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另起炉灶
不夸张地讲,刘旻所提“营所制”,是对当前汉家军政制度的一次大改革,在“因地制宜”方面,比当年刘煦在安东时期搞得那些动作还要奔放,还要大胆,还要彻底。
从一定程度上,这甚至已经背离了朝廷强化了几十年的中央集权基本原则,这是必然会引发非议与争执的。
朝廷那边会是何反应且不论,就眼前的勤政殿,如赵王刘昉者,已然面沉如水,满腹疑虑了。
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排斥,因为与刘昉长久以来形成的意识形态是冲突的,刘旻此举,甚至可以用“离经叛道”来形容。
而刘旻的“营所制”,绝不是短时间内琢磨出来了,看起来,只是借着安西的形势发展变化,顺势提出,把握住了时机,堪称是处心积虑。
不过,刘昉却没有第一时间表示反对,他到安西这边来,也有快一年了,对于这边的形势与情况,也观察已久,心中也是有些数的。因为有一些调查实践的基础,所以即便心中不喜,刘昉也不好贸然反对,毕竟安西也确实需要一些改变以适应新形势。
这种充斥着分封内涵的营所制,可以看作是刘旻对安西将士的示好,是一种收买人心的手段,通过大方地让权、让利收买安西的中下级军官。
这也是一种留人的办法,倘若不采取措施,那在不久的将来,安西将士很可能陆续离开。可以肯定地说,如今大部分的安西军将士,都是有回国念头的,一方面是打了这么多年仗,诸军将士也都累了,哪怕在安西服役最短的官兵,也有三年往上。
马革裹尸者且不论,但活下来的,想要带着功勋与战利品返回大汉,试试那衣锦还乡的虚荣,也是人之常情。
尤其在洛阳朝廷政策大调整的背景下,实事求是地说,安西军队内部,在近两个月,也有些人心浮动。稍有些见识的将校,也都意识到,安西的日子要不好过了,或许安西封国也就在眼前。
这样的情况下,将士们考虑自身的前途命运,也在情理当中。普通的官兵有回乡之念,而有背景、有前途的将校,自然也更愿意回大汉,已经是有成例的,有安西军履历的,只要返回国内,升职是必然的,区别只在升几级。
再比如火炮部队,安西是这项新武器、新兵种最主要的实战试验场,这些年已经轮换两次,至今仍有两千人的火炮军在安西服役,就分驻在怛罗斯以西的几座城池。
这些人,不管形势如何变化,是迟早要回国内去的,随着枢密院对火炮重视的提高,国内对能操作火炮尤其是具备实战经验的炮兵,稀缺程度也进一步加深。能够安西留下的,恐怕只有火炮以及少量“教官”了。
以眼下安西目前的情况,如果不采取积极措施,安西军或许不至于自溃,但仅靠少量愿意留在安西跟着都督府打拼的将士,是远远不够的。
对于这些问题,刘旻显然是有认真考虑,营所制就是他提出的解决办法,其根本目的,就是要像安东那般,将一部分将士与安西真正捆绑在一起,而不是仅仅作为一项履历,一个跳板。
营所制,显然具备达到这个目的的作用。对于普通军官来说,回到大汉,或许能够升职加勋,但这个进步,注定是有限的,如无殊遇,是很难突破阶层限制的。
回大汉,只能当个中级下军官,退役的之后,或许能在乡里当个乡绅,甚至于,回归本来的身份——农民。仅靠一个战功勋位,并不能保证其社会地位永不动摇,毕竟,在大汉有战功、负勋位的人,纵没有一百万,也有五十。
但在安西则不同,若依魏王殿下的“营所制”能够推行,那每个营所的指挥使就是实实在在的“乡侯”,权力甚至要比国内那些知县、县令大,要大得多。
生杀大权这种东西,国内的那些官僚,虽然实际上拥有,但在法理上,却还受到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监管、各种限制。但是刘旻,直接将之下放,明确地赋予诸营所。
哪怕是营所一小卒,在刘旻构想中,也具备身份特权,在安西从法理上凌驾土著及各部族,甚至于自由民之上,而更重要的是,这份特权可以世袭,只要香火不绝,在营所体系下他们的子子孙孙都将长享此特权。
这样的差距,是不可以量计的,只要能明白其中的道理,都不可能不动心的,其中的诱惑,哪怕远离中原,扎根安西,又有何妨?阶层跃升,从来是难如登天的,但在安西军中,就可以轻松做到,这是来自魏王殿下的恩赐,也仅赋予安西将士。
一旦成行,还可籍此吸引更多的汉人来,尤其是这些官兵的家人族人,亲属来了,那这些官兵可就彻底绑在安西这艘船上了。
吸引军属西来,一直都是都督府在努力做的,但过去十年,成效并不显著,如果只是区区一些土地草场,诱惑力远远不够。
现在不一样了,足够的权力,利益,带来足够诱惑力,也能充分发挥官民的主观能动性,主动帮安西转移人口,哪怕只留下两万安西将士,最终也能给安西带来十万以上的国民!
对于勤政殿的安西高级将领们而言,短时间内并不能想明白此制的所有好处,但仅凭意识,就能感受到其巨大驱动力,一旦为下边的安西将士所知,其轰动效应必然是客观的。
这个制度,显然是能够让安西快速崛起、壮大,一旦改制成功,安西的局势能迅速稳定下来,对于这片土地的掌控力也能空前提升,当然,这是针对整个安西集体而言。
而于安西内部而言,集权属性要大大降低,随着时间的推移,必将被弱化,但这是未来的事情,现在亟需考虑的,是如何立足,发展,并且壮大。
同时,这么一批“营所贵族”,其斗志也不可能长久保持,绝对的特权,导致绝对的腐败,时间一长,也很可能堕落下去。但是,世上又有什么制度是能让特权阶级永远保鲜的呢?所以,这一点,根本无需顾虑。
这安东是截然不同的,安东也曾有长时间的分权放纵,但在分权之后,还有一个收权的动作,从封国伊始,便重新走向集权。
两者之间路子完全不一样,这也是不同社会环境与形势造成的差异,而可以想见的是,未来的安西,也很难像安东那边重新把权集中起来,除非,再来一场大变革!
不过,就目前刘旻的解释,还是不够的,至少对这些高级将领来说,不够。营所针对的,只是普通的中下级军官,对普通人诱惑力很强,但对他们,则未必然。
于是,刘旻又紧跟着表示,营所只是一个基准,作为政治、军事、经济管理的基本单位。在营所以上设厢所,厢所以上设军所,其管理模式与职权与营所一脉而贯。
营所、厢所数量不定,军所则固定,暂时围绕着碎叶、郭城、怛罗斯、杨城四座城市,设四大军所。而军所与厢所,就是刘旻拿来收买高级将领的。
当然,除了军所都指挥使,都督府不能随意罢免之外,对于下属厢所、营所,都督府拥有最终任免决策之权。
营所的规模,是按照当前安西军编制状况来的。同国内一样,营也是安西军独立作战的基本单位,但在编制上,已然有所变化,六个步兵队,一个马队,一队弓箭手,再加上营卫、斥候、传令、辎重、伙夫,一个营按照正编已有近六百人。
安西都督府如今下辖三万余人,全部留下是不现实的,以两万人作为目标,刘旻计划先期置三十三个营所,分属厢所。在进行对ysl教的四大改造之前,安西军先行按此编制重新调整,等待牛鬼蛇神被扫平之后,便正式启动营所制。
当然,刘旻的新制还是不够完善,至少,营所之下,如何设置,上下关系,产出分配,还没有拿出一个具体办法。但是,大方面一旦定下,那后续就只是内部调整了,有足够的协调空间。
不得不说,刘旻提出的“营所制”,就是在安西打造出一批新式军功贵族。
但是,需要有足够的资源,来满足营所官兵的,来满足这些新式贵族。仅靠都督府是不够的,剥削西迁移民,吃相难看不说,还是掘根的做法,绝不可取。
因此,能够给这种分封式营所制推行提供基础的,给营所官兵提供养分的,只有当地的土著。
但是,要满足两万营所兵,以当前安西的遗民土著,是远远不能满足的,一百万都不够,两百万也勉强,若再加上还有分出一部分给都督府、官僚、国民乃至是投诚的贵族、部族首领,那就还需更多的生产人口(农奴)。
那么,人口从哪里来,向东掠夺大汉,这种数祖忘典的事可做不得,至少当前是不可能的,如此,就只剩下西方一途了。
因此,刘旻的营所制,不只是一个为立足安西而采取的应急措施,它同时还具备高度的扩张性,在它达到安西的扩张极限之前,将吞噬一切够得着的资源,土地、财富、人口
这也将是一头更加强悍,更加危险的战争巨兽,在其堕落之前,能够爆发出来的能量,也将摧毁一切阻碍。
前提是,能够顺利推行,在此事上,阻力只可能来自两方。一方是内部那些意识形态更忠心于国内的将帅,但巨大的利益足以收买大多数人,少量的反对意见,不构成实际威胁。
二则是朝廷那边作何想法,毕竟,至今安西都督府依旧是大汉朝廷军政体系下的一员,这种逾制乱法的变革,没有朝廷的首肯,贸然为之,是要担巨大政治风险的。
若是外臣,怕就得被攻讦个居心叵测,被拿下问罪了。但,主导此事的是魏王刘旻,还刻意拉上一干高级将帅与刘昉、向德明这样的王公背书。
而刘旻还有话说,若不是朝廷断了支援,安西又何需寻求自助
第472章 一山岂能容三虎
会议结束,难说安西的高级将领们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离开的,刘旻却是一脸释然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房内,并且邀请温国公向德明前来小叙。
“多些温公相助!”请向德明落座,刘旻郑重地朝其拜谢道。
见其如此姿态,向德明也不可能端着,赶忙起身扶住刘旻,然后正色道:“殿下不必拘礼,这只是老夫应尽之义!”
事实上,今日会议,若没有向德明的帮衬,刘旻也难以从头到尾把节奏掌控住。
因此,刘旻也以一种真诚的语气说道:“这十余年来,若无温公鼎力相助,绝无西征之硕果,也无今日之安西!”
与那些西征英雄、功勋大将相比,向德明自然没有什么赫赫战功,但作为整个安西的大管家,协调着所有军队后勤军需的供应,绝对的位高权重。
当然,即便没有多年掌权积攒的威望,也不可能有人敢小觑向德明,尤其在他已经承袭向训温国公爵位的情况下,这是放在大汉,都排得上号的特权象征,何况区区安西!
与刘旻之间,十数年间,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另一方面,知天命之年的向德明比刘旻大了十好几岁,对待他多少有些看待晚辈的意识,这些年,也一直是尽心辅弼,对刘旻决策只要认可,都是不留余地支持。这一次的“营所制”改革提议,向德明当然也提供了支持。
“殿下不必客气!“看着刘旻那张沉凝的面孔,向德明悠悠叹息一声,停顿了下,道:“殿下,此制一旦施行,安西也无其他退路可言了!朝廷那边,必然免不了一场风波,安西今后,只能真正依靠自己了!”
“我明白!”刘旻点了点头,面上不待丝毫犹疑:“也做好了面对一切挑战的准备!”
“安西总不能永远像个吃奶的婴孩,指望朝廷一直供养!”说着,刘旻嘴角一咧嘴,开了个小玩笑。
但向德明心里也清楚,在这张微笑的面孔下,隐藏的压力同样是巨大的。
笑容微微敛起,刘旻的神情肃穆,以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十余年将士浴血之功,绝不能辜负!我不想安西得而复失,在三五十年甚至更短时间之后,便再度为那些大食人夺去,西面诸敌的难缠,我们都是见识过的,我绝非危言耸听!
要想巩固开拓的成果,就必须留住人,不论是将士,还是平民,只有国内的移民才是我们永远的依靠!
安西不比安东,这里水土地理虽然堪称优良,但距离中原实在太远了,远到难以掌控,仅此一点,就永远比不上安东!
我们还有大食、sl这些强敌窥伺,我们对人口需求,要比安东更饥渴,更迫切!
要留住人,也就必须得拿出更多的,更值得人留下的东西来!”
话虽如此看着刘旻尽抒胸意的模样,向德明心情也难免有些沉重,安西这片浸润了大汉军民鲜血的土地,如非亲历,恐怕都难以理解其中的沉重。
向德明看到了,同时这里也是他为之奋斗了十余年的地方,可以说,他政治生涯中最美好的年华都投资在安西了,自然也有守护之心。否则,他也未必会支持刘旻这过分“离经叛道”的营所改革。
沉吟少许,向德明也郑重地说道:“老夫必然全力辅助殿下,完成此次变革!”
“多谢!”刘旻朝向德明再拜,坚毅的目光中竟露出少许不舍。
事实上,向德明在安西的日子不多了,这点二人心里都清楚。事实上,从两年前向训去世后,向德明回朝的日子就已经提上了日程。作为温国公,乾祐二十四臣之后,向德明也不可能永远待在安西这片土地上。
不舍,那是必然的,但是,刘旻也不会开口挽留,没有必要。向德明就是那种属于,刘旻再怎么改革,都不可能留下的人,因为他给不了更多的东西了。
且不提其他,仅看安西目前的体量,就难以留住那些出身高贵的顶级人才。
而安西的这次大改造后,甚至等不到彻底完成,向德明也该踏上回京的旅途。在洛阳,还有许多更好的前途等着他。对此,二人已经算是很有默契了。
当然,刘旻也抱有祝愿,不只是忘年深交的缘故,哪怕从利益的角度,今后若有向德明在朝中援应,对安西也只有好处。
“殿下!”想了想,向德明又以一种提醒的口吻,对刘旻道:“安西要完成两桩变革,依当前的实力,足以完成,但朝廷那边,也不能毫无顾忌。除了向朝廷上表陈情,阐释道理,安西这边,赵王殿下那边,还需设法!若能获得赵王殿下的支持,那么此事必成!”
听向德明提到刘昉,刘旻两眼中流露出少许微澜,但这抹异样被他迅速掩饰住了。
面上很是平和地应道:“我已经命人备酒宴,今夜要四哥与十三弟一叙!”
“既然殿下有所准备,老夫就不再多嘴了!”见状,向德明拱手道。
另一边,赵王刘昉与凉公刘晔离开都督府,并辔而行,二人神色各异,只不过一个沉凝,一个丰富。
看着始终作深沉状的刘昉,还是刘晔年轻,忍不住道:“四哥,你说说看,六哥究竟想做什么?清理ysl那些邪教也就罢了,还要搞什么‘营所制’,真是不知所谓!”
刘晔的情绪,可谓明显了,刘昉闻言,淡淡道:“十三弟既然有看法,为何适才不提!”
刘晔当即道:“这等会议,我也只不过一看客,过程被六哥和向德明牢牢把控,岂有我插嘴的余地?何况,四哥都没发话,我又岂能僭越!”
这话听得刘昉直皱眉,正欲教训两句,便又听刘晔道:“我看六哥就是想收买人心!四哥,爹派你到安西来,是为封国准备的,这安西,也有我们兄弟一份!
如今,安西权柄,尽操于六哥之手,不肯松懈半分,四哥你竟能忍?
在家伱有兄弟之长,在军你是战功赫赫的赵王,不论是能力、资历、威望,都远胜六哥,你怎会屈就于六哥之下.”
听完刘晔这番话,心情本就不佳的刘昉忍不住了,扭头即冲他怒斥道:“十三弟!你从哪里学来的小人行径,要挑拨兄弟关系?
安西的问题,亟待解决,正需你我兄弟、军民协力同心,共度时艰!
你若有更好的办法,就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来,在背后暗语伤人,谈何英雄!”
刘昉如此反应,刘晔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以他的观察,刘昉不可能对刘旻没意见的。
不过,刘晔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被这么斥责一顿,也难免羞怒,愤忿道:“我只是实话实说,为四哥不平,若四哥觉得我多嘴,再不提就是!”
说着,刘晔便带着两名亲卫拍马而去,留下表情怅然的刘昉
第473章 亲兄弟,明算账
看得出来,凉国公刘晔对于安西当前的军政格局以及自身所处地位,是很不满的。早年的刘晔,不管做出什么决定,其目标是为了建功立业,扬名立万。
但是这种心态,后来逐渐发生了变化,大概就是从刘皇帝的分封计划正式启动,刘晔把母亲秦湘妃接着二赴安西开始。
在刘晔看来,过去的一年多,安西这边的情况属于是“预备封国期”,而刘晔从潜意识里,已经以封国王自居了。
安西这份家当,是有他一份的,只需等着最后的分家,事关切身利益,当然得好生看着,以免吃了亏。按道理,在等待的过程中,总需要做些准备吧!
