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0章 掌心里的故事
李治和皇后走在后宫中。
“朕登基以来就没少过对头,从关陇那些人到士族,所有人都想让朕做傀儡,他们便能号令天下。可朕是帝王。”
李治的眉间多了些睥睨之色,“所以关陇衰弱了,士族顺势而上,以为朕会重用他们。可早在三年前朕就和贾平安商议过新学的未来……”
阿弟竟然在三年前就和皇帝商议过了此事?
为何没告诉我?
皇帝看到了皇后眼中的一抹凶光,心中满意之极。
“贾平安当时说过不能只有新学一个声音,必须要有能牵制平衡新学的势力,所以士族不能击垮,甚至关陇残余势力也不能全数压下去……这个小子知晓分寸……让朕也颇为惊讶。”
武媚下意识的道:“平安做事稳健,知晓自己要什么……他没想着荣华富贵,想的只是大局。”
李治笑道:“可这等分寸何其难得,你看看李义府,一旦得势就忘形,整日只想着收拢人手,只知晓去扩张自己的权势,恨不能一夜登天……”
武媚淡淡的道:“那条狗不知分寸。”
李治点头,“暂且还得用用。”
“陛下!”
一个内侍追了上来。
“国子监上了奏疏,说是急事。”
李治接过奏疏,打开一看,神色古怪。
“可是何事?”武媚好奇。
李治把奏疏递给她,“国子监说愿意为学堂出先生……要多少有多少。”
武媚看了奏疏一眼,突然就笑了起来。
“一群看不到大势的人。”
李治摇摇头,武媚跟上,手一送,奏疏就落在了地上。风吹着奏疏微微摆动,内侍俯身捡起来,追上王忠良问道:“王中官,这奏疏……”
王忠良说道:“寻个茅厕扔了。”
帝后一路去了后面。
“快让开!”
一群人在前面闹腾,李治皱眉看了一眼,却看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李贤和李哲。
李贤正驱赶着一只鸡上前,而李哲也是如此,两只鸡被赶到了一起,随即打斗起来。
“陛下来了。”
两个倒霉蛋赶紧行礼。
李治看了两只斗鸡一眼,淡淡的道:“看来你二人精神不错。”
李贤说道:“是啊!”
李哲也跟着点头。
李治往前走,众人行礼相送。
“六郎和七郎抄写毛诗正义一遍。”
两个倒霉蛋傻眼了。
毛诗正义七十卷啊!
抄写一遍!
武媚低声问道:“为何不让他们抄写新学?”
李治摇头,“所谓制衡处处皆在,太子学的最繁杂,儒学新学都有涉猎,朕还教授他帝王之学。他是太子必须如此,可皇子们却不能……皇子要的是安稳,学儒学倒也相宜。”
……
“人都是利己的,能做到大公无私的人那便是君子,此等人何其难得。”
“那为何能出现这等人呢?”王勃问道。
贾平安沉吟了许久,像是在回忆。
“因为那些人的心中有目标,他们知晓自己要什么……世间人,有的人惦记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没错,九成九的人都是如此。”
贾平安看着下面的几个‘学生’,微笑道:“剩下的那群人他们在干什么?他们的目光不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他们盯着这个世间,怀揣着梦想,想让大唐更加强大,让大唐远离侵袭。这些人便是大唐的脊梁骨。这等脊梁骨越多,大唐就会越强盛。”
“儒学也有这等人。”
王勃很坚定的道:“我就见过。”
贾平安笑道:“可儒学的人可曾有强国的手段?他们可懂如何能让田地增收,可懂如何让将士们更加的骁勇善战,兵器更加的锋锐……”
呃!
兜兜看着王勃,见他纠结就拍手道:“王师兄说不过阿耶。”
贾平安莞尔一笑,随即走了。
王勃怒道:“我说不过先生却说得过你!”
嘤嘤嘤!
一直在旁听的阿福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圆滚滚的模样可爱极了。
兜兜双手叉腰,“你大我多少岁,也好意思说我说不过你,不要脸!”
嘤嘤嘤!
王勃刚想驳斥,眼角瞥见了阿福,话到嘴边就改了,“我何曾说过你,我……我说的是……是郭昕。”
兜兜哼了一声,“等郭师兄来了我定然要告诉他……你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哼!”
郭昕会做人,嘴也甜,每次来都给贾昱和兜兜带些小礼物,一口一个小师妹,笑眯眯的让兜兜觉着这个师兄真不错。
王勃挠头。
贾平安在纠结唐旭的消息为何还不来。
按照那些倭人的说法,在路过那一带时,确实是看到了山上有反光,和后世在原址的介绍一样。
可他们为何还不回来呢?
“平安。”
狄仁杰叫住他,“刚才小鱼送来了消息,国子监上了奏疏,说是愿意出先生。”
“一群蠢货。”
贾平安想笑,“他们压根就不知晓陛下就是不想让儒者进了学堂,至少目前不想。”
狄仁杰心领神会,“在达成平衡之前不想。”
“怀英果然是我的知己。”
“彼此彼此。”
一股基味弥漫开来。
此事一定,贾平安觉得根基稳妥了。
什么权势都是假的,唯有掌握教育权才是真的。
掌握了教育权你就能给下一代灌输自己的理念,一代接着一代,新学将会成为主流,而儒学将会成为附庸。
到了高阳那里,贾平安想去看了孩子。
天气很热,但李朔依旧在先生的教导下读书。
“阿耶!”
贾平安本不想打扰,可却不小心露出了行藏,他对先生颔首道:“打扰了。”
先生就是儒者,任务就是为李朔启蒙。
“无碍。”
先生并非是新学的反对者,这一点高阳把握的很稳健。
贾平安过问了一番孩子的学业,又谢了先生,说是改日请他饮酒。
哪怕你是宰相也得要在这方面低个头。
当然,你要觉得自己牛笔也行,用那种俯瞰的目光看着先生:渣渣,教不好我的孩子,回过头哥弄死你。
可在现实中往往是先生得知孩子是宰相家的后,那种激动啊!
卧槽!
我竟然能教宰相的孩子?
那种荣幸啊!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是这个道理。
先生最后很是谦逊的道:“话说我到了此处还未曾与贾郡公探讨过学问,贾郡公学究天人,想来能指点一二。”
——我应聘在公主府教导小郎君,公主倒是过问了一番,可我还差一道面试的程序,要不咱们现在就试试?
贾平安笑道:“只是互相探讨罢了。你的学问我听闻过,稳健,用来给大郎启蒙绰绰有余,怠慢了。”
儒学他七窍通了六窍,哪敢面试?
所以他只是派了人去打探先生的底细。
到了后院,高阳喜滋滋的道:“大郎早上跟着练刀,师父说大郎以后定然能成名将。夫君是名将,大郎以后也是名将,这便是父子承袭。”
“这叫做遗传。”
不过李朔的刀法贾平安也教过,这个年龄段哪能看出好坏来?不过是锻炼罢了。
可高阳兴致高,贾平安也不去打扰。
屋里有冰盆颇为凉爽,高阳穿的是薄纱,起身弯腰就能让人喷血。
“小贾。”
“干啥?”
高阳回身拿了一本书给他,“你看看,自从你弄出了册书之后,有人竟然编写了故事,颇为有趣。”
小说?
贾平安翻看着。
一个农户种地,家中十口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某日农户在地里挖土,呯的一声挖到了什么,刨开一看,竟然是个坛子,里面装满了银子……
这不就是YY小说吗?
后续应当是逆袭吧,农户利用银子发家致富,随后走上人生巅峰,迎娶白富美……
没有!
农户喜得不行:我王老二从未见过那么多钱啊!乡亲们,都去我家喝酒去!
巨额财产来历不明……于是官府闻讯把他抓了去,一顿毒打询问银子哪来的……
这特娘的!
贾平安无语了。
“小贾!”
高阳趴在他的肩头,“你觉着如何?”
贾平安反手拍了她一巴掌,“无趣!”
“为何?”
高阳夺过小说翻到后面,“你看,后来不是县令破案,查到那银子是前朝权贵掩埋的,最后赏了农户五百钱……农户回家全家美滋滋。这难道还不好?”
五百钱不够,还得加一面锦旗。
“这立意错了。”
高阳把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肩头,曼声道:“哪错了?”
“立意就错了。”
贾平安随口道:“回头我写几本。”
今日太热,高阳不想出门,已经无聊极了,闻言就说道:“那就现在说。”
那么热啊!
贾平安不想喋喋不休。
“回头说。”
嗯?
