,为何在此?”
从刘承祐的话中,能够感受到一股关怀之意,高氏玉唇浅浅一抿,应道:“圣人诞子,妾心中忧怀。”
在汉宫之内,皇后与贵妃之间的争宠,并不是什么秘密,刘承祐也清楚。但闻其“后妃情深”之言,刘承祐也无意她是否言由其衷,只是说了句,你有心了。
撩起袍脚,刘承祐正坐而下,有些心不在焉地与太后叙着话,殿中的气氛越发紧张了。前一次这般的场景,还是当初淑妃耿氏分娩的时候。
忽地自内殿传出符氏一阵痛吟,那撕裂的声音入耳,令人不由揪心。闻此,高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软裘下的肚皮,玉面之上难免浮现出一丝焦虑的情绪,似是感同身受。
刘承祐深吸一口气,收回朝里的目光,注意到了高氏的动作,眉微蹙,朝一名侍御点点手指,直接吩咐着:“带贵妃回宫歇养,好生侍奉!”
“是!”
高氏身体似乎也有所不适,未作强留,在侍御的搀扶下,起身向刘承祐与李氏告退,回宫去了。
又看向折氏,刘承祐轻声道:“你也回去吧!”
迎着皇帝的目光,折小娘子也不由抚了抚自己的腹部,收敛着自己的“锋芒”,很是乖巧地退去了。
在伴驾北巡期间,刘承祐播种不少,回京路上,折小娘子也被诊出,怀孕了。
殿中更静了,符氏的痛吟不时传出,闻之,以刘承祐的心态,竟不由有些浮躁。
枯等了小半个时辰,猛地起身,直欲往内殿而去。见状,李氏当即喝住他:“官家进去,能起何用?切莫添乱!”
李氏雌威外露,刘承祐看着娘亲,抽了口凉气,还是坐下了。
“你且稍坐!”李氏的心里,又何尝不忧虑,蹙着凤眉,拂袖起身,道:“我进去看看!”
待李氏入内,又等了半个多时辰,冬夜都悄然降临了,自坤明殿中,终于传出了一阵婴啼声,清脆的哭声,将殿中沉凝的气氛,一下子冲散了。
随着侍婢传出“母子平安”的喜讯,刘承祐露出了畅快的笑容。
乾祐二年季冬,刘承祐的嫡长子出世。
不足半月,时间迈入乾祐三年,在新年上元佳节欲至之时,贵妃高氏,也为刘承祐诞下一子。
后妃接连产子,若加上贤妃折氏有孕,原本稀薄的皇室血脉一下子充盈起来。如此吉兆,似乎也预示着多灾多难的大汉王朝,该转运了。
皇室开枝散叶,受到了内外朝的祝福,除了降恩诏庆祝之外,刘承祐很急切地召集翰林院的饱学之士,给两个皇子取名。
第193章 杨邠案(1)
乾祐三年,不知觉间,刘承祐已掌国两载,这么长的时间下来,皇帝宝座的也终于被他的屁股坐得温热了。
上元前夜,刘承祐难得奢侈一把,划拨钱款,在汉宫崇元殿内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筵席,庆祝一番。在京文武,五品以上官员,悉得列席。
而东京内外,无论高官贵族,抑或贩夫走卒,亦俱欢庆佳节。大汉的局势如何,从过节的气氛便可看出,在前两年的时候,再是佳节美日,都免不了一丝凄清。
开封城,已然笼罩在一重浓郁的节日氛围之中,城内士民渐开颜,闾里井巷之间,也多了不少欢声笑语。
初春之际,京师百业渐兴,一副太平光景,在靠近皇城里坊的一处广邸之内,却笼罩在一片凄冷之中,与周遭的气氛格格不入。
门匾上书“杨府”,这是宰相杨邠的府邸!当初杨邠权重之时,门前不说车水马龙,却也绝不是这等罗雀的惨淡场面。大门紧闭,府邸上空似乎压抑着一层难以言明的忧愁。
装饰低调的马车辚辚而来,至府门前停下,帘幕掀起,一名神情疲惫的青年避开仆人的搀扶,动作急躁地跳下车来。驻足片刻,潦草的胡须在清冷的春风中发颤,望着那依旧高大的府门,布满血丝的双眼有些黯淡,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是杨邠的长子杨廷侃,自刘承祐回京之后,便一直在为其父之事奔波。
仆人上前,有气无力地叫开门,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府,步伐似乎一步比一步重。后边,两名仆役自马车上卸下数份包装精致的礼品......