然实际情况却是,作为安西首脑的刘旻,却毫无准备,甚至没有一点迹象,就仿佛没收到老皇帝的谕旨一般。
而刘晔的不满,具体则体现在安东内部的话语权上,这是被刘旻牢牢把控住的。虽然刘旻给了一个差事,统管那些仆从军,一万多人的军队,可谓重视,给足了尊重吧。
但是,谁都知道,安西的根基在于西征大军。所谓仆从军,战力不足,忠诚存疑,还有一些刘旻的心腹将校、幕僚“辅佐”,岂是刘晔能甘心的。
手中没有实力,心中就没有底气,抛开那些虚名,到目前为止,刘晔在安西真正可以仰仗的,只有一千来人的部属。就这些部署,后勤保障还得靠都督府供应,受制于人的滋味不好受,独立自主对刘晔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来说就更重要了,他又如何能甘于现状!
刘晔的部署主要由三部分组成,老皇帝给他配备的卫队,凉国公府属扈从,以及瑶人。刘晔之母秦湘妃乃是瑶女,是当年洪江侯秦再雄献给老皇帝的。
有这样份血脉联系,虽然刘晔从来没有踏足过“母族”的土地,但他在湘黔地区的瑶人中名声却很响亮,如秦再雄这样的瑶族领袖,也一直在宣传这种关系,以凸显他们与其他少数蛮族的不同。我们瑶民有一个天潢贵胄,你们有吗?
过去的十几年,由于洪江侯秦再雄也会做人,刘晔与瑶民的关系一直在增进加强,在刘晔从军之时,身边就有一支瑶卫。刘晔远赴安西就国前,又从在京畿地区活动的瑶民中征召了三百名力士,随赴安西。
而在安西待下来这段日子的体验,也让刘晔更加深切地体会到实力的重要性,想方设法地提升自己的影响力与话语权。
在都督府,有刘旻的镇压,难以突破,于是,刘旻派遣僚属、瑶卫回国活动,主要是两方面的,一方面向朝廷寻求支持,一方面从瑶族想办法。
最终目标,要向从国内迁移瑶民到安西定居,要想达成目的,就需要两方面的配合。依刘晔的设想,只需给他几万瑶民、几千瑶民,就够他在安西立足,并有所作为。
刘晔的种种情绪与动作,刘旻看在眼里,刘昉也心里清楚。而比起刘晔,赵王刘昉的心中,又何尝痛快?
就像刘晔说的,不管是在皇室,还是在朝廷,刘昉的资历威望,都要远远胜过刘旻。而刘昉的到来,于刘旻而言,就有如一头鲨鱼闯入自家地盘,怎能不心生忌惮。在长达十数年的西征中,刘旻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安西目前的成绩浸透了他的心血,同时,刘旻也像一头猛虎一般,形成了领地意识,容不得人侵犯。
因此,对刘晔这头幼虎,尚能予以一定的空间,为了面上好看,把仆从军交给他统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对刘昉,不夸张地说,是严防死守,至关重要的军权,更是牢牢掌握在手中,绝不肯放松半分。刘晔是幼虎,那刘昉就是凶猛的“恶虎”了。
毕竟,刘昉的资本实在太雄厚了!早年的“四大皇子”,开宝年的“亲王统帅”,就算不提在大汉国内的政治军事影响力,仅在安西,就赵王这个名头,其影响力都是巨大的。
刘昉坐镇西北多年,威望隆重,而安西军的主要构成,也是西北诸道边军、团练、部卒,可以说,安西这些将士,纵然不曾在刘昉麾下待过,当年也是有一份香火情的。
当初抵达安西之时,可有不少安西将领主动迎接,那种尊重与喜悦几乎掩饰不住地。论影响力,借着西征统帅的功勋,刘旻能够与刘昉抗衡,但是无法完全压过,这还得是在安西这片地界
要知道,刘旻初上战场时,还只是跟在刘昉身边的一个小兄弟,甚至于,从名义上来说,刘旻都过继出去了,不算皇子了,身份上就有天然的察觉。
如今,虽则又在同一个锅里搅马勺,但已然主从易位!刘旻自是警惕异常,刘昉心里又何尝舒坦?
刘旻对自己的防备与抵触,刘昉何尝不清楚,只不过一直以来,他都只是看在眼里,嘴上没说什么,行动也没有任何动作,尽可能避免冲突。
这自然不是刘昉软弱了,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统帅,榆林平乱更是杀人如麻,坚毅更是在刘昉身上贴了几十年的标签。
之所以采取沉默、避让的态度,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刘昉不愿意兄弟阋墙!对于敌人,刘昉对付起来可以毫无留情,但他不愿意把自己的能力与实力用来对付自家亲人。
有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那就是如果刘昉真想搞事,就绝不是刘旻那些小手段能摆平的。旁的不提,安西都督府仍旧是大汉体系中的一员,从制度上来说,还是受到洛阳朝廷监管,哪怕这种监管能力已经很薄弱了,但大义这种东西,在汉家的文化体系内是十分重要的,尤其在有足够实力支撑的情况下。
而在大汉,刘昉与刘旻之间的地位与威望,孰高孰低?这个问题是不言而喻的!如果刘昉在碎叶登高一呼,目前的安西将士们会站在哪一边,这也是说不准的。
有资本、有实力,那么对刘昉退让的反应,或许就只能用顾全大局来形容了。西征大业至此,付出了极其沉重的代价,刘昉又何忍因兄弟之争,而让外敌逞隙,使十数载百战之功付诸流水!
同样的,刘旻也清楚问题的严肃性,更知道四哥刘昉的实力与威望,因此,防归防,但还是十分克制的,明面上,对刘昉的尊重也从来不打折扣。
而刘旻要在安西进行这一系列改造、改革,又何尝不是加强其对安西的掌控,以备将来,到分封之时,分享最大的一块肥肉?
问题已然出现,克制终究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一旦克制不住,爆发出来,产生的后果也只会更严重。
事实上就是,刘昉、刘旻、刘晔这三兄弟间,嫌隙已生,刘皇帝在安西吹的“分封”之风,把皇子扎堆往安西派,非但没有形成合力,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离心背德。
造成如今安西内部牵扯的局面,并且越来越严重,寻根究底,问题还是出在老皇帝那边,无他,想当然耳。
现实是,安西是刘旻率领西征将士浴血奋战打下来的,虽然朝廷的支持占了很大比重,但他的统率也是功不可没的。
刘皇帝一个念头,就要对安西进行分封,让刘昉、刘晔兄弟来享受十数年开拓成果,除非刘旻是圣人,才能没有情绪。
要知道,就连安东那边,稍微从安东割了土地、人口给饶乐国,刘文渊那些人都很是不满,安西这边出现类似的怨言,也不奇怪。
同时,也怪刘皇帝事前交待不清,对安西的主次不曾确立,对刘昉的定位没有明确,甚至安西的分封都没有成熟的方案。这样的情况下,产生多少的问题与矛盾,都在情理之中。
如果没有分封这档子事,只是西征,兄弟俩未必不能再像二十年前那样,齐心协力,赴汤蹈火,共建功勋。
又或者,从一开始,就把分封明确定下,把地盘划分好,那同样也不会有这摊子事。大局定下,即便刘旻有所不满,还能真反抗,届时,三兄弟只有报团取暖,一起安西生存打拼下去。
但刘皇帝之所以没有像安东、饶乐那般直接分封,理由是时机还不够成熟,但什么叫成熟,说到底,还是刘皇帝觉得目前的安西地盘太小了
朝廷对安西的开拓经营,更像是开了一个“分公司”,用来分给几个儿子,作为补偿。如果朝廷这个“总公司”继续大笔投入资源,支持西征,扩大“安西分公司”的规模,那么还能继续按照预期走下去。
但是,朝廷政策之大变,几乎就在须臾之间。突然这么一天,洛阳来信了:朝廷放弃西征了,你们先自己玩吧
结果自然是成串的连锁反应,刘氏“三王”之间的矛盾,只是其一罢了。
诚然,中亚地区广阔天地,一路向西,大有可为。但现状是,安西的盘子只有这么大,却有三个王来分,怎么能够?
而一旦分家,要想并力相向,理想状态下自然是未来可期,但具体实施,何其难也!就是亲兄弟间,也要明算账!
曾几何时,刘昉、刘旻曾一起随军北伐,远赴漠北,轻骑绝域,出生入死,百战归来。而刘晔当年,请命从征平叛,也是以刘旻作榜样,要做少年英雄,在榆林时,也是在刘昉的统帅下
然而如今,三兄弟之间的关系,竟到如此微妙的地步,思之也实在令人唏嘘。
刘昉也确实是唏嘘不已,满脸的怅然,沉浸在安西局势思考中的刘昉,突然被一声惊喜的呼声打断了:“末将参加大王!”
抬眼看,只见街左,一名偏将甲饰的军官,正满脸恭敬地向他行礼,方正的面庞间,忍不住喜悦。
刘昉微愣,打量了下,发觉对此人没有印象,据马而坐,问道:“你是何人?”
“末将甘州副指挥使杨福!”
不待刘昉询问,杨福一股脑儿把自己的情况介绍了一遍,严格来说,这又是一个刘昉的旧部,当初在西北坐镇时,刘昉也曾巡视甘州,检视军队,那时,杨福还年轻
得知是河西来人,刘昉疲惫的双目中,也不禁流露出少许追忆之色。河西!大汉!在安西待的日子,还不如当年远征漠北时,但是,刘昉已然格外思念大汉,思念父母了。
安西这边,赵王待得实在是不开心!
路遇杨福,对刘昉来说,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当即邀请他回府,迫切想要了解一下如今河西的情况,以慰相思之苦
第474章 补漏匠
有一点毋庸置疑,不管刘旻打算怎样变革,又抱定了多么强的决心,安西的事情,仍旧没有到自作主张的地步。
固然可以自说自话,但后果也可能是严重的,因此,关于安西变革事宜,刘旻亲自拟了一份详细的章程,上奏朝廷。五百里飞骑,快马加鞭,风雨无阻,及至洛阳,已是六月下旬。
大雨如注,天空雷神阵阵,广政殿内气氛却出人意料的轻松,主要是太子刘旸的笑声显得开怀,这在素来内敛的太子殿下身上格外少见,在场的公卿大臣们心情自然也能放松不少。
“近来,难得收到些好消息,钱若水、姚益恭、王济三者皆是难得的能臣干吏啊!”刘旸畅声道。
怎么说呢,过去几个月,大汉政坛一直都不算稳定,处处事端,难得安宁。中枢就不用多提了,上至太子,下及朝官,无不活在老皇帝的阴影下,喜怒无常的脾气,让人如履薄冰。
地方上,西北官场又经历了一场大整肃,尤其河西、陇右两道,半数的官员都被更换了,其中不乏州府以上的高官,需要掉脑袋的,更有两百多人,影响扩散,关内道也落马了好些官员。
王禹偁为首的一批“改革派”自是痛快了,但河陇的政事却怠误了,很多地方的行政甚至陷入短暂的混乱与瘫痪。
眼见事态扩大,整肃的后遗症的越发突出,太子刘旸坐不住了,亲自找到老皇帝,详细地汇报河陇改弊的情况与态势。
皇帝与太子之间,有那么一番对话,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太子:陛下觉得够了吗?
皇帝:你觉得够了?
太子:足够!
皇帝:为何?过犹不及?
太子:地方政权倾危,豪强反复!
然后,也没有明确的诏旨,但对西北官场的整顿从事实上停止了,按察、御史没有再大举调查弹劾,吏政方面也没有继续大肆换人,大事逐渐化小,然后化无。
比起以往,此次西北官场整顿,持续时间较短,规模也不算大,基本局限于河陇二道,但影响却是一点不小,甚至更为深刻。
杀人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太子的示警,豪强反复。有一说一,大汉的官僚们自有其丑陋的一面,但从维护大汉帝国、巩固刘家江山的角度来偶说,他们也是柱石一般的存在。勋贵需要官僚来平衡,豪强需要官僚来抑制,百姓需要官僚来治理。
虽然前两者,并没有绝对界线,甚至有诸多同流合污、沆瀣一气的情况,但至少在当前政局下,大汉官僚,尤其是庶族官僚们对刘家江山是有重大积极意义的。
吏政需要反腐倡廉,统治阶级需要自我净化,以保持活力,保证战斗力,甚至于,需要用贪官污吏的脑袋和鲜血,来缓解矛盾,安抚民怨。
但是,凡事总得有个度,朝廷在当下的西北,就需要注意到矫枉过正的道理。官场是被肃清了,军政官吏们是被折腾了个够,朝廷权威也树立了,但政权统治呢?却在事实上,不断滑落。
毕竟,官僚们尚且自顾不暇,又何来的心思与精力,去治驭豪强、黔首呢?西北官场在这三十年间,几经整饬,不动则矣,一发必是大案,牵连广泛。
而在数次整顿过后,在某一些地方,已经出现政权旁落的趋势。借着朝廷的整顿,一些豪强、宗族复起,窃取地方治权。
同时,为了统治西北,军政系统内本就吸收了不少宗族部族势力,朝廷的整顿虽然是无差别攻击,那些人同样损失惨重,但漏网之余,却趁机扩张影响,发展壮大。甘州杨氏,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总而言之,刘旸的进言,算是切中了刘皇帝的心理。若是刘旸拿政局动荡、民心不稳那些老生常谈的理由来劝谏,很可能只会招致老皇帝一番斥责。
在刘皇帝看来,朝廷大加吏治,打击贪暴,乱的只是那些官僚,不安的只是食利阶层。民心,首先这个“民”字的定义就需要好生斟酌。
一般的小民,只要官僚不作恶,甚至不需要他们有什么作为,他们就能稳如泰山。官僚与小民之间,也从来只有统治与剥削关系,整治河陇的目的,就是因为地方官员太过肆意妄为,剥削太狠,吃相太难看,小民百姓只有叫好的,何来的怨言?
因此,这样的说辞,是绝不可能打动老皇帝的。但是,当太子拿地方治权与宗族、豪强反复来说事,那大事上还不糊涂的老皇帝,自然得重视起来。
在老皇帝眼中,贪官可恶,可恨,但不可怕,是随时可以拿来擦屁股的厕纸。但倘若因为究贪治吏,导致地方治权旁落,问题才更严重。
于是,及时收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同时,拿下了那么多官员,西北弊政也改了,朝廷的初衷也实现了。接下来,则要进入新一轮的循环之中,就从安抚西北官场开始
事实上,西北官场之弊,屡禁不止,甚至闹到治权旁落的结局。寻根究底,毛病又是出在老皇帝身上。
无他,老皇帝越老越急,每有事,就喜搞运动,搞株连,扩大打击面,进行大面积清洗,这样搞,怎能不出问题。
操切的行事,固然能解一时之弊,但带来的后遗症就不能凭老皇帝的意愿消失了。在当前信息、交通的限制之下,行政效率本就低下,还在西北大搞特搞,不正是让地方豪强抬头的机会嘛。
与之相比,还是太子刘旸那种稳中有进的做法,更适合当下的大汉,做法不同,但最终目的也能达到,同时也更符合“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
大汉的政治,应该更加趋于理性,而不应由老皇帝随性胡来。而大汉的政治规则,本是由刘皇帝而发,但如今,很多规则都被他自己打破了,这对大汉的政治生态来说是十分不利的。
不得不说,老皇帝已经不太适合继续统治这个帝国了,由老皇帝而产生的各种问题,已经深重地影响到帝国,影响到整个帝国的方方面面,而太子的补漏,事实上已经开始了
比起河、陇整肃,还有便是老生常谈的税改问题了,虽然已经没有那么轰轰烈烈,但对帝国的影响显然要更为深远。
距离税改,已经进行三年了,到今年,已经在全国全面展开了,同时,各种问题也开始集中爆发了。最显著的问题有两点,一是来自地方的阻力,依旧存在,不敢当面与朝廷相抗,但迂回周旋的招数是层出不穷。
就拿土地清丈来讲,朝廷数次下诏,让诸道州把清丈结果汇总上报,但至今为止,也只有京畿、河南、榆林、江南四地做到了。
其余道州,要么是没完成,要么是上报的数据不实,看着都假的那种,最过分的还得是河陇,三年了都还没有开始,问就是“西征”的原因
申斥也好,惩罚也好,地方上总有话说,当然,这个问题普遍,但总有解决的一天,终会得出一个让朝廷满意的数据。
相较之下,第二个问题就要让人头疼得多了,那便是税改官吏的问题。任何改革,任何政策,想要推行,都离不执行人。但是,执行人的素质是参差的,以及对政策的理解也有高低,到了地方,自然也难免群魔乱舞,而最让上头恼火的,就属那种的阳奉阴违以及故意曲解者。
今年以来,不管是监察机构,还是地方举报,关于税改官僚们“胡作非为”的弹劾,是如雪片般飞往政事堂。
其中,固然有对改革派的抨击,有诸多不实之处,同样,有许多人、许多问题也确有其事,看得让人肝火旺盛。
而太子刘旸所提到的“钱、姚、王”三人,就是在地方,政绩出众,官声很好,同时在税改上成效显著的三名官员。
第475章 吃人的河陇,备灾
钱若水、姚益恭、王济三人,分任诸道,算不得什么高官,职级最高的钱若水也才是镇州判官,还没跨入“正州”级,姚、王二者还是县级官员。
在最近一批对全国州县官僚的政绩、功能考察中,三者却名列前茅,成为一百多名地方官员中的佼佼者,作为第一波提拔名单提交给政事堂审核。
而这三者,能被太子刘旸特地点出,自然也是有些“内在”联系的。钱若水曾在大理寺任职,当时就以清干著称,到了地方,干出些成绩,被提拔是自然而然的。
至于姚益恭、王济二人,则相对有点特殊,不是特殊在二人乃同科进士出身,而是二者都曾被太子选中,在东宫担任郎官,后来被外放地方,可以说姚、王二人是被太子调教出来的。
朝中有人好做官,当那个“人”是监国太子,而本身具备一定才干时,嘉奖升迁又怎会少了他们。甚至于,把钱若水与二者放在一起,都是为了让太子在此事上显得不那偏私。
此时广政殿中,除太子之外,还有四名大臣。轮执的的赵匡义,深沉依旧;发如白雪、满脸斑驳,看起来昏昏欲睡的老相赵普;一如既往地端谨厚重的吕端;还有便是新履任不久的洛阳府尹宋准。
“钱若水清干、姚益恭宽济、王济刚猛,三者风格各异,但理政治民也各具其法,更难能可贵者,是能正确地领会贯彻朝廷意志.”刘旸的目光落在吕端身上,将三人夸奖了一顿。
闻弦歌而知雅意,吕端起身,平和而从容地说道:“回殿下,关于三人的下一任安排,吏部审核已毕,钱若水知汾州,姚益恭迁涿州,王济调同州!”
