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出使归来
宋州,州治宋城,此段汴河之上,已有大量清淤船,顺流而下,疏浚运河。
随着钱粮到位,实地勘察结束,由王朴做好计划策略上报,经过廷议过后,朝廷正式下诏,革治汴河之弊,以王朴监其事,统管全局。
沿河州县,各自征发河工、劳力,在各治其河段的基础上,由王朴统一调配,遣佐吏指导监督。自开封,经宋、亳,至宿州,五百余里的水道,虽淤塞程度有异,但对大汉朝廷而言,这确实是个不小的工程。并且,这条清淤路线,指向性甚是明显。
疏浚工作是要下苦力的,以行船拖淤。铸铁爪,系于船尾,沉底,篙工持杆急擢,虽乘流水而下,案上犹需纤夫牵拉。如此这般搅荡,汴河为之浑浊......
一支船队自东南溯水而上,都是千料大船,船吃水不浅,观其所扬旗帜,乃公用官船。这是自南唐出使而还的陶谷与王溥一行,从这沉沉地压排着河水的船队可知,使唐之旅收获不小。
将入盛夏,天气已渐炎热,船上的随员、兵卒、船夫等众,衣裳早早地便单薄起来,卖苦力者更是汗流浃背。头船上,陶谷与王溥同样也穿着轻便的夏衫,站在船舷边,凭舷远眺,袖袍迎风而动,很有一番名士风范。
“江南虽则风景宜人,但老夫,还是更喜欢北地风光啊!至少,不如南边那等湿热,让人不适。”陶谷扶舷而立,观运河之景递次而去,很是感慨。
陶谷是邠州人,关中块地方,要多干有多干,陶谷的感慨,倒也是临其境而有所发。当然,嘴里这般说着,面态之间犹带着少许荡漾之意,似乎还徜徉在金陵的美好回忆之中。
江南女子,清雅如水,秦淮河上,青楼楚馆,他可偷摸地享受了一番,回味无穷。出使江南,陶谷明显是放飞自我了,远没有在汉廷之时的“谨慎”、“谦卑”,当然,他的谨慎与谦卑,一向只对天子刘承祐。
随行为副使,有此番共事的经历,王溥对陶谷很是瞧不上,心中甚是鄙夷。只觉此人,虚有文名,而品德低下,傲慢而寡礼,好利而贪色,不知洁身自好......
此次出使金陵,举止实属道貌岸然,若非南唐君臣无意多生是非,只怕将大国使节的气度脸面给丢个彻底,贻笑大方。
但陶谷,俨然不自知,甚至于洋洋得意。
虽然心中鄙夷,但王溥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随意地以一种严肃的语气附和道:“陶公所言甚是!自古以来,江南之地,卑湿水热,我北方将士,不习南土,日后若动兵,还需注意。倘若虑备不及,恐遭重挫。即便是淮南,与北方气候,亦有些差异,回朝之后,还需尽告陛下......”
陶谷只是想和王溥聊聊风情,以解行船之烦闷,谁料一句感慨,竟引得这后生如此郑重其事的一番军政论道,不禁有些郁闷。
瞥着王溥那一本正经的表现,陶谷心生不悦,只觉这小辈在自己面前端架子,再思及在金陵期间,王溥以其智略大出风头,又想到在东京之时便深受天子宠信......
狭窄的心胸使得陶谷很难受,各种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齐物言谈之间,尽是为国为君,难怪如此受到陛下的赏识。”
陶谷的阴阳怪气,对王溥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只见其朝着北方,拱手遥拜,认真地说:“既食君禄,受陛下信重,在下不才,自当竭诚以报。”
“呵呵......”陶谷又笑了笑,眼神闪了几下,微微眯起,随口道:“此次使唐,得以谈和,既探得其虚实,又满载而归。想来,回京之后,陛下定有赏拔。齐物前途无量......后生可畏啊!”
话是好话,可是陶谷的语气,并不那么地友善,换个其他人,比如王朴,以其烈性,估计会直接甩他一脸色,甚至直言斥骂。
不过王溥嘛,虽然眉宇间也透着不愉,但仍然保持着风度:“为国效力,但求有功,又何需对陛下的赏拔心心而念之?”
王溥此言落,陶谷不怎么好看了,目光是斜着瞟向王溥的,哼唧两声,拂袖而去。
王溥则没有管陶谷,话不投机,他不只有风度,还有年轻气盛。
望着运河之中,给船队让行的清淤舟船,王溥心中有数。对朝廷治河疏浚的执行力看高了一层,也感受到了刘承祐的决心。
抚着船舷,身体随着船只的行进而晃动,感受着大船艰难北行,王溥反倒踏实。船上所载,乃唐主李璟表示的议和诚意,粮三万石,钱两万缗。
比起最初的狮子大开口,自然算不得什么了,即便是这点钱粮,还是陶谷与王溥,说干了嘴,磨破了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示之以威,方才使南唐方面松口。
如今的南唐,正处其“极盛”时期,立国以来,疆域最广,人口最大多,财税最富。并不是那么好讹诈的,也就是唐主李璟“大气”,再加上王溥巧妙地利用了南唐的党争,方获其利。
总得来讲,此次使唐谈判议和,还是比较顺利的,两方之间议和的意愿都比较充足。至于为什么会拖了足足一个半月的时间,陶谷与王溥有刻意拖延,逗留于金陵的意思。
他们身负刘承祐的使命,刺探南唐情报,才是最重要的。知己知彼这句话,是永远都不会过时的。
在南唐的这一个半月中,对其军事,旁敲侧击粗察之;对其民事,直窥其貌;对其政事,探听的情况可就太乐观了......
至于坚持讹要的这些钱粮,只不过是点添头罢了,当然这点添头,足以让并不富裕的汉廷君臣,感到欣喜。
盯着被破开的汴河水浪,反射着太阳光线的波光有些耀眼,王溥双目清明,一副头脑清醒的模样,认真地回忆着此番使唐的经过与收获,对南唐的了解,脑中已然组织着语言,如何向刘承祐汇报,又有什么建议......
第167章 先震后蝗
东京这边,大汉皇帝刘承祐正与朝堂诸公着恼着,缘由很简单,天公不作美。
河北又闹灾了,地震。此次地震,波及范围很广,幽、定、沧、贝、深、冀为主灾区,恒青邢洺亦受影响,诸州官民,人虽然没死多少,但财产损失无算。
似乎有那么句谚语,大旱之后必有大震,但于大汉而言,这灾害的频率也实在有些频繁。旱灾,蝗灾,地震,还基本集中在河北......
自立国以来,河北诸州中能自足者,也就恒、青寥寥数州罢了,并且仅是勉强的程度。
似沧、贝、深、冀这样在两年间有所恢复者,还能流着泪舔舔伤口,但是似幽州、定州这样的地方,那日子可就难过了。
定州,义武军节度,大汉边陲之地,周遭虽为恒州、幽州等重地,又为边防要塞,外可凭太行之险对抗契丹,内则扼成德、卢龙之咽喉。
如此要地,却如山南西道的金州(今陕西安康)一般,几如遗弃之地,平日里不管不问的,任由匪性十足的节度使孙方简折腾。然其地户不过万,地偏民疲,此番震灾,也忍不住主动向朝廷上表,姿态放得很低,请求调拨钱粮。
幽州自不必说来,兵灾不断,就没太平过,治下生产就一直没恢复到正常水平过,其内军、政、民矛盾尖锐,人口不断流失,比起两年前,幽燕之地的汉民已经不足当初的一半。就这样的情况,还需养近两万步骑,御防契丹,时刻准备应变。
燕王赵匡赞,在幽州地界,虽然没有其父赵延寿的威望,但也还是颇有能力的一个人,施放了许多安民政策,协调治下矛盾,勉强维持着他“幽州共主”的地位。可以说,赵匡赞在幽州面临的情况,比起刘承祐初继位时,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不,地震一起,赵匡赞又很习惯性地向朝廷“打报告”,要钱要粮,且直接狮子大开口,要麦、粟各五万石,为朝廷断然拒绝,经过商议之后,忍着滴血的疼,削减着自东京调拨一部分钱粮北上支援,至于削减额度,一半。
讨要钱粮,拒绝,商议,削减输送......这大概是一年多以来,幽州方向与朝廷之间的交流方式。
至于定州方面,朝廷就没那么大方了,下诏,若定州百姓家园堕毁,稼苗夷坏,可南下恒州就食。
至于其他州县,朝廷只有严令敦促诸州,各救其灾,各安其民了。
地震的影响仍在,远未消去,兖州、郓州、齐州接连上报,州内有蝝生,诸州虽未报旱,气候却也颇为干燥,蝗灾又来了。
未几,邺都高行周报,博州睹蝝生弥亘数里,一夕并化为蝶飞去。朝廷赶紧下令,命诸州做好扑蝗灭蝗的准备,冬麦已然成熟,正值夏收之际,可不能再似去岁那边,粮食减产过分。刘承祐想将高行周自邺都调回东京,已经想了半年了,又作罢。
初期的大汉王朝,真的是多灾多难。
即便国事再艰难,得知使唐的陶谷与王溥归来,刘承祐还是快速地暂时把注意力从灾情上转移开,投向他心心所念的南唐情况上。
为表重视,刘承祐命舅父宣徽使李业亲自出城去迎,同时,在其还朝之后,便于崇政殿中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
“此次使唐,历时近两月,辛苦二位了!”刘承祐先接见了陶、王二人,赐茶赐座,勉慰道。
“为陛下尽忠,为大汉效命,那是臣等的荣幸,岂敢言苦?”在刘承祐面前,陶谷又恢复了他的恭顺与严敬,大发舔功。
听此言,王溥不禁瞥了眼陶谷,见其人那一脸谦卑的样态,那般的迥然,那般自然,那般令人惊讶,就仿似会变脸一般,装都装不出来。
“此次使唐,仰赖陛下之威严,大汉之强盛,臣二人方得以不负陛下嘱托,成功与唐主议和,另得南唐觐献粮三万石,钱两万缗......”陶谷眉开眼笑而又目露殷切地望着刘承祐,献宝似的。
大致的情况,早由二者提前具书报与东京。
“却也不少了!”不过,刘承祐一张嘴,穷鬼的属性立时便暴露出来了,面容像一朵花骨朵,微微张展,一扬手:
“幽定诸州大震,缺钱少粮,朕正自头疼。这些钱粮,正可北输,那赵匡赞,除了向朝廷要钱粮,真是什么也不会了......”
刘承祐嘴里随意地抱怨着,不过语气,更像种调侃。
“河北大震?”王溥神情有些严肃,问道。
“是!去年旱灾,又起蝗祸,今岁入夏,又来震灾,兖郓等地,蝗又起!”刘承祐是一幅苦中作乐的表情,道:“这上天,都不欲让朕与大汉好好消停一段时间啊。此番震灾,东京好不容易存有点闲资,又消耗掉了......”
“陛下仅当此乃上天对大汉的考验,陛下尝言,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大抵如是吧。”陶谷向刘承祐劝慰道,还拿刘承祐的“名言”来举例。
刘承祐的反应,倒没有多少尴尬处,很是大气地说道:“从来**大于天灾,区区震害,岂能动摇朕的心志?”
“陛下豪情激越,臣实钦佩!”陶谷躬身一礼。
摆摆手,刘承祐对陶谷的恭维基本免疫,不过嘴角还是微微抽了一下。
“金陵一行感觉如何?”刘承祐问。
“臣等乃中原大国使节,彼国偏据一域,岂敢无礼。那唐主亲宴臣等,召南唐大臣作陪,言谈之间,对我朝颇为畏敬……”陶谷答道。
刘承祐不由看向陶谷,心中起疑,直觉其言,言过其实。
面上不动声色,刘承祐转向王溥,又问:“那唐主李璟如何?”
面对刘承祐此问,王溥不假思索,说道:“唐主样貌端正,为人儒和,颇具雅仪,喜好词赋,文才甚佳,非凡俗之流,可称大家!”
“好!能得王卿如此评价,确是不凡!”刘承祐闻言乐了:“在此道上,朕恐怕是拍马也难望其尾啊!”
陶谷显然明白刘承祐在乐什么,躬身一礼,媚言道:“诗词文章,终究小道。于治国统兵之道上,唐主不及陛下万一。于此大争之世,唐主文弱如此,非其国臣民之福!”
“然于大汉而言,确是再好不过的福音了!”王溥也作礼,附和道。
“看起来,二卿金陵一行,确实有所收获啊!”刘承祐笑容一敛,语气恢复平淡。
“官家,大臣们都到齐了!”内侍张德钧禀报道。
“走!”刘承祐率先起身,朝崇政殿正殿而去,嘴里说着:“将你们使唐所观所感,对诸公分享一番!”
