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 最后的旅途15
在大汉持续对外开拓发展的过程中,东西方的经济、文化交流也日益频繁,往来于海陆商道上的外番商人、使者自然是累年增长。几十年积累下来,也使国内定居的外番人群数量变得格外庞大,仅广州府辖境内便有几十万人,而况全国范围。
有这么多外番客,出现番坊街这样专供外来诸邦各国番人居住、经营的场所也并非一件值得奇怪的事。莫说广州府了,就是两京这样的都畿地区都存在番坊。
因此,老皇帝对番禺城内番坊的不满,并不在番坊存在本身,愤怒的原因在于相应管理制度,归根结底,还在广州乃至广南东道地方衙门。
大汉帝国大开方便之门,积极对外交流,欢迎外洋外商前来经商,甚至允许他们长驻。但有一点必须明确的是,这种开放是底线的,有一个尤其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一切外番商人宾客,都必须遵从官府管理,接受大汉法律的约束,甚至必须得入乡随俗
朝廷为此,还专门出台过一套“外番商民管理条制”,其中严格而明确地规定了官府的管理职责以及外番的约束条件。
这分条制,在两京自然是执行得到位的,然而在广州府,情况就不乐观了,不只是执行不力的问题,严重的是在番人管理制度上的缺失。广州官府给境内的外番人等太多自由,到了超过老皇帝心里底线的程度。
老皇帝在行动上支持开放、欢迎外番商贾往来,但从其心底,却始终是防备着的,宽容是其表,猜忌是其里。
尤其是,这些外番商民可不只大汉“老少边穷”地区的蛮夷,还包括诸多连名义上都非大汉统治地区之来人,来源于另外一个文明——
说的就是大食人,广州府偏偏就是帝国当前最大的大食人聚居区,这些人大通过海上丝绸之路漂洋过海而来,时间早的更有上两百年历史,在广州落脚生根,在这中央帝国辐射力量相对薄弱的地方,生存繁衍……
事实上,即便是大食人,也没有那么可怕,老皇帝的胸襟与气度也没狭小到这个地步,真正让他忌惮的还得是那个名为ysl的教派。
老皇帝对于宗教的态度,从来都是带有偏见的,至于那ysl教,更是深恶痛绝,鄙视厌弃的态度可以说是根深蒂固。
对于ysl世界,从大汉西征灭黑汗国开始,双方之间便陷入了敌对状态。等刘旻在安西搞“灭教”,老皇帝也在国内施行取缔政策,大规模排挤、消灭msl,那双方之间矛盾便欲深了。
在国内,或许还不算明显,区区番人,是翻不了天的,但在安西、高昌地区,那可就是仇深似海了。随着安西都督府开始对治下进行“留头不信教”的宗教改革,便有如烈火烹油,爆裂不已。
安西的情势已然如此,于国中内地官民而言,感触却实难如设身处地那般深刻,但似广州府这边,自以为天高皇帝远,毫无警惕心里,甚至公然对朝廷阳奉阴违,那就不是老皇帝所能容忍的了。
番禺城内之番坊街,仅仅那为数众多的礼拜寺,以及日常进行的礼拜活动,就足以让老皇帝震怒了。当年,朝廷下达诏令,要求取缔ysl教,就是从毁堕那些礼拜寺开始的,而广州府这边,要么是没有意识到朝廷对此事的重视,要么就是没有把朝廷的诏令当回事,不论哪一点,其罪难赎!
而除宗教问题之外,更让老皇帝愤怒的,就是广州府在番人管理制度上的松懈,几乎是放任,那些番坊街都是由其自治,情况之严重,甚至到汉人难进、汉官难管的地步。
广州府这个“国际大都会”,竟然有这么一个“国中之国”,可想而知,在见识过之后,老皇帝会产生何等感想
番禺行宫,大成殿,这是老皇帝选取的下榻处。
结束了一天的巡看,回到行宫,未入宫殿,老皇帝停下脚步,手一抬,身边紧紧跟着的不论内侍还是将军、卫士都下意识地躬腰候命。
“去,把张洎、刘昌言给朕叫来!”老皇帝冲胡德吩咐道,沉吟少许,又加了句:“把侯延广也一并找来!”
“是!”胡德果断地应道。
老皇帝的表情很自然,语气也不算严厉,但熟知他的胡德心里很清楚,官家此时很愤怒,也很危险。冬季天黑得实在太快,几乎是一晃眼的功夫,整个天空已被夜色笼罩。当然了,番禺城热闹而丰富的夜生活也随之开始,城内是万家灯火,宫室之间也是流光溢彩。
灯火通明的大成殿外,三道人影匆匆而至,最先抵达的乃是一名儒雅老者,五十岁上下,身着紫服,眉宇间透着小心,乃是广州知府刘昌言。
刘昌言乃是泉州人,年轻时期曾在时任漳泉节度的陈洪进麾下任过职,然而没多久,尚无建树,王师已南来,横扫南国,也随陈洪进一道成为大汉的顺臣。
刘昌言可以说是,长在旧社会,活在新时代。先在泉州为吏,后在陈洪进回乡省亲时,被推荐进京参考,高中进士。
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南臣,身上有种清晰的“漳泉”标记。不过,他本身的才干是一方面,早年得到陈洪进助力也是一方面,但更为重要的,是后来得到了宰相赵普的提拔。
他能当上广州知府,也是赵普在二度拜相后,举荐担任的。因此,在广南东道的道司级官僚中,刘昌言也算背景深厚了。
冬夜的风吹在身上,还是比较寒冷的,立于殿外,刘昌言也不禁缩着脖子,搓着手。望着那洞开的殿门,也不禁却步,他一个人,还真有点不敢去觐见老皇帝。
所幸,没等他犹豫一会儿,灯火廊下一道身影快步走来,近前一看,乃是一名体态健硕、形容严峻、着将军服饰的中年,广南东道都指挥使侯延广。
侯延广可谓家世不凡,祖父是曾为凤翔节度使的侯益,汉初也算一个风云人物,关乎大汉西陲安定,有与孟蜀勾结的嫌疑,最终还能保一家富贵,还被封为鲁国公(后被废)。
其父乃是北伐大将侯仁矩,开宝北伐时,率领骑兵驰骋辽西走廊,立下赫赫战功,后又长期在东北领军。在侯仁矩染病英年早逝时,老皇帝还专门下诏追悼过,称大汉失一军中栋梁。
几十年下来,侯家在大汉也是一个大家族了,军政之间都颇有影响,成材率也不低,侯延广便是其第三代子孙中的佼佼者。但能在不到五十岁的年纪,成为一道都指挥使,掌管整个广南东道的军事,除家世因素外,本身还有些本事的。
见到侯延广,刘昌言立刻迎了上去,拱手行礼:“下官见过侯都将!”
打量了刘昌言一眼,侯延广面上微露讶异:“刘知府也在?”
刘昌言姿态放得很低,轻声道:“陛下召见,未知何事?”
“待觐见过陛下,便知晓了!”听出此人试探之意,侯延广面上不见动容,很是淡定道。
二人试探寒暄间,重头人物姗姗来迟,时任广南东道布政使,张洎。
第517章 最后的旅途16
即便在行宫之内,张洎的步伐也是威风的,老脸上有些敬畏的态度,但并不多。至殿庑下,张洎扫了侯、刘二人一眼,二者行礼。
张洎没有作话,只是点头示意了下,而后抬头撞见走出殿门的胡德,顿时一变脸,笑容满面地迎上去:“有劳胡大官相迎!”
面对热情洋溢的张洎,胡德态度则不像初至广州之时那般亲切了,眼睑微抬瞥向张洎,手中洁白的拂尘向上一撩,搭在胳膊上,冷淡地说道:“官家召见三位,这便入殿觐见吧!”
胡德的态度让张洎心中一个咯噔,脸上也僵了下,但只是刹那间的功夫,迅速堆起笑容,凑近了些,低声问道:“斗胆请问大官,是不是臣等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
闻言,胡德看向张洎,二人目光做了一个短浅的交汇后,只见胡德又恢复了那副矜持的模样,不咸不淡地应道:“张使君,莫要让官家久等了!”
简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欠奉,如此态度,自然引得张洎心中不快,但再不爽,也不敢发作。还得放低姿态,陪着笑:“烦请大官通报,臣等觐见!”
“不必了!官家口谕,着张、侯、刘三臣,即刻觐见!”
经过这么个插曲,进殿之时,张洎整张脸都是阴的,他在意的自然不是胡德这阉人如何如何,而是这冷淡背后透露的老皇帝的态度,显然,不太妙。
张洎当然知道老皇帝今日出巡了,甚至知道大体位置,但究竟哪里引起老皇帝不快,甚至让这些惯于察言观色的阉人发生如此巨大的态度变化,这其中的意味就当真值得警惕了。
不过,心中虽有些忐忑,但张洎还算稳得住。或许是久在地方担任高官的缘故,又或者与老皇帝有那么一份亲近关系,在应付老皇帝之事上面,张洎总有一种莫名的自信。
依地域来说,张洎该算是南臣,生于滁洲,长于淮南,但入仕中原。其叔父张懿曾为南唐部将,在大汉平淮南之战中归顺朝廷,生前曾官至淮西道都指挥使。
张洎则是张懿最看重的后辈,不到二十便被送到开封参加科考,参考之前,还幸运地碰到出巡的老皇帝,殿试之后,成为探花。对大汉科举制发展有所了解的都知道,在乾祐中前期时,探花才是皇帝的心爱之人,前途更加远大,如赵曮、张洎、赵匡义都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
在大汉诸多政治势力中,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派系更准确地说应该叫出身、履历,那就是崇政学士,属于早期“帝党”一个格外重要的分支,皇帝的后备人才库,基本每个崇政学士,只要不犯大错,都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如今的内阁学士,与当年的崇政学士相比,地位悬殊也是十分巨大,不管是实权还是影响力,都是如此。而张洎,也是崇政学士派中的中坚人物。
仅乾祐探花、崇政学士这两重身份,就足够张洎受用无穷了。事实上,以张洎近四十年宦海生涯,履历之深厚,到如今整个朝廷也没有几个比得上他。
实事求是地说,是不至于仅仅做到区区一广南东道布政使的,要知道,早在二十年前,他就曾担任河东转运使,道司级大吏。按照正常的升迁规则,纵然首相不敢奢望,政事堂一尊位总还是有很大机会争取一下的。
然而,每到关键时刻,总能被人比下去,也并非每次都有勋戚权贵,追溯到最后,却能发现是到老皇帝这里不过关了。原因也不复杂,在老皇帝看来,张洎此人,有小智,而无大器,虽文采出众,然为人殷勤险诐,不似良臣。
当然了,这些仍旧只是表面问题,最让老皇帝不满的,是这人好折腾,喜欢自作主张,更爱攀交臣党。但即便如此,这么多年下来,张洎仍旧不失高位,身上那套紫服也从未褪色。
于张洎本身而言,如此“际遇”,自然难谈舒畅,他本身也不是个豁达的人。
身为皇子,总有觊觎皇位的心思,身为大臣,则难免想要试试政事堂高位的风景,但二十余年来,数次争取,数次失败,也使张洎的心理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这些变化,体现到具体的为政做人上,就显得有那么些张扬自大、骄傲顽固。
昏悖如老皇帝,遇事总有思考,难免反省,而张洎则从头到尾,都没有认识剖析过自身的毛病,只是一味觉得,时运不济
因此,即便察觉到了老皇帝连夜相召的不同寻常,虽有所警惕,但他打心里仍旧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至少不会出在他身上。要知道,区区一个广南东道布政使已经是委屈他了,皇帝再拿他怎么样岂不过分?
然而,等见到目光冷冽的老皇帝,面对那凌厉的质问,张洎也有些懵了。
“这广州府,还是大汉之天下吗?还受朝廷管治吗?”
两个问题,让心中惴惴的三名广东道大吏神色剧变,侯延广还勉强稳得住,刘昌言两腿一软直接跪下了,张洎不至于那么不堪,但一张老脸也白了几分。
他骄愎到有些丧失自知之明不假,但并不意味着他连最基本的政治意识都丧失了。老皇帝的问题,问得实在太严重了,严重到动辄掉脑袋的程度。
忍住心头的惊骇,张洎躬身拱手,沉声道:“不知陛下,何出此言,臣等惶恐不已!广州府自是大汉治下,自当严格遵从朝廷诏制”
“是吗?”老皇帝一点都不客气,径直质问道:“城中番坊街是怎么回事?番人进得,汉人进不得?进则要被打出来了?”
果然如此,张洎暗想,迎着老皇帝冷冽的目光,赶忙解释道:“回陛下,外番商民与我中国习俗格格不入,为免冲突,因而专设番坊街”
“朕要你来解释番坊街之由来?”老皇帝直接打断他:“避重就轻,就是你们这些人如今应付朕的办法,当真好欺?
什么习俗冲突,这是让那些外番在大汉土地上搞国中之国的理由?谁给你们的权力,谁给你们的胆子?”
老皇帝怒火喷薄而出,张洎也站不住了,有些惊慌失措地跪倒,“国中之国”这四个字太严重,他也实在承受不起,慌忙拜道:“陛下容臣解释,广州番人,仍在官府治下,绝不敢违抗朝廷之命!”
“那么是谁公然违背朝廷诏旨?”老皇帝驳斥道:“番坊街中的那些礼拜寺,别告诉朕你这个布政使不知道!
当年朝廷下制,取缔番寺,禁止信仰ysl教,凡msl信徒,一律驱逐出境,广南东道就是这样执行诏制的?”
听老皇帝这么说,大冬天的,张洎也不由冷汗迭出,竟有些口拙地答道:“陛下,广州府番人虽有皈依ysl教者,但对朝廷官府一向恭敬,在广州也多踏实经营,从无对抗官府、冒犯百姓之举。
臣想,朝廷制下的目的,只是加强对这些外番的管控,以免其蛊惑人心,祸乱地方,搅扰士民。
然其既已安分守己,便无需过多苛待,这些外番商民,每年商船往来,给广州府带来大笔财税,整个广南东道都颇受其益。
至于那ysl教,并不占大汉土地,其教义针对也只是那些msl,对大汉士民影响不大。当年陛下整顿佛门,也只是以制度约束,如今依旧任其传道.”
“狗屁!混账!”听张洎这么一番陈辞,老皇帝彻底收敛不住了,顺手拿起放在脚边的竹杖便朝张洎丢去,扔得还真准,直接砸到他眼睛。
张洎一文臣,年纪又大了,哪里受得了这痛楚,刹那间,什么规矩仪态都忘却了,捂着眼睛嚎叫不已,就差翻身打滚了。
“你这个畜牲,朕怎会容你到今日,真该早点砍了你!”老皇帝见了,只觉痛快,嘴里骂道:“妄自尊大,狂悖犯上,竟敢公然以己之志,替代朝廷之政!谁给你的狗胆,敢在朕面前大言炎炎”
面对老皇帝这样一番厉害的斥责,张洎终于从眼睛的剧痛中醒转了些,哀嚎声降下,有些委屈地呜咽道:“陛下!陛下明鉴!臣万万不敢啊!”
听其言,老皇帝冷笑两声:“说你不识大体,你还不服气!如今看来,朕果真识人!
原本,朕还打算听听你如何解释,如今看来,却也无话可说了!你滚吧.”
张洎这下是彻底慌了神了,虽然仍有些发蒙,但本能地祈求道:“恳请陛下宽恕,老臣知罪了!”
见其状,老皇帝则难掩面上厌恶,冷冰冰地道:“饶你一条老命,让你回乡养老,就已经是朕念及多年君臣之谊了,否则,你以为你今夜能走出行宫?”
“陛下.”张洎不禁高呼道。
“拖出去!”
闻言,胡德很是麻利,招呼来两名卫士,架起张洎就往殿外去,伴随着的,是张洎歇斯底里、痛哭流涕的叫唤声。
随着走远,大成殿中逐渐安静下来,一干人等,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尤其是刘昌言。张洎可是他的顶头上司,在广南东道从来是一言九鼎,不可一世,就这么完蛋了?世事之变化无常,实在让人无所适从。
等感受到老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刘昌言身体也紧绷起来,快速地磕头道:“你是赵普推荐的人,朕也相信赵普的眼光,番坊街之事,朕暂且不追究于你,但作为广州知府,你也需要给朕一个交代!
给你三日时间,把番坊街之弊,给朕清除了,如有遗漏,前事后事,两罪并罚!”
“臣谨遵陛下诏命!”闻言,刘昌言当即道,然而,又不禁迟疑道:“陛下,广州府境内番人数十万众,其中笃信ysl者甚多,若操之过急,只怕引发变乱.”
老皇帝将目光转向同样已经跪倒在地的侯延广,冷冷道:“你知道朕召你来的原因了?”
闻问,侯延广更干脆了,抱拳道:“臣明白!定当全力配合广州府,整治邪教番俗,还广州府一片澄清!”
“朕观城中士民,多有效仿外番,头裹头巾,以白斤遮面者。怎么,有什么做贼心虚的,不敢以面示人?
给朕下令禁绝”老皇帝又厌恶地补充道。
第518章 最后的旅途17
就在当夜,广州府驻军、差役迅速出动,城门戒严,净街禁市。侯延广直接调集了五千团练进城,直奔番坊街,将那片由九坊八街构成的“大食人聚居区”包围,在紧锣密鼓之中,一切街道、出口尽数封锁。
广州府的巡检兵丁,则负责城市的全面戒严,秩序的维护,也使得番禺城的夜生活被打断,难得地提前结束。而随着官府官兵如此大动作,即便深处寒夜,番禺城也陷入了一阵躁动。
当然了,广州府县衙门终于有所作为了,压力自老皇帝那里一层层传导下来,每一级职吏差役都展现出了十倍于平日的积极与担当。
广州府这边连夜出台布告,层层下达,通知城中诸公所、街坊,要求也很简单,城中戒严,士民不得随意外出,出则需带好身份文书,否则倘有差池,后果自负。
而作为此次“整风行动”最主要的负责人,刘昌言也是彻夜难眠,他命人找出番坊街的建筑图,却是一张几十年前的图,还不包括后期扩建,基本难以与当下实际情况对应,可见当地官府对于这些番坊街在管理上的缺失。
于是,刘昌言也只能头疼地,根据一些熟悉情况下属的口述,在图上标记着,此次最重要的目标——礼拜寺。
就是刘昌言自己都没想到的,就在那九坊八街的范围内,竟然修建了大小十二座礼拜寺
仔细想想,陛下震怒也确有其理,若是一两座还可以说是有所疏漏,但这么多,连样子都不装一下,可不就真的是公然违抗王命、对抗朝廷了。前几任官府,确实不太行,有负圣恩,刘昌言已在竭力地把自己从此事关系中撇开,上任年限短,实在是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了。
熬夜很辛苦,年纪将满五旬的刘府君很不好过,但受他管辖的一个二个职属们也都别想舒服,都得动起来。
当一切准备完毕,翌日清晨,天方蒙蒙亮,早已候令多时的广州府下辖衙、捕两房差役悉数出动,分组、分队各奔目的,依照府衙连夜制定的“整顿”计划,展开行动。
别看动静闹得挺大,但依照府衙计划,只打算先将番坊街内的礼拜寺先行拆毁,这最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也方便出成绩,给老皇帝一个交代。
至于移风易俗的问题,可以后续解决。而城外广州府境内乃至整个广南东道境内之礼拜寺,则由都指挥司直接派军去做。
番禺城内,显然是大头,也是老皇帝眼里“毒性”最为深重的地方。起初,看着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广州府差役们,番坊街内的大食人,虽然很愤怒,但都识趣地没有反抗,普通大食商民,更乖巧地躲在家中,只敢从门窗缝隙中窥望形势。
于是,很多msl便看到了一些触及他们灵魂的事情。尊贵、睿智而慈祥的阿訇、长老们,被差役们用绳子捆起来游街,不知会被押到哪里去,也不知结局会如何;
大量属于ysl教的经书、法器、装饰被堆放到街上,泼上火油点燃;
靠近礼拜寺的信徒则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视为神圣之地的寺庙被官府的差役们随意践踏,肆意拆毁,“咚咚”的砸墙声响不断入耳
对于那些真正的信仰者而言,官府如此做法,拆毁的是他们的精神,燃烧的是他们的灵魂,践踏是他们的心灵。
不过,能漂洋过海到广州来打拼,冒险凶悍的属性固然有,同样能识时务,尤其这还是在异国他乡,有这么一片栖身之地足矣。何况的,身在大汉,还真能不知道朝廷对于ysl的态度?
