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李煜之死
随着京城权贵们的抵达入驻,原本还稍显冷清的南湾湖的园林别墅区,立时便热闹起来,虽然免不了手忙脚乱,但人气一下子充实了。
也就是贵人们都有仆侍随行伺候,否则仅仅安置接待就能让申州崩溃,申州这边可没有足够的服务人员,不是缺人,而是缺少足够的“业务素质”。
申州所造园院,都是独栋宅邸,依湖畔而建,点缀十数里。虽不如白日的湖光山色那般多姿,但夜间密布的灯火,斑斓的色彩,依旧夺目。在东北湾角小竹园内的一所宅院,这是平安侯李煜的住所。
在此次南巡随驾人员中,还有一些“特殊身份”的人,那就是乾祐时代扫平的那些割据政权降主,世事沧桑,几十年下来,曾经的王霸基业早已烟消云散,那些帝啊王的,也基本消失在大汉官民的记忆之中。
而老皇帝把李煜、孟昶、刘鋹这些人都带上,显然不是对他们还存有什么忌惮,更大的可能,或许只是单纯的耀武扬威的心理。
说起这些降主啊,在入汉的这些年,只要心态能放开,日子总归不难熬的,甚至能活得很滋润。三十余年间,南方那些割据君主,基本都得到一个善终,比如高保融、钱弘俶、陈洪进。
还有更进一步的,在大汉军政坛都有一席之地,甚至担任重要职事,比如原后蜀太子孟玄喆,比如周保权,如今已官至燕山南道布政副使,算是彻底融入了大汉。
当然,要论名气,还得属李煜,那一篇篇广为流传的诗篇,几乎把他的名气传扬到整个大汉,这样的影响,可比他当初那个“江南国主”的身份要大得多。
很多人都想象不到,诗词中那个温柔细腻、多愁善感的大才子,如今只是个大腹便便的糟老头子了。
宅院临水,院间就那么唯一一座凉亭,所幸地处够高,可供欣赏夜景。李煜还是老样子,一壶酒,一支笔,人生就能“精彩”。
凉亭内,李煜就那么挺着肚子,手执酒壶,默然而立。安置李煜的小院,位置虽然偏僻,但足够安静,夜风带来湖水的凉意,鱼虾活跃的动静也能感受到,东北方向,贤隐寺的钟声悠悠传来,就切身感受,一切都是那么惬意而美好。
不过,此时此刻,李煜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沉凝,退去了平日里的漫不经心,也有近三十年,李煜没有如此认真过了。
过去的三十年,作为降主,李煜的自由并没有受大太多的限制,甚至还不断在放开。但是,李煜还是有“觉悟”的,始终安分守己地待在京城,从不肯越雷池一步,朝廷在哪里,他就在哪里,自己把自己拘在京邑之内。
因此,此番随驾南巡,是李煜三十年来出门最远的一次,同时也是最靠近南方,最靠近“故国”的一次。
过了申州,向东是光州,向南是蕲州,这些可都曾是南唐国土,被大汉硬生生夺取的江北十四州属地。
对于一个“南唐人”,尤其是南唐曾经的统治者,提起江北十四州,那就心中无法言喻之痛。毕竟,淮南之战,那是南唐衰落与灭亡之始,也是北汉朝廷彻底崛起的标志。
回头来看,淮南之战的历史意义,用怎样高的评价来肯定都不为过。仅仅通过战争本身,当时穷得叮当响的大汉朝廷就从南唐身上榨取了大量的财富与资源,而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两淮州县,都提供着朝廷两成甚至更多的税赋。
现在自然不比当初了,两淮地区是灾害不断,但是,仍是大汉排得上号的道司行政区,仅仅淮盐一项,就是天下巨利,给朝廷提供了大量财税,旱涝保收那种。淮南,尤其是淮东地区,对朝廷的价值可想而知。
当然,李煜此时倒也不完全是故国情怀爆发,只是多少有些“近乡情怯”的情绪在作用。毕竟,三十年不曾呼吸到南国的空气,那些被封存的久远记忆突然涌现出来,也有些不可遏止。
与刘鋹的没心没肺、乐不思粤不同,李煜终究是个感情丰富的才子,想法总是要更多更细腻些。此时,他便也少有地认真地思考这一路的见闻,那张早已与俊秀脱钩的脸上,甚至露出了点嘲弄的表情,嘴角似扬非扬。
对于南唐之亡,李煜也曾撕心裂肺,痛定思痛,多年反省之后,方才真正得出了一个能够自我接受的答案。既怪大汉强凶霸道,夺他李氏基业,也恨自己软弱无能,连殉国都没有勇气。
搞政治,李煜当真不是一个材料,就连反思都只能停留于浮面,不过,有些浅层的东西,他倒也还是醒悟了。
至少,对于当年他们父子的贪图享乐,不恤民生,是深感汗颜的,曾经那些风花雪月的日子,至今犹是刺痛他神经的回忆
而他此时的嘲弄的对象,自然是那高高在上,灭其国祚的老皇帝了。一直以来,对于老皇帝,李煜并没太深的恨意,或者说不敢恨,毕竟还想着苟且偷生。
在开宝盛世最昌荣那十年时间内,习惯了京城生活的李煜,甚至对老皇帝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与崇拜,多少有些斯德哥尔摩症的意思。
但是近些年,这种感情也逐渐发生变化了,虽然并不能接触到大汉上层的一些机密事务,但哪怕只作为一个平民,结合他当年“一国之主”的眼界,他也能多少看出点问题来。
且不提那些朝廷大政、征伐灭国,也不说那些民生疾苦、黎庶之忧,就谈个人享受、景物奇观吧,这些方面,他李煜多少是有些心得的。
当然,由于当年在位时间过短,国势又长期处在飘摇不定,李煜作为国主并没有太多的享受,至少没有足够的时间。但跟着他爹李璟,可是尽情地体会过南国宫室之华丽,享受之奢靡,这些都是亡国之因。
直到如今,到入住这小竹园,身临南湾湖畔,李煜突然醒悟,今日老皇帝的作为,比起当年他父子在金陵的享乐,实在是不遑多让。
只不过,老皇帝没有沉湎于女色,不喜欢歌舞音律,也不爱诗词文章。但是,他一搞,就能搞个大的,劳民伤财的事情,在老皇帝身上,也不少见了。饮宴聚会,他也同样经常举办。
而在排场方面,他们父子就远远不如了,这也是很正常的,一割据小王,哪里能和大一统的中国帝王相提并论。这两万多人的随驾队伍,权贵云集,仆侍影从,上万的精锐将士护卫,这样的场面,完全可以用铺张好大来评价。
至于泰康宫,虽然还未曾目睹,但仅从过去的传闻,以及这一路的见识,可足以想象那是怎样一片豪华壮丽的宫室奇观
携两万随从,用一月时间,走七百余里,南下巡游避暑,这样的事情,他们父子可也没做过。
这么一对比,李煜的两只眼睛都红了,那是兴奋的,三十年了,他终于发现,老皇帝也不是那么神圣,不是那么贤明。他也会老,老了也会昏聩,好大喜功的自私模样,比他们的骄奢淫逸,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说来也有些滑稽,李煜竟然有种感悟得道的感觉,只觉一时天地澄净,人间清醒,心胸都无限开阔起来。
情绪一上来,李煜忍不住对着亭外的湖湾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往嘴里灌酒,连道“痛快”。这样的表现,随行侍候的仆人倒是见怪不怪,只道主人又发臆症,或者是随驾大感荣幸,又或是词兴大发了
仆人们还真就猜中了几分,至少李煜此刻的诗兴是上来了,脑子里文字自动排列,组合成一句句美妙词句。不过,激动之余,大抵还保持着一丝清醒,生生把那临湖吟唱的冲动给遏制住了。
毕竟,此时此刻李煜脑子里的词句,可都是些犯忌讳的东西,比当年那首《虞美人》还要直白,情绪还要膨胀。
不可说,不可说,李煜忽然丢下酒壶,碎裂的声音有些醒神,一副手痒的模样,搓了搓手,李煜连笑容都收敛了。
默默地提醒着自己,要小心,不能大意,连笑容都不该有,至少不能这么笑。这么想着,李煜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目光也再度沉凝起来,但是,心胸之中那股快然之意又哪是一时半刻就能消退得了的。
只是片刻的功夫,李煜便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痒”得发抖,口也干,舌也燥。
“来人,给我上酒!”李煜忍不住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向外边的仆役吩咐道:“今夜当畅饮一宿!”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何以助兴,唯有杜康。
李煜酗酒的毛病,也是早就养成的,可说是无酒不欢,每日不喝上几两,就难受至极。此番随驾南巡,妻子可以不带,随从寥寥三人,衣裳细软也不需多,但酒水,足足带了一车
今夜乘兴,还要喝好酒,是吴公刘晖曾经赠送他的御酒。李煜就那么一杯一杯地喝着,畅快的笑声不时在亭间回荡,直到人喝没了
到死,李煜嘴角都是笑着的,那是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畅快的、放松的笑容,那笑容,甚至有些得意。
第487章 “惊喜”
清晨,天才初放亮,早起的虫鸟已然叽叽喳喳的叫着,老皇帝倒不厌烦,深宫里待久了,见识了太多死一般的寂静,这种生态与活力,实在难得。
行在内,老皇帝不同寻常,一大早就起来了,不一般的是,还玩起了些风雅。四名宫娥,个个美貌,明眸皓齿,身段婀娜,都是花蕊一般的青葱年纪,更兼具才艺,气质上佳,都是内教坊司精心培养出来的成果。
一人端坐琴桌,从容抚弦,悠扬起乐;一人优雅在座,神情认真,纤手灵巧,变幻动作,用心地侍弄着茶汤;一人手执团扇,以固定的频率,轻轻地送着清晨凉爽的风,帮老皇帝解去仲夏的燥热
老皇帝那活儿虽然不行了,但并不妨碍他通过其他方式欣赏美丽,享用美色。
琴音悠悠,熏烟袅袅,剩下一名最为靓丽的宫娥,迈着婀娜的步伐,扭着曼妙的身姿,手中端着木牌,朝老皇帝走来。
盈盈下拜,跪在老皇帝身边,精致的脸蛋上挂着甜美的笑容,声音也格外动听,催人精神:“恭请官家用茶.”
浓郁的茶香在空气中氤氲,刺激着人的味蕾,到了信阳,怎能不尝尝“毛尖”,给老皇帝享用的,自然是出自南湾湖产区顶级绿茶。
嗯,严格得来讲,这不算是方物贡献,乃是申州衙门特供,“日常”饮品,如此也就谈不上违背老皇帝不献方物的诏旨了
扫了眼身边这恭顺得如同小猫的红粉骷髅,老皇帝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拿起茶碗,观察起来。此时的茶汤,正发生着一些奇妙的变化,经特殊手法打击、搅拌后的汤面纹脉,就有如几片花朵,并且进行着绽放的变化
看着这满透着精巧的茶汤,老皇帝有如牛嚼牡丹一般,将之吹散,然后轻轻啜了口。咂咂嘴,道:“味道也没什么特殊的嘛!这壶茶,赏给你了!”
“谢官家!”宫娥闻,赶忙拜谢,一副荣幸之至的模样。
看得出来,自南巡以来,老皇帝的心情是越来越好,今日,竟然能从他脸上看到笑容,这实在有些难得。
也正因看老皇帝心情不错,胡德方犹豫了,是否要此时将那晦气之事上禀,难得官家由此闲情雅致,打扰了怎么办,还是换个时间吧。
不过,老皇帝仿佛也眼明心亮起来,胡德那点小表情被他捕捉到了,悠然发问:“出了何事?不妨说来听听。”
胡德瞄了眼老皇帝,面色显得更加迟疑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嗯?”
闻其声,胡德立刻打了个激灵,还不待老皇帝“嗯”完,便忙不跌地说道:“禀官家,平安侯李煜昨夜于宿处离世。”
“哦——”老皇帝的反应比较迟钝,消息在脑子过了一遍,方才反应过来:“嗯?”
“何时发生的事情!”老皇帝一下子来了精神:“怎么死的?”
小心地观察着老皇帝的神色变化,似乎并无不悦,胡德心下暗松,回答道:“约在昨夜丑时!”
说着,胡德的表情也多少有些古怪:“据报,昨夜下榻前,平安侯兴之所来,于宅中凉亭畅饮,不时大笑,饮酒过度,以致猝死”
“喝死的?”老皇帝一脸的“奇异”,就像听一件趣事一般,道:“这可真是奇事一桩!早就听说,这李煜是个酒中才子,居家出访,无酒不欢,这样的死法,倒是对酒至诚啊!”
调侃两句,老皇帝又不禁感慨道:“可惜了,李煜这一去,世上要少多少美妙绝伦的诗词啊!李煜的词,朕虽然不大喜欢,但那些词句,写得确实优美动情,招那些多愁善感的男男女女喜欢。”
“让他家人,给他收尸,送回乡安葬吧!”想了想,老皇帝吩咐道:“天气已经开始炎热了,赐些保尸的冰袋、药草!”
“是!”
给了两份恩典后,老皇帝又以一种玩笑的语气对胡德道:“当代词客,李煜也算一派大家,名气斐然,走得这般突然,死得如此意外,思之也实令人唏嘘。
听说,李煜除了写诗作词,还善工笔,他的作品,从今以后要价值大涨了。你若是有,就好生收藏着吧,过个几十年,拿来传家也不错.”
老皇帝明显是随口而言,胡德却严肃起来,郑重地应道:“小的是无根之人,也无后人,一心一意,都在宫内,何谈传家。平安侯的作品,纵然再受人珍视,于小的而言,也无多大价值,毕竟,不通其理,欣赏不来!”
“呵呵!”老皇帝闻言即笑了,难得地夸奖了一句:“这话朕爱听!”
笑意微敛,老皇帝的表情又沉凝了下来,虽然表面上都是以玩笑的态度看待李煜之死,但此事,还是带给他一些触动。
沉吟少许,老皇帝感慨道:“李煜也走了啊,朕还真是隐隐有些不舍呢!像高保融、孟昶、李煜、钱弘俶、刘鋹这些人,都曾割据一方,称王称霸。
虽然不配做朕的对手,但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也确实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切切实实是朝廷的阻碍,给朕造成了一定麻烦。
就冲这一点,是否该给他们几分尊重”
老皇帝呢喃着,忽然道:“南巡途中,忽然醉死,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也不知外边又会流传怎样的故事。”
扭头看向胡德,老皇帝抬指吩咐道:“听说信阳南湾湖的鱼不错,去备一席全鱼宴,召见孟昶、刘鋹,朕亲自招待他们,也算给他们压压惊吧!”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见老皇帝注意力迅速转移,胡德是一点不敢怠慢,立刻应道。
悠扬的琴音依旧在环绕,美貌的宫娥仍旧在点茶,老皇帝则缓缓闭上了双眼,在这惬意的氛围中,一张老脸,却是一片苦色,这也是他这张轻松的表面下,最真实的反应。
自信阳城至鸡公山,还有大几十里路,五月初五,銮驾再度起行南下。不过,这一次随驾之人,要少一大截了,大部分臣僚留在南湾湖,一部分禁军分驻信阳城及周遭,从外围保卫行宫,真正随驾进驻泰康宫的人,不足一万人。
南下的官道,那是通往武昌的干道,越往南,越靠近山区,道路也就越难行,就这还是当地官府花费大代价开拓过的。
及至转道鸡公山时,老皇帝那宽大而华丽的仪驾也不得不舍弃,改乘小车进山。才进山,还未仔细欣赏那山明水秀、蔚然深林,就再度迎来一个惊喜。
颠簸的山道上,车驾本就走得艰难,轮轴的声音吱呀作响,还突然停住了,待在车驾内,都能听到外边的动静,甚至有一点小骚乱,这对纪律森严的禁从护卫来说,都算是一种过失了。
老皇帝眉头轻蹙,拿起小槌,敲了敲车门,语气不善地问道:“何事?”
“小的立刻去查看!”胡德紧张的声音传来。
并不敢让老皇帝等太久,很快胡德就回来了,语气凝重地道:“禀官家,事情查清楚了,金城公主殿下车前,有二人系绳缘山而下,拦驾喊冤.”
“有这回事!”老皇帝两眼微眯:“人呢?”
“因其闯驾,已被卫士果断斩杀!”胡德答道。
“公主如何了,可曾受惊?”
“回官家,公主殿下无恙!”
銮驾内顿时陷入一阵沉默,胡德感觉气压都降低了,又说道:“官家,卫士还从其中一人身上,搜到一张血状!”
没有作声,只见小窗打开,伸出一只枯瘦的老手。胡德见状,赶忙将那道血状双手奉上,上边的内容,从卫士到他,都没敢细看,但胡德心知,事情绝不会小。
同时暗骂不已,哪来的贱民,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这不是扫官家的兴嘛。命丢了不说,惹怒了官家,他们这些人,也得跟着吃挂落。
过了许久,老皇帝幽冷的声音传出来了:“起驾!”