第168章 陶谷眼中的伪唐
此次御前会议,参与的人数并不算多,仅杨邠、王章、冯道、郭威、王峻、魏仁浦、范质、王朴,再加上回朝的陶谷与王溥。
共计十个人,从这十臣的姓名便可知,此次殿议规格很高,不论官职大小,地位尊卑,这些人都是在刘承祐眼中有资格接触到大汉核心战略的大臣,能在南征事务上建言献策,率先垂范的人。
哪怕如今的刘承祐对杨邠已经不满到心如止水的地步,仍旧没有刻意将之忽略,不管怎么样,至少表面上,杨邠仍旧就是大汉的首辅。君臣之仪,上下尊卑这种东西,正是刘承祐想要重新塑立的。
另外,直接统兵的将领,没有一人得以在座,包括殿前司与侍卫司的头头尚洪迁与白文珂。南征江北,还属大汉的机密,在此事务上,禁军的将领们,只需做好他们统兵的本职工作,并且在天子的意志下做些南征作战的准备。
待刘承祐携陶、王二臣至,免众臣礼,落座,崇政殿的大门被内侍们合力推动着缓缓合上,化殿议为密议,为此次御前会议凭添几分神秘感。
陶谷毕竟为正使,不管如何,都应由他禀报,只见他起身,作态端正地施礼一圈,道:“陛下,诸公!”
“臣等此番南下,盘桓金陵近两月,奉王命,细细见闻其国事。以臣所观,伪唐实为国朝大敌,万不可以其偏处东南,民弱兵孱,而有所小视。”
在刘承祐与一干朝堂大佬的注视下,陶谷感觉精神尤其振奋,胡须微颤,娓娓道来:“南唐肇基三十余载,传于今主李璟,根基已固,人心归附......”
陶谷刚说完一句话,殿中一人便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唐先主李昪建立伪唐之时,乃前晋天福二年(937年),至今不过十三载,何来的三十余年?”
王峻挺身直腰,正坐于殿中,表情生硬,心情似乎不佳,缘由,大概可以从其座位次序看出,座位优先于他的人太多了。
以陶谷的心胸,面对枢密副使如此不给面子的质问,心情也不妙,但考虑到王峻的权力地位,暂时得罪不起,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陶谷面上倒是平静得很,心中甚至有所鄙视。在陶谷看来,而今占据大汉朝堂高位的似杨邠、王章、郭威、王峻这样的人,多见识短浅,目光鄙陋。
甚至对这种“愚蠢”的问题,有所预料。朝王峻一笑,陶谷淡定道:“王枢密所言不错,然,世人多只看到伪唐立国十三载,却少有注意到,在南国以徐代杨,以齐替吴之前,自徐温起,其父子两代,耗费了二十载的时间,攫得杨吴权力,怀柔旧臣,培植党羽,邀买民心,方才有李昪顺水推舟一般变家为国,而上下安之如饴。”
“是故,南唐虽得国于天福二年,然其肇业之基,却是在徐温与父子两代相吴之时,万不可以其王朝之日短,而疏忽大意!”
陶谷嘴里,一会儿李昪,一会儿徐温,一会儿齐国,一会儿杨吴,又是父子,又是伪唐......很有种卖弄的嫌疑,王峻对于南唐的历史,也是粗晓罢了,大概也听懂了,一时间有些懵,无力反驳。
看了面上苦大仇深的王峻一眼,刘承祐示意陶谷:“陶卿继续。”
“是!”恭敬地朝刘承祐一礼,陶谷继续悠悠道来:
“臣并非恭维,伪唐先主李昪,实属一时豪杰。其前后秉执江淮军政二十余载,苦心经营,行息兵安民之政,轻徭薄赋,劝课农桑,鼓励商贾,和睦友邻。兴科举,广建书院,育化子民,大力招徕士人,使文道大兴于江南。中原衣冠南渡,无不往投而效顺。”
“如此耕耘,方使得伪唐国力,冠绝南方割据诸国。江南物产丰富,其粮、盐、制茶、绸布、造纸,百工兴旺,民食有其粮,耕有其地,居有其屋......”
“李璟俨然不如其父,然其继位以来,政随其父,四年前发兵灭闵,得其泰半之地,并得以三面包围其宿敌吴越。如今伪唐据有淮南、江东、江左、闵地计三十五州,得其名,五百余万,不下于大汉,得军十数万,或更胜于中原。”
“故,伪唐于大汉,实乃大敌,不可不察也!”
陶谷言罢,殿中静了好一会儿,在场诸公,皆若有所思。等了一会儿,不见刘承祐发话,杨邠眼神微瞟,语气不可捉摸地说道:“陶舍人去一趟金陵的收获,不会就是对伪唐一通吹捧赞誉吧!思之,实令老夫齿冷!”
王峻陶谷都不愿得罪,面对杨邠讥讽,陶谷更不敢轻易招惹了,还是在御前。
心中虽然重重地冷哼着,陶谷面上却向刘承祐拜道,言辞郑重:“臣只是将伪唐的国情直言相告于陛下,以备陛下施策用略,免于考虑不周,准备不足罢了。”
言罢,陶谷一副还有下文的样子,望着刘承祐。
“朕虽眼馋伪唐之富庶,然对其国力,却是从来没有小瞧过!”刘承祐一扬手,算是为陶谷背书了,不过视线从陶谷的目光挪开,转向安稳落于末座的王溥,说:“凡是自有其优劣高下,陶卿既言其强盛,不知王卿有何感想?”
刘承祐这显然是给王溥表现的机会了,陶谷见了,心中嫉妒狂涌。他心里清楚,前番所说,都是次要的,后边的话,才是重点。有心言语,但张了张嘴,化为无奈。在钻营逢迎方面,陶谷很小心,很聪明,并不敢随便插嘴,尤其在这等场合。
紧闭大门的殿内,黯淡的光线将气氛往“阴谋”上带。
在刘承祐的目光注视下,王溥起身,面上不悲不喜,不慌不忙地,先对陶谷的发言,表示一定的赞同和肯定:“陛下,陶公所言,皆属实也!伪唐的之盛,确乃天下之冠。所谓扬一益二,当今天下,论国家之富庶,除受孟昶经营十数年的西蜀外,华夏再无任何势力可与之相匹。”
“然......”
第169章 王溥的补充
“常言盛极必衰,以臣愚见,伪唐正处在由盛转衰的时期!”王溥语气斩钉截铁,十分自信。
刘承祐直接当捧哏,挥手道:“说说看!”
“伪唐之富,在朝廷、官僚、功侯,地方将吏、豪右,乃至于富商大贾。其国内皇亲贵族、公卿大臣以下,多广置庄园、土地,吸纳丁口以为庄人,为其豪富享受劳作供给。
而其普通黔首的生计,虽算不得艰难,却也谈不上富足。伪唐能维持其繁荣,盖因多年以来,无外部威胁,少受兵燹。然一旦兵祸侵袭,急赋繁征,必致民怨,所谓耕者有其田,更似假象,其无地之民愈多,必难保其时下之盛!”
刘承祐压制着嘴角抽动的**,说:“卿这是在暗示朕与大汉呐!”
“臣不敢!”王溥一礼,再道:
“唐主李璟继位数年,虽循李昪之政,然冶政安邦之才略,比起乃父,实难望其项背。仅中人之资,因循守旧,不知随时随机而变,胸襟目光,仅局限于江南那一隅,非成大事之人!
自李昪以来,伪唐弭兵罢战,大力发展文教,使衣冠礼仪之盛,莫出于江左。如此治国,虽有助于安定人心,然于此乱世,不知整军经武,修矛铸兵,实乃本末倒置,自废武功。”
“伪唐主好歌舞筵席,常于宫廷设宴,广邀朝臣,高谈阔论,以文章辞赋论天下。臣二人进金陵,受唐主所邀与筵,便足有六次!”
“李璟又好享受,喜殿宇广厦,臣观唐宫,新建之御苑、宫殿,难窥全貌,正在动工建造者亦有数处,其宫廷之富丽,饰物之奢华,令人难以想象。”
“据江淮丰腴精华之地,以其‘名士’之风,不图享受,难道还要像我等一样节衣缩食吗?”刘承祐终于发话了,淡淡地感慨着,语气跟吃了柠檬一样。
被刘承祐打断,王溥趁机缓了缓,重新稍加组织语言,继续道:“江南之地,崇尚释门,礼佛之风甚浓,自国主以下,皆是如此。以致其内,佛寺昌盛,颇有南朝四百八十寺之景。而伪唐朝廷,仅修筑庙宇,便耗费了不菲的钱粮。且不少佛寺之豪丽,不下宫室,江南僧侣所拥土地、丁口,更不下于一方豪富......”
说到佛寺的时候,大臣们都不由把目光投向刘承祐,想看看皇帝反应。在场众人,基本上都知道,天子“深恶”佛门,且态度日复一日,愈加厌恶。
果然,刘承祐嘴角分明流露出一丝极为明显的讥冷之意。
为大汉财政操碎了心、苦白了头的王章,忍不住道:“有此充足钱粮赋税,不知育化军民,救助灾害,兴修水利,反拿去修建无用的佛寺,恩养那些僧侣佛徒!”
王章气愤之言后,冯道也表示着对此事的蔑视。朝中的风气在刘承祐的影响下正在变化,斥佛已经成为一种新的政治正确。
“王卿,继续!”
“是!”
在刘承祐示意下,王溥继续将其所察所思,汇报而来,且越发顺溜。
“伪唐军力,备有十余万,然以其国力、丁口,若施全力,聚兵三十万,亦非不可能,可谓盛矣。然其兵马,僻处南土,又以民风少勇,战斗能力纵不以卑弱鄙之,但必难与大汉强兵相抗争。
再加其承平时长,久疏战阵,将星凋零,又多以文士驭兵。得以率师伐国者,仅陈觉、查文徽、冯延鲁、边镐之流。
四年前,其出兵灭闵,虽破内乱之国,却失福州重地,又为吴越以一师联合丧国之军所破,损兵折将。其战力,犹可知矣!”
“而其国土,所拥诸州,却是杨吴当年打下的基础,三十载而无所增益。闽地弹丸之地,却为区区留从效割据漳州,欲伐不得,无奈招抚。”
“而此番使唐,臣感触最深者,莫过于其朝堂党争。南渡士人与江南旧臣之间的斗争,贯穿伪唐国史,李昪在时,尚能压制,李璟则无其能干与手腕。
数年的时间,其党争之剧烈,已致影响国本。为谋党派私利,互相攻讦,以致矫诏动兵,大败亏输,亦得保全。稍加贬斥,又复他用,仍为内外重臣。唐主制之且无力,反而需要仰仗彼辈。
综伪唐朝臣,有远见卓识者,唯宋奇丘、韩熙载二者,然彼为两党,互为掣肘。余者,皆名过其实,碌碌无为。臣可断言,伪唐党争,于我军南下,必有大利!”
“此外,伪唐储位之争,亦乃其患。皇太弟李景遂,文弱迂懦,与世无争,而伪燕王李弘冀,年少志大,领军外镇润州,就臣所闻所观,那李弘冀极有可能起萧墙之祸......”
“......”
此次南行,王溥显然是用心看,用心听,用心想了,经他所述,刘承祐对他将伐之国,明显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朝王溥露出了一个和善之极的笑容,示意他落座,命人添茶,虽为出夸奖之辞,但对其欣赏之意,在场诸人都看得出来。
陶谷也一样,他坐在一旁,深深地吸了口气,心中略堵,怏怏不乐。王溥所见,他基本也都看到了,只可惜,陈述的机会没给他。
老夫若是先说出就好了,忽地恍过此念,然而,望了望天子,又看了看王溥,心中嫉恨之情愈重。
刘承祐沉默着,将陶谷与王溥所报,好生消化了一番,方才幽幽而叹:“伪唐之国,在山河破碎之际,倒不失为一文道乐土啊!”
“只可惜,如今乃大争之世,唯有强权方有建立王道乐土的资格!”杨邠表情严肃地说道。
冯道也道:“其繁荣就如空中楼阁,一旦我朝天兵至,便为泡影,不足为道!”
“其国再富庶,也是大汉虎口之肉糜。异日,大军南下,臣愿替陛下破其国,将伪唐的殿宇楼阁,化为陛下行宫!”王峻起身,朗声发表看法,顺便有请缨领兵的意思,只是太早了。
郭威大概是除了刘承祐之外,听得最认真的人,也慨然表叹:“如此富庶,却缺乏保护的手段与能力,合当为我朝所伏!”
“......”
“陛下,异日若动兵,我朝南下,虽以强兵凌弱卒,但犹不可疏忽大意。南兵不如北兵,然江南水师,却需小心。江淮贯通,淮南之地,水网虽不如江南密集,却也乃水师用武之地。我朝匮于水军,还请陛下早作准备!”