贾平安发现不对。
这个婆娘好像狂化了。
随即他变成了橙子,但今日他的状态不错,迅速翻身做了主人,一番手段使出来,让高阳娇声告饶。
二人也不嫌热,就这么贴在一起。
“热!”
贾平安嫌弃的道:“赶紧下来。”
高阳慵懒的摇头,“我也只有这等时候才能粘着你,等过了四十岁我就年老色衰了,到时候你也不来了……我便带着大郎的孩子……”
贾平安伸手搂紧了她,轻笑道:“到时候我也成了个糟老头子,没事带着你们去爬终南山,去各处走走,出海去看看。”
“你就会哄人。”
高阳趴在他的肩头上,贾平安感受到了肩头的湿意,就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笑道:“女人都是多愁善感的吗?跋扈如你也是如此。担心了?”
“我何曾担心……我一个人也过得好好的。”
高阳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的。
贾平安亲亲她的侧脸,“什么你一个人过得好好的,难道你这辈子还想逃过我的手掌心?乖乖的等着,咱们一辈子的好日子才将开了个头呢!”
“嗯!”
“我给你说个逃不出手掌心的故事。”
“好。”
高阳磨蹭着往下了些,偏头躺下,把贾平安的胸膛当做是枕头。
从这个角度往上看去,能看到贾平安含笑的眼眸。
“话说盘古开天地……”
“什么盘古开天地?”
呃!
这个婆娘连这个都不知晓?
贾平安觉得自己还得先说了洪荒故事。
“无数年前,天地就是一个点……”
“盘古拎着巨斧一下下的劈砍,劈开了天地,最后倒下,身躯化为山脉土地,血脉化为大海江河……”
“一番大战后,天地散乱,鸿钧道人出面镇压了各方势力,随后以身合天道。”
“东海之滨有山曰花果山,山上有一块当年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这石头里因缘巧合孕育着一个猴子,这猴子每日在石头里修炼,直至一日觉着时机到了,就冲了出去。”
“那孙猴子大闹天宫之后就回到花果山,带着一帮子猴子猴孙称王称霸,天宫派遣了大军去镇压也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如来佛祖出手,一巴掌镇压了孙猴子……”
“好可怜。”
高阳吸吸鼻子,“这些人怎么觉着是在看热闹呢!就看着孙猴子在天宫的笑话……”
“是啊!”
“就像是士族,一直在看关陇和皇帝的笑话。”
看看,这婆娘果然不差,一下就联想到了现实。
“若我是孙猴子,定然要打烂了天宫,打杀了那些神仙,从此逍遥自在,不受约束。”
还是那个高阳,一点都没变。
“这便是灵石化猴的故事,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接下来法师就要出场了,若是法师知晓我编排他会不会生气?
想到这个,贾平安随后就去寻了玄奘。
玄奘看着沉默了许多,也多了老态。
“法师,歇息一下吧。”
贾平安觉得玄奘有些只争朝夕的紧迫感。
玄奘微微一笑,“歇息什么?歇息是过,不歇息也是过,为何要歇息?”
“可歇息能让你做的更好。就算是大军出征,厮杀后也得给将士们歇息一阵子,否则疲惫之下就会出错。”
边上的老僧皱眉看了贾平安一眼,“此乃大事。”
“再大的事也大不过人。”
玄奘笑道:“罢了,小贾说的也对,贫僧便转转。”
贾平安笑眯眯的道:“若是法师歇息之后更好些,我这算不算功德?”
“算!”
玄奘笑的很是轻松。
这才是真正的得道高僧。
二人在寺内缓缓转悠。
大慈恩寺中绿树成荫,树上有知了在拼命的叫唤,压根不担心自己惊扰了神灵。
路是石板路,此刻看着还簇新。
“法师,我听闻有地方的僧人整日忙着做生意挣钱,你说如此可是修炼?”
玄奘摇头,“人还是人。”
人不是神灵,所以有欲望。
玄奘侧身看着他,良久说道:“你的许多事贫僧都在关注着,好好做。”
贾平安心中微暖,想到玄奘此生,不禁有些唏嘘。
“法师可想归乡吗?”
玄奘微笑道:“如何不想?可后来想想人事已非,归去只有看看那耶娘的坟墓,那些山水早已忘却,却又不时被记起。故乡……去也好,不去也罢。”
贾平安看着他,突然说道:“我能想办法让法师归乡!”
玄奘笑道:“说嵩阳有邪祟?你如今势力不小,要想在嵩阳弄些古怪倒也轻而易举。”
贾平安赧然道:“竟然被法师看透了。”
“无需如此。”
玄奘含笑道:“此身便是臭皮囊,安于何处皆可。”
这才是真正的豁达。
玄奘看着他,突然问道:“你可想学佛?”
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不能!
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还有一群人等着我去杀。
尽形寿,不饮酒,汝今能持否?
不喝酒,我一群兄弟,不喝酒会被他们笑话。
不能!
尽形寿,不好色……
若是家中的女人和高阳那个憨婆娘每日守着空房,看着我在边上修炼……
长腿妹子会把大长腿搭在我的肩头,威胁一腿把我给扫了。
娃娃脸会哭给我看。
高阳会带着人来把我的经书全数烧了……
不能!
但我好像心甘情愿的不能。
“我还是个俗人。”
玄奘颔首,“俗人也是人。贫僧这里正好有个事。”
“法师请说。”
“贫僧家乡有个邻居托人传信,说是家中的田地被人给夺了……”
玄奘微笑道:“贫僧并无私财,也不想去求助官员……”
贾平安行礼,“法师放心。”
他想起一事,“法师,若是能回乡……不是那等手段,正大光明的请示。”
“贫僧……”玄奘的眼中多了些追忆之色,微微颔首,旋即缓缓进了译经堂。
那个老僧出来,一脸警惕的道:“那户人家叫做陈卫,就在缑氏法师的家乡。”
贾平安出了大慈恩寺,觉得浑身轻松,整个人就像是被什么给清洗了一道似的。
他猛地一惊。
“不会是法师施展了什么大神通给我伐毛洗髓了吧?”
“做梦!”
送他出来的老僧很是凶狠的道:“法师很忙,下次别来了。”
“我明日就来。”
老僧气抖冷。
贾平安扬长而去。
他去了宫中。
“阿姐,太平如何?”
武媚本来横眉以对,闻言笑道:“太平啊!就像是你说的小娇娇,娇气的很,可皇帝和她的兄长们都爱的不行。”
历史上的太平可不就是深得帝后和兄长们的喜爱。
贾平安笑道:“等大些带她和兜兜玩耍。对了,阿姐,我有一事。”
武媚看着他,“你如今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嘿嘿!
贾平安干笑着,“阿姐,法师老了。”
武媚垂眸,“法师当不朽。”
你们两口子就想把法师留在长安……好歹让人回家看看啊!
“阿姐,该让法师回家去看看了,否则遗憾终生。”
武媚好奇的道:“你怎地想着为法师说话?”
“法师这人真。”贾平安在这个时代从未见过玄奘这等勘破了名利的人,“若是留下了遗憾,阿姐,史书上会如何写?”
“帝强留玄奘,终不得归乡。”
皇帝来了。
第971章 人不狠,站不稳
李治走了进来,武媚起身道:“可看了太平?”
阿姐给力……
看到皇帝面露笑容,贾平安不禁暗赞阿姐打圆场的功力已经满级了。
“太平刚醒来,那乌溜溜的眼睛啊!朕看着就心软。”
帝后存活了三个孩子,全是男的,整日看都看烦了,此刻多了一个闺女,那种新鲜感啊!
李治坐下,“玄奘托你来传话?”
怎么可能?
“是臣主动提及此事。”
从先帝时开始,玄奘就不断申请回老家缑氏去看看,可不管是先帝还是李治都一概拒绝。
“为何?”
李治说的很是放松,但贾平安知晓帝王对玄奘的忌惮。
这位法师的威望太高了。
从先帝到李治都在劝玄奘还俗做官,真那么爱惜人才?一方面确实是希望玄奘能做官,用他对西域的熟悉来给朝中赞画。一方面却是忌惮玄奘的威望。
彼时崇佛的人多,玄奘对于佛家来说就是领袖般的人物,一旦他高呼一声……那就太可怕了。
玄奘的家乡在洛州缑氏县,贞观十八年撤缑氏县,并入现在的偃师县。
长安距离缑氏不算远,可两代帝王却不肯放玄奘去探亲……
“陛下,法师老了。”
帝王的本能是看护自己的权力,有了权力才有江山社稷。任何可能威胁到江山社稷的人都会上帝王的黑名单。
李治淡淡的道:“此事……”
再议?
别啊!