“大哥,你回来了!情况怎么样?”在府内,杨邠的三子杨廷倚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迎着兄弟期待的目光,杨廷侃摇了摇头,伸手:“进堂再说!”
见此状,杨廷倚情绪一下子低落了,看向后边仆人拎着的完好的礼品,面上阴霾愈盛。
入内落座,茶水润喉,很没滋味,杨廷侃的沉抑着嗓子,道:“朝廷诸公,我已尽数走了一遍,收效甚微,无人肯为父亲上表求情......”
说着,杨廷侃意气有些消沉:“想来也是,这两年,父亲在朝中树敌太多,他们落井下石尚且不及,又怎么会替父亲说话?”
杨廷侃看向杨廷倚,问:“你这边有何收获?父亲的旧部、故吏呢,父亲提拔的官员,他们什么反应,也该他们为杨家发声说项了!”
提及此,年轻的杨廷倚满脸的愤懑,恨恨道:“都是一干无义之人,如今他们,对杨家唯恐避之不及,好几人闻我拜访,皆关门闭户,不做理睬!少数几人表示愿意为父亲奔走,然彼辈人微言轻,连崇元殿都进不去,又有何用?”
话音落,杨廷侃不由捏紧了拳头。堂间静了下来,初春的天气虽凉,却不及杨家兄弟俩心冷。
对坐沉默几许,杨廷倚看着兄长:“大哥,可知父亲竟是因何下狱?父亲乃当朝宰相,开国元辅,天子这般不声不响将他拘起,也不作解释,如此何以服众,就不怕引起动荡?”
闻言,杨廷侃的眉头高高地锁起,作为杨邠培养的家业继承人,对于杨邠的情况与朝中的局势也有所了解。杨廷倚的疑问,才是他心中真正忧虑所在,连老父受难的原因都不清楚,近来似无头苍蝇般的奔走,实在让他心力交瘁。而对于问题的症结所在,杨廷侃有所猜测,而那猜测,令他心生恐惧。
慢慢地摇了摇头,没有给杨廷倚解释的意思,沉思一会儿,一拍大腿,说:“明日我再往王叔父府上一行,他与父亲多年相交,感情甚笃,当不至丝毫不顾昔年之情。权且一试,能否入狱见一见父亲!”
“只能如此了!”见兄长拿定主意,杨廷倚自己也无其他办法,只得点头。
“这段日子,你也不要回自己府,将家小接来,一并照料母亲及府中事务!”杨廷侃又吩咐道。
“是!”
独坐于堂中,望着满目的清冷景象,杨廷侃身体不由矮了下来,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他心知,杨邠之事艰险,不管是怎样的结局,杨家再不复当初之盛,甚至于,杨家能否还存在,都是未知之数。
以杨邠的身份与地位,他的遽然下狱,对于平静了挺长一段时间的大汉而言,不啻于一记惊雷,炸响于朝堂。
北巡期间,消息自御营传回之时,在朝诸公俱愕然,扩散开之后,朝野议论纷纷。王章、冯道、范质等宰臣,虽则愕然,在不知因由的情况下,只能尽力安抚群僚,稳定局面,等待天子的解释。
然而一直到刘承祐北巡归来,迈过年关了,仍旧未对杨邠之事,做个了结。在刘承祐有意无意的压制下,朝堂之上,并未有多少人敢贸然发表评论。
一则,不明其由,不管轻易置喙;二则,天子威严日盛,在不解圣意的情况下,怕触了忌讳。
当然,免不了上下人心的浮动。他的下狱,显得太过蹊跷,在外人看来,很是有种“政变”的味儿。杨邠可不比当初的苏逢吉,他身上的“权臣”属性更浓,自高祖刘知远起,不短的时间内,大汉的国政都是由他一肩操持的。
崇政殿内,刘承祐郭威、王峻、尚洪迁等武臣,就河北边事御防再度进行一番商议,尤其是他北巡期间对诸镇、军使的统筹规划,后续仍需不断的微调。国家战略愈是重点向南,对于北方愈是不敢放松。
又定下了几支禁军,调往河北几道重点关防驻扎的事宜,方才散议。此一次,约以四千人的禁军,自侍卫司下辖诸军中挑拣精干之士,当然有出便有进,同时进行的,是自河北、河南、关内诸镇遴选锐士进京,以为备用。在刘承祐的授意之下,枢密院那边,已然制定出了一道更戍政策,就自乾祐三年前,正式施行。