行宫才刚启用,人还没踏足,就出了这样的“意外”。就连老皇帝自己都没想到,这才到信阳没两日,这“惊喜”就接踵而来
銮驾的一切情况都是引人注目的,发生的闯驾之事,自然也不瞒得住人,一时间众说纷纭,人人侧目。
闯驾,这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完全可以看作是一件严重的政治事件,表面上看是两小民闯驾鸣冤,然而,若是人再多些,并且抱有其他目的呢?比如刺驾,那样的后果,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天子安危无小事啊。
即便没有那般严重,就闯驾喊冤这件事本身来说,也足以让人引发无限联想。因何事,竟至冒死喊冤?那张血状上写的什么?这申州究竟发生了什么弊案?或者就是与泰康行宫的修建有关……
天下从不缺聪明人,对于此事,很多人纵然看不全,仅从那诸多细微的迹象,看出个五六分,至于剩下的,猜也能猜出个两三分,只是大伙,陪着老皇帝一起装傻罢了。
只不过,发生了闯驾之事,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显然是有人不愿意继续装傻了……
第488章 真实
由于事情性质恶劣,御驾队伍的氛围彻底改变了,还未至泰康宫,该动起来的人,都行动起来了。此番作为南巡行营都部署的定安侯慕容承泰,是压力山大,直接把随銮诸军的指挥使召集起来,降下严令,巡山清障,但有可疑人员靠近,即行斩杀,像闯驾这等严重的事情要杜绝。
同时,皇城司、武德司的探事官吏们,也紧急行动起来,目标嘛,自然调查那两名闯驾人员的身份,以及如何躲入深山,如何选择鸣冤时机,背后何人指使,何人提供方便,有无更大的阴谋
甭管别人如何看待,至少皇城、武德二司,是以最严格、最慎重的态度来对待此事。然而,想要调查清楚,实在是不容易,那些禁兵下手太快,动作太狠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这种埋怨还不好提,光看那些丘八表现出的气势就知道,这等时候,不便去惹。而二司的调查,自然以武德司为主,这是他们的主场,同时也是从那两具尸体开始查起。
不过,倒也不是毫无头绪,至少在调查方向上,王玄真心里多少有些数。于是乎,申州乃至周遭数州的武德司下属全面发动,将泰康宫建造前后的情况以及诸官府衙门在其中的作为,不论巨细,包括各地官员的一些言行态度,全部汇总到申州这边,进行对比分析。
同时,王玄真把他精心准备好的申州情状调查再经过一番细致而用心的润色修改,在抵达泰康宫之后,立刻前去谒驾,复命上报,而这一次,可就是“实话实说”了,不再给刘继谦与申州打任何掩护了。
当然,对此事最为感到紧张与愤怒的,毫无疑问是作为申州知州的刘继谦,初闻其事时,他可谓是神魂失据,舌头都差点咬掉了。
哪来的贼子,竟然给他玩这一手,真真是死有余辜,被卫士斩杀都是便宜了他们,真该挫骨扬灰。
其他且不提,在他申州境内,能发生如此恶劣的情况,本身就意味着治安上的问题以及他对申州掌控能力的问题。倘是刺驾,那样的后果,对申州官僚来说简直就是噩梦,而他刘继谦更是首当其冲。
不过,愤怒之余,刘继谦又难免隐忧,一想到“血状”二字,他便魂不守舍,就感觉脖子凉凉的。自从去那日迎驾入城后,刘继谦便始终难以自安,老皇帝那恐怖的眼神都已经给他留下心里阴影了。
自家人知自家事,刘继谦不是蠢人,他知道自己在申州有些事情做得太过,但毕竟是为了皇帝,为了完成上命。做法固然有待商榷,但那份“忠心”是实在的,以刘继谦对老皇帝的判断,是值得赌一把的。
能够无波无澜、顺利过关,那自然万事大吉,等候加官晋爵,倘有差池,刘继谦也有一套应付的说辞。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开场就是以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式。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继谦一道急令,申州有关职事也是紧急动员起来,尤其是州县捕役,更是全员出动,排查搜捕,要将那居心叵测之人搜捕出来。
刘继谦同样也不相信,闯驾鸣冤只是两个贱民的自发行为,背后定然有人推动,有人想和他作对。更高层面,刘继谦暂时顾及不到,但申州治下,他却是大加索查,左右不过是那些对他“为政”持批判抨击态度的人,这样的人,在申州并非没有,具体是谁犹待调查,但怀疑对象总归是有的。
当然,除了申州全面发动起来之外,对刘继谦地来说,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去见人,见两个人。
其一是徐王刘承赟,不论如何,徐王都是他最为坚实而强大的后台,倘若事情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么也唯有徐王能够也愿意替他在老皇帝面前说上两句话了。
徐王刘承赟作为宗室之长,此次南巡也得幸随驾,这是理所当然的,一般有什么好处,老皇帝总是想着徐王的。逢年过节,老皇帝可能忘记其他人,但徐王每次都能得到一分宫内赏赐,这已经是持续几十年的习惯了,可见徐王对朝廷那无形的影响力。
而与刘继谦与刘承赟的见面,结果还算良好,至少让刘继谦能够稍微乐观几分。虽然谈话过程,从头到尾都伴随着徐王对刘继谦的训斥
在求助于徐王过后,刘继谦这才鼓足勇气,怀着十分忐忑的心情,前往泰康宫觐见老皇帝的。而觐见的目的,自然是为了闯驾这事向老皇帝请罪,重点放在他的治下发生了这等“惊驾”之事,他罪责难逃。
顺便,也自白了一些他在申州为政过程中的一些操切冒进的地方,以及造成地一些“小过失”,引发过旁人不满与抨击云云。总之,先打个预防针。
而老皇帝在近些年虽然表现得有些老糊涂了,但只要他认真起来,依旧是心明眼亮的,而至申州后这短短几日的所见所闻,已然引起了他足够的重视。
因此,刘继谦在他面前耍的这点小把戏,是毫无技术程度可言,几乎是被一眼看穿。不过,老皇帝并没有就此事向其发难,相反,还出言安抚了一番,对他这两年的辛苦表示体谅,让他不要为一点小事自责负疚
而在把刘继谦打发掉之后,老皇帝便在还未彻底收拾好的寝殿内接见王玄真,听取他对甚申州军政民情的详细汇报。
说什么军政民情,实际上只有一个重点,泰康行宫的修建,这两年申州方方面面的事情都是围绕着此事展开的。
王玄真自然是会把握重点的人,一桩桩,一件件,把刘继谦的那些作为,做了详细介绍。总的来讲,刘继谦所作所为,只有两点,一味迎上,过度虐民,并且两者,是具备因果关系的。
耗费官仓储备钱粮用来雇佣劳役,乃至动用军事、救灾之用的战略储粮,都属正常;克扣役丁工钱与口粮,也做得出来:召集官民募捐,再借助行宫修建搞出一大堆明目的苛捐杂税,也不是什么稀奇的
这些都是官僚们的传统艺能了,但真正让老皇帝默然的,还是那些彻底丧失下线与原则的草菅人命的做法。就武德司初步的调查,仅申州治下,为泰康宫的修建,死亡人数达七百余人,有些家庭还有尸体装殓下葬,有些则连尸体都找不到,至于人去哪儿了,或跌落悬崖,或埋骨殿基,或许干脆被丢到乱葬岗
即便如此,刘继谦还要截夺死难劳役们的抚恤金,仍不是为了中饱私囊,那些钱粮,被他用来进行行宫修建与銮驾临幸可能涉及的方方面面基设施的改建完善
而这最后一点,也是最让老皇帝无法接受,几乎让他破防的事情。合着,打着他的名义虐待百姓、草菅人命,还以一副竭尽忠诚的面孔,看他意思,自己还得感动感谢他们的忠心。
哪怕,老皇帝心中也是有数的,甚至早在去年还向刘规交待过一番,要他至少表面做得好看些。工程,尤其是大工,哪有不死人的,但也不是这么搞的啊,这与老皇帝心中的预期差得实在太远。
同样的,仅仅是申州这边的情况,怒则怒矣,还不至于让老皇帝破防。然而,若泰康宫修建背后的真实面目,竟是这般,那即便是老皇帝,也会感到恐慌的。
有些事,是很难自欺欺人的!申州如此,其余州县又是如何,纵然不像刘继谦这般涸泽而渔,情况良好一些,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殿中,连烛火都受到压抑气氛的影响,摇曳不已,老皇帝已经沉默许久了,看得王玄真兀自难安,甚至隐隐后悔,是不是说得太多?
“苛政如此,民生如何得安,申州百姓如何能不怨声载道,如何能不仇恨于朕,朕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在此出游避暑?”好一会儿,老皇帝终于开口了,喃喃自语道。此一刻,老脸上倒露出些悲天悯人的表情。
王玄真立刻表示道:“地方施政不善,与陛下何干?百姓即便有怨,也只会冲地方官府,如何怨得上陛下。对陛下,百姓们只会尊崇敬畏,纵有苦楚,也只期盼陛下能够施恩拯溺,而无他想。怨恨圣人,那是要遭天谴的……”
不得不说,王玄真这套说辞,对于当下的老皇帝来说,还真是悦耳动听,至少不逊色于教坊歌姬的美妙音喉。关键的一点,地方官府做的恶事,与我皇帝何关?
当然,老皇帝倒也不至于自欺欺人到这个地步,只是聊以自慰罢了。稍加思索,发生几声冷笑,而后粗鲁地斥道:“狗屁之言!你把朕当昏君了,连个中最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能自诩无辜,百姓有这般好欺?”
“臣不敢!”王玄真立刻跪倒请罪。
虽然被老皇帝斥责,但王玄真心中反而放松了些,他此刻最怕老皇帝关注,为何不早把这些情况上报,虽然他早准备好了理由与说辞,但能不用上就最好别用。
而就眼下的状况来看,老皇帝的关注重心显然在有利于他的方向上。死道友不死贫道,别人如何倒霉他不管,别牵连到他武德司即可……
第489章 不好收场
“事情调查得如何?闯驾鸣冤之人的身份,可曾查出?”老皇帝转口便问。
哪这么快,这么容易,王玄真心中暗道。不过面对老皇帝那质询的目光,王玄真稍加思考,即禀来:“臣等无能,暂无头绪!”
眼瞧着老皇帝有变脸状,王玄真又紧跟着说道:“不过,根据下属仵作对尸体的查验,初步判断二人乃工匠出身,一木工,一泥瓦匠。
山坡上还搜到一些干粮、饮水,隔两丈远还有屎尿污秽残留,另发现一张简单描绘的车马盖图,似是辅助其辨认仪驾之用。
显然,此二人闯驾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提前数日便隐伏于山坡上,避过巡山吏卒检查,等待圣驾……”
听完王玄真的汇报,老皇帝喃喃道:“这究竟是居心叵测,还是用心良苦?”
这个问题,自然轮不到王玄真来判断了,至少在老皇帝面前不好逾越。
想了想,老皇帝拿出那份污迹斑斑的血状来,作伸手状,道:“此状,条理清晰、叙事明确,绝非一二工匠所能写出,行文风格,更似出自官衙刀笔.”
恭恭敬敬地从胡德手中接过血状,王玄真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心道果然。血状的内容并不复杂,甚至可以用言简意赅来形容,直指申州之弊,而且毫不讳言指出是因行宫廷修建而导致的大弊,甚至清晰地指出了工程在人物财力使用上的过度与苛刻。
这必然是出自一熟悉内情之人的手笔,有此为据,那接下来的调查将更具针对性,大索范围能够进一步缩小。
两眼中闪过少许敏锐的光彩,将壮纸收起,恭请道:“陛下,这张血状乃重要线索,能否暂借司衙一用?”
老皇帝淡淡地摆手:“东西朕看过了,内容也记住了,你若有用,便拿去.”
“多谢陛下!”王玄真当即拜谢,而后说道:“臣打算接下来从两方面着手调此事,其一从这张血状开始,通过行文字迹,比对查人;
其二,仍旧是两名闯驾者身份,臣计划先从申州在籍匠人进行甄别,无果,在扩大到周遭几州。
要点在于,此事必然涉及到泰康宫兴建,两匠人甚至就是参与兴建的工匠,因而.”
不待王玄真把他的办案思路讲完,老皇帝便伸手打断他,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具体怎么侦办调查,那是你们的事,朕不管过程,只要结果!”
老皇帝语气一强硬,王玄真心中便是一绷,立刻郑重应道:“是!”
“你去吧!”
“臣告退!”
王玄真退下了,老皇帝的心情却不见一丝一毫的好转,甚至更差了。一个人沉吟在座,良久,方才幽幽叹息一声。
事实上,老皇帝哪里需要王玄真调查出个什么来,甭管过程如何,结果是可以想象的。王玄真能解决的,顶多是找出暗中操纵此事的人,但于老皇帝而言,最关键的问题则是,此事如何收场
老皇帝在这等事情上总是敏感的,十闯驾事件上还笼罩着一层迷雾,他就仿佛已经窥破一切,看到事情最后的落点。仅靠直觉,老皇帝便意识到,届时很可能让自己陷入到一个尴尬的境地。
因此,不论王玄真等人调查出什么,上上下下的人如何折腾出个什么样的结果,对老皇帝而言都不重要。
然而,怎么收场,却并非那么简单的。若是往常,自然无需多犹豫,上上下下涉及到的所有人,官大官小,爵高爵低,虐民的,贪财的,渎职的,当贬则贬,当杀则杀,根本不需考虑留什么余地。
但这一回,显然不一样了,要害的地方在牵涉到老皇帝本身,对于这一点他心里还是有数的,也难以做到真正糊涂,假装不知道。
而从老皇帝个人的角度出发,绝对不愿意在泰康行宫的修建上,出现什么重大弊案,那样实在是太难看了,有损他皇帝的英名。
当然,就少府营造与申州官府的做法,本身就够难看,大失民心了,只不过,若被揭露出来,使之大白于天下,任人评说,那就更加难看了。
老皇帝,必需得挽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对搞出这档子事的人厌恶非常,就不能让他老人家安安静静地避个暑、度个假吗?
而念及此,老皇帝的表情则更显愁苦了,沉思许久,又吩咐胡德,传召皇城使张彬前来。
同样的,张彬早就想着觐见了,问安是主要目的。当然,对张彬的关怀与表忠心,老皇帝并不关心,只是严肃地冲他吩咐:“去查一查刘继谦,尤其在申州三年的履历,还有行宫修建过程,方方面面,一五一十,给朕详细报来!”
“是!”
到此时,老皇帝心中已然有所打算了,但是否如打算那般发展,还得依据调查结果来,但不管如何,刘继谦都是一个关键人物。
还有一个关键人物,那便是少府监刘规了,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京中遥控指挥,泰康宫工地只有几次的巡察,但这场大工出了问题,刘规也是难脱其责。
此一点,具备高政治敏感性的刘规也在事发的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因此,早早地便在殿外等候着。
拖了足足一个时辰,终于得以面圣,而老皇帝也没心思听刘规精心准备的那一套请罪说辞,对着他就是一通训斥。
面对老皇帝那疾风骤雨般的责难,刘规心中反倒放松下来,陛下骂得好,骂得越狠,过关的可能就大。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老皇帝根本没打算要多严厉地处置刘规,对于这个家奴,他还是很满意的,虽是个阉人,但少府在他的管理下,可远超吕蒙正时。
老皇帝更为恼怒的,还是刘规在泰康宫的修建上不够尽心,或者是对地方官府太放纵,导致搞出这么一烂摊子。更重要的是,当初老皇帝可是隐晦地叮嘱过,表面功夫要做好,民生问题要重视
但刘规似乎没领会透自己的意思一般,因此这一回,老皇帝几乎是明示了:赶紧回去自查一番,把该擦的屁股都擦干净
第490章 御宴继续,王钦若
未几,胡德来报,徐王求见。天已然渐渐黑了,老皇帝正打算再叫几名歌姬,听听乐曲,“陶冶”情操,兴致一下子就被打扰了。
不过,那毕竟是徐王,老皇帝多少给些面子,吩咐宣召的同时,也感慨了一句两句:“看来,今日所有人都很忙碌啊……”
大概是养尊处优,平日里注意保养,且更为节制的缘故,徐王年纪比老皇帝大上好几岁,但外貌却要年轻许多,那矍铄的精神看得老皇帝都羡慕不已。
见礼毕,赐座,老皇帝笑吟吟道:“赟哥,来得正好,可以蹭一顿晚膳。朕正觉乏味,你来了陪朕享用,不过添一双碗筷……”
听老皇帝这般说,刘承赟脸上也迅速堆满笑容,拱手道:“那老臣可来得恰当,正好讨陛下一杯御酒吃!”
闻言,老皇帝审视着刘承赟,慢悠悠道:“坐车虽然比骑马舒适些,但这一路颠簸,也不是轻松的。怎么不歇息恢复一夜,你年纪也不小了,得保重身体!”
迎着老皇帝的目光,刘承赟陪着点笑,拱手道:“多谢陛下关怀,老臣固然难堪旅途之疲,但听闻今日进山途中銮驾受了惊吓,不免忧心,求见只为确认圣躬安好,否则,老臣恐彻夜难眠了”
刘承赟这番话,老皇帝当然半个字都不信,至少在当下是不具备可信度的。当然,人家都亲自来表示关心与忠心了,老皇帝也就笑笑,摆手道:“一点微澜,不足为道!连我家大娘子都没吓到,何况朕,赟自不必担心!”
“如此,老臣可安心了”刘承赟应道,说着,老脸上露出一抹愠怒容,故作不满道:“陛下饱经风雨,不以此微澜为意,但銮驾行途,出现这等意外,仍是不可饶恕。申州治下,竟有如此治安隐患,也不知刘继谦这个知州是怎么当的,倘有差池,他难辞其咎!”
听其言,老皇帝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刘承赟,也不作话,就仿佛在欣赏一场表演一般。这自然看得刘承赟尴尬了,老脸强作笑容,却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老皇帝给了点面子,轻声道:“余者不提,刘继谦这个知申州,至少在泰康宫的营建上尽职尽责,泰康宫修得这般瑰丽,功不可没。”
刘承赟明显察觉到老皇帝说这话时,眼神中饱含深意,不过,既然踏足帝前,也就没有再犹疑的道理,于是,刘承赟有些硬着头皮表示道:
“上山以来,老臣也曾稍微观览一番,这泰康宫确实修得恢宏壮丽,气象万千,让人眼花缭乱,这都得益于少府之统筹督造。
至于刘继谦,老臣对此子还是比较了解的,做法比较激进操切,凡事力求尽善尽美,甚至求全责备。
泰康宫成,如此壮丽多姿,只怕刘继谦一些做法有待商榷,鲁莽过激之余,也易惹人攻讦.”
刘承赟这话里话外之意,可算是分外露骨了,那副“小聪明”的神态也格外鲜活,不过,老皇帝心中却难免生出些异样的想法了。
这父子俩,儿子先来打个预防针还不够,老子紧跟着来?为了一区区刘继谦,你刘承赟竟至于此,到朕面前卖弄小心机?虽然对刘承赟老皇帝一向保留有一份尊重,但今夜他的表现,同样引起了老皇帝的不满。
于是,在简单地进行了一场丰盛的晚膳后,老皇帝便将徐王刘承赟给打发掉了,丝毫不掩饰那抹不满之意,这也让刘承赟心中忧虑陡增。
而徐王之后,再无人来“打扰”老皇帝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随驾大部分的权贵都是精明而谨慎的,在事态尚不明朗之前,绝不会贸然动作,这也是老皇帝这些年带来的压迫。
“官家.”夜愈深,老皇帝仍未就榻,连洗漱都不让伺候,见状,胡德又近前来,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老皇帝还是一副怏怏的表情,闻声,斜了他一眼:“何事?”
胡德知道此时的老皇帝最好别惹,但有的事情又必须由他确认,不得不做,因此低头请示道:“明日泰康殿宴会,是否如常进行准备?”
老皇帝携众权贵入住泰康宫,算是行宫正式启用,这自然是需要一个正式的仪式的,在主殿泰康殿举办一场御宴,则是早就拟定好的计划。
只是现在,至少在包括内侍行首胡德在内的一些人眼中,此事似乎出现一些变化了。
而老皇帝闻之,反应稍微迟钝了下,然后一脸疑问地道:“自是一切照旧!难道,出了什么事,连朕设宴款待众卿的安排都要变动?”