贾平安知晓一旦再议二字出口,玄奘真的就别想回家了。
“陛下,正好法师因邻居事托付给臣,臣愿意护送法师回乡。”
我带着法师去,这样总稳妥了吧?
别人会造反,我若是造反,当地的豪强就能殊死搏斗……娘的,贾平安那个贱人造反?没说的,大伙儿弄死他!
这货才将让士族绝望,让大唐的上等人怒不可遏,恨之入骨。
谁都没有这个‘小舅子’安全。
李治沉吟着。
有戏!
贾平安给阿姐使个哀求的眼色。
阿姐,帮帮忙吧!
武媚莞尔一笑,“平安当初得了法师的恩惠,他这人但凡受人恩惠总是惦记着。陛下,玄奘在长安多年,一直虔心翻译经书,让沈丘来一趟吧。”
这是想问问玄奘最近的动静。
李治点头。
“臣先去寻太子。”
贾师傅很自觉的闪人了。
知趣!
他一路去了东宫,正好看到太子和人在辩驳。
大热天的啊!
一群人针对大唐的教育政策辩驳。
“让百姓读书,以后谁去种地,谁去做工匠?”
“还有,百姓读书谁去从军?”
“……”
李弘坐在上面面无表情。
可怜的娃,在不该承受的年龄承受着这些蠢货的聒噪。
贾平安干咳一声,李弘抬头,眼前一亮,“舅舅。”
一群人消停了。
贾平安缓缓走进去,目光平静。
“为何读书人就不能务农?为何读书人就不能做工匠?为何读书人就不能从军?”
一群人愣住了。
贾平安坐下,虽说比站着的众人低,但连李弘都感受到了他俯瞰这群人的优越感。
“读书人珍贵,所以才有了优越感,可满大街都是读书人呢?”
“你等反对什么?不就是想反对百姓读书,如此你等依旧是人上人。”
“明明是私心,却非得要寻个大公无私的理由来说。为何?只因你等学的都是儒学,一旦说些私心的话就担心被别人斥之为伪君子,于是便把那些话改头换面说出来……私下辩驳随意,但别在殿下这里装样。”
这群人怎么辩驳都好,就是别影响了大外甥。
一个官员刚想反驳,边上的人低声道:“陶渊明。”
陶老先生都能去采菊东篱下,你们一群小瘪三凭啥就不能去务农,不能去从军?晋代更有一群神经病连官都不做,整日喝酒玩女人不满足,觉得不够刺激,就嗑五石散,随后去果奔。
“读了书再去务农,农人就会琢磨如何增产增收;读了书去做工匠,工匠就会琢磨如何能更好的营造建筑,更好的打造器具;读了书再去从军,军士就会琢磨如何才能打胜仗……你一人我一人,众人拾柴火焰高,如此才能支撑起更为强大的大唐。”
贾平安屈指扣扣案几,“不要总想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也得想想大局。自己没本事就去学,就去努力,而不是通过打压别人来垄断权力,有意思吗?”
一群人被说的恹恹的告退了。
贾平安又给太子灌输了一肚子的毒鸡汤,这才回去。
身后的李弘赞道:“舅舅舌战众人,一番话说的堂堂正正,让人无从反驳。”
曾相林觉得不对,“贾郡公方才一直瞄着墙壁上的横刀,奴婢都有些怕。”
墙壁上的横刀乃是皇帝赏赐给太子的,让他没事儿也舞几下……不说闻鸡起舞,好歹也得能杀只鸡。
那把刀从未见过血,李弘此刻有些想让它见血的冲动,黑着脸道:“舅舅若是要动手何须用刀?”
他越想越觉得曾相林这厮是在诽谤舅舅,就板着脸道:“太平那边如何了孤也不知晓,你去看看她可醒来了,快去快回。就……一刻钟吧。”
曾相林想死。
东宫独立于皇宫的东侧,从这里到皇后的寝宫可不近。一刻钟来回……
李弘淡淡的道:“怎地……”
“奴婢这就去。”
曾相林冲出来,一路狂奔啊!
他追上了贾平安,迅速超越过去。
贾平安眯眼看看天色,“那么大的太阳还跑的这么快,人才!”
出了通训门后,贾平安被晒的难受,就贴着宫墙走。
舒坦!
荫凉啊!
贾平安突然觉得老祖宗果然都是人才,譬如说荫官,荫凉是借着物体的遮掩获取凉快。而荫官也一个尿性,靠着祖宗的名声好做官。
一个乘凉,一个做官。
沈丘在前方缓缓而来。
几个宫女在偷窥他。
“老沈为何这般引人注目?”
贾平安有些好奇。
陪同的内侍说道:“其实贾郡公的俊美宫中也有口皆碑,不过贾郡公再俊美宫女们也得不到,可沈中官不同,若是他愿意就能一起对食。”
“老沈!”
贾平安招手。
沈丘板着脸走了过来,全程都没躲避阳光。
可近前一看,这货依旧是满头大汗。
“陛下可答应了?”
沈丘皱着眉,“休得在宫中打探消息,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老沈你这个模样让我想起一人。”
“谁?”
“东方不败。”
贾平安乐滋滋的继续过去。
呵哧呵哧!
曾相林跑回来了,伸出舌头拼命的喘息。
“不怕热?”
贾平安赞道:“果然是人才。”
东厂需要你这等人才,西厂也要。
进殿后,皇帝已经不在了。
武媚抱着襁褓在逗弄太平,“若是此行出了岔子……”
她看了一眼墙壁上挂着的小皮鞭。
贾平安下意识的打个哆嗦,“阿姐放心,那些人想借法师的势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你知晓就好。如今那些士族正在恼羞成怒,若是他们鼓动一番,说不得就有人会撺掇利用了法师,你且仔细,否则小心自己的皮。”
哈哈哈哈!
贾平安出了宫门不禁仰头大笑。
“贾平安出了宫门就在大笑。”
重新回来的皇帝说道:“他上次得罪佛门太过,此举倒是能缓解一二。”
贾师傅上次直接把方外的富庶给点破了,随即一番建言后,方外的田地被收了无数,那些佃农也跟着重新变成了纳税户。
“平安得罪人不少。”
武媚有些担忧,“不管是方外还是士族权贵,都恨他入骨,陛下,是不是……”
让我的阿弟升官吧。
唯有做了高官那些人才不敢冲着他下手。
“咳咳!”
皇帝马上顾左右而言他,“把太平给朕。”
呵!
男人!
晚些李治说道:“泡茶来。”
武媚看了泡茶的内侍一眼。
内侍哆嗦了一下。
本来就三片茶叶,皇后看一眼少多少?
于是等李治接到了茶水时,只是看了一眼,差点原地爆炸。
“一片?”
皇后振振有词的道:“天热,陛下要小心身体。”
呵!
小心眼的女人!
……
“法师。”
正在看经书的玄奘抬头,神色茫然,“何事?”
僧人说道:“百骑统领求见。”
玄奘愕然,“他来作甚?”
沈丘进了译经堂,恭谨行礼,随后说道:“陛下吩咐……自古……”
一番赞颂人情亲情的话之后,沈丘说到了重点,“三日后,贾郡公将率人护送法师回乡。”
玄奘一动不动。
“法师。”
沈丘有些担心,若是玄奘因为他的到来出事,他觉得自己出门就能被人捶死。
老僧跪坐下来,欢喜的道:“法师,法师,能回去了,能回去了!”
玄奘张开嘴,两行清泪缓缓流淌下来。
“家……”
他魂牵梦萦的家乡。
那一草一木,那熟悉的老井,那熟悉的河流……以及那些熟悉的人。
小贾。
玄奘知晓这必然是贾平安为自己使力的结果。
他深吸一口气,“转告陛下,贫僧以身许佛。”
……
“去洛阳?”
卫无双觉得这等天气出行真是受罪。
“去偃师。”
贾平安逗弄着两个小的,大洪咯咯咯的笑,这小子也没吃多少啊!怎么就那么胖呢?
“大洪这般下去,我就担心以后喝水都胖。”
“阿耶,带我出门玩。”
贾洪拉着贾平安的衣裳央求。
“好。”
“阿耶!”
老幺贾东闻讯赶来。
“都去都去。”
贾平安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因为身高的缘故必须要微微弯腰。
他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学堂。
学堂里读书声朗朗,先生正在教授学生们识字。
“天。”
“天。”
“地。”
“地。”
“人。”
“人。”
贾洪跟着念。
这孩子还算是聪慧。
老幺呢?
老幺好奇的看着先生,贾平安问道:“可想去读书?”
“不。”
这娃!
“走!”
贾平安干脆松开手,自己走在前面。
两个孩子在后面走的颇为稳当。
“哇!”