“水军!”刘承祐眉头皱起,又是钱粮啊。
看向陶谷与王溥,陶谷这回抢先答话:“诚然,伪唐军队,若可称道者,恐怕就是其水师了,足有数万之众!”
“陛下欲谋淮南,还当做好万全准备!”郭威提醒。
王溥紧跟着也开口:“北归途中,臣等感南方气候,燥热难耐,我朝军士多北人,不习其水土。届时大兵南下,众军倚聚,需仿疫病!”
“需要早练南征兵马!”郭威严肃道。
“江北十数州,其地势、道路、城池、兵马等军情信息,还需早作打探!”这魏仁浦的建议。
顿了顿,又道:“动兵的时机,还需把握好,需防扼契丹、孟蜀乃至夏州李彝殷!”
“或可降诏,邀荆南、吴越、马楚,随我朝,四面伐唐!”范质提出策略。
冯道也不甘寂寞:“高保融畏服中原,吴越与其世仇,皆可以其为偏师。湖南马氏兄弟内斗,萧墙之祸尚不绝,怕难为援......”
接下来,殿议很快演变成,大汉君臣,对兵伐南唐,做着谋略策划。基本上,都言之有物。
正居御座,看着群议谏言,表现积极的重臣们,刘承祐心思一时倒不禁飘了飘。
这是他头一次见朝臣们,如此齐心地议一件事,心中颇有感触。
若大汉的臣僚,都能这边戮力同心,何愁天下不平。当然,这只是错觉罢了,也就想想罢了,这点刘承祐还是很清醒的。
他需要努力的,还有很多......
第170章 艰难的乾祐二年
大汉的乾祐二年,可以用先顺后难来形容,开局一个春季,风平浪静。四境安稳,风调雨顺,刘承祐十分重视的春耕井然进行,朝局进一步迈入安定的局面。后宫先后有孕,天子又纳新人,皇室开枝散叶。粮税顺利进京,诸侯上表臣服,《刑统》重编刊定......
真的是开了个好头,然而入夏之后,坏消息接踵而至。四月,河北大震,波及十数州;五月,蝗灾欲来,覆大河南北。
相较于地震,刘承祐以及朝廷,对蝗灾更加重视,毕竟在夏收的关键时刻,若是大意,大汉的“苦民”们劳作之功化为虚有不说,又要闹饥荒了,又要生乱了。涉及到粮食的问题,由不得大汉君臣不担心。
自大汉立国以来,便一直深受匮粮之苦。虽则,刘承祐降下严令,敦促天下道州府县,御备蝗灾。然以时下大汉官僚将吏的执行能力,根本避免不了出问题。
并且,此次蝗灾之严重,波及之广,远超刘承祐与大汉君臣预估。步入六月之后,河北、中原诸州,相继奏蝗。滑、濮、澶、曹、兗、郓、淄、青、齐、宿、怀、相、卫、博、陈等州,中原、河北精华之地,几乎处处闹蝗,官民苦之。
更让刘承祐措手不及的是,开封府治下十数县,同样没能幸免,且十分严重。蝗虫铺天盖地,广闻其声,甚至有虫,飞过皇城汴宫。
在这大灾之下,刘承祐与汉廷诸公反应也算快了,及拟诏令,颁发天下,令各地官民捕蝗。甚至于,罢停河工,发东京禁军,以做捕蝗事。
在这种情况下,已经不是担心夏粮减产的问题了,而是及时止损,能减少一颗麦的损失,也是好的。
又设“捕蝗使”分赴各地,督令捕蝗抗灾,同时从东京遣出御史、郎官,监察各地捕蝗情况,但有不积极作为,抑或治蝗不力者,悉数上报,由中书处置。
有地方将吏,面对蝗祸,只求顺应天意,告祭所在山林川泽之神,如此也即罢了,还严禁治下百姓灭蝗,以致境内耕作之人,损失惨重。对于这类将吏,毫无意外的,不只是罢官免职的处置,皆槛车而至东京,下狱判刑,从严处理。
即便《大汉刑统》已然温和了许多,废除了诸多虐刑苛法,但汉法之森严,在此事方面,仍旧体现得淋漓尽致。悲中求喜的是,刘承祐发现,大汉中央对地方,已恢复了一些最基本的行政控制。当然,在灭蝗救粮一事上,中央与地方,有种共同的认识与诉求,毕竟,没有人愿意饿肚子。
事实上,有去岁河北灭蝗的经验在,此次朝廷乃至地方,初期并未太过忙乱,只是此次,闹得太大太严重了,有些让大汉君臣,措手不及。
不出意外的,夏粮减产,并且春苗也受到了不小的破坏,也就导致可预期的,秋粮难以丰收了。
所幸,刘承祐君臣,在此次在大规模的蝗灾中,态度坚定,行动坚决,挽回了不少损失。刘承祐还亲自下乡视察,勉励官民,安抚人心,刷了一波威望。
仅半个月,京畿以及受朝廷威严辐射较重的中原诸州,蝗灾便得到了极大的遏制。各地节度、防御、团练、刺史,陆续上报,捕蝗成果。
比如刘承祐的老丈人,邺都高行周、兖州符彦卿、郓州折从阮,三家共捕蝗近十万斛。加上其余各州的捕蝗数据,粗略一算,竟的五十余万斛。
闻之,刘承祐还自嘲一般地说,上天赐朕粮五十万斛,当亲赴道宫祭奠告谢。还说做便做,这大概是刘承祐为数不多的“迷信”行为了。当然,这也算是苦中作乐,毕竟,蝗虫又岂是那么好吃的,且如此多的虫子,对庄稼的毁坏程度,可想而知。
以蝗虫之故,今岁的夏收进度大大的被拖慢,而夏税的征收,也拖到入秋。等到秋分之际,各地受灾情况以及税收情况,方有个粗略的汇报。
结果当然让人开心不起来,大汉的臣民们,又要饿肚子了。
饥民纷起,刘承祐很想下令开仓放粮,但是,最终他还是沉默了......只下了一道委婉而暧昧的诏书,着各地官府,尽力救济、安置灾民,勿致流散,窜于外州。
然后,各地多有民乱,对此,朝廷的态度则坚决得多,凡有为乱者,全力镇压。很冷酷,但是为了保证秩序,以及免生更大的动乱,不得不如此。
当然,对于开封近畿,刘承祐还是自牙缝里挤出了一些粮食,用以赈济。并且明诏,晓谕天下,号召大汉臣民,共度时艰。而刘承祐在宫中,也穿起了麻衣,将汉宫内仅有的少许光鲜饰物,尽数收起。对于京内,有奢华浪费的官员将吏,尽数申饬、查办。
同时,预估到了粮价的上涨,对于那些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者,有一个算一个,尽数拿下法办。
勉强算得上幸事的是,与南唐和议之后,淮河解禁,两国商贾互通往来,新旧榷场大开,江淮之粮北运,未成阻碍。南唐商旅,贾粮北上,贩与中原,也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中原粮荒。同时也造成了,大汉钱货外流。
刘承祐虽患之,但与肚中的饥饿相比,身外之物,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大汉的士民百姓,更穷了。
从国家层面,刘承祐也主动向南唐购粮,拿出了不少的诚意,以北方的牛马驴羊相易,甚至给了一千匹战马。要知道,即便处于北方,苦于马匹来源,战马对于大汉而言,也是十分重要稀缺的战略物资。
果然,南唐那边,李璟很大方,朝臣很开心......倒是韩熙载,做着最后的努力,提议唐主发兵北伐,然后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毕竟两国才交好不足数月,和平来之不易,岂能轻启刀兵。
要是将汉军逼急了,十万头饿狼南下就食,可就悔之晚矣。再加刘承祐此前随手布置的离间之策,使得李璟对韩熙载还是生出了些想法,又加敌党政治正确般的反对,未握实权的韩熙载根本没有实现抱负的机会。
据闻,进言失败后,韩熙载于府中酩酊大醉,并直言,大唐再也没有进取中原、还复旧都的机会了......
而大汉这边,蝗灾虽然猛烈,尽心尽力下,勉为控制。只是后遗症的处置,有些头疼。
然几乎与蝗灾同时进行的,是旱情。也是在六月,六月底,波及范围同样不小,邠、宁、泽、潞、泾、延、鄜、坊、晋、绛等州,几乎囊括了整个关中,河东地区也小受影响......
在灾害不断的大背景下,难免人心浮动,京中便有流言,说是天子无德,刘承祐施政不善。对于这等滥言生事者,刘承祐表现并没有过分的波动,只是武德司密探四出,开封府逮捕了一大批人,从速判处,同时朝中的几名官员,也因管不住嘴,被捉拿下狱流放,然后死于流放途中。
重惩措施下,再加刘承祐不断遣人宣扬他的功德举措,扭转舆论,京中乃安。
震灾、蝗灾、旱情,在几乎是全国性的天灾侵袭下,大汉王朝,这个新生的政权,却似一个老迈的旅人,接受着最严苛的考验,步履维艰,踽踽而行。
所幸,在这两年之中,刘承祐诸多措施,巩固着他的政权,方不致于崩溃,甚至还能勉力迎难而上。可想而知,原本的历史上,又是天灾,又是兵祸,将臣贪鄙,那个时候的大汉王朝又是何等难过,中原的百姓又是怎样一副水生火热的场景。
刘承祐很是感慨,原主亡国殒命,并不冤枉。
当然,纵前路艰难,但对已经意志磨炼地坚如铁石的刘承祐而言,并不能动摇他丝毫万分。
第171章 艰难的乾祐二年2
从夏入秋,大汉皇帝刘承祐以身作则,带领他的臣民们,就办了一件事,与天相抗。
抗震、抗蝗、抗旱,虽然接连遭受重创,但仰赖于朝廷的积极作为,总算是稳定住了。原本的历史上,以后汉那样的境况,都能坚持下来,而况于如今经过刘承祐穷心竭力改善过的“北汉”。
当然,彼时的后汉所付出的代价,有多惨重,虽不可考,但完全可以想象。饿殍遍地,动乱四起,怨声载道,士民苦之。
即便是北汉当下,在此次多重灾害下,各州的动乱也不曾少过,对于此,朝廷责令官府,严控动乱。天灾已经难过,闹起**,那便是雪上加霜,并且更加严重。朝廷钱粮有限,并不能赈济太多人,故诸州百姓,受到的伤害不轻。
为安人心,刘承祐降诏,对天下诸州,根据受灾情况,进行了一次税收减免。事实上,朝廷直接控制的京畿地带,除了开封府之外,其余如郑、许、汝、洛阳等区域,受灾情况并不严重,在财税上犹能给中央供血。
相较之下,仍掌握着大量财权的地方节度、将吏、官员,在灾害的侵袭中,为求境内稳定,保证财税,免不了侵害百姓的动作。如此下来,既授朝廷以柄,又替朝廷背了黑锅。
直到灾情渐渐缓解,庄稼收割,朝廷又开始真正发力,救济灾民,保持在崩溃边缘的秩序,方才慢慢回稳,四境乃安。
在这个过程中,所推行最有效的措施,便是以工代赈了。中原受灾之民,多发于王朴治河,辅以修路。关中刘承祐则派遣宰相范质亲赴,巡抚慰问,并集诸节度之力,招揽灾民,修建水利。至于河北,以修路为主。
因为灾情的缘故,在长达半年的时间内,刘承祐息灭了许多想法,比如大汉南境似襄、安、邓、陈等州镇的调整。安审琦、杨承信、刘重进等方镇,都是刘知远时代任的旧朝之臣。
另外,对南征事务的筹备,也几乎完全陷入停滞期。稳定大于一切,忙着梳理国内,刘承祐暂时也无精力顾及太多。当然,这样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在战略上,能起到迷惑南唐的效果。北汉自顾不暇,身受其创,对一片“乐土”的大唐,又岂能有多少威胁?
就如王溥当初所言,南唐真的是在走下坡路了。唐南部,旧闽之地,割据泉州的留从效之兄,留从愿毒杀南唐所任南州(漳州)节度使董思安,留氏兄弟,得以割据泉、南二州。
南唐君臣的应对很软弱,大概是考虑到唐军前两年在闽地陷入的泥潭,无意再遣兵马,默认了留士氏兄弟对泉、漳二州的统治,并任留从效为泉、南诸州观察使,仅于其侧驻军监视。
至此,南唐当年耗费了大量财力、军力灭闽,所得闽国旧地,吐出去了一大半。闽地五州,仅得其二,虽然被李璟拆分成了三州。
刘承祐在东京闻之,倒是淡淡地评点了一句,深为不屑,然思及自家的情况,又不由自哂。
已是深秋,冷戚戚的寒意铺满汉宫,垂拱殿内,倒是暖洋洋的,刘承祐正身端居御案,一手执文阅览,一手持杯,不时抿一口茶,表情很平静。
他所阅者,乃三司整理的,京畿诸州秋收情况,以及对今岁秋税的预估,结果不会让人乐观便是,不过刘承祐早就做过心理预期,故,表现得很淡定。
只是在放下奏章的时候,默叹了一口气,没办法,今岁,只能将就着过了。熬过了不走运的今年,待看来年,只盼即将到来的冬季,不要再来个雪灾、兵灾之类的......