老皇帝那眼神,那语气,都让胡德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此时此刻,哪里还敢有二话,连忙端正态度,保证会同汉廷诸监使以及少府,将翌日的御宴筹备得妥妥当当的。
申州在大汉实在算不得什么大州,下属仅辖三县,除了州城所在的信阳之外,便是南接湖北的应山县以及东临淮西的罗山县。
而罗山县,显然是发展得最差的,人口、经济、文化方方面面都是如此,虽处大汉腹地,这就是个京畿道边缘的一个贫苦下县。然而,就这么个下县,其民生在短短两年之内,彻底走向滑落与沉沦,本就生活不易的黔首小民们,那弯曲的脊背上又加上了一道沉重的负担。
缘由何在,不言而喻,而罗山县民生之疲弊,小民之疾苦,用县衙某一名职吏的话来说就是,没有发生千人规模以上的骚乱,没有出现百姓聚众冲击衙门的情况,就已经是小民克制了。
这名罗山县衙职吏名叫王钦若,籍江南西道,长于鄂州,少有才名,智慧过人。
其从祖曾任鄂州刺史,其父也曾为县长,也算是官宦子弟,有此出身,在学有所成之后,自然而然地开始寻求入仕,得到“贤长者”的一封推荐信后,便到罗山县为吏。
从普通刀笔吏开始,到农官、税吏,花了四年多的时间,终累升至罗山县主簿,成功走通“吏转官”的艰难仕途。
到如今,王钦若时间年二十九,仍然只是罗山主簿,不得升迁,这对志气甚高的他而言,实在是蹉跎难熬。
同时,申州官吏体系下,王钦若也是少数对州政表达过明确反对、提出过明确质疑的官员
第491章 区区九品,亦敢通天
一顶幞头,两缕短须,白面长衫,王钦若的卖相还是十分不错的,温文尔雅的气质也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不过,此时夜幕下的府宅内,王主簿却不复平日里的淡定与从容,那张儒雅的面庞间,隐隐流露出的乃是忧虑与后怕。
不需多猜,闯驾告状之事,自是王钦若炮制出来的,当然,深知其中风险的王钦若,在具体操作上显得格外小心,是尽量把自己代入为一个忧国忧民的下官,热血上涌,一时激愤,因而行举莽撞,斗胆为民请命。
首先从告状人的选择上,就颇费心思,两名闯驾人,自然是罗山县当地人,都是工匠出身,身负匠籍,有一定资产、名声,且小有见识、意气。
并且,以工头的身份,参与到了泰康宫的修筑中,并且深受其害,吃苦、受罪,死丁、破财.这一点尤为重要,这是他们豁一身狗胆拦驾告御状的源动力,这也能够勉强解释他们对鸡公山地势、道路的了解,以及对天家权贵的车驾标志的大概认知。
当然,王钦若也是深知其中风险的,于是,在整个策动过程中显得异常小心。不管在暗里做了多少手脚,至少面上,王钦若只是反对苛刻州政,怜悯匠夫及罗山百姓之疾苦,两名匠求到他,一时义愤,帮他们写了一份讼状罢了。
这一点同样重要,在整个事件中,他王钦若必须有所表现,一些“正义”的表现,否则如此折腾做甚?总不能真的是为了扶危济困、为民请命吧。
实事求是的说,王钦若此举,是冒有重大政治风险的,一个不好,丢官罢职倒是轻的,身死族灭则后悔莫及。对此,这些日子,王钦若是越想越明白,也越想越恐惧,惶惶终日,难以自安。
对王钦若而言,这就是一次赌博,以弱冠之年入仕,快三十而立了,还只是一个从九品的下县主簿,这样的际遇,让王钦若有些着急了。
人一着急,就难免出错,做出一些不清醒的激进决定,王钦若正是如此,这还与才智高低没有多大关系。
正常情况下,作为一个脱离了吏职的朝廷正授官员,哪怕只是九品小官,那也是朝廷命官,身份地位都是不一样的。以王钦若的资历与能力,哪怕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十年之内,成为一县的主政长官,并不是太过困难的事情。
然而,若是四十岁上下,还只是区区一县令长,那又不是王钦若所能接受的了。青春年华已然蹉跎,不可能再虚度十载盛年时光。然而这,就是当前大汉官场最普遍的情况,一个背景没有那么深厚的人,能在四十岁左右担任一县主官,就已经算出类拔萃了。
如无意外,王钦若会在接下来选择去京城参加科考,比起普通职吏、士子所具备的优势是,参考资格是直通的,不需要连闯县、州、道三级连考,也不需要去争取上官的推荐。
大汉科举规定,命官无“功名”者,可直接参考常、制举,这自然可以看作是官僚特权的一部分。随着大汉体制的不断完善与进化,那细致繁琐的条条框框,约束着天下人的同时,对上层权贵官僚则越发友好,地位越高、权力越大,就越是如此。这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所谓制度,从来都是为统治阶级所服务的。
科考对王钦若来说,会是一条按部就班的路,以他的聪明以及多年职事经验,中第是有很大可能的。但是,在这个循规蹈矩的选择之外,让他窥探到了另外一条扬名的机会。
根源或许在于王钦若那颗不甘寂寞以及投机取巧的心,引子却是一个人,新任京畿道布政使张齐贤。
王明的京畿道布政使,本就是带有安抚性质,在事实上也成为了一个过渡,就在上个月,屁股还未坐热,王明便卒于任上,病故。连续几任西北大员,都不得善终,不是罪死,便是病亡,这或许就是西北官场的“魔力”所在了。
作为天下第一道,京畿道的重要性可想而知,王明死后,为了这个职位,朝中没少角力。然而就和去年的洛阳府尹一般,最终花落人家,却是从不在所有人预计中的张齐贤。
张齐贤,也算半个西北官场出身的大员了,只是,过去十年,他在榆林、关内虽然做得不错,能力也算得到朝野内外的认可,但要担任京畿道主官,显然还欠缺一些资历,就和当初的潘佑一般。
不过,在当今的大汉,有老皇帝推动的事情,大部分都能做成,剩下的,也至少能有个“体面”。而当一件事,有来自皇帝与太子共同推动时,那这件事自然是铁定功成,张齐贤任京畿道,便是如此。
老皇帝对张齐贤,是一贯以来的好印象,从画地献策,到进士观政,从兖州知府,到西北大吏,前前后后,三十年时间,方才磨砺出来这么一个文武兼备的方面大员,老皇帝不可能弃之不用。
至于太子刘旸,原因则更简单了,当初画地先策时,就是张齐贤针对太子的。宋准年初死,让东宫丢了一个洛阳府,换得一个京畿道,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值得的,至少不亏。
而从洛阳府到京畿道的数次人事变动来看,太子刘旸对于京畿地区的控制力与影响力,是在不断增强的,并且在多年下来,已然形成了真正的实力。
一个县长变动,都能引起阵阵涟漪,何况一道主官,还是京畿道。申州虽然地处偏僻,只是京畿道边缘位置一个不大受重视下州,罗山更是一普通小县,但道司变动的风吹到这儿,引起的反响也是巨大的。
别的且不提,至少张齐贤的经历,对于诸多官僚来说,还是很传奇,具备积极意义与鼓励作用。
而对王钦若来说,最受触动的,还是当年“画地献策”的故事,有那么一层关系在,有那么一项名声,在仕途上自然拥有别人所不具备的优势,三十年来,张齐贤也从中大受裨益。
出名要趁早!这大概是王钦若在张齐贤调任京畿道消息确认后的感悟了。
不只是感悟,还起了效仿之心,时间不等人啊。不过,照搬原样,再来个拦驾进言,显然是不可能了,一时没那个机会,二则是破坏规矩,不为官场所容。
冥思苦想之下,亲自经历了泰康宫修建的过程,御驾南巡结合申州本地的民情,便让王钦若找到了这么一个“扬名”的办法。
做决定的时候,是痛下决心,哪怕在策划执行之时,也是冷静而坚定不带丝毫犹豫。
但那份沉着,只因为箭还搭弦未发,一切还在控制。但当正式启动之后,一切不受掌控,焦虑也就不可避免了。
再反思整个计划,懊悔、恐慌等种种负面情绪,便开始向王钦若袭来了。没法不紧张,至少在王钦若眼下的认识中,此举太冒险了,也太过胆大了,万一出点岔子,不,很可能出岔子,那结果,岂能如他所愿。
即便扬名了,也难知是功名,还是恶名。抱有这样沉重的心理,近来相熟之人都发现,王主簿有些不在状态,在圣驾南巡的当下,可大不符合其作风。
按州衙通知,估摸着时间,銮驾已至泰康宫,不出意外,事情已发,彻底没有回头的可能了。越到这两日,王钦若的焦虑也在不断加强中,愁眉就没展开过。
泰康宫那般的情况,不是他这一个小小主簿能探听的,没能等来关心的消息,但摆到他面前的,却是一份州府通报,上面有来自知州刘继谦的严诫,大意是,圣驾临幸申州,事情重大,要求治下各级官吏严密谨慎,小心应付
县衙收到这份告诫并不奇怪,让王钦若感到压力的是,知县专门让人连夜将此报传抄与他。
第492章 事发
人的预感,有时候难以说清道理,但就是准确。在王钦若神魂难属、忧虑交加之时,一行不速之客,在这深夜青灯时分来访,不待通报,直接失礼地闯入他的书房。
领头者正是罗山知县马青,穿着还挺正式,一身得体的浅绿官袍,在暗淡地灯光下竟也有些显眼。当然,更让王钦若在意的,还是跟随马青的那一干差役,观其服饰纹路,乃是县衙衙役。
作为地方治理最为强力的助力,大汉基层的差役体系也是日趋细化与晚完善,基本可以概括为衙、捕、巡防、税、狱、驿六大差役,衙役则为六役之首。
而随着马青夜探王钦若家宅的衙役,自是知县心腹直属的一班人员,此时占据书房内外,个个表情严肃,屋内的四个人,更是目光警惕地盯着王钦若,丝毫不见平日里对主簿大人的恭敬。
见此景,王钦若的眉头轻蹙,看着马青,还是保持着基本的尊重,起身行礼道:“见过县尊!”
“嗯!”马青神色漠然,冷淡地应了声。
见其反应,王钦若脸上闪过一抹阴霾,不过强作镇定,拱手问道:“何事竟让县尊亲自带人,连夜来访,如此阵仗,只怕下官承受不起!”
马青瞥了王钦若一眼,并不发话,而是奏到其书案边,顺手拿起王钦若还在研读的那份通报,看了看,方才轻声叹道:“这份州衙这份训示,来得似乎有些晚了啊!”
马青四十五岁上下,也是文质彬彬的,看起来十分内敛。开宝十六年进士出身,二甲第三十三名,从读书、为吏,考举、进士,观政、授官,前前后后耗费了二十多年时间,方才成为一个罗山知县。
马青的仕途之旅,是极具代表性的,虽然花费的时间很长,但却是天下寒门士最普遍的选择。这是一条充满竞争性且没有退路的选择,对普通士林学子来说,必需得去争抢从上层权贵们手中漏出来的有限资源。
而像知县马青这般,能够顺顺利利走通这条仕途,爬到知县的位置,掌握一县行政大权,就已经是天下绝大多数士子求而不得的了。
同样的,像马青这样的履历,也是王钦若不愿意走的,他实在是嫌弃太慢太缓,且上限过“低”。如马青者,若无奇遇,一辈子或许就在州县了,或许再过几年,能调至中、上县任职,等到五六十岁,能否成为一州长官,都成问题,那同样需要机遇,不是苦熬资历就够了的。
王钦若心怀大志,对于仕途抱有不小的野心,同样苦熬多年资历,对于自身所处的地位与未来前途也有清晰的认知。也正因如此,方才想着剑走偏锋,做出一些冒险乃至失智的事情。
马青就任罗山县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前后近三年,几乎在王钦若升任主簿的同时。县丞与主簿,乃是知县令长治理全县的左膀右臂,而王钦若这个臂膀,在马青看来,能力虽有,心思过重,心中并不是太喜欢。
不过,马青在那中庸的外表下,同样有一颗深沉的心,对于王钦若这个桀骜下属的不喜,虽然在不断累积,但始终埋藏心底,不曾表露。
一直到如今,或者说今日
王钦若此时的彷徨心态,哪怕隔着一层衣裳与胸膛,马青也能感受得到,加速的心跳,就仿佛跳跃在耳边。
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王钦若,马青嗤笑道:“王钦若,王主簿!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做下好大一桩事,本县素知你桀骜,却不知你狂妄到如此地步!”
这大概是三年来,马青对王钦若说过最重、也是情绪最为外露的话了。而听其言,王钦若的脸色也彻底阴沉了下来,但依旧保持着“涵养”,镇定地应道:“县尊所言,高深莫测,请恕下官愚钝,不甚明白!”
“呵呵!”马青不由笑了,捋着胡须,说道:“你王主簿若是愚钝,那整个罗山县就没有聪明人了!”
说完,马青表情再度恢复严肃,手中通报也放下了,冷冷地冲王钦若道:“你近些日子神魂不定,该是做贼心虚了!”
王钦若眉头蹙得愈深了,头微微埋下,握紧的手心也渗出了细汗,但没有接这话。以他的聪明,当然知道,马青这个知县为何以这样的方式带人闯进家来。
见他不作话,马青却是变得怒不可遏,用力地拍了下书案,喝道:“大胆王钦若,你可知罪!”
迎着马青的灼灼目光,王钦若肃然道:“下官行事,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心,何罪之有?”
观察着王钦若的表现,马青无意与之纠缠,只是身体微微前倾,轻声说道:“你的胆子太大了,大到罗山、申州都容不下,不管你存着何等心思,已然犯了众怒!
你自己欲取死,也就罢了,今天威震怒,连累同僚,连累族亲,灾祸降临之日,也不知你是否后悔!”
“带走,把人交给上差!”说完,马青不再多言语,直接从带队的衙役班头吩咐道。
“是…”
而王钦若,被马青这一番话说得有些恍惚,面色变化几许,却逐渐平静下来,似乎又恢复了往日地从容。只是,深深地看了马青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马县尊,王某小瞧你了……
能让马青这一县之尊亲自出动拿人,显然有来自上面的强大压力,武德司的职事,也正等在门外,接到人招呼夜不大,直接便把人带走了。
武德司查到王钦若并不是什么过于困难的事,线索毕竟有那么多。揪出王钦若,对武德司而言调查可以告一段落,勉强可以交差。
但对罗山县,乃至整个申州来说,事情则远未到结束的时候,并且接下来的发展,完全不受他们掌控,自治州刘继谦以下,所有官员职吏的前途,都将迎来一次审判,此事,已然通天。
而这一切,都因为一个小小的王钦若,可想而知此时的罗山知县是怎样一种心情,复杂程度怕是一点也不比此前的王钦若低。
黑夜的长街下,望着武德司的人把王钦若押走,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马青却是面沉如水。
这简直就是无妄之灾,马青为官,深谙中庸之道,向来沈静,但在此一事上,就有些破防了。原本,他已经运作好了,借着老皇帝驻陛泰康宫的东风,作为大工完建的功臣之一,顺利提拔到州里,担任司马。
然而,闯驾之事一发,别说升迁了,能否保住现在的官位都不一定了,身死族灭,也不是没可能。作为申州三个县官之一,马青也太清楚泰康宫修建的内情了,如要深究,依国法处置,申州上下半数的官员都得掉脑袋……
王钦若,怎么就没早发现这个祸害!马青心中呐喊着。
“县尊……”
同样也赴王宅的还有罗山县丞,他可是坚定站在知县这一边的,能力虽然平庸,却一直是罗山县的二号人物。
感受到其人的担忧,马青沉吟少许,方才吩咐道:“本县要去一趟信阳,你留守县衙,记住,把下面人都看好了!”
“是!”
马青此去信阳,第一件事就得先向刘继谦请罪,王钦若毕竟是他手下的官,出了这等“吃里扒外”的事,他这个知县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当然,更为重要的,还得是寻求一个平稳过关的办法。王钦若或许只是一个意外,但他们这些人,也不能坐以待毙……
第493章 御前的表演
作为避暑行宫主殿的泰康殿,毫无疑问是诸多殿宇楼栋中最为壮丽奢华,也最能重以威严的。这本身就是一座庞大的宫殿群,建筑密集,房屋众多,集中寝殿、朝政、会议、读书、习武、游玩等多种功能于一体。
仅游览泰康殿,将其基本的建筑布局及功观览完,就花了老皇帝三日时,三日下来,既让他疲惫,也让他烦躁。
这座殿宇,论威严壮观,是远远无法同西京乾元殿相比的,就是东京的崇元殿,也相去甚远。然若论富丽与奢华,论精致与享受,天下琼楼玉宇,也无一能与之比肩。
当初的南粤与伪唐与孟蜀,算是诸国中以广造宫室景观、奢侈享受著称的了,而今日老皇帝在申州打造的这做避暑离宫,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在享受这一方面也把他过去的对手们都给“比”下去了。
若没有闯驾之事,老皇帝或许还不会有多少触动,甚至自鸣得意。但此事一发,带给老皇帝的震动也是非常的,数日之间,已渐成其心病。
在泰康宫待得固然是舒适的,但脑海中也反复出现着他对手们奢玩误国的记忆,耳边也仿佛始终有一个让他厌烦乃至狂躁的声音在回响:昏君
这样的情况,让老皇帝的心好似有刀子在划拉一般,疼,且滴血,这是一种折磨的感觉。更折磨的是,对于这些,老皇帝实则早就看清了,只是,有些不敢面对罢了。
老皇帝这辈子,从未有似今时今日这般,如此地软弱、怯懦。
“王钦若?”殿内,老皇帝听取了来自武德司的调查报告,嘴里呢喃着。一双老眼中,带有些恍惚,这个名字,就仿佛在哪里听说过一般。
“回陛下!”见老皇帝反应,王玄真继续禀道:“经臣调查讯问,已然确认,罗山县主簿王钦若,就是那封血状的书写人,其本人也供认不讳。
经调查,此人在罗山县任职多年,仕途缓慢,升迁艰难,因而屡有狂言,对于申州州政,常有异议,平日多有抨击之语。
因此,综诸多线索,可作初步判断,王钦若因不满际遇,又与申州时政相左,方暗施手段,炮制出‘闯驾告状’之事,居心叵测,胆大至极.”
听王玄真这么说,老皇帝抬眼瞥了他一下,冷淡地道:“这似乎与你平日的作风不符,什么时候,你开始代替朕,对这些事做出判断了!”
王玄真闻言,心中大惊,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子。失策了,大大失策!老皇帝正猜疑着,他说这么多,岂不是自找麻烦。
要知道,王玄真平日里奏事,是极善把握一个分寸的,很少让老皇帝在诸多汇报中感受到属于他武德使的意志。但在此事上,显然疏忽了。
脑筋急转,王玄真埋头便请罪道:“是臣孟浪,失言多嘴,请陛下降罪!”
审视了此人一眼,老皇帝幽幽问道:“如你所言,事情是这个王钦若搞出来的,那你告诉朕,此人的目的是什么。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九品主簿,难道不知其中的风险,冒着身死族灭的危险,理由是什么?”
这话还真就问住王玄真了,王钦若倒是对此有个解释:为民请示。只不过,王玄真并不相信,那小子,衣冠楚楚,道貌岸然,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忧国忧民的忠直之臣,这是作为武德使的直觉与眼光。
也不能这样回答老皇帝,因此,稍加考虑后,王玄真便开始表现自己的“平庸”了:“恕臣愚钝,无法看破其用心!”
不管是聪明还是愚钝,都难以“说服”老皇帝,只不过,老皇帝并不在意王玄真此时耍的这点小心机罢了。
沉吟少许,问:“人呢?”
王玄真道:“暂时拘在山下!”
“把人带来,朕想见见!”老皇帝吩咐道,一副感兴趣的模样。
对此,王玄真脸上露出些许迟疑。见状,老皇帝语调一转:“怎么,你在此人此事上,对朕还有所隐瞒不成?”
“臣万万不敢,绝无半点隐瞒!臣即刻去安排,把人带来!”王玄真有些心惊肉跳,顾不得其他,连忙表示道。
离开泰康殿时,王玄真有些狼狈,心态上的,同时,背后又冒出不少细汗,把内衬都浸湿了,又得去换一件了。
如今这些大臣,在面见老皇帝之前,准备一件干净的衣服是必须的。毕竟,连尿都有吓出来的,出点冷汗就实在不算什么了。
王钦若怎么也没想到,被武德司拿去,竟然还有面见皇帝陛下的机会。泰康宫修建期间,往工地输送劳力、建材之时,他是亲自来过的,不过,建成后的行宫是何等壮丽模样,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识到。
哪怕只是些走马观花般的游览,依旧让他大受震撼,同时也更加坚定地做着心理建设:如此奢侈富丽的宫室,耗费多少财物力,吞噬了多少百姓血肉,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发乎公心,为民请命,到了皇帝面前,也是这个道理!