早晚的事罢了,当听闻大汉皇帝将巡幸至广州府,大食人中的一些有识之士就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也不是什么秘密,整个大汉帝国的反教分子,首推老皇帝,其次魏王刘旻
因此,广州府对于那些礼拜寺的整顿工作进展得很顺利,修建一座寺庙或许要花费几个月乃至一年半载,但毁坏只需用一日。
等到将近黄昏之时,就已然进入收尾工作,戒严令依旧在执行,但包括官民在内的所有人,神经都慢慢地松懈下来。
而意外,也往往出现这种时刻。番禺城内具体有多少大食人、有多少信仰ysl的msl,在当下已然很难说清楚,以广州府过去的表现,登记造册的数据显然作不得准。
但至少番坊街内,不下七八万,这么多人同样是形形色色,来源广泛,其中也不全是理智的识趣人,必然存在脑子不清醒的“狂信徒”。
先是进行守卫,给糟蹋彻底的礼拜寺贴封条的两名捕役死了,被人摸黑刺杀。
这显然是一种报复行为,可以看作是对官府的挑衅,府衙自然不可能罢休,不待上令,差役们已然展开了行动,进行搜捕。如果要讲程序,讲证据,要找出凶手很困难,但这种紧张时刻,所有的条条框框都可有暂时放下,何况还是针对一群杀害差役、报复官府的番人。
捕房一名执行任务的捕头想到了办法,直接去抓捕那些平日里名声“响亮”的信徒,以此打开突破口,上面的官老爷们不清楚这些大食人内部的情况,捕役们作为地方地头蛇中上流人物,多少是了解一些。
就在抓捕过程中,意外开始扩大了,先是一些人对抗抓捕,若是逃跑也就罢了,他们竟敢持械反抗,不只动刀动剑,还动弓箭。这事情可就严重了,在大汉的城市治安管理条例中,寻常士民都是不允许拥有弓箭的,违者不说砍头、流放,服劳役是肯定的。
出了乱子,差役当即集中镇压,而参与反抗的番人也增多了,混乱进一步扩大。
黑夜带来宁静,也压抑着人内心的的怯懦,放大着胆量,那些msl早在白日官府无理过分的行动中积攒下深刻的仇恨,各种负面情绪,一股脑儿地爆发出来了。而官差们,辛苦了一日夜,同样很暴躁,从镇压骚乱,逐渐演变成报复性杀戮,打击面也不断扩大。
当都司以及广州府衙收到番坊街msl聚众造反的消息时,事情便迅速滑向一个不再可控的深渊。
官差出动,巡检出动,驻军出动,在南方的冬夜里,番禺城中,一抹血色笼罩在曾经热闹无比的番坊街。
很难说清变乱具体发生在何时,又是如何扩大失控的地步,只能从结果去对此次事件做个简单的总结。
首先死了很多人,最初的上千差役与五千团练甚至不可能完全控场,使得都司又调了一万人进城,任务则变成了平叛,斩杀大食乱贼,从手执武器者,到所有面露仇恨者,到最后,只要是大食番人,呼吸了大汉的空气,就是死罪!
而平叛过程中,整个广州城都难免陷入了一场动乱,在对大食人的清算,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杀戮与掠夺,不只是官府官军,还包括一些番禺士民。
“大食人造反了!”
“番人杀人了!”
类似的呼声在番禺城中几乎喊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彻底被厮杀声、与哀嚎声所淹没。
有的人是为了趁火打劫,毕竟番坊街虽然是大食人主要的聚居区,但不意味着其只是单纯居住在那里,城中各处尤其是那些大商市以及洋品街都有他们经营活动的踪迹。
于是乎,有些平日里还能笑脸相迎的邻居,当夜就朝隔壁的番人发动袭击。有些人,则是单纯的自保,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唯有拿起武器,把所有对自己有威胁的人斩杀的,才是最保险的。
虽然官府主要针对的是大食人,但城中其他外番街,如高丽、日本、南洋、天竺街坊者,也都难免受到影响,尤其是天竺人,以及那些汉话说得不利索的人。
杀戮足足持续了三天三夜,仍未结束,当然了,当前大汉官府权威还在,掌控力十足,从第二日开始,混乱就被彻底压缩局限在大食人聚居的番坊街。
但这一场变乱的范围,却远不止于此,在番禺城外,在广州府民间,在那些市镇、码头,更大规模的对大食人的镇压也随之展开,到这个程度,就是官民齐动,不死不休了。
广州府及其周边,禁军、团练、差役、乡兵,所有军事、非军事单位加起来,足有三万多人,悉数被投入到对大食叛乱分子的清剿镇压之中。
到后来,就连驻泊在广州湾内的海军,也加入了进来,他们的目的则是那些没来得及启航南归的大食商船,足足扣押了上百艘,同样杀了不少人。
起初,倘若能证明自己不是ysl信徒,尚可活命,然而,随着气氛越发狂热,随着鲜血把人的眼睛染红,理性逐渐化为兽性,甄别工作似乎也就没有任何必要,也没有落实的余地了
一直到十一月二十五日,整整六天过去之后,番禺城内对番坊街的镇压才正式落下帷幕,以九坊八街之内,再无能威胁到官兵安危的青壮年男丁为结尾。
一场对宗教的整治,最终演变成为一场血腥的屠杀与清洗,也更像是一次矛盾的总释放。诚然,大食人的到来,给广南士民带来了新奇的商品,时髦的风俗,以及ysl教义,对此,引为时尚,争相效仿者,固然有之,但同样的,排斥、厌恶者则更多。
整个广南东道,除了广州府甚至除了番禺城之外,保持开放态度的又有几处呢?同时,广州士民通常能看到的,是大食人在他们的地盘安逸地生活着,并在与大汉的交易中赚取了不少财富,平日里也表现出一种富足的状态。
这自然引得不少中下层士民心生妒忌,过去有官府护着,大食人尤其是那些msl又格外团结,不好招惹,如今官府突然强硬,大施钧令,自然要落井下石一番。甚至于,从大食人的身上啃下一块肉下来
不论缘由如何,矛盾如何,最终的结果,大概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包括老皇帝自己也是,甚至很多人到事后反应过来,也是脸色苍白,惊魂难定,承平多年的广州府士民们也直观地感受了一次开宝盛世下一场血色烂漫的绽放
很难说清,这是否为皇帝的权威所致,毕竟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又或者,这是某些宗教的“魅力”所在,让人舍生忘死,让人丧失自我,让人发狂绝命。
到底有多少人丧生在这场变乱中,到最后也没统计出来,只知道在开宝二十九年剩下的冬日中,广州城内,缟素颇多,而曾经喧嚣一时的番坊街,竟成鬼域。
至于广南东道,那些高官们,则是欲哭无泪,经此一乱,广州府的经济至少倒退十年,他们的钱袋子啊
第519章 最后的旅途18
大汉治下的番禺城,素有中贵东富西贱之分,但在西城,在大食番坊街及其周边,算是例外。烈火飓风过后,只余一片狼藉,别看大食人只在番禺城内占据那么一隅之地,但对番禺的影响,尤其是经济上的影响,要比人想象中的要重得多。
数日的“平贼之乱”中,有人飞来横祸,有人大发横财。还有的人如丧考妣,不是为大食人的惨剧,而是为自己的财路。尤其是那些靠给大食人提供生活物资,以及从大食商人手中拿洋货发财的那部分人,好大一条财路,就这么突兀地硬生生地给人断了
与番坊街隔着两座街坊的距离,顺着长街转向巷道,沿着小巷便是一户户番禺西城的寻常之家。当然,这里居住的并非是广州府治下最底层的士民,日子虽然清苦,但至少还有一片独有的栖身之地,而番禺城内有的是活动于灰色地带、生存于阴沟暗角的贱民。
甚至并不能称之为民,官府并不寄望从那些人身上获取多少税收,为民的权利也很难得到保障。至于巷内的家家户户,事实上在权贵们的眼中和那些贱民一般,只是番禺城市繁荣的养分罢了。
作为邻居,受到“大食之乱”的影响还是比较严重的,别的先不说,仅巷道间墙壁的刀痕剑印,以及零星几家门楣上挂着的白带,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哀伤。
城门失火,哪儿能不殃及池鱼,只不过,比起那些家毁人亡者,小巷人家由于地处僻静受到的创伤要相对轻一些。
往里倒数第二户人家,小门小户,独栋小院。门小,门后庭院同样给人一种狭小、逼仄之感,三两间房,一间禽舍,一口井,井边一棵树,连灶台都安在屋檐下,墙面被熏出个别致的纹路,边上整齐地堆着一堆柴火。
这显然是一个善于打整的家庭,看得出来并不富裕,房屋院墙都以夯土建筑为主,而非城中已然流行开的砖木结构。
从清晨起,小院中便始终忙碌着一道身影,一个小娘子,年岁不大,估摸着十来岁,身材瘦削,但干起活来却肉眼可见地麻利。
喂鸡、扫地、打水,然后从屋子里搬出一口沉重的麻袋,坐到舂臼边,拿着木杵,开始舂米。即便在城市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吃得起“商品粮”的,很多家庭都选择直接购买稻谷,然后自己费力去壳,米糠也不浪费,拿来喂鸡、生火皆可
一直到临近傍晚时分,小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名皮肤粗糙、体态宽大的健妇,手里拎着的三层食盒似乎没有一点重量。
“娘,你回来了!”已经舂了几十斤谷子的小娘子立刻站了起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快步迎上前去,接过食盒。
健妇四下瞧了瞧,目光最后落在小娘子身上,露出了又是心疼、又是慈祥的表情,道:“带了些肉菜回来,起火热一热,和你哥吃了!”
小娘子闻言,顿时眉开眼笑,鼻子嗅了嗅,食盒中的香气已然勾动着味蕾,立刻到灶台边忙活去了。健妇则到水缸,舀水烧水,嘴里则嘀咕道:“你哥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要到番坊街发财,我也劝说不住.”
闻言,健妇眉头顿时一皱,显然,胆大的儿子实在让母亲难以省心,番坊街那可是一恶地,岂是区区一少年能闯的。但很快,又默默地叹了口气,终是没多说什么,儿子也十五岁了,确实该试着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了。
“番人之乱”后的余韵依旧在番禺城里回荡,受到影响的则是城中上上下下,如这户小民,还算是较浅的。
儿子主动跑到番坊街,去清理废墟、搬运尸体,赚取几个铜钱,顺便撞撞运气,说不准就捡到点旁人遗漏的钱财。
至于母亲,一大早就到坊里财主家帮工,和一干仆妇们帮忙洗菜、洗碗,那里正在举办丧席,财主家二儿子死了,死在“番人之乱”之中。
类似的悲喜剧,在这个冬季的番禺城中,实在太寻常不过了
城中各处,都是官府的安民告示,除了那些安抚百姓的官样文章,还着重介绍了变乱的原因,彻底定性,番人作乱,杀官害民,朝廷即行扑杀。
至于事实如何,具体死了多少大食人,其中又有多少人是被无辜牵连的,则随着番坊街毁灭,被一同埋葬在历史的尘埃之下。
可以想见的是,经此一乱,过去广州府那种“汉夷和平杂处”的局面将一去不复返,至少对大食人来说是这样的。
几十万大食人,终究没有被清理干净,对于剩下的人,如何处置,对广州府乃至广南东道来说无疑是一项巨大的考验。而关键是,张使君被免官了,继任者为谁,皇帝还没决定,目前的广南东道布政使司可还混乱着,投入到善后事宜上的精力,还真就不多。
老皇帝也再度亲临番坊街,曾经的喧嚣热闹不再,只余一片疮痍。当然了,那些让人厌恶的礼拜寺被摧毁得彻底,那些他看着不爽的msl也集体消失了,只是对于这样的结果,老皇帝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感想。
愧疚当然是不可能愧疚的,只是有种茫然感,一种对手中权力掌控不足的感觉。只让他们去整顿宗教事务,怎么就给搞成这样一场人道毁灭性质的大清洗呢
不论如何,老皇帝心中堵得慌,很不爽,不爽那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再度回到番禺行宫时,皇城使张彬匆匆忙忙地赶来,通报觐见。
迎着老皇帝直勾勾的目光,很是干练地说道:“禀官家,罪臣张洎已然病逝于还乡途中!”
闻言,老皇帝的眉头竟然舒展了几分,回应道:“朕知道了!”
“不知官家还有何吩咐?”
“把伱们收集的那些欺君枉法的证据,都整理汇总一番,朕要用!”
“是!”张彬心下一凛,立刻应道。
显然,短时间内番禺城是平静不下来了。
第520章 最后的旅途19
十二月的伶仃洋上,狂风起浪,惊涛阵阵,寻常年份,这珠江口外也基本进入冷清时节了,何况是开宝二十九年,在广州才发生了“番人之乱”后。
事实上,那场变乱对广州府经济、海外贸易的影响,还得等开春之后,看这伶仃洋上的通航情况。至少可以肯定一点,短时间内那些大食、波斯商贾,更准确地说那些msl商船的来往将会锐减,这一点,如刘昌言者已经向老皇帝倒过苦水了,或者说打预防针,来年广州乃至广南东道的财税收入都将锐减。
由于在整顿夷教以及后续平叛适宜中表现“出色”,以其强硬、坚决、果断,得到老皇帝欢心,被提拔为广南东道布政副使,在新任布政使到任之前,道司诸事皆由其主持。
而对于刘昌言的叫苦,老皇帝又是一番不留情面的训斥。在老皇帝看来,广州府的繁荣,那就是大汉无数士民百姓用辛勤与汗水造就的,而非那些大食人、波斯人。
一直以来,都是那些番商对大汉有所求,而大汉所需那些货物,大部分都是非必需品,即便如金银铜这样的贵金属,没有大食人,还有海外其余诸族各邦,甚至让大汉的军民用刀剑去开拓争取,总有替代的选择。
大食商贾并非不可或缺的存在,他们大部分人的到来,对于广州府的繁荣固然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也建立一些利益链条,甚至被一些人倚仗为发家致富的财源,被一些小民看作生计所系,甚至营造出一种大食番商带给广州繁荣的假象。
而广南东道的一些官僚们,是利益攸关,或是一叶障目,偏偏就看不到浮表下本质的东西,反而把那种锦上添花给放大,夸大其作用。
既然有人脑子不清醒,老皇帝就用雷霆手段给他们灌灌顶,让某些人醒醒神。就在十一月剩下的日子里,广南东道官场再度发生了一场大动荡,本质上整顿广南政风、强化中央集权,表面上则是对“番人之乱”广南军政职吏们的清算,罪名则另加了欺君枉法、结党擅权、贪污害民等罪名,尤其是假借番禺行宫缮护工程从中牟利者,用再残酷的刑罚处置都不为过。
可想而知,从老皇帝驾临广州府之后,到底给广南东道的官民百姓究竟带来了多少的震荡。小民无力,官僚也无力,而综观老皇帝南巡以来所作所为,已经让南国道州权贵们彻底意识到一点:老皇帝此番巡幸,就是来砸场子,摔饭碗的……
可以肯定的是,经广州府这场动乱,接下来不论行程何处,都不会再有人真心实意地欢迎老皇帝了。没有官僚愿意去侍奉一个喜怒无常、嗜好杀人的皇帝,也没有哪个城市想体会一把经济停滞倒退十年的滋味,不是所有的城市都叫广州府……
对于这种情况,老皇帝自然不会毫无预见,他只是不以为意罢了。他的心思可不在让所有人喜欢上,他只是开宝皇帝,而不是开宝通宝,另一方面,这也与老皇帝当前的精神状态有关,那是真就一个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而让广南东道上下感到苦恼的是,老皇帝似乎打算在广州府过冬了,都把上上下下折腾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有起驾的征兆。
老皇帝也实在没有一点“瘟神”的自觉,非但没有离开的想法,反而选了个风冷天清的日子,随驻广州海军舰队出海操练。
这是老皇帝一生中第二次乘船出海,上一次,还是早年北巡之时,在河北出海观览一番。那时的老皇帝,正值壮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如今却是老态龙钟,整个人的状态也像那在海上摇晃的船只一般,随时有倾覆的风险。
海洋漫无边际,满目都是深沉而冰冷的湛蓝色调,千篇一律的景色看多了,也能使人抑郁。当然,老皇帝此番出海可不是为欣赏景色的,既是对广州海军的一次检阅,也是观摩其训练,还不是一般的海军战术训练。
训练的海域距离陆上很远,也远离寻常贸易航线,四周都是空荡荡的,只能远远地望见点零星的岛礁,使画面不那么单调。
即便是巨兽一般的主战舰船,在浩瀚的大海之上也只是一渺小微尘,船身在海浪的冲击微微不断黄动,但老皇帝此时却一点也不在意。
站在舰桥上,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貂袍,两手紧紧地抓着扶手,一双老眼则死死地盯着远处的”训练场”。
距离隔得实在太远,以老皇帝眼下的目力,显然是无法看清楚情况的,远远望去,甚至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
不过,老皇帝的耳朵还是好使的,而训练场上的动静,也着实不小。此时这片海域,除了肆虐的风吼声之外,便是“砰砰”的轰鸣声,这样的动静,对于如今许多大汉军队中人而言,都不算惊奇了,这是火炮在咆哮。
无需多言,广州海军舰队给老皇帝呈现的,自然是炮舰的进攻演练。自从火炮诞生以来,就逐渐在大汉军队中得到运用,并以极快的速度获得上下认可,一些高级将领更是热衷于威力更大、操作更简单、转运更便利火炮的改进推动。
陆军如此,海军亦然。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火炮在野战、城战、进攻、防守等战争模式下的运用,已经日渐成熟,甚至成体系。
相比之下,如何将火炮从陆地搬到军舰上,却成为了一个困扰大汉海军多年的难题,在多方努力下,花费了十多年的时,总算在金陵造船厂,造出了大汉第一代的作战炮舰。
不得不说,这几乎是对大汉造船工艺的一次综合考验,也是一次长达十数年的技术升级,毕竟与普通战船相比,炮舰对于工艺、工人、材料的要求要高得多。
即便如此,这第一代炮舰,仍旧只是试验舰,金陵船厂一共只造了五艘,分配给各地海军舰队,由其进行试验,广州作为大汉海军在南方最重要的一个泊地,主力所在,也分到了一艘。
老皇帝出巡至此,自然不可能错过,炮舰也算是他对历史进程推动的标志性产物之一了,此舰一出,那他的“南洋攻略”又有了一项强而有力的支撑。
初代的炮舰,自然是原始而简陋的,炮击也不连贯,每次发射后都需清理炮管、填充炸药炮弹、调整射击,精度更无法保证。
但那每一声轰鸣,在老皇帝听来都是那般地悦耳,这仿佛就是他创造的这个时代的呐喊。大概是圣人驾临,天命所钟,这一次的训练,在把火炮打废之前,成功将靶船击沉
第521章 最后的旅途20
得有两个时辰,或许更久的时间,训练总算是告一段落了,炮声不再,海面上空又只剩下单调至让人压抑的风声、水浪声。
海上的风浪不小,以老皇帝的身体,显然不可能长时间暴露在风浪下,受不得风吹,也不能久站,从舰桥上进进出出的,火炮的轰鸣确实很震撼,但看多了、听多了也就乏味了。
时间明明还早,天色已然暗得快黑了一样,老皇帝睁大那一双迷蒙的双眼,使劲儿地张望着,但除了海平面上不曾消散的黑烟之外,只有那艘正在慢吞吞调转方向回归序列的炮舰了。
“林卿啊,这艘炮舰,听动静闹得挺大的,却不知实战效果如何!打那么一艘不会反抗,也不逃跑的靶船,都如此耗费工夫,有朝一日,真在大洋之上对敌,可不要变成一艘花架.”注视良久,老皇帝冲身边一名老者感慨道:“为支持你们海军研究炮舰,朝廷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可要拿出实际的东西来!”