然而,就前两年的情况来看,能否安稳地度过寒冬,还是得看天意。所冀幸的是,在此次大汉全面受灾期间,北面的契丹人没有趁机南下入侵。
北面的大敌也陷入了麻烦,还是辽国帝位继承的问题,有一批贵族不满耶律阮的统治,造他反了,还正是在耶律阮打算派兵南下之际。不得不感叹,北汉的运气,也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
“陛下。”宰相冯道与李涛殿内觐见。
注意到二人手中所执奏书,且神情皆显凝重,刘承祐也不赘言,直接问:“何事?”
只迟疑了那么一下,由资历高一些的冯道,率先发言:“临清王奏,邺都连日大雨,害田稼,秋收进展受阻。另,磁、相、邢、洺等州,亦如此类,具体情况,犹待上奏......”
冯道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有些小心,注意着刘承祐的反应。刘承祐身体稍微木了一下,喃喃道:“多灾多难啊!”
“陛下,雨霖不绝,田中的谷稼,已有被泡烂的情况发生,上述诸州粮食,恐怕也要面临歉收的情况了!”冯道语气哀叹。
哪怕是冯道这样历经风霜的老狐狸,也忍不住对今岁大汉的境遇,感到愤懑。
磁相等州,是之前河北受蝗灾影响较小的地方,然而这几州,当年遭受的兵灾也是最严重的,境内人口不足,开垦的田亩本也不多。即便如此,也没能逃得过老天爷的“眷顾”。这不,下雨都要给你添点麻烦。
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刘承祐问:“河北的秋收进展如何了?”
提及此,冯道神情间的凝重散去不少,拱手道:“仰赖陛下先见之明,今岁提前收割,已进入尾声。”
“如此,损失或可没有那般严重!”刘承祐还是稍微松了口气,想了想,降下指令:“发制诸州,待雨势稍缓,全力救割庄稼,能救多少是多少!另外,督促其余各道州官府,加快秋收收尾劳作!”
刘承祐是真有些怕了,又来些其他什么灾害......
当天子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时候,李涛踟躇了下,但还是硬着头皮,通报一则坏消息:“陛下,西京奏报,洛水溢岸!”
“砰”一声,声音不大,刘承祐的手按上了御案,良久,问:“损伤如何?”
“毁坏沿岸民居数十......”
第172章 政事堂的宰相们
使唐北归后,王溥以出使之功,再加前番谏言河工,王溥被拜为崇政殿学士、给事中,随侍御前,谏言进策,具备应答。
虽然实际上与此前在刘承祐身边没有太大的区别,但终究有了个正式的官职,从“观政进士”的身份摆脱,算是通过了考核。并且在崇政后殿,得赐一方小案办公。
至于陶谷,加崇政殿大学士,仍为中书舍人,知制诰,另赏赐钱帛,还是天子近臣。虽然在出使南唐的过程中,陶谷有不检点的地方,但是,刘承祐并不是太在意。
至少其出使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不管陶谷个人品行有多少问题,但一直以来,刘承祐都觉得此人用得很顺手,他不期望其对自己有多忠诚,只要有用能创造价值,便足够了。
甚至于,刘承祐还真在考虑,是否将陶谷提相,只是有些犹豫,不为其他,只是犹豫换谁。
自刘承祐继位以来,大汉朝堂在刘承祐不经意的调整间,形成了七宰并立的局面,分管六部诸司寺监事务,虽权力有大小,地位有尊卑,关系有亲疏,但在两年时间的磨合下来,已成为一种默认的政治格局,渐成定制。
在分军权,掌控军队方面,刘承祐是抽丝剥茧般小心翼翼,穷两年之功,平叛以树君威,施恩以收人心,乃稍有建树。而在分相权上,没有费太多心思,初时只想着削杨邠之权,结果反倒在权力制衡上,走上了正轨。
而今政事堂的七名宰相,杨邠、王章、苏禹珪、冯道、李涛、赵莹、范质,这是经过刘承祐不断因时因势调整而成的。
最初元臣权重,秉执国政,政悉出彼受,刘承祐深惮之。先分杨邠之权,又拿下任意妄为的苏逢吉,补以前朝宰相赵莹,以冯道等人制衡杨、王、苏。
后来发觉,窦贞固、李涛、赵莹有合流党同的迹象,今岁在许州解决皇叔刘信的时候,留其于许州处理后续事务,事毕顺势以其知许州,又以范质这个心腹之臣拜相。
如此一来,政事堂的势力由原本清晰的“两党”,变得更加模糊化。旧臣之中,老狐狸威望虽高,有抚人心之效,但凡事皆念自身,用得虽顺手,但于锐意进取的刘承祐而言,总差点劲儿,然朝堂之上,又少不了这种“润滑剂”。
李涛,治政经验还算丰富,办事能力也是有的,也有一定见识,只是格局不高,心眼不大,私心也稍重,勉强还能用。
赵莹,这个前朝的宰相,才德俱佳,老成持重,不形于色,只是仕汉,平日里显得比较矜持。未得刘承祐信任,更像是一个摆给前朝臣子们看的吉祥物。毕竟接收的后晋遗产,还是比较丰富的,人才不少,需要认真经营。
而从龙开国的元臣中,苏禹珪,这个人虽为文士,然才能有限,德操也不足,得以位居相位,只是因为跟对人,侥天之幸。但是此人,聪明的地方在于,识时务,并且似乎也有些趋利避害的嗅觉。如今在大汉朝堂上的作用,嗯,实则没什么大作用,基本上,只是领着刘承祐养在翰林两院、三馆及诸殿的文士,编书著史作学问。
杨邠与王章,自不用多说。
杨邠始终对刘承祐抱有戒心,刘承祐亦然,常生歹意,只是克制住了,在理政,弹压朝堂,打击犯罪,清查贪官恶吏方面,杨邠还是很有作用。但再大的作用,不能尽心侍奉君主,从来都是取祸之道。刘承祐的耐性虽足,但对其又能忍受多久?
王章此前提过许多次,此人能力算不得顶尖,只是州郡之才,但办事果断,作风强硬,意志坚决,亦有公心,在天下变乱为治的关键时期,由这样一个人掌控大汉的财政,并且干得还不错。
虽然有的手段过于苛烈,但劳心劳力,结果上是很有效果的。
以大汉拮据的财政状况,使之维持运转,又岂是容易的。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将心比心之下,刘承祐慢慢地放下了对其猜忌之心。
至少在初期的时候,以其与杨邠有同乡之谊,往从甚密,刘承祐将之打为一党,心中格外警惕。不过,在后来,因为朝局的变动,与刘承祐的作为,王章与杨邠之间,关系也慢慢疏远了,在政见之上,渐行渐远。故眼下,杨邠虽仍为首辅,但在刘承祐心中,王章的作用,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一个,便是范质了,其才学自不必多提,年纪也够,经验也足,亦有功劳,最重要的是,他算是政事堂中,真正的“帝党”,为天子刘承祐一手发掘出来。
对于政事堂中的诸宰,从刘承祐心里,显然还是不够满意的。不说其他,至少还得换上一个帝党,那宰堂之内,才算“正常”。
因此,刘承祐才会想到陶谷。个人品行如何,在政治上,当真不是硬伤,虽可作为政敌攻讦借口,但也要有效才行。关于政事堂内的情况,刘承祐近来也不时会考虑,七个名字写在纸上,删删减减,不论怎么减,只剩下三个名字,苏禹珪、赵莹,以及,杨邠!
......
百忙之中抽得点闲暇,刘承祐关注起南方的情况。来自湖南楚王马希广的奏报,言已经于上月十八,击破其兄马希萼的朗州叛军。
自信地阅读完毕,刘承祐以一种局外人的清醒语气,发表感慨:“这二马争槽,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王溥侍候在下边,听其感慨,轻声指正道:“陛下,时下应当是三马争槽,若算上马希声、马希范,则是五马了!”
“哦?齐物对湖南的情况,也有所了解?”刘承祐来了兴趣,看向王溥。
“楚王马希广的使者,臣与之相谈,结合逸闻,故有所得!”王溥回答道。
刘承祐“嗯”一声,坐姿更加安稳了,眼神瞟着他。
刘承祐目光中隐含的意思很明显,就是示意王溥细述自己的看法。
王溥也不矫情,微施一礼,便从容叙来:“楚王马殷,共有生子三十余人,其晚年,次子马希声掌权,长子怯懦。未免其薨后,同室操戈,诸子相残,争夺王位,故留下遗命,马楚权力传承,兄弟相继,兄终弟及......”
第173章 马氏内乱或可利用一下
“然,马殷方亡,尸骨未寒,马希声便遣使北上请得中原的任命,强压马殷长子马希振继任湖南节度。而马殷之遗命,在最初的阶段,便为马希声所破坏......”王溥叙说着。
刘承祐说道,言辞之间,略有哂意:“朕尝阅唐之史策,虽不详略,对湖南之事亦有只言提及。想那马殷,能逢其时,于天下板荡之际奋进,趁势而起,从一木匠,创立基业,成为一方割据之主,实为一时豪杰。
然而何以如此不智,他既有三十余子,难道还欲使三十余子,轮番继业吗,殊为可笑!兄终弟及,亦需因时因情而看,如此,实取祸之道!”
“陛下慧眼如炬,所言甚是!”听刘承祐之言,王溥表示赞同:“马殷欲求免兄弟相争,降彼遗命,想当然耳,就后续的结果而言,其目的未能达成,反使诸子争位,更加剧烈。近二十载来,马氏因湖南节度之位的斗争,究其根源,竟是马殷遗命!”
“马希声贪婪凶残,在位三年而亡。据马殷三子马希范继任,比之兄长,更加不堪,骄奢淫逸,纵情声色,大兴土木,奢侈无度,排斥贤良,戕害兄弟,以致湖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及至天福十二年,马希范病亡,若依马殷遗命,当以其诸弟中最长者马希萼继位。然马殷初亡之时,马希声便敢无视其命,而况于十七载之后。是故,马希范传位于其同母胞弟,而今的楚王马希广,如此一来,自然引得马希萼不满,以致兄弟阋于墙,兵戈相向。”
刘承祐淡淡地评价着:“如此看来,马殷一世英雄,最后却是遗祸于子孙了。”
“你说如今是三马争槽,还有谁?”看向王溥。
“马希崇!”王溥说出个刘承祐并不熟悉的名字,向其解释道:“据闻,马希萼作乱湖南,便有此人在其间挑拨是非,身在潭州,与朗州的马希萼相互勾连......”
“这等事情,连卿都探得了,马希广是如何反应的?”刘承祐隐隐感觉到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问道。
明白皇帝的疑惑在何处,王溥答道:“楚王除了派兵应对马希萼之外,对潭州的马希崇并无任何限制!”
刘承祐沈淡的目光闪了下,又问:“马希广的奏报语焉不详,可知马希萼兵败,马希广是如何处置的?”
提及此,王溥表情间都不由露出了点古怪之色,道:“为免伤及其兄,楚王下令军士不许追击,任由马希萼撤回朗州,仍驻其地,欲与之共处。最初,楚王便有逊位让国之心,不成,有臣下早察马希萼异心,劝杀之,亦为楚王所拒,乃致其祸!”
“马希广迂懦,竟致于此?”刘承祐有些不敢相信。
见状,王溥也是微摇着头禀道:“臣初闻之,也觉惊愕,楚王如此懦弱,纵容敌对,妇人之仁,迟早必遭其祸!”
刘承祐点着头,认真地思吟几许,说道:“马希广如此软弱作为,只会令马希萼此类愈加猖獗,更少忌惮。如料不错,一旦马希萼整兵之后,必然再度南下,谋求王位。以马希广这等性格作风,若不图变,人心必散,能挡一次,还能挡两次三次吗?”
“相较之下,马希萼人虽鄙,一心夺位,马希广迟早必为之所擒!”刘承祐语气很肯定。
王溥附和:“诚然!”
“湖南本为南方偏僻之所,地广人稀民贫,马殷筚路蓝缕所创之基业,却是要被马氏兄弟给败坏了!”刘承祐说道。
“接下来一两年,湖南定然多事!”王溥预估道。
刘承祐琢磨着此事,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御案,忽地偏头看着王溥问:“湖南之地,经过马希范残暴统治,士民大被其苦,而今又因马氏兄弟争权,而起兵灾,只苦了那些百姓。湖南亦是大汉国土,其民亦是朕的子民,朕身为天下之主,岂能坐看其遭兵燹灾祸,欲谋拯民于水生火热,王卿以为如何?”