闻言,刘旸明显犹豫了,沉吟少许,方抬指做出指示:“似这样的干吏,以寻常州职相托,固然是按部就班,也相信他们能不负所托。不过,陛下曾言,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如今地方道州,哪里最缺人才?”
吕端何人,从太子话里,已然听出了些味道,稍作思考,便请示道:“请殿下示下!”
刘旸直接道:“河陇不是还有些空缺,让吏部颇为头疼吗?那就把这三人,悉数派去!西北,能磨人呐.”
“是!”注意着刘旸的表情,吕端郑重应道。
然而,太子最后那声悠叹却让吕端回味无穷,西北确实能磨人,但同样能吃人,对于天下绝大多数官员来说,西北都不是个善地,甚至可以说是个恶地。
这么些年,西北官场究竟倒下了多少能才干吏,又埋葬了多少青年俊才,就是吕端这个吏部尚书,不查档案,都难清楚。
开宝年来,若论官场变幻之无常,翻转之剧烈,同时时刻为朝廷关注的,数来数去,恐怕也只有西北诸道了。
西北确实是座大熔炉,正常人进去,不脱层皮,是很难闯出来的。而眼下河、陇的局势,则更显诡谲了,任务压力也重。
西征弊政停罢后,紧接着需要休养生息,这是费神劳心的事,关键在于,要摆平那些“西征派”;
同时,税改工作也得着手推进了,这也是舔食伤口的一种办法,同时也是对既得利益集体的宣战,一场改革派与保守派之间的角力是免不了的,而以西北官场的尿性,绝不可能平平稳稳地就过去了,当初潘佑在京畿道的改革,严格意义上来讲,反对派还是很温和的;
还有一条则是,对地方豪强、宗族势力,需要进行一定的打压,借着几次朝廷对西北官场的整顿,有些地方势力确实在不断抬头,用他们最擅长、最习惯的办法在阴影处与朝廷较着劲。
此番整饬,与以往有着很大的不同,那就是,所有空缺的官职,州县以上,全部由外部调入,或从京畿外放,或从外州选调,就是没有任何一个州县官是从本土提拔。
朝廷的态度相当明确了,这就是在河陇搞了一场无差别攻击,也正因如此,到如今,河陇的人事安排还没有调整完毕。
在此前提下,河陇地方官的素质要求是很高的,一般人很难把握住。可以想见的是,西北在接下来几年,依旧不会消停,一场外来派与地方派的激烈斗争,从朝廷此次人事调整开始,就已经酝酿着了
这样的背景下,刘旸却决定把钱、姚、王三人放到河陇去,这固然是一种认可与看重,但同样也是一种考验。
对三人而言,是福是祸,实难说清。三块好钢,未来究竟是锻造成一把国之利器,还是被熔化消解,谁也说不准
殿外夏雨依旧,有如倾盆而下,哗啦啦的雨声给人一种轰鸣之感。刘旸可顾及到吕端那谨慎面孔下异样的心思,背着手缓缓踱到窗边,伸手将窗棂推得半开,密集的雨点借着风势扑面而来
望着室外的雨幕水雾,刘旸眉头紧锁,叹道:“水火无情啊!每次如此雨势,都让人胆战心惊的!”
“殿下忧国忧民,臣等敬佩!”开口恭维的,乃是新任的洛阳府尹宋准。
在吕蒙正贬官后,空出来的洛阳府,自然又经过一番明争暗斗,最终拿下这个关键位置的,乃是时盐铁使的宋准。
宋准年纪不小,能力也不是那种惊才绝艳,在朝中的资历更属小字辈,不过,状元+太子的青睐,也足以让他在诸多对手中胜出了。
雨大成灾,此番宋准到政事堂来,恰恰也是汇报洛阳府在防备水灾上做的准备,同时来谋求一些官储、救急物资的调配,以及巡检司下应急救灾部队的指挥配合。
作为帝都,在这等事务上,官僚们还是比较重视的,毕竟不能让京师给淹了,尤其是宋准,他才上任没多久,更不敢有丝毫大意,洛水可是浩浩荡荡地穿城而过,不允许在此事上有任何重大疏漏。
对于宋准,刘旸显然还是很信重的,直接说道:“京畿这边,我倒是没有过分担心,有宋卿及诸公在,有京畿丰沛的人物力储备,料想也能安稳度过!我忧心者,乃是大河下游,每年雨季,沿河州县都难免受灾,今年这雨势,似乎又有些不寻常呐.”
刘旸的担忧也是有道理的,这些年,黄河沿岸,是小灾不断,官民损失虽然不少,但还没有到那种伤筋动骨的程度。
距离上一次黄河特大型水灾,还在开宝十年时期,距离今已经快二十年过去了,大河安分了这般久,讲道理,突然发一次怒,也是很正常的事。
中国,从来都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国度。同时,更让刘旸不放心的是,这么多年过去,沿岸的防洪泄洪设施,可还牢靠,可还足使用?对于这点,刘旸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感受到太子的忧虑,在场几名大臣,面色都不禁沉凝。而一直在闭目养神的赵普,此时也慢慢地睁开眼睛,环视一圈,目光投向刘旸,拖着苍老的声音道:“殿下不必过分忧怀,政事堂已发制,晓令沿河诸州县,严加防备!”
“仅靠提醒,远远不足!”听赵普这么说,刘旸当即回过头来,严肃道:“立刻挑人,派遣巡河御史,就近督促,同时,让周遭道州,做好最坏打算,一旦水势不可控,即行救人救灾!黄淮一体,大河不稳,淮水岂得安宁,两淮地区,也要提醒到位!”
停顿了下,刘旸又转向赵匡义,道:“东京,广阳伯可亲往东京坐镇!”
第476章 赵匡义留台,丧龙钟响
听到刘旸的提议,一直“心如止水”的赵匡义微讷,眼睛以高于平常频率快速眨动几下,随之而动的自然也是心思。
去东京坐镇?这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洛阳这边的氛围太压抑了,有老皇帝在,有太子、赵普在,他的政治活动空间极受限。
东京则不然,即便其直辖河南、两淮三道的权力在赵普的推动下被收回了,但那仍旧是大汉名副其实的帝京,论为京时间,可比洛阳要长得多,论繁荣程度,洛阳有朝廷入驻也才勉强与之打个平手。
朝廷在洛阳待得越久,东京非但没有地位旁落,反而引发了更多人对开封的想念,讲道理,自从符后驾崩,扶灵西来,又过去好些年,皇帝该回去瞧瞧了吧
当然,赵匡义并不在“返京派”之内,做过多年洛阳府的他,论根基在洛阳这边可要深得多。洛阳府前后那么多任府尹,论对城市经济发展、制度建设、民生关怀,没有任何一任能比得上赵匡义,如今洛阳府的许多气象,都是在赵匡义任上便奠基的。
若不是因为滑州贪腐案,其弟赵匡美与那干犯罪的勋贵子弟也有牵涉,再干个几年,赵匡义与洛阳之间的绑定会更深。
即便如此,洛阳府下属及其周遭州县,有大量官员,都是在赵匡义主政期间提拔的,十数年下来,其中有很多都已走到京畿官场的高位上,成为赵匡义权势影响的重要支撑。
不过,对于现如今的赵匡义来说,上看,注意力更多地停留在权力中枢。
下边的门生、故吏,更大的价值体现在权势下沉的时候,需要有那么一批人摇旗呐喊,办差做事,在高层的斗争上,反而不会起到多大作用,甚至是反作用。“结党”这个词,永远是权臣脑袋上悬着的一把刀。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太子提出让自己前往东京坐镇,赵匡义在快速的权衡过后,动心了。比起在洛阳“蹉跎”,到东京那边,既可以摆脱皇帝、宰相的阴影,在自己的权势前途上还能另辟蹊径。
帝都洛阳期间,为了强化集权,东京留台的地位是日趋势弱,这些年编制缩减,留台长官职衔降等,但终究没有被废置,只要自己一去,形势不就发生变化了?
他赵匡义,终究是政事堂排名前三的宰臣,由他总管东京留台事务,意义顿时就不同了,至少规格能够恢复到过去的水平。
如今政事堂几大宰臣,排在赵匡义之前的,就只有赵普与鲁刘暧了,赵普再厉害也老迈不堪了,这两年的衰朽是肉眼可见的,至于刘暧,更是老皇帝一时找不到合适皇室人选用来充数。
按理说,留在洛阳对赵匡义来说是最有利的,一旦老赵普出个岔子,接替人选除了他“小赵相公”还能有谁。
若是十年前,赵匡义还真会这般想,也会这般计划打算,但如今,能有其他选择,那也是果断决定。究其原因,是赵匡义“悟”了,只要老皇帝在,他赵匡义就永远不可能“登顶”。
因此,早早地赵匡义就把主意打到老皇帝身后去了,等待着太子登基的那一日。这也是近些年,赵匡义保持低调随和的原因,不再搞事,一心一意做大汉的良臣贤相。
如果能去东京,虽然暂离朝阙,但也能远离对自己威胁最大且完全无法预测、控制的老皇帝,同时在东京继续经营耕耘。最好的预期是,有朝一日,两京并力,共拥当朝
心中有了想法,但面上却表现出纠结,赵匡义看向刘旸,一副踌躇的模样,说道:“殿下,当前雨灾未成,还不到要臣去东京坐镇的地步吧。况,宰臣留台,还还需请示陛下!”
“未雨绸缪而已!”刘旸表现得很干脆,环视一圈,道:“至于陛下那边,政事堂这边做出决议,提交请示,想来他老人家也不至否决。只不过,对于此事,赵相、吕相可有异议?”
闻问,吕端琢磨了下,看了看太子与赵匡义,拱手道:“有备无患,有广阳伯亲往,就近协调,当可无虞!臣附议!”
吕端言罢,老赵普也睁开他那双迷蒙的老眼,轻声道:“老臣没有异议!”
赵、吕二相附议了,那也基本可以按照政事堂的一致决议来办了,正常情况下,以老皇帝之刚愎也很少推翻,可以说,赵匡义留台东京之事也就定下了。
不得不说,此时赵匡义还真希望此次雨水能够酿成一场大祸,否则,他去东京的名义就短缺了
就在赵匡义猜度着刘旸让自己去东京的原因时,鲁国公刘暧走了进来,四下一扫,盯准刘旸,凑上前,递上一道公文:“太子殿下,安西都督府上了一道表章,事务重大,还请审阅!”
刘暧是接替吴公刘晖的相位,但从小到大都是小透明的他,哪里能承担起政事堂的职事,在这方面,连刘晖都比不了。
于是,堂堂的皇子、国公、宰臣,这几个月在政事堂,更像个跑腿的职事官,技术性的活干不了,有见地的提议也没有。但同样的,比起小心思不断、小手段频繁的刘晖,刘暧这种平庸的表现,反倒受到了极高的赞誉。
毕竟,再平庸,那也是老皇帝的儿子,谁又敢小瞧?同时,一个安分无害的皇子在政事堂戳着,多给一份尊重又有何难?
对于这个从来安分守己的弟弟,刘旸的态度自然不失亲切,示意他坐下的同时,自己阅读起安西的奏表。上书内容,自不必细述,不外乎是刘旻打算在安西推行的新制,而这些东西,也让刘旸眉头大蹙。
见众臣关注着自己,满带好奇,刘旸轻轻吐了口气,手中奏章扬了扬,道:“安西这道奏章有些意思,诸公先传阅一番吧”
殿外的雨声逐渐降低了些,随着安西改制请示奏章的分享,殿中的气氛逐渐变得微妙了,政事堂的衮衮诸公们,表情之变化也实在值得玩味。
资历最低的宋准是最后阅读的,同时也是最先表态的,甚至显得有些愤慨,一脸的肃穆道:“魏王这是想做甚?殿下,绝不能同意此奏,否则我大汉体统必将被破坏!”
“宋卿不要着急——”见宋准这副激切的样子,刘旸不由出言安抚,不过,才开口,便被一阵钟声打断了。
包括刘旸在内,堂间众人都面色大变,似宋准甚至站了起来。钟声是来自内廷的,音色、频率在皇城内是具备唯一性的,一声一声的,仿佛敲击在众人心头。
默默地数着,一共敲击了七下,方才停止,同时,心情也莫名地一松。余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公务暂时是议不了了,刘旸率先动身,前往垂拱殿见驾。
上一次,这“丧龙钟”敲响时,还是秦王刘煦的丧报抵京,也是七下。显然,此番宫内又有贵人薨逝了。
见太子动身,其他人也紧随其后,至于适才钟声初起时各自的异样,都很有默契地选择忽视……
第477章 孝敬皇后
刘旸一行很快就半途变道,收到消息后转向瑶华殿,去世的自然不是刘皇帝。
若是老皇帝突然驾崩,自然是天崩地裂,但宫廷内部的氛围绝不会这样,刘旸以及公卿大臣们必然是秘不发丧,在第一时间掌控皇城,接管政权,甚至让整个洛阳都进入临时戒备状态,待一切处置完毕,局面稳定了,方才宣布丧讯,敲响丧龙钟。
对于里头的门道,刘旸等人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当丧龙钟突然响起之时,政事堂间这干人等的反应也的确值得玩味。
很多时候,下意识的反应,往往是最真实的,所幸当时没有外人,否则让老皇帝知道了,又不知要作何感想,发何癔症了。
时间尚早,方辰时两刻左右,老皇帝已然先行赶到瑶华殿,大概是感受到了殿中压抑而悲伤的气氛,外边又开始狂风大作了,雨声也渐大。
寝室内,高贵妃就那么静静躺在榻间,没有了平日的刚烈与急切,此时显得平静极了。那张面庞早就不复年轻时的魅力多姿,但在老皇帝眼里,却是那样的熟悉与亲切。
怎么就突然没了呢?人昨日都还好好的,还少有地同自己吃了顿晚膳,前几日还中气十足地就刘晞父子在西南“受苦”之事与自己争辩一番,怎么一夜过去,便阴阳两隔了?