听老皇帝这么讲,老者心下微凛,但面上很从容地应道:“陛下,炮舰是个新式的东西,设计要求高,建造难度大,并非简单地把火炮搬到战船上使用,想要完善成熟,实非一朝一夕之事。
不过,海军内部有识之士已然达成共识,炮舰未来可期,潜力无限,定然能成为我大汉海军主战舰船,横行大洋,扬我国威。
既然试验舰船已然造出来了,那么沿着此路继续探索下去,距离更完善、更实用的炮舰也就不远了,恳请陛下与朝廷,静候佳音!”
听其言,老皇帝呵呵笑了笑,道:“你倒是自信满满!对于这些军事技术的研究与技艺,朕从来是有耐心的,你所讲的这些,朕也能理解,也表示支持。
只不过,天下庸者繁多,眼界短浅、故步自封者也不少,朝中有些人看不到也听不懂炮舰相关东西,他们只知道海军耗费了十数年的时间于人财物力,仍没有显著成果。
这些情况,你们不可不虑!”
身边的老者,乃是曾总管大汉海军的前枢密副使林仁肇,这个在几十年前曾力主军事对抗朝廷的南唐大将,不知觉间,也已为大汉效力三十年了。
于林仁肇而言,过去的三十年,日子过得并不算有多舒心,因为不管在军队还是在枢密院,他都能感受到那重重的猜疑与排斥,不论他如何表现卖力,来自于某些权贵的疑虑也从未消失。
林仁肇当然清楚原因何在,当初在江南时,他的表现过于激进、反汉,显然一直被人记着,虽是各为其主,但并不会有太多人愿意主动理解宽容,而一旦牵扯到利益、地位,那更容易作为政治上的一个攻击点,随时都能拿出来用。
这也与大汉的政治氛围有关,在某些人眼中,那些统一后期投诚的南方文臣尚可宽容一二,至于那些武将,该防着就得防着,林仁肇则是被重点标记的人物。若非老皇帝的支持,他绝对无法在大汉军队高层待那么久。
过去也曾试图同郭、张二家族一般彻底融入大汉,但后来渐渐放弃,只是对老皇帝的宽容恩遇存着一份回报之心,兢兢业业做事即可。
等到六十五岁之后,也主动退居二线,给郭良平等新一代海军将帅让路,不再直接负责海军军政,先都监训练,没一年便调任至广州府,担任广南海军副将,彻底进入养老状态。
在金陵造船厂成功生产出炮舰后,海军热情又燃烧起了,向枢密院申请了一艘,让广南海军进行试验、训练,然后全身心扑在上边。
此时此刻,听到老皇帝这一番话,林仁肇老脸上却露出了一抹怅然,有些感慨应道:“臣等只当尽力而为!”
听其言,老皇帝不禁讶然,脸上仿佛就写着两个字:就这。打量了白发苍苍的林仁肇两眼,老皇帝说道:“朕还以为,林卿也会给朕来一番慷慨陈词,立誓保证”
林仁肇摇摇头,嘴角的浅笑诉说着英雄的迟暮:“陛下,臣已年迈不堪,只凭着一颗不安分之心,为海军建设发挥一些余热,未来还得依靠年轻人!”
此言显然引起了老皇帝共鸣,也跟着叹道:“确实不得不服老啊!这些年,朕也时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抬头瞄了老皇帝一眼,见他那副唏嘘模样,林仁肇又立刻表示道:“臣是凡夫俗子,陛下则是一世英雄,慨然如初,志气依旧,令人心折”
这话一从嘴里蹦出来,老皇帝便忍不住乐了,道:“你这番奉承之言,实在不算高明!你垂垂老矣,朕也不堪其老,就不必再说这些虚伪之词了。”
“是!”
见林仁肇还是那副恭谨地不太走心的态度,老皇帝也微感无趣,抬眼再度瞧了瞧这外海上风景。若是盛年,老皇帝对这海上风浪或许还有浩荡之感,难免产生征服荡平的豪情,但如今,带给他的只剩下压抑与无力了。“罢了,训练既已结束,该回了。出海已是第三日,传令返航吧”轻轻一叹,老皇帝吩咐道。
几十年不曾出海,甫登海船,便待了三日,对老皇帝而言,还真是一场特殊的体验,只不过,该是年老的缘故,实在难在瀚海碧波之上寻找到一些豪迈的情绪。
随着令旗挥舞,由二十二艘舰船构成的训练舰队重构阵列,整齐调头,朝着东南方向驶去。
指挥室内,老皇帝邀请林仁肇对饮,继续谈论着炮舰相关事宜、广南水军建设、南洋战事等等。类似这样的君臣相会,单独对饮对话,对林仁肇来说,竟是入汉以来第一次。
不过,老皇帝显然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看似无意地提出一个话题,几十年海军发展下来,在海军内部诞生的那些“海军世家”。
对于此事,林仁肇就没法保持那种不卑不亢、云淡风轻的表现了,因此即便在高层他是受到打压,但林仁肇仍是海军内部一大山头,他的儿孙有五人都在海军任职,林家就是老皇帝嘴里的“海军世家”。
比起此前的从容平静,老皇帝显然更喜欢看林仁肇那局促不安的表情,那迟疑纠结的应付也更加有趣。
最后以一句“海军有自己的传统”结束了这个话题,虽显随意,但接下来林仁肇的心始终是悬着的。毕竟,如今的老皇帝实在不能以正常人来看待,若是对“海军世家”也起了动刀子的想法,那可就不妙了,林仁肇自身可做到宠辱不惊,但不能不顾忌子孙后代之前途富贵
所幸,老皇帝的确没有为难林仁肇的意思,君臣对饮,一直到傍晚时分,舰队已然靠近一座规模不小的港口,天还未彻底黑下来,但港口内部已然被灯火点亮了,自海上远远望去,星星点点,自海岸上展开,延绵数里,绚丽极了。
老皇帝又走上舰桥,望着灯火中港口,忍不住好奇问道:“这是刘何处?”
注意到老皇帝关切的态度,林仁肇轻笑着解释道:“回陛下,这是东莞县下辖之屯门港,如今乃是广州府外海最大的港口,是往返商船必经之海港。这些年人口愈多,已不下十万,海军在此地也设有一座军港,称为青山港.”
听着林仁肇地介绍,老皇帝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深邃的目光此刻也仿佛能穿越时空,看到遥远的未来一般。良久,方才喃喃道:“大抵就是香港吧”
林仁肇闻言微愣,但迅速反应过来,嘴里跟着呢喃了句,而后请示道:“陛下之意,欲更名港名为香港?”
老皇帝回了神,扭头瞧了他一眼,又望向远处的屯门港,悠悠道:“叫青山港就不错,朕并不喜欢香港这个名字,屯门也不喜欢.”
林仁肇更显迷惑了,但心中已然做了下决定,给广州府知会一声,屯门港名可以更改了。
“今夜就在青山军港港内下榻吧!”
“是!”
夜宿军港,得益于海外贸易在大汉帝国突破历史的大爆发,这座优良的港口以其得天独厚的优势,迅速发展起来,成为这个时代的“东方之珠”。
翌日,老皇帝难得睡了个懒觉,海上的生活于他而言,还是十分煎熬的,疲惫难去。
不过,精神却保持得很良好,让胡德吩咐安排,打算到那屯门民港“调研”一番。只是,还未成行,一个消息让他兴致全无。
林仁肇死了,死的很突然,事前没有一点征兆,不是心梗,就是脑溢血,一点抢救的可能都没有,人就没了。
很快,青山军港之内,奏起了哀乐,后勤部门迅速到屯门港采购白布,皇帝下诏,就在军港内给追悼林仁肇。
对林仁肇,老皇帝当然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只不过,这突然的辞世,还是让他心头堵得慌。那可以看作是一种共情,老皇帝忍不住想,他不会也这么没征没兆突然就去了吧,仔细想想,竟有种恐惧感
第522章 最后的旅途21
对老皇帝来说,开宝二十九年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唯一值得高兴的,大概得是雍王世子刘淳的归来。自从刘昀、刘淳、郭良平等人率军南下,正式武力攻伐南洋,已经过去快两年的时间了。
数万汉军,跨越数千里海域远征,注定要在中国战争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也当年为夺良平岛而发动对三佛齐国的战争不同,不只是战争规模,更为重要的是战争目标,就是奔着灭诸夷邦国,正式在广大南洋地区建立汉统。
这是老皇帝推动下,中国对南洋地区宣示主权的一次行动,传统就从此根本性地建立起来,让后人有充分的自信与底气去宣扬“自古以来.”。
虽在数千里之外,老皇帝却时不时地会过问起南洋战事,他一个儿子可就折在南下途中,何况南洋攻略已经成为他的一个心结,也可以说是他对大汉帝国这幅蓝图最后一笔勾勒。
空间上的遥远距离严重阻滞了信息的传递,过去两年,基本要三个月才能收到南洋前线的汇报,而根据战报来看,进展迅速。
就南洋那些个土著邦国,正面对敌,基本不可能是汉军的对手,战局的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早在一年前,那些南洋国家基本都已经崩溃了,其脆弱的政权组织根本抗不住来自大汉海陆军队的强大压力。
作为地方小强的三佛齐国,其对南北金洲的统治被彻底摧毁,连发家之地的旧港,也被郭良平端了,南洋远征军前营部署所在地。
南北金洲,指的是苏门答腊与马来半岛,因为多产金矿,前往两地淘金的汉民日益增多,渐渐地被淘金者称呼为金洲。
三佛齐国的崩溃是可以想见的,毕竟是被大汉以大欺小、以强凌弱,过去二十年,唯一一次反抗也被打了个割地求和。
与其一同被攻灭的,还有东爪哇国,爪哇岛上长期处于分裂的状态,其政权组织比之三佛齐国还要原始、落后,最近几十年倒是出了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英雄”的人物穆罗茶。
在穆罗茶的带领下,东爪哇国发展的不错,尤其是乘上了大汉海外拓殖的风,从汉商手中获得了大量精良铁器、布匹等物资,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快完成对爪哇岛的统一。
原本,郭良平还打算搞一些花里胡哨的动作,挑动三佛齐与东爪哇两国的纷争,然后隔岸观火、坐收渔利。没想到的是,穆罗茶竟然不吃这一套,相反,还有联合共抗大汉侵略的趋势。
于是到了后边,郭良平不得不放弃想当然,靠硬实力推平。先消灭三佛齐苦心经营的那点海军,再夺取北金洲,然后开启度海战役,郭良平攻南金洲,刘淳略爪哇岛,齐王刘昀则坐镇良平岛,为大军后勤总调度。
到如今,夷国俱灭,汉军的战旗已然地插遍了三岛之主要城镇。然而,可以想见的是,仅仅靠几万远征军,要完全控制三岛,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因此,对于南洋远征军来说,攻灭三佛齐、东爪哇两国,只是一个开始。更为困难的,还是如何在当地建立起一个政权组织,哪怕是最基础的。
到目前为止,三岛主要城镇、港口仍处于远征军军事管制之下,南洋的大汉商民也紧随王师,成为粗糙军管体系下从属于远征军的基层治理组织,几十年大汉商民在南洋的开拓成果也在这个过程中进一步落于实际。毕竟汉商汉民在南洋地区的地位,仅靠商品、货物是建立不起来的,最终还得靠大汉的舰船与将士的刀枪。
老皇帝巡幸至广州,又跟着广南舰队到海上跑了一圈,自然再度想起了南洋战事,甚至于产生了一种疑虑,广州府那场动乱,对南洋战场会不会有不利影响,毕竟即便隔着几千里远,广州仍然是远征大军最重要的后勤基地。
刘昌言的回答倒是稍安老皇帝之心,用他的话说,影响多少是会有的,但不大。远征军军需供馈转运,终究是一个独立运作的系统,不是大食人如何如何能影响到的。相反,从大食人手中收缴的财产,还能弥补一部分广南东道财政,当然比起广州府在乱事中的重大损失,只是一笔短利
而于老皇帝来说,得知对远征军影响不大,就是圣心大悦了,如此便好。至于刘淳的归来,对南洋战事述职倒是其次,主要目的是为雍王刘承勋奔丧!
距离雍王薨逝,已经快五个多月过去了,丧报传至南洋时,刘淳还在率军清剿爪哇国残余势力。噩耗一至,也顾不得那些余孽了,交托手中军政事务后,即行返航归国。
这么一番奔波下来,等重归大陆之时,也已在深冬的尾巴。刘淳一行赶到青山港时,老皇帝仍在那里,等待着随驾人员从广州府赶来。
伯侄二人经年重逢,自有一番悲喜交集宣泄,关于雍王刘承勋的话题也足够二人尽情倾吐哀伤。
在老皇帝这边,看到刘淳脑子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刘承勋的音容相貌,埋藏在心底的丧弟之痛也再次被翻出来。那等悲伤,近乎歇斯底里,还是陪同在侧的刘文涣、刘文济兄弟俩见势不妙,连同刘淳一道劝说,方才使老皇帝慢慢平复下来。
有一说一,在对雍王刘承勋的感情上,老皇帝要比刘淳这个亲儿子都深厚得多。
刘淳时年三十六岁,但走过的人生有超过二十年的时间都不在刘承勋身边,空间上的距离难免对父子感情造成一定影响,因此,刘承勋之薨,刘淳固然哀伤难已,但更多是来自传统孝道大义的道德约束。
虽然老皇帝近些年不断暴露着他普通人性的一面,但终究还是个政治生物,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几人劝慰下,迅速从对兄弟的追怀中摆脱出来,恢复了他平日的深沉严肃,过问起南洋远征事宜。
刘淳也干练地将过去两年南洋战事情况汇报起来,很多东西在此前的战报中都有提到,不过讲得详细了许多,还着重描述了一番南洋目前的形势,以及远征军的管理问题。
老皇帝听得很认真,表现得也很有耐心,一直到刘淳将打好的腹稿讲完,方才伸手示意他喝杯热茶,紧跟着发出一道深沉的感慨:“数千里远渡重洋,攻伐异域,这两年你们不易啊!”
刘淳闻言,当即道:“陛下,的确不易!然而,于远征上下将士而言,却是莫大的荣耀!试想,自三皇五帝以来,历朝历代,可有如我大汉这般,远渡数千里,征讨不臣,散播我大汉荣光。
南洋远征,于私有钱货之利,于公则为千秋之功,军中将士上下,皆踊跃从征,锐意进取.”
刘淳这番话当然有恭维的嫌疑,老皇帝也是这般想的,然而注意到刘淳眉宇间流露出的兴奋神采,却也忍不住相信他是发乎于真心,怎么也有一半吧
“在不少臣民的眼中,朕发动南洋远征,只是为一己之私欲,好大喜功罢了!”老皇帝哂笑一阵,然后看着刘淳,轻叹着问道:“两年远征,难见家书,军中士气如何?”
闻问,刘淳沉吟少许,拱手应道:“自是不如两年前,主要在于旷日持久,骚乱难已,时有土著余孽袭扰,使得将士不胜其烦。
所幸,辎需供给从无短缺,都部署又采取轮换驻守、抓大放小、分段进剿之策略,方有所缓解!”
“远征以来,伤亡如何了?”
“臣返回之时,亡于南洋之将士,已有4972人,总伤亡约在9000上下”刘淳沉吟着应道。
听到这个数据,老皇帝面色还算平静,但还是悠悠然地叹了口气:“又是五千忠魂,埋骨他乡啊!”
刘淳的语气也不免沉重,紧跟着向老皇帝拜道:“禀陛下,臣此番归国,还携带着牺牲将士之骨灰、遗物以及战获犒赏、抚恤,恳请陛下降诏褒奖,将抚恤金发放家属!”“这是应有之义,朕稍后便下诏!”老皇帝肯定地点点头。
“臣代远征将士,拜谢陛下!”刘淳拜谢道,面露少许的犹豫后又道:“陛下,这些将士都是为国死难,他们的抚恤必须完整、周全地交给父母妻儿!”
说完,刘淳便低下了头,老皇帝则有些愣神,但很快便淡定而坚决地表示道:“你的顾虑朕明白,倘若有人敢在此事上伸手,朕不只会砍来了他的手,还要灭了他的族!”
“多谢陛下!”刘淳再拜。
冲他摆摆手,老皇帝又道:“你虽然言辞轻松,但朕听得出来,远征殊为不易,还有什么需要朝廷支持的,尽管说!”
见老皇帝如此表态,刘淳也不客气,立刻请求道:“陛下,远征军当下,最困难的还是兵力不足,南北金洲与爪哇岛实在广袤,在控制上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增兵不可行!”刘淳一张嘴,老皇帝就知道他的意图了,果断否决,不留一点余地,道:“当年刘旻也曾向朕讨要兵马,增强安西实力,朕同样予以否决。
远征南洋,是朕一力推动,朝中异议本就很大,虽然嘴上不敢过分,但心里怨朕劳民伤财、虚耗国力者不在少数。
事实上,就眼前来看,弊大于利,钱粮耗费无数,还影响了海外贸易收入。
南洋远征军规模虽不如西征一半,然所费钱粮,却是一点少于安西所费。
继续增兵,朝廷必然是群起反应,朕不在京内,有些人可是跳得欢乐。朕固然可以强行推动,但事情还得下面大臣去做,虽然朕打心里不愿服老,但也清楚,拂众意而为之,已经不是朕这样的老人家所能为之事了.”
不知觉间,老皇帝又将他那迟暮的心态表现出来了,看着若有所思的刘淳,老皇帝收敛着情绪,道:“兵力不足的问题,还得远征军自己想办法,从南洋本地挖掘潜力!”
说着,老皇帝便给刘淳支招:“你们正在南洋执行的政策,可以更大胆些,不论是从南洋商民中征召,还是编练臣服之土著仆从,都是不错的办法,也是立足当地必为之事。
如三佛齐、爪哇国者,难道他们对当地就建立了强势有效之统治?只怕不尽然,否则也不会如此轻易就为王师击破,短期之内,他们的治理办法,还是可以借用,何况,我们还有几十万南洋商民可以依仗。
海外毕竟不比国内,贪大求全实不可取,建立汉统、推行汉制,才是长久之计!”
“陛下所言甚是,南洋之事,也唯有如此来!”对老皇帝之言,刘淳表示认可的同时,又小心地提出:“只是,南洋将士,多离家日久,思亲者甚,虽听令坚持,但士气依旧难免滑落。
臣想,增兵如不可取,是否可效仿安西之故事,逐步对远征军将士进行调换,从国内另外遣兵马。”
听到这个建议,老皇帝琢磨了下,微微颔首,道:“此议尚可,不过,具体如何调换,等你回洛阳吊祭你父之后,向太子提出来吧.”
刘淳心中微讶,但见老皇帝那平静的表情,虽有疑虑,还是拱手道:“是!”
“还有其他请求吗?”老皇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问道。
出乎其意料,刘淳摇了摇头。
老皇帝不禁讶然:“如此远征,军需物资,后勤补充,难道就没有问题?”