老皇帝那张老脸,那副丑陋的尊容,朝廷的大臣早就习惯了,敬重尊崇的有,恐惧害怕的有,甚至不乏在心中默默厌恶鄙夷的
不过,对于罗山县的小主簿而言,在见到皇帝陛下的第一眼,没有其他感想,只有深深的敬畏与崇拜。那张对权贵们久而生厌的老脸,在王钦若看来,却是这般的尊贵与可爱,这可是皇帝陛下。
除了激动,再难以用其他语言来描述王钦若的心情,纳头便拜,声音都有些控制不住:“罗山县主簿臣王钦若,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这是有多久,自己没有接见过如此基层的官吏了,老皇帝暗暗回想着,到恍惚了,也想不起有多长时间。回过神,俯视着因面圣而激动难已的王钦若,老皇帝心情反倒有所好转,只觉此人表现甚是有趣,也贵在真实。
“平身!”老皇帝轻声道。
“谢陛下!”王钦若颤着声应道,但努力了几下,却有些站不起来,不由丧着脸,叩拜道:“禀陛下,微臣荣幸之至,得见天颜,欣喜兴奋,浑身激颤,难以起身,微臣斗胆恳请坐地答话.”
王钦若这番话,直接把老皇帝给逗笑了,就像在看一场有趣的表演一般。笑意微露,紧跟着便收敛起,老皇帝威严的声音降下:“那封血状是你写的?”
听老皇帝发问,王钦若激动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过热的情绪也渐渐被压制,虽不至于找回在罗山县的从容自信,但总归能正常对话了。并且,理智与心机,再度占据头脑高地。
“回陛下,正是臣手书!”
“状纸上所陈申州管治弊病,果真属实?”
“回陛下,句句属实,不敢欺瞒!”王钦若回答得很肯定。
当然是真的,搞这种事,本就是冒着粉身碎骨的巨大风险,用事实说话是最基本的,哪里敢作假。
老皇帝沉默了下,缓缓再问道:“依你看来,泰康宫的兴建,对申州及周遭州县百姓来说,是祸非服,此项大工,与地方而言,是一项劳民伤财的弊政!”
这个问题,王钦若可不敢随便回答,老皇帝问得太直接了,也太让人心惊了。苦着一张脸,额头汗都憋出来了,王钦若仍旧喏喏难言,不敢接话。
见状,老皇帝面露不快,开始施压了:“状纸上痛陈利害,还用血字,到朕当面,却不敢说了?”
一股滔天的压力扑面而来,几乎让王钦若喘不过气来,面色挣扎,几近扭曲,做了充分的心理活动之后,王钦若用力地磕下头,咬牙道:“回陛下!是!”
这大概是王钦若近三十年来,所经历过最凶险的时刻了,在他看来,其中的危险,远超过被武德司带走的时候。
不过,这份凶险的表面,却显得平静而无波澜。听到其鼓足勇气的“是”,老皇帝也只是稍微愣了下,然后又悠悠问道:“申州如今,当真是怨声载道,民怨沸腾?”
“是!”有了第一次,这一次,王钦若就回答得利落了。
连续两个“是”,把老皇帝直接答沉默了,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这些问题,老皇帝在心中怕也是自问了很多遍了,他自己实则也早有答案,亲自垂询王钦若,也只不过是再走一段那纠结的心路历程罢了。
良久,老皇帝撑着御案起身,接过竹节,缓缓步下丹墀,走到王钦若面前。一双绣着金丝的靴子首先映入眼帘,紧跟着老皇帝更为清晰的声音入耳:“王钦若,你告诉朕,血状陈情,为何不设法直接向朕举报,却要让两小民拦驾鸣冤。看你也不像个的昏妄之人,岂不知此举逾越之处?”
面对此问,王钦若不敢抬首,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磕得额头冒血,一副惭愧的模样:“回陛下,臣性软弱,深知此举,对上冒犯,有心请命,又心存畏惧!最终只以一纸血状付二人,有失担当,侥幸之举,竟累二人殒命,惭愧无地,追悔莫及,臣,臣.”
低头默默地注视着王钦若的表演,在这一刻,老皇帝眼神也变得深邃,至于思绪,早就飘远了
第494章 轻轻放下
一直到离开泰康殿,王钦若还恍在梦中,腿还有些发软、发颤。从踏入泰康殿开始,前后也就不到一刻钟,但在这短暂的时间内,王钦若一会儿飘在云端,一会儿身堕鬼门,至今仍在惊魂。
抬眼四顾,如火的骄阳,多姿的殿宇,色彩鲜明得让王钦若感觉,眼前这一切似乎都这般地不真实。回望眼,看着阳光下那熠熠生辉的殿宇,王钦若这才回过神来,但心中仍有疑问,自己这能否算过关了?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多了,还没脱离泰康殿的范围,就再度被武德司的人给锁下了。老皇帝的那边暂时没事了,但武德司、申州乃至行宫监造的事还远未结束。
即便旁的都不提,就王钦若这个具备重要案犯嫌疑的身份,武德司就不可能轻易放过,除非老皇帝有明确的圣意传达。
对王钦若来说呢,武德司的拘所已经去过一次了,再走一遭,要从容得多,已然有些像度假了。毕竟,连老皇帝那一关都闯过来了。
当然,这也就是王钦若还远没有见识过真正高处的风景与武德司这样衙门手段。而王玄真,在没有老皇帝授意的情况下,一时还真就没法炮制他,毕竟面过圣了,并且老皇帝当前格外关注此事,还是谨慎些为好。
同时,在抑制住立场上的恶感之后,王玄真对王钦若,还真就多了几分兴趣。在王玄真看来,王钦若这厮,有股子邪性。
申州的事,到目前为止,还没个结论,结局到底是暴风骤雨,还是风平浪静,还不得而知。不过,在此之前,倒是可以有些其他交流,至少都姓王,上溯几代没准还攀得上亲。
于是,王钦若的运道看起来是转好了,面见过皇帝陛下后,还吃了一顿武德使的酒。
在接见完王钦若后,老皇帝似乎又“犯病”了,把自己关在泰康殿中,谁也不见,此前的活动安排也悉数取消,转呈自西京的奏章也不审了,就堆在殿里吃灰。
如今老皇帝的处境,是有些可怜的,可怜在再无人可诉,不是找不到人,关键在于找不到值得倾诉的人。
数来数去,折贤妃算是一个,但是,近些年来,贤妃对老皇帝已是日渐疏远,尤其是最近一年,不说形同陌路,但话实在没两句。而那表面上的尊重,也只是针对皇帝的身份,做到臣妾基本的礼节罢了。
老皇帝知道,折娘子从来是那个内心方正、深明大义的贤妃,几十年来几乎没有改变过,因此,心中并不是太责怪。
对于亲近之人,老皇帝的宽容量还是很大的,越老越是如此,那强烈的忌刻,更多还是对付外人。同样的,被贤妃这样的家人疏远,对老皇帝来说,还是很难受的,颇感心伤。
当然,老皇帝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不慢,皇帝本就是孤家寡人。不欢喜,就不欢喜吧,贤妃如此,天下臣民亦然。老皇帝也看出来了,朝里朝外那些臣民,对他的恭敬顺从,要么因为畏惧自己的权威,要么渴求自己的权力,除这二者之外,再无其他关系了
因此,当他重新冷静下来,再看待泰康宫之事以及申州之政时,就有种看开看淡的感觉了,也开始着手解决善后。
首先被召见的,自是刘继谦。
面见老皇帝,对刘继谦来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心情感受每一次都有不同,但这一次的心理负担,也是历次之最。
就是刘继谦自己都清楚,这几乎相当于一场审判,对他性命、前途的审判。因此,伏倒在陛下,刘继谦头埋得很低,精神却高度集中,听候着老皇帝的垂训。
见其表现,老皇帝目光冷淡,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似乎很紧张?”
“陛下天威所致,无不臣服,臣也是芸芸众生之一员,岂能不惧?”刘继谦答道。
“屁话!”老皇帝直接骂了句,语气不屑,让刘继谦心肝直颤。
这就是刘继谦见识的不足,熟悉老皇帝的人都知道,他这样骂人的时候,往往说明事情并不严重。
“朕这里有一些奏报,都是关于申州以及你刘继谦的,朕阅完之后,是大开眼界,你也看看!”不再与之啰嗦,老皇帝顺手就抓起案上的一叠本章,直接丢给下去。
奏章散落一地,其中一本还直接砸到刘继谦头上,不过,他却是顾不得那点疼痛了,颤着手捡起打开。
看了一本,两本,三本,然后再也绷不住了,叩倒在地,也不作任何辩解,直接求饶:“臣有罪!请陛下降责,不论如何惩处,臣绝无怨言!”
这样的干脆与果断,其中分寸,也不是刘继谦能够把握住的,这世上有太多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徐王早早地就教诲过了,对老皇帝,不要去寻求辩解,他的事情,死中求生,要比诡言脱罪高明得多。
当然,徐王的分析是准确的,若是到这个程度,刘继谦还要强辩一二,被激怒的老皇帝恐怕就没有其他考虑了。
刘继谦认罪得干脆,老皇帝表情却严肃依旧,冲他训道:“朕看伱是昏了头了!谁让你如此空竭仓廪,滥用民力的?申州的民怨,朕在这鸡公山中,都感受得到,你这个父母官不曾察觉?
积毁销骨啊!申州士民,对你这个知州已是深恶痛绝,对朕又何尝不深怀怨望,你不怕被戳脊梁骨,连朕的名声也不顾及?
逢迎谄媚,无所不用其极,朕要你这幸进之徒何用!”
面对老皇帝这一番怒斥,刘继谦也无多余反应了,满脸惶恐,涕泗横流,叩请道:“臣有罪!罪不容诛!请陛下降罪!”
对此,老皇帝依旧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但话里的意味却有些变化了:“降罪?如何治罪,罢官,还是斩首?
你的命,能使覆水回收?能改善时局?能消解申州士民之怨?还是能挽回朕的名声?”
老皇帝这一连串的质问,立刻让刘继谦心中一动,但不敢表现出来,只是继续拜道:“臣亦追悔莫及,然深知罪过重大,其责难逃,但求速死……”
这个时候,老皇帝沉吟了下来,不再斥骂,而是默默地审视此人。看得刘继谦手足无措了,方才开口道:“到现在了,你还要在朕面前耍弄心机?”
刘继谦觉得,老皇帝此问,比那暴风骤雨般的责难还要严重,慌忙道:“臣不敢!”
“不敢?”老皇帝冷冷道:“朕若要杀人,你觉得你还有踏入泰康殿的机会?这数日,你出入徐王那里频繁,他就没有给你一些应付朕的指教?”
这话问得,实在让刘继谦措手不及,还不及思考如何应对,便又听老皇帝幽幽道:“申州,你是不能再待了,苏州有缺,你去那里任知州吧,即刻起行!”
刘继谦正自惶恐着,忽闻老皇帝这样的安排,一时间还真没反应过来,稍作回味,方才忙不迭地拜谢道:“臣叩谢陛下不杀之恩!”
不只是命保住了,官还升了,骤升,比起申州这“穷乡僻壤”,苏州可是大州、望州,经济发达,人烟繁盛,两者之间,差距难以量计。
刘继谦在申州这般折腾,所求为何,还不是为了逢迎老皇帝,虽然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但仕途上这样巨大的进步,依旧是他苦心追求的。可想而知,此时其人心中感想是何等的激动与复杂。
“你别高兴得太早!”老皇帝仍旧冷淡地施以告诫:“皇城司、武德司都对你进行过详细的调查,申州苛政,勉强可用上命所迫来解释,你本身还算廉洁,克己奉公,未尝贪污受贿,中饱私囊。
若非因此,你这颗脑袋断无保下之可能!
苏州可是个好地方,物阜民丰,人杰地灵,油水也不是申州可比的,朕希望,你这份廉洁与奉公,能够永远保持下去。
身为父母官,该当恩养百姓,为民谋利,你当谨记。若是在苏州,再给朕搞出如申州这般的烂事,届时两罪并罚,就是徐王说项,朕也无丝毫情面可讲!”
闻言,刘继谦当即表示道:“陛下谆谆教诲,臣必当牢记于心,永不敢忘怀。臣必当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克己奉公,为国尽忠,为民尽力!”
“滚吧!”老皇帝摆摆手,不再有任何废话。
事情,最终还是以这样一种平稳落地的方式收场,连首当其冲的刘继谦,老皇帝都选择轻轻放下,不加惩处,反而加官,可见其对此事最真实的态度是如何的了。
说到底,还是在挽尊,在顾及他那张老脸。回过头来,老皇帝对行宫之修建未必没有后悔的念头,只是,既然已经劳民伤财,再在此事上追责问罪,那岂不是一错再错,闹得上下都不好看,完全没有必要……
有些事情,当避讳时,就当避讳,毕竟寻根究底,最后还得算到他头上。
老皇帝当然知道,刘继谦是该死的,只是,他老刘再昏聩这一回,应当没有太大问题吧……
不比当年了,老皇帝眼里,早就能揉沙子了!
第495章 市场的形成
义阳楼,坐落在州城西南的延康大街上,是信阳最大的酒楼,地标性建筑,名字也取自原州郡之名。
夜色下的信阳城,点缀着万家灯火,城中士民的夜生活,也才刚刚开始,当然,如论丰富多彩,还得是上层社会的官商名流们。
这段时间,信阳城内很热闹,百日笙歌,晚间夜舞,整个一派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毕竟,銮驾就在泰康宫,申州上下,都得开开心心的,尤其是作为门面的信阳城,市面上就更不得萧条。
还是那句话,表面功夫是一定要做好的。当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信阳这点人,这点市场,想搞出开宝盛世的人情光景还真不容易,但架不住贤达友商汇聚而来,他们共同催生着信阳的繁盛。
皇帝出巡的影响力,用怎么大的词来形容都是不为过,就老皇帝驾临申州这半个月的时间,信阳城是人口暴增,主要为外来人口,并且不是普通人。
多具备一定身份,不是勋贵官僚,就是地主商人,或者就是依附于他们的扈从奴仆。官还不是一般的官,普通的、中下级官僚还真没多少资格擅离职守,远赴信阳。而往赴信阳的目的,或为权,或为名,或为利,也有为跑关系的,当然还有单纯为撞运气、做生意的。
形形色色、成千上万的人涌来,带给信阳的,除了那沸腾的繁荣,便是巨大的压力了,一座中小城市,哪怕此前经过州衙几乎涸泽而渔的建设,其接待能力是仍旧是有限的。
原本,为了满足南幸贵人们的需要,申州上下,尤其是信阳县上下,就已经勒紧裤腰带了。权贵们嘛,需求是各种各样的,别的且不提,就日常生活所需,每天都是一重大需求,毕竟上上下下两万多张嘴。
而除了军队之外,大部分的权贵虽然是“重装出行”,但携带空间只有很少一部分是给基本的吃喝,大部分人还是选择就地取用,尤其是土特产方面。就拿信阳本地著名的南湾鱼来说,御驾若是待久了,说不准得被捕捞干净。
当然了,贵人们消费还是掏钱的,并不是巧取豪夺,不是他们有多规矩,只是当前信阳的氛围还比较敏感,所有人都得夹着点尾巴,免得被老皇帝抓到痛脚,板子打下来。何况,但凡有资格随着老皇帝出巡的权贵,还能没那点吃喝用度的钱?
信阳的问题,关键不在于钱多钱少,而是物资供应,可以肯定地说,从銮驾抵至开始,信阳就出现物资短缺、物价上涨的情况了。仅靠申州当地,绝对无法满足这么多人的需求。
于是,就和修泰康宫时一样,轮到周边州县发力了,作为四道交集之地,其通衢优势也由此发挥出来了。
由申州上报,行营协调,周围十数州州县,如蔡、邓、光、黄、安、随诸州,以及不曾接壤但距离较近的陈、颍、郢、鄂、复,乃至襄州与江陵府。各地官府是快速组织人手,调集物资,以输馈行宫。申州一地负担重,但这样分担下来,压力自然大大减少。
因此,在过去的半个月间,在通往申州的官道上,经常能看到来自周边各州各县的官方运输队伍,带头的不是县尉就是县丞,甚至不乏州官、知县亲自押送。
对于周边地方官府而言,就像是在进行一场会战,而供馈钱粮物资的对象只是换成了行宫罢了。在此事上,各地官府还是比较卖力,不能不积极,否则就有被攻击怠慢天子,被怀疑忠君爱国的政治风险。
为了官帽子,官僚是什么底线都能放弃的,何况,付出代价的,也不是官僚。对于地方百姓来说,则是一份负担了,不管形式上如何变化美化,最终这层压力还是会被转移到他们身上。
不过,按照行营都部署的统筹调配,周遭每个县每个月基本只需要转运输送一次,量也是有规定的,已经考虑到其承受能力了。
总得来说,对于各地官民来说,忍一忍,抗一抗,也就过去了,不管是巡视还是避暑,总不能一直待在行宫吧,皇帝总归是要回京的
对于行营都部署的安排,老皇帝当然是知道,并没有反对,毕竟,行营上下这一大堆人的需求是现实情况,所谓不扰地方,也是要看怎么理解的。
不过,他还是在行营的统筹安排基础上,另颁布了一道诏书,要求各地官府务要爱惜民力,主意民情。暗地里也让人吹风,谁要是搞出民乱来,斩立决。
就是这样,他还不放心,让皇城、武德两司监控着的同时,还秘密派遣了一些监察御史,到各地巡视察看。经过刘继谦之事,老皇帝对地方官僚们的下限是彻底不抱信心了。
当然,官府的筹集调配是一方面,但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因为权贵们的需求是多样的,远不是各地官民提供的基础物资就能满足的。
因此,在官方之外,民间的商家百姓也跟着发力了。需求意味着带市场,而权贵们的需求虽然不容易满足,但有的是人想方设法地去满足实现,在京城这点事微不足道,在申州就多了些难能可贵。
商贾对于市场的嗅觉多少要灵敏些,申州对于物资的需求,是随着皇帝驻幸时间来看的,只是目前表示,这个时间短不了。
于是,带点货过来,基本就能赚钱,哪怕只单纯冲着利,也值得许多人动心了。如果初期还不明显的话,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消息的传播,参与的人也更加多了。
不过,申州的市场虽然在眼前看来,容量巨大,暂时还看不到上限,但终究还是有的。对于商业经济而言,真正吸引人的,还在于申州官府此前出颁示一个政策,一个只有申州有资格出台的政策:銮驾驻幸期间,免除辖下一切商税,来去自由。
大汉的商税,经过几十年的层层加码,已经达到了一个平衡点,在一般性商品上,从早期的三十税一,二十税一,十五税一,一步步抬升至如今的十税一,当然,也有些五税一的地方。
同时伴随着商法的细化,尤其在商税的收取上,朝廷是想尽办法,查漏补缺,着重于大小城镇、市集,广大农村、山野鞭长莫及,但只要货物进城入市,那就得先被朝廷刮一层油水,逃税、漏税的另说。
对于大汉的商人们来说,如今大汉的商业环境很好,对他们的宽容,可以说开历代之先河,而唯一被诟病的,就是税务过重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可想而知,申州突然出台这么一个免税政策,在商人群体中的反响是怎样巨大。路途过远的,碍于高昂的运输成本,或许会多做些考虑,但周边就近的商旅,稍微有点眼光与胆量的,就已经行动起来了。
于是,八方商旅,汇聚信阳,哪怕是那些主要活动在村野的脚商,也不免动到州城看看风景的心思,毕竟,他们光顾城市,也是需要缴纳三瓜两子的。
特殊的环境,特殊的政策,在申州催生出了一场商业狂潮,各种物资开始向这里汇聚,各种热钱也开始往这里扎堆,短时间内,经济活力甚至超过京城,哪怕只是一种短于理性的狂热。
人多,商旅多,牛鬼蛇神也多,乱七八糟的事也多,值得庆幸的是,治安情况还尚良好,别的不说,就驻扎在周边的禁军,就是一个巨大的威慑。同时,申州官府在治安维持上也是真下死手。
同时,消息也多,真真假假的消息是漫天飞,各种各样,行宫的,天家的,权贵的,官府的,市场的
作为信阳城内最大的酒楼,则成为了一个消息交流所,可以说,信阳城内有一半的消息,都是从这里流传出去的。
而在傍晚之前,一条对于申州官民来说,堪称劲爆的消息传出了,知州刘继谦调走了,还是升迁,即将前往苏州上任,连升数级。
对于这条消息,申州官民的心情恐怕是最为复杂的,涉事官吏们估计能大松一口气,随驾的权贵们则能跟着好生放松一番,毕竟,这意味着局面得到控制,事情落地了,老皇帝明显做出决定了。
至于普通士民,他们的怨念,则显得有些无关紧要,至少,刘继谦调走勉强还能算是一个好消息。另一方面,大量商旅、资源的聚来,对申州本地而言,也是一桩好事,不管做什么,服务什么,他们多多少少能从中获得一些好处
灯火闪亮的义阳楼前,刘继谦在两名随从的陪同下,就那么站在那儿,着一身常服,形体松弛,面色平静,对楼里楼外有心人的目光似无所觉。
他自然是在等人,而能够让堂堂知州亲自等候的客人,身份显然不一般。又过去大概一炷香的功夫,一辆二马豪车沿着大街缓缓行来,停在大门前。
不动如山的刘继谦见状,立刻迎了上去,一番操作,车上来客露出真容,白面无须,神色凛然,目光深沉,头戴玉冠,身着紫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上位者的强大气势。
少府监,刘规。
第496章 上进之时,上进之人
面对刘继谦恭敬乃至殷勤的迎候,刘规脸上露出少许笑意,冲他说道:“知州既是一州父母,又是皇族后裔,如此纡尊降贵,亲自迎接,这可让在下受宠若惊啊!”