没走多远贾洪就哭了起来。
贾平安回身,就见贾洪指着老幺贾东嚎哭,“阿耶!阿耶!”
“咋地了?”
贾平安问道。
贾洪哭的咳了起来,“三郎……三郎他打我。”
贾平安皱眉问道:“三郎可是打兄长了?”
这话怎么就不对劲呢?
弟弟打兄长,这兄长也太差劲了些吧?
贾东平静的道:“阿耶,是二兄先动的手。”
“是你!”
“是你!”
复读机模式开始了。
贾平安看了后面的徐小鱼一眼。
徐小鱼晚些过来低声道:“二郎君先推了三郎君一把,三郎君就掐了他一下。”
啧啧!
这手段隐蔽,大人无法查出来。
贾平安看了贾东一眼,发现这个孩子……真的让人头痛。
一家四个孩子,老大还行,颇为稳重,有长子风范;兜兜就不说了,说起来老父亲唯有泪两行;老三贾洪是个傻乐的,吃啥都长肉,一看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老幺整日不爱说话,别看小,阴招一套一套的……
后世都是独生子女,家长们依旧抱怨不停,什么孩子调皮不好带,什么孩子经常不听话……来看看这个。
后世那些生了七八个的怎么带?
没法精细的带,否则家长啥事都不用做了,整日在家带孩子。
所以在独生子女之前的孩子,基本上都是放养出来的。自己在孩子堆里打滚,被打,打人,一起玩,一起逃课,一起挨家长毒打……
这样的性格养出来的孩子固然不够精细,甚至孩子有什么心理毛病家长也不知道,也不在乎。
但有个好处:糙!
还有一个李朔,那孩子是贾平安少有不操心的。
也没办法操心。
按照高阳的方式教养,结果孩子变成了贵二代,如今也就是在父母的面前露出些孩子气,在别人的面前俨然就是一个郡公。
哎!
回到家中后,贾洪开开心心的重新寻了贾东玩耍。
这孩子真是……
“郎君。”
云章悄然而来,让贾平安感受到了一丝惊悚:昏暗的夜里,殿内坐着呆滞的帝王。一个女官拎着一段绸缎,不带一点声息的走到了他的身后,欠身说道:“陛下,该上路了。”
云章穿着青色的长裙,一头乌发挽起,微微丰腴的脸细嫩,神色肃然。
“何事?”
对于这位前女官,贾平安给了她应有的尊重。
兜兜需要学习一些手段,这等手段卫无双和苏荷在宫中时也会,但和云章比起来她们就差远了。
“郎君,小娘子该出门去转转了。”
云章饶有深意的道。
“还早。”
贾平安不准备太早让兜兜去寻找自己的小伙伴,“我的女儿不该是柜台上的商品,任由那些人家去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郎君果然是与众不同……
云章轻声道:“贵女总得要有自己的朋友。”
这个女人妥协了,从让兜兜去展览变成了让兜兜去交友。
“好。”
道德坊中也有女娃,但和兜兜相比无论是地位还是见识都差得太远。随着年龄的增长双方连共同话题都寻不到。
我的孩子终究要变成上等人吗?
贾平安想到了自己前世看着上等人那种复杂的情绪,羡慕吧,没有,因为彼此差距大的惊人。
——唯有能追上的距离才能生出羡慕,否则就是虚无缥缈的嫉妒恨。
他听着那些上等人说着自己不懂的上等话题,看着他们矜持的微笑……衣冠楚楚的男女们都在矜持的微笑,随后举杯。
但他厌恶这样的日子,不喜欢让自己去虚伪的应酬着什么。
人生太短了,没必要勉强自己。
有人笑他酸,可后来他的境遇改善后,依旧没有往另一个圈子里扎,而是浅尝即止,随后恢复自己的生活。
“也好。”
两个婆娘都赞同云章的看法,卫无双出面打听,很稳妥的把兜兜的第一次单独出行安排在了自己的闺蜜张琴家中。
第二日兜兜就穿着新衣裳出发了,临行前一脸不舍,让老父亲的心都要碎了。
云章将会陪同她一起。
到了前院,云章寻到了杜贺。
“两个护卫。”
杜贺很谨慎的派出了徐小鱼和段出粮的组合。
“小鱼机灵,若是有事他能周旋。段出粮无事莫要让他出手,一出手……就怕拉不住。”
很好的组合。
杜贺觉得唯一的遗憾就是段出粮不大受控。
云章赞道:“一旦遇到事就该是雷霆万钧,段出粮这等人不错。”
我怎么觉着你这个女人比我还狠呢?杜贺:“……”
云章看着他,“郎君说过,人不狠,站不稳!”
诚哉斯言。
杜贺决定晚些就和娘子较劲,看谁狠。
“小娘子出来了。”
兜兜穿着新衣裳,习惯性的喊道:“阿福。”
“嘤嘤嘤!”
阿福眼中含泪想跟着,却被贾昱控制住了。
“今日出门做客,不许带阿福。”
苏荷板着脸,“去了就好好玩,不要去得罪人。”
你这个憨婆娘!
贾平安马上唱反调,“咱们家的规矩……”
兜兜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对。”
兜兜上了马车,随即是云章。上了马车后,她掀开车帘,对贾平安和苏荷微微点头。
马车出去了。
苏荷有些悲伤。
“兜兜大了。”
孩子大了就会离开父母高飞,在这个时候父母该做的是放手,而不是变成拖住他的铅坠。
可兜兜才多大?
贾平安心如刀绞,黑着脸道:“兜兜才七岁,什么大了?还得吃家里十几年的粮食呢!”
……
晚安!
第972章 兜兜大小姐的第一次出行
春季能踏春,秋季能赏秋,冬季能赏雪,夏季如何消遣?
烈日炎炎,把人逼进了屋子里,可屋里也热,于是冰鉴等东西就被发明了出来。
但富贵人家自然不担心这个。
长安城中水渠众多,这就给不少人家修建人工湖提供了水源。从前隋开始城中权贵家中就不乏水榭等物。夏日坐在水榭里乘凉,微风吹过,安逸巴适得很。
有湖必有树木。
沿着湖边一圈都是各种树木,其中以杨柳最多。杨柳依依,和湖面相得益彰。
再外围就是小径。
小径清幽,右侧是花草,能看到屋宇连绵。
今日的主人就是郡夫人张琴。
数十贵女从妇人到少女都有,此刻妇人们聚作一团,以袖掩口说话,不时小声笑一阵子,那笑声就像是在忍着什么,类同于鸟儿咕咕鸣叫。
张琴和几个贵妇坐在水榭里说话。她侧坐着,右手搁在水榭的围栏上,随意的道:“大慈恩寺最近动静不小。”
身边的贵妇笑道:“可不是,说是法师在收拾行装,可谁不知晓法师不能离开长安,这话传的无稽。”
你这话怎么就有些刺呢?
张琴看了此人一眼,含笑道:“想来法师自有道理。”
对面的小径上多了几个人。
带路的是家中的仆妇,后面的女娃……眼熟啊!
张琴不禁笑了起来,招手,“兜兜!”
兜兜认得她,刚想挥手叫嚷,身后的云章淡淡的道:“小娘子,马上就到了。”
“哦!”
兜兜的眉间多了黯然。
云章见了心疼,但却知晓这是必由之路。
这位小娘子被郎君养的娇憨,在家时自然无事,可一旦出门应酬怎么办?
娇憨就会吃亏!
父兄疼爱是一回事,可当出嫁后,你还得一人面对那陌生的一切……成亲后你会面临一个男人,以及他的家族;随后你会生子,一个全新的生命将会等待你去操心,等待着你去疼爱……随后你的生命就将进入后续……
从离开父母开始,你就将独自面对这一切,所以小娘子,要坚强啊!
云章放缓了脚步,距离兜兜一步远,这样往前一步就触手可及,但却又不至于让兜兜觉着自己被人护着。
想到临出门时郎君的模样,云账不禁就想笑。
绕过了这一段后,前方就是水榭。
数十贵女或是坐着,或是站在水榭外,三三两两的,此刻都齐齐看向了走来的女娃。
“贾郡公家的孩子,兜兜。”
张琴笑吟吟的介绍着,走出了水榭。
“兜兜,你阿耶这般宝贝你,怎地今日舍得把你放出来了?”