刘淳侃侃而谈:“距离虽则遥远,但海路畅通,海军对南洋海域又拥有绝对掌控。
何况,跨海远征,粮秣物资,尽可就地筹集,当地物产实在丰沛,将士们是饿不着的。
真正稀缺的,只有兵器、火药、布匹、药材等当地稀缺之物资,这些供给目前还是很有保证。
在攻灭二国的过程中,也有不少缴获,得到大量金银器物,大大弥补军费”
听其言,老皇帝笑了:“看来,远征军将士,还是赚到了啊!”
刘淳立即表示道:“此番随臣回国,有十船战获先期随行,准备觐献给陛下!”
“朕就不要了,上缴国库吧!”老皇帝大方地摆摆手,道:“正好堵住一些人的嘴!”
“遵命!”
短暂的沉吟后,老皇深吸一口气,扭头仔细打量着刘淳,表情颇为严肃地问道:“当初朕就有分封南洋之意,只是因为各种阻力,不得不搁置,让你们攻伐南洋,也是做预备分封。
如今你自南洋归,对那边的情况可比朝中那些高坐空谈之辈要深,以你之见,南洋分封,是否正当其时?”
第523章最后的旅途(终)
不管是南洋分封问题本身,还是老皇帝那严肃的表情,都让刘淳郑重以待,斟酌少许,方缓缓说道:“臣想周封天下之时,四夷俱在,不臣者众,以诸侯镇之,八百年后,混一于中国。今时环绕大汉周遭之广袤土地,与周时诸夷,并无悬殊.”
刘淳滔滔不绝的范儿刚起来,便被老皇帝打断了:“朕没问周天子分封之事,你也不必给朕兜圈子,只需直言即可!”
“是!”注意着老皇帝不满的眼神,刘淳心下一紧,略作调整,拱手拜道:“陛下,以臣愚见,自古封国,意在开拓而守之。
倘若都等着朝廷打下来,治理好,再行分封,那便丧失了封国之意义,也有违陛下分封南洋之初衷!
若分封之事,必定要选择一个合适良机,那么臣认为,夷国俱灭,经纶未构之际,则正当其时。对南洋之经营,朝廷终究不能彻底包办,封国以治之,会是一个减轻朝廷负担,深入经略南洋的办法!”
言止于此,刘淳垂头束手,一副说完了的模样。而他的话,老皇帝显然也听进去了,短暂的思考过后,突然抬头问道:“南洋最新舆图,你有携带吧!”
“是!”刘淳应道,立刻去安排人取图。
未己,一张看起来有些陈旧但内容更加丰富、清晰的羊皮地图,在老皇帝面前缓缓打开。老皇帝起身,站到图架前,下意识地捋着白须,两眼紧紧地盯着以良平岛为中心的南北金洲及爪哇三岛。
与以往老皇帝所见的南洋地图,这一幅新图显然刷新了印象,最大的不同就是汉人、汉军的标记更加密集,范围也更广。
虽然在地理呈现上,三岛依旧有大半属于混沌、模糊的状态,但从图上仍旧能感受到,两年的战争下来,大汉军民对于这三岛的了解正在加深,就仿佛限制人视野的迷雾在渐渐淡化消散一般
“或许正如你所言,是时候了!”良久,老皇帝感慨道,眼睑一垂,目光显得有些凌厉,轻声嘀咕了句:“再不落实,时间就不够了!朕死之后,必有人‘跳反’.”
老皇帝声音很低,刘淳三人听得都不甚清楚,但就那零星的蹦跶出的几个词眼,也足够在场的三名皇室成员震悚了,文涣、文济俩皇孙本来就插不进话,此时都把头埋得低低的了。
刘淳也是心生凛然,面上闪过一抹思虑,不过还不及多想,便又听老皇帝道:“你辛苦了,回洛阳吊祭你爹去吧!”
“是!”刘淳本能地应道。
“另外,雍王爵由你承袭,诏命随后下达!”老皇帝轻叹一声,又以一种叮嘱的语气道:“雍王这一脉,当好生守护,不堕门楣!好自为之吧!”
“是!”刘淳再拜,语气竟有几分哽咽。
刘淳多少带着点疑虑退下了,承袭先父王爵,这是预料中的事,老皇帝也没有丝毫折扣。而刘淳疑虑的是,继承了雍王爵,那封国怎么办。
南洋那片疆土,至少爪哇岛的主要城镇,可是他率领将士打下来的,且不提老皇帝态度如何,至少在刘淳这儿,南洋封国当有他们这一脉一份。
在大汉当前的体制下,在海外拥有一片封地,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当然了,前提是要保证在国内的地位与待遇。
但偏偏,他在南洋都听说了刘文渊封安东国之故事,如果是那样,可就不那么美好了。
刘淳是个聪明人,甚至是个精明人,他当然不能忽视安东与南洋在地缘位置上的区别,以及皇嗣之间那些隐晦的根本性的冲突,但若同样的结果放在自己身上,伤害到他们父子一脉的利益,那也是老大不乐意的。
老皇帝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个侄儿短时间内,有了那么多的杂念,在继续研究了一会儿南洋新图之后,终于有些站不住了,指着地图问低眉顺眼地侍候在侧的二皇孙:“对于南洋,你们有何看法?”
闻问,刘文涣下意识地先瞥了眼刘文济,自江陵那一场冲突之后,兄弟之间已然开始较上了劲,只不过,或许是性格的原因,往往是刘文涣显得咄咄逼人。
只稍加思量,刘文涣便道:“适才仅听皇叔所述,便心驰神往,重洋远渡,帅师伐国,开疆拓土,英雄之举!”
刘文济还是那副不急不缓的样子,他没看兄长,而是瞟了下老皇帝,而后揣摩着老皇帝态度,轻声说道:“孙儿在京中之时,便时有用到、看到来自南洋的土产,民间皆有言南洋地域之广袤,物产之丰盛,似乎也确实有很大一批人从中获得了好处,但究竟如何,仍感雾里看花,不甚清晰。
如有机会,当如皇叔、祖及南洋将士军民那般,身临其境,实地去观览一番。如此,方能真正体会祖父开拓南洋之良苦用心与远大格局”
好一张巧嘴!刘文济言罢,刘文涣心气便微感不顺,看向他的眼神中都带有几分鄙夷,待注意到老皇帝那笑呵呵的神情,眼神就更不对了。
于刘文涣而言,似刘文济这种不温不火、讨巧卖乖的表现,是最让他难受的。难受的点就在于,他做不到,没法违心地装模作样,从小到大,刘文涣都是天之骄子,有自己的骄傲与矜持。
然而,当眼睁睁地看着刘文济通过这种方式,讨得父祖欢心,刘文涣心头又格外不爽。
两种情绪在刘文涣脑中反复拉扯,老皇帝则对刘文济的回答付之一笑,拄着竹节,缓缓回到暖席,待坐下,看着两个英气勃勃的皇孙,有些怅惘地说道:
“只有亲眼去看了,才能见识到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朕是没机会了,你们却还年少。他日若有机会,就代朕去走走看看,也算替朕完成一桩夙愿。
开拓南洋,高调子唱了几十年了,到老也没能够亲眼目睹.”
见老皇帝又陷入那种自我的感怀之中,兄弟俩除了附和着老人家,也没有其他可作之事了。
“胡德!”
“小的在!请官家吩咐!”老皇帝一叫人,胡德立刻就蹿了出来,躬身听命。
“行营大队,还有多久到?”老皇帝问道。
“回官家,根据行营前报,依路程,还有三日左右时间,可抵港口!”
闻答,老皇帝略作思索,即吩咐道:“传令下去,五日后銮驾起行,向东巡幸!”
听到这个吩咐,胡德不禁请示道:“官家,这即将开年,距离元夕佳节也不远了,不知官家拟在何处过节,是否让地方上提前准备?”
“走到哪儿算哪儿吧!至于过节,在哪儿过都一样!”老皇帝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胡德颔首,紧跟着又问道:“官家是否继续乘船东幸?”
“船,朕已经坐够了!”老皇帝淡淡然地道。
“是!”胡德当即应道,不再多问,扭身便去传诏安排了。
就这样,在老皇帝的坚持下,行营于五日后起行,随老皇帝向东巡幸,寒冬腊月的,也不让人消停几分。
在开宝三十年到来之时,才刚进入惠州不久,等上元佳节临来之时,仍没出广南东道境。大抵是感受到行营上下那股不乐意的情绪,老皇帝终于多了几分理解,下令在潮州州城海阳过年,大庆三日,方释怨气。
在海阳,上元节宴庆当日,老皇帝发布了迟来的新年第一诏,内容与节庆没有半点干洗,而是正式对南洋地区进行分封处理。
经过与刘淳那番对话,老皇帝的分封策略又发生了一些变化,而刘淳的顾虑在这道诏书中得到了解决。
根据远征军目前进展,老皇帝将三岛分为四块,正式建立四个封国,北金洲(马来半岛)封给齐王刘昀;南金洲(苏门答腊)封给已故梁王刘晓一脉;爪哇岛被一分为二,西爪哇封给雍王一脉,东爪哇则给十二皇子越国公刘晗(郭宁妃之子)。
这些乃是老皇帝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事实上,就是为他个人喜好所左右。当然,与此前不同的是,这些封国都是赐封,属于额外的赏赐,受封之人国内爵位、待遇得以保留。
换句话说,老皇帝放弃了此前把儿子们都赶出去的想法,强扭的瓜不甜。相反,地盘给你了,想怎么经营随你,至于今后会如何发展,老皇帝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多想了。
再不济,也不可能倒退到南下之前,那么多南洋开拓士不会懈怠,已经建立起的南洋贸易利益链条没那么容易断裂。
刘淳的那番话,对老皇帝最大的触动便是,他不再打算包办一切了,已经开好一个头,任其发展而已。
广大南洋地区,当然不止那三岛,但剩下的,老皇帝打算留给后人,不管是南洋封国,还是后代帝王,都需要一定的余地。
当然,南边封了,老皇帝不会忘记西边,小的封了,不会忽略他信重的大的儿子。只不过,对安西如何分封,对刘晞、刘昉二子如何安排,他始终没想好,因为在乎,所以迟疑。
开宝三十年初夏,銮驾已然抵达杭州,从洛阳出发算起,老皇帝南幸已然整整一年过去了。这并不能算是老皇帝离京最远的一次,但毫无疑问是他人生最漫长的一次旅途,也是最疲惫的一次远行。
过去的一个春季,老皇帝基本都待在闽浙二道,从漳泉、福建,一路逶迤而行,走马观花,直到杭州。大概是感受到了地方上的抱怨,在闽浙二道,老皇帝安分了许多,不似在两湖、广东那般过度折腾。
这倒是让两道的官僚们有些意外,毕竟他们都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不过,大伙也都不是受虐狂,老皇帝和风细雨,飘忽而过,他们也就殷勤逢迎,让老皇帝宾至如归。
当然,一个人不杀,也不是老皇帝的风格,但对两道高官们而言,一些犯众怒的贪官蠢贼的脑袋,上可给老皇帝交代,下则安抚民怨,何乐而不为。
只要老皇帝别动不动就掀桌子,搞政运,大加株连杀戮,大家伙自然会忠君爱国,勤于王事,将开宝盛事最繁荣美好的一面呈现给老皇帝看。
然而,对老皇帝而言,这段旅途虽然日益和谐融洽,但他心情却不断滑下低落的深渊,精气日衰,有时候魂儿都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在老皇帝出巡的这一年中,从中枢到地方,最突出的一个问题,就是令出多门。老皇帝在南巡途中,有各种即时命令与动作,这与洛阳中枢朝廷之间,显然不可能做到协调,老皇帝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洛阳那边可是像挣脱了束缚一般,老皇帝还没死,就已经有人在写诗隐晦地赞扬老皇帝不在时朝廷宽松和谐的氛围
同时,对于老皇帝在地方上的折腾,最终都得到中枢去落实、擦屁股,在湖广、广东之时的种种作为,在朝廷中也引发了广泛争议,甚至可以说是“抨击”。
尤其是广州府的“番人之乱”,以及新年后“上元之诏”,都让洛阳朝廷难以认同,老皇帝实在太折腾,太一意孤行,做法也太粗糙。而朝廷诸公,也实在感受不到老皇帝对他们的尊重,当然了,这种抱怨也只有在老皇帝离京期间,才有抬头的可能。
这个过程中,太子刘旸的作用是无可估量的,若无他从容冷静地协调行营与洛阳在政策政令上的矛盾,勉力维持着一个稳定的局面,老皇帝不可能长久地在外巡视,洛阳也可能早就吵翻天了,最终迎来的可能又是老皇帝掀桌子的操作
有一说一,维持着大汉当前局面,对太子刘旸来说实在是一个很考验人的事。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越来越艰难,在老皇帝的“淫威”之下,所有人都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这一点作为储君的刘旸感触尤深,也时常陷入思想的冲突与纠葛之中。
说起来也有些让人难以相信,在当下很多大汉权贵的眼中,大汉帝国上层最集中的、最根本的矛盾,恰恰在于老皇帝。
虽然老皇帝率领他们的臣民,打下了一个亘古未有的庞大帝国,创造了一个开天辟地的辉煌时代,但是,四十余年下来,大汉帝国的臣民们,是真的开始厌恶他们的皇帝了。
甚至于,有一种荒诞却异常真实的意识已经在悄然之中形成:老皇帝不死,帝国难安
在杭州,老皇帝一共就做了两件事,其一观钱塘大潮,并做出要加固钱塘大堤的指示。
其二,游西湖,当然了在老皇帝眼中,西湖风景虽然秀丽,但比起他见识过的名山大川,失之小气,兴致一来,还干了一件煞风景的事,往西湖里撒了一泡尿(这甚至在后来成为了西湖的一处景点)
离开杭州之前,老皇帝又收到一则丧讯,赵普走了。赵普的辞世,是有预兆的,二度拜相以来,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心血与精力都耗费在朝廷的改制上了,此事面临的挑战与压力,不在其位者,是难以体会的。
早在去岁冬季之时,赵普身体便已然不支,只不过一直坚持着,又有太医时时监测、照看着。
按道理,熬过寒冷,便等于扛过一劫,春暖花开之后,该逐渐好转,但偏偏,赵普在三月草长莺飞之际,溘然长逝,去世前一日,还同家人有说有笑的。
对于赵普之死,老皇帝虽然表现得很克制,但那种无处诉说的悲伤感,却始终充斥于内心,那颗饱经生离死别考验的破碎的心,终究没有彻底麻木。
就同当日林仁肇死时的感触一般,老皇帝从赵普之死,看到的仍然是自己的影子,并且更加清晰了
对赵普,老皇帝也给了开宝第一臣的该有尊荣,追赠为浔国公,当然他家能传承下去的,只有浔阳侯爵。
开宝三十年五月,徜徉于江浙的秀丽风光,沉醉于吴侬软语,自杭州出发,途经湖苏常润,老皇帝已然驾临江南首府金陵,这是时隔数十年,老皇帝再度亲幸。
并没有物是人非之感,老皇帝对这座古都并不是太熟悉,也没有什么细腻的情感,只是想到了卒于南巡途中的李煜,若是他在三十年后重返金陵,情绪到位,应该会诞生一首传诵千年的诗词吧。
大概是觉得当年只在金陵短暂停留,便因李太后驾崩而匆匆返京,这一次,老皇帝决定在金陵多待一段时间。
只不过,很多时候,意外总是先明天一步到来,一则丧讯的传来,再度打乱了老皇帝的计划。
问题不在丧讯本身有多严重,而在老皇帝听闻噩耗之后的反应,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刚强如老皇帝,也没能抗住,也使得金陵城成为了老皇帝此次南巡的最后一站。
丧讯是关于晋王刘晞的,其于开宝三十年四月初四,病逝于成都
第524章 回京
对晋王刘晞之薨,除了无尽哀伤之外,最让他难以释怀的,还是刘晞的死因——病故。至于病因,毫无疑问与吐蕃那一年的政治军事生活息息相关,雪域高原壮丽、神秘而悠远,但对久居平原的刘晞而言,也同时充满了莫测之凶险,每个人对于高原的反应也是不一的。
而寻根究底,把刘晞派到吐蕃,使其置身于那堪称极端的气候环境之中,恰恰是老皇帝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于老皇帝而言,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不论如何克制,每一次都像是在生撕伤疤一般。
这毕竟是晋王刘晞啊,是老皇帝最看重的儿子之一,当初也是投入巨大心血培养,给予厚望的。然而如今,年不足四十三,便英年早逝。
高贵妃母子,在老皇帝的心中,总归是有一定地位的,如今,母子俩都先自己一步走了,内心那无限凄凉却也无人可诉。
过去的老皇帝,往往表现得铁石心肠,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击倒他。然而这一次,他却有些垮了,从精神到身体都有些难支,当初刘煦死时,尚能坚持,此番刘晞之薨的打击,直接让他抱病在床。
卧于病榻间时,老皇帝甚至不禁软弱地思考,如果没有把他的儿子们派到这些极端凶险之地,岂能有今日之殇?
不论刘煦、刘晞,乃至于病秧子刘晓,安安稳稳地待在中原,怎么也不至于先他一步离世,在朝廷同样能为朝廷、为社稷效力。
过去的几十年,让老皇帝感到遗憾、感到后悔的事情有很多,但绝没有哪一件如死儿子这般让他后悔莫及,一切本来可以有个美好一些的结局,但因为各种因素,最终走向如今的结果。
而其中,老皇帝自己的一些选择与决定,显然是主要原因。在一些深刻的反思之中,老皇帝难免归咎于己身,为了所谓的进取开拓,为所谓的百年大计,把他的儿子们都搭进去了,使天潢贵胄竟成那镜花水月般千秋帝业的养分
然不论如何,悔之晚矣,同时,在这个阶段产生如此悔意,对老皇帝而言,也实在是一件无比煎熬的事情。过于自责,以至于让老皇帝陷入了一种牛角尖中,胸中一口郁气积攒着,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金陵行宫,就如番禺那般一样,被保护缮修得很好,雕栏玉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夏日多少是有些炎热的,身处行宫中的人们,不管是禁卫将士,还是宦官宫娥,都有种凉凉的感觉,老皇帝带来的戚戚心凉。
一名体态佝偻、华发满头、面带威严的锦袍老者缓缓走来,登上御阶,至寝殿外候诏。
得到消息,胡德走了出来,见到来人,顿时面露恭敬之色,上前迎道:“小的见过寿公!”
来人正是时任江南道布政使的寿国公李少游,皇亲国戚,老皇帝的元从故旧,乾祐二十四臣仅存硕果。扫了眼胡德,李少游伸手示意了下,问道:“陛下可在?”
胡德赶忙点点头,往里迎李少游:“官家正在等候寿公!”
没有再废话,李少游跟着入内觐见。殿内,老皇帝只着一件单衣,靠在软榻上,额头间有细汗渗出,微闭目,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不自觉地往下沉。
快步上前,李少游轻声拜道:“陛下,老臣奉诏觐见!”
老皇帝缓缓睁开眼,看了李少游一下,然后冲这两日一直侍奉御前的二皇孙吩咐着:“你们先退下!”
“是!”二人都不禁打量了下李少游,这才恭敬地退下。
“坐!”
“谢陛下!”李少游缓缓坐下,看着一副衰弱模样,精气神远不如刚到金陵的老皇帝,心中顿生戚戚然,艰难地开口道:“还请陛下节哀,务必保重御体!”
“好了,朕心里有数!”老皇帝有些无力摆了摆手,偏过头看着李少游,目光中没有了平日里的攻击性,轻声道:“故人凋零频繁,朕已然麻木,但爱子陆续辞世,这心里仍如刀割,说到底,朕仍旧只是一个凡人,难以摆脱这人世间的七情六欲.”