闻言,刘继谦连连摇头,身体甚至前驱几许,卑声下气地道:“不敢当!愧不敢当!刘公尽忠王事,兢兢业业,长受陛下信任,这才下官等该当效仿的楷模。
刘公能得闲暇,抽身赴会,下官实在荣幸之至,感激不已!”
面对刘规这个老阉,刘继谦的姿态放得很低,一点也没有端自己那所谓皇族后裔身份的架子。自家人知自家事,祖上终究是罪臣,同时,即便当年在徐王府中时,除刘承赟之外,他们兄妹也是饱受排挤与欺凌的。养子,那可是连庶子都不如的,经受过苦楚,对于如今的名位、权力方才格外在乎,并且渴望更重的权势。
以刘继谦的聪明,又如何能不知他过去两年在申州之政的苛刻性,怎能不知其中的祸端以及对百姓带去的苦痛、负担。
只不过,就和那王钦若一般,刘继谦也在赌博罢了,赌成了加官进爵,仕途有望,赌输了,大不了也就掉脑袋罢了。
他从进入官场开始,就一直牢记徐王的教诲,按捺、等待,低调、谨慎,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等到不惑之年,头发都白了一些了。
如果没有泰康行宫,没有圣驾南幸,熬也就继续熬着吧,但是,行宫选址在鸡公山,他又恰好在申州任上,这岂不是上天安排,时运所钟?
这样的情况下,还让他四平八稳,无所作为,就他个人而言,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对于一个官僚来说,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在大汉朝,上一次还是泰山封禅之时,那一次成就的,还是时任兖州的张齐贤
值得庆幸的是,他似乎是赌赢了,从老皇帝的安排来看,他已经过关了。申州调任苏州,就是一个在明显不过的信号了。
同样的,对于这项调命,刘继谦仍旧心存隐忧,因为来得突然,要求也太急,他更希望能够在申州任上待到銮驾返京。
但是,老皇帝让他直接赴任苏州,这就让刘继谦担忧,老皇帝并不是真正放下此事。他不免担心,自己在去苏州的路上,来个“暴毙”而亡,这也是他临行前邀请刘规一叙的原因之一,至少在泰康宫的事情上,他与刘规是持同一立场,有相同利益的,过去两年配合得也算良好。
“知州相邀,老朽怎能不给面子?”对于刘继谦的态度,刘规显然很满意,轻笑道:“只是,从行宫到信阳,大几十里地,山路加直道,我这老胳膊老腿受点颠簸也不打紧,要紧的是,需向官家告一份假”
见这阉人还拿捏起来了,刘继谦心中微感不适,但面上还是一副温和恭敬的模样,谦卑道:“实在是下官考虑不周了,但申州不比京畿,只是个小地方,能够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义阳楼了,劳烦之处,还望刘公担待!”
“刘知州客气了!”刘规微笑道,看着刘继谦,意味深长地道:“若传言不假的话,申州任三年,这是知州第一次踏足这义阳楼吧”
刘规此时笑得,活似一只老狐狸,那眼神看得刘继谦都有些心中发毛。忍住那丝不适感觉,刘继谦陪着笑,让出半个身子,手往楼内一伸:“让刘公见笑了!此处不是叙话处,还刘公进楼,下官已备好酒宴!”
刘规颔首,理了理袍袖,当下朝里走去,不过很快住步,注意到刘继谦的眼神还在往延康大街方向瞄。
笑意顿时便消失了,问话声音不高,但语气就不那么友善了:“怎么,知州还有贵客?”
注意到这阉人的脸色变化,刘继谦暗骂一句,面上似无所觉,小声地提了句:“下官还邀请了南安侯,只是”
“不用只是了!”听到是南安侯,刘规的脸色好看了几分,然后说道:“南安侯对你我的怒气还没消解,怕是不会来了。何况,南安侯身为行营都部署,要护卫圣驾,岂能擅离职守?”
南安侯慕容承泰,既是老皇帝堂弟,与老皇帝是连襟,关系之厚,毋庸置疑,再加上,其与雍王刘承勋交往也从来亲密,眼下还是行营都部署。
这样的出身,这样的爵位,这样的权势,就是倨傲如刘规,也不得不多给一份尊重,这份尊重,比对待刘继谦可要真实多了。
听刘规这么说,刘继谦心里知道,这仍是这阉宦在端架子。他说的这些,刘继谦岂能不知,只不过,行宫的驻守及护卫从来是由大内军负责的,慕容承泰这个行营都部署,在政处置行营日常庶务,在军则主管山下及信阳所驻禁军,对于大内军并无直接管辖权,銮驾那里也不需要慕容承泰随时候命。
心里的活动,刘继谦很少挂在脸上,因此对刘规所言,依旧是赔笑应和:“看来,下官只能另找机会,再向南安侯赔罪了!”
南安侯当然是有理由对刘继谦与刘规产生恼怒情绪的,因为闯驾鸣冤以及后来揭发的泰康宫兴建弊政,慕容承德也受到了牵连,被老皇帝叫去,痛骂了一顿。
慕容承泰多少有些委屈,但被骂了也没法还嘴,因为两件事都和他扯得上关系,闯驾就不说,他是行营都部署,而泰康宫的修建,他还当了近一年的监工,虽然并不太管具体事务。
于是,在老皇帝那里吃了挂落,慕容承泰一腔怒气,无处可发,只能针对其他人,二刘是首当其冲,若不是他们瞎搞胡来,怎会牵扯到他。尤其是刘规,据说,他当初做这个监工,还是替他去的。
义阳楼内,人声鼎沸,喧嚣灌耳,不过酒楼给知州安排的雅间,自然是雅静的,隔音措施做得很到位。几杯酒酿下肚,这气氛立时便活跃起来了,二人关系本身就还算不错,今夜这顿酒,则更加拉进了。
刘继谦把刘规伺候得,实在到位,斟茶倒酒夹菜,就差喂到嘴里,徐王都没得到他这般侍候,当然那是他没这个机会。而那股子亲切,刘继谦自己看了,估计都得泛恶心。
刘规呢,在过去对他逢迎讨好的人,的确不少,但是那些公卿大臣不需要讨好他,一般人他又瞧不大上,总体比较下来,还是刘继谦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能够触及他宦官的虚荣,态度方面也确实好,让他感到从里到外的舒服。
不过,近两三年,讨好刘规的人更多了,地位层次也在不断上升。这样的变化,嗅觉奇敏的刘规显然发现了。
他也曾就此做个分析,最终得出一个让他自己都很意外的结论,或许原因在于,官家不如过去英明了
能够理解的是,对于刘规这样的宦官来说,他们想要有所发挥,想要得到那些外臣的“尊重”乃至敬畏,在一个英明而强势的皇帝视线下,是很困难的。
皇帝太英明,官僚们固然就不好蒙骗了,但他们这些奴仆,日子同样不会轻松。可以说,一直以来由那些权贵们所赞扬的皇帝的英明,是在保障权贵们利益前提下的,给他们权,给他们利,皇帝则最好老实本分地垂拱而治,这就是最值得歌功颂德的英明行为了。
抛开这个前提去谈英明,大抵也是自我安慰,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老皇帝的做法都是背离这一点的,他鞭策,监视,压制,过分的时候,他所有的臣子都几乎难以喘过气来。
有趣的是,也恰恰是近些年,不管京畿内外上下有多少纷扰,有人少摩拳擦掌地要搞出些事,但在朝廷上层,那些高层权贵,却是相安无事,各享太平。
大伙都有默契,态度都是保守的,都谨慎地陪着老皇帝,不管他要折腾什么,只要不像过去那般折腾到他们身上,动不动板子打下,都能忍,都能等,等着属于老皇帝时代的彻底终结。
而像刘规,堂堂少府监,却仍旧忍不住搞事,要闹出点动静,只因为他的层级还不够,同时,他也是最真诚地希望老皇帝能多活一些年头的人。
刘规本身是有一定能力与素质的,他也并不想做一个奸宦,因此,在他看来,并不需要老皇帝太昏聩,只要不那么地英明就好,如今的状态就正好,有点私欲,对自己也足够宠幸。
就目前而言,刘规最大的野心,只是成为一个权宦,成为内廷继内侍行首、皇城司之外的第三极,并且已经有这个趋势了。
王继恩、喦脱还在时,没法比,但张彬、胡德,是什么臭鱼烂虾?而有少府作为依托,再加老皇帝的信任,刘规在最近两年的权势是如日中升。
不过,刘规也有他的忧虑,那就是少府监不比内侍监、皇城司,这并不是宦官的传统势力范围,在他之前,每一任可都是外臣,不管皇亲,还是近臣,都是外臣。
少府这些年在刘规的经营下,独立性是进一步加强,除了皇帝,谁都可以不鸟,从来只有少府干预外朝事,而无外朝插手少府的情况。
而刘规近来收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朝廷有一些人,正在筹谋,要把他从少府监的位置上拉下来,换一个“贤臣”。
对此,刘规自然是嗤之以鼻,那些不当人子,简直不知所谓,少府是他们那些外臣能染指的吗?官家能相信外臣?
不过,冒出这样的风声,刘规自觉还是自己工作没做好,对外朝的影响力太低。同时,又何尝不担心,一旦闹起来,老皇帝会迫于压力换马。毕竟,他在外臣眼中特殊,但在内廷、在宦官群体中,就显得普通,皇帝从不缺奴仆。
因此,抵达申州后闹出的这些事,刘规可紧张着,他也生怕那些不开眼的人,在此事上攻讦他。所幸,老皇帝从一开始,在他身上的态度就非常明确,到刘继谦的事情定下,则彻底放心。
然而,即便如此,思之依旧后怕,政治上的危险,往往就出现在这些不经意的地方,让人猝不及防。而二刘喝到一起,则是一起后怕,谈及此事,就没有不感慨的。
一斤酒,两个人下肚之后,郎情妾意的,已经开始称兄道弟起来。刘规比刘继谦要大个几岁,于是刘继谦称之为兄,刘规则回之以弟。
毋庸置疑,在二刘的交往上,刘规是占主导地位的。刘继谦有求于他的地方要多得多,有些事情,是徐王不能做、不愿做,而刘规能做、并做成,这是所处权位带来的。
而刘规对刘继谦,至少目前,是无所求的,因此并不值得多少看重,要是换作徐王嫡子也就罢了,但他只是个养子。
但另一方面,经此一事,刘规对刘继谦的未来,又有些看到。养子也好,有头脑、有能力,背景是可靠的,还有强大的执行力,未来可期。
酒意已上脸,听着刘继谦醉眼朦胧,反复在那里说着恭维道谢的话,却时不时地试探着泰康宫与申州政之事,刘规哪里看不出他的心虚。
于是,头一次自斟自饮,然后伸手勾过其肩,凑到他耳边,道:“贤弟,难得你我如此投缘,今夜既然说到这里,接下来一些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出了这间屋,我可一概不认!”
也不嫌其酒气,听得其言,刘继谦地眼神是瞬间一动,然后继续醉笑道:“兄长有何金玉良言,小弟洗耳恭听!”
刘规的脸上露出一抹感慨之色,叹息道:“你看我这少府监,三品大员,勉强也算得上位高权重,得幸于官家信重,朝中说话也还有点用,那些公卿大臣就算心里对我瞧不上,但又有哪一个敢同我撕破面皮?
手底下也管着一大堆事,尤其是官家的钱袋子,这可比计相要舒服很多,少府监以下,一大批人的前途富贵乃至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我手里,一言而决。
在某些人眼里,我算是权势熏天了吧。然而,为兄心里清楚,权势再重,也只是官家一家奴,这一生,或许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贤弟你不一样!”
刘规语气变得斩钉截铁,人看起来更醉了,但谈兴却更浓了。刘继谦也少有地,没有随声附和,而是饮着小酒,默默地倾听着这新认大哥的“肺腑之言”。
“官家是极其讨厌臣子肆意揣测其用心的,但今夜,为兄便斗胆猜测一二.”刘规习惯性地朝圣驾所在方向拱了拱手,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刘继谦:
“你道你此番为何能涉险过关?依为兄看来,官家要维护颜面,固然是一方面,徐王殿下那边也有一些影响,但更重要的,还是贤弟你本身啊!
为兄早就看出来了,贤弟你不是一般的勋贵子弟,胸有沟壑,志存高远,不贪利,不图名,一切努力,尽为圣上,为大局。
做事挨点骂,实在无关痛痒,手段如何也另说,但是能做事,并做成事,这就是官家所欣赏的了。别人看你在申州声名狼藉,在为兄看来,却是一鸣惊人,否则,再过十年,朝里朝外又能有多少人知道你这个徐王之子?
若无这层原因,贤弟这颗项上人头,怕也是很难保住的”
说着,刘规呕了一口酒气,差点把刘继谦呛晕,但他顾不得生理上的恶心,嘴上还谨慎地回应道:“兄长这番话,说得小弟脊背生寒,后怕不已啊!”
见其反应,刘规笑笑,又闷了一杯酒,继续道:“所以,贤弟不必担忧,心中疑虑尽可打消,苏州尽可大大方方去上任。
官家怒你是一方面,但欣赏你也是真的,当然,到了苏州,可不能再如申州这般了
如今的政局,正合你我这样臣子努力上进之时,贤弟要强过我,有朝一日,必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说不准,今后为兄还需仰仗你的帮衬”
说到这儿,刘规逐渐没声了,见状,却是醉了。刘继谦笑道:“多谢兄长指教,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小弟这心里也有底了”
推了推,叫了叫,刘规还是没反应,刘继谦则又吞了杯酒,方才醉醺醺朝外叫人备车,送刘规回宿处。
亲自送行,一直到把刘规送上马车,刘继谦方才瘫坐在地,还不忘朝刘规的车夫、护卫交待注意事项。
一直望着车驾渐行渐远,刘继谦方才重新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裳,脸上酒意犹在,但思考的表情更多。而车驾内,刘规眼神也逐渐恢复清明,同样若有所思。都是酒桌上的神仙,哪儿那么容易醉
相比之下,这顿酒,还是刘继谦的收获更多,酒喝了不少,事喝明白了,还同刘规勉强达成了一个政治同盟,即便这个同盟还比较脆弱,但对刘继谦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刘规今夜有句话说得再深刻无比,当下的政局,还真是他们这些人上进的时机。
回到义阳楼,继续吃酒,在刘继谦还在回味刘规之言时,侍从来报,罗山县马青求见。对于马青,刘继谦自是恼怒不已的,毕竟王钦若就出自他手下。
从马青赴信阳开始,前后就见了一面,还是怒斥,此时,事情虽已落地,但刘继谦心中的怒气并没有丝毫消散。
有心拒见,但考虑到马青过去确实忠敬,对州衙的指示从不打折扣,确实是自己人,一个人喝酒,总归寂寞了些,便命人将之引进来。
同一个房间,另一场酒,不过这第二场,便换成刘继谦端着架子,马青讨好恭维了。告罪求饶依旧是马青主要表达的事情,但刘继谦谈得多的,还是王钦若的情况。
这两个赌徒之间,刘继谦算是彻底将王钦若记恨上了,毕竟底裤都被王钦若掀开了.最后,马青还是达成了他最终的目的,调离申州,并且得到刘继谦许诺,找机会将他调到苏州去。
这马青,又何尝不聪明,高层的地方还望不到,但在这一亩三分地,他却看出来了,申州官场经过一场大调整是必然的,至少,州县主官是肯定会调整的,他们身上的民怨,实在太重了!
有这样的认识,马青如何能不采取主动,为自己的前途挣扎一把,而与其被动等待安排,不如抱紧刘继谦的大腿
第497章 重拾
马青的顾虑是很有道理的,紧跟着刘继谦调任,申州官场迎来了一场大调整,甚至带有一定的清洗目的。
他猜得很准,申州一州三县的主官一个不漏,全都不可能继续留任,他猜错了的是,结局不是调离,而是杀头。
信阳知县冯山、应山县令地吴昌林,连同数名州政官员,全部被带走、处死,先斩后审,再明告申州士民。当然,名义上却是以欺君擅权、贪污受贿、枉法害民治罪。
这番处置,要向下层愚民表达的是,申州的弊政,士民的苦楚,都是这些贪暴的蛀虫从中上下其手,与泰康宫的兴建并没有直接关系,即便有,也是这群贪官污吏蒙蔽视听。
总得来说,皇帝也是“受害者”,皇帝也很无辜,皇帝的光辉形象不容玷污。同时,皇帝也很愤怒,方才痛下杀手,拨乱反正,还申州士民一片澄净。
至于这套鬼话能糊弄多少人,目的能达到几分,就不是老皇帝主要考虑的东西了。老皇帝深切地明白一个道理,下民易欺,欺了也容易安抚,相比之下,权贵官僚则更难对付。
因此,申州的事情,不可能就这么和风细雨般地过去,他必须得有所表示,就像他曾经反复做的那般,杀鸡儆猴。
要是每个地方都像刘继谦在申州这种搞法,那大汉天下可经不住多少折腾,放过刘继谦甚至给他升官,已经算是开了个不好的头。
于是,老皇帝只能用一些代表性弱一点的鸡去警告全天下的猴子,做此等事前,先权衡一下,自己是不是刘继谦,有没有那层关系,遇到的又是否是泰康宫这样的事件
事实上,若不是銮驾还在申州,申州的稳定繁荣关乎天子威严,老皇帝都想将申州上上下下清洗个一遍了。
当然那样做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老皇帝当下可不缺人,随驾大臣中,有地方经验的一抓一大把,随便挑几个人,低职高配,权掌州县政,都能解决问题。
只不过,老皇帝终究不想申州之行,搞得过于血雨腥风。
而整个过程,最惊魂的,就要属原罗山知县马青,三个县官,砍了两个,独剩下他。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唯一的不同,或许就是见机快,紧跟着刘继谦的脚步,因此,当调令下达,哪怕是贬到浙南处州当个县丞,他也是千恩万谢,叩拜不已。
至少命保住了,就仍有希望,何况,在为官的“个人操守”上,马青也与刘继谦一般,不说没有,但很少为自己谋私,在这方面,他还是很干净的,不像其他二县,一屁股屎尿。
随着风波乍起渐消,申州的局面也逐渐稳定下来,大量的资源持续涌入,信阳的繁荣还在蒸腾,老皇帝也可稍稍放下心,安安稳稳地待在泰康宫纳福乘凉
然而,经此波澜,哪里能坐得住!