此时的刘皇帝,昏花的老眼有些迷蒙,更有几分茫然,脑子里一片混沌,来不及悲伤难过,也谈不上什么萧瑟凄凉,只是有些疑惑罢了……
贵妃具体什么时候去的,不得而知,只是清晨为侍者发现之时,人已经凉了。当然,瑶华殿的内侍宫娥们,不至于如此业余懈怠,只是最近贵妃睡眠不好,甚至几宿地彻底难眠,昨夜伴驾回来后,难得地睡得安稳,宫人们体谅贵妃,也畏惧贵妃,自然不敢打扰,于是乎,人去了都不知……
内宫外臣不得擅入,政事堂那干人等最终到达瑶华殿的只有刘旸与刘暧二人,赶到之时,见着的正是一干战战兢兢的宫人。不待通报求见,老皇帝已然走了出来,步伐异常缓慢,一张沧桑的老脸上,看不见丝毫生气,着实骇人得很。
刘旸与刘暧赶忙见礼,不过老皇帝却没搭理他们,而上偏头看向垂着脑的胡德:“昨夜伺候贵妃的人呢?”
胡德哪敢怠慢,赶忙道:“四人都拘在庑下,官家是否要查问?”
“问什么?”刘皇帝冷冷地反问了句,旋即淡淡地吩咐道:“全部处死!”
“是!”胡德回答地不带丝毫犹豫,并且迅速出殿去安排了。此时此刻,他心里除了希望这那四名贱婢地脑袋能让老皇帝息怒之外,别无他念。
至于同情心什么的,在这宫廷之内属实是一件奢侈的东西,在这样的局面下,能够保全自身,都是一件幸事了。
就是素来以“仁慈宽厚”著称的太子,也没说些什么,一张脸除了严肃之外没有其他表情。那四名宫人的下场是注定了的,就是刘旸也觉得该死,主人都死透了,才发现异状,想想若是老皇帝驾崩了,也是这般,那中间能浪费多少时间,引起多少不可测的变化
“你们来做甚?”老皇帝这才把注意放到刘旸兄弟身上。
闻问,刘旸依旧保持着一个谨慎的姿态,答道:“近日来,京畿雨水不断,河水暴涨,臣虑有水患之忧,正与诸公商讨防洪备灾事宜,忽闻钟响,特来问安.”
刘旸地回答略显啰嗦,不过,此时脑子本就有些迟钝的老皇帝倒也没想太多,只是下意识地颔首道:“你们有心了,贵妃侍候了朕四十多年,突然一去,朕这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陛下节哀!”见老皇帝终于露出了点伤感之色,刘旸顺势温言劝慰道。
老皇帝摇了摇头,突然趔趄了一下,刘旸兄弟见状,眼疾手快地上前搀住,一左一右把刘皇帝架到一边的椅子坐下,刘暧更是有些焦急地叫唤:“太医!传太医!”
“不用了!”老皇帝眉头紧皱,似乎在恼火自己的不中用,伤神地按了按额头,抬眼冲刘旸道:“朕无事!此处你们也帮不上忙,回广政殿去吧,国事重要,地黄淮两岸万千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危更重要”
“这”对此,太子显得很犹豫,一副不大放心的模样,沉吟少许,方严肃地朝刘暧交待道:“八弟,你就在此照料着,有什么事,派人到广政殿通知我!”
“是!”刘暧郑重地应道。
再度朝老皇帝一拜,恭敬礼数做到极致,得到眼神反馈之后,刘旸方才缓缓退去。
宫廷之内从来是没有秘密的,何况丧龙钟敲响之时,整个皇城周遭都听得到。很快,宫里宫外的大汉权贵们都得到消息,紧接着,一个个贵妇们都代表府上赶到瑶华殿,显然,探听消息情况是她们最主要的目的。
当然,也有真心实意的,比如老皇帝与高贵妃所生的高德公主刘蒹(开宝十三年改封),她在收到消息后,便有些神魂大丧,急匆匆地往瑶华殿赶。
老皇帝这辈子,一共就七个公主,老五淮阳公主刘萱当年因驸马案殉情自杀之外,其他都已成婚生子。
最受老皇帝疼爱的,毫无疑问是大公主刘葭,至于二公主刘蒹,从小就和她娘的刚强不同,走的是温婉路线,不急不躁,不争不抢,一向让人省心,从来没闹什么幺蛾子。
就连成婚也是听从老皇帝的安排,19岁就嫁给了已故英国公柴荣之子柴宗训。柴宗训虽然没能继承柴荣的衣钵,也不像几个兄长那般走仕途,至今也只在秘书监挂了个秘书郎的闲职,一副闲云野鹤的逍遥的性情,与刘蒹倒也相和谐,成婚近二十年,安安稳稳,琴瑟和鸣,颇令人羡慕,也是京城权贵中的“模范家庭”。
与刘蒹一起赶到瑶华殿的还有两个男一女,两个少年正是青春年华,少女十岁左右的玲珑模样,正是刘蒹亲生的三个儿女,柴熙宁、柴熙让、柴熙瑾。
比之更早的,是柴宗训,他少有地在秘书监当值,来得也慌张,一身袍服湿了一半,额头也是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确认了贵妃的死讯,夫妻俩是哀恸不已,刘蒹甚至哭至昏厥,高贵妃就那么一双儿女,虽然更关心刘晞的政治前途,但对刘蒹也从来没有亏待,母女俩的感情也是真挚的。
至于柴熙宁、柴熙让、柴熙瑾三兄妹,也都跪在寝室外,嚎啕大哭,提前嚎起丧来
见着这一家子的动情表现,老皇帝麻木的眼神中终于出现了少许波澜,甚至涌现出一些难得的泪滢,连擦数次,方才擦干。
贵妃的丧礼,自然是高规格的,仪制上仅次于符皇后,毕竟,高贵妃在汉宫、在老皇帝心中的地位,都不能算低,在朝还有高氏家族这样一个外戚。
当然,这些年,高家因为子孙平庸的缘故,有所衰落,甚至被赵家赶超,但作为一个老牌的权贵家族,其底蕴是永远无法小觑的。
同时,老皇帝还追封高贵妃为孝敬皇后老皇帝知道,贵妃生前就希望得到一个皇后的尊号,但不管是为了朝局稳定还是江山传承,都不能。
不过,生前弗许,死后追封,也算老皇帝最后的心意了
第478章 开宝二十九年
就像是在逃避什么一般,从开宝二十八年立秋开始,老皇帝便驾幸洛阳西苑的上阳宫,并且一待就是半年多,不愿回宫,不愿动弹。
后妃乃至公卿大臣们想要谒驾,也只能赶到上阳宫,甚至于中秋、冬至这样的大节,都不愿露面,只让太子依仪制主持庆典。
老皇帝就好像回到了年轻时那般,有些自闭了
唐时的上阳宫,早在战争的破坏与岁月的侵蚀中败落,前后废弃了近两百年。当初对洛阳进行大建之时,也顺带着做了一番修葺,当然,从整体规模上来看,修复后的上阳宫比不上唐时的恢宏壮丽,仅剩一个名头罢了。
老皇帝选择上阳宫“静养”,或许也正图一个清净。上阳宫的主体依旧是观风殿,也是修复得最完善的殿宇,坐西朝东,每日既能直面旭日之东升,也正好供老皇帝默默凝视紫微城。
已经是开宝二十九年,春风尚寒,碧草才刚冒出芽儿,绿意正在逐渐浸染大地,元夕盛典上露了个面的老皇帝,没在紫微城待几日,就有回到了上阳宫窝着,脾性与行为,是越发怪异。
观风殿前的御阶上,架着一张龙床,老皇帝就那么裹着张锦被,瑟缩在床上。和煦的春阳释放着浅浅的温暖,照出的却是一张潦草而丑陋的老脸,花白的头发与胡须,都像是几日没有打理过的样子。
如今,随驾的宫人在伺候老皇帝这件事上,最大的麻烦就是帮他理发,因为他开始掉发了。发际线不断后移,顶也快谢了,这让老皇帝很不开心,面相老丑还勉强能够接受,谢顶秃头可就真羞于见人了。
而对侍候的宫娥而言,虽不至于因为薅掉了老皇帝几根发丝就掉脑袋,但老皇帝每每露出阴沉的表情也实在太吓人了。
时至如今,老皇帝的状态已经完全不能用正常人来形容了,前些年,或许还可以说他衰老、迟暮、萧索,眼下,却更多了几分颓丧与堕落,那是一种心志都快被岁月磨平的感觉
如今的老皇帝,酒不能畅饮,饭不能尽享,女色则有心无力,骑马狩猎也没那体力,至于亲友情感,也是越发淡漠,整日的精力不济,昏昏沉沉。
唯一还惦念的,坚持的,就是苦苦地守着手中的权力,不再像一条真龙,更像一条老狗,可怜巴巴地守着
而这份固执的守护,在岁月的消磨下,也逐渐不稳起来,一个怠政多年的皇帝,一个身体不爽的老皇帝,还能牢牢地把握住权力,这本身就是一件不现实的事。
只不过,老皇帝开国肇业的威望实在太高,并且“淫威”日盛,上层权力之间有足够的制衡,那套运行了几十年的体制也足够稳定,再兼太子表现得足够有耐心。否则,少任何一点,剧变恐怕就在须臾之间爆发了。
如今的老皇帝,大抵也只剩下一具衰老的躯壳了,连雄心壮志都逐渐变成一种不知所云的固执,至于忧国忧民的闲心,也不知被遗忘到哪里了,提起都没有多少兴致。
身体的腐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灵魂都跟着堕落了,这对于一个专制帝王来说,也有些可悲而残酷。而更可悲的,是老皇帝连满足自己私欲都显得有心无力了。
“官家,太子殿下求见!”隔着一丈远,胡德便躬下腰,谨小慎微地禀道,生怕打搅了老皇帝“春眠”。
不见回声,老皇帝就像真睡着了一般,也没有丝毫的动静。对此,最难过的莫过于胡德了,多少给句话啊,太子殿下还等着了,一直到腰都酸了,还不见动静,在胡德犹豫是否要再开口时,老皇帝慢吞吞的声音终于传来了:“宣”
突然睁开双眼,就像是一头苏醒的怪物,老皇帝望了望天,阳光并不是刺眼,以他的眼神,能够依稀望见,碧空白云之下,几只纸鸢正在东南方向飘飞。能够在宫苑中放飞风筝的,该是宫中的贵人了。
在老皇帝思索是谁之时,太子刘旸走近前来,谦卑地行礼。老皇帝反应略呆,等了一会儿,方才收回目光,示意赐座。
“你打扰到朕睡觉了!有何事,说吧!”老皇帝道。
闻言,刘旸面无异色,还是先告了个罪,方才从容奏起事来。这算是刘旸的日常任务了,隔三差五,总要挑些军政大事亲自来向老皇帝汇报。
这也是刘旸在长期与晚年老皇帝交流中摸索出的经验,甭管老皇帝愿不愿听,他的态度得表明,尊重得给够,哪怕让老皇帝厌烦了,也得来,越厌烦越要坚持。何况,刘旸也隐隐有种预感,苦日子应该快熬到头了
“三弟上奏,说他身体有恙,难堪重任,希望朝廷能另委大臣前往吐蕃,坐镇逻些!”
一则消息,让老皇帝眼睛瞪大了,扭头直直地盯着刘旸:“怎么回事?严重吗?”
“奏章上言,只是小疾!”刘旸沉声禀道:“只是,在大事上,三弟从来不是推脱懈怠之人,他既上奏请离,想来的确是身体难堪其负。吐蕃的僻处雪域高原,地理气候迥异于中原,环境恶劣,据闻入蕃的将士,即便身强力壮,也有不少染疾,乃至病亡者。
为三弟身体着想,窃以为,朝廷当降制,召其离蕃,先至成都休养。待其康复,再行还京”
刘旸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诚恳,听其言,老皇帝仔细地注视着太子,似乎在审量他流露的感情是真是假。
可惜,刘旸表现得滴水不漏,连呼吸的节奏都差不多,感受不到丝毫异样。良久,老皇帝放弃,抬手指示道:“就这么办!刘晞去吐蕃,也有将近两年了吧!”
刘旸颔首:“自前年‘吐蕃大会’开始,三弟便坐镇逻些,一年半载下来,吐蕃乱事频频,至今局势初定,朝廷对逻些与蕃南的控制进一步加强,都是三弟运筹帷幄之功,可谓劳苦功高.”
太子一点也不吝惜对晋王在吐蕃的功劳,听得老皇帝心情也宽慰许多,沉吟少许,又怅然道:“贵妃去时,刘晞就没能回京,半年多过去了,陵前恐怕都是荒草丛生之景。得让他回来,给他娘扫扫墓!”
“是!”刘旸应道,又顺便请示道:“三弟离任,何人继之,还请陛下垂训!”
“政事堂有何意见?”老皇帝问道。
刘旸拱手:“臣等以为,可以尹继伦权吐蕃事务!”
“尹继伦”老皇帝咀嚼了下这个名字。
刘旸道:“吐蕃局势,剿更重于抚,需以重典纠治。尹继伦有勇略、有见识,又多年在川西领军,熟悉当地情况。率军入蕃来,表现出众,扑灭了大小十三次叛乱,功勋卓著。用熟不用生,若三弟离任,眼下,暂时没有比尹继伦更适合坐镇逻些的大臣了!”
默默地听取着刘旸的介绍,老皇帝努力地回想,当初吐蕃动乱之后,是谁决策让尹继伦领军入蕃支援的,是太子?苦苦调取记忆,但实在太模糊,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过,就同过去几年大多数的情况一般,老皇帝并没有否决,道:“既然政事堂已有决议,就降制吧!”
“是!”
“宋准那干人,还在闹腾?”老皇帝突然问起一事。
“闹腾”这个词从老皇帝嘴里说出,性质显然就严重了,甚至可以看作是一桩政治事件了。当然,也确实是如此。
宋准闹腾的,自然是安西那边的改革计划,就同刘旻、向德明提前预想到的那边,当意图上报后,哪怕进行了一些修饰与遮掩,到了洛阳朝廷这边,依旧是巨大反响,可谓是一片哗然。
站在高位的宰相们,富有政治智慧,没有轻易下场,但群情汹涌不是他们的沉默就能止得住的。而跳得最欢,措辞最激烈,态度最强硬的,正是当日奏章呈达的洛阳府尹宋准。
在宋准那些人看来,刘旻打算在安西进行改革,违法乱制,甚至完全背离大汉的基本政治原则,如同异端一般可恶。
简单地讲,就是有违祖制,断不能容忍,虽然在老皇帝这个大汉最具备权威的“祖宗”还在世的情况下大谈祖制,是一件很魔幻甚至略显荒诞的事,但以宋准为首的一批朝官,为了维护大汉的体统,也是亮明旗帜,直接针对魏王刘旻,猛烈地进行抨击。
闹腾得很厉害,传到老皇帝耳中,第一反应,也不在事件本身,而是拷问起宋准居心何在!老皇帝直接就联想到了吕蒙正,这一前一后两任洛阳府尹,间隔不过半年,却不约而同地掀起事端。
一个针对他的爪牙皇城司,一个干脆针对起他的儿子了,真真是胆大妄为,不知敬畏,天家的威严在这些人眼中,还算什么!
诚然,宋准等人的主张有一定道理,“意识形态”方面的斗争比起制度上的分歧要更加严重,也更加凶险。但在老皇帝看来,这只是宋准为了自身利益而掀起的政潮,安西的改革,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这样的情况下,老皇帝对宋准,自然生出了些许厌恶,甚至于,很容易就想到刘旸了。毕竟,宋准这个洛阳府尹都是太子给抬上位的。
于是,此时主动问起,老皇帝语气也颇为不善:“折腾半年多了,还不依不饶的,政事堂也没个决策,就这么拖着?其他人没主意,你这个太子也没个准确的态度?”
面对质问,刘旸心中微沉,抬眼瞥了下老皇帝,方才缓声道来:“回陛下,宋准已然西去.”
第479章 开宝二十九年2
“西去?怎么,隔空口诛笔伐不够,还要亲自去安西骂仗?”老皇帝嗤笑道。
见状,刘旸眉宇间流露出少许阴郁,深吸一口气,一顿一顿地说道:“陛下,宋准是,驾鹤西去”
“咦?”这可是真让老皇帝意外了,甚至惊奇地扭头看向刘旸:“死了!”
刘旸禀道:“宋准昨夜于家中病逝,据闻,他积劳成疾,抱病已久。”
对此,老皇帝沉默了,不管如何,洛阳府尹这样地位的臣子,不是普通官僚,是值得皇帝多几分关注与重视的。
思忖片刻,老皇帝脸上露出一点意兴阑珊的表情,把手放回被衿内,就像收回张舞的爪牙一般,感慨道:“有些可惜了,宋准也就五十出头吧,状元之资,儒雅风度,当年高中之风采,至今让人记忆犹新啊!”