“陛下,晋王天资英奇,也是老臣看着长大的,英年早逝,实令人扼腕叹息!”李少游也不禁唏嘘叹道:“丧子之痛,老臣也曾体会过。老臣不愿说那虚伪之辞,但仍旧恳请陛下,身体为重,切莫消沉,否则天下难安!人心难测啊.”
审视了李少游两眼,但见他一副坦然的模样,刚凝起的犀利又迅速消散了,老皇帝又靠到软枕上,两样有些无神地望着床幔,悠悠道:“最难测者是人心,但时至今日,朕何惧于众人之心?放心吧,这天下乱不了!已经有人将朕视为天下祸难之根源了,朕若是死,说不准有多少人会暗暗叫好欢呼.”
听老皇帝这么说,李少游顿时站了起来,一脸厉色地道:“倘有如此欺君背主忘恩之贼子,必将之挫骨扬灰!”
“呵呵呵”老皇帝笑了笑,道:“游哥,你不必如此,你对朕的忠心,朕从未怀疑过。朕若是死了,旁人如何态度不确定,但你定然是最坚定维护朕的人!”
“多谢陛下信任!”
“时至如今,值得朕毫无保留信任的人,掰着指头也数不出几个人了”
老皇帝情绪低沉,李少游也颇为感伤,有些动情地唤了声:“陛下!”
老皇帝长长地舒了口气,冲李少游道:“游哥,你来替朕拟一道诏吧!”
李少游闻言稍愣,但显然联想到了什么,冲老皇帝躬身一礼,然后满脸肃穆地走到边上的小案间,端正落座,摊开一张空白诏纸,提笔蘸墨。
老皇帝这边,则缓声道来:“让礼部依制操办晋王丧礼!以皇孙文海袭晋王爵,另封临海国王!”
听到是关于刘晞的后事,并非自己所想,李少游莫名地松了口气,快步下笔,依圣意写下诏文,作为任职履历丰富的大臣,纵然文采不算好,但在这种刀笔文章上,李少游的基础素质还是很强的。
写罢,李少游重复读了一遍给老皇帝听,而老皇帝需要确认的,只是诏意传达正确。
见老皇帝点了点头,李少游又请示道:“陛下,这临海国,具体位置设在何地?”
老皇帝语气平静地道:“云南之南,蒲甘、直通之地(缅甸)。”
闻言,李少游略表疑虑,道:“陛下,据臣所知,云南之南,邦国林立,诸族纷争,并未纳入大汉掌控之下!”
老皇帝语气依旧:“文海在滇南练兵也有些年头了,那支军队归属于他,封国也给他了,任其自取,朝廷给予一定支持即可!有些事情,还得靠他们自己争取!”
听老皇帝这么解释,李少游眉头稍微蹙了下,但没有再提异议,只是继续埋头书写。
老皇帝则自顾自地感慨着:“最初,朕是打算将刘晞一脉封在吐蕃的,但细思之下,还是取后者吧”
一道诏书拟完,拿给老皇帝亲眼确认之后,老皇帝又吩咐到道:“再写一道!”
“请陛下示下!”
“置北庭国,以赵王为北庭国王;置安西国,封魏王刘旻为安西国王;置康居国,封凉国公刘晔为康居国王!”老皇帝平稳地说道,终于,对安西封国,他有了决议。
对此,李少游显然又想到了什么,但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老皇帝又补充道:“安西三国疆界划分,朕已经做好了,图就在案边,届时一并发往碎叶。另,召赵王还朝”
在李少游一番细致而谨慎的措辞之后,老皇帝审验无误,方道:“用印吧!”
“是!”
待李少游整理完,老皇帝的精神似乎也好转了几分,既而以一种调侃的语气冲他道:“游哥,你适才不会以为,朕要让你写传位诏书吧……”
即便是李少游,也实在承受不起老皇帝如此“玩笑”,迅疾地起身,趣步至老皇帝面前,叩首道:“老臣不敢!”
“不敢,不代表不想!”老皇帝微笑着道,说着冲他招招手,温和地道:“平身吧,起起拜拜,对你这老胳膊老腿也没什么好处!
你我君臣之间,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就是那般想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仔细想想,也确实到留遗诏的时候了!”
“恳请陛下!勿复此言!”李少游有些激动,一双老眼都挤出了些泪花。
老皇帝则一副豁达的模样,笑着说道:“不妨事!也不瞒你,朕在昨夜亲笔拟了一道传位诏书,但思索再三,又付之一炬!
太子是朕亲自选的,又精心培养多年,也在朝廷秉政历练多年,三十多年的储君,根深蒂固,名正言顺,朕若有差池,舍他其谁?
他并不需要一份传位诏书,相反,朕离京在外,写下一份诏书,倘若身边出现赵高、李斯之流,居心叵测之下,反倒不美,你说是也不是”
“陛下此言,臣倍感惶恐!”听老皇帝如此絮叨,李少游也实在忍不住,再度跪倒在御前!
“太子那边朕并没有什么好交代的,朕知道,这些年一直被朕压制着,他也不容易!他有自己的想法,也形成了自己的治国理念,只不过不便拂逆朕之意志罢了!朕之后,他若是控制不了局面,治理不好国家,那朕又能奈其何?”
老皇帝悠悠然地说着:“游哥,你我之间同样也不需赘言了,这些年在江南道做得很好,此番就陪朕一道回京吧!
就当送朕一程.”
有事耽搁了,明天老皇帝再下线
第525章 终章
为了加快回京速度,老皇帝选择了走水路,为了满足整个行营随众的出行,江南道布政司紧急调集了上百艘大船,以供输送,同时江南道都司也以水师随行护卫。
实在是老皇帝的身体衰弱,已然难以支撑陆路交通的疾行,同时,行营随众几千人,又伴有大量累赘辎重,若欲提高转进效率,行船是一个相对合适的方式。
然而即便如此,在这种紧促的安排中,从收拾、登船再到起航,整个行营队伍也难免处在一种混乱、紧张的气氛中,再加烈日炎炎,更添沉闷。
同时,想要保证速度,仅靠风帆与桨橹,也是远远不够的。因此,从两淮到河南,收到训令的沿途官府,也都紧急抽调纤夫,如备战一般,为行营船队拉纤。
于是,运河之上,又重现了多年以前老皇帝南巡时的景象,场面也堪称壮观,运河沿岸,数以千计的纤夫,整齐地喊着号子,一步步地拉动着水上沉重的舟船。
船间有桨橹拨水,船身有旗帜飞扬,船舷边还有一些随驾的权贵、将士、宫人,打着遮阳伞,喝着凉茶,以一种怜悯而又好奇的目光,像看戏一般俯视着岸上卖力的纤夫们
与当年所不同的是,这一次,老皇帝乘坐的不再是奢华至极的“龙舟”,为他拉纤的纤夫数量也没有当年那般夸张,但遍插船身的龙旗,在阳光下依旧光彩夺目、亮丽多姿。
盛夏时节,骄阳似火,头顶那轮昭昭天日尽情散发着热量,用最公平公正的态度对待着芸芸众生。
三层楼船上,老皇帝还是一副单衣轻袍的打扮,微耸着肩膀,精神萎靡,表情麻木地注视着岸上奋力拉拽的纤夫们。
夏日酷烈,炎热异常,纤夫们或着短衣,或干脆裸着上身,一个个都是弯腰屈身,埋头苦干的模样,默默地忍受着烈日的肆意烘烤。
每一声号子,每一道步伐,坚实而有力,同时也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肩身上被勒出的血痕,即便隔十几丈远,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当然了,老皇帝是看不到的,他只是用一个冷漠的心去感受
纤夫们身材形态各一,或高或矮,或壮或弱,也不知官府征召,每个人价钱是否统一,或者干脆不给?地方官府应该不会如此胆大吧
老皇帝没有打伞,直接暴露在阳光之下,这大概是他几十年来第一次如此强硬地面对天日,额间甚至没有流下多少汗水,只是平静地沉浸在夏日运河上的这道“风景线”中。
老皇帝的状态显然不那么正常,一直侍候在侧的皇孙刘文涣很是不自在,被太阳晒得倍觉难熬,不由劝道:“祖父,此间暴晒,有伤御体,还请返回船舱歇息。”
老皇帝听到了劝说,但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抬手指着运河边如蝼蚁一般的纤夫们,说道:“当年隋炀帝出巡时,大运河沿岸,是否也是如此光景?”
老皇帝总是这样,总是提出这样让人难于应付的问题,刘文涣闻之,迅速开动脑筋,还在斟酌如何回答方得其分寸,便又听老皇帝悠悠道来:
“朕这一生,大德大言谈不上,但取得的大功大业,前溯千古,后及万年,却自诩不虚于任何帝王。
经历过大喜大乐,承受过大悲大痛,当然也犯下了大罪大恶。但朕也不以善欢喜,也不以丑恶负疚,不是朕境界有多高,只是朕有自知之明,朕并非完人,更非圣人!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凡有为之君,也难称善人!
眼前这些艰苦辛劳之纤夫,因一纸诏令,暴于酷暑,流血落汗,该是朕做下的最后一桩恶事吧”
老皇帝的絮叨,让刘文涣一时无语,他实在无法理解祖父此时的心态,似乎在怜悯那些纤夫,若是如此,下诏放他们回家即可,说这么一番话,意义何在?
“文涣!”思索间,老皇帝叫了刘文涣一声,然后交待道:“要引以为戒啊!不要如祖父这般,把个人私欲,凌驾于天下之上。
爱民如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若天子都不爱他的子民,还能指望权贵、官僚、墨吏吗?”
老皇帝依旧在虚伪与真实之间摇摆,空谈更甚于行动,虽然嘴里是一番大彻大悟的道理与感慨,但却没有给酷日下拉纤的纤夫们多少怜悯,一些喘息与歇整补水的时间大概就是恩赐了。
自扬州而始,过邗沟入淮,西行北转入汴,在沿途州县数以万计纤夫们的努力下,行营船队沿着运河快速地朝东京方向驶去。
一路都保持着比较平稳的节奏,但莫说拉纤的纤夫了,就是随驾臣僚们在这连续至不讲道理的行船中,变得压抑与焦躁,毫无兴致可言,不只是天气的缘故,整个行营的气氛都长时间处在一种诡异之中,就仿若山雨欲来之前的沉闷。
一直到宋州,得益于一场暴雨,众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有放松的机会,疲惫的身体能够得到短暂的缓解。
暴雨如注,直落汴水,雨落成线,清晰可见,哗哗的雨声完全充斥在耳中,一时间,仿佛世上所有的声音都统一于此时夏雨之声。
船队停泊在宋城西南的码头上,纵然是千料大船,在暴风骤雨中也摇晃不已。
老皇帝再一次站到船舷边,还是老位置,只不过身着一件皮制雨衣,头上还顶着大伞,即便此时的老皇帝已经对世间一切事务都抱有无所谓的态度,但也没必要淋雨。
雨幕之中,老皇帝麻木地观察着的,还是码头上的纤夫们。这一路回城,纤夫是换了一批又一批,但他们在老皇帝眼里,都是一样的。都是大汉社会中最底层的氓隶,都是如蝼蚁一般不值价的人。
前者还在暴晒之中汗流浃背,如今在暴风骤雨之下,却又瑟瑟发抖。岸上虽有避雨的棚子,但根本起不到太好的遮蔽效果,大部分人身都是湿漉漉的。
充饥的干粮,大抵也被雨水沾湿了,但依旧啃得欢实。穿戴着雨具的监工巡视着,两三个人便能压制上百人,即便拳打脚踢,也没人反抗。雨水再大,也不敢走远,挤在一块儿,随时等着暴雨停歇,继续为皇帝陛下拉纤,对于他们这样的苦力来说,这可是上天赐予的幸运
时间久了,雨水依旧没有停歇的趋势,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模糊了,视线里除了昏沉的暗色调,再无其他颜色。
即便有竹节的支撑,老皇帝依旧不能久站,当疲惫袭满全身时,老皇帝也不得不选择回舱。手上的竹节,已经修了好几次了,去年在广州砸张洎时又坏了,但或许也正因为裂纹满身、缝缝补补,老皇帝方才不愿换新的。
“传诏!”走进船舱前,老皇帝冲胡德吩咐着:“雨停之后,弃舟登陆,向东北出发,不去东京了!”
胡德闻令微愣,显然不知道老皇帝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不由问道:“官家欲往何处?”老皇帝沉默少许,方才沉声道:“去泰山!”
六月下旬,兖州,泰山,比起此前的着急忙慌,行营在一种相对从容、平稳的状态下,顺利抵达。
老皇帝上一次抵达泰山,还是在封禅之时,距今已然快二十载过去了。即便对老皇帝来说,也足够久远了,别看他至今也才六十二岁,但四十五年的帝王生涯,也堪称漫长了
没有去州城,目标明确,直奔泰山,行营也驻扎在泰山脚下,比起当年封禅之时,这一次显然没那么声势浩大。甚至于,老皇帝当初亲自登坛祭拜的五色坛都荒芜褪色了。
盛夏的夜依旧是热烘烘的,夜幕之下,行营被星星点点的灯火照得通亮,从御营、禁卫到后卫,都处在一种忙碌之中。
不过,忙而不乱,上上下下都有条不紊地收拾安顿着,大伙似乎都有预感,到了泰山能够好好地休整一阵了,若是皇帝陛下兴致一来,不觉草率,再来一次封禅祭祀,那调整的时间就更充分了,这事还真说不准。
许多事情,实在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就拿泰山来说,老皇帝从来不觉得他有多巍峨雄峻,能够托负起他的不世功业,但当年仍旧依传统选择泰山作为封禅之所。
明明对儒家学说抱有一定偏见,但在实际治国中还是不免用起其中的一些思想理念,否则换个地方封禅还真有人能拧过老皇帝大腿吗?想殉道老皇帝也能干脆成全。而时至今日,回想起当年的辉煌时,老皇帝仍旧不忘再来泰山,来到当初碑刻祭天之所。
虽是大张旗鼓地来,但重登泰山,老皇帝却显得很朴实,不摆仪仗,不穿冕服,就着一身便装,只在少数随从的护卫下,郊游一般重访泰山。
毫无疑问,封禅台乃是他的最终目标,那条天梯,也收拾心情,鼓足气力,重走一遍。二十年后,老皇帝已然年老体衰,不比当年,但再走天梯,依旧展现着他的固执,不许任何人搀扶,即便走得慢些。
屹立于泰山之巅的功德碑,吸收了近二十载的日月精华,也饱受风吹日晒雨淋,多出来的陈旧感,或许就是历史的沉淀。
伫立碑前良久,老皇帝仰着头,默默地注视着那篇对他歌功颂德的祝辞,那颗不怎么波动的心终于生出了些夏日都带不给他的暖意。
只上前探手轻轻地摸了摸碑体,老皇帝没有多作话,转身回头,像头老骥一般,埋头朝封禅台而去。还是老皇帝独自登台,走得很累,当站在所谓“天人感应”之地,老皇帝原本以为自己会有无限感慨,然而事实却是,头脑一片空白,就仿佛往事尽是云烟,功名悉成粪土。
伏期的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在这山巅,直面凌空之大日,老皇帝精神有些恍惚了,他甚至感觉有些冷
夜下,行营,御帐,几十盏油灯把不大的空间照得透亮,只是灯火有些闪动,帐帘敞开,夜风的作用下,闪得有些频繁。
未己,四道人影在胡德的引领下进入帐中,寿国公李少游、定安伯李俭以及文涣、文济两个皇孙。四个人都有些紧张地看着老皇帝,他的情况太不对劲了,那种近乎丧失了所有精气神的衰弱模样,对于熟悉老皇帝的人来说,还是头一遭。
不带丝毫犹豫的,四个人都跪了下来,在这一刻,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所有人都被一股莫名的恐惧感笼罩着。这是一种锥心惊魂的冲击,不真到这一刻,谁都难以说出其中的恐慌与茫然。
老皇帝摆了摆手,屏开伺候的内侍宫人,使帐中除老皇帝外只余六人,胡德作为内侍行首自然在列,还有老皇帝很少用到的起居郎
缓慢地偏过头,老皇帝看向定安伯李俭,有气无力地说道:“元徽,你给朕当了四十五年的禁卫,有人甚至调笑你是看门贵族,守护侯伯,这些年委屈你了!”
李俭闻言,当即叩首,情绪一下子喷涌出来,哽咽道:“陛下,这是老臣无上之荣耀,何怨之有!”
“那么,你就给朕当最后一班岗吧!送朕回京之后,就卸职养老吧!”老皇帝虚弱地道。
“老臣,奉诏!”李俭老眼中,涌着泪花,叩拜道。
老皇帝又看向李少游,声音保持着同样的节奏:“游哥,你我之间,勿需多言,朕的后事,就拜托你了!给太子带句话,朕对他,很满意”
“是!”李少游竭力地控制着情绪。
最后,老皇帝方才看向已然有些无所适从的刘文涣、刘文济两兄弟,突然地挣扎了下,鼓足气力,道:“你们兄弟,当好自为之!”
两兄弟呆呆地望着老皇帝,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眶越来越红。边上记录的起居郎手直抖,眼神不断往老皇帝这边瞟,然而老皇帝似乎已经交待完他想说的一切了。
躺在榻上,老眼逐渐迷离,逐渐无神,不知道过了许久,当帐中的气氛彻底为哀伤笼罩之时,老皇帝又板腾了一下,嘴里断断续续,低声絮叨着:
“都说.死前,能回顾整个人生,朕怎么什么都看不到?不,朕还是看到了,这就是大汉帝国吗,这——”
突然,老皇帝两眼圆睁,眼白之中布满血丝,就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务一般,等榻前臣子们反应过来时,老皇帝已然不再有任何声息。
开宝三十年(992年)六月二十九日,汉帝刘承祐驾崩于泰山行营,享年六十又二,在位四十五载,功过无量!
完。
完结感言
不算中间停更的半年,本书还是写满了四年,实话实说,拖得是真久,写得是真累。最后一卷,不断有人劝说,希望能早点完结,但碍于本人的固执,一直坚持着。
从一开始,打算写的就是主角的一生,而非单纯一统天下。早些年看历史争霸小说时,每到一统,往往就是完结之时,那时就感觉很不痛快,这一点也是本书拖到今日的重要原因。
当然,如果本人能勤快些,提前一年完结,也还是有可能的。只是,人一犯懒,就实在很难勉强自己。
有书友锐评,本书后段是老太婆的裹脚布,但讲真,本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有些地方甚至还写得挺嗨。
总体而言,还算克制,因为本人还一度打算把大汉帝国毁灭,给老皇帝一个更加凄零的结局。笔在作者手里,挥洒之间,花费心血创造的一个帝王与王朝,再残忍地将其毁灭,对于一个作者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快感。
当然最后还是忍住了这个冲动,没将这个思路落实于,毕竟这书也不是让我一人自嗨的,还是得考虑下付费的读者老爷们。
不论如何,刘皇帝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接下来,番外应该会写一些,关于本书后续,脑子里确实还有很多想法,没准能写到番外100。
不过到过年为止,本人最重要的事,还是房屋装修和婚姻大事,更新大概率还是便秘。
关于新书,过去一年中其实已经写了一些了,只是纠结于何时发表罢了,群里也说过,两晋时期,切入点在后赵末年。
主角姓苟,略阳豪强出身,书名两個字,大伙可以猜一猜,重点:汉族!
至于什么时候发新书,真就看心情和状态了,没准明天,抑或明年。
就啰嗦到这儿了,新书再会!