诚然,在对申州事的处置上,老皇帝的所作所为,处处透着一股迟暮、保守乃至昏聩,但南来的种种见闻,还是深深地触动了他,甚至刺痛了他那颗骄愎之心。
老皇帝确实是懒惰了、松懈了,但终究不是一堕到底,在涉及到皇权、统治的问题上,他那高度的敏感性也只是蒙了些尘埃,并不意味着他彻底丧失了这份意识。
回顾老皇帝这一生,称得上是波澜壮阔,但要说有多跌宕起伏,却不尽然。可以说,除早期几年的忧患与反复,后续的人生老皇帝都走得比较平稳,也没有经历太大的挫折。
即便是乾祐、开宝两次大规模的北伐,都只是一次历史的狂飙,成与败,对大汉、对老皇帝的统治而言,都不致命。
从开启他的统治,老皇帝就一直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获得了一系列世所公认的辉煌而伟大的胜利,他自己也曾沉浸其中,陶醉于自己的成就。
用事实结果说话,老皇帝称得上是千古一帝。然而,抛开这些光环,去分析他这个人以及经历,或许还能得出另外一种结论。
早年的英明神武,是为保住初生的北汉江山,保住刘家人的身家性命;青年的锐意进取、勤奋开拓,是为了一统江山,还天下太平;中年变得多疑猜忌,朝政国事上也有所怠误,但对于权力的掌控、统治的维护,那也是坚决彻底、目标明确;偏偏到了晚年
所谓时势造英雄,老皇帝这个英雄,恰恰就是实时造就,并且很长一段时间是受上天垂青的。而在晚年,尤其是近几年的变化,最终或许只指向一点,他也是肉体凡胎,并未比他的“同行”们高级到哪里去。
曾经的老皇帝,是时刻保持危机感,对于任何事都保持高度警惕,并且善于总结反思,再加符皇后的提醒、劝告,方才使那份英明长期保鲜。
否则,按老皇帝近些年呈现出的尿性,开宝北伐成功后,估计就躺平了,也不会有那十年的黄金时代。
等符后去世,老皇帝就再无人能“制衡”了,除了对权力依旧刻骨铭心、欲望不减,其他方面都有所松懈。原因是全方位的,目标缺失,思想滑坡了,身体也跟不上了。
哪怕到如今,都很难说清,老皇帝的变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如何发展到如今的程度。符后驾崩,只是表面上的转折点,而其心态的变化,或许可以追溯到更早。
经过申州一事,老皇帝难得地,就这些事、这些人又进行了一番反思,也对自己做了些反省。远远达不到幡然醒悟的程度,但过程实在有些痛苦,内心甚是煎熬,老皇帝还是有些难以直面自我。
另一方面则是,待在这奢华富丽的泰康宫内,又能反思出个什么道道来,即便有,也只不过是臆想罢了。
于是,心里始终不安稳的老皇帝,忽然想起了王禹偁此前的询问?他有多久没有躬亲视事,体察民情,亲眼看看大汉的河山,见识大汉百姓究竟是怎样的生活状态
“文涣、文济呢?”这一日,老皇帝突然问起。
若是嵒脱,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问题,怕是张口就来,旁的不说,老皇帝身边的大小事,他都拎得清楚。
胡德就难了,他得先去查问一番,然后才能给出结果。不过,对于胡德的这种迟钝,老皇帝倒没有太大的意见,本本分分的,挺好。
嵒脱就是太精明,太敏锐,导致私心太重,个人考虑太多,到最后连人都没了。
反应或许迟缓些,但胡德办事的效率却不低,只让老皇帝等了一刻多钟,便来复命:“回官家,万年侯在山下行猎,文济殿下在寝宫读书.”
闻言,老皇帝略作沉吟,当即道:“读书习武,这些事情是在京中做的!这宫室,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如何能看得进书籍?”
不待胡德反应,老皇帝紧跟着便伸手吩咐道:“通知二人,收拾一番,明日随朕出巡!”
“官家出巡!”胡德却是一惊,赶忙表示道:“小的这便通知人安排.”
“安排什么?”见其状,老皇帝立刻恼怒地打断他:“大张旗鼓仪仗,能看出个什么来!”
嗯,就在不久前,同样是大摆仪仗,銮驾入城,却让老皇帝察觉了申州士民之异样,那已然是经过掩饰的了。倘若不加遮掩,那申州民生民情现状究竟如何,这或许就是老皇帝想要去探一探的了。
老皇帝心思如此,胡德却吓了一大跳,老皇帝要微服出巡,这如何能行,微微思考过后,硬着头皮请示道:“除以二位皇孙殿下外,不知官家属意何人随行,何人护驾,何处巡视?”
听着这些问题,老皇帝就有些不耐烦,但心里也清楚,他不可能真就偷偷摸摸下去巡察了,那样,身边这些人就是死也不敢放他出去。
琢磨了下,道:“让王玄真把那王钦若带上,就着此人领朕在申州治下逛逛、讲讲,其他人就不惊动了。至于护驾,今日殿前谁当值?”“回官家,营指挥李继和!”
“让李继和挑一队卫士,便装随行,护驾在侧!”老皇帝吩咐道:“至于去哪里,走到哪里算哪里!”
“那泰康宫这边?若娘娘、大臣们问起,又该如何交待?”胡德仍旧充满疑虑。
“不过一次出巡,哪来这许多顾忌?”老皇帝彻底恼了:“放出话去,朕心情不好,接下来几日,不见任何人!”
“是!”眼看老皇帝的耐心快消磨干净了,胡德也不敢再啰嗦,只能无奈应道。
这人在与不在,气氛能一样吗?能瞒得住人吗?大汉的权贵们,眼睛不瞎,耳朵不聋,老皇帝就是一个月不见人,但只要人待在那儿,他们就都能老老实实的。
但这些人,胡德哪里敢表达出来,也只能依着老皇帝的心意去安排。胡德是心情沉重,另一方面,被老皇帝钦点护驾的李继和,荣幸之余,同样倍感压力。
首先一点,要不要上报,从大内军到行营都部署,要不要让这些顶头上司知道。不报,御驾若是在出巡途中出点什么岔子,可不是他这小胳膊小腿担待得起的,但若报了,岂不当即违逆圣意?
至于挑选什么人,护卫计划什么的,反倒是次要的。甭管这些年大内军风气如何变化,但卫士们的基础素质还是过硬的,人手上绝对有保障。
不管下边人做事如何纠结为难,老皇帝却是说到做到,翌日一大早,天方蒙蒙亮,便兴致勃勃地起行了,还少有地亲自骑马,在晨色的笼罩以及数十随从的陪伴,下得山去。
而老皇帝所不知道的是,他还未动身,随驾的高级权贵们,就基本知道他要私访的事情了,知多知少不管,但风声是收到了,更甚者,连老皇帝离开行宫的时间以及人员配备都知道,唯一不确定的,只有去向与目的,这毕竟看老皇帝心情
信阳自然不会是目的地,那里这段时间的热闹,老皇帝也有所耳闻,对于那种激增到有些虚假的繁荣,他已经不敢兴趣了,相反,等回京之后,倒可让人关注一下信阳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余者,只有应山、罗山二县了,二者相较,自然倾向于罗山,否则带王钦若的意义就不大了。
信阳是称得上鱼米之乡的,人口充盈,物产丰富,风景也不错,有山有水,有湖有茶,还有故事,这些同样是泰康宫选址的重要考量因素。
不过,同为申州下辖,罗山的情况就有些不那么尽如人意了。首先便是交通,老皇帝向来以大汉“直道”而自豪,那些宽阔而平整的大道,就像一条条血管,联通着大汉各地,传达着来自中枢的指示命令,也是大汉中央集权的重要象征。
但事实上,直道的修建,也仅止于大汉主要城市以及一些交通要害之地。迫于现实条件,在交通建设方面,大汉实则才走出一小步,并且这些年,在直道的修建上,是越修越敷衍,在修筑成本显著下降以及修筑技术提升之前,是很难再有大突破了。
从信阳到罗山的交通,实在是一言难尽了,水陆交通都有,狮水由西南向东北,绵延流向罗山,这是很多人出行的第一选择。至于陆上官道,狭窄且不规整,多凹陷、断裂、坑洼,走一遭,胃都能被颠空。
时值雨季,暴雨连连,道路更长期处于泥泞状态,选择走陆路的老皇帝,也被折腾了个够,骑马累,坐车也不轻松
当时就发出感慨,大汉在修桥铺路之事上,还需努力。
罗山县只有两成的平原地区,主要分布在淮河、狮水流域,耕地面积则更少,全县在籍耕地不足十二万亩,人均倒是有个四亩多,但人均这种数据,看看即可,如何能反应真实水平。
这还是纸面上的数据,而据王钦若交待,即便加上那些隐匿的土地,也很难超过二十万亩。
在籍耕地中,还得刨除一部分抛荒的地,这一点引起了老皇帝注意,在这和平时代,人口滋长,只会嫌土地少,无灾无害时,怎么还会有抛荒的情况发生。
王钦若的回答直接让老皇帝沉默了,原因很简单,耕地人口的争夺.同全国大部分地区一样,罗山县在过去三十年,经过了一次人口激增,到如今,全县在籍丁口已然超过三万五千人。
而这些人口中,那些精壮的劳动力,则是任何时候都不嫌弃多的,而在对这部分精华人口的争夺之中,地主老财们有恒心,官僚随着职位的调迁,却少恒志。
几十年下来,便眼瞧着,自耕农的不断减少,在籍田亩的减少,却伴随着人口、耕地的整体上升,多出来的人口、土地,自然被那些豪强地主给消化掉了
王钦若对老皇帝自无什么可隐瞒的,把他所了解的罗山县过去三十年发展概况一讲,顿时引得老皇帝大怒。
一直以来,老皇帝都自认为在和那些官僚、地主们斗,在和土地矛盾斗,在和那几乎不可阻挡的历史发展趋势抗争。
为此,他也着实做了不少事,进行了大量改革,但罗山县的情况,再一次啪啪打他这张老脸。他以为的,为大汉帝国、为刘家江山夯实的基础、增强的底蕴,还真只是一厢情愿。
老皇帝十分愤怒地质问王钦若,他们这些地方官在做什么,对于这些反复之豪强,为何不加以打击,以正官府威严。
王钦若的回答很大胆,也很实在,流官岂能与世族相抗。过去,不是没有强势的知县、县令,但能压一时,一旦调走,换个人来,只要稍微弱势一些,就难制约,更可怕的是,一些人干脆选择与地方豪强媾和,以求名利、政绩,甚至连统治治安都需其配合。
老皇帝心知,王钦若说得在理,比起几十乃至上百年扎根的宗族豪强,一任三至五年的县官,想要长久得压制住地方宗族豪强,的确是不容易。
而流官制,又是中央集权朝廷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在这方面,只能取其大利,忍其小害。而官府与豪强之间的角力,也只在短期保持一个动态平衡,从长期来看,地方宗族豪强势力的膨胀,却是难以避免的。哪怕是那所谓的平衡,还得在中央权威强势的环境下。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对老皇帝这样的人来说,想要让他认可接受,也是千难万难。心里憋着不爽,便想着发泄,老皇帝问道:“听闻那罗山知县任上表现不错,他对宗族豪强,又是如何一套治理办法?”
在这一瞬间,王钦若心知,马知县的前途命运或许就在自己三言两语之间。念及那也马青气势冲冲闯入家宅带走自己的情景,王钦若很想在这里报复回去。
但短暂的心血来潮后,却是极其克制的冷静,王钦若同样也知,此次陪王伴驾,对他自己就是一次奇遇,关乎到官路仕途,表现上,还是该谨慎些。
因此,强忍住报复的冲动,王钦若以一种中肯的语气答道:“马知县为政虽以宽以缓,甚至对地方大族有所倚仗,但并非一味妥协,县中大局,倒一直在其掌控之中!”
听王钦若这么一说,老皇帝脸色好转几分,也不禁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沉吟少许,又问道:“罗山的税改情况如何了?田土清丈进展如何?”
闻问,王钦若面露尴尬,犹豫少许,老实回答,几无进展。这又一次触怒了老皇帝,税改大政,朝廷已经明制从全国范围展开,这都一年多了,居然毫无进展,小小罗山县,要翻天?
虽然震惧于发威的老皇帝,但王钦若还是竭力地稳住心神,从容解释,小心地指出,过去两年多,罗山县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应付州衙调令,所有资源都集中在泰康宫修建事宜上,对其他方面,自然就怠慢了
于是,老皇帝又被噎住了,绕来绕去,又绕到泰康宫上了。他是真没想到,泰康宫修建的影响,竟然深入覆盖到地方为政的方方面面,连朝廷改革大计都能耽搁。
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老皇帝想下一道诏令,把泰康宫给烧了,这大概是他那颗蒙尘的羞耻心重新起作用了
第498章 六十年来第一遭
大雨倾盆,瓢泼直下,像个莽撞的孩子,不知轻重地在世间肆意游荡,纵情嬉戏,道左的茶寮就是一个“受害者”。
三两间土木屋,一顶破草棚,构成了一座简单的茶寮,在道路岔口,却是平日供旅人客商的主要歇脚处。
不过,在这风雨飘摇的鬼天气,茶肆客人也不多,有也只是临时避雨者。但不打紧,老皇帝这波人了,足够弥补店家雨水带来的生意损失了。
而老皇帝这些人,也从一开始就引起所有人注意。也实在是随行的卫士们,气势太足,眼神太冷酷。这么大的雨,虽然戴着斗笠,披着皮蓬,但站在雨幕下,都不带动弹的。以店家的见多识广,这等人,不是贵人就是强人。
店家心里很肯定,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在当前这个关口,敢如此堂而皇之携带兵器赶路的,没点身份怎么可能。
皇帝驾临申州的消息,在这民间早就广为流传了,这等要紧时候,州县两级差役都不敢大意,就连各乡各村的里正,都为銮驾驻幸泰康宫期间的和谐稳定卖着力。
就是这简陋茶寮的店家,也得感谢圣驾南幸,自从皇帝驾临申州,他这茶舍的生意明显好了,客流量肉眼可见地增加。若非皇帝驾临带来的影响,罗山县哪来这么多往返信阳的人,还走陆路。
没有店家使小心思的机会,上了一碗茶后,便被赶回茶房去了,两名卫士则牢牢把住门口,不准任何人进出,免得影响了老皇帝的心情。
而老皇帝此时的心情,哪里能好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再次打断了行程,自进入罗山县,不到两天的时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就仿佛,头顶这片天也在阻止老皇帝去走访民间,怕他看了、听了生气
在雨水的冲刷下,茅草搭建的篷寮震动不已,外边路面的积水泥泞而浑浊,密集的雨点借着风势打在脸上,还有些生疼,身处这样的环境,每个人身上都弥漫着一层水雾。
就连老皇帝自己,衣裳都沾湿了一块,看得胡德也好、随驾太医也好,都担忧不已。就老皇帝如今的身子骨,受这两日赶路折腾都勉强,哪还敢淋雨啊,这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们这些人,哪里担待得起。
只是,老皇帝就是倔强,就是顽固,连屋都不肯进,也不知在坚持什么,就坐在那儿等着赶路。一张桌子上,就摆着一碗茶,茶汤上还冒着有别于雨雾的热汽,茶叶本地的罗山茶,味道闻着也还不错,但也只是摆着看。
老皇帝出行在外,一应进食饮水,一律不用地方供应,嗯,怕来源不明。只是既然进了茶肆,又借了人家的地盘避雨,点碗茶也是应该的。
边上,王钦若还恭敬地候着,嘴里还和老皇帝讲着罗山的气候环境,说什么夏季多暴雨,秋冬多旱涝,而老皇帝关心的,只是什么时候雨停,好起行。
眼下,老皇帝还真恢复了些年轻时候的风采,越磨越劲,越挫越勇
大概在晌午时分,这场暴雨终于画上了休止符,没有丝毫耽搁,老皇帝招呼着便要起行。走出茶肆,湿淋淋的泥地上散落在腐败的草秆,一踩便沾在鞋底,当面就是一个三岔路口,一条是已经辛苦走了一天多的官道,一条则布满青草的小路。
注意到老皇帝的眼神,王钦若立刻解释道:“沿此路往北,通往县城,沿途乡里甚多,罗山县主要人口及粮食产出多集中于北边。小道则通往山岭,也有一些村庄,住着一些山野小民,不好管教”
“往南!”没有丝毫犹豫,老皇帝直接道。
闻言,王钦若赶忙劝谏,道:“陛下,夏季多雨,山路逶迤难行,又时有山洪、泥石,危险丛生,官人万金之体,恳请不要涉险!”
一旁的李继和听了,本就严肃的面庞更添忧虑,虽然才出行不过三日,但他这个护驾将军头发都快熬白了,巨大的压力始终笼罩着他。
此时听老皇帝准备不走寻常路,立刻便急了,也跟着劝说道:“陛下,恕臣多嘴,还是往北走吧!”
老皇帝若是听劝的人,就不会出现在此处了,瞥了李继和一眼,看得他脖子微缩,又瞧向王钦若,道:“有百姓长居于此,怎么我连走一趟都这般多顾忌?还是有什么,是你们不想让我看的?”
“臣不敢!“王钦若连忙表示。
“出发!向南!”
马匹牵来,胡德扶着老皇帝上马,一行人迅速准备好,很快便出发沿小道往南去了。王玄真刻意落后了些,一张沉静的脸上露出少许无奈,老皇帝这突然改道,他在罗山县城方向的准备也就白费了。
对于老皇帝的私访,武德司同样做有准备,当然,他主要考虑的还是老皇帝的安全问题,老皇帝的安危若是出了问题,他们这些人,谁也逃脱不了关系。
“司使!”站在茶肆口,只是朝外边招了招手,也不知从哪里钻出两个人,十分麻利地奔到王玄真面前拜道。
王玄真不啰嗦,直接指着南边小路吩咐道:“把你们的人,撒到南边去,将南面所有的山村、乡里都给我摸一遍,其他问题我不管,要是闹什么乱子,惊了驾,你们也就不用再来见我了!”
“是!”听此言,二人顿露凛然,再拜领命,匆匆而去,很快就消失在眼帘。
深吸了一开口气,王玄真望了望南边层层铺开的山野,也上了马,领着几名下属,追赶老皇帝一行而去。
待这群不速之客走远了,店家方才出来,眼尖,一眼便盯上了桌子上放着的一小锭银钱,标标准准的一两,就他这茶肆,还从来没有收过银钱。这一碗茶,值!