当然,这也就是老皇帝嘴上说说罢了,只不过人死了,没法计较罢了,若是嘴上再不饶人,那他这个皇帝就过于小气了。
同样的,若太子的汇报再完整些,那宋准也说不定是什么结果。比如宋准到死都还在写奏章,在他的书案上还留下一份没写完的政论,用最后生命时刻写下的东西,顾忌自然少了很多,言辞也更加激烈,足以让老皇帝动杀心的那种
琢磨几许,老皇帝又冲刘旸道:“话说回来,安西之事,你打算如何回复?总不至于,就这么拖着吧!刘旻已经把安西的局势,说得十万火急,刻不容缓,洛阳朝堂,还需要商讨多久?”
“臣工们见解不一,争论很大!”刘旸答道:“恳请陛下降旨,一诏定乾坤!”
老皇帝当即斥道:“什么事都要朕来拍板,那要你这个太子做甚!以你在朝中的威望,还有什么事是做不了主的?去年连水灾都能提前预见,筹谋抗洪,预防准备做得那般坚决果断,小小的安西事务,你告诉我没法定论?”
老皇帝这话,有些含沙射影的意味,刘旸听了,也稍稍埋下头,考虑少许,应道:“以臣之见,若安西局势恰如其言,若安西军政制度不得不改,那因地制宜,也不失为一个应急良策。
宋准等臣,固然是一片忠心,为国谋言,但终究不了解安西的实际情况,治国之策,也不好一概而同。
若照本宣科,丝毫不加变通地在安西推行汉制,只怕会适得其反。
因循守旧,未必是错,但若因此而致安西有失,辜负安西十数万军民十数年奋战开拓之功,那就是大汉历史之罪人”
刘旸一脸从容地说出这番话,不过心中的想法则是,制度哪有一成不变了,早在安东,破坏中央朝制律法的事务就多了去,安西这边,不过是刘旻的步子迈得更大而已。
而对于刘旸能说出这番话,老皇帝并不奇怪,好奇的只是,明明有此见解,此前为何不表态。
审视着刘旸,老皇帝以一种调侃的语气问道:“不怕法统被破坏?不怕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老皇帝所说,可是宋准等臣僚所持的核心论调。刘旸感受到了一丝嘲弄,不过面色依旧平静,不见异状,沉吟了下,道:“自古以来,小邦能乱大国者,问题出在大国自身,而非小邦。”
对于这个回答,老皇帝似乎挺满意,换了个侧卧的姿势,幽幽道:“此等见识,倒不负你多年秉政!”
随着老皇帝这句话落下,也就代表着近半年的争端即将落下帷幕,着安西改制的之事,洛阳朝廷不再设阻。同时也意味着,朝廷对安西军政的进一步放宽,今后安西的事,魏王说了算,距离安西封国,不远了
讨论完涉及两个皇子的事,刘旸继续进行着他的汇报,道:“山阳来报,契丹于越耶律休哥病逝了,据传,是因为去年征讨乃蛮部的战事中为流矢所伤,未愈,今春伤口崩裂而亡”
“契丹!”听此消息,老皇帝明显愣了下,眼神都有一抹恍惚:“有多久没有听到关于契丹的消息了!耶律休哥,那可是漠北契丹最能打的统帅了吧,这二十来年,契丹能够在漠北苟延残喘,此人厥有大功!他一死,契丹还能依靠谁.”
世界线变了,只剩下漠北栖居的契丹,情况自然也与历史大不相同,在人才上不再如历史上那般充盈,随着耶律贤留下的那批老臣或老或死或逃,以及当年那场对汉臣的清算过后,如今契丹王耶律隆绪手下能够倚重的文武就更只剩大小猫三两只了。
耶律休哥由于过去二十来年的功绩,在漠北契丹是旗帜一般的人物,影响力巨大,说是擎天柱石一点不为过,他这一死,对契丹而言就有如晴天霹雳,损失几乎是无法挽回的。
听到老皇帝的感慨,刘旸接话道:“接替耶律休哥的,有两人,耶律元宁以及萧挞凛,二人分掌军政。”
“萧挞凛!”对耶律元宁老皇帝没印象,萧挞凛则引起了他的注意,看着刘旸,玩味地道:“这似乎是萧思温的族侄吧!”
此时此刻,是有些难以揣摩老皇帝是何等心理,但刘旸仍是不慌不忙,淡定而自然地点头道:“正是!当年此人还曾随萧思温在辽东,抵御过王师北伐!”
刘旸如此坦然,老皇帝反而不好再拿这层关系做文章了,想了想,悠悠问道:“那耶律休哥也算一世豪杰了,竟然亡于乃蛮人手里,这区区乃蛮,竟然有此实力?”
提及此,刘旸也有些感慨,由于老皇帝的懈怠,这些年,漠北局势的变化,就轮到他这个太子来关注,关注多了,了解也就深了。
看着老皇帝,刘旸解释道:“漠北契丹这些年一直处于两受敌的境况,东面的岭外室韦,在安东多次碰壁后,就不断向西袭扰。
至于西部的乃蛮,也在这十多年,不断东迁,占据了原属契丹西北的大片草场、土地,实力不断壮大。
尤其是他们的尊奉的太阳汗刘金,在长成之后,纠集部众,屡屡东侵,与契丹交锋,意图争夺漠北霸权。
去年耶律休哥率军西征,只是这些年双方之间一次普通交战罢了,主帅受创于阵上,也实属意外。”
听其描述,老皇帝忽然兴致勃勃地问道:“草原上的势力,总是这样此起彼伏,新旧交替,契丹若是不行,下一个崛起的,不是室韦,就是乃蛮。
依目前的局势看来,乃蛮部更有可能,更具气象,朝廷要多加几分关注。”
“他们那个太阳汗,叫刘金?”老皇帝略带疑惑。
闻问,刘旸也面带古怪,应道:“当年就有传言,说此子乃是六弟在漠北时留下的子嗣,因有我皇室血脉,当年被乃蛮诸部立为共主。
不过,六弟予以否定,朝廷也从未承认,倒是乃蛮人深信不疑。与大汉进行边市贸易的乃蛮人,也多宣扬此事,引以为豪”
“似乎有这么回事!”老皇帝点点头,笑了笑:“甭管是真是假,这些乃蛮人虽属戎狄,却也聪明,知道拥抱大汉。
不过,小朋友终究年轻气盛,不知轻重,该敲打的,就得敲打,下狠手也无妨!
契丹这十多年与大汉形成的默契,不宜被打破!”
“臣明白!”老皇帝话里的意思,刘旸自然是领会到了的,沉静地应道。
应付着的同时,看着老皇帝那张天煞孤星般的老脸,刘旸也有些不知如何评价他了。若说他英明,骄愎忌刻起来根本不像个人,若说他昏聩,但对许多事务的判断,还是能做到一针见血。
比如安西改革,比如漠北之争,尤其是对契丹的态度,更令刘旸诧异。要知道,大汉与契丹是世仇,当年老皇帝更是恨不能将之亡国灭种、斩尽杀绝,开宝北伐后的十年间,也是不间断打击。
如今老来顽固偏执了,关键时刻,关键事务上,还能占在一个更有利于大汉的立场上,做出相对理性的判断,这对于当下的老皇帝来说,实在是难得
刘旸思忖着,老皇帝似乎又累了,闭上眼睛,君臣父子之间的气氛又逐渐变得尴尬起来,少顷,还是老皇帝开口:“还有何事?”
听得出来,老皇帝这是在赶人了。刘旸醒神,平复下小心思,再度拱手道:“两河、两淮道陆续来报,去岁水害善后事宜,已然进入收尾阶段,受灾诸州县百姓,也已返回家园,在各地官府的安排下,进行重建,春耕也已陆续展开。朝廷决定调拨一批款项与农具、种子,作为支援,同时对于受灾严重之州县,进行一定税收减免.”
去岁夏秋,黄淮流域再度爆发了一场水灾,沿河两岸,受雨水侵害州县达数十个,房屋、田亩损坏无数,上百万人流离失所。也就是中枢早有预见,提前防备,加强了沿河堤岸的巡视检查,并调集军队、征召民夫守备重要堤岸,抢了好几次险,方使黄河沸腾,但未能决口破堤,扩大损失。
否则,中原大地,恐怕又要大伤元气了。而比起黄河沿岸,淮河流域的官民百姓就没那么走运了,仅决口处便有三处,以致淮南地区尽成泽国
洪水退,雨害止,留下的自然是满目疮痍,以及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于是,去年下半年,整个中原的事务重心,都放在善后安民、灾后重建上。
在这方面,按理说朝廷已然积累了足够的经验,毕竟偌大的帝国几乎每年每月都有灾害出现,其中更不乏祸连道州的大灾。
而这一次水灾不同的是,规模不算建国以来最大的,损失也不是最严重的,但是,死伤的人最多,仅官方汇总过来的数据,便有一万多人亡。
可以想见的是,若不排除地方隐报、虚报以及未曾统计的,实际伤亡人数还要大,翻两番也不是不可能。这可是在“开宝盛世”,与以往大灾伤亡损失作对比,反差太明显了,这也只有一种解释了,那就是天灾之下,必有人祸,其后者影响更甚。
因此,当刘旸提起两淮道州那些“喜人”的汇报时,老皇帝态度,明显带有几分讥讽:“按部就班的事情,何须特地向朕汇报?何况,你作为太子,对于下面道州上奏之事,是不是该关注一下,其中是否有粉饰太平的情况。去年水害,死了那么多人,影响能这般迅速消除?”
面对老皇帝的训斥,刘旸依旧淡定,谦虚地应道:“陛下教训得是,是臣闻讯而喜,有所疏忽了,将继续遣使,巡视受灾州县”
闻言,老皇帝把被子往身上扯了扯,手指着身后的观风殿,吩咐道:“偏殿案头,有几垛奏章,左起第二垛,你拿去看看吧!”
“是!臣告退!”刘旸恭敬道。
离开上阳宫后,刘旸并没有去广政殿,而是回到东宫弘德殿。稍事休息,即翻看起从上阳宫带回的奏章,都是些密奏,来源于皇城、武德二司,以及一些地方命官,都是关于去年中原水害中各地官员一些违法乱纪、谋私害民的行为。
只不过,对于这些触目惊心的内容,刘旸显得很平静,似乎并不奇怪。也是,这个大汉的太子殿下,又岂是那么容易蒙蔽的,他也不是仅凭奏章治国,对于许多事,他同样是耳聪目明的,谁忠谁奸,谁善谁恶,心里也基本有个数……
第480章 “新对策”
自古以来,天灾都往往伴随着人祸,这几乎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硬道理,在大汉更称得上是一种常态。在多灾多难的大汉,几乎每出现一次灾害,受灾地的官场都面临着一场剧变。
灾前、灾中、灾后,都有大量的官僚职吏,因为层出不穷的原因,被夺职免官,乃至杀头流放。而其中单纯因为防灾、救灾不力而被朝廷检查处罚的,是极少数,更多出现的,还是借着灾难中饱私囊、草菅人命的情况。
这其中固然也有积极的一方面,比如一些忧国忧民、勤恳尽力的官员,会得到褒奖与升迁,但与整体样本相比,更属少数了。
虽然大汉的吏治教育中,一直要求官僚忠君爱国、育民如子,明大义、识大体、顾大局,但在具体的任职实践中,能够做到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就这,还是在大汉监察权力强势的环境中。就同历往每一次灾害中的情况一样,去年的中原雨水灾害,同样也伴随着对一批官员的处理,其中就以贪官污吏居多。
胆子大的,甚至连水部与道司拨下的护河、护堤、植林款项也敢贪墨。作为大汉的核心统治区域,对其维护,在老皇帝的领导下,朝廷是向来舍得投钱。
就比如沿黄、汴、淮水沿岸的植树固土保堤政策,已经施行三十多年了,并且每年都有钱粮下拨,专款专用。同时,涉及到一些州县无法承受的水利、桥堤工程,只要向上请援,不管需要排多久队,经过审批后,多少都能够抠出些钱粮来。
甚至于,还有利用关系,专门通过水利工程请款,以弥补其他方面的亏空。水利工程,目的在于防害取利,取利多少如何往往无法具体评估,但在防害上,一旦洪水之至,那谁实谁虚也就一目了然了,由此甄别谁忠谁奸、谁贤谁庸也更具说服力。
每次听到下面的情况,看到地方上出现的那些烂事,刘旸都不禁生出愤怒的情绪,既怒其贪恶,也头疼这些人的胆大妄为、不长记性。
到如今,经过千锤百炼的太子,再审阅地方呈上的奏章时,也已抱着听十分、信五分的态度,甚至更低,就同老皇帝一般,太子对大汉的官僚们也没有更多信心可言
因此,从上阳宫拿到的那些关于黄淮道州灾后重建过程中发生的烂事,刘旸虽然心生愠怒,但还真就没多少惊讶。
明面上的丑陋与罪恶,不过遣派监察钦差,巡视查办,基本就能解决,难的是,那些隐藏在表面下,不曾体现在奏章的东西。
而皇城、武德二司奏章中所提到的,土地兼并问题。毫无疑问,一场祸连州县的雨灾洪涝,不只使受灾官民损失惨重,也严重阻滞了大汉的税制改革。
在淮南、淮北地区,甚至出现了普遍性的反复、倒退。淮河流域的土地,淹没的土地达有百万亩,毁坏的不只是土地上生长的庄稼,还有灾前的土地秩序。
开宝二十八年时,两淮的税制改革才刚开始不久,土地清丈的进展也很缓慢,但是,一场大水过后,微薄的改革成果也跟着泡汤了,几乎伴随着那些被破坏的土地标识与界线,以及那些遗失的数据、资料与凭证。
道司提交的灾后重建,在刘旸看来,更像是一场秃鹫的饱食盛宴,以及保守派的狂欢。上百万的灾民,地方官府根本不可能救助得了所有人,有限的资源,也只能用在其中一部分的幸运儿身上。
而剩下的灾民,更需要自助自救,单纯地依靠官府救灾,人早就饿死了。能忠实地按照朝廷的要求做到全方位救助灾民的地方官府,几乎没有,出现在大汉这样的封建王朝本身就不那么合理。
过去二十年的经验之谈,能够尽量保证救济粮供应,减少饥荒致死就已经算用心了。这一次水害中,两淮的官府做得也的确是差劲。
流民回到家乡,面对的是满目疮痍,基本一穷二白,想要生存下去,官府靠不住的情况下,就只能仰求那些乡贤郡望的帮助了。
这份帮助当然不是无偿的,代价是中国过去大部分历史长河中循环往复发生着的事情,变卖土产,沦为佃民,人身依附。
诚然,当前的大汉体制下,那种无节制、无底线的兼并行为是得到极大限制的,但是,再严密监管,也有空子钻,世上有太多事不是一些法条就能约束得了的。
在经过三年税改轰轰烈烈的洗礼后,大汉的地主阶级们也从初期的打击中醒过神来,适应之后,下面的对策也就多了。
像当初那种把土地在族内化整为零,分担地税的办法,到如今,也已显得落伍了。就像正在两淮一些地方发生的情况,灾民返乡后,土地依旧给你种,田册上登记的所有权还是你,还提供农具、种子、耕牛租赁服务,只不过,每季地里产出,刨除上缴给朝廷的正税之外,还需缴纳一部分给“债主”。
也不怕上面来查,毕竟,这一切都是按照税改规定来的。这可不是兼并,只是还债,朝廷要打压“主佃”关系,这“干干净净”的债务关系总不能禁止吧。
唯一的问题,或许只是利率要高一些,还能随时调整,到那种一辈子都还不清的程度.这是剥削?是压榨?若不是贤达、族老们施善心,人都要饿死了,即便剥削,你首先得有被剥削的价值。
如果引起了官府的注意,嗯,正常情况下,官府是不会来找麻烦的,只需要把税收缴足,喂饱了官僚,他们又怎会关心屁民的困苦。
何况,值这等大灾时节,他们的做法,可是救苦救难,功德无量,给朝廷省了多少事,又减少了多少是非动乱,对治安秩序的恢复又有何等改善作用,该是官府予以嘉奖表扬才是。
而乡贤郡望,需要做的,只是把自己地盘上的泥腿子们管好,老老实实种地产出,规规矩矩缴税纳粮,别搞出什么大乱子,给官老爷们惹麻烦,给朝廷添堵。
大家伙儿,一起维持“开宝盛世”,携手营造一个河清海晏、繁荣昌盛的气象,那就是天下大同了
似乎淮南地主们的搞法,并非特例,这就像是封建地主的本能,触类旁通,这也不是唯一应对朝廷税改的策略。
即便并不是税改的主要执行人,对于两淮出现的种种现象,刘旸依旧感到愤慨。作为太子,他必须地站在朝廷与皇室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抛开其他种种不提,就这种想尽办法找漏洞、挖空心钻空子的行为,便是对朝廷权威的亵渎。
能够在朝廷大政上动心思,自然也能在其他任何事件、任何领域与朝廷对抗。阳奉阴违,对任何一个上位者来说,都是难以容忍的。
愤慨之余,刘旸又大感头疼,因为他清楚地看到,倘若地方上那些宗族土豪都这么搞,朝廷想要整治,实则也拿不出太多的办法。
武德司的调查,也仅仅是浮于表面的,知道有这种行为,但要具体到个人,需要投入成倍的精力,要具体到更多案例,付出的代价将更加高昂。
归根结底,朝廷的监管力量是有限,辐射范围也是有边际的。皇权下乡,何其难矣。一旦让乡下那些土豪们掌握了应付朝廷的办法,麻烦也就随之而来了。
刘旸几乎已经预见到,两淮地区的税改,遭此挫折,如不设法遏制,加强监管,恐怕前途堪忧。甚至于,对老皇帝在这晚年强行推动的税改,最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刘旸都有所怀疑了。
大汉有数十道,上千县,每年发生的各类大小灾害难计其数,而每一次灾害,都是对旧有田土秩序破坏,都能轻易造成自耕农的破产,给地主阶级带去兼并扩张的机遇与便利。
天灾与人祸纠缠在一起,爆发出的对政权的破坏力,是难以想象,也难以杜绝的。
有那么刹那,刘旸几乎认识到了大汉帝国统治的本质,不管皇帝怎样忧国忧民,朝廷施行何等善政解民之困,民,永远是困苦的。
皇帝不可能越过贵族、官僚、地主、宗族去直接统治小民,只要中间隔着这些食利阶层,那民永远不得自由,温饱都不容易,遑论其他。
倘若要推翻中间的利益阶层,那又无异于自掘坟墓,皇帝制度终究不是靠那亿万黔首屁民来维护的。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话固然不假,能够意识到这点的皇帝,更能称之为明君。但是,天下黔首,绝大多数时期,都不具备“覆舟”的能力。
皇帝能够秉持着这样“爱民”的理念去治国,但需要搞清楚,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维护家天下的统治,而不是去与黔首共情。
黎民百姓能做的,只是苦苦挣扎,所谓盛世,也只是受剥削的程度相对轻浅一些,即便享受不到自己流血流汗创造的成果,但还有在底层稍稍向上观望的机会
刘旸不似老皇帝,内心之中,依旧还存有理想,有天下太平、万民安康的美好冀望。因而,虽则因一些现实问题感到伤神,但心态调整得很快。
即便很多问题根深蒂固,难以根除,但是该作为时必作为,建立的规矩必须维护,哪怕仅仅保证朝廷在某一局限的领域重拳出击之时有法可依、有理可循,那就是积极意义所在。
接下来,在税制改革的推进与维护上,要多加注意了,刘旸心中暗暗道。税改进展到第四年,朝廷这边已经没有太大争议了,这是共识,不管新旧税制的利弊如何,大汉的税制必须统一,这毕竟是严重关乎统治秩序的问题,容不得反复拉扯、过分迁延。
第481章 行宫
日落西山,霞光万丈,绚丽的云彩铺满洛阳上空,给这座巍峨壮丽的城市再添一抹辉煌。
积善坊,乐平公府,正处在一种与寻常时候不一样的忙碌中,府中上下,尤其是内院的仆侍们,正抓紧时间整理行囊,打包细软。
作为公府女主人的金城公主刘葭,更是亲自下场,督促着仆侍,贵至金银玉器,小至掏耳勺,都忍不住细细过问。
在公主殿下的监督下,所有人都跟上了发条一般,由于准备携带的东西太多,场面显得手忙脚乱的,平添几分紧迫感。
当然,作为一个妇女,尤其是韶华渐逝的中年妇女,最在意的还是衣裳裙襦,胭脂水粉。与刘葭一起的,还有一名娇俏可爱的少女,这是他与李继隆所生小女儿李昭蕙,还不满十四周岁,但显然遗传了天家良好的基因,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
而站在边上的,则是一名年纪稍长的少年,名为李昭庆,也是公主亲生,李继隆的二儿子。驸马并不是好当的,至少与其他公侯家里的妻妾成群相比,李继隆就只能对公主忠敬有加,始终如一。
看着母女俩在那里婆婆妈妈地挑拣着东西,这不行,那个不合适,李昭庆忍不住抱怨道:“娘,你要把内院都搬空吗?这么多东西,得用多少辆马车装载,若行宫没有足够大的殿院供你们放置,届时岂不尴尬!”