刘承祐话里透露的意思,似欲用事于湖南,让王溥表情稍凝,稍稍看了他一眼,慎重地揖手回答:“陛下,大汉灾害方休,仓廪空竭,既欲备北寇而用事于东南,恐无力再顾及其他。而况,湖南于大汉之间,尚隔着荆南......”
刘承祐嘴角稍稍一勾:“顺道将荆南一并收拾,据此四面通衢之地,西可扼孟蜀,南可抑伪汉。东,则可顺流而制南唐,届时两面而伐,岂不美哉?”
见天子一副认真的模样,不似作假,王溥语气间却是忍不住发急:“陛下,荆南高氏而今对朝廷还算恭顺,进贡侍奉,亦颇尽心,不可兴无名之师啊。再者,以朝廷之力,实无两面两面用兵之力,即便荆南、湖南日益衰弱,也能牵扯朝廷不小精力。湖南凋敝,然荆南在高氏三代经营下,可称稳定。陛下有图南之意,还当稳步推进,不可操之过急……
王溥的意见已然很清晰了,并非不同意向南用兵,只是不建议时下刘承祐分心于湖南。
面对王溥有点紧张的反应,刘承祐却是不禁笑了,平静地呼吸几口,方才缓缓道来:“朕平日,甚喜有自知之明的人,而朕对己身,对大汉如今的情况,自认了解透彻,心中有数。战略所向淮南,乃既定之事,朕岂会放弃,断然不会改弦更张。”
听刘承祐之言,王溥神色放松,当即拜道:“陛下英明!”
“然我汉为马楚宗主之国,马楚若乱,朕虽远在东京,却也不好不闻不问,自当表现出中原上国的担当来!”刘承祐话说得冠冕堂皇。
王溥直接问道:“陛下意欲何为?”
“前番马希萼欲学马希声,上表东京,欲求得朝廷支持。诸公进言拒之,诏令湖南,让其言和。马希广虽则懦弱无能,然其为楚王,毕竟名正言顺。对于马希萼这等心怀叵测、乱逆之辈,朕甚鄙之,此番兵败,正需将制严厉申斥,令其安收朗州,老实做人......”
听刘承祐这么说,王溥脸上疑惑之色愈浓:“如此,只怕仍旧收效微小啊。为夺主位,马希萼此等人恐怕不会顾及朝廷的意志!”
闻言,刘承祐双目之中泛起些许狡黠的意味:“马希广若得朝廷支持力挺,马希萼如欲以一州之地抗湖南数镇,只怕势孤。其欲对抗马希广,会怎么做?”
“引外援!”王溥反应过来了,然后便细心考虑着:“湖南周遭势力,有实力插手的,唯有孟蜀与伪唐!然真正有出兵可能的,恐怕只有伪唐了!”
说道这儿,王溥两眼之中似乎也闪起了亮光。
对王溥的机敏,刘承祐很满意,悠悠然地说道:“当初高从诲与我朝交恶之时,称臣求援与金陵,李璟接纳之。王闽内乱之时,伪唐亦大出兵马灭闽。如马楚内乱不休,马希萼又称臣请命金陵,李璟会不会动心?”
王溥是彻底领会刘承祐的想法了,暗自权衡了一会儿,稍显保守地答道:“不能保证,然如真到了那等地步,却在伪唐主一念之间了,如于伪唐内部活动一番,结果如何,亦未可知!”
“但是,或可一试!”刘承祐表情淡定:“若伪唐用武于湖南,必分其兵,我朝届时发兵南下,或可省却不少麻烦!”
王溥下意识地点着头,望着面色平静,安然在座的刘承祐,作了然状。难怪天子会就湖南之事,与他讨论这么多,原是抱着以湖南之地为饵,分薄南唐军力的想法。至于那些关切湖南子民的场面话,王溥自动忽略了。
而刘承祐生此想法,却是由埋藏在他脑中的零星记忆而知,马楚在湖南的统治,似乎就是南唐出兵的结果。
第174章 冬季北巡
“把那件夹袄也拿出来,给官家带上......”坤明殿内,大符撑腰挺肚,扬手支使着宫人收拾,满脸的兴致。
刘承祐坐在一旁,手里拿着冒着热汽的茶杯,不时抿一口,看着他的皇后:“不用这般费事,北上御用之物,诸司使都有所准备。此番北巡,亦非出游享乐的,一切从简,不需冗杂之物......”
“已然入冬,天地萧肃寒冷,侵肌透体,其他的我不管,但这件袄子,务必带上。”大符从女侍手中接过一件白绒袄子,亲自递给刘承祐。
刘承祐顺手接过,摸了摸,触感十分舒适,用料做工还算考究。边上那名姿色秀丽跟随大符已久的女侍御忍不住插嘴道:“这是娘子花了近半年时间,亲手为官家缝制的,一针一线,一丝一绒,都凝聚着娘子的心意......”
这女侍御,语气中带着点怨意,看向刘承祐的目光,更隐隐衔着些幽怨。她是从符家陪嫁过来的,最初的时候当然抱有某种期望,然而这都快满两年了,刘承祐碰都没碰她一下,似乎对她完全没有任何兴趣......
事实上也正是这样的,刘承祐还真没有怎么留意过。
“多嘴!”大符柳眉微弯,轻斥了一句,不过玉面之间,浮现出了些许自豪满足的意态。
拉过皇后坐在自己身边,搂其腰,轻抚其腹,语气十分柔和地道:“你身子不便,这些俗务,岂劳你亲自动手?”
袄子都已经做好了,刘承祐说这般话,更像是安慰,并且对她的辛苦表示认可与赞许的态度。大符显然感受到了,如水的美眸之中,柔婉之色,愈加动人。
虽则入冬,天寒地冷,但刘承祐静极思动,起了北巡的想法,且心思一起,便按捺不住了,在立冬朝会上,宣布了北巡的决定。
选这么个季节北上,显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是带有强烈的政治目的的。一则这两年来,河北诸州,灾害不断,生民甚苦,刘承祐以天子之尊北上,意欲抚慰士民,安抚军心人心。河北的士民,需要就近沐浴一番乾祐天子的威严与恩泽。
二则,南征的战略定下,但北方却是不能不顾,甚至于,北方之重,更胜于南方。若不能有一个足够安心的后方环境,刘承祐又岂能专注于南面事。
北方之事,首在契丹,对于草原霸主,刘承祐暂时没什么办法,并不能施加什么影响,但对于内部,却是可以再作梳理调剂,尤其是御北边防需要重新调整。
大汉在河北的边防布置,还是当年刘承祐南下之前建立的,彼时便比较粗糙,以时下的情况,更需做些大的整饬加固,以备南下。
刘承祐的打算,是在接下来的两年内,重新构建一条足够强硬的防线。不过具体如何,还需刘承祐北上,实地考察一番河北尤其是成德、横海一线的军事情况,再作决定。
刘承祐说着便走了神,见状,大符也不以为意,只是安静地坐在其侧,默默地等着,不打扰他。
直到刘承祐回过神,注意到此点,给大符一个歉意的眼神,旋即抬手揉了揉脸,叹道:“天下苦战已久,朕致力于弭兵罢战,与民休息,然天公不作美,灾害不绝,河北受创尤甚。故为安人心,振民气,冬巡之事,朕必力举之。”
这是刘承祐主动给大符解释自己的行事了,这等恩宠,对于大符来讲,比起你侬我侬,恩赏不断,更加重要。
“二郎心念天下,胸怀四海,我明白的。”大符一副贤惠的模样,对刘承祐表示理解支持。并没有以天气恶劣、道路难行等客观情况,对刘承祐行劝阻之事。多说的话,也只是对刘承祐进行叮嘱,保重身体,小心染寒之类的关切话语......
“只是不能随二郎北上,伴驾在侧。”说着,大符的语气间便带上了少许遗憾。
“日后有机会的!”见状,刘承祐则温言道,握其手:“你在东京,好生养胎,每日替我向太后问安!”
“是!”大符应下,玉手下意识地摸着自己凸起的肚子,眉宇之间散发着母性,稍显慎重。
“嗯......”沉吟了下,大符看着刘承祐,建议道:“二郎此去,带上折家娘子吧,以便伺候。”
闻则生讶,刘承祐偏头看着皇后,通情达理的面容间,尽显坦然。讶异之色,只脸上闪忽了一下,旋即隐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按了按她的手。
待刘承祐离开后,大符的神情有些许收敛的变化,旁边的女侍御张口欲言,被她扬手止住,思及方才的对话,嘴角稍稍勾起一道自信的弧度。
离开坤明殿后,内侍引路,侍卫随行,刘承祐信步走在宫室之间,一向沉凝的面容,难得地轻松了许多。不管是否发自真心,符氏确实有母仪天下的气度与见识,很让刘承祐满意。至于其偶尔表露出的醋意,也并未引起他的不耐,反令他觉得真实,聪明贤惠,知进退,能识大体,能做到如此的地步,已是难得,符彦卿真的培养出了一个好女郎。
“官家,是回崇政殿,还是?”见刘承祐漫无目的地的样子,而今几乎与刘承祐形影不离的张德钧,主动请示道。
脚步一停,刘承祐四下看了看,吩咐着:“去高贵妃那边吧!”
“是!”张德钧当即吩咐着变道引路。
北上之前,皇后这边待过了,是不能厚此薄彼的,贵妃那里也得去。后、妃身后,可代表着符、高两个家族,两方节镇,而两个老丈人,在镇守地方上,还是给朝廷以不小的支持,刘承祐并不想自宫中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
乾祐二年冬十月戊寅(初九),刘承祐御驾出东京,北上巡视。
此次巡视,力求效率,随行从简。一切都透着刘承祐的简朴之风,除了贤妃折氏以及少量必要的伺候人员之外,没有再多带其他人。
朝臣之中,宰相杨邠与李涛再加枢密副使王峻随驾,刘承祐带人,都是有所针对性的。至于护卫的军队,仅自殿前铁骑军中挑选了三千骑,禁军中似高怀德、赵延进、赵匡胤、张永德此类的后起之秀,得以随驾,又以回京担任龙栖军都指挥使的慕容延钊为行营都部署。
第175章 在滑州
说起来,登基不满两年,这已然是刘承祐第三次离京出巡了,继位之初西巡洛阳,二年春南下许州,此冬北上,若算上平河中一役,那便是四次了。刘承祐沉肃面容下,那颗不安分的心,许多人都有了足够深刻的感受了。
一般来讲,皇帝出巡,若摆开天子仪仗,做足排场,劳民伤财,那是一定的。正是因为对此有数,这次北巡,比起前番,又简陋不少。不只对自己抠门,随行的十余名大臣也一样,并限制其所携僮仆、护卫人数。
行营护卫军队为马军,又配备了不少驮马车辆,故此次北巡队伍,机动性很强,寒冷的天气虽有影响,但行进的速度也不慢。按照计划,御驾至滑州,经过白马津渡河,再行东转邺都。
白马城距离东京不足两百里,清晨自东京发,第二日午后便至。御驾至,滑州职吏将校,在节度使郭从义的率领下,冒着寒风出城相迎。刘承祐提前打好了预防,降诏迎驾之事,勿致扰民,郭从义也是这般做的,故在滑州,刘承祐没有见到滑州士民热情相迎的场景。
事实上,刘承祐心里还是有些“失望”的,就没有百姓,不避风寒,主动迎候,欲观圣颜的......矫情!
在白马城下,刘承祐下御驾,亲自扶起郭从义,握其手,对这大汉的元从旧臣善言安抚,赞其戍守之功,做足了姿态,给足了面子。出自河东的众多元臣中,郭从义算是中上等的人才了,也知进退,对刘承祐这个年轻的天子还算顺服。
主动向刘承祐介绍滑州的将吏,在刘承祐提出直接要巡视滑州戍防时,也不觉有异,分外恭顺。
作为临河设防,拱卫东京安危的要地,滑州的军事实力还算雄厚,仅禁军,便驻有五千。当然,如今这五千禁军,是经过前番朝廷整编过的,直接隶属于侍卫司统管,郭从义虽挂了个滑州马步军指挥使的职位,但真正统兵的,是调任于此的都指挥使王殷。
显然,有这支禁军的存在,才是郭从义对刘承祐,对朝廷那般恭顺的根本原因。事实上,似滑州这样的地方,绝非一般的外镇,朝廷的影响力很大,完全不具备割据对抗朝廷的实力。
并且,在刘承祐几番动作下,朝廷对其掌控力度也正在逐步增强中,军权的收制已成基础,财政方面也正在逐步瓦解。如许州一般,刘承祐欲收节度之权,当然要从在这等近畿州镇着手。
郭从义这节度使做得还算不错,虽然没有什么突出的政绩,但胜在踏实,在镇一年多了,没有什么恶名。前番也是积极配合朝廷简政安民,休养生息的政策。
在任上,屯垦劝农,疏浚沟渠,缮护城池,加固河防,修筑道路,防害救灾......该做的,郭从义也都带人做过,只是效果嘛,不是特别突出罢了。不过,对于一个武夫而言,还能对其多苛求什么?