太宗篇1 变天
几千人的行营,并不能使虫豸噤声,整个行营内外,尽是虫声蝉鸣,但随着“谕令”自御营发出,全营都进入到噤言禁行的状态,灯火陆续熄灭,尤以御营周遭为最,除了零星的光亮,几乎漆黑一片,正中的御帐则在不知觉间增加了三倍的守卫,森严肃穆,水泄不通。
御帐,该是此时行营最明亮的地方,榻间静静地躺着大行皇帝的遗体,榻边一圈,已然铺着冰块,兖州官府觐献的冰开始发挥着特殊的作用。
还是那么些人,都跪着,但在惊魂之后,哭声已然渐渐消沉,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死寂。
天下就没有比皇帝驾崩更严重的事情了,而大行皇帝驾崩得也实在不是地方,在这巡幸途中撒手人寰,哪怕是“少不更事”的两名皇孙,都感受到莫大的压力。毕竟,一个处理不好,引发的后果,可能便是天崩地裂!
突然,帐帘被掀开,李俭一身戎装,手挎长刀,走了进来,年逾花甲的老将,观其气势,说他能劈死一头牛都有人信。
没有理会众人,先向御榻磕了三个头,这才冲李少游轻声道:“已经安排好了,御帐周边,都是随时可为陛下赴死之卫士!”
李俭的声音有些沙哑,李少游则干脆没出声,只是点点头,眉头拧着,在那里沉思。
见状,李俭身体微微前倾,道:“寿公,陛下以后事相托,如之奈何,你当给个说法!”
闻言,李少游抬眼迎向李俭,只见这老将满脸的严肃,目光中甚至隐隐有些怀疑与压迫。
李少游还是那般愁容,仍没有应声,又思忖少许,方谨慎地朝刘文涣、刘文济二皇孙道:“二位殿下有何想法?”
刘文涣略感意外,但迅速地抹了把泪,拱手道:“祖父遗命,一切听凭寿公区处!”
至于刘文济,也只是点头附和,眼带悲伤,目光不肯挪开大行皇帝身体一下。
见状,李少游这才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恕老臣放肆了,几件事!
其一,封锁消息,御营范围,严禁进出,严禁与外交通,敢有外泄、刺探内情者,杀!
其二,秘密准备灵柩,制定路线,明日起行,护送陛下回京!遣人,于沿途搜集地方储冰,龙体务必保护好!
其三,飞马西京,报告东宫,未得答复之前,行营不得妄动!
仓促之间,老夫只能想到这个三条,诸位可有补充?”
刘文涣作沉凝状,似乎在思索是否有疏漏,刘文济却突然开口,沉声道:“寿公,我要亲自为祖父驾车!”
听此请求,李少游微讶,刘文涣反应虽慢半拍,但也紧跟着开口,坚决道:“文济年少,气力且不足,驾车御马之事,还是由为兄来吧!”
迎着刘文涣严肃乃至有些犀利的眼神,刘文济并不漏怯,只是平静应道:“年少力弱,然不妨碍为孙者尽一份孝心!”
刘文涣眉头蹙起,沉声道:“其余事务皆可商量,但尽孝之义,断无退让余地!”
眼见这兄弟俩争执起来,李少游的表情一时间颇为精彩,但很快反应过来,开口劝道:“二位殿下孝义感人,陛下在天之灵,亦足慰矣!依老臣之见,莫若由二位殿下共同驾车,轮番执缰,如何?”
从兄弟俩的争论中,李少游自然能看出一些苗头,但作为一个聪明了一辈子的元从老臣,实在不愿意在此类事件中牵涉太多。就如老皇帝那些如龙如虎的皇子们,当初默默支持太子,也只是对朝廷有一份责任心,为了国家社稷的稳定与传承有序。
因此,李少游选择了和稀泥,而对他的提议,刘文济很平顺地便接受了:“寿公之议甚好,谨从之!”
刘文涣虽有些不乐意,但话已至此,也只能认了,再不痛快,也不能在遗体面前争斗起来,那样就真是“孝”死了。
“差遣何人赴京报信?”李俭这时发问。
李少游看向他,征求意见道:“定安伯可有人选!”
李俭琢磨了下,提出一个人:“李继和如何?”
“驸马李继隆之弟?”
“正是!”
李少游琢磨了下,颔首道:“可!稍后我当亲自交待!”
“好!”
李少游又瞧向起居郎,吩咐道:“你将此间情况,拟文一道,届时发往西京!”
“是!”
“寿公,小的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这个时候,胡德站了过来,小心地请示道。
如胡德这些御前内侍,老皇帝在时,是惶惶不安,整日的提心吊胆,生怕老皇帝一受刺激就杀人,伴君如伴虎的“诅咒”几乎能把人逼疯。
然而,当老皇帝真驾崩了,那也真是天塌地陷般的感觉,似胡德这些人,自他以下有一个算一个,在宫廷里的职事待遇也基本到头了,甚至一个不好,连性命都有闪失。尤其是胡德,作为内侍行首,不管如何,他都是最受打击的人。
胡德也知道自己身份的敏感,他也是个聪明人,没有多少野心,因此此时所想不过是遵从遗命,竭力配合李少游处置好大行皇帝之后事,所谋求的,也不过是在今后的日子里能安稳养老。
另一方面,即便胡德真有什么叵测心思,也没有多少发挥的余地,体制、朝局等宏观方面且不提,就此时御帐之中,光看自己张嘴后李少游、李俭二人那戒备的眼神,警惕的表情,就知道自身处境如何了。
胡德相信,自己若有任何异举妄动,这二李公伯绝对敢把自己先斩后奏。
失去主人庇佑的奴仆,恰如丧家之犬,迎着李少游审视的眼神,胡德只能低眉顺眼,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无害一些。
终究是贴身伺候老皇帝的内侍行首,虽然心存警惕,李少游还是伸手示意胡德说:“胡大官有何提醒,尽可直言!”
胡德卑屈地道:“皇城、武德二使,职责紧要,作用巨大,官家崩殂,实难瞒过,是否知会二者一声。”
听此建议,李少游不由审视了胡德一眼,对于皇城、武德二使,他怎么可能忽视,这两司的威力可清楚得很,要知道,李少游正是初代武德使,武德司最基本的组织架构都是他负责建立的。
收回审视的目光,李少游又扭头冲李俭吩咐道:“派几名可靠卫士,去把二使请来!”
言罢,李少游再度看向胡德,以一种警告的语气道:“胡大官,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御帐周边这些宫人,你可要看好了!否则,出了差池,首先拿伱是问!”
“小的明白!”胡德躬身拱手,姿态放得很低。
此时的胡德,心头充满了戚戚然,他胡大官,堂堂的内侍监,诸班首,除了在大行皇帝面前,何曾如此谨慎卑微过,如此心里落差,实在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缓过来的
“御营的氛围还是有些紧张了,如此反倒惹人怀疑!”顿了顿,李少游又冲李俭道:“御帐前多余的岗哨撤掉吧,御营之中保持外松内紧即可!”
李俭始终是那副严肃的模样,点着头,言简意赅:“我去安排!”
对于李俭的冷冰冰,李少游也不在意,只是朝他拱手,郑重道:“定安伯,虽有陛下相托,然这大胆妄为、逾制犯忌的之事,还需由你我协力担之!”
李俭声音依旧沙哑,语气也坚定如初:“陛下所托,纵身死族灭,也当完成!”
听其表态,李少游也不复多言,只是回头看着躺尸在榻间、脸上蒙了一层黄绸的老皇帝,仍旧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李少游目露悲伤,心中哀叹:“陛下啊,后事之重,老臣受之多艰啊.”
计议既定,让胡德与二皇孙守着老皇帝,二李则各自去安排落实,这一夜,注定难眠。
御帐之侧,如众星拱月一般,搭建着几座帐篷,那是供随侍宫人及值班宿卫所用。
其中一间帐篷内,零星的烛火使得视线格外昏暗,不是李少游舍不得多添几根烛,只是于他而言,这样的氛围才符合他此时的心境,但对奉命而来的李继和来说,就显得有那么几分惊悚了。
审视着李继和,李少游的目光也充满了压迫力,见其有些紧张不安,李少游起身,拿出一道已然做好密封的令笺,横于胸前,肃声道:“李继和听令!”
“末将在!”本能地,李继和拜道。
“着你将此报,飞马发往西京,信不离身,换马不换人。记住,直呈太子殿下,余者一概不理,敢有耽搁冒犯者,杀!”李少游冷冷道。
听李少游陈述完命令,李继和显得愣愣的,显然被这道诡异的命令搞得有些懵。但很快就意识到问题所在,此令何来?听其语气,可不像是来自于陛下,而若是寿国公,他怎敢降此乱命,于是,愣了一会儿,李继和也没敢接令。
见状,李少游继续道:“老夫知道你心中疑虑,不给你说清楚,怕你也不敢接令!”
略顿,李少游声音又压抑了几分,道:“半个时辰以前,陛下已然殡天了!你该知道,此差遣之重要了吧!”
李继和一张憨直的面庞是勃然色变,呆立在那儿,手足无措,嘴上则语无伦次:“殡天,陛下驾,崩,这如何使得!”
然而,注意到李少游那肃穆的表情,李继和意识到,该是真的,这天下谁也不敢开这样的玩笑。
当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李继和立时便站不住了,眼眶倏地红了,跌倒在地,哀泣地呼唤:“陛下!”
对于李继和这样沾点亲带点故的晚辈来说,大行皇帝固然有恐惧的一面,但崇敬之情也是相对的,过去只是被敬畏的情绪压制着,然人一旦崩了,那曾经压抑着的情感也一下子喷涌而出。
见其状,李少游并不准备给他更多反应的时间,威严地说道:“时下,没有多少时间供你我悲伤,挑你作为信使,是对你的信重,差遣也必须保证完成,出现一丝一毫疏漏,后果你该知道!”
“末将奉令!”听李少游这么说,李继和回了神,迅速调整好心情,迎着其目光,双手接过信筒,郑重地道。
“随行卫士已经挑拣好了,马匹已备,就候在御营门前,你立即动身,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搁!”李少游叮嘱道:“记住,你此行仅为报信,余者不可多嘴、妄言!”
“明白!”李继和起身应道,刚欲动身,又停了下来,面露迟疑地看着李少游,但态度十分坚决地抱拳道:“寿公,恕末将斗胆,能否到御帐向陛下叩拜辞行?”
深深地看了李继和一眼,李少嘴里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可以!”
没有太久的耽搁,很快地,在十几名卫士的随从下,李继和夤夜出发,离开行营范围之后,径直奔向官道,而后一路朝着洛阳方向而去。
大汉帝国若说交通发达,毫无疑问是京畿、河南以及河北,官道修得是四通八达,直道更早早地联通着各州主要城市。
也正是得益于这个时代最便利的陆路交通,自泰山至洛阳千余里的路程,两个日夜的时间,也就跑完了。一路上,李继和连同十几名卫士轮番领路,就连饮水进食的时间,都压缩到了极致,十万火急的事情,也容不得丝毫懈怠。
当然,路途中还是出现了一点小插曲,在经过两个官驿之时,对方随意迟缓的表现激怒了李继和,砍了一名驿丞,杀了两个驿卒。
夤夜出发,抵达洛阳之时,仍是深夜。马蹄在平整的石板路上踩出清脆的响动,穿过洛阳城东聚居区,直至城门,望着黑夜之中巍峨城墙,疲惫已极的李继和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便是在城外,也能隐约听到城中的喧嚣声,仍旧沉浸在盛世不夜城中的西京士民们,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大汉帝国的天要变了。
作为洛阳的城门值守,不论是负责程度,还是见识深浅,都要远高地方职吏。虽然满带疑惑,但在确认了李继和一行的身份之后,还是果断放行。
进城之后,也没任何迟疑,扬鞭策马,一路惊动着坊里、巡检,直奔皇城,甚至逾制走马宫门。
打着老皇帝的旗号,几乎是强闯入东宫,就差亲手把太子刘旸从榻上拉起了
太宗篇2 世祖皇帝
换作是谁,大半夜熟睡之际被搅扰好梦,强行唤起,不论什么原因,心情都不会太好,便是向来温文尔雅的太子也是一般。
但是,等刘旸出现在弘德殿,虽只一身简单的单衣,但步履从容、面色平静,如寻常一般沉稳有度,让人看着便觉心安。
刘旸对李继和并不算熟悉,但对宿卫宫廷的大内将领,总归是有印象的,同时他也清楚,若非十万火急之事,李继和绝不敢如此冒失莽撞,逾制闯宫。
行营那边出状况了!刘旸心中暗暗做下了判断,然当见到风尘仆仆、眼布血丝的李继和时,心中仍旧不免一个咯噔。眼能通神,而在会面的刹那间,刘旸便从李继和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不妙,也许还有不妙背后的大妙。
“行营有何诏旨发来?”沉下心情,刘旸盯着李继和。
见到太子,李继和则彻底绷不住了,在刘旸的注视,取出始终贴身保存的信筒,双手捧着,泣声跪拜道:“奉寿国公之命,急报殿下!”
内侍王约见了,立刻近前,准备代呈,刚要碰到信筒,便被李继和迅疾地出手推开。而李继和,则更加用力地抓着信筒,还是那句话。
见状,刘旸缓缓走下台阶,到李继和面前,一伸手,很轻松地便从他手中接过了他视若生命要送达的东西。
取过封筒,感受着筒身传来的汗意,刘旸迅速扫过一眼,确认密封完好以及封口边缘三道象征着万急的金纹。也不作声,从王约手里接过小刀,亲自破封开盖,取出里边薄薄的一页纸。
字数不多,但表达的内容,可以想见给刘旸带来的冲击,热血上涌,几乎直冲头顶,脑袋一蒙,刘旸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跌坐在地。
王约见状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住,惊呼道:“殿下!”
几个呼吸的功夫,刘旸缓过来,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但一双眼神已经十分吓人。看着有些麻木地跪在那儿的李继和,刘旸狠狠地甩开王约的搀扶,走到李继和身前蹲下,双手用力地抓着他的手臂,凝视着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感受着两臂传来的痛意,迎着太子凶狠的目光,李继和哭声大作,却压抑着说话音量:“陛下宾天了!”
死死地观察着李继和的表现,刘旸脑子里一时极乱,但所有的思虑最终都指向一点,不管是李少游还是李继和,都不敢拿此等事情来玩笑!
有这样一层判断,刘旸缓缓地松开了李继和,一屁股墩儿向后坐下,确认亦是缓和的过程,理智重新占据头脑高地,但刘旸双眼仍旧克制不住地开始泛红。
见状,李继和在极致的情绪发泄后,也恢复了些思维能力。临行前李少游的叮嘱抑或警告在脑海中浮现,李继和也谨记着自己的差事,但稍作犹豫后,还是忍不住磕头多一句嘴:“天地惊变,殿下身肩社稷万钧重担,还望振作,不负陛下托付
闻言,刘旸又看向李继和,注意到他恭敬的模样,深深地盯了一眼,似乎要将之彻底记住。沉吟少许,刘旸说道:“我自有区处,你一连日夜回京报信,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是!”
“你们一行多少人?”刘旸似乎想到了什么,凝眉问道。
李继和:“连末将在内,共十三人!”
刘旸转向王约,道:“吩咐人,腾出几间房,将他们暂且安置在东宫内!”
王约会意,立刻叫人安排去了,说是安置,实为软禁,李继和似乎也听出来了,但他认识到了其中的干系,因此谢恩之后,很顺从地跟着退下。
至于刘旸呢,还那么坐着,甚至还有些缺乏安全感地双手抱膝,一脸的沉凝。未己,王约便匆匆归来,躬身候命,这阉人此时此刻,面相平静,但内心的起伏只怕一点也不比刘旸小。这么多年了,他这个做奴仆的都替太子感到着急,如今,总算是熬出头了,他们这些鸡犬也终于能彻底升天了。
当然,这样的心理,王约是一点都不敢表现在脸上的,作为一个合格的贴身内侍,太知道在主人面前的分寸了。
抬头瞥了王约一眼,刘旸就那么坐在地上发号施令:“把殿中侍候的这几名宫人也先看管起来!”
“是!”
“派人通知鲁公(刘暧),吕、辛、韩、三相公(吕端、辛仲甫、韩徽),潘枢密、高尚书(潘美、高琼),还有杨都台(杨业),半个时辰后,广政殿议事!”刘旸沉着吩咐着:“再传李继隆、杨延昭,让二人同我一道进宫!”
王约迅速记录着,对于太子口中的这些人,他也同样熟悉,这些可是大汉帝国当下最靠近权力核心的人物。
“安排完,你也收拾收拾,即刻动身,东去行营,给寿国公带句话。行营之事,悉委决于他!”刘旸严肃地道。
“是!”王约再拜,心中涌过一股激流。这个差事虽然不难,但对他却有非凡意义,万急之时,他才是太子殿下最信任的人,就冲这一点,他也当拼死效忠。
刘旸当然信任王约了,他很清楚,当此剧变之时,凡涉及他的事情,再没有比这些东宫侍从更尽力,更忠心的了。
随着一切迅速安排铺开,弘德殿内迅速冷清了下来,刘旸终于缓缓起身,踱至殿外。站在廊下,伸手微倚着合抱之柱,遥望东方,在这深夜,视线极处,正是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眼神渐恍惚,目光愈迷离
对老皇帝,刘旸若说一点怨气都没有,那定是假的,从刘旸开始以各种方式在各种事务上与老皇帝周旋开始,君臣父子之间就已经丧失了最基础的信任,刘旸对老皇帝也不再具备绝对的尊崇。
自符皇后崩后,双方之间之所以还能维持着关系,根本原因在于,两者都有巨大的沉没成本,矛盾冲突固然有,但不敢轻言毁弃。
人死道消,此时此刻,刘旸也说不清、道不明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情绪,除了一时的热血上涌之外,内心尽是空落落的。一辈子都没怎么流过的泪,悄然之间,不由自主地从刘旸眼眶滑落。
而如问起当下大汉权贵们对老皇帝的感情,大抵都找得到共同点,和太子刘旸差不了太多,都是同样的复杂。
说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在一种紧迫的氛围中,被刘旸点到的大汉中枢权贵们,都在这深沉的后半夜,齐聚广政殿。
这些公卿大臣们,哪个不是人精,从太子如此急切而又强硬,还上在大半夜的召见,就感觉到了异样,绝对非比寻常。
但心理素质再好,城府再深,从太子嘴中听到老皇帝驾崩的消息,也都是震悚不已。如杨业者,甚至直接提出质疑,不顾尊卑地向刘旸提出质问。
其他人态度虽不如杨业这般激烈,但震惊之后,同样都想确认老皇帝驾崩的真实性。等确认之后,广政殿廷议厅内,顿时跪倒一片,哭声阵阵,大汉帝国的公卿大臣们一时之间如丧考妣,悲恸难已。其中哭得最厉害的,乃是杨业、潘美与韩徽,哭得最严重的,乃是枢密使潘美,他哭至晕厥,使廷议厅内一时鸡飞狗跳……
老皇帝之后,掌握着大汉帝国最高权力的这些权贵们,初闻噩耗之时的痛哭,若全然说是表演,那有失偏颇,多少是带有几分真情在内的。几十年的君臣感情,其间恩怨之复杂,往往是一言难尽。
不管平日里有多怨、畏、敬,亦或是恨,真到这一刻到来,除了一哭了事,用其他任何方式、言语来表达这种情况,似乎都显得不那么合适。
同时,他们哭的,也不只是大行皇帝,还是几十年的君臣情分,更是在哭一个即将彻底逝去时代。在场的这些大臣,年岁都不小了,便是从整个帝国范围来看,比他们资历更深、威望更高的也找不出几人了。
即便在过去的这些年头,他们同样对老皇帝的刚愎、暴戾感到惧怕与不满,但他们却从不会想着反对老皇帝,抑或是更直接地期待老皇帝驾崩。
归根结底,他们能到如今的地位与老皇帝息息相关,双方的利益从根本上是一致的,他们是老皇帝在政治上的近卫军。便是太子刘旸,即便都认可其英明贤能,但两者之间终究是隔着一层的。
他们哭的不只是大行皇帝,更是自己!