武臣退去,刘承祐又命人挂起一张舆图,城池、道路细致地勾画于其上,以两淮为主,前先投入了不小的精力,综合典籍、图策、方志,再加地方上报及细作探查,对于汉、唐交界的地理地势情况,已然有了巨大的完善。
盯着图卷上的淮南一域,对于这片膏腴之地,刘承祐愈加眼馋。据闻,南唐虽富,但淮南诸州百姓的日子,也并不算太平,苛捐杂税,在哪国都属常见。不过此时,刘承祐还得按捺住“拯淮南生民于水火”的冲动。
脑中勾画起征唐的一些细节,思及淮南地理,思吟许久的刘承祐忽得开口,命人传唤王溥。
“派人去问问王朴,挖渠建湖的位置有无确认!”刘承祐直接吩咐着。
“是!”王溥稍一思忖,便领会到了天子的意图。
汉军长于陆战,思及淮南多沼泽湖泊,不利步骑纵横,刘承祐早有意训练水军,故前有诏,令王朴择地掘一大湖,疏浚水脉的同时,用以操练水军。
只是,一直没有多大的进展,一是财政压力,二是所择之地需要审量。说起王朴,近一年的时间了,都将精力放在大汉的水利工程上,好好的一个战略家,被刘承祐用成监工了。刘承祐自觉大材小用,不过王朴倒是乐此不疲的反应。
“官家,三司使王相公求见!”内侍张德钧禀道。
“宣!”
未几,王章入内,手里拿着几封奏疏,都是三司的一些工作进展,并一份关于财税进项的汇报。碍于国情时事,刘承祐秉国,一重军权,二重钱粮,故对于王章的奏事,刘承祐从来都是听得认真的。
熬过了一个寒冬,王章的身体看起来又差了几分,人瘦了几分,发间银丝又增添几许,言语间穿插着几道咳嗽。
“国家财计,付与王卿,朕心甚安!”就算酬其辛劳,刘承祐再度以一种认可的语气,对王章关心道:“王卿乃国之栋梁,朕之股肱,还当珍重身体才是!”
“承陛下恩泽,臣只当恪尽职守而已!”不知从何时起,王章打心底,不敢再小瞧着少年天子。
禀事毕,王章未告退,见其有话要说的样子,刘承祐命人续上一杯热茶,问道:“卿若有言,不妨直言,不必拘束!”
见状,王章沉默,略作迟疑,抬首请道:“臣有一问,若触怒了陛下,陛下但治罪即可!”
王章满脸的郑重其事,刘承祐面露讶色,说道:“王卿言重了!”
拱手一礼,王章平静地注视着刘承祐:“敢问陛下,杨相公究竟因何入罪,一朝宰相,锒铛入狱,恕臣直言,陛下当与朝廷与天下一个交代才是!”
闻其问,刘承祐身体顿了那么一刹那,神情渐变严肃,与王章对视着,目光深沉若海。不过,对其疑问,似乎并没有太过意外的样子。
王章的表情变得“苦大仇深”,刘承祐慢慢地挪开目光,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幽幽地说道:“是杨家人求到王卿府上了吧!”
第194章 杨邠案(2)
刘承祐言语间语气肯定,王章也不否认,对天子的“前瞻”也并不意外,武德司是干什么的,而今在朝中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武德司成立之初,尚且不名一文,但随着这两年在刘承祐的支持下不断壮大,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忌惮。自古以来,特务机构便为人所非议,然历朝历代亦从无例外,他们就像悬于文武臣僚头上的刀,是皇帝巩固皇权的一把利器。
此前,因为武德司之事,杨邠便与刘承祐起过争执,直接进言,请刘承祐裁撤武德司。言国家监察,自有御史台,无需宵小任事,而致朝政混乱。话说得很冲,并且夸大其词,很不给刘承祐面子。
当然,不管杨邠如何“据理力争”,结果终究难如其愿。刘承祐与杨邠之间的矛盾,就是在此类事项间,不断累积,不断激化,直到爆发。
“回京以来,就杨邠之事,有不少臣僚,旁敲侧击,向朕试探。然似王卿这般直白的,尚属头一次!”表情淡定,刘承祐慢悠悠地说道。
王章也收回了稍显大胆的注视目光,起身揖礼:“言语冲撞处,请陛下治罪!”