而茶肆中的其他客人,这个时候也开始议论起来了,毕竟在这等小地方,老皇帝那一行人,实在格格不入。并且,有人直接猜测,会不会是京城的贵人到这乡下找刺激来了
事实上,老皇帝的所谓微服私访,只是不过是阵仗小了些,但对于地方,还是惊讶得一片鸡飞狗跳。在距离茶肆以西十余里的地方,两个营的禁军也正在树林边收拾临时搭建的雨棚,由慕容承泰亲自率领,缀于圣驾之后,以作保障。在收到前方变道的消息后,也紧跟着下令起行。
微服私访,本质上,还是一大堆人,陪着老皇帝随心尽兴,只不过不那么地张扬罢了。
罗山县在地理上是层次分明的,紧挨着大别山脉,南边是一片山地,向北延伸开一块丘陵,丘陵与北部平原间还夹着一条垄冈,海拔不高,断断续续,但绵延大几十里。
老皇帝造访的,也正是这片垄冈区域,总不能真往山区里扎吧
沿着狭窄的小道赶路,越往深处,越是狭窄拥挤,曲折难行,所幸起伏不算大。垄冈之上,由高往低,还铺着一块块梯田,越往下,数量越多。
时值夏日,麦子已然黄了,因为雨水的缘故,颜色看起来暗淡了些,但望着那片片只带成熟收割的麦田,老皇帝的心情也跟着好转几分,金灿灿的麦田,总是能给人带来愉悦感。
沿着垄冈行数里地,靠近一道冈,冈上明显是一座村落聚居,从冈下都能观察到人烟气息。不加犹豫,老皇帝带着人就上冈,准备进村。
村子名叫九村,据说村中村民有九姓,当然,实际有十姓,多出来的那一姓,便是村中最大地主石家,还兼任着里正
一个让老皇帝没想到的,刚到由碎石累成牌坊的村口,便被拦下来了,一名年轻人,领着几个麻衣粗汉拦住。
由王钦若进行交涉,说主人郊游打猎,天色已晚,不便返回,打算进村借宿,希望行个方便。可惜,王钦若却小瞧了这山野小民的聪明,下了半天的雨水,打什么猎?以九村不接待外人喂由,坚决拒绝。
几番交涉,对方口条很严,态度就是不松,就连王钦若使钱,都没用,顽固得让王钦若都忍不住暗骂,罗山县下,怎会有如此刁民?
皇帝想进村,还能被拦住,文的不行,就来武的,李继和带人往上一逼,眼见他们势众,也明显不好惹,放了句狠话就躲回村里去了。
然后众人方护送着老皇帝,往村里去,冈上很平,容纳的村户还真不少,放眼望去,都能见到几十户。等进村了,让老皇帝一行感到尴尬的事发生了,没有一家愿意接待,过分的,连个回声都不给。
更过分的还在后面,没拜访几家人,伴着一阵锣声以及密集的喊声的,从四面八方涌出一干村民,各个手里拿着农具、木棒,甚至还有带刀的,一齐逼上来。
惊得李继和差点把“护驾”喊出来,所幸,对方目的很明确,只是想把这些来者不善的外乡人赶走,倒免得卫士们开杀戒。
于是,在所谓的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老皇帝被灰头土脸地赶出了九村。
走出村口之时,老皇帝的脸色十分精彩,说不出是愤怒还是什么,回头望了望这座垄冈小村,若有所思。
把王钦若叫到身边,老皇帝轻声问道:“此间民风,就如此凶悍,此间百姓,就如此不近人情?平日里就是这般待客?”
陛下啊!王钦若心中呼喊着。也瞧瞧您与随从们的气势,像是一般人吗?
“此间闭塞,恐是我们这些许人,惊到了村民!”王钦若小心地道。
“是吗?”老皇帝凝视着王钦若,语气中带着点怀疑。
王钦若哪里受得了这眼神,擦了擦额头的汗,又道:“臣猜测,或许还另有原因”
“讲!”
第499章 有些事从未改变
老皇帝的眼神很平静,但王钦若看着却像是要吃人,犹豫只是须臾间的事,埋下头,沉声道:“禀陛下,村民如此,不外乎两个原因。
其一,山野闭塞排外,见识不足,对非本乡本土来客,常怀警惕之心,这也是必要的乡村治安维护措施。再兼陛下此行,人数不少,卫士们雄壮而精悍,衣着不凡,且携带武器”
“那也不该如此过激反应!”老皇帝冷冷道。
“是!是!”王钦若连应两声,而后咬牙道:“其二,以臣猜想,或与县衙有关。此前,县衙曾收到一份州衙训示,言圣驾驻幸申州,要求辖下各级衙门,谨慎应付,劝谕百姓,以免生乱。县衙据此,出具一份告示,通报各乡各村”
王钦若这话,说得有些隐晦,但老皇帝一听就明白,花白的眉梢一跳一跳的,偏过头,冲紧跟在身边的刘文涣、刘文济兄弟道:“你们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两兄弟对视了一眼,拱手应道。
“都记住,这些地方官,就是如此应付上命的,就这,还只是他们诸多欺瞒朝廷手段的皮毛!”老皇帝以一种严肃的语气道。
“是!”
这话老皇帝说得冷淡,王钦若听得却心慌不已,兀自神魂不定,又闻老皇帝说道:“比起县衙所施手段,朕更好奇,方才那情景,可是村民的真实反应?那个带头的年轻人……”
听祖父在那里嘀咕,刘文涣开口说了一句:“穷山恶水出刁民,莫非就是指此情?”
闻言,老皇帝猛得扭头,直直地盯着刘文涣,吓得他不禁咽了口唾沫,低声道:“祖父,孙儿说错话了!”
收回目光,老皇帝陷入沉吟,少顷,道:“倒也算不得错,只是这天下,恰恰是由这千千万万刁民构成的!”
一旁,李继和适时地开口问道:“陛下,接下来当如何?”
“你说呢?”
几乎不假思索,李继和便向老皇帝劝谏道:“村野之地,凶险难测,为圣躬安全,恳请陛下回銮!”
听这话,老皇帝忍不住打量了李继和两眼,见他那副认真刻板的模样,不由笑骂道:“李继和,你这个护卫首领,为何总是不务正业,为何总想着让朕回去?
这垄冈村野,虽然偏僻,却也是王化之地,住着朝廷治下之民,怎么在你嘴里,就成龙潭虎穴了?
给朕做好你本职工作即可,再敢多嘴,自己滚回去!”
被老皇帝这番训斥,李继和倒没有多少羞愤之情,他只是担心老皇帝的安全。见其还在犹豫,老皇帝又道:“你若担心护驾不力,受到责罚,朕可以换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继和哪还敢有二话,只能无奈应命。换人?那还不如换他脑袋
“今日这番阵仗,都动刀动棒、喊打喊杀地赶人了,你们也是头一遭吧!”又思索少许,老皇帝笑了笑,问刘文涣两兄弟:“很惊奇吧!”
闻问,刘文济摇摇头,叹息道:“以孙儿看来,此地也非深山密林,但民风之剽悍,竟至于斯,官府想要治理好,也不容易啊!”
“朕带你们,就是要让你们也跟着找找其中的原因!”见刘文济面露思考,老皇帝轻声道。
抬眼望,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老皇帝知道,就在此时已经安静下来的村内,怕还有不少密切盯着自己这一行人的眼睛。
如此严防死守,县衙的招呼是一方面,能组织起来,又是另一回事。老皇帝可不相信,地方官府对乡村的控制能到这种地步,而让老皇帝在乎的,恰恰是他在这里嗅到的那股异味儿:宗族与豪强。
“既然这里不欢迎我们,先出村去,就在冈下择一地驻扎,今日就夜宿冈下!”老皇帝吩咐道,没走两步,又把李继和叫到身边,指着身后的九村,道:“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朕要亲自了解一番此村的情况!”
这个交待,让李继和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皇帝的口谕,还得办成,在召集下属,经过一番集思广益后,办法就出来了。
黄昏时分,冈上冈下,林木幽幽,因为连日雨水的缘故,各处仍是湿漉漉的,生点火,也不免浓烟滚滚。冈上炊烟连连,与山间青雾交缠,几难辨明。若没有那么多的是非与防备,倒也别有一番景致,只不过,老皇帝此番出行,终究不是来体验这乡土情趣的。
一直到深夜,冈下小帐之中,经过通报,李继和与两名卫士走了进来,捆着个人,嘴里还塞着块布头。见此景,李继和想出来的办法,也就一目了然了。
虽然堂堂天子,竟需要用这等手段见人,显得有些魔幻,但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就是个庄稼汉,年纪不小,摘掉布头,以为遇到强人打劫的他,连呼饶命。
“不用惊慌!”不知是老皇帝气势太强,还是他的话具有特殊的安抚能力,简短一句话,还真让此人安静了些。
看着眼前面露惶惧的村民,老皇帝慢条斯理地说道:“手下人不懂事,惊扰乡人,我自会责罚。用这等手段邀请,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老皇帝这番话,说得其人一阵茫然,见状,这才进入正题:“几个问题,我问你答,老实回答,自可安然放归!”
“不清楚的地方,你来解释!”老皇帝又瞥向王钦若。
王钦若立刻应是,然后便将老皇帝的意思,用乡音解释了一遍,其人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舒缓。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话,一个简单的交流问题,又带给老皇帝不小的感慨,官话还得大力推广
“姓甚名谁?”
“张五林。”
“世居此村?”
“三代移居,已有近五十年。”
“白日聚众逐客之人是谁?”
“里正之子,石同。”
随后老皇帝便问起这石家的来历了,原料想应该是世居此地发展起来的土豪,但村民的话给了老皇帝一记响亮的耳光。
石家迁居九村,是大概三十年前的事,比所有原住村姓民户都要晚,但是老里正曾是一名下级军官,立有军功,退役之后被安排在此村。
在其带领下,二十年后,石氏成为了彻底凌驾于九村其他九姓之上的“大姓”,老里正死,接替的新里正,乃是其子,至今也有十来年了。可以想见的是,等这任里正干到死,下一任,还是姓石,没准就是适才带头的那石同
得到这样的答案,老皇帝面上的精彩可想而知,哪怕石家如他所想是本乡本土发展起来的土豪,都能好受一些,但偏偏不是。
当年,推动退役基层官兵下乡还村,可是老皇帝力主的,其目的就是为了一个“皇权下乡”。即便早在三十年前,老皇帝便已经意识到,此举弊症丛生,甚至事与愿违,各地都出现了很多乱象。
但在几十年后的今日,一个因他“下乡政策”而出现的乡村土豪诞生记,亲耳听到这样的故事,老皇帝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显然,不是事情解决平息了,只是那些官兵们在朝土豪宗族的融合进化中,变得更聪明了,更又手段了,深谙一个“民不举,官不究”的道理。
“你们平日,就是这般待客,视一切外乡人为虎狼?”
“也不全是,寻常时候,还是准许接待外人,有行商来村上,里正家还会特地邀请到家中款待。只是前不久,里正发下命令,说有强人作乱,严禁村民招呼外人.”
“听说过去两年,罗山县民的日子都比较清苦,是为什么?出现天灾,收成不好?还是官府欺压,里正盘剥?”
对于这个问题,村民张五林不敢答话了,本本分分的庄稼汉,在涉及一些问题的时候,是本能地警惕,不愿多嘴多舌,以免惹麻烦。
看出了其顾虑,又是一番好言安慰,但没用,怎么劝都一个劲儿摇头。最后,还是李继和在眼神请示老皇帝之后,拔出刀架在其脖子上,方才不情不愿或者说半从半愿地说来。
“过去三年,原本光景甚好,家家户户每年都有余粮,吃饱饭的同时,还能置办些新物件。但从两年前开始,日子突然就恶起来了,县里开始加税,说州里有命令,要给天子修行宫,全罗山人都要尽忠诚孝心,每家需纳钱一贯、新麦两石.”
民有怒怨,不敢发作,然一旦被引导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了,这张五林,很快就把过去两年的遭遇,一一讲来,并且越说越起劲,核心始终围绕着行宫修建这一点,似乎所有的困苦都是此事带来的。
九村的村民,不算富,但靠山吃山,日子也还能过得去。若只是那么一道纳捐,即便有些困难,挤一挤,也还承受得起。
两石麦子,在两年前也还不算太多,新麦不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陈粮也就抵了,实在不行还能用猎物代替。难的是钱,官府只收金银铜钱,前两者不用考虑,但对于一般的村民而言,家里能有一贯活钱的,都屈指可数。
没钱怎么办,只能用粮食、猎物、毛皮、药材等物资去换,这也是寻常很多村民缴纳税钱的办法,一交换,那价格就要被压低,先被地主土豪刮一刀,这也是常态,是乡村的潜规则。
就这么一遭,就已然足够九村村民身财俱损了,但仅仅前年,从秋至冬,罗山县衙就发了三道捐令。虽然每一次要的钱粮数目一致,但给百姓带来的负担却是一次比一次深重,许多农户多年微薄的积蓄在当年就被榨干净,也使九村发生了以往十年难得一见的过冬难。
等到去年,尤其是去岁入夏之后,新一轮的“尽孝捐”又来了,并且花样更多,有什么“山石捐”、“梁木捐”、“铜漆捐”。不只要钱要粮,还要人,也是在去年四月底,官府下令抽丁,仅九村,就抽调了三十多人。三十多名壮劳力,对于这样一个山村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张五林的大儿子也被征召去修路,比较幸运的是,活着回来了,也没有缺胳膊少腿。至于服劳役的粮钱,就不要想了,按照里正的解释,出丁已经让他们家免交一部分捐钱,人活着回来就不错了,就不要多做奢望,好生种地才是,国家正课可还拖欠不少呢……
听其诉说,老皇帝神情漠然,似乎毫不动容,但脑子里已然开始回忆起了,罗山这边政策之剧变,剥削之急切,似乎就是从去年自己敦促刘规之后开始的。当时他是怎么说的?下边人又是这般做的!此时老皇帝喉咙里,就像噎了一只苍蝇一般难受。
不由看向王钦若,这些事情,在此前的汇报中是有所体现的,但更多是宏观上的东西,从县衙施政的角度来描述。至于民情反应,说得很严重,但在具体细节描述上,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很多事情,不下来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是很难真正理解其中深重与可怕。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依王钦若的说法,县衙的政令虽有苛刻之处,却也没这小民所述这般过分,很多地方,与其所述都有出入。
显然,是在政策下达、执行的过程中,变了味,政策本身就有问题,当执行的人再出点问题,从中上下一倒手,带给底层百姓的除了苦难还能是什么。
惯于联想的老皇帝,当然想到过去朝廷的诸多政策,他提出各项主张与改革,大臣们的汇报,基本都是大获成功,密探监察也说,成效显著。但九村的情况,却实在无法让老皇帝乐观下去了,甚至直接刻骨铭心,大汉朝廷的统治,当真坚如磐石吗?此番所见所闻,已经能够回答一部分这个疑问了。
一个小小九村能见识到的东西,只是冰山一角,于庞大的大汉帝国来说,比起那无比广袤的国土,实在微不足道,甚至不能说具备多少代表性。
因为,九村的石氏,还算是比较有节操的,没有过多涸泽而渔的举措,彼此之间还保留着乡里乡亲的体面,即便剥削,也是尽量克制。
时不时地,还能出钱修桥铺路,疏通沟渠,救济贫户,遇到不涉及切身利益的纷争,还往往能不偏不倚,做出公正的裁决。但同样有一点前提,要紧时刻,比如当下,全村人都得听他石家的!
而与之相比,同样是为兴建行宫“尽孝”,有的地方,吃相就难看了。官府要一贯钱,就敢喊两贯,说新麦,就新麦,陈麦收了,也不算数,还得想办法补上。
官府抽十丁,他抽二十,多出来的十人,可以不去,花钱买自由,没钱,粮食、土货都行。钱货都无,也有办法,那就拿劳力来换,给官府服劳役是三个月到半年不等,帮他们只需要干一个月的活,这样算下来,似乎还白赚了几个月时间
小帐之内的气氛沉凝了下来,仿似低压的空气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王钦若汗如雨下,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发抖,而这农户张五林,大概也觉自己说多了,越说越怕,声音越讲越低,直至再度叩头乞饶。
“你无罪,说得很好,你的话就像一道雷霆霹雳,说得人振聋发聩!”良久,老皇帝轻叹一声,冲刘文济吩咐道:“你去把这位老汉扶起来!”
“是!”
直到被刘文济有力的双手带起,张五林还没反应过来,再度看向老皇帝,他感觉眼前这个威严老者似乎又苍老了几分。
老皇帝坐在一张交床上,雨水天气的影响,这夏夜也有些冷,身上披着一件紫色的外袍。
“坐!”
“上茶!”
连续几道命令,让老汉张五林既茫然无措,又受宠若惊,双手捧着精致的瓷碗,看着打转的茶花,感受着从碗上传递而来的温度,方才回过神。
老皇帝也放下了严肃的表情,换上了一副自认为和善的面孔,轻声问道:“看来罗山百姓之苦,确有其事,只是据我所知,这些都是官府施政不善所致,是一些贪官污吏,欺上瞒下,打着为皇帝修行宫的名义,剥削民脂民膏,中饱私囊。
为此,皇帝驾幸申州之后,立刻着手调查,据说已经杀了好些贪官污吏,就连信阳、应山两县的知县、县令都已经被杀头了。
今后,那些贪官污吏,不敢再为非作歹了,你们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一些.”
老皇帝说这番话的目的,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或许只是为了尽量把他自己从此事之中摘出来,想要得到这老汉的认同,不是皇帝的错,只是奸贼从中作梗。
然而,张五林的话再度问住了老皇帝:“信阳、应山的官管不到我们,不知罗山县的知县,是何下场?”
(赶赴浙南的前知县马青,又觉脖子发凉)
老皇帝还在愣神,便又听这张五林道:“听说那天子行宫,已经修好了,建得很大很漂亮,就建在山上,山比我们这土岗要高很多,路也不好走,我家大郎就是去修的山路”
老汉的话显得有些啰嗦,看起来也只是在认真陈述一个事实的样子,但听在有心人耳中,却毫无疑问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王钦若就有些忍不住,冲其喝道:“大胆!”
声音方落,老皇帝更大声音冲其去了:“你大胆!”
闻斥,王钦若两腿一软,跪倒在地:“臣不敢!”
张五林这被这主臣的表现搞迷糊,看得一愣一愣的。没有搭理王钦若,老皇帝想了想,又问道:“家里有几口人?”
不敢说的都已经说了,此时的老汉倒也光棍,直接答来:“算上两个儿媳以及未出嫁的小女,一共十一口人!”
倒是寻常之家,老皇帝暗道,又问:“家里几亩地?”
“十亩旱地,五亩果林。”
“这点薄田,产出想来不多,如何供养十一口人?”
“仅靠这点田土,自然不成,还帮忙耕作族田,每季能够分得三成产出,再从山里猎得一些土产,勉强度日。”
“什么是族田,莫非你们还有公共田产不成?”
经其解释,老皇帝很快便明白过来了,所谓的“族田”,不过是九村张姓主家的土地罢了,将其中的情况翻译过来,就是地主与佃户的关系。只不过,这个佃户,还保留有一定的自由,还有属于自己的田产,只不过,照这村中的情形,说不住哪天就没了,这种局面,实在太脆弱了,让人听着便不禁忧心。
“你们家有多少人在籍?”老皇帝又问。
对此,张五林两眼顿时面露警惕,事关切身利益,反应总是最真实的。并且第一次发出了反问,什么意思?