听其言,正在兴头上的刘葭顿时不乐意了,扭头瞪向李昭庆,嗔怪道:“胡说!泰康宫有几十座宫殿,上百所别院,还放不下这点东西?”
说着,轻斥道:“还在此徘徊闲逛,快去收拾东西,明日就要起行了!”
“儿不一样,一把剑,一匹马,一身行囊,就能纵横江湖,来去如风,用不着花三日的时间来收拾打包!”李昭庆昂着脑袋道。
见他那轻佻的姿态,刘葭凤眉一蹙,教训道:“我看你是讨打!提醒你多少次了?不要听信市井说书人的那些故事,什么江湖任侠,快意恩仇,那都是杜撰的,也是触犯朝廷法禁的。你的身份,注定与之无缘”
“您先忙!儿子告退!”见公主又开启说教模式,李昭庆顿时头大如斗,一副惹不起的模样,行了个礼便往外去。
见状,公主哪里能依,顿时喝道:“你给我站住!”
“我去看看行装收拾得如何!”少年的动作总是麻利的,一溜烟地不见人影,只留下一句话,以及剩下怒火腾腾的公主殿下。
一旁,小娘子李昭蕙见了,不由得捂嘴笑道:“娘,你要对二哥说,此次不带他出门,把他禁足在家,他定然迅速老实了!”
闻言,公主也笑了,摇头道:“不带上他?那他还不把府上闹翻了?你爹忙于公事,无人管教约束,岂不更加放肆,我岂能如他意!”
夏季已至,公主母子三人,却是准备南下避暑了,目的地自然是前后修了近两年的鸡公山行宫,就在今春,彻底完工。
行宫之建造,耗费巨大,虽然名义是由內帑出钱、少府出工,不动用国家一分一厘,这当然只是拿来遮丑的说辞。比起钱款,国家投入的资源,尤其是人物力资源,才是最为宝贵的,只不过许多事情,不便摆到台面上罢了。
行宫的修建,可以说是老皇帝因个人享受打造的最大奇观,与之相比,什么琼林苑、上阳宫,什么龙舟凤殿,都是小巫见大巫。
仅开山修路所用火药,便达二十万斤,这可是军事战略资源,民间极难获取,根本无法用市面价格来衡量。都是直接从两京仓库运输,搬空了好几座火药库。
为火药之使用,少府还与兵部起了龃龉,主要是刘规那厮想赖账,意图以行宫修建为由,仰仗老皇帝的权威,占兵部的便宜。
刘规名字有个“规”,并且在少府内部建立起了一整套严密的行政与财务管理制度,但对外之时,做事却是不怎么守规矩,突出一个“灵活”。他这个理财小能手,在挖朝廷墙角之事上,表现得格外得心应手。
行宫兴建的过程中,不管是中枢部司还是地方衙门,都让他占尽了便宜,独独在兵部这里吃了憋。
不是兵部这个衙门特殊,特殊的是掌管兵部的人,高琼。当初,杨业调任都察院后,兵部尚书的位置空了出来,这可是朝廷军政两大实权机构之一,固定加“宰相”衔的位置,自然引得一番龙争虎斗,公卿贵族纷纷发力,连庶族官僚集团也有染指的迹象。
不过,最终杀出来的却是高琼,时任大内军副都指挥使。在军中,高琼的资历是足够了,但与那些树大根深的军功贵族相比,实力要弱许多,这或许也是其能拔尖的重要因素。
老皇帝始终在贯彻一个“平衡”的原则,体现在大汉的方方面面,倚重军功贵族的同时,也在不断提拔寒门将领。虽然这一套,老皇帝如今也有些玩不转了
高琼其人,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虽然不通文理,但脑瓜子灵活,见识有格局,办事尤其是办成事的能力极强,当了兵部尚书之后,军政事务处置得井井有条,毫无滞涩,这又是一个让人刮目相看的人。
同时,高琼也不能算是个循规蹈矩的人,甚至有些混不吝,察觉到刘规想要从兵部薅羊毛。做法也比较偏激,直接率众堵人,刘规扯老皇帝的皇旗,高琼也不惧,拉着刘规就要去找老皇帝评理,把他吓得够呛,不情不愿地掏了五万贯,方才了结。
就这,高琼还连呼亏本,说是看在少府监的面子上,才给了“优惠”,那不要脸的架势,连刘规都叹服不已。当然,事情最后还是传到老皇帝耳中,结果则是,高琼则因尽忠职守得到了一件锦袍赏赐。刘规被叫去斥责了一顿,也仅此而已。
火药耗量巨大,木料、石料、漆料更是成批地往鸡公山输送,其中所需的人物力,是可想而知的。除各类工匠之外,行宫工程前后征调劳力达十万人次,哪怕在两淮洪水泛滥之际,也保持着至少五千人继续施工。
比较关键而深刻的,是工匠、民夫们的死伤,官方数据,各种工程意外致死者,126人,但实际上死了多少人,少府、工部到现场的监工官吏以及提供民夫的地方官府,都是讳莫如深。草率地估计一下,在官方数据的基础上,翻个十倍。至于受伤的,更难计其数。
而花费了巨大代价建造而成的行宫,自然是要享用的,否则那么多人财物力,岂不白白浪费了。于是,才立夏,老皇帝便下诏,南幸行宫,当然,诏书的内容主旨是皇帝关怀两淮百姓灾后恢复情况,亲自前往视察抚慰这同样也就骗骗愚民,依老皇帝早年巡视地方的风格,就没有把半个后宫与三分之一个朝廷都带去的。
行宫起初取名太康宫,不过,或许是心虚的缘故,老皇帝不大满意,因为容易让人联想到晋武帝司马炎的“太康时代”,而所谓的“太康之治”是怎样的状况,稍微读点史的人都知道。
于是,老皇帝御笔亲题:泰康宫。
第482章 李氏
乐平公乃县公爵,爵位是传自李处耘,不加开国,依制是要降等世袭,不过,毕竟是老皇帝的女婿,娶的还是他最喜爱的大公主刘葭,于是又使了个改封的手段,在李继隆积累了足够功绩与威望后,抬至公爵。
李继隆也已年逾不惑,正处在人生的巅峰时期,家庭事业皆是如此,整个人威仪孔时,一举一动都带有上位者的气度。
书房内,明亮的灯光映出三道人影,英武的少年站姿笔挺,侍候在侧,乃是李继隆与刘葭所生长子李昭贤,如今业已十八岁,已然从军校的少年班毕业,被李继隆安排在军中历练。
李继隆居主座,神采奕奕,丝毫不见日暮时分该有的疲态。坐在旁边的,还有一名面相端正、态度恭谨的男子,这是其弟李继和。
李继和此番上门,自然不是来送行的,李继隆并不在随驾大臣之列,他另有重任,相反,李继和则作为大内军军官随行护卫。
不过,看着兄长,李继和笑吟吟的,道:“开拔在即,近些时日一直忙着营中事务,还未恭喜大哥,更进一步,正位殿前都虞侯!”
在老皇帝决心出巡之后,对京城军政又进行了一次不算小的调整,李继隆正式进位殿前司都虞侯,这可是当下殿前司实权最大的职位,是真正的“殿前副帅”,负责主持殿前司日常工作,只要是殿前司的事,都虞侯都能插手。
到了这一步,接下来就只需要等待着进入枢密院,乃至直接登堂拜相,以李继隆的身份、功绩与资历,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只要不出差错,政事堂早晚必有其一席之地。
同时,与李继隆一道有职务变动的京畿高级将领,乃是真定侯曹彬,这个老枢密使,被老皇帝安排就任巡检司都指使,掌管西京及周遭三万巡检兵马。
与殿前、侍卫二司不同,巡检司长官,可是拥有实权,任何时代,掌握枪杆子的,腰杆子也都硬。
至于朝中,担任了差不多十年吏部尚书的吕端终于挪窝了,更进一步,任尚书左丞加同平章事,与赵普一道协助太子监国,成为朝廷事实上的副相。
这一次变动,又没赵匡义的事,他还在东京坐镇,协调黄淮诸道州灾后恢复重建事宜。虽然早已抱定了主意,对前路有清晰认知,但听闻西京朝堂的人事变化,赵匡义依旧差点破防,连吕端都爬到他前头去了
涉及这么些公卿大臣、军政要职的变动,影响自然是广泛的,毕竟一个萝卜一个坑,此番调整造成的连锁反应,几乎形成了一道小政潮。潮起潮落,也伴随着人来人往,得意失意。
当然,权贵们除了关心此次人事调整对他们切身利益的影响之外,更好奇的,显然是老皇帝在临行前搞这么一出的目的,就包括在此番调迁中处在聚光灯下的李继隆。
关于此事,李继隆也思考好几天了,最终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老皇帝挑选的,都是他足够信任,并且对他无害,能让他远在数百里之外,依旧帮助他把控朝廷局势的人
这一点,很多具备政治智慧的人都看得出来,然而,老皇帝此番举动带给人的感受,也与过往大不相同。
就比如李继隆,除了感怀老皇帝的信任,以及新掌殿前司庶务的得意之外,心中又何尝没有产生一些异样。
这丝异样来源仍是老皇帝,原因也不复杂,在李继隆看来,比起过去,如今的老皇帝隐隐有些不自信了,他一人镇国的雄主,从来只有他鞭策天下,天下何人敢反抗他,何须搞这种“小动作”。动作越多,反倒显得没有底气
当然了,这只是李继隆站在臣子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他也不可能真切地理解一个老皇帝的矛盾心理。
同时,连李继隆都产生这样带有怀疑与审视的目光,也能反应出当下这些勋贵大臣们的心理状态。按理说,作为老皇帝的大女婿,他是连类似的思考都不该产生,就像过去一般,但如今
大伙依旧敬畏老皇帝,这份敬畏也逐渐发生质的改变了,当着老皇帝的面,那必然是如履薄冰、小心伺候,然一旦离开视线,那真的是什么想法与念头都能蹦跶出来。
李继和的恭贺,一下子勾起了这些日子思考所得,不过,有些事情,还不便与在场的这叔侄二人议论。
看着李继和,李继隆威严的面庞上露出点作为兄长的宽和笑容,摆手叹道:“比起衙司内的大小庶杂务,我还是更喜欢直接领兵作战,镇守一方。这几日,我是越发怀念当年领兵漠南的时光了”
对于大哥的履历,作为一个合格的弟弟,李继和基本能够如数家珍,听其感慨,当即附和,把他在漠南的建树讲出来:“大哥六次出塞,六征漠北,可谓名闻天下!”
“些许虚名,受之有愧!”李继隆摇头,神色倒也认真,略带怅然道:“至今仍旧被诟病为仰公主之幸,实有负先父英名啊!”
见状,李继和当即劝慰道:“都是些嫉妒流言,大哥不必挂怀,若莫作此想,反倒遂了小人之意。陛下用人,向来量才举贤,殿前都虞侯如此重要职事,岂是裙带关系就能走通的,那么些名驸马,也只有你与杨元显(杨延昭)得到重用”
李继和这番话,若是让老皇帝听了,估计也得汗颜。虽然老皇帝“唯才是举”的用人政策提倡了几十年了,但在具体实践过程中,用人唯私的例子比比皆是。当然,或许在李继和这些人眼中,就只“贤”与“才”的那部分。
听其劝慰,李继隆笑了,他是何等样人,哪里需要这个兄弟来疏导情绪。别看李继和也是快三十的人了,但在李继隆眼里,依旧只是个小弟。
笑意收敛,李继隆严肃地看着李继和,沉声说道:“你此番来得正好,我恰好有事需向你交待!”
顿了下,李继隆缓缓叙来:“陛下有将近二十年不曾出巡远游了,大内军也是一般,须知,常驻宫廷,与护驾出巡,是完全不同的,容不得疏忽大意!