言罢,又坐回座位,静听“圣训”。
见王章这副模样,刘承祐抬手摇了摇:“不至于此!”
“朕思王卿直言,甚是有理,也确需给朝堂一个交代!”刘承祐自御案上准确地抽出了一份书文,示意内侍递给王章:“杨邠下狱的缘由,具表于其间,王卿一览便知!”
“谢陛下!”嘴里回应了声,王章结果便凝神阅读起来,入目的那些信息,让他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凝重起来。
“兵变”、“夺权”之类的刺眼,紧紧地抓着王章的眼球,脸上的病态,似乎又重了些。
刘承祐叹了口气,语速缓慢地说道:“事涉谋逆,攸关社稷,朕不得不警惕,为防不测,唯有以雷霆手段,即行处置!”
刘承祐言语中的解释,并不能说服王章。王章虽不以聪明机智见长,但这么长的仕途生涯、高官经历下来,也磨练出了一定的政治嗅觉。
其间蹊跷很大!
以王章的对杨邠的了解,说其人揽权、藐君,他都信,然说其兵变谋反,王章是持十分保留意见的。
且不说杨邠有没有兵变的实力,纵使其有心,又怎会在如今刘承祐皇权逐渐稳固,人心思安的情况下发动,岂非飞蛾扑火,自取其祸。
如今大汉局势整体偏安,刘承祐对军队的掌控一直在加强,以杨邠精明,又岂会行此蠢事。
至于联合巨鹿王刘承赟举事,则更值得怀疑。纵使当时刘承祐远离京师,巡视在外,身边护卫力量不足,凭着那点邢州镇兵,又哪里能对付得了殿前精锐。更滑稽的是,刘承赟还率先告发,杨邠秉政那么久,行事怎会如此疏忽大意。
刨除以上问题,即便杨邠真的打算谋逆,也真的事成了,凭着邢州那点力量,如何收拾局面?东京这边太后与文武诸公俱在,十万禁军尚在,以谋逆之身,如何与之对抗,难道再联合河东的太原王刘崇?
即便如此,杨邠身为宰臣,都敢悍然谋逆,那天下的那些稍稍安分一些的方镇,只怕要翻了天了。以三代以来的世事人心,只怕又是诸侯纷起,影从而讨逆臣,山河破碎,再打出个新的王朝......
这些情况,倘有见识的人,都能考虑到。杨邠久处高位,调理天下阴阳,再不识大体,也不至愚笨如斯。
而这些问题,以天子的英明,又岂难洞察之?而刘承祐的反应......思及此,王章嘴角抽动了一下,那般苦涩。
王章心思急转,刘承祐则默默地观察着他变幻的神情,颇为有趣。
一抹迟疑显于面上,迎着刘承祐的目光,王章还是发出疑问:“陛下,此文所述,皆太过笼统,多臆测之言,恐无确凿实证,还请陛下慎重!”
看王章的表情,刘承祐心知,此公已然反应过此事的一些曲折弯绕了。眼神一闪,正欲开言,得报兵部侍郎王景崇求见。
“正好,前番若无王侍郎举告,事恐不济,这段时间,朕着其调查取证,王卿若有疑问,不妨听听他的汇报!”殿中,刘承祐指着王景崇,对王章说道。
闻言,王章瞥着万分恭敬地候在君前的王景崇,眼中不屑之色闪过,不过心情越发沉重。有些事情,在朝中并不是什么秘密,比如王景崇,之前一直是属于“杨党”势力,然此时落在王章眼中,仿佛正举着明晃晃的刀子要捅杨邠。
王景崇微垂着头,不敢直视刘承祐,同样瞥了眼旁坐的王章。受命之下,神色平静地叙说道:“经臣所查,逆臣杨邠,早有谋反之心。先帝朝时,便藐视陛下,时有不敬之言,屡召亲信,密谋不轨。先帝病笃大行,传位陛下,杨邠就曾秘密勾连禁军,欲谋废黜之事,只是陛下英明神武,措施果断,及时御临,方才作罢。”
“彼时臣为其僚属,故有所得,然其猖举未发,不敢贸然呈报。这两年,臣暗中观察,搜集证据,及至北巡,杨邠不臣之心爆发,方才一举成擒拿。”
“去岁季冬以来,臣以就杨邠逆事,推鞫审问与谋之官吏、军校二十余人,足以佐证其逆举!”说到这儿,王景崇的语速加快了些,自官袍中取出一叠奏疏及供词,双手捧着,道:“另,经臣查证,除谋逆事外,另有杨邠重罪十条,请陛下御览......”