云章微微眯眼站在兜兜的身后,觉得张琴的开场白不错,至少不会让小娘子生出害怕的情绪来。
兜兜看了众人一眼,阿耶说在不影响他人的情况下,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按照家中的规矩来。
规矩就是言行的律法。
众人也在盯着她。
贾平安在长安城中的名声……怎么说呢,毁誉参半吧,好的一面是贾师傅的赫赫威名,名将嘛。接着便是诗才无双,这个让人没话说。
坏的一面就多了去,按照某些人的说法就是罄竹难书。
贾平安得罪了士族权贵,外加豪族,也就是说,他得罪了上等人这个团体。
而今日在场的都是上等人的女眷,也就是说,兜兜面临着阿耶的死对头的洗礼。
这也是贾平安一直不舍兜兜出来交际的缘故。
但云章却不那么看。
所谓的上等人,更看重的是自家的富贵。
原先上等人的世界里就那么些人:家族!士族家族,权贵家族,皇亲国戚家族,官员家族,豪强家族……
因为屏蔽了下面阶层逆袭的通道,所以大伙儿的吃相还不错,温文尔雅。可新学就像是一个彪形大汉,拎着一把斧子就从下面杀出了一条道,带着一群泥腿子竟然杀到了上面的世界。
你杀就杀吧,关我屁事!
可这群泥腿子会抢走原先属于他们家族的好处。
这年头你干啥都好,哪怕你要颠覆大唐都行,但你别抢夺我的好处……
这个仇结大了。
但云章觉得这些家族的心不齐,只要不傻就能看出来贾家的未来前途无量。
是因为集体的好处被抢走了一些而怒不可遏,还是想结交贾家?
聪明人自然不会钻牛角尖。
云章微微抬头看着众人。
小娘子,不要害怕呀!
兜兜没怕,很自然的道:“阿耶说天气热,不舍得让我出来,怕我晒黑了。”
一番话看似平淡,但却充满了让人羡慕嫉妒恨的元素。
一个家庭中谁最重要?
男主人。
男主人在家中一言九鼎。
可这年头男人才是核心,至于女人只是附庸。
这些贵女看似风光,可在家中也就是那样,父兄不算亲切,没事儿你自个玩去。
——我阿耶疼爱我!
那些贵女神色各异,云章仿佛嗅到了酸味。
张琴笑吟吟的带着兜兜进去,安排在了一群十余岁的少女中间。
没办法,她担心把兜兜安排在十岁以下的贵女中间,那些贵女会忍不住出手。
人越小就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父兄往常对贾平安的态度对她们的影响很大。
兜兜坐在了案几后。
她很好奇的看着周围的人。
这些姐姐都在笑。
但笑的好假。
有侍女上前低声问道:“小娘子喜欢什么茶?”
兜兜摇头,“我不喝茶。”
侍女一怔。
周围的少女一怔。
自从炒茶出来后,迅速成为了贵女们在社交场合的新宠。优雅的茶水,袅袅的水汽,精致的妆容,这些合在一起能让人产生近乎于迷醉的感觉。
但炒茶的发明人的女儿竟然不喝茶?
一个少女捂嘴笑道:“莫非是贾郡公不舍?”
张琴看了少女一眼,再给了云章一个眼色。
云章俯身低声道:“小娘子,此人是常家的。”
你要如何应对?
兜兜看着常娘子,很是纳闷的道:“孩子的神经发育不全,太早喝茶和饮酒都会损害身体和神经,你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呃!
“神经?”
常娘子矜持的道:“我却没听闻过。”
兜兜很认真,很友好的道:“就是控制着咱们喜怒哀乐的东西,阿耶说若是神经受损就会成为神经病和脑残,你最好不要喝茶。”
否则你会成为脑残。
常娘子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呵呵!”
皮笑肉不笑的人要警惕。
兜兜得了一杯清水。
随即就是聊天。
各种话题都在这些贵女的嘴里变成了八卦,而交换了八卦后,能明显看到她们一脸餍足的模样。
哎!
不如带着阿福出去玩耍。
兜兜突然觉得很无趣。
左侧的少女突然问道:“你阿耶在家也作诗吗?”
少女十岁的模样,额头微微有些凸出,一双眼睛就因此显得有些小,但也算是个小美女。
别人搭讪要回应。
兜兜摇头,“阿耶在家不作诗。”
“那他做什么?”
小美女看来很好奇贾师傅的一切。
不知晓何为粉丝的兜兜想了想,“阿耶在家就是吃饭看书,陪我玩耍。”
小美女的眼中多了星星,“贾郡公这般温柔的吗?”
兜兜点头,“阿耶都不肯凶我。”
小美女越发的羡慕了。
二人随即交换了名字和闺名。
“我叫做王蔷,家中叫我二娘子。”
“我叫做贾兜兜,家里就叫我兜兜。”
“兜兜,好可爱的名字呀!”
“不算啦,阿耶说兜兜就是口袋,我是他的小棉袄,口袋就是暖手的地方。”
“这个说法好有趣,不愧是贾郡公。”
“你在家时做什么?”
“嗯……读书,玩耍。”
“还读书?”王蔷有些诧异。
“是呀!和大兄一起读书,好累,好想把课本撕了。”
“是呀!家中也让我读书,不过都是识字,看看文德皇后的书。”
“阿耶不让我看那些,说我如今就该玩耍。”
王蔷的眼中全是星星,“兜兜,你阿耶真好。”
可再好也不能让给你!
兜兜有些小警惕。
“……说是那些孩子连字都不识,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进了学堂还得从头叫起,朝中要负担他们多久?”
“长安城中就有万余人,就像是一个无底洞,每年要吃掉许多钱粮。”
“贾兜兜,你来说说吧。”
常娘子笑眯眯的。
阿耶说过,见面笑眯眯,不是好东西!
兜兜昂首,“我不知道。”
云章微微颔首,觉得这个回答无懈可击……多大的孩子,怎么就知晓了朝政。
常娘子捂嘴一笑,“那些钱粮都是朝中的,贾郡公一番话慷慨激昂,赢得了偌大的名声,可却是慷他人之慨……”
兜兜懵,“你说什么?”
我真不知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啊!
但她感受到了恶意。
常娘子一想也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哪里能听懂我的暗示。
她淡淡的道:“贾郡公拿朝中的钱粮去做人情。”
兜兜听懂了。
这是说阿耶不是好人。
“陛下都没说。”
常娘子的脸僵硬了。
是哈!
皇帝都没说,你这意思是皇帝昏聩,没看出贾平安的狼子野心来。
这个小女娃!
可恨!
不错!
云章却颇为欣慰。
晚些王蔷热情的邀请兜兜一起去更衣。
两个女孩牵着手出去了。
常娘子起身,“我去更衣。”
三人两前一后走在小径上。
云章就跟在兜兜和王蔷的身后,同行的有王家的仆妇。
王家的仆妇不时看云章一眼,有些羡慕的道:“你这气质可不多见。”
云章微微一笑。
宫中的自然不多见。
“贾娘子和我家小娘子一见如故,想来阿郎会很高兴。”
云章点头,“郎君定然也是如此。”
二人不动声色的交换了彼此两家的立场。
王家的阿郎对贾师傅有好感,而贾师傅也会投桃报李,不是那等倨傲的人。
立场一定,觉得连风儿都柔美了许多。
回来时兜兜和王蔷叽叽喳喳的说着自己的趣事。
“阿福好凶,可却最疼我……”
“食铁兽这般有趣吗?”
“嗯!阿福会躺着啃竹子,还会上树,摔下来也不疼……有一次我学阿福,想试试从树上摔下来……”
你好厉害……王蔷问道:“后来呢?”
兜兜瘪瘪嘴,“后来……那是阿耶第一次凶我。”
后面的云章抿嘴笑了。
“贾兜兜。”
常娘子上来了,越过了云章,径直走向了兜兜。
兜兜和王蔷回身。
常娘子近前,低声咒骂道:“贾平安就是个蠢货,我阿耶因为他被贬官。贾兜兜,你且等着,今日我定然要让你好看……”
常娘子的眼中多了些残忍之色,随即伸手去推兜兜。
推倒她,然后说自己是无心的。
这等小手段少女们用的得心应手……而男人们会更直接些,径直开干。
云章的眸子一缩,疾步上前。
我大意了!
宫中也时常会发生这等冲突,宫女之间互相使手段,动手的也不少。云章觉着这些贵女应当不至于如此,可没想到……
贾家太舒服,我懈怠了!
这一刻云章满是悔意。
王蔷瞪大了眼睛,张开小嘴就准备惊呼。
兜兜!小心!