见其状,老皇帝叹道:“看来,你们家十一口人,有不少是未曾上籍的吧!”
“为何要上籍?上籍有何好处?”
“上籍有何好处?这是个好问题!”老皇帝呢喃了句,而后指着张五林,冲刘文涣、刘文济兄弟道:“你们给他说说!”
“是!”
老皇帝吩咐,哪儿敢怠慢,刘文涣上前半步,率先开口:“编户上籍,方是大汉国民,方才享有大汉国民拥有的一切权力,上学、考举、入仕、从军、出行经商务工,你们的土地、财产乃至安全方才受到大汉法律保护,甚至于,你们死后的遗产,你们的子孙若不在户籍,也无法继承”
刘文涣这番话,也算颇有见地了,帐中所有人都微微点头,以示认可。还是这张五林,听得满脸费解,但凭借本能,回答道:
“我家世代为农,指着这些土地,便能过一生,您所说的那些,与我家无关。我家不读书,不经商,若要出行,至多去周边的草市、墟市,连县城都走不到。
至于官府保护,我等只希望不要再加捐、加税,少些劳役,已然满足了。对了,服劳役、兵役时,怎么不见依户籍来,倒有不少冒名顶替的。
至于家产,我家大郎、二郎都在籍,他们总可以继承吧”
一番解释,说得刘文涣几乎傻了眼,旋即不忿道:“此一时,彼一时,即便你们自甘堕落,安于务农,就不为子孙后代着想吗?他们若想读书做官呢?”
“里正家的郎君,又是读书,又是练武,也没出一个当官的,哪里轮得到我家?”张五林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不谈儿孙,就谈当下!”那副咸鱼的模样,看得刘文涣气急:“若有欺侮你的人,若无官府你当如何?I若有人强霸你们的土地、财产,甚至女儿,又当如何?”
听刘文涣这么说,张五林也有些急了,说道:“除了官府,谁敢欺负我九村人,纵然有,也有阖村老少,有里正为我等做主!就是山贼土匪来了,也给他打回去!”
“若是里正要夺你家的土地,占你的妻女呢?”刘文涣彻底恼了,直接道。
这个问题,倒是勉强镇住了这庄稼汉,但没过一会儿,便听他倔强说来:“倘若如此,官府远在几十里之外,又凭什么保护我等小民?官府还要依靠里正收税、征丁,难道会不站在里正那边?”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听其言,刘文涣有些破防了。
“好了!”这个时候,老皇帝突然出声,打断了堂堂皇孙与一泥腿子的争执,看向一直作沉思状的刘文济,问道:“文济,你一直不作话,在思考什么?”
闻问,刘文济抬头,两眼竟给人一种涣散的感觉,醒了醒神,方才低声说道:“我觉得,此人说得有理!”
“二郎,不要胡说!”老皇帝还没发话,刘文涣就有些受不了,冲刘文济斥道。
刘文济见状,也赶忙向老皇帝请罪。老皇帝看着这个孙子,却没多说什么,只是颇为伤神地抚了抚额头,良久,方才瞧向张五林:“因官府这两年强行摊派,你家出了多少钱粮?”
“不算其他,钱7贯,新旧小麦1500余斤”张五林此时,答起,仍不免肉痛之色。
“家资颇丰啊!”
显然,这张家此前还真算是富农了。毕竟还属于自耕农,家里劳力也算充盈。
“去取二十贯钱,给他,放他回去!”老皇帝吩咐了句,而后对张五林道:“二十贯铜钱,十贯算是弥补你家过去两年的损失,十贯算是对你今夜直言的谢礼。
能够理解你在顾忌什么,回家之后,尽可当作今夜无事发生,你什么也没说,今后,安心种你的地吧!”
当二十贯沉甸甸的钱串捧如怀时,张五林犹有些不敢相信,试探着离开,一步三回头,但见真的不阻止,回过身来连连叩了几个头,然后千恩万谢地去了。
“刁民.”王钦若心中念道着,余光小心地关注着老皇帝,十分忐忑,今夜这番听闻,换作谁,恐怕都是意难平。要是老皇帝爆发,谁能阻止啊,要是砍了自己怎么办
不过,出乎意料的,老皇帝显得很平和,甚至连一点愠怒之色都看不见了。
过了好一会儿,老皇帝继续问刘文涣兄弟:“对于此村的情况,你们两个,有何感想?”
刘文涣不加思索,道:“村民见识浅陋,刁顽不堪,可怜而又可恨。然与之相比,罗山县这些假借行宫修建,肆意盘剥百姓的贪官恶吏,全部该杀!”
刘文涣杀气腾腾的,听得王钦若直冒冷汗,他本人可也在其中。
这回刘文济没让老皇帝点名,主动说道:“祖父体察民情,竟需用这等手段,方能听到一些实话,见识一些实情。孙儿思之,越觉心塞,治国之难,可见一斑!”
心中默默评价了一番两孙儿的回答,老皇帝淡淡地笑了:“有此体会,倒也不算你们白来!”
“好了,今夜就到这儿!”说着,老皇帝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都下去歇息吧!明日起行,再到下一个村子看看!”
“是!”
事实上,再往下看,又能看到些什么呢?除了失望,还是失望,甚至于,所见所闻,带给老皇帝一种绝望乃至麻木的感觉。
即便老皇帝早就做好的心理准备,没有打算要看到什么太平盛世、光明世界,但真正直面这个曾经让老皇帝无比骄矜的世道,耳闻目睹那些长久被忽视以及麻痹的情况时,老皇帝的心乱了。
如果说起初,老皇帝还因为泰康宫的修建,抱有一种惩罚性乃至赎罪的心理而进行这次私访问。
但当真躬亲走上这么一遭后,他不禁发现,比起泰康宫兴建此事本身,那些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只是表象,而其中折射出的大汉当下基层的运行规则与秩序,则更令人心惊。
作为大汉帝国的无上至尊,则更有一份愤怒,一份不甘。
愤怒于在皇权触角极限的远端,盛行的却是另外一套不在掌控的体系,更恐怖的是,朝廷对小民的管理,还得仰仗这样一套体系,甚至得将之视为国家统治的重要补充,即便这套体系本身就在侵蚀皇权、破坏治权。
不甘的地方则在于,老皇帝曾经是那么地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也曾放言敢教日月换新天,但几十年皇图霸业,反复折腾,回头看来,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若是早个十年,以老皇帝之骄傲,怕是得道心破碎。但如今,花甲之年,垂垂老矣,他只是沉默地走完,看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抵是靠近平原,交通没有那么地艰难,与冈外的联系还算频繁,九村实则并没有老皇帝他们见识到的那般闭塞、穷困。等到顺着垄冈,走得越远,走得越深,见识的村落越多,方才发现,九村的情况甚至能用良好来形容。
遭遇是类似,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正面接触交谈,是绝无可能。越往后,越排外,态度越冷淡。不过,像九村那样,村民有组织地动用武力驱逐的情况,再没有发生。
老皇帝当然发觉了这些异样,但没有点破,只是如法炮制,抓人逼问,将这次特殊的私访进行到底。
当缘着垄冈向东四十余里,走到第五个冈村,问到第七名农户时,老皇帝再没兴趣走下去了。后面的民生民情,是一个比一个困苦,那些土豪劣绅,手段一家比一家恶劣,与之相比,九村的石家都可以立一座“贤绅”牌坊了。
南边的垄冈地区走了一圈,北方地平原地区,也没放弃,这一回,老皇帝没有再“嫌弃”了,似乎希望通过平原的“良好”状况,来慰藉一颗饱受冲击的心。
然而,事与愿违。平原地区的整体情况,当然要好一些,但那只是基础条件好,只是小民对剥削的耐受能力更强罢了,但所遇困苦的深重程度却是相当的。
同时,水土条件更为优越的北部平原才是真正大地主扎堆的地方,土地兼并的情况更严重,自耕农更少,人身依附更厉害。
在过去,不要说这种情况,哪怕出现这样的趋势,老皇帝都深恶痛绝,都忍不住发飙。但这一次,老皇帝生生忍下来了。
一直到五月二十四日,老皇帝以公开身份,驾临罗山县城,在县衙中,把所有命官以及流外重要职吏全部召集起来,也不训话,只让所有人做一件事,背孟昶早年所作之《诫谕辞》。
二十四言,九十六字,对大部分官吏来说,并不是太困难。很快就有人背得滚瓜烂熟,但仍未结束,还被老皇帝逼着诵念,如此达一天一夜。据闻,从早至夜,夜尽天命,罗山县衙,尽是诵《诫谕辞》声,隔巷犹闻。
一直到所有人饥肠辘辘,大部分人已经机械性地复读时,老皇帝终于出现了,没有过于啰嗦,只是简单而严肃地把孟昶的故事提了一遍,并得出一个结论,当孟昶忘记他亲自创作的《诫谕辞》时,就注定了孟蜀的败落与灭亡。
当老皇帝离开之后,在场的罗山县官吏,无不震惧,冷汗迭出。
罗山北城头,站在土制的城垣边,摸着坚硬地女墙,老皇帝抬首北望。夜幕之下,背后是小城内的点点灯火,北边,是一片墨色的原野,林木森森,竟能隐约感受到淮水东奔的声音,应该是错觉,毕竟淮水难平,县城的选址,与河岸之间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王钦若!”眼神一阵恍惚过后,老皇帝轻轻地唤了声侍从在身边的王钦若。
“臣在!”王钦若恭敬应道。
虽然职位仍旧只是一个小小的九品主簿,但王钦若心知,不管是自己的人生还是仕途,都已经产生了一种翻天覆地般变化。
过去的一段时间的陪王伴驾,让王钦若整个人的气质都仿佛得到了一种升华,如今,其一举一动,都更像是一个御前近臣,而不再是个出身“寒微”的乡巴佬。此人在这方面的适应能力,显然很强,就像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这罗山县,朕就交给你了!这个罗山知县,就由你来做!”老皇帝说道。
王钦若闻言微讷,心中泛起涟漪,但面上,却做出为难的表情。见状,老皇帝问道:“怎么,嫌官小了?”
“微臣怎敢?”王钦若连忙表示道:“蒙陛下简拔,臣感激涕零。只是,臣本位卑职低,跃升提拔,恐人心不服,惹人非议!”
听其言,老皇帝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语气冷淡地说道:“这是你说的话吗?你王钦若是畏惧非议的人?老实人,能做出那些小动作?”
连续几问,让王钦若面色剧变,不由躬下身,深深地埋下头,战栗道:“臣惶恐!”
老皇帝的面色显得很淡漠,语气更是四平八稳,道:“求上进,有为者自为,无可厚非。朕不管你之前是抱有什么目的,朕只看将来。
罗山民生民情,不容乐观,亟待改变,把你放在罗山县,是要看你表现的!
本县的问题,巡视前后,你也都见识到了。朕给你两年,两年之内,罗山大治,你升任,主政申州,反之,回家读书耕田吧!
还有,朕要的大治,是根治,你可明白?”
稍加思索,王钦若再度拜倒,极其郑重地应道:“臣奉诏,必定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期!”
“你退下吧!”交待完,老皇帝冲王钦若挥挥手,继续张望着城外只泛着零星灯火的夏夜。
走下城头的王钦若,依旧是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一直回到他的家宅,终于绷不住了,脸上抑制不住兴奋,把袖子塞入嘴中,疯狂地笑着,脸胀得通红也不管。
良久,方才平静下来,一双深沉的眼睛,却更显明亮。
到此刻,方才意味着,他真正赌对了,成功了!一个七品知县,自然不是王钦若的追求,但是,有此履历,却可省下他十年的时间,甚至更多。对于一个醉心仕途的人来说,十年的时间,意义实在太重大了。
倘若,能在三十出头,就能做到中州主官的位置,那么完全可以用未来可期来形容。这个年纪,这个职级,一点都不比那些含着金钥匙出身的权贵差。
因此,对于老皇帝最后的威胁,王钦若没有一丝一毫被吓住,相反,满心的决绝。
在此时的王钦若眼里,没有半点怯懦与退却,只有勇往直前,谁若挡着他进步的仕途,那便毫不留情地毁灭。
对于这方面,王钦若也已经有所筹谋,简单地将罗山县拨乱反正,废弃那些苛捐杂税,恢复平静,那不是本事。而老皇帝真正在意的东西,王钦若也领会到了。
在他的脑海中,此时活跃迸发的,是一个又一个炮制境内豪强,尤其是那些土豪劣绅的办法。
地方宗族豪强治理之困难,是要从长期来看的,若只在其中某一个节点,莫说一些村野小土豪,就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勋贵皇亲,也扛不住来自强权的暴力打击,只是看当权者,愿不愿付诸行动。
至少此时的王钦若,其志坚定,无可阻挡
长假玩嗨了,耽误了不少时间,还是高看自己了,已经在竭力把本书完结,还差一点点,就一点点
第500章 老皇帝又“犯病”了
泰康殿,寝室内,老皇帝一脸平静地侧卧于御榻上,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薄的缎子。鸡公山的环境,的确适合避暑,泰康殿的建筑布置,则更加适宜,天空是烈日炎炎,殿内却是清凉如水,可供给老皇帝修生养性,除却出巡私访的那段日子,这个炎夏算是老皇帝几十年来过得最舒服的了。
榻边的香炉袅袅生烟,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芬芳,宫廷早已开始使用起来自外洋的香料。老皇帝呢,侧着脑袋,就着灯光,百无聊赖翻着一本书,或许是想起了李太后,近来他读起《孝经》了,还挺起劲儿。
胡德领着一名年轻宦官入内,参拜,小心翼翼地禀道:“官家,该用药了。”
“用药?朕又没病,用什么药!”老皇帝冷冷说道。
老皇帝突然来这么一句,让胡德顿时一愣,抬眼正撞见老皇帝那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顿时便一个哆嗦。
还不待解释什么,老皇帝已然把注意力放到那个小宦官身上,当然,重点在托盘上端着的那碗药上,还微微冒着些热气
“这是什么药?”老皇帝问道。
胡德不敢怠慢,应道:“回官家,只是一些调养身体的补品,王勐太医开的方子.”
“你!”闻答,老皇帝抬手指着那名宦官,吩咐道:“把这碗东西喝了!”
小宦官脑子显然没转过弯儿,愣在那里,竟然瞧向胡德,一副请示的模样。那眼神,看得胡德毛骨悚然,自然不是因为这宦官,而感受到了身后那令人脊背发凉的怀疑的视线。
不假思索,胡德冲那宦官斥道:“你这蠢材,还愣着做甚,官家的口谕没听到吗?你想抗旨?还不快喝!”
被这么一番呵斥,那小宦官方才反应过来,慌手慌脚地拿起那碗补药,迅速吞入腹中,少许从嘴里溢出沾湿衣衽,最后碗里只剩下点药渣子。
药喝完,小宦官浑身僵硬地候在那儿,胡德也是忐忑不已,老皇帝则一言不发,凝视着那小宦官的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老皇帝方摆手道:“好了,都退下吧!记住,朕没病,今后也不用再给朕熬什么补药了”
“是!”
走出泰康殿,小宦官还端着瓷碗,略显无措。胡德也是惊魂甫定,瞥了他一眼,眉头紧锁,思忖少许,方道:“伱今后不要在御前伺候了!”
“大官,小的……”闻言,顿时面色一变,一副不大乐意的模样。对于他们这些奴仆来说,能在御前伺候,可是莫大的荣幸与机遇,在他看来,胡德这简直是要剥夺其前途富贵。
而胡德也算饱尝宫廷冷暖变迁,哪里看不出此人的心思顿时斥道:“你已然引起官家不适,若不想要命了,可以留下!”
听胡德这么一说,小宦官脸上闪过惧色,但更多还是一种犹豫,几个呼吸的功夫,语气稍显委屈地应了声是。
待其离去,胡德不由悠悠一叹,作为贤妃身边出来的老奴,正常时候是没有多少坏心眼的,因此,对于那小厮,他确实抱有爱护之心。只不过,对方显然不能理解。年轻人见识少,知道御前侍候的尊荣,只知道离皇帝越近越受宠、地位越高,而不到脑袋落地的那一刻,他们是很难理解“伴君如伴虎”这个简单而朴实的道理。
老皇帝适才的表现,连胡德这样久于世故的老阉都感到危险,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内侍。那表情,那动作,那些问题,无不指向一点,老皇帝怀疑药有问题,怀疑有人害他
这样的情况,让胡德这样的人,都难免有不寒而栗的感觉。回首望向泰康殿,盛夏阳光下的殿室,正是一片流光溢彩,但带给胡德的,却是深深的恐惧。
“哎”
胡德又重重地叹息一声。如果不是怕老皇帝猜忌,乃至直接被杀,胡德还真想请命,回到折贤妃那边,老皇帝这边,待着实在太煎熬。
有的时候,胡德甚至会产生疑问,如喦脱、王继恩者,是怎么伺候三四十年,并且在那漫长的时光中,始终得到老皇帝的信任。
当然,胡德对此还是有答案的,今日之老皇帝,与当年之刘皇帝,实在不可同日而语言。而能够让胡德这样的宦官,都生出远离老皇帝的念头,由此想见,老皇帝如今的问题有多“严重”。
自从罗山县视察回到行宫后,老皇帝就病了,病得还不轻,是一病不起,整天病恹恹的,一张脸丧得过分
身边伺候的内侍吓得不行,几名太医也是紧张不已,然而数度诊断,太医轮番上阵,得出的结果都差不多,老皇帝身体除了疲惫,并没有太大的问题,有也是之前那些老毛病
但看老皇帝的表现,一点都不轻松,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老皇帝是心病。都说心病还需心药医,这对太医们来说,可就是个要命的难题了。
且不说世上有无能给皇帝疗心的人,即便有,又有谁敢?治心,那就得揣测圣心,乃至模拟圣心,欺君大罪了。
这世间,恐怕只有长受老皇帝敬重的陈抟老祖,有这个本事了,然而,陈抟老祖未必愿意趟这个浑水,老皇帝也未必不敢杀之
于是,一干太医,只能给老皇帝开一些药性温和的补品,不敢保证有什么显著疗效,但起码不会过于伤害龙体。
就这么,老皇帝已然喝了二十来日的药了,基本每日一份。然后,在今日,出现了泰康殿中的那一幕。
直说出来,有些犯上,是大不敬,但在胡德心里,已然认定,老皇帝这是“病情”加重了。今后,必须得小心行事,心里,也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
老皇帝的病倒,在随驾大臣中,难免造成影响,可谓猜疑大起,关怀圣躬安康者,数量倍增,前来请安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而所有人中,最能体谅老皇帝“心病”的,恰恰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孟昶。
不少仆人都发现,近来老主人喜欢笑,开怀大笑,甚至笑出眼泪,大概就是从老皇帝巡视回宫后。
至于孟昶出现这种异样的原因,还在于老皇帝在罗山县衙的“壮举”,那篇《诫谕辞》也勾起了孟昶那久远的回忆。
不得不说,孟昶虽作此文,但他感触最深、理解升华,却是在投降亡国之后,在寄居汉京之时。
时隔三十余载,孟昶已然年逾古稀了,却突然听闻老皇帝郑重其事重提他写的旧文章,在那刹那,孟昶还真有些“感同身受”的体会。
老孟昶之所以笑,笑得眼泪哗哗,却是在内心呐喊:你也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