空旷的大殿中,尚且回荡着王景崇的尾音,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刘承祐阅览着王景崇的“调查报告”,手中不时带出翻动的声响。
良久,刘承祐神色阴沉,长叹一声:“殊不知,杨邠歹心至此啊!”
说完,目光冷漠地盯着王章。
闻其感叹,身体已经木了一段时间的王章,终于活过来了一般,余光扫向刘承祐,喃喃道:“其安敢如此?”
气愤的语气中,隐含着少许的讥讽,就是不知,是在讽刺杨邠,还是在讽刺其他什么......
王景崇方才所言,句句诛心,连刘承祐继位之初的“异动”都曝出来了,可见杨邠“反心”已非一时一日了。
到这个地步,王章哪里还不能确定,天子是为杨邠织了好大一张罗网,圈套其中,至于这王景崇,只怕一卒子罢了......
呼吸有些粗重,王章都未察觉到自己嗓子的沙哑:“杨邠犯事过矣,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注意着王章的反应,刘承祐心情忽地有些压抑,手指敲着御案,考虑了一会儿,面无异常,淡淡地说了句:“杨邠乃大汉开国元勋,先帝钦命辅臣,他是不能行谋逆之事的。大汉国情难得稳定,再经不起折腾了......”
刘承祐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感伤,就是不知,他说此言之时,是否感觉脸臊得慌。
第195章 杨邠案(3)
天子的话,让殿中二人心思俱动。王章眼神微亮,似乎看到一丝转机,王景崇面无异常,保持着恭敬的姿势,一副天子忠犬的模样。
“敢问陛下之意?”试探着,王章问刘承祐。
刘承祐显然早有打算,不假思索,看着王章吩咐着:“杨邠槛车押还,业已近月,此事确也不好再拖下去。杨邠身份特殊,朕苦思鞫问之人,未有合适者。而今念起,欲以王卿负责此事,想来以王卿之刚直,必能秉持公心!”
天子的打算,让王章大感诧异,心中不由猜测着他的用意。不过,纠结的神色快速地从其脸上掠过,谨慎地应下:“臣奉谕!”
“王侍郎知悉此案前后,就由他从旁支持王卿推鞫!”刘承祐又指向王景崇。
闻令,王景崇立刻躬身道:“是!”
“对了!”眼神一闪,刘承祐又瞧向王章,语气有些严厉:“一事不烦二主,杨家人那边,就由王卿交待一下,他们这段时间在东京四下奔走,大扰人心,让彼辈安分些!”
二臣告退而去,坐在高高地御案后,刘承祐盯着王章老迈异常的背影,表情逐渐收敛起来。
王章今日的表现,虽然面上无恙,但刘承祐心中着实不满!
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王章与乡党杨邠疏远,那是在刘承祐与杨邠矛盾最紧张的时期,那个时候,王章的做法在刘承祐看来,就是在向自己靠拢。彼时杨邠秉政,王章掌财,若是这二者一如既往地“沆瀣一气”,那么给刘承祐给造成更大的麻烦,刘承祐夺权的进度会更加缓慢。
后来,以王章兢兢业业,不避流言,不惜名声,鞠躬尽瘁而为国家计,操持着大汉艰难的财政,刘承祐还对他生出了感佩之情。
然而此刻,忘却了王章的那些功劳、苦劳,刘承祐只有一个想法,终究不是与自己一条心的人呐......
压下心中小小的不快,刘承祐收起思绪,又自案上拿起一叠奏章,随意地翻阅了一番,嘴角微微勾起,面上渐露玩味之色。
这些奏章,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朝中大小臣子针对杨邠各项“罪状”的弹劾。朝廷里,从不缺见风使舵的“精明人”,有意思的是,在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杨氏故吏!