兜兜先是看到了常娘子那凶狠的眼神……阿耶说过,要看对方的肩头。
常娘子的肩头动了,兜兜下意识的就避开。
她每日早上跟着父兄跑步,看着阿耶练刀,也跟着拿一把小木刀在边上吆喝。随后是拳脚,兜兜也假模假式的嘿嘿哈哈的出拳踢腿。
她觉得好玩。
可对于常娘子来说却不好玩。
她一拳落空后收不住劲,整个人往前冲去。
兜兜拉着她的手腕往前用力拽,就像是阿耶拽住她,轻轻往前拉的时候,她就会身不由己的往前冲。
然后阿耶会虚踢她的屁股一脚,笑道:“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兜兜松手,常娘子就猛的冲了过去。
“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兜兜一脚踹在了常娘子的屁股上……
然后张开嘴巴……我好像玩大了!
常娘子看着越来越近的水面竟然忘记了尖叫。
对面已经发现了这里的不对劲。
“是常娘子!”
“快止步!”
“啊!”常娘子终于尖叫了起来,胡乱伸手拽住了柳枝,可手一滑,带着些叶子冲进了水中。
水不浅,常娘子一下去就不由自主的往下滑。
“救命!”
常娘子呼救,在水面扑腾着,渐渐往下沉。
兜兜惊讶。
这时常娘子的仆妇的冲了过来,咬牙切齿的准备抽兜兜。
云章随手揪住了她的手臂,反手别住了她,冷笑道:“你家娘子先动的手,滚!”
她送开手,仆妇尖叫道:“来人呐!快来人呐!”
传闻中的猛男救美女没法发生……这里是后院,今日是贵女聚会,除非是内侍,带着鸟儿的都不能进来。
幸而边上有游船,船娘就在船上待命,此刻闻声划船过来。
“快!”
船娘被催促着。
近前后,常娘子已经沉下去了,船娘伸出划桨下去,常娘子胡乱抓住,随后船娘奋力拉……
噗!
常娘子被拉了上来,肚子看着圆鼓鼓的,一开口就喷了出来。
“好可怕!”
兜兜一脸惊讶。
王蔷此刻才回魂,欢喜的道:“兜兜你好厉害,这是你阿耶教你的吗?”
兜兜用力的点头,得意的道:“阿耶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郡夫人!”
常娘子被救上岸来,指着兜兜骂道:“那个小贱人……咳咳咳!那个小贱人把我推下了水,请郡夫人为我做主。”
张琴没说话,直至兜兜绕了回来,这才问道:“为何动手?”
常娘子觉得腹中鼓胀难受,是那种想吐却吐不出来的感觉,身上的衣裳黏着肌肤更让她浑身不自在。
但比起对兜兜的恨意来,这些都不算什么。
常娘子指着兜兜说道:“我过去寻她说话,却被她推下水中。”
张琴看着兜兜,微微皱眉。
她在说谎!
她冤枉我!
兜兜的眼眶红了,然后怒道:“她过来先推我,我避开后踹了她一脚。”
“你说谎!”
常娘子嘶声道:“我好心和你说话,是你推的我!”
果然坏人就是这般颠倒黑白,那就别怪我了!
兜兜深吸一口气,“你过来和我说……说你阿耶被我阿耶带累的被贬官,你不要脸!”
王蔷随即作证,“我都看到了,就是兜兜说的那样。”
周围顿时哗然。
常娘子的父亲因为弹劾贾平安被贬官的事儿在场的大多知晓,所以兜兜这么一说……
“是贾平安给你说的!”
常娘子伸手拂去黏在鼻梁上的一缕长发,骂道:“小贱人,和你阿耶贾平安那个老贱人一个模样……”
这般辱骂人……过了!
由此可见常家对贾家的恨意之深!
兜兜会如何?
云章并未出手。
这等时刻她能压制住常娘子,但她更想看看小娘子的应对。
张琴刚想呵斥常娘子,却看到兜兜走了过去,就闭口不言。
这个女孩深得贾平安的疼爱,每次去贾家时都能看到她无忧无虑的奔跑玩耍,那笑声让人想到了无邪二字。
兜兜走到了常娘子的身边。
常娘子仰头冷笑道:“你要怎样?”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兜兜举起手,用力挥下!
啪!
第973章 凡人
聚会草草结束。
王蔷担心的跟着兜兜,“回家你会不会被大人骂?”
她要是在外面动手打人,回家铁定会被大人喝骂,甚至被处罚。
兜兜有些心虚,“阿耶会不会生气?还有阿娘。”
云章走在后面,张琴正在和她道歉。
“回去告诉贾郡公,就说今日招待不周,差点让兜兜吃了亏……幸好兜兜果断,否则我哪还有脸去贾家?无双见到我怕也不搭理……”
云章含笑道:“今日郡夫人颇为照拂。”
回家我会说的,你放心!
常娘子刚换了衣裳追上来,凶狠的道:“贾兜兜你且等着。”
云章回身冷冷的道:“我家小娘子乃是临淄县君,你何人?”
呃!
众人愕然,旋即才想起兜兜上次受封临淄县君的事儿。
可兜兜不出门玩耍,所以众人也渐渐忘却了此事。
常娘子直接懵了。
她就是一个官员的女儿,什么身份都没有。
云章一直在旁观兜兜的应对,也是让她历练之意。此刻她美眸含煞,厉声道:“你今日该庆幸我家小娘子并未受伤,否则郎君震怒之下,常家将会如何?宫中的皇后疼爱我家小娘子,皇后震怒之下,别说是你,就算是你的阿耶也只能惶然请罪。”
常娘子面色惨白。
少女做事冲动,意气用事,直至此刻才想起了后果。
贾平安何等人?
外夷惊恐的称呼他为杀将。
士族权贵们被他弄的灰头土脸,一个常家算什么?
还有皇后。
皇后一旦出手……贬官算什么?常家怕是难保。
一个贵女说道:“是呢!说是贾兜兜隔一阵子就进宫去。”
常娘子在哆嗦。
云章上前,“小娘子,我们回去。”
有本事你就来呀!兜兜看了常娘子一眼,觉得这人真的无趣。
王蔷好奇的道:“你家的侍女好厉害。”
兜兜点头,“云章看着不凶,可后院的那些女子都怕她。”
张琴笑着上来对云章说道:“我就说你当年好歹也是在宫中挣扎过的人,怎地今日不吭声,任由你家小娘子折腾。这是想历练一番?”
云章微笑道:“奴不敢扰了小娘子的兴致。”
这样的仆妇……难得!
张琴都生出了羡慕之心。
一行人到了大门处,随即有人开门。
众人鱼贯而出,寻找自家的马车。
徐小鱼上前,“小娘子。”
他长得小白脸般的,顿时引来了几道视线。
兜兜上前四处张望,“咱们家的马车呢?”
徐小鱼回身,“小娘子请随我来。”
兜兜跟着往前走,就看到了一个骑马的人。
那人回头冲着她笑了笑。
“阿耶!”
兜兜欢喜的冲了过去。
张琴心中一震,“你家郎君竟然这般着紧兜兜?”
当然,否则怎么估摸着时辰来这里等候?云章说道:“这是小娘子第一次出来交际。”
小棉袄看着很是欢喜啊!贾平安下马,笑眯眯的道:“可好玩?”
“我打人啦!”
兜兜止步,有些忐忑。
贾平安依旧是笑眯眯的道;“兜兜打人定然有道理,晚些给阿耶说说可好?”
“好!”
阿耶果然没怪我……兜兜心中一松,就回身招手,“二娘子过来,快过来。”
她叫我过去?
那是贾郡公啊!我……我有些怕。王蔷低着头,有些心慌。仆妇在身后笑道:“小娘子去吧,那是贾郡公呢!”
这可是机缘,所以因此得了贾郡公的喜爱,说不得能和贾兜兜成了闺中好友,以后受用不尽。
仆妇见她犹豫,就低声道:“贾郡公和气,小娘子只管去,照常说话,回家郎君他们定然欢喜。”
王蔷缓缓走了过去。
她只看到了贾平安的下半身,听到了兜兜得意的声音。
“阿耶,这是二娘子,叫做王蔷,是我的好朋友。”
兜兜显摆的介绍着。
小孩子就喜欢显摆自己的一切:玩器、吃食、新衣裳、好朋友……
贾平安微笑道:“二娘子以后若是有暇,可和大人说了来贾家玩耍。”
可以吗?
王蔷抬头看着贾平安,见他和气,就鼓起勇气问道:“贾郡公,他们说你是杀将,什么是杀将?”
竟然问这个?
贾平安不禁莞尔,“都是些大唐的对手在说,也就是胜了他们,让他们害怕了。”
“哦!”
王蔷忍不住再问道:“那你不凶兜兜吗?”
贵女们谁没被大人凶过?被打过的就不少。
贾平安笑道:“为何要凶?”