不及停歇,花费了半日的时间,刘承祐对滑州,主要是白马一代的军队戍防、民政庶务之事上,简单地进行了一番巡察考问,又关心一番夏季蝗灾处置以及秋收的情况,结果还算满意,又勉励了一番,顺便给郭从义加了一个“太尉”衔,以资鼓励。
行营扎于白马城外,如往常一样,刘承祐勒令禁止一兵一卒进城,军中并无多少怨言,因为刘承祐自个也住在军营之中,宿于冬夜寒帐。
虽然在大汉腹地之中,慕容延钊将宿营安排得很有条理,布置很有水准,营盘扎得很牢固,一切透着行军打仗之时的严肃性,没有丝毫轻慢疏忽。傍晚刘承祐亲自巡营之时,当着诸将臣的面,对慕容延钊表示了极大的赞誉。
郭从义自白马府库,调拨了一部分物资,又自城中豪商富贾“募捐”了一批酒肉,送至军营,用作接待劳犒。
一座简简单单的营帐内,烧红的炭火将寒气驱散,蒸腾的热气,弥漫的酒味,将其间的气氛烘托得热烈。
几名禁军将领襄聚于此,随意地盘坐在内,饮酒畅谈,都是皇帝刘承祐所看中的年轻人,军中的后起之秀。高怀德、赵延进、张永德、赵匡胤俱在。
观帐中情况,俨然以高怀德为主,论军职,论身份,都以其为尊,毕竟是天子的大舅哥,临清王的儿子。其他人与之相比,总归是要弱上一筹的。
当然,如欲仅凭身份,高怀德想要压服这些人,得到他们的认可,也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就算排除身份上的优势,高怀德的履历也是十分优秀的,毕竟还是少年时,他便随其父高行周开始了军旅生涯,打契丹,平贼乱,在大汉立国之前,便能以军功得领刺史衔,这便高了彼辈几个档次。
赵匡胤在期间,出身算是最低微的了,不过其能力、品性、人格魅力俨然不俗,又有不错的交际能力,与高怀德、张永德这些人交往,倒也得到了他们的认可。聊天打趣,相处融洽。
两名部曲掀开帐帘,抬进半只烤好的肥羊,肃冷的寒风卷帘而入,让帐中的青年将领们头脑清醒了不少。
赵延进搓了搓手,迫不及待地拿起刀子,割了一块烤得焦黄的羊肉往嘴里塞。嚼了嚼,擦了擦嘴上的油,嘟囔道:“选这么个时节北巡,陛下也不怕冷......”
闻言,赵匡胤便以一种提醒的语气道:“我等乃天子亲校,陛下但有所命,赴汤蹈火,亦未敢辞。赵将军,万不可非议君上啊!”
“哈哈!”听赵匡胤之言,赵延进顿时乐不可支,笑道:“元朗兄不必紧张,我也侍奉陛下许久了,以他的胸襟气度,断不会因此而罪我等的,甚至可能付之一笑。”
赵延进这个人,才能见识都有,胆略也足,平日里便是个不拘小节的人,颇有豪迈之风。对刘承祐的性情,倒也看得准。
见状,赵匡胤无奈地附和了一句,对天子的胸怀大唱赞歌,不过对自己的谨慎自律,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
赵匡胤可没有在座诸人的底气,其父赵弘殷在禁军中也算高级将领,但高得也有个限度。他得以提拔于刘承祐,自觉幸运,正是向上奋进,建立功业,实现抱负的时候,不愿因为言行之类的事,给天子一个不好的印象。
“元朗说得对,陛下胸怀天下,为体察民情,都不避风寒,我等又有什么好抱怨的。此番北上,陛下不带功勋老将,但拣我等后辈扈从禁卫,这是陛下对我等的看重与信任......”高怀德也发话了,张嘴便不遗余力地替小舅子聚敛军心。
军心是如何凝聚的,忠诚是如何培养的,就是这般潜移默化,不断重复强调......类似高怀德这样的将领,刘承祐已在军中安插了不少,高怀德这是比较含蓄的,有些中低级军官,配合着刘承祐调配入禁军的文吏,那吹捧,足以让刘承祐自己脸红。
见高怀德都发话了,赵延进赶忙道:“算某失言了,自罚三杯!”
说着便拿着酒壶倒酒。
见状,赵匡胤又适时地开着玩笑:“你这哪里是自罚,分明是自奖啊......”
第176章 去邺都
都是好酒之人,这群人中,尤以赵匡胤的酒量最好,不过,都保持着克制,酒意到了一定火候,都下意识地停杯罢盏,不约而同的表现,以烤肉而助谈兴。
帐幕再度被掀开,且此次力道很大,一股冷风卷着草屑直袭帐内,凉意侵面,赵延进不由打了个哆嗦,张口欲骂。不过见着入内的那名透着儒雅气息的将领,硬生生管住了嘴。
“参见慕容都部署!”一干将领,立刻起身,整齐地拜道。
进帐的,正是此次行营都部署慕容延钊,简单地扫了一圈帐中之景,慕容延钊露出一个和善而不失威严的笑容,问道:“诸位酒可喝好,肉可吃好?”
互相望了望,高怀德主动道:“承陛下赏赐,末将等已足食足饮。”
赵延进则轻松向慕容延钊邀请道:“还有些酒肉,慕容将军要不要与末将等共享?”
在赵延进酒意浅薄的脸上停留了一下,慕容延钊表情一肃,音调上扬,唤道:“赵延进、赵匡胤!”
“在!”被点名的两个人立刻腰板坚挺,高声回应。
“你二人陪同本都前往津头,滑州官府已然准备好了浮梁,需要巡察一番,以备明日渡河,不能出纰漏!”慕容延钊吩咐着。
“夜已深,你们轮班巡视诸营,加强警惕,不得疏忽!御营那边,轮值不得延误,失期者斩!”又朝剩下的高怀德等人命令。
“是!”一干青年将校齐声应命,神情十分肃重,在慕容延钊面前,还没人敢端架子。
都不是蠢人,他们虽则为皇帝看重,但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数的,眼前之人,可是天子真正的心腹将臣,潜龙之时便派人延请出仕的。
慕容延钊转身离去,赵延进与赵匡胤,立刻拾起兜鍪戴在头上,挎着钢刀,便跟了出去。别看赵延进平日里话,稍显轻浮,但正经起来的时候,干练之风立显,举止得体,就仿佛当初刘承祐第一次见此人之时,一眼便看上了他。
对于帐中的这些青年将校,慕容延钊心中也是很满意的,对刘承祐看人的眼光,也是分外感慨。这些人中,可都是很有潜力的将帅之才。
慕容延钊前番奉命回京掌军,除了应有加官升职,嘉奖恩赏之外,更表看重的是,将之召入进宫,与之深谈。托以腹心之谋,将南征战略征询他的意见,又对未来禁军的发展与其交流想法,其中有一点,便是针对性地提拔有潜力的青年将校。
此番出巡,将高怀德等人带上,刘承祐便朝慕容延钊叮嘱过,让他行进之间,对这些人多加提点。
行营的情况,有慕容延钊总领,足够让刘承祐放心。御营这边,刘承祐与郭从义等滑州职吏,简单地进行一场饮宴会谈之后,已然告歇。
御帐中挂着一张河北舆图,已经是张相对详细的地图了,河北诸州城池、主道、山川、林野,尤其是南易水一线,更是标记了其间的兵力部署、城防等重要军情信息。北巡才起了个头,刘承祐人虽然还未过河,但他的心思早就飘到北边去了。
御前,一名浑身上下释放着朴实无华气息的禁军低级军官,简单地将高怀德等将校聚会的情况上报,其一言一行,都有记录。
“朕知道了!退下吧!”刘承祐轻点着头,朝张德钧示意了下:“赏!”
“谢陛下!”
闻其报,刘承祐的关注点,偏到了赵匡胤的交际能力上,属实不错。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猜忌,军中人缘好的将领并不少,刘承祐也不可能让所有臣子都成为孤臣,只是碍于“宋太祖”的威名,稍微多关注了些罢了。
驻足盯着舆图一看,便是一刻多钟,直到折小娘亲亲自端着盆冒着热汽的水进帐,刘承祐方才回过神。
“官家,时辰已晚,该歇息了!”折小娘睁着灵动的双眼看着刘承祐,轻声道。
看着折家小娘子,热汽在她秀丽的面容前袅袅升起,刘承祐心中没来由的有些触动,道:“那就歇了吧。”
这小娘顿时露出了点喜悦的笑容。
帐间内侍拾掇着舆图之时,刘承祐正坐在只简单铺了层软褥的行军榻侧,褪去鞋袜,踩在盆中。折小娘则捋起袖子,跪于其侧,亲自替刘承祐搓拭着。
冬季临睡前泡个脚,个中滋味,分外舒爽。再加有美人相伴,刘承祐直感疲乏尽释。折家娘子伺候人的手艺,当然算不得上佳,但是,贵在那份心意。让一巾帼虎女,屈身下侍,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刘承祐心中还是新生感慨。
微闭目,刘承祐随和地同折小娘闲谈着,言及不需她如此亲侍,但为其所拒绝,并且仰着玉颊,格外认真对刘承祐说,受皇后所托,不敢怠慢。
这个时候的折小娘,在刘承祐眼里,比以往的英姿飒爽,更加让他心动......
刘承祐原本动了也给折小娘洗洗脚的念头,不过转念便放弃了,毕竟,这等待遇,这等恩典,是大符都还没享受过的。
当然,在此寒夜,刘承祐是与折小娘同榻而眠的,美娇娘亲承恩露,此前只被稍加开垦,此番刘承祐对之进行了一番深耕细作......
结实的身子,细腻的,饱满的,圆润的,修长的......
都带着匠人精神,认真感受,认真体会。
翌日清晨,刘承祐在稍显疲惫的状态中,下令开拔,在滑州文武的恭送下,继续北巡。
渡河筹备妥当,仅耗费了一个多时辰,三千多人,包括骡马车仗,便顺利地渡完。
过了河,踏上黄河北岸的土地,此次北巡才算真正开始。
大河两岸,厉害是国家膏腴之地,文化繁荣,经济发达,尤以邺都一域最为突出。在由乱变治的过程中,恢复速度是很快的。
这是将近两年以后,刘承祐再度踏上河北的土地,比起当初随军讨逆,此番心态又有所不同,最大的差别,乃是他此番是以主人的身份而来,视察他的领土。
未再求快,在通往邺都的路上,刘承祐不时停下察看乡野,问询民情。与当初的印象相比,最直观的感受便是,秩序的恢复。
第177章 躬身入村野
北渡之后,御驾转道东北向,顺着永济渠南段,朝邺都所在的大名府行进,直到入境,驻停内黄县。
内黄地处冀兖交界处,在大名府西南,从地图上看,有点虚悬于外的感觉。纵其历史沿革,有点“多灾多难”的意思,屡遭废置,所属也在魏、相二州之间轮转,还是所处位置不那么“清晰”。
不过一直以来的是,内黄都是一片丰沃之土,全境平原,农业发达。
在前几年的战乱中,内黄各方面也遭到的极大的破坏,杜重威被平灭之后,高行周受朝廷命,重建秩序,在刘承祐继位的这近两年的时间内,也逐渐恢复,流民还家,匪盗禁绝。
不过这两年河北灾害不断,波及甚广,内黄也免不了受其影响,刘承祐虽有蠲减的政策降下,但落到地方,落到基层的黎庶身上,也只是扬汤止沸,即便主一方军政者是高行周。
得知御驾过境,内黄这边,县令及属吏是早早地便做好了迎驾事宜。刘承祐仍然记得,去年西巡洛阳之时,一路所过,地方官员将吏,大多我行我素,不怎么把他这个皇帝放在心上,逼得刘承祐下狠手,处置了一大批官员。与之相比,此番就是最大的区别,不管如今的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度有多薄弱,但威严明显在加强中。
让随行的宰相杨邠前去应付内黄的职吏,刘承祐自脱离大队,在高怀德与赵延进领军护卫下,直扑内黄乡里。
“陛下如欲察问民生,唤些农民前来问话便是,何必躬身而往。这终究在方镇,不是畿内,陛下身系天下,当社稷之重,如此脱离大军,御前护卫力量薄弱,还是太危险了。倘有恶逆之人,心怀叵测......”策马紧随刘承祐之侧,赵延进忍不住多嘴朝他进谏道。
随行护卫的,仅有三百骑,虽则装备精良,战力强悍,但仅以人数而观,确是薄弱了。
刘承祐还未表态,旁边的高怀德听到了,顿时面露不快。在魏博的地界,纵有居心叵测之徒,能聚兵而攻,对刘承祐的安危造成威胁的,只有驻守邺都的高行周有那个能力与实力了。
高怀德想到这层,赵延进或是无心之言,于他而言,却是有些刺耳。
哪怕平日关系不错,高怀德语气也格外发冲,表情严肃,针对着赵延进说道:“王土之内,若有贼子胆敢犯上谋乱,臣必拼死卫护!”