因此,悲伤之余,所有人的心情都是五味杂陈,而刘旸,也待众人对此消息发泄、消化完毕之后,方才开口,与众臣商讨起后续事宜来。
不需多说,核心问题只有两个,一是迎梓宫、治国丧,二则是登基继位问题。
前者自不必多讲,在忠孝大义的指导思想上,没有任何人敢在此事上打折扣,抑或发表什么不恰当的言论,否则必被群起而攻之。
后者,刘旸显得很矜持,但有刘暧、吕端、辛仲甫几人帮忙提出,这是干系到社稷安危的事情,同样容不得疏忽,总得有人站出来表态。在这种政权交接的时候,往往是最容易出问题的,即便权力地位已经稳固如太子刘旸,也难言万全。
而两者,显然都需要朝廷稳定,人心安定,这些从太子及众臣以下,就得做起。
当然,如果搞得太紧张,反倒体现不出三十余年实权太子的影响力及掌控力了。事实上,除了迎驾备丧事宜,真正需要他们额外做的事情并不多。
刘旸召大臣们与会广政殿,除了通报消息之外,也是为了取得一个共识。有此共识基础,朝局他们足以镇抚,军队也尽在掌握,至于剩下的,只待合适时机昭告天下罢了。
广政殿议,在一种悲伤且从容的气氛中结束了,太子与诸臣就大行皇帝丧事与继嗣的问题迅速达成一致,同时决议,让仍在开封的侍中、宰臣、东京留台、广阳伯赵匡义去行营接灵驾。
不是不相信李少游等人,只是他们代表着大行皇帝的遗志,而中枢朝廷也需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至于由赵匡义作为代表,理由也很简单,他地位足够,东京又离行营最近,仅此而已。
夏季虽过,但秋老虎依旧在显示着它强烈的存在感。河南道,濮州,鄄城西十余里官道上。火辣辣的阳光下,行营前方,御营处,梓宫所在,两方人马正对峙着。
一方自是护送梓宫还都的李少游一行,自泰山西还,走河阴路线,经过郓、濮二州。很多消息,并没有那么好瞒,尤其在言多眼杂的情况下,大伙的嗅觉又未失灵,因此即便李少游等人采取了严厉措施,几日下来,行营上下或多或沙都察觉到了异样。
虽无法确定,但很多人都猜到,很可能是皇帝陛下出了状况,探听者众,被严厉处置了好些人,也正因如此,反倒引发了更为广泛性的猜测。行营终究不像高墙深宫,有天然阻隔消息的便利,而皇帝在与不在,那绝对是两种氛围,两种环境。
另外一方,则赵匡义了,收到来自洛阳的中枢决议后,赵匡义惊诧之余,也迅速行动起来了,只带了几名僚属并开封府衙役,当然还有时任京畿道都指挥使的扶风郡公马怀遇,率军随赴。
可以想见,当赵匡义听闻老皇帝驾崩之时,赵匡义又是怎样一种复杂心情。
悲伤实在谈不上,欣喜又不至于,最恰当的说法,当是解脱。往前数,至少有十五年年,赵匡义是感受到压制的,五年前便清晰地察觉这份压制来源于老皇帝,因此,老皇帝的驾崩,于赵匡义而言,实有如雨霁天晴,拨云见日。
私下场合,不至于喜大狂奔,却也舒畅自然,外人面前,则是痛哭流涕,撕心裂肺。
而赵匡义之来,所为者,自然是将大行皇帝梓宫顺利稳妥地接回洛阳。目的与李少游等人相同,只不过,赵匡义明显想要掌握这项重任的主导权,矛盾也恰恰出在这里。
双方在銮驾前对峙着,赵匡义眉头拧起,有些愤怒地冲率众阻拦的李少游与李俭道:“本相执广政殿决议,奉太子殿下差遣,迎大行皇帝回京,尔等竟敢横加阻拦,究竟是何居心!”
“本公亦有太子殿下手谕,更有大行皇帝遗嘱,使命在身,不容置疑!赵相公欲横加干涉,又是何居心?”李少游当即驳斥回去。
闻言,赵匡义两眼稍眯,冷声道:“寿国公这是要对抗朝廷决议?”
李少游表情同样冷漠,气势甚至更足,目光从赵匡义扫到其身侧的马怀遇身上,沉声道:“尔等欲劫驾乎?”
见李少游如此扣帽子,赵匡义气势顿时就弱了下来,但嘴上依旧不肯服软:“本相岂敢行冒犯之事,唯恐梓宫有损,为人所趁!”
“如有奸人,老夫先立斩之!”这个时候,一直没说话的李俭开口了,一张嘴便气势汹汹地冲赵匡义而去。
而迎着李俭那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再注意到他已经放到腰间刀柄上的手,赵匡义心知,梓宫是争不了了。且不说不可能强夺,即便动手,又如何能是这些大内禁卫的对手。
再退一步,身边的马怀遇虽是太子心腹,虽然随行,绝不可能为他而冒险,何况老皇帝当初待马怀遇如子,也绝不可能允许有人冲撞冒犯梓宫,仅看此时马怀遇那逐渐难看的表情就知道了。
深吸一口气,正欲找个借口下坡,便见马怀遇上前一步,双膝下跪,伏拜在地,冲梓宫方向,泣声拜道:“京畿都指挥使臣马怀遇,恳请为大行皇帝开道!”
李少游默默审视马怀遇几许,方才沉声道:“可!”
马怀遇闻言再拜,起身之后,也不给赵匡义打招呼,径直转身去安排麾下了。赵匡义虽然颇觉尴尬,但也就坡下驴,同样转身离开,到前边去引路。
只是,依旧忍不住望了望銮驾方向,两名皇孙正一左一右,表情肃穆地坐在车辕上,銮驾里边,就是梓宫了。
“可惜了!”赵匡义心中暗道。
“陛下才去,有些人就坐不住了!”后边,望着赵匡义的背影,李俭压抑着愤怒道。
李少游闻声,沉默良久,方才怅然地叹道:“你我,就替陛下站好这最后一班岗吧!”
说来也是可悲,甭管老皇帝生前有多强势,有多伟大,又是如何地口衔天宪、一言九鼎,人一死,遗体在某些人眼中,也只是一项宝贵的政治资源罢了。
当然,这也是没法避免的,人亡政息、人走茶凉,太寻常不过,在历史长河之中,哪怕是顶天立地的帝王皇者,也难逃这一份凄凉。
自鄄城往西的路程,便没什么好再遮掩的了,李少游下令,行营换白旗、竖白幡,上下皆着素服、戴白巾。与此同时,皇帝驾崩的消息,也彻底传扬开来,从中原至八方、诸边,乃至海外。
反响最为强烈的,毫无疑问是两京,不只是因为二地乃大汉政治、经济中心,更因为,老皇帝那无上威望在发挥作用。
虽然大部分的两京士民离老皇帝都很遥远,但同样的,他们大部分人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活在老皇帝的统治之下,比起天下人,他们距离老皇帝最近,老皇帝在士民百姓中的神圣化也是切切实实的。
连李隆基在晚年重返京师时,都有士民百姓泣泪相迎,就更别提崩得“恰当其时”的刘皇帝,在京畿士民群体间产生的影响了。
开宝三十年七月二十一日,梓宫抵达西京,闻讯的洛阳百姓,争相往拜,叩头不已,一时间,全城缟素,哭声震天,呜咽之音,数日不止。
随着梓宫还京,治理国丧显然成为了大汉朝廷头一等的大事,灵堂设立于紫微城千秋殿,就老皇帝早年一般,在群臣的拥戴下,太子刘旸于柩前继位。
而比起四十五年前,虽有些勾心斗角,但刘旸的上位要平顺得多,这对如今的大汉帝国而言,十分重要,权力过渡阶段,稳定压倒一切。
但或许也正是在这过渡阶段,一些刘旸此前未曾深度感受过的限制与对抗,也朝他压来。
首先一点,便是关于大行皇帝庙号、谥号的问题,谁也不曾想到,这竟然会在朝廷内部产生巨大争议。
有不少人,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认为给大行皇帝上庙号太宗为宜。围绕着此点,很多人都下场参辩,支持的能从典史、旧制上找到数不清的论据,而反对的则认为大行皇帝的功德远超前汉、唐太宗,当上更为尊贵的庙号。
这样的争论,对于甫登帝位的刘旸来说,不可谓不糟心,他可不是什么可欺的弱势天子,那些大臣争论的根本缘由,他可认识得真真的。
老皇帝过去压制的太狠,如今开始反弹了,然而对刘旸来说,这样的“对抗”是绝对无法容忍的,敢在大行皇帝的尊号上动心思,有没有顾及他这个新君的感受,有没有将他这个新君放在眼里,又或者这就是一种试探乃至宣战?
垂拱殿,柩前继位之后,新君刘旸便搬了进来。当然,主要活动场所还是在千秋殿那边,在这边,只为短暂的休息、进食,当然吃的东西也是清汤寡水的。
同时批阅一些公事奏章,国丧虽是大事,但朝廷最基本的运转还是要维持着走的,在这方面,对刘旸来说也只是完成一个身份的转换,批复的名义从太子改成皇帝罢了。
不过几日的功夫下来,刘旸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与疲惫,一边喝着清粥,一边翻看着奏章,当看到一份奏章时,狠狠拍在案上,吓了身边侍候着的两名臣子一跳。
身边二人,一为徐士廉,二为王旦,如今都被暂时署为内阁学士,随侍御前,徐士廉不必多说,王旦则是已故宰臣王祐之子。
“陛下息怒!”见刘旸失态,二人立刻拱手劝道。
刘旸翻看的奏章,都是关于给大行皇帝上尊号的,显然有些内容引起了新君的强烈不满。
世宗?亏得有些人敢提出来!
刘旸沉凝着一张脸,起身踱步,思虑良久,方平静地问徐、王二臣:“难道以先帝之功德,还不足以称祖吗?”
闻言,徐士廉似乎看准了刘旸的心理,当即拱手,义正辞严地道:“陛下,恕臣直言,任由臣子议尊号,实大不敬于大行皇帝,还望陛下乾纲独断,一锤定音,平息争议!”
刘旸看了徐士廉一眼,没有做声,又转向王旦。王旦见状,也是从容拜道:“臣也认为,陛下必须降诏了!”
刘旸回到御案后,继续翻看起那些奏章来,不过这一回很快,只盯着那些上奏者的身份,把那些不合他心意,尤其是言辞激烈者的名字,悉数记在心底。
就在当日,回京充任太常卿、山陵使的李昉进奏,上尊号曰肇基启运立极圣神恭肃文武英德孝皇帝,庙号世祖。
新君刘旸诏准,争论立止!
从大行皇帝尊号开始,刘旸也正式进入到一个全新的角色与身份之中。太子与皇帝之间只隔着半步,但从继位开始,他便感受到了这半步间的天差地别。
太宗篇3 皇帝的遗产
毕竟是一手缔造了大汉帝国的雄主,亲自开启了一段盛世华章的伟人,不管人心如何开始发生变化,但世祖皇帝对于大汉帝国的影响却是全方位、无处不在的,即便人崩了,但影响力仍旧在持续。
而具体到治丧期间,具体到个人,最直观的体现便是,十几余名乾祐、开宝老臣,相继辞世,或猝死,或病亡,或无疾而终,甚至还有自杀的。
其中地位最高者,乃是枢密使、范阳公潘美,在举临期间,薨于家中。对潘美之死,坊间传言很多、很玄,有说潘美是过度悲伤哭死的,也有说是追随世祖皇帝到另一个世界打天下,当然还有更多一听就知道是以讹传讹的说法。
至于潘美真正的死因,反而没人关注,越是怪力乱神的传说,就越有人信。潘美之死,固然有世祖皇帝驾崩的影响,但根本原因还是他那本就不虞的身体,然而只因其功勋资历再加所处的位置,连病故都被赋予了许多无畏的涵义。
对潘美之死,皇帝刘旸当然颇觉遗憾,在刘旸看来,恰如其名,潘美是当代兼具将帅诸美者,是几十年来最完美的统帅。
开宝老臣中,必然有些人会被新人替代,但潘美绝对是刘旸坚定续用的功勋老臣之一,猝然离世,自然可惜。
而听到那些传言,刘旸又难免又略感不快。潘美在舆论中被塑造成一个对先帝极端忠诚的形象,又是晕厥,又是哭死,作为先帝的儿子呢?作为继承大位的太子呢?不痛哭昏厥,不泪干泣血,不悲伤致病,是不是不太合适?
当然,这份不快刘旸不是冲潘美去的,也实在不好冲一个德高望重、且已逝去的功勋老臣去,真正让他恼火的,还是那些妄传谣言、意图操控舆论者。刘旸也断定,此事背后,若无人兴风作浪,绝不可能在短短月余的时间内,便形成如此舆情。
不得不说,在初登帝位的这段时间内,刘旸变得敏感了许多,原本宽厚的性格也多了几分猜疑.这是一种迅速但并不突兀变化,发展得自然而然,大抵就是向一个合格有为帝王进化的必要转变。
向刘旸汇报此事的,不是他人,正是皇城使张彬,京畿舆情的监控本就是皇城司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大汉帝国的天变了,越是站在高处的人,受到的影响就越大,在彻底接受现实之后,就需要为自身的前途富贵着想了。
在同一套体制下,每个人所处位置也是不一样的,有人在尘埃之中踽踽独行,有人走在青云之路,有人徘徊于龙门之前,有人高立摘星之台
而如张彬者,则身处悬崖边缘、薄冰之上。世祖皇帝崩了,最无助的显然是曾经伺候过他的后妃、宫人,最觉危险、恐惧的,则是像张彬这样为人所厌弃的鹰犬了。
早在行营时,张彬便与王玄真一道,被二李拘押起来,一直到梓宫还京,方才解除控制,即便如此,还被警告,要安分。
他们怎敢不安分!张彬还算是有自知之明的,主人死了,他们这些鹰犬若是继续张牙舞爪,被打死都活该。
这段时间,张彬很是惶惧,倒不是怕那些外臣权贵,而是没有得到新主人的抚慰与接纳。张彬在任之时,皇城司固然不像王继恩时期的张狂跋扈,但这个衙司的性质就注定要得罪人,是为人所厌弃的,朝中想要他张彬脑袋以及废置皇城司的人,可从来不少。
当年吕、张“倒王”时闹出的“废司风波”,只是失败了罢了。真正让张彬忧心的,还是新帝刘旸的态度,一直没有接见,几次主动前往觐见,也都被拒,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如张彬这样身体残缺的人,又是如此工作性质,心理自然不正常,也难免多想。尤其是,刘旸还是太子时,对皇城司的恣意专横也表示过明确不满的态度,如今新君继位,若拿皇城司来安抚那些深恨他们的公卿大臣,收买忍心,一点都不值得奇怪。
天可见怜,过去的一段日子,张彬究竟经历了怎样艰难的心路煎熬,找不到主人摇尾巴,实在太没有安全感了。
所幸,张彬没被自己吓死,最终还是顺利得到皇帝刘旸的召见,面授机宜,明确让他继续主持皇城司事务,保证机构上下有效运转,让属于皇帝的耳目重新清明起来。
得到如此“抚慰”的张彬,心下大定,且干劲十足,皇城使安心之后,皇城司也就回了神,关于西京市井间流传的“潘美之死”的流言传说,就是张彬提供的一份迅速而高效的“业绩”。
事实上,不管是皇城司、还是武德司,刘旸心里都十分重视,在老皇帝多年的熏陶下,他也格外清楚两司存在对于皇帝、对于皇权的重要性。
他过去不喜的只是皇城、武德二司的张扬跋扈、胡作非为、枉法害人,并不意味着连根都要给二司掘了。可以明确的是,倘若他日有人拿二司来做文章,到刘旸这边同样是通不过的。
而刘旸此前之所以对二司表现得态度冷淡,一是因为他被死死地捆在治丧事务上,每天有近一半的时间都耗在殡宫;二则是,如何对待二司,刘旸心中还有所顾虑,因而迟疑不决。
而眼下,距离柩前继位已经一个半月过去了,两方面的条件都已成熟,这才开始把皇城、武德二司之事提上日程。当然,关键在于张彬、王玄真二人的处置。
垂拱殿。
由于仍处在殡期,皇城之内,依旧是一片素色,自皇帝刘旸以下,皆是披麻戴孝的。殿内,武德使也第一次被新君召见,听取他关于武德司事务的汇报。
与张彬一般,过去的这段时间,王玄真也不太好过,武德司与皇城司相比,情况要好些,但好得也极其有限。只是由于作风稍微收敛,但名声同样狼藉,同样为大汉的官僚们深恶痛绝。尤其在王继恩倒台后,皇城司骄狂不在,此消彼长,武德司也再度被凸显出来了。
只不过,比起张彬,王玄真要冷静一些,从容一些,但在收到新君召见的消息时,他也依旧振奋不已。对这一次汇报,王玄真也做了充分的准备,将武德司的情况,毫无保留,尽数道出,在武德司的情报系统、武德营、密档制度等要害事务更是做具体的介绍。
不得不说,这还是刘旸头一次听到武德司如此细致、具体的汇报,过去虽有了解,但总归不好过于干涉,免得犯了世祖皇帝的忌讳。
如今,随着王玄真的讲解,于刘旸而言,过去一直笼罩在武德司上空的迷雾也随之散开,渐渐清楚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也正因如此,刘旸方真正认识到武德司究竟是怎样一个机构,以及其恐怖之处。可以说,皇城司的张扬,只是猖獗于外,而武德司则是低调,恐怖于内。
最受刘旸关心或者说警惕的,是留存于武德司内的那些密档,仅从一些粗浅表面的描述,便可知那些东西的威力,又或者说威胁。
若仅从乾祐元年开始算起,武德司也有四十五年的历史。与皇城司的局限性不同,武德司的触角是遍布整个天下的,如此漫长的时间下来,武德司究竟发展成了怎样一个庞然大物,又收集了多少大汉帝国的机密内情、军政状况,即便是武德使也未必完全清楚。
有那么刹那,刘旸甚至对王玄真产生了杀心,只是生生遏制住了,他清楚地认识到,只要武德司存在,就必不可免会产生一些弊病,面对一些问题。还是太子时,都认可武德司的功用,如今已为帝王,那看问题的角度就更需提升格局了。
殿中,王玄真始终保持着一个卑敬的姿态,他并不知皇帝的心理变化,也不敢随意窥测,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圣训,等待着皇帝对他前途命运的“审判”。
短暂的沉吟过后,刘旸语速平稳地说道:“大行皇帝曾言,历任武德使,你是最具政治意识,办事也最干练,分寸把握也最到位的一个!”
听刘旸这般说,王玄真顿时心下凛然,这样的评价,对于武德使来说,可有些危险。身为特务头子,本分做事,安心做皇帝手中的利刃,天子驾下的走狗,这才是正道,搞政治是他该做的吗?
当初他叔叔王寅武,就是因为“政治罪”而丢了性命,当然,王寅武的下场,本质上是因为不懂政治却要干涉政治,参与到朝廷党争之中。
倘若武德使全然不懂政治,那也不可能长久,能力再强,至多成为武德司下属一干才罢了。因此,最终还是需要看皇帝如何看待这个问题,至少在世祖皇帝时,王玄真的表现是恰到好处的,然而如今决定他命运的,却是面前的新君。
因此,迎着刘旸的目光,王玄真表现得诚惶诚恐的:“臣何德何能,得大行皇帝如此评价,只当谨守本分,竭尽忠诚,仅此而已!”