这些年,大内军中,多了不少懈怠之风,大量勋贵子弟充斥其中,这固然是陛下对功臣子弟的爱护与提携,但他老人家也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御林军滑堕。
此次出巡,就足以看出许多问题了,谁优谁劣,谁长谁短,谁能谁庸,多少能有所体现。
你护驾途中,当谨记一点,要将此次出巡当作是打仗,面临的是沙场上的生死考验,而不是去游山玩水、避暑看花。
端正态度,一丝不苟,虽不至于让你出类拔萃,从大内军官中脱颖而出,但至少不至于出差错!
寒门子弟不容易,勋贵之家,同样也没有多少犯错的余地”
李继隆的交待,虽然语气始终平和,但态度上有些过分郑重,让李继和感受到了一股巨大压力。迎着兄长认真的目光,李继和平复下心情,也满脸肃然地应道:“大哥教诲,小弟定然铭记在心,不敢懈怠!”
“如此甚好!”
李继和时年二十九岁,在大内军中任指挥使,营级单位,手下也就管着六百来人。这个职位,可一点都不低,大内军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
早期的大内军,是从禁军中选拔最精锐、最忠诚的将士,入驻禁宫,保卫皇帝与朝廷。后来扩大到全国军队,尤其是久经考验、最出精兵的诸边戍卒以及有功将士,精中选精,优中选优,总之没有一个不能打。
不过,后来慢慢地有了些变化,随着二三代勋贵子弟的长成,其中出众者,也被挑选到皇城当值,大内军是人数最多的去处。到如今,已然演变成一项殊荣,甚至能与家族地位实力挂钩,乃至于,后起的官僚也是想尽办法将家中子孙送到大内军。
如此一来,大内军的战斗力当然无法像乾祐时代那般,始终保持天下顶尖。充斥的勋贵子弟,毫无疑问都是贵族教育培养出来的精英,向上竞争格外激烈,但同样的,一些不好的风气也在不断蔓延。首先就精神属性上,大内军是远远不如早年了。
多年的发展下来,除了立功之外,军校培养、武举选拔以及军中惯性的资历考核升迁,军队将士进步最主要的三条渠道,但实则大内军也是一条,并且大大胜过其他。
大内军,才是大汉真正的军官摇篮,有一点优势是无可比拟的,那就是“皇帝的近卫军”这条属性,对于家天下的封建专制帝国而言,这一条属性的光环实在太耀眼了,就和文官科举的“天子门生”是一个道理,甚至更近,毕竟他们在接受忠君爱国洗脑的同时,离皇帝也更近,是皇权下最忠实的捍卫者。
大内军编制是两厢八军十六营,连后勤算上,全军一万余人,其中有近三成都是权贵子弟出身。在这样“高质量”的队伍中,李继和作为十六分之一的营指挥使,其含金量自然是不低的,若是外放地方,往小了算也得是一州兵马指挥使起步。
此番老皇帝出巡,大内军自然不可能悉数随驾,恰巧的是,李继和及其下属一营官兵,都在护驾之列。这既是荣幸,也是考验,
很严肃的事情,让李继隆都忍不住要特意交待一番。
除了李继和之外,李继隆还有一个兄弟李继恂,李处耘去世时才五岁,和李继和一样,也是李继隆如兄如父抚养长大的。不过与两个哥哥不同,走的是文官路线,二十六岁的年纪,正在关内盩至县任主簿,再熬些年头,就能扶正了。
府中正忙,李继和自家府上也得做好交待,晚上就得回营准备,因此,兄弟俩稍微交谈一番后,就匆匆告辞了。
李继隆也安逸不了,叫上李昭贤往内宅去。李昭贤年纪虽轻,但那沉稳像几乎是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显然是权贵之家精英教育的结晶。
看着长子那严肃到有些苦大仇深的表情,李继隆不禁莞尔,笑道:“怎得如此严肃,你有些压抑了,我是不是该任你随你娘去,放松一番也好!”
闻言,李昭贤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道:“儿初入禁军,一切尚不熟悉,还需时间沉淀。而留京,既可时时接受爹的教诲,也可代弟妹尽孝,娘也能安心出游”
听长子如此回答,李继隆心中不禁感慨,他过去一向是忙于公务的,家中事都是公主在料理,包括子女的教育。
李昭贤作为长子,受到的关注要多一些,但也多得有限,不过,如果从一个继家承业的角度来看,李昭贤是合格的,就这份沉稳的表现,同龄人中少有能及,李继隆心中自然也是无限满意。
父子俩这边叙谈着,还没赶到,公主那边得知叔叔已走,已然派人来催了。这又引发了李继隆不小的感慨,公主好是好,可以说李继隆能有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公主占至少一半的功劳,但在这内宅之内,也确实彪悍了一些
第483章 南巡
在众多西京权贵,因为皇帝出巡而手忙脚乱,做着最后的随驾准备之时,东宫却是一片宁谧,仿佛不为这京邑的喧嚣所扰。
老皇帝出巡,太子理所应当地留京监国,这点无需争议。当然,东宫也有随驾之人,由文涣、文济二皇孙代表刘旸随侍尽孝,这也是老皇帝钦点的。
弘德殿内,灯火阑珊,刘旸着一身单衣,微躬着腰,坐在书案后,目光沉静而镇定,审视着案上的东西。
那是一张宣纸,质地是种肉眼可见的优良,出现在东宫,更是皇室特供。天下太平了,自然是文艺复兴的时代,从官方到民间,对于纸张尤其是上等质地纸张的需求也跟着增多,成倍地增长,到了开宝二十九年的今日,市面上对于优质纸张的需求依旧是无限的。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大汉的造纸业也进入了一个相对成熟的阶段,其中最具优势的,毫无疑问是江东纸,“江东纸贵”曾一度是对其价值最好的诠释。
而江东纸中最闻名的,自然是出产自宣州泾县的宣纸,除了泾县纸本身优越的产业环境与出众的产品质地之外,其飞速发展,也得益于老皇帝无意一句话:天下纸张,以宣纸最佳。
然后宣纸的发展,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支持,民间踊跃,官府鼎力,在当时,有老皇帝的背书,没有哪个官府不尽力
樊知古任宣州知州时,对于宣纸的开发尤其重视,举全州之力发展以泾县为中心的造纸业,充分发挥本乡本土的优势,组织技术人员,从选材到制造对州内有意士民进行免费指导。
宣纸的发展,由此开始迅速膨胀,产业规模急剧增大,到开宝二十九年,宣州当地,除了集中在泾县的几大纸场之外,民间的中小作坊更是遍地开花,尤其是泾县百姓,几乎家家户户都懂点造纸技术,普通农户除了经营田地之外,也会积极参与到宣纸制造产业链中去。
到如今,宣州所产纸张已然远销大汉四海八方,并带动了周遭歙、池等州县一起,江东纸由此大昌,从朝廷到地方,官方使用纸张,多采用江东纸。产自泾县大厂的纸张,则供上层权贵们使用,其中质地最顶级的宣纸则成为皇室专用的贡纸,寻常人严禁使用。
而此时太子面前这张五寸见长的宣纸上,显示的是一张人事图,也是一张权力结构图,朝廷中枢最重要、最关键的军政要职都有所体现,大汉上层权贵的森严等级也跃然纸上。
当然,刘旸最为关注的,显然是近来老皇帝插手的人事调整,一个一个名字地思考那些新履任的将臣,以及背后老皇帝的考量
面色始终平静,沉吟良久,方提起笔,也在人事图上勾选了一些人,比如京畿道副都指挥使马怀遇,这些也都是刘旸最为倚重的人,同样也都身居要职。
良久,刘旸方才醒神,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将纸张置于火烛上,默默地任其烧尽成灰。稍微收敛心神,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刘旸冲边上侍候已久的内侍王约吩咐道:“去看看文涣、文济收拾得如何了,让他们来弘德殿见我!”
“是!”王约不敢怠慢,立刻应道。
刘文涣、刘文济俩兄弟此番算是单独出行随驾,不只是作为皇孙,更代表着东宫,自然蕴含着一定的政治内容,其中关键之处,还得由他亲自交待一番。
不过即便如此,刘旸依旧难以彻底安心,得给兄弟俩陪一个“家令”,辅弼一番,以免出差漏。但派谁呢?刘旸琢磨少许,最终拟定一人:徐士廉。
上阳宫,平观风殿前广场,平日里多少是有些冷清的,但此时的艳阳下,却是熙攘一片,当然,人虽多,但秩序井然。
步道之上,龙旗飘飞,斧钺峥嵘,数百人的仪仗队正精神饱满地肃立着,随时准备出发,所有人在阳光的照耀下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威严的銮驾静静地停在御道上,六匹纯白的御马并辔而立,不时蹋几下地面,御者挺直着腰杆,满脸肃穆地坐在驾位上。
殿台下,留京的文武百官依次排列,腰身微屈,神色恭谨,不少人甚至带着些“虔诚”。而从殿台延伸开的,是三千威武雄壮的大内军士,作为此番出巡的核心护卫。
同时,依旧例,殿前、侍卫两司下属之龙栖、铁骑、护圣、奉国四军,也各选两营将士,随行护驾。他们与随驾的后宫、宗戚、公卿、大臣车辆队伍,已然成队,延伸到上阳宫外,只待谕下起行。
在刘旸的陪同下,老皇帝拄着那根充满故事性的竹节,缓缓步下御阶,走到一半,停在殿台中,俯视着殿前那庞大的阵仗,老眼之中浮现出少许的恍惚。
很快回神,没有多说什么,摆脱刘旸的搀扶,老皇帝自个儿一步步继续走下去,脚步大概是他近几年最从容的一次了。
广场上,所有人都是盛装打扮,锦衣华服,唯有老皇帝,不戴冕冠,不着龙袍,就那么一件寻常的黑色绣袍,就连发髻都依旧表达着一股“桀骜”的气质。
基本无视恭立于两侧的送行大臣,直接走到銮驾边上,早有内侍把登车的脚梯摆好。踏上脚梯,未走两步,老皇帝回过身来,审视了刘旸一会儿,方才轻声道:“京城与朝廷,就交给你了!”
老皇帝的语气带着些莫名的意味,既像是在托付,又隐隐有点“不放心”的意思。而刘旸则好似没有察觉到老皇帝的异样一般,神色如常,恭谨依旧,郑重地抱拳道:“是!臣定然慎思笃行,尽心理政,不负陛下所托!”
见其反应,又目光复杂地看了刘旸两眼,没有再啰嗦什么,转身等上车辕,矮身进入銮驾。紧接着,随着胡德一声“起驾”的高唱,御驾起行,老皇帝也在时隔近二十年,再度踏上出巡的旅程,虽然目的地直向鸡公山的泰康宫。
太子刘旸伫立在御道上,默默地望着缓缓远去的銮驾,莫名地有种心血来潮的感觉,但被他竭力且迅速地压制下去,不过,眉头更加沉凝了,并不能让人猜出他在思考什么。
同样,前来送行的大臣们,也是目光各异,一会儿“恭敬”地张望着起行的銮驾,一会儿又小心地打量着太子,空气中的异样感也由此加强
自洛阳前去泰康宫,遥遥七百余里长途,作为皇家北苑来说,这个距离实在是不近,或许也正因如此,老皇帝方在离京前做出那些人事调整,那只是他自认为稳妥的动作,安其个人之心而已。
鸡公山在申州境内,就当前的交通线来说,前往申州就只有两条路可供大队通行,一是东出洛阳,经郑州转道一路南下,过许、蔡二州;二则是自东南出登封,直接经许、蔡抵达申州。
御驾此次出巡,自然选的第一条,路程虽然要远上大几十里,但出京的交通状况要好上许多,仅“洛-郑”直道,便是大汉最高等级的官道。
大汉这几十年来,在基础交通上的投资还是不小的,尤其是京畿重地及周遭,更是四通八达,至少到申州为止,是一路坦途。
考虑到皇帝南幸之便利,在泰康行宫兴建的过程中,沿途的郑、许、蔡、申四州对于境内主干直道都进行了一定的工程,许多年久失修的路段都有升级,再不济平日里路上那些不受重视的坑坑洼洼都被填平了。就连汝州也参与了进来,万一御驾过境呢?
当然,更为重要的原因则是,沿途交通整葺,也算是行宫修建的配套工程,只要向上申请,道司多少得拨点款下来,甚至能从少府拿到一笔钱。甭管事情最后做得如何,在要钱之事上,这些可是分外积极。
也正因为交通条件的允许,老皇帝那六马銮驾方得一路通达申州,除了渡河过桥之外,基本不用停车换乘。不过,即便如此,行路的速度依旧快不起来。
后妃、公卿、文武官吏、护军及宫人、仆侍,各色人等加起来,足足两万多人,这人一多,不只是人吃马嚼麻烦,赶路的效率也难免低下。
哪怕出巡队伍基本实现了骡马化,每日行程,最快也不到四十里,慢则二三十里,再加上风雨受阻以及停驻休整。初夏启程,等赶到申州之时,已至中夏,前前后后,花费了一个多月。
就这大队人马,以及低下的效率,显然老皇帝此番出巡,根本不像诏文中描述的那般,是去巡视民生,体察民情的。
而此次出巡带给民间的深重影响,则从两年多前决定修建避暑行宫就已经开始了,建筑工程,到道路工程,无不是大工,无不需要钱粮,无不需要当地百姓出工出力。
等到御驾起行,大队过处,即便不是蝗虫掠境,也差不离了。老皇帝虽然禁止出游途中地方官府上方物,但行营所需却是刚需,两万多人的日常消耗,基本都得就近取材,就算花钱购买,也超过大部分州县的接待能力。
当然,粮料供应,有沿途官仓提供,但行营的需求,可远不是一些基础的粮食供应就能满足了。在保证行营需求的政治大原则下,超限部分的代价,自然是由各地官民承担了。
自古以来,哪有皇帝出巡,能惠及地方,拉动当地经济增长的?如果有,那简直就是奇迹!
至少,这种大摆仪仗、声势浩大的出游,哪怕表面功夫做得再足,带给地方官民的,除了天子威严,应该也只剩影响生活的沉重负担了
第484章 不对劲!