高怀德的怒气让赵延进微微发愣,不明所以,刘承祐注意到大舅子那张冷脸,目光一闪,以他愈加剔透的心思,只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
“朕继位以来,致力于太平天下,宽刑简政,剿匪击盗,制暴戡乱。自认对河北子民,虽加恩未厚,但也多有德泽。若还有人生不臣之心,兴逆乱之举,那么不是彼辈不可救药,便是朕所作所为仍有不足之处,需自省以图善改......”刘承祐又开始日常的冠冕堂皇。
话一出,顿时引得高、赵二人恭维叹服,虽然从表情上看,并不是特别感动就是了。倒是随侍在侧的折小娘,望着刘承祐那散发着自信神采的侧颊,两眼稍弯,浅笑道:“官家有此胸襟,是天下之福。”
刘承祐瞥了大舅哥一眼,指着以严密护卫阵势,围绕在四周的禁军,满脸轻松,将声音刻意提高:“殿前军乃禁军精锐选拔,铁骑军乃殿前司骨干,而随驾众军则是铁骑军中的菁英壮士。在朕眼中,天下精锐莫过于此,以一当五不是问题,有此虎贲相护,有良将相随,难道还护不住朕吗?”
这一回,周遭闻其言的将士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刘承祐历来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展示风采,邀买人心的机会。且越来越顺畅,越来越自然,想当初,他偶尔还会面热,还会回忆思量自己说法是否有不当之处。
现在,则不需要了,一则他的功夫慢慢练得登堂入室了,二则身份的加持权威的提升足以让别人忽略一些细节。
就在内黄近郊,随机选了个村庄,大片的农田,平铺在原野上,显然是经过官府重新厘定划分的。冬季的田亩,一片萧索,田面仿佛凝了一层轻霜,未经过规整的土壤只剩下一片狼藉,田埂各处,尚且残留着少许几乎腐烂的秸秆。
骑士轻驰而来,打破的村庄的宁静,在庄民惊惧的目光中,高怀德安排人把住各处道口,严禁出入,又亲自带人,将外围一所村舍包围,请出主人家,将里外检查一番,确认无异状之后,刘承祐方姗姗来迟。
为策安全,该扰民,还是得扰。
黄土垒就的土墙内,竹木屋舍四五间,篱笆之侧种着几排菘菜,长连的鸡笼里三两只土鸡碎碎地叫着,拴在院角的守户犬不停地朝闯入农户的禁军卫士咆哮着,还是在一名年岁不大的农家少女安抚下,方才呜咽地止住吠声。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河北农家,八口之家,三代俱在。主人是个老汉,看不出年龄,身形消瘦,皮肤粗糙。
刘承祐前一次这般深入乡野,察问民情,还是当年在恒州的时候。
在刘承祐踏入农家小院之时,一家子埋头跪地,瑟缩在一起,颤抖的身体尽显惊惧之情,话都不敢说。
随意地摆出两个马扎,与折小娘坐定之后,刘承祐看着穿着简陋的一家子农户,伸手:“平身!”
老农闻言,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张德钧注意到了,立刻发声,有点客气地提醒道:“陛下让你们站起来回话。”
面面相觑,仍旧不敢动弹,见状,刘承祐示意了下,张德钧亲自上前将之扶起。老农举动尽显局促,再没有见识,也能感受到坐在面前男女身上的贵气,而况有那么多“凶恶”的大兵护卫,腿肚子都在打颤,不敢抬头。
“老丈年岁几何?”刘承祐语气温和地问。
老农支支吾吾,经过张德钧的翻译之后,才明白眼前的贵人是在问自己的年纪。
这才给了一个很明确的回答,不知道自己年岁,更不知自己生于何年。
刘承祐又问其是否当地人,说是从相州那边迁来的。
直接对话,刘承祐改不了文绉绉的范儿,老农又一口乡音,沟通着实有些费劲。不过磕磕绊绊的,还是将老农一家子的情况了解清楚了。
也不是相州人,具体也不知多少年前从河东逃难至相州汤阴,从其模糊的描述,刘承祐猜测大概是石敬瑭起兵期间。
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早年参军,其后杳无音信,估计是不知道死在哪里,哪场战事,留。二儿子当年被抓为壮丁,有幸活命,瘸腿而归,娶了个农妇。三儿子成婚数年,目前在当兵。小儿子才刚长成,在家种地,很勤快,世道渐安,正准备攒钱粮讨个媳妇。
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年纪都还不大,却也能帮忙农活。
契丹军北撤之时过相州,烧杀**,举家逃奔山林,大汉建立后,招抚流民,随波逐流至内黄。
官府分了五十亩地,就此安家,又自垦荒几十亩,以灾害之故,收成不是很好。税收也不轻,田里为数不多的产出,大都被官府征收了,所剩余粮,精打细算,过冬都难,若再准备冬种春耕,就更难了......
这,就是一家,生活贫苦,地地道道的愚民。
第178章 头脑清醒的乾祐帝
刘承祐又问了些朝廷政策上的问题,结果嘛,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内。他此前所降惠民政策,基本上,都没有落实下来。官府不作为是一方面,官府无力作为也是一方面。
很快,刘承祐便结束了与老农滞涩而艰难的对话,该了解的,想要了解的也都差不多了。又往村庄内多走了几户,察问之下,此间百姓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况,甚至这村左农家,还是勉强“富裕”之家,毕竟家里劳动力还算充足。
在民生的恢复上,刘承祐除了从宏观大局方面定下些积极政策之外,并不能做太细致有效的事情,更多的,还得靠民间长时间的自我调节。
但是,休养生息,无为而治,放任自流,也是不可能的。刘承祐继位以来所做的一切,相较于安民养户,更确切的说法是巩固他的地位,树立他的权威,借以维护对他所承继的大汉江山的统治。
这是最根本、最核心的事情。爱民之心或有,但就目前为止,刘承祐的“惠民”政策,更多的还是种表面功夫,向全天下表示一种态度。
据庄民所言,侧面而观,内黄的地方官做得还不错,据说是高行周提拔任命的县令。别的可以暂时忽略,但在招徕人口,厘定土地,屯垦劝农方面,还是十分用心的。受灾之时,也有积极应对,主动措施,使得境内百姓损失减至最小。
这座新建不足两年的庄园,被刘承祐这番视察侵扰的厉害,等那三百高头大马,精兵锐甲的军队离开,待庄间土道上被扬起的稀薄的尘烟平息后,庄内民户才敢稍稍探头,以观情况。
相互询问,发觉庄内各家,丝毫无损,屋舍未毁,财畜勿失,且庄口原本损坏的一座篷寮被修好了。略感惊奇,以大汉如今的世道,虽在高行周治下,虽不至于兵过如蓖,但似这般秋毫无犯的军队,还是让人意外的。
被刘承祐访问的几个民户,还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甚至老农们对向他们察问的那个重兵护卫的年轻人的身份亦没个概念。还是庄内的乡长里长察问,听到“陛下”之类的字眼,方才大惊,赶忙率着在场庄民朝西拜倒。
皇帝终究是皇帝,在这么个治乱不定的时代,生存已是不易,但得有机会如此近距离感受天子的威严,对于这干愚民而言,也是幸事。
最感可惜的,要属此地乡长。原本在禁军入庄的时候,便很有眼力地想要试探一番,可惜未得近前,被禁军卫士严厉地屏斥在外。
离开这座不大的庄子后,刘承祐面上看不出喜怒,一副深沉沈淡的样子。倒是随侍在侧的折小娘子,以一种怜悯的语气,感慨着:“只知河北灾情不断,黎庶贫苦,却是想不到贫苦至如此境地!”
“这是我这个做皇帝的失职啊!”闻言,刘承祐顺口说了句。
见状,折小娘快速地摇了几下脑袋,晃得一缕丝发落了下来,向刘承祐解释道:“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感受着折小娘子有些紧张的语气,刘承祐神色松弛下来,宽慰着反问道:“府州偏居北塞,内黄则为河北腹地,此间百姓贫苦,比之府州如何?”
闻问,折小娘眨巴了几下明亮的眼眸,想了想,有点自豪地道:“虽不富足,但家有所产,户有余粮。”
“好个家有所产,户有余粮!”刘承祐咬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意态坚定,尽显风姿:“这,便是我今后的施政目标的!”
讲理想,谈目标,已是刘承祐的看家本领。
言罢扬起御鞭,猛抽一记,似乎在发泄心中的闷气一般,胯下的骏马“吁律”一声嘶叫,迈起马蹄顺着土道,飞奔而去。
见状,折小娘玉容一紧,秀眉一蹙,紧跟着驱马尾随。引得高怀德与赵延进,慌张张地带着人急奔护卫。
事实上,村野一行,刘承祐心里要说没有触动,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心里也清楚,地方百姓之贫苦,他这个皇帝与朝廷,也是有一部分“功劳”的。
两年以来,虽则废除了一些不合理的税收,但基本都是些苛捐杂税,公支摊派,但在正税方面,是一钱一粮不能少的。并且,在这方面,朝廷的监督并不得力,虽则外台监察系统刘承祐正在费力重建之中,但是这需要一个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地方官员表现如何,中央根本控制不住。
事实上,刘承祐上台以来,最让他不爽的与不适的,不是对军队的小心翼翼,不是元臣故旧的傲上恃权,更不是国家的穷苦拮据。而是一直以来,政策的实施与执行,这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京畿,朝堂,军队,已然基本被他稳定掌控住了。但是,京畿之外呢?每有政策,往往令出东京,波及近畿,然后再远就难得到及时的反馈了。
每思及此,便使刘承祐心中充满一种汹涌的紧迫感与危机感,对于这个国家,他这个皇帝,在掌控力度,实在是太薄弱了。即便,这是自后梁以来,所有中原君主与政权都要面对的问题。
这也是刘承祐费大力气、重心思,重建制度,重定典仪,举拔人才的原因,只是因为时间不够长,成效还未显现出来罢了。
如今,归中央直接控制的州镇并不算少,东西两畿及一大半中原地区,大部分关中地区,以及河阳、河中地区。但仅以这些理地盘,供养偌大的东京官僚、军队,是很艰难的,绝对缺不了地方州镇的支持。
两年以来,山南、京东,河东,乃至河北的方镇,往东京进贡的财税并不算少。以魏博为例,除了在两年前以讨灭杜重威,各州损害严重之故,朝廷蠲免其税赋之外,此后再没有此等事。
刘承祐上位之后,即便魏博遭受灾害最严重的时候,刘承祐也只是下诏大名府,救济灾民,削减贡资。总之,一个中心思想,可降,可减,就是不能免。按照继位之初的诏制,即便州府仅得一个铜子的税收,也得掰成两半,供给东京。
当然,如此做法,会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比如他这个皇帝的风评,州镇是否心服,地方财税不透明,百姓以此遭受剥削,民怨,民乱等等问题。
但是,一切都比不过每岁两次,输送往东京的钱粮,来得实在。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但就目下而言,天下百姓,并不是撑载大汉这艘船的水,东京的军队、官僚、士民才是,他们才是刘承祐这个舵手劈波斩浪前行的根本。
水或有沸腾之时,但只要缓过劲儿,总有平息的一天,从那庄内的愚民表现就可知。而况,大汉最难喘过气的那段艰难时光,已然度过。接下来,还有什么能打倒刘承祐。
他所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平天下,如何治天下,如何安天下。从定下“先南后北”的战略开始,他便已然走上了这条会越走越宽的路。
迎着凛冽寒风,疾驰数里方止,剧烈运动之后,使得刘承祐身体发热,火气逼汗。
紧跟着的折小娘也是吁吁喘气,小脸通红,不过喘息地很均匀。
刘承祐的精神显得有些振奋,盯着折娘子的脸蛋瞧,强势的目光,看得贤妃娘子有些局促而羞涩地别过了头......