“犯错了。”
贾平安摇头,“犯错了要说道理。”
贾郡公好温柔啊!
而且好有趣!
一群贵女,包括那些贵妇都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贾平安。
长相俊美,声音温柔,风度翩翩,关键是对女儿家这般温柔……
爱了爱了!
兜兜上车,和王蔷约好了往来书信,又约好了过一阵子聚会……
“二娘子,我走啦!”兜兜挥手。
“好!”
王蔷看着兜兜上车,马车缓缓而去,而贾平安就在马车之侧。
兜兜会很安心吧?
许多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安全感。
回到家后,兜兜绘声绘色的说了和常娘子之间的争执。
“她说阿耶害她阿耶贬官了,就上来推我,我就这么一让,拉着她的手往前拽……”
兜兜在模拟当时的场景,一脸我好费力的模样。
“她就跑了过去,我就踹了她的屁股一脚,她就落水了。”
兜兜拍拍手,一脸得意。
阿福懒洋洋躺倒,三个大人相对一视,云章在门内微微点头,示意事情就是这样。
卫无双冷冷的道:“这等人家……竟然把朝中之事变成了私人恩怨,更是灌输给了孩子。”
苏荷把兜兜拉过来一番问,又揉捏一番,没发现受伤,就眉开眼笑的道:“下次就这样,别人欺负你就收拾她!”
贾平安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随即他去寻了狄仁杰。
“明日我就出发,此行去偃师,法师的故里。”
狄仁杰皱眉,“你要小心……大唐崇佛,法师威望太高,若是有人鼓噪起来。”,他并指如刀,目光冷厉。
“此事我有数。”
这不是汉末,那时候饿殍遍地,所以张角兄弟高举大旗,登高一呼后,那些饥民云集大旗之下,随后席卷了大汉。
晚些他再度进宫。
“务必要小心。”
阿姐不断的叮嘱,皇帝坐在边上喝酒……看看那下酒菜,啧啧!竟然只有两道。
可怜的。
“你听没听?”
阿姐提高了嗓门,皇帝看了贾平安一眼。
贾平安一个机灵,“听了,听了,就是提防那些人利用法师。”
嗯!
武媚满意的道:“好生去,好生回来。”
皇帝怎么有些失望之色?
贾平安随即告退。
明日他就要出发了。
晚上,临睡前兜兜嚷道:“鸿雁鸿雁。”
为她铺床的鸿雁回头问道:“小娘子有事?”
兜兜仰头,三花给她擦脸,晚些她的脸露了出来,啊的呼出一口气,“明日你记得叫我早起,我要给阿耶做汤。”
鸿雁:“……”
鸿雁睡在兜兜的外面房间。
“嘿!”
“哈!”
半夜她听到了动静,进去一看,兜兜正在睡梦中打拳,把被子踢到了地上。
第二日凌晨,贾平安带着人去了大慈恩寺。
一辆马车就在大慈恩寺外面停着,两个僧人将随同前往。
玄奘被人簇拥着出来,见到贾平安就微笑道:“辛苦你了。”
随即上车,一行人出了长安城。
这一路慢悠悠的,当到了三门峡时,玄奘令人停车,他下车,站在上面看着水道。
“那年贫僧路过此处,恰逢大水,大水冲击礁石,看着凶险万分……”
如今的三门峡已经变成了坦途,此刻就能看到几艘小船顺流而下,轻松写意的让玄奘不禁惊叹问道:“三门峡何时变成了这样?礁石呢?”
玄奘忍不住摸摸头顶……
法师,您没头发。
贾平安默默吐槽。
包东马上送上彩虹屁,“法师,前几年贾郡公弄了火药来这边,把礁石给炸了。”
“是小贾?”
玄奘看着贾平安,手顺利的在头顶滑过,有些愕然。
“只是顺手而为。”
贾平安微笑道。
从此刻开始,玄奘就多了些不同。譬如说他会不时摸摸头顶,想来是在怀念当年满头乌发的孩提时代。
重新上车后,玄奘沉默了许久。
这条道艰难,骑马还好,大车需要减速慢行。
贾平安很享受这等‘日光浴’,其他人很是纠结,特别是随行的军士们……整日披着甲衣,那汗水早就出了一道又一道。
“小贾。”
车里传来了玄奘的声音。
贾平安策马到了马车边上,“法师,我在。”
“其实小时候我的日子不好。”
贾平安静静的听着。
“阿耶原先是县令,后来天下要乱了,阿耶便辞官回家,一家子吃用花费不小,于是二兄就被送进了寺庙里……当时只是想让二兄能寻一条活路。”
乱世人不如狗啊!
但凡看过史书的人都该重塑自己的三观……你会看到本国衰弱后百姓沦为猪羊的惨烈,在那等时候你会觉得易子相食还算是不错。
你要说我能幸免,得了吧,覆巢之下无完卵。
但人类的贪婪是不受控的……贾平安从未如此觉得人类的兽性是如此的根深蒂固。
哪怕预见到了国家的惨烈,但那些肉食者依旧如同是野狗,拼命地撕咬着这个国家的肌体,拼命吸吮着鲜血。
从未例外!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当异族的长刀高举时,他们不是说后悔不迭,而是跪地哀求,愿意奉献这个国家的一切,只求让自己保住荣华富贵。
人的贪婪和兽性一定能压制住一切善意!
所以才会不断的轮回,不断的治乱循环。
这一切永不停止,直至人类彻底消亡。
“家中的情况不大好,越来越差,直至阿耶过世,二兄就把我接去了净土寺,教授我识字,教授我经文……”
玄奘的声音中带着些怀念。
路程不断……
看到洛阳城时,贾平安询问玄奘是否要进城。
“不去了。”
玄奘看了一眼洛阳城,“二兄不在,我去为何?”
贾平安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和洛阳城擦肩而过后,众人往右边而行。
“把车帘撩起来。”
当洛阳城被抛在身后时,玄奘令人把车帘收起来,他就坐在车里看着沿途。
“二兄当时要接了我去洛阳,阿娘不舍,临行前连夜赶制衣裳,为贫僧和二兄做干粮……”
“可那时的贫僧却并无多少离别情,到了洛阳后,就跟随二兄学习……渐渐的,贫僧学了许多经文,十三岁出家……”
玄奘一手扶着车厢,一手撑着底板,目光平静的看着那些田地和树木。
“后来战乱,贫僧就和二兄去了长安。可长安也无高僧,后来才知晓,高僧都去了蜀地。”
贾平安忍不住出言,“法师,方外平日里说自己不在红尘中,可见势不对就跑……等天下安稳了又出来收拢田地,还放贷。”
玄奘微笑道:“因为我们都是人啊!”
贾平安心中一震,“法师……”
神秘化才是宗教最拿手的手段,各种神秘化让红尘众人为之震惊,随即虔诚,不敢生出半点不敬之心来。
可玄奘竟然主动说自己也是凡人。
玄奘微笑道:“在蜀地贫僧学了数年,随后再无所学……”
这位就是个佛学天才,年纪轻轻就把当下所能学的佛学弄了个精通,甚至还开坛讲经。
“僧人不得擅离寺庙,二兄不许贫僧回长安,贫僧就偷偷和商人一起到了长安。”
呃!
难怪后来能违律去了天竺。
“随后贫僧去各处寻访高僧学习佛法,数年后再度回到长安,贫僧发现再无可学。”
这就是触碰到了当时佛学的天花板。
“要想再进一步,唯有精通梵文,去天竺取回经文。”
包东悄然过来,“到缑氏了。”
缑氏原先是个县,贞观年间并入了偃师县。
贾平安问道:“法师,先去何处?”
玄奘默然良久,抬头看着远方的山脉,脸颊竟然在颤抖,“去……去看看耶娘的坟茔。”
我们都是凡人!
贾平安默默点头。
一行人继续前行。
玄奘的精神越发的好了,话也多了起来。
“贫僧上书,恳请前去天竺取经,却屡次被拒绝。”
于是你就来了个私自穿越国境线。
“可当时不许僧人随意离开,贫僧也无可奈何。直至贞观初天灾不断,长安的存粮不足,百姓在闹腾,于是先帝就令百姓可自谋生路……”
养不活百姓了,朝中也只能撒手,什么过所……再要什么过所百姓能点把火烧死你一群王八蛋。
这便是惨烈!