对其言,刘旸不置可否,又思索少许,道:“武德司下属管理的刑徒营,如今有多少人了?”
王玄真的业务素质确实过硬,几乎不假思索,答来:“禀陛下,天下刑徒,共分十二区,计三百营,约五十万人!”
自从世祖皇帝将刑徒营的管理权划分给武德司后,关于大汉刑徒的问题,就再没有在大汉上层掀起波澜,不再成为“仁治”的污点。然而,不乱、不提、不顾,不意味着问题不存在。
而即便有心理准备,当听到王玄真报出来的这个数字时,仍旧不免大吃一惊。五十万刑徒,这规模,比当年还要大。
同时,也引发了刘旸的顾虑,这些年过去,虽然没有再听说哪里有刑徒作乱的情况,但他绝不认为是武德司手段温和了,以致反抗小了,更合理的解释是,反抗的人没了,那反抗自然就不存在了
因此,刘旸态度变得有些郑重,严肃地问道:“你老实告诉朕,天下刑徒,每年死者多少人?”
迎着刘旸质询的眼神,王玄真只稍微顿了下,便果断答道:“回陛下,约在万人上下!”
刘旸沉默了,良久,语气坚定地道:“刑徒营的管理,必须改革!”
“请陛下示下!”王玄真更加干脆了。
盯着王玄真,刘旸简洁有力地做出指示:“其一,刑徒的伤亡,必须降下来;
其二,管理办法,必须宽严相济,肆意虐待、任意打杀之情况,必须杜绝;
其三,各地刑徒营管治职吏,要进行整顿,将那些横行、违法、妄为者,纠察清除;
其四,刑徒营数目过大,对全国刑徒各营,当逐一甄别,其中罪行清浅、服刑期满者,予以释放!”
对刘旸所说,王玄真默默地记录着,前三条,他都没有什么意见,唯有最后一条,让他今日觐见第一次在皇帝面前露出犹豫姿态:
“陛下,恕臣直言,天下刑徒,都饱受苦役,对朝廷怨愤颇多,陛下仁慈,宽恩示下,但刑徒未必领情。若纵放之,唯恐其不感恩戴德,反心怀怨恨,为祸地方.”
听其言,刘旸眉头微蹙,仔细端详了王玄真一番,然后感慨道:“难怪民间有传言,说役营如鬼窟,十人进,一人还,手脚残!”
感慨一句,不待王玄真接话,便斥道:“你所言顾虑,确有其理,然可曾想过为何造成如此局面?
倘能依法合规,据条制行事,倘若克己戒躁,稍施宽仁,少行苛暴,刑徒之怨,何至于此?沉疴旧弊,积重难返,若无前由,何来今日?
听你之意,未免祸乱,刑徒就当役用致死,永消隐患!然如此做法,又何异于抱薪救火,扬汤止沸?
五十万刑徒,你武德司能弹压十年,还能弹压二十年?三百营刑徒,分处大汉诸道十二区,一旦有变,群起而反,那便是处处烽火,届时之祸,与今日之害,孰轻孰重?
遇事不究其根本,寻源而治,一味压制,岂能长久?”
面对刘旸这番话,王玄真心中最深的感触便是,今上与大行皇帝的确风格大异,若是大行皇帝,岂会有此等思虑,真要造反,打杀了便是。刑徒之政,为何到今日这般程度,说到底还是来源于大行皇帝的强势风格
与之相比,新君可就要仁厚得多了。心中感慨,面上王玄真却很顺从地表示道:“陛下所言,高屋建瓴,忧虑深远,臣有如醍醐灌顶,欲治其疾,的确需寻病根。”
恭维了一句,王玄真还是拜道:“然轻纵刑徒,臣仍觉忧虑,不敢大意,若有两全其美之策便好了!”
王玄真之言似乎有些话外之音,刘旸微眯着眼,仔细想了想,面色一动,悠悠说道:“将轻罪及期满之刑徒,发配诸封国,如何?”
“陛下英明!”王玄真当即道。
深深地看了王玄真一眼,刘旸恢复平静,继续以一种的沉稳的语气吩咐道:“刑徒营制改革,是武德司接下来首要之事,朕清楚,此事非一日之功,也非一般人所能办成!朕给你两年时间,专注此事,其余事务,无需分心!”
听到刘旸的命令,王玄真心头顿时一突,他的政治意识的确很强,几乎在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虽然有所预计,但事情真往这种方向发展,仍旧让他颇为不甘。
不甘之余,也唯有深深的无奈,他总不能反抗圣旨吗?也没有任何资格!
“臣谨遵意旨!”不管心情如何复杂,王玄真还是全盘接下刘旸的命令、
“你退下吧!”刘旸摆摆手。
“臣告退!”
从退出垂拱殿开始,王玄真就知道,自己这个武德使是做不长久了,或许在两年之后,又或许更早,便要离任,甚至于皇帝已经在挑选接替他的人了。
而王玄真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把刘旸吩咐的差事办好,看得出来,新君是打算借着刑徒营改革布施恩德,差事若是办好了,将来未必没有其他前途
刘旸坐在大行皇帝的位置上,也和他爹当年审视臣子一般凝视着王玄真恭敬退去身影,心中则暗道:“此人确实才干卓著,杀之可惜,用之则不安呐”
王玄真退下后,刘旸又靠在御座上,沉吟许久,忽然抬头,看向侍候在侧的王约,说道:“你伺候朕也多年了,忠敬敦厚,辛勤本分,于情于理,都该有所赐。”
听皇帝这么说,王约心头顿时狂喜,但面上依旧矜持着,甚至有些急切地表示谦逊:“官家言重了!能够伺候官家,小的三生有幸,能待在官家身边,便是莫大福分,岂敢奢望回报!”
见其反应,若是平日里,刘旸或许还能笑笑,但在国丧期间,只是沈重地点点头,然后道:“既是回报,也作差遣,又不是让你去享福!朕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担任内侍监,二是接任皇城使,你可以考虑一二!”
听皇帝这么说,王约心中一股激流涌过,脑子里立刻回忆起了当年嵒脱与王继恩的声势,堪称他们宦官行业的楷模,如今,终于轮到他王约了。
然而注意到刘旸那审视的眼神,顿时一个激灵,赶忙表示道:“小的愚钝,岂作他想?只听凭官家吩咐,蹈火赴汤,万死不辞!”
果然,听其言,刘旸只稍微思忖了下,便决定道:“你去接任皇城使!”
“谢官家!”
王约压抑着心头的激动而去,至于张彬,刘旸终究还算宽厚,给他换了个位置,到太原去看守行宫,算是给他找了个养老的地方。
在接下来,刘旸又接见了少府刘规,以及很少暴露在外廷视野的枭部主事周芳,后者在梓宫还京之后便主动求见过刘旸,这一次只不过是一次系统的汇报了解。
皇城司、武德司、少府、枭部这四个或明或暗的机构,也是世祖皇帝留给刘旸的一笔丰厚遗产,也只有把这些真正掌握在手中,他这个新君才具备最基本的安全感。
毕竟,从登上皇位开始,就天然地和帝国的权贵们对面“论道”,而非过去的同朝拜君。
太宗篇4 最后的告别
刘旸预感过自己在继位之初会面临一些麻烦,然有些麻烦的出现仍旧在其意料之外,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就连大行皇帝下葬之期,都需同一些大臣角力一番。
一干人拿着“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的旧礼来说事,甚至拿高祖刘暠的葬期来举例说明,那毕竟拖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以此来建议刘旸,将大行皇帝来年再行下葬。
这样的建言,当然与刘旸之意相违逆,依他的想法,百日之期足矣。七月而葬,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原因是陵墓的修建,而大行皇帝的高陵是早就修好了的,何需教条死板地依旧制行事,白白浪费时间不说,还让梓宫在千秋殿吃灰。
这是两种理念的冲突,也是两种立场的角力。刘旸自己想法当然很简单,在尽全尽美的基础上尽快完成丧葬之礼,从而让帝国恢复正常秩序,还官民以安宁。
这是公的一面,私的一面自然是想尽快结束新旧交替的过渡期,把登基日期提前,尽早掌握皇帝大权。
而提倡“七月而葬”的大臣,其意图也不复杂,只是与刘旸之意相反,要尽量拉长这个过渡期,新君无法尽快彻底地掌握帝国大权,在这段时间内,就给予他们更多操作权力的机会。
这几乎是一种本能,一种臣权向君权发起的挑战,过去大行皇帝在时,时不时还有人敢炸刺,如今头顶的阴影散去了,自然要蹦跶一番,也试探试探这新皇帝的深浅。
上奏的人中,有不少三馆及翰林院的学究大儒,他们跳出来,并不稀奇,刘旸甚至能一定程度表示理解。毕竟,大行皇帝从来不听他们的,而他还是太子之时对儒门思想学说,表达过一定亲近认可,拿出一些东西来试图说服他这个新君,不值得奇怪。
但经此一事,刘旸对那些经典思想学说的好感就大打折扣了,那些思想,固然存有治国安邦、统驭臣民之道,可以从中明辨王朝兴废之由。
但同样的,也可能被其用来约束、限制乃至压制皇帝、皇权,他们那一套礼,用来束缚臣民是应该,用来约束皇帝自己,刘旸不似大行皇帝,他有一定的克己觉悟,但同样不喜欢这样带有些逼迫的方式。
那些迂腐不化、抱残守缺者不可怕,可怕是有居心叵测,假借礼制,窥探皇权者,这就让刘旸不得不防了。
而头一个让刘旸诧异的,便是尚书右丞辛仲甫了。这个开宝老臣、赵普的挚友,他几乎就是带头人,明确赞同“七月而葬”,其言辞恳切而激烈,甚至给刘旸一种不满七月,他这个嗣君就不孝顺的感觉
当初秉政之时,君臣之间和协共事,也算相得益彰,刘旸也曾夸奖其精明干练、勤于国事。
此事一出,刘旸也不由深深地发出感慨,大变之际,人心俱变,大行皇帝一旦不在,那些被他压制的人或事也都跟着抬头了,眼下只是一个葬期问题,便牵扯出这么多纷扰,将来还不知有多少是非斗争向他袭来。
而面对此局,刘旸的态度自然是一贯的,也是坚决的。从这些臣僚对此事的态度,刘旸并不能感受到他们对自己这个皇帝的尊重,必须得压制。
不过这一回,他没有如上尊号、庙号之事那般乾纲独断,强平异议,他是看出来了,未来纷扰不会少,若都由他亲自下场卖力,那他这个皇帝可就有得辛苦有得忙了。
关键在于,刘旸可不是没有根基的,三十多年太子生涯积攒下来的东西,磨砺出来的经验,那也是深不可测。
只露出一点苗头,便有一大波人奋起,与那些“复礼”之徒进行论战。李昉、韩徽、寇准、徐士廉、王旦、鲁宗道等臣,这些人联合起来,那战斗力是毋庸多说的,尤其是李昉,谈儒论道,讲礼说法,先不说业务素质,仅靠个人威望都能压倒一片。
于是,在一番压倒性的胜利过后,皇帝刘旸很虚心地接受建言,大行皇帝于开宝三十年寒月三十日下葬。
一场葬期之争,竟闹得满朝轰动,这让刘旸产生了极大的反思。既在反思己身,也在反思帝国那些看似完善的条制,别的不说,就这帝王丧制就难称完善,说到底还是经验不足,便是把大行皇帝算上,开国以来一共也就这么两次。
事实证明,条制上写的那么多东西,在落实的时候,不合适的地方还是很多。毕竟,每个时期,每个皇帝,面临的局势都是不同的。
因此,条制的规定,还当保证在帝位传承、新旧交替期间国家社稷的安全稳定,绝不能抱残守缺,稳定压倒一切,这是刘旸就此事得出的结论。
刘旸对大汉帝国早有改革之心,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从丧制开始。
……
开宝三十年秋季的洛阳,除了满城缟素与长时间的禁娱禁酒之外,最常见的画面,大概就是不断有来自帝国四海八方的贵族、官僚、将帅、诸族代表、外国使节。
不管什么身份,来自何方,目的只有一个,祭拜大行皇帝,包括那些已然退休、贵养的乾祐老将、开宝功臣们,只要还能动弹,都齐聚京师,洛阳城也着实有好些年没有如此热闹,这就是大行皇帝驾崩带来的轰动。
奔丧固然是群英汇聚的主要原因,但明显也不乏暗怀其他用心者,帝位传承、新旧交替,实在是适合投机,只要对政治还抱有想法。人多嘴杂,也就使得大行皇帝的丧礼,变成了一些人的政治表演秀,还没法责难,“忠正”之士表现对大行皇帝之追悼、怀念,这谁敢责怪,是何居心?
在整体悲伤的氛围中,也有一些不和谐的事情了,这就不仅局限于烂事极多的帝国上层权贵,还包括中下层百姓。国丧期间,不能饮酒,不能嫖娼,不能搞任何聚会性活动,犯了事罪加一等,不能结婚,甚至不能家里死了人也不能大办丧事,以免冲撞灵驾
如此禁制,三五日自是应该,十天半月也勉强忍受,一旦逾月,那闲言碎语,晦气怨愤,就跟着跑出来了。即便畏惧皇城司的密探、府衙的眼线,不敢诉诸于口,心里骂咧两句总是难免的。至于骂谁,除了朝廷官府、肉食权贵,还能有谁?
自然是有的,包括天家,包括已经在殡宫躺了两个月的大行皇帝。人心之变化,就仿佛当初梓宫还京,那几十万士民百姓追怀恸哭,哀声震天之景象,是虚假的一般
不得不说,大汉的子民,是世间万族最勤劳,最淳朴,最宽容的,但同样,也是最无情,最健忘的。
当然,国丧期间一些苛刻乃至病态的禁制规定,新皇帝刘旸并非没有耳闻,也并非没有想法,只不过在当下他也不好贸然提出,更关键的,还是他实在没有时间与精力顾忌到这些细枝末节。
就如此时,听闻赵王刘昉回京的消息,刘旸顿时上了心,在过问其行程、日期之后,专门派遣卢国公赵明德西去迎接。赵明德,已故卢国公赵匡赞之子,赵王刘昉的大舅子。
对刘昉,刘旸倒也没有那么强的戒心,时至今日,他已继位,君臣之分彻底奠定,并不怕刘昉会威胁帝位。但实事求是地说,大行皇帝诸子,抛开一向安分守己的嫡次子燕公刘昭不谈,赵王刘昉也确实是对刘旸帝位威胁最大的人。
怡然不惧是一种态度与器宇,但能够正常平顺地度过这个关键阶段,也是刘旸所期望的。就连那些公卿贵族、文臣士子都能惹出那么多是非纷扰,何况是名望颇高、战功赫赫的赵王呢?即便刘旸相信,刘昉不会做出一些不智的事情,但是不得不防,谁也不知道大行皇帝驾崩给刘昉造成了怎样的刺激
当然,真正让刘旸疑虑的,还是大行皇帝驾崩之前下的诏旨,不论如何解读,都透着一股不寻常。既然分封安西三国了,刘昉也在其列,为何又单独召他回京,所谓何事?
大行皇帝此举究竟是何用意,或许只有天知道了,但给新君与兄弟之间,多少留下了那么一丝尴尬
至于赵王刘昉,从金陵至碎叶有近万里的距离,与安西都督府是在六月底方才收到加急传达的分封诏书,以及召他还朝的旨意。
在大行皇帝的分封规划中,魏王刘旻毫无疑问享受到最丰厚的果实,碎叶、郭城、怛罗斯为核心包括珠海(伊塞克湖)盆地、白水城、讹答剌、达失干(塔什干)、康城(胡占德)在内的安西都督府精华地区,都被划给了安西国。
至于凉国公刘晔的康居国,则受封原黑汗国西南地区的拔汗那(费尔干纳)、乌兹根、西鞬三城,这三城所在谷地,虽然也是东西要道,但占地实在不广,人口因为当初灭国之战以及持续而残酷的治安战,几乎损失殆尽,如今正处于一种凋零落后的现状,需要极其漫长的恢复期。有鉴于此,大行皇帝又慷高昌道之慨,将在其东南方向的疏勒地区也划给了康居国。
疏勒,可一度是黑汗国都,早年被萨曼王朝欺负之时,正是凭此地发展翻盘,与于阗国的宗教战争也是以此地作为基地,过去的这些年,恢复得很不错。大行皇帝的这种分封法,老十三显然赚大了。
相比之下,刘昉的北庭国,就显得小气了,大行皇帝将原黑汗王朝东北地区封给他,境内都是些游牧蛮族,城池只有一座杨城(杨延昭千里奔袭所占乙寄乌骨城)虽有伊丽河流过,北方亦有达林库尔(巴尔喀什湖),但终究还是一片经济、文化落后,不曾开化的蛮夷之地。
这样的分配,显然不符合赵王刘昉在大汉帝国内部的地位,这似乎也能解释一部分大行皇帝将他召回朝廷的原因。而刘昉,显然也乐意,在分封之事上与刘旻、刘晔俩兄弟确认分割之后,便率领扈从东归。
原本是不急不缓的,一路查看安西、高昌之地的地理、民情、军事、政治,甚至还有闲心游山玩水。然而还未出高昌道辖境,所有的从容闲适都消失了,大行皇帝驾崩的消息终于扩散到大西北。
刘昉对他爹的感情,那是再深厚不过了,更重要的,比起他三个兄长各怀心思,刘昉却始终存一颗赤子之心,对大行皇帝也崇拜了几十年,可想而知,骤闻噩耗,他是怎样一种崩溃的心情,那几乎是一种信仰崩塌的绝望感。
策马扬鞭,飞驰东进,便是紧赶慢赶,极致地压缩休息时间,等刘昉回到洛阳,也已进入九月,属于赵王的风姿威仪、豪迈气度也不复存在。到了皇城,也不去拜见刘旸,而是直奔殡宫所在的千秋殿。
当皇帝刘旸驾临千秋殿时,只见所有人都默然而立,眼中戚戚然,只因刘昉的嚎哭声过于凄凉,简直让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梓宫前,满面风尘、皮肤黑黄、胡茬凌乱的赵王刘昉,正趴在灵台上嚎啕大哭,撕心裂肺之状,实无法用言语评说。
见其状,刘旸也不由有些动容,他也是知道刘昉性子的,旁人或许会惺惺作态,但刘昉从来磊落坦荡。越过行礼的众人,刘旸走到刘昉身侧,探出手在半空停顿了下,方才轻轻地拍在其背,颤声道:“四郎,爹已经去了,断不愿见你如此,节哀吧,不要哭坏了身子.”
刘旸一说这话,刘昉哭得更凶了,甚至跪下,用力地磕头,磕得殿中地板咚咚作响。
见状,刘旸急了,也跪了下去,强行掰住他,然后两兄弟抱在一起,刘昉哭声不止,刘旸也是潸然泪下,紧跟着,整个千秋殿也都充斥着哭声。
毕竟,皇帝陛下与赵王殿下都哭了,其他人怎能干看着。只不过,比起众人的逢场作戏,于赵王刘昉而言,悲伤之情,实在无法言说。
一直到傍晚,皇帝刘旸方才回到垂拱殿,独处之时,他的嘴角极其难得地露出了点笑意,若非实在欣慰,他是不会做出如此不合时宜表情的。
只因为,赵王刘昉在哭丧之后,郑重地向刘昉行君臣大礼,口呼陛下。不管刘昉如此表现是否发乎真心,至少在短时间内,在他正式登基之前,应该不会佗生事端,这也让刘旸近来被搞得紧绷的神经,得到稍微的舒缓。
开宝三十年十月三十日,世祖皇帝梓宫出殡,葬于邙山深处的高陵,也意味着,大汉帝国彻底告别它真正的创立者。
由此而始,大汉也将正式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