第179章 再见郭荣
喘气的功夫,高怀德带着人赶了上来,以十分高效的速度将帝、妃二人围在中间,又迅速地转变成一个护卫的防御阵型。
高怀德驱马上前,面不红,气不喘,不过语气甚急,朝刘承祐道:“陛下,万不可再行此轻慢之事,倘有差池,末将等万死难赎其罪!”
赵延进跟上来,也是同样忠心护主的表情。见二人这副耿耿之态,刘承祐颜色收敛,朝二者肃容道:“朕一时孟浪忘情,还请担待!”
闻言,高、赵二人,神色这才缓和。但见皇帝虚心明谏的反应,形容之间又不禁流露出少许不好意思。
“回御营吧!”恢复了平日沈肃的样态,刘承祐一招手吩咐,在三百铁骑的护卫之下,慢慢地朝着内黄县城而去。
途间,数骑趟风而来,看其装扮以及背上插着的色旗,乃随行的传令侯骑。
经过盘查,得以近前,不待其开口,刘承祐直接问道:“何事?”
“回陛下,镇宁军节度使郭使君,北上求见,正在行在等候!”侯骑答道。
得知郭荣来谒,意外之色只在刘承祐脸上轻掠而过,随即不再耽搁,下令加速返回。
如前,御营搭在内黄县城之左,倚着一片民舍,阵盘严谨,有军士看护着县令亲自带领衙役、民夫往营内押运补给。
刘承祐率人归来之时,正见营门口,恭候着的几道人影,居其中,最显眼的便是郭荣了。头顶短幞,一身看起来比较陈旧的袍服,身材不够高大,形容严肃地伫立在寒风中,却显英姿。
足足两年未见了,不过一直以来,刘承祐与郭荣都有奏章、书信之往来。近前,飞跨下马,刘承祐热情地走向迎上来拜见的郭荣,笑容在脸上绽放,十分亲切地按其手,抚其背,与之寒暄着:“有劳郭卿久等!两载未见,朕甚想念,郭卿风采依旧啊!”
“臣郭荣,拜见陛下!”虽然被刘承祐托着,郭荣仍旧保持着礼节。
见刘承祐有如从前,甚至更加亲善的态度,郭荣神情也微微放松了些,向他道:“两载未见,陛下已君临天下,威仪更盛,如冬日之阳,令臣敬畏!”
刘承祐闻言即笑,扫了眼跟在郭荣拜倒的两名英武年轻将校,他还有印象,当年平邺都之时见到过,叫潘美与马仁瑀。
收回目光,刘承祐招呼郭荣等人:“此间风大气寒,随朕还营叙谈!”
“是!”
空间宽大而摆设简单的御营内,济济一堂,内黄县令及数名属下职官终于得见君颜。
在前半日内,认真准备迎驾事宜,只得了杨邠与李涛的接见抚察。而得知刘承祐,竟然亲自去巡察乡里之后,心头更生忧虑。
有所耳闻,去岁天子西巡之时,可处置了一大批地方官吏,生恐此番自己被拿来树立典型。天子“爱民重农”的名声,在长达两年的时间内,宣传效果还是不错的。自知其事,对于内黄辖下黎庶的生存情况,县令心中有底。
若是让刘承祐看到某些恶劣的情况,以之法办树威,自己虽是临清王提拔的故旧,但县令也不认为高行周愿意为保自己对抗天子。那除了是皇帝,还是女婿。
不过,刘承祐一张嘴,便给内黄县令吃了颗定心丸:“朕亲察村野,生民虽苦,却饱含冀望,内黄县安民治政尚可,当再接再厉!”
已经四十余岁的内黄县令,顿时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长拜倒地,大赞陛下圣明。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老实地退下,继续为行在增补供给去了。
“陛下不避风寒,亲巡北境,俯察民情,是圣君之象啊!”御帐温暖的环境,使得郭荣原本有些苍白的脸渐渐恢复了红润,张口便向刘承祐感慨着。
类似的恭维之语,刘承祐听得已然不少,但从郭荣的嘴里说出来,就是让他心情愉悦。
扬扬手,表示谦虚,刘承祐做出一副哀民生之多艰的表情,动情道:“河北近两年来多灾多难,百万子民艰苦度日,朕时觉自身德行浅薄,方至于此。深处宫室,长坐立难安,辗转难眠,故有此行!”
说着,刘承祐将话题引向郭荣,以一种感慨加赞赏的语气道:“澶州当大河要冲,乃拱卫东京之重镇,郭卿在任两年,便使境内肃然,匪盗禁绝,秕乱不兴。政通人和,可称上佳!
朕此番北巡,原无意过境,非不满于郭卿,而是将澶州托付于郭卿,朕放心。朕确信,郭卿在镇,足可使上下相安。”
刘承祐这番姿态做得十足,以国士待之,并给郭荣一个“免检”资质。
如此恩遇,哪怕以郭荣平日的严谨沈肃,也不禁动容,起身长拜,感激不已。如此一来,经久未见的那种疏离感,也自然地消散不少。
大概是情绪亢奋而激动,郭荣不禁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刘承祐目光一扫,在郭荣那明显因勤政而苍老了几分的面容间停留了一下,径直起身,将身上穿着的那件夹袄脱下,披在有点错愕的郭荣身上。
没有多言语,坚决的动作,使得郭荣更是感动不已。刘承祐不知似郭荣这样的人,能否真正收服,但是,他已然将他所能想到的收买人心的手段都用上了。至于更多的,刘承祐并不多苛求,也不需要。
不过,在后来,郭荣方知,刘承祐赏赐的夹袄,是皇后符氏亲手缝制的。至于是谁透露的,就有些讲究了。
枢密副使王峻也在帐中,但见刘承祐与郭荣当着众人面,一副君臣相知相宜的场景,心中生起了些许别扭。
天子对郭家有些太过看重了,让他难免嫉妒的心理。郭威为枢相,郭荣为重镇节度,又为皇帝亲信,郭家又有李重进、张永德之类的后辈、故将,颇受重用......
王峻想到了自家事,此前想要提拔一下宗族后生,都找不到一个可堪大用的人。回想到在枢密院中,屡有争权之举,却总为郭威轻描淡写之间压制,王峻心头的酸意更重了。
当夜,刘承祐拉着郭荣彻夜而谈,将南征战略和盘托出,咨其想法。郭荣闻之,兴致勃勃,积极地与刘承祐讨论。
其后,刘承祐又把折小娘子“赶”去别帐,自与郭荣同榻而眠。对郭荣的荣宠,由此可知。
翌日,郭荣带着一种澎湃的心情,辞拜以归任上。
而刘承祐则下令,简单收拾,拔营起行,继续向邺都元城前进。
虽然显得有些拖沓,但刘承祐此番北巡之旅,行程未半。邺都那边,留守临清王高行周,也早早地做好了迎驾事宜。
第180章 过邺都
马蹄匀速踩过披着白霜的杂草,骑在马上,前行间,郭荣的身形微微颠簸晃动。身边只数骑相随,作为镇宁军使,一镇节度,郭荣的出行排场就如他的穿着一般,很是简单。
“除了当初灾情缓解之际,属下可从来没有见过使君心情如此这般愉悦!”样貌英俊的潘美驱马跟在其侧,笑着对郭荣道。
“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郭荣微笑着问道:“仲询也能看出我的心情了?”
潘美点头道:“溢于言表!”
舒了一口白汽,郭荣恢复了威严之色,说:“仲询且说说,我喜从何来?”
“使君难道欲以此考我?”潘美顿时应道:“我虽然见识鄙陋,面君之际,却也能看出,天子对使君的亲信看重,那是引为心腹股肱之臣啊!”
瞥了潘美一眼,郭荣面上并没有多少意外之色,只是眼神轻忽地闪了下,以一种莫名的情绪道了句:“荣宠之甚,令人惶恐,我与郭氏何以为报啊......”
郭荣的声音很低,潘美没有听得太清楚,不由投以疑惑的眼神。
郭荣似有思虑,又看向另外一侧面庞间尚流露出稚嫩之色的马仁瑀,少年表情严肃,似在学平日的他,不过耳朵竖起,听得认真。
潘美与马仁瑀都是两年前郭荣被外放澶州之时,投奔从军,为郭荣慧眼所察,发掘于军中,收在帐下,以为亲信。潘美年纪比郭荣小个几岁,但为人沉稳有度,有主见,办事极有条理,跟着郭荣的时间渐长,凡事也多有不俗的见解。
至于马仁瑀,年纪则更小,追随郭荣的时候还不满十五岁,个性豪迈,厌学好武。不过悍将之资已显,经过两年的成长,膂力大增,十分惊人。
郭荣对这二人,很是看重,常带在身边,悉心培养。
把着缰绳轻打在马颈,郭荣想了想,对二人说道:“你们跟在我身边已有两年,澶州虽为大河重镇,然处大汉腹地,天下虽则破碎,以如今渐宁之国势,却实无多少用武之地。仲询素有智略,仁瑀勇武过人,皆当世俊杰,再跟在我身边,只恐耽误了你们。我意举荐你们至东京禁军为将校,谋个出身,建立功名......”
郭荣言罢,马仁瑀当即便急了,脸涨得通红,大声问:“使君这是欲赶我二人走?我二人若有过错,还请使君明言,必改之。还请使君收回成命。”
马仁瑀与潘美,都是早为郭荣的能力、气度所折服,对其突出此言,都是有些不解。
相较于马仁瑀的直白,潘美要冷静些,皱着眉想了想,道:“使君莫非另有考量?还是与此番面圣有关?”
看着凝神思虑的潘美,郭荣对其机谨不由暗赞,却无意做过多的解释。不管如何,为二人谋个晋身,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见郭荣不肯言明,潘美又道:“我二人如今就是使君帐下一走卒,不名一文,纵使到了东京,恐怕也难有出头之日。如欲建功立业,只怕还不如跟在你身边,赚剿匪击贼、保境安民之功!”
“正是!仲询兄说得是极!”马仁瑀赶忙附和道。
显然,潘美与马仁瑀都不想离开郭荣这个恩主。
对潘美的考虑,郭荣直接摆摆手,道:“我父乃枢密院主官,权掌军机,我去信一封,请照看,难道还怕安排不好你们这两小子?”
说道这儿的时候,郭荣面额间不禁浮现出了少许的沉凝,似乎有所顾虑。
潘美与马仁瑀张口还欲言语,被郭荣抬手止住,严肃地道:“我意已决,二人勿再作推搪之语。再者,昨夜我已于天子面前举荐你们,陛下亦允之。难道你们欲力辞,让我犯欺君之罪?”
“这......”
郭荣这么一说,潘美与马仁瑀对视哑口,面露不舍,却是不敢再多言了。
人无近忧,必有远虑。郭荣自是个十分聪明人,平日间与其父郭威的书信往来之间,也有对郭家的探讨。他父子二人,一内一外,掌重权,备受荣宠,外臣之中,声势显赫,莫过于其者,已为人所议论。
正因于此,他父子二人却是不约而同地,想要低调小心。此番面圣,看得出来,刘承祐对他的态度没有多少变化,甚至亲厚更甚于从前。但是,这并不能掩饰刘承祐那“亲善”表象下,越加深厚的城府,越加不可捉摸。
昨夜与天子秉烛常谈,畅聊军政,刘承祐轻描淡写之间,无意中展现出的自信强势与不容置疑,那种强烈至吞吐天地的野望,而今回忆起,仍旧历历在目。
当初辞别之时尚且呼之为殿下,再见之日,已成陛下。这,大概是前后最大的区别了。
......
过邺都,入元城。
这是刘承祐北巡以来,第一个进入的城池。邺都留守高行周率属下文武齐迎,刘承祐这回没有拒绝,稍摆排场,毕竟北来,显示他皇帝的存在感,也是政治目标之一。在邺都这样的重要城池,刷存在感的效果会大得多。
为表对老岳父的信任与荣宠,刘承祐邀之共乘御辇,一同进城。高行周以尊卑有别,力陈辞以拒绝,但耐不住天子的强硬,感动感激之间,恭敬而上鸾驾。
在简单修缮过的邺宫之中,刘承祐接见文武将吏,察问军政,关注民生,又当众发表了一番以“为政之道与为君之道”为中心思想的言论,激励上下,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又下诏,找了一批涵盖邺都百业的百姓入宫,亲自接见,温言问对民情生活,使之尽陈问题难处,用以作为他今后施政的参考调整......
当然,以上只是形式上的事情。
入夜,自邺宫御宴上归,高怀德告了个假,亲自扶着老父回府。搀着老父,明显能够感觉到,高行周的身子骨并不如此前那么硬朗了。毕竟,年纪大了,隐伤反复,又有军政俗重之务劳形。
原本喜悦的心情,尽化作关切之言。
落座后堂,高行周望着身着禁军军甲的儿子,直接问道:“你妹妹如何了?”
“有孕已八月,岁末当可临盆,父亲将有天家外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