原本对于拿办杨邠,刘承祐还心怀疑虑,怕引起朝局混乱,然回京之后,细观朝臣反应,那颗心很快安定下来。他高看了杨邠的影响力,这终究不是太平盛世,在武夫当道的时代,杨邠这文臣,纵使是开国功臣,其份量能有几何?
抬手捏了捏有些发酸的鼻根,刘承祐现在考虑的,是如何处置杨邠,如何收尾此事。不管如何,杨邠的事,已然掀起了一场**,他可以不顾忌大多数人的想法,然对王章、郭威这些仍我朝廷重权的河东元臣,不免小心安抚。
而王章方才的表现,已然给了提了个醒!
步出崇政殿,王章在殿前停留了一会儿,泛白的面上表情郁郁。
察觉到了天子的用意,王章心情愈加沉重。嘴角翘起一道苦涩的弧度,思及天子所提杨家人的活动,杨邠若当真谋反,他那一家子,只怕早被一网拿下了。
而让自己鞫问杨邠,王章并不觉得,这是在卖自己一个面子......
“相公在想什么?”王景崇恭敬地声音响在耳边。
偏头一看,王景崇面带谄色,落在王章眼里,总觉有股阴鸷之意。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意,王章以一种嘲讽的语气道:“我在想,王侍郎忠心,世间难得啊!”
表情一滞,目光中的狠色很快隐去,王景崇垂下头,当作不明其意,道:“相公谬赞了,下官实不敢当。身负君命,自当尽忠职守,杨邠逆贼一案,相公若有吩咐,下官必全力以助,不敢怠慢!”
“哼!”只以一声冷哼回应,王章拂袖而去。
同样的,王景崇也冷冷地哼了一声,待其走远后,方才阴阴自语:“老匹夫辱我,杨邠已经倒了,你又还能猖狂几时,呵呵呵……”
皇城西南,靠近武德司衙门的地方,就是大汉诏狱所在,大狱森森,守备森严。刘承祐继位之后,致力于宽刑简政,开封府一直在甄别冤案,清理案狱,而诏狱被用到的则更少了。
偌大的狱所,并未如其字面上给人的感受那般恐怖,环境并不阴冷潮湿,亦未有骇人的刑具,只是安静,静得压抑可怖。
作为入狱前官职最高、权力最大的囚犯,杨邠享受着最严密的看押,自进入这方地界,就没有任何外人得以接触过。
囚室虽不大,但十分干整,只有少许的狼藉,四周是铜墙铁壁,少光。杨邠就默默地待在这儿,眼窝深陷,胡茬乱扬,面容憔悴,身形较从前明显消瘦不少。显然,虽未遭受酷刑折磨,但狱中的日子,始终难熬,尤其对于曾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杨相公而言。
铁皮镶就的牢门被吃力地打开,几缕并不算明亮的阳光如水泄般漏了进来,对于杨邠而言,有些刺眼,下意识地抬手遮光缓了缓,才望见一身官袍直离门前的王章。
注意到王章身后的王景崇,一股子怒意涌上心头,直浮冷面。不过很快收回目光,
嗅着囹圄之中不可避免的腐朽的味道,看着老友,固执地挺拔着上身,与自己对视,虽强撑着,但意态之间的狼狈,却是无法掩饰的。
微微一叹,王章一摆手:“你们都出去,把门关上!”
“相公,此举恐怕不妥吧!”闻言,在后边的王景崇当即表示异议。
“有何不妥?本相要单独审问犯官,王侍郎有意见?”王章淡淡道。
见状,王景崇神情微冷,沉声提醒道:“相公可不要忘记,杨邠可非一般犯官!再者审讯鞫问,自有条制,相公可不要违规蹈矩!”
无视其言语中的警告意味,王章态度强硬:“陛下以本相主此事,我自有考虑,尔无需于此聒噪,退下!”
在王章的强势之下,王景崇亦无他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狱吏关上牢门,将自己隔于其外。
然而,在牢门关上的那一刻,王景崇表情变了,变得淡然,眼神闪烁,一点阴险的笑容挂在脸上。
在王景崇看来,这是王章自己将把柄送到自己手上。就此事如何汇报刘承祐,他已然打好了腹稿。王章异状,屏退左右,独见逆贼杨邠,二者密谈甚久......
“兄如此得罪小人,只怕不妥,还需当心!我之遭遇,当引以为戒!”杨王二人的交谈,以杨邠对王章的提醒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