洛阳府自不用提,郑、许、蔡三州县也都是中原腹地,人烟稠密,经济发达,乡聚村落,有如星罗棋布,集市墟场,也是随处可见。虽然大汉当前已经滋生了诸多问题,但此时民间的繁荣气象,也是实实在在的。
不过,对于沿途的繁荣,老皇帝并没有多少兴趣,哪怕行程缓慢,但除了必要的歇息,根本不愿意驻足留意。即便停下,也只是接见各州军政长官,其他僚属以及下级官吏都没资格面圣,对话也只是些没营养的夸夸之谈,少有提及政事民生。
当然,老皇帝也是有理由的,去年水害之时,三州也就郑州受到了影响,但也极其有限,郑州的水利设施可以说说黄河沿岸最完善与牢固的。
而看许、蔡二州的庄稼长势,今年该是个丰年,即将开始的夏收收获会比较可观。讲道理,这样景状是值得驻足一看的,至少对沽名钓誉来说是极好的素材。
只是,如今的老皇帝,对治国尚且懈怠,又哪里来的心情与精力去做表面文章。一直到抵达信阳,老皇帝终于走出行营,第一次步入地方城池,泰康宫之落成,申州之力得占三分,就冲这一点,也得表示一番问候。
申州知州还是个宗亲,身份还真就不低,徐王刘承赟之第三子刘继谦。大汉皇室发展至今,粗略得来分,有五脉,其一自是老皇帝这一支主脉,其次为雍王刘承勋一脉,再次为魏王刘承训(基本名存实亡),然后是徐王刘承赟。
余下为故太原王刘崇一脉,虽然早就被老皇帝下诏解禁,但由于历史原因,始终处于一种压抑的状态,如今刘崇子孙也散布大汉各地,虽有宗亲之名,实则已沦为普通政治家族了。
比起惨兮兮的刘崇一脉,徐王刘承赟的待遇则大不相同了,仅从爵位就可知了。虽然他只是高祖刘知远长子,虽然他是刘崇所生,过去的几十年也没有什么成就,也没有做出多少广为人知的对帝国的贡献。
但是,刘承赟与老皇帝的关系处得极好,臣忠臣节上把握得极有分寸,始终获得老皇帝信任,这就是天大的本事。老皇帝连雍王刘承勋、太子刘旸都猜忌,但就从没猜忌过刘承赟,从不认为他能对自己有什么害处
这就可想而知,徐王刘承赟在大汉帝国所处的特殊地位了,很多时候,宗室之长本身就是一个无上殊荣,名望的体现。作为徐王三子,刘继谦还有个特殊的地方,便是他非刘承赟亲生。
这又得翻一翻大汉宗室史的旧账了,早年皇叔刘信因在许州贪暴恣虐,在老皇帝给高祖扶灵入葬之时,被拿下法办,责其守陵,与其子活活困死方才解禁。
刘信父子走了,却留下了一男一女两孙,怜其孤苦,徐王心生不忍,请示老皇帝之后,将之收于府上,抚养长大,刘继谦就是那个男童。
如今刘继谦年方不惑,比起这些年在大汉政坛涌现的诸多政治明星,要显得低调得多,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甚至有来自徐王的刻意压制,原因就是怕引起老皇帝的猜忌,去翻旧账。
对老皇帝,徐王一样也太了解了,说不准某天哪根神经就搭错了,产生怎样不正常的心理都很正常。如果刘继谦提拔太快,吸引了老皇帝的注意,那绝不是什么好事,反倒是如今这样,一个四十岁的中州知州,中规中矩
不过,对刘继谦来说,日子就有些难熬了,既然走了仕途,在政治上自然是富有一定野望与追求的,但是,政治前途上始终蒙着一层阴影,还是种唯心唯上的感觉,可想而知,刘继谦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
刘继谦三十出头,才做到大县县令,一任五年,到申州任职,正好三年。也正是在这三年中,让刘继谦找到了一个破(取)局(悦)老皇帝的办法,鸡公山行宫的修建。
过去两年半,毫无疑问,刘继谦整个心思都用在对行宫建筑的支持上,民力、财力任其调动,甚至于,是整个申州士民都被他“绑架”了,不惜代价把行宫工程搞好。
其他州县,在此事上,或许还有手脚不干净的,为行宫贡献的同时,还顺便往自己怀里搂点。但刘继谦没有贪污的兴趣,一心一意地完成上命。
论鸡公山行宫兴建过程中,哪家民夫死伤最重,毫无疑问,是作为“地主”的申州。
从行宫修建,到如今御驾南巡,刘继谦已经苦苦支撑了两年半之久了,如今随着銮驾抵达,也是到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刘继谦的心里,自是喜悦与忐忑交杂,但当受到老皇帝将幸信阳,到城中夜宿的通知后,他大感压力的同时,也松了口气,他早已探明,銮驾沿途所过城池,就没有停驻参观的。今上意下达,申州的特殊岂不是一下子体现出来了。
申州的城墙是修葺过的,整洁地不见丝毫青苔;护城河的水清澈见底,才整个更换不久;道路是整洁的,几乎一尘不染;巷舍楼栋也是精心装饰过的,绣带飘飞,色彩斑斓
一切事物看起来都是那么地美丽和谐、欣欣向荣,然而,本该最生动活泼的申州士民,却显得那么没有生气。
刘继谦亲率申州官民迎拜圣驾,气氛自然是烘托得热烈的,提前了解了下刘继谦,老皇帝果然想起了“皇叔旧事”。
不过,或许是事情过去太久了,又或许是给徐王面子,再或许是他在行宫修建过程中的功劳表现确实打动了老皇帝。
对于刘继谦与申州官吏,老皇帝态度很和善,准许刘继谦骑马随侍驾从,以示恩宠。
行营大队,自然还是驻扎城外,当然,已经有些普通的随驾大臣开始在申州官吏的引导下,去办理入住了。申州官府在信阳西南的南湾湖水畔,修建了一片沿湖园林,楼宇屋舍,鳞次栉比,与周遭的湖光山色融为一体,环境极佳。
那里的房子,自然是给随行臣僚们准备的,鸡公山行宫,那可是皇家离宫,可不是一般臣子能居住的。当初在避暑山庄的选址上,南湾湖这颗“豫南明珠”也是重要的权衡因素。
一座行宫的落成,绝不只是山里那些宫殿建筑,除了南湾湖的园林区,还有提供包括军营、马场、猎场在内的一系列配套设施。而要把这些完成,仅靠申州三县之力,显然是远远不足的。
同样的,如此规模的建筑工程,哪怕申州只承担其中一部分,对于申州来说,也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过去,申州财税进项,除了农桑渔牧,便是“过路税”了。作为中原道州连接两湖的重要枢纽,每年南来北往的商队旅人数量是极其可观,仅是做好迎来送往的服务业,就获取了不小的利益,自古占据交通便利者,往往大获其利。
在加上申州本地特产的绿茶(毛尖)的产业优势,在过去的几十年中,除了上缴朝廷与道司的财税,以及官僚们的“利润”,申州官民还是积累了一笔客观的财富。
但是,这些积累,都在泰康宫的工程中消耗一空。在当前这个生产力受限的时代,一切的成果都是底层劳动人民用流血流汗用双手成就的。
那些光鲜亮丽的奇观,吞噬的就是黎民百姓的血肉,泰康宫选址在申州,固然是一种荣幸,但更多是一种苦难。至于像老皇帝所预想那般,通过大工,带动经济发展,给申州百姓带去福祉,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水土不服的假想罢了
进城队伍的人数并不多,最引人瞩目的显然是那座奢华而威严的銮驾,信阳官民依次立于道路两侧,肉食者挺胸昂头,黔首伏地垂首,表达着对圣人的欢迎。
老皇帝是缩在銮驾内部,不肯轻易抛头露面,倒也不全是安全方面的考量,而是他自觉眼前这副形容,实在不好现于黔首面前,对于愚民,皇帝最好还是要保证一定的神秘。当然,根本原因还是,老皇帝对如今的糟糕形象不满意。
不过,人虽然待在车驾里,但老皇帝心中却莫名地产生了些异样,这股子异样,让他有些难受。
有些不对劲!
小窗拉开,明黄的帘幕被掀起,露出一道缝隙,老皇帝一只浑浊无神的眼睛透过缝隙,默默地盯着街道上的景象,观察着他所能看到的一切人与事。
沿街迎候的人并不多,大多跪在道侧狭窄的空间内,不敢越雷池一步。申州的官民是谦卑的,恭敬的,那顺从的姿态,甚至显得有些软弱。
大部分的百姓都是低着头,偶尔有人小心翼翼地抬起,露出的面庞,却很难见到笑容,甚至只是愁苦,与麻木。至于尊敬,都跪下了,还不够尊敬?
与平民百姓不同的是,那些官僚、职吏、差役们,都是精神抖擞的,哪怕知道皇帝陛下不大可能关心他们,依旧把自己最好的面貌展现出来。
而作为申州主政官员的刘继谦,骑着高头大马,衣冠楚楚,头昂起的角度有些得意,乃至倨傲。
见着这副场景,老皇帝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一口气提在胸前,不上不下。
这种感觉,来得太过猛烈,甚至有些上头,一时间,眼神似乎都
有些朦胧了,眼前的景象似乎也扭曲起来,老皇帝就仿佛置身于一种魔幻的场景中,那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甚至让老皇帝产生了恐慌。
依稀间,老皇帝又开始回忆当年了,当初,老皇帝每次离京,不管是出巡还是打仗,每次回京,面对的都是京城百姓的鲜花与欢呼,那如潮的欢声,很多都带有真挚情感。
怎么申州百姓,如此地不热情?是因为天子威严过分恐怖?老皇帝再怎么自信,也不敢如此想,那种异样感,更加强烈了。
而老皇帝所不知的是,就銮驾所过的路,都是临时“清理”出来的,信阳城市格局狭小,所有可能阻碍銮驾通行的建筑、民房、铺面乃至幌子,都被官府彻底清除了一遍,只为让銮驾能够畅通无阻地直抵州衙。
此时,策马随驾的刘继谦,心潮是有些澎湃的,或许是五感触发了,不敢东张西望的他下意识瞥头看向銮驾,正对着老皇帝那一只露出的眼神。
尿差点没吓出来
刘皇帝踏上了他人生最后的旅途,作者也准备出游了,中秋国庆假期结束,回来就发新书。
第485章 老皇帝:查一查是否有问题
信阳城内,唯一可作为接待圣躬的地方,就只有州衙了,这是城内最大气、最敞亮,各类功能最齐全的建筑。州衙坐落在信阳西北脚,几乎紧挨着城墙根儿,身处后庭,夜深人静之时,可以听到城外狮河的水流声。
夏夜宁寂,灯火珊,装饰得精致的房间内,老皇帝还没有下榻,整个人的情绪有些焦躁,微拱着背在那里踱步,老脸之上甚至露出一种愁苦之色,看得内侍们揪心不已,直到武德使王玄真到来。
此番出巡,作为皇城、武德二司的首脑,张彬、王玄真也都随驾在侧,充分诠释着全心全意为皇帝服务的理念。
“武德使臣王玄真奉诏觐见,陛下万安!”王玄真入内,见到老皇帝,纳头便拜。
在近一年多以来,作为武德使的王玄真和许多处在敏感位置上的公卿大臣一般,表现得格外低调。如果说其他人是怕老皇帝的猜忌,对他屡掀大案而心生惶恐,那么王玄真则是心里有鬼。
起因嘛,自然还是去岁春发生在西京的那场风波。在张逊、吕蒙正等人发动的对皇城司的攻击背后,自然有作为老对手的武德司的推波助澜。
王玄真最初的想法,也不过是借着张尽节案,打击一下皇城司的气焰,削弱一番王继恩的权力。但事情后续的发展就不受他控制了,甚至完全在他预想之外。
事实上,当那群所谓的“贤臣”开始把矛头指向整个皇城司,开始质疑皇城司存在的法理性,乃至提出取缔皇城司的意见后,王玄真就知道事情大发了。
比起他叔叔王寅武,王玄真最大优点就是懂政治,对于时局事态的发展嗅觉奇敏。随着事态扩大,王玄真迅速停下了暗中的动作,甚至安排手下人清理此前的手脚,以免牵连到己身。
事情后来的发展果不出其意料,王继恩是被斗倒了,但皇城司依旧存在,并且权力进一步扩大,声势上扬。而吕蒙正、张逊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贬谪,也没获得什么好结果。
而对这样的结果,也是王玄真极其不乐意见到的。
一是对皇城司的权力扩大,是忌惮不已,虽然王继恩倒了,但从实际上而言,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皇城司与武德司之间,并不是个人之间的恩怨,而是权力上的龃龉、冲突与平衡。
仔细想想,王继恩权势显赫了几十年,影响遍及朝野,可谓树大根深,皇帝陛下用他,多少得防着点。但王继恩一倒,换了个样样不如王继恩的张彬,皇城司固然是受创颇深,但那只是短暂的,只要给时间,早晚能恢复,而权力的扩张,影响却是长久的,要知道,仅一个皇城营老皇帝就压了二十多年
另一方面,王玄真对吕蒙正那干人,也带有愤恨的情绪,若不是这些人,局面何至于失控?废置皇城司,他们还真敢提,以武德司与皇城司长期针锋相对的情况,王玄真都没有做过此等考虑。
同时,能针对皇城司,那武德司亦然,唇亡齿寒的道理,王玄真还是明白的。皇城、武德二司之间,也是此起彼伏的关系,至少过去一年,在皇城司处于弱势的恢复期时,武德司就再一次凸显出来了。
王玄真甚至认为,老皇帝对吕、张等人的处置太宽容了,该像那个在刑部大堂被活活打死的蒋穆一般,那才解气。
当然,心理的想法与变化如何,并不重要,真正让王玄真忧虑的是,他在那场风波中做的小动作,老皇帝究竟知不知道。
对于这一点,王玄真是一点底都没有,心里自然更倾向于知道,因为从头到尾,老皇帝竟然没有就此事召见过他。如果这还不算什么的话,那在整场风波中,无视武德司,就仿佛其不存在一般,就已经说明着什么了。
在这样的心理之下,可想而知,在过去的一年中,王玄真面对老皇帝是如何地谨小慎微,又是如何尽心尽力地做事办差。
内侍传谕时,王玄真正在下属的按摩下缓解疲惫,但一听皇帝召见,没有丝毫怠慢,以最快的速度飞驰前来见驾。
老皇帝将王玄真的恭敬看在眼里,没有表示什么,也不让其起身,此时的他表情已然恢复了正常。
俯视着王玄真,老皇帝也不啰嗦,直接做出指示:“申州的情况有些不寻常,你去查一查,看看有什么不谐之处”
“是!”王玄真只稍微品味了下老皇帝的吩咐,便躬身回应道。
“去吧!”
“臣告退!”
离开行在,往宿处去,王玄真下榻的地方,就在信阳城内的武德司据点。别看申州地方不大,辖区范围内仅有三县,但武德司在此安插的人手却不少,各种探事官吏、刺事吏卒子加起来,超过三百人。
当然了,这个人数是在去年才攀升的,就是考虑到泰康宫的存在,同时,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信阳也作为武德司在南北交通线上的一个情报枢纽,自然受到重视,人员配备也就齐全。
原本王玄真是打算明日再听取下面的汇报,但老皇帝有交待,今夜就得动起来了!一路深思,王玄真目光沉凝,脸上也是一副严肃而谨慎的表情。
老皇帝的吩咐,多少有那么些隐晦,但王玄真几乎在顷刻之间便领会到圣意了。显然,申州官府今日搞的迎驾阵仗,非但没能取悦老皇帝,反而引起了怀疑。
而王玄真思考的,并不是要去调查什么,而是去要上报什么,怎么上报。申州地方的民情,王玄真实则很清楚,甚至早就知道了,就知州刘继谦那种天怒人怨、劳民伤财的搞法,民间哪儿得和谐。
此前之所以不上报,当然是因为王玄真心存顾忌,而最大的顾忌来源,还是老皇帝。王玄真的政治嗅觉告诉他,有些事情是要讲“先后原则”的。
在过去两年多,申州最重要的差事是什么,避暑行宫的修建。甭管刘继谦是如何急功近利,压制剥削,但他都在完成上命,全力支持,只是做法“操切”了些。
在行宫没有兴建完成之时,他若是贸贸然上报,把申州这摊子事捅出来,那不是在打皇帝的老脸吗?谁要建离宫,这是最初的问题,也自然而然地与申州等地的官民困弊相联系起来。
届时,行宫还修不修了?很多事情,大伙都知道,但都不说,不说,也就约等于不存在了。比如申州问题,不同于一般的贪腐抑或盘剥百姓,这是与老皇帝天子威仪挂钩的,行事之前,王玄真必须得考虑其中的政治风险。
一直以来,皇城司的职责与义务,都贯彻着一点原则,为皇帝服务。在武德司诸项事务内,第一等的要务,永远是皇帝的差遣,再次就是危害皇权与国家安全的舆论、阴谋、叛乱等等。
至于地方官员的行事作风,如何贪暴等等,则不在武德司的重点监察范围之内,过去每一次大反贪,武德司基本都深入参与其中调查,最主要原因也是来自皇帝的授意不能违背罢了。
基本上,官僚们如何穷凶极恶,地方的武德司吏员们是不大管的,管也管不过来,毕竟没有治权,只是默默记录,拣重大的上报。真正重视起来的时候,也基本意味着事态已然危急
似申州之事,已经严重影响到民生安定,骚乱或许就在须臾之间,但是,站在武德使的角度,非但不能上报,还要帮衬着维稳地方,监控民情,以免发生骚乱。
王玄真也不怕被责欺君,天下这么大,武德司机构也那么庞大,收到地消息情报更是浩如烟海,有所疏漏也是正常,顶多向老皇帝自请一个失职之罪。
此时,王玄真甚至怀疑,对于申州的情况,老皇帝之前是否当真一无所知?他觉得,更大的可能,是老皇帝心里清楚,只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先装个糊涂罢了。
等到如今,行宫建好了,启程驾幸了,见到申州士民百姓的苦楚,方才“幡然醒悟”,明察秋毫,适时地翻一翻旧账。
这样的猜测,实在有些犯上,把皇帝陛下也想象得太过腹黑与不堪了,但是作为武德使,大汉天下最大的情报头子,做出这样“理性”的怀疑,不也是很合理的吗?
而对王玄真而言,过去不便提,如今老皇帝亲自问起,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情况变了,不只要上报,还要充分详细地汇报,汇报时,连情绪都得把握好,得表现出一定的愤慨与沉凝。
至于汇报前需要“调查”多久,王玄真琢磨着,以2-3天为宜。武德使那灵活的立场是格外坚定,尤其在服务皇帝方面,体现着一个矛盾统一律。
不得不说,皇帝怎么做皇帝,臣子就怎么做臣子,皇帝的作风,也往往是下面臣子处事的风向标。
若换作以前,老皇帝还是那个英明神武的一代天骄,王玄真哪会有犹豫,哪敢有这么多的小心思与花样,早就照直汇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