“贫僧便借着这个机会去了。”
玄奘微笑着,“这一路啊!遇到了许多艰难,贫僧一心西去求经书,遇山过山,遇水渡水……这一路贫僧刚开始想了许多,后来渐渐什么都不想,觉着自己和天地融为了一体。”
这便是个人境界到了一个极高的程度。
“在天竺贫僧学了许久,那是贫僧最快乐的岁月。”
后来折返。
“回到长安后,贫僧所到之处万众欢呼……”
这也是被猜忌的开始。
“贫僧觉着弘扬佛法便是天意,可俗世滔滔,贫僧卷入其中也颇受折磨。”
除非你无欲无求,否则在哪都是一个样啊!
众人一直向前。
“这些年贫僧在长安翻译经文,贫僧总以为自己脱离了凡俗。”
贾平安摇头,“法师,那不是脱离,而是舍弃。”
“阿弥陀佛。”
玄奘颔首,“小贾悟性惊人。”
可我不想出家……你别鼓动了,否则高阳会把大慈恩寺掀翻。
河水潺潺,转过一道弯后,一条小狗在前方冲着他们狂吠。
奶声奶气的小狗惹得贾平安心动。
若是带回家去给兜兜喂养,想来闺女会很喜欢。但阿福会吃醋,老龟会狂喜过望。
小奶狗回身就跑。
狗吠声越来越激烈,一群狗出现在了前方。
这是村子里的狗群,平日里打闹无所谓,有外敌时会联手。
玄奘突然挥手,“下车!下车!”
两个僧人赶紧走过来,可贾平安更快,把玄奘扶了下来。
“这条路贫僧还记得。”
玄奘看着那些土狗,突然就笑了起来。
“那时候贫僧就喜欢奔跑,一跑那些狗就跟着叫唤,随后那些人家就会咒骂。”
众人缓缓而行,绕过了这边后,玄奘止步。
“往左边。”
他挣开了搀扶,一步步的往左边去。
贾平安就在他的身后,越往里路就越难走,后面更是连路都没了,荆棘密布。
玄奘差点摔倒,贾平安赶紧扶着他,“法师,我背你过去吧。”
玄奘喘息着,“走!走!”
贾平安扶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
“那一年……”
玄奘眨巴着眼睛,“那一年贫僧回到了长安,那一刻贫僧只想来看看耶娘,可从那一刻起,贫僧就再没回过故乡。”
他越走越快,没两下就离开了贾平安。
“贫僧此生许佛,红尘就该舍弃了。可这些年贫僧不时会想到耶娘。”
“贫僧知晓生死俱是空,可……”
玄奘加快速度,走到了一个土包之前。
墓碑就在前方,斑驳。
坟包塌了大半。
贾平安举手,后面的人止步。
所有人都止步看着前方。
玄奘颤颤巍巍的走到了墓碑前。
“这些年……我……我一直在想着你们,阿耶,阿娘!”
那个身影缓缓跪了下去。
第974章 大唐已死
陈卫老了。
牙齿掉落大半,剩下的几颗上次被打了个干净。
他蹲在家门口老泪纵横。
“就是借了史家高利贷,也按期还了,为何要抢夺了我家的田地?这世道不公!”
三个儿子蹲在对面,老大拎着菜刀,老二拎着木棍,老三握着板半块砖头……至于孙儿们全都在屋里,不给出来。
老大抬头,“阿耶,今日史家就要来人了。”
陈卫呜咽几声,“这是逼着咱们做流民呢!”
大唐如今田地紧张,新生人口越来越多,按照规矩要授田……可田地从哪来?
一边是越来越多的人口在嗷嗷待哺要田地,一边是贪婪的地主豪强在兼并田地。
“阿耶,要不……去西域吧!那边不缺田地。”老三怯怯的说道。
“陈卫!”
有人在外面叫门。
陈卫哆嗦了一下,猛地窜了过去,把老大和老二拦住,“别!别去!都待着!”
他伸手去抢菜刀和木棍,抢到手后这才去开门。
门打开。
外面五人,四个一看就是豪奴的大汉,一个骑马的陈卫认得,史家的管事马五。
马五用马鞭指着陈卫喝道:“老狗,欠钱不还你还有理了?那些田地已经过了户,从今日起但凡陈家人敢到那些田地的边上,打死勿论!”
失去了田地的后果是什么?一家子沦为乞丐……陈卫浑身颤抖,“那些钱老夫都还了,只是你们没要。”
马五冷笑道:“你说还了就还了?契约何在?”
陈卫嘴唇蠕动,老大喝道:“那日我陪阿耶去的,马五你说还不够,可借钱的时候说的好好的,史家突然变卦不收钱。到了后来就说我家不还钱,卑鄙无耻!”
周围的街坊都在听着,马五拿出了契约,“看看,这是陈卫借钱时签的,到时不还钱就用陈家的田地抵债,这白纸黑字谁敢抵赖?”
陈老二冲了出去,红着眼用木棍指着马五骂道:“贱狗奴,设下圈套强夺我家田地,耶耶定然要去县里告你们!”
“告我们?哈哈哈哈!”
马五得意的大笑,“只管去!”
人群中有人说道:“陈老二,史家认识县令。”
权力从来都是小众的,权力周围会自觉不自觉的围拢一群既得利益者,这群人默默的瓜分着权力带来的好处……
“谁说的?”
马五策马转圈,骂道:“贱狗奴,站出来!”
人群沉默。
陈老二骂道:“耶耶说的!”
马五策马过来,冷笑道:“贱人!”
马鞭挥舞!
啪!
“啊!”
马鞭抽打在陈老二的脸上,他捂着脸惨叫。
“二郎!”
陈卫红着眼冲过来。
马五淡淡的道:“打!”
四个豪奴冲上来,随即就是一顿毒打……除去陈卫之外,陈家三兄弟被打的遍体鳞伤。
陈卫他们不敢打,担心出人命。
“苍天呐!”
陈卫跪在地上,仰天呼号:“说好的明君呢?说好的好官呢?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人间吧,都是畜生呢!一群畜生当道啊!”
“再多嘴弄死你全家!”
马五阴恻恻的道:“还有你那几个孙儿。”
陈卫哆嗦了一下,“不敢了,不敢了!”
马五策马转了几圈,目光扫过所有人,微微颔首,用那种矜持的语气说道:“我们以理服人。”
随即他策马走了。
一路到了一处豪宅外,马五下马进去,门子笑道:“五哥,可还顺利?”
马五傲然道:“这等差事我做多了,手到擒来。”
晚些史家的家主史润接见了他。
史润的脸上有一小块黑色的东西,不知是胎记还是什么。
天气热,史润有些不耐烦的道:“如何?”
马五欠身道;“那陈老大和陈老二还想反抗,被狠抽了一顿,陈卫怕了。”
“我何曾让你去恐吓别人?”
史润淡淡的道:“要以理服人。”
“是。”
马五随即出去,晚些和门子吹嘘道:“可惜我学不会郎君那等傲然的神态,否则定然能吓坏了陈家父子。”
一个仆役从后院出来,寻到了马五。
“郎君令你去寻了韩县尉,把陈家之事说了,韩县尉自然知晓如何做。”
马五点头,嘟囔道:“那陈家谁敢闹腾?郎君太谨慎了些。”
随即他去县廨寻到了县尉韩纪。
韩纪亲自去了陈家,板着脸说了此事是陈家理亏。
他按着刀柄,威严迸发,“若是再让我听闻陈家闹腾,全数流放!”
陈家上下在颤栗。
同样是人,可有人能巧取豪夺俯瞰人间,顺带能让你匍匐在地上,痛恨自己为何生而为人。
……
“是法师的阿姐!”
外面有人在喊。
在大门后坐了一宿的陈卫绝望之极,闻声缓缓回头,随后猛地蹦起来,开门冲了出去。
一辆牛车缓缓而来,几个妇人正在冲着牛车上的老妇人行礼。
老妇人含笑寒暄,陈卫注意到随行的竟然是骑兵。
他颤栗着上前行礼。
“救救老夫一家吧。”
……
半个时辰后,陈卫跟着牛车到了一处所在。
“这是……”
这是玄奘的故居。
但此刻几个大汉守在门外,眼神警惕。
牛车过去,守门的大汉颔首,旋即开门。
“他是谁?”
有个大汉指着陈卫问道。
随行的骑兵说道:“是法师当年的邻居。”
陈卫松了一口气,随即跟着进了宅子。
“四郎!”
老妇人下车,颤颤巍巍的往里去。
一个男子从里屋出来,颔首微笑:“法师在里面。”
玄奘旋即出来,见到老妇人就笑道:“阿姐。”
他下来搀扶着阿姐进屋,陈卫想说话,男子微笑道:“陈卫?”
陈卫点头,“你是……”
包东说道:“这位是贾郡公,此次与法师同行,你的事可告之贾郡公。”
是了,法师是方外人,没法掺和红尘事。
到了前院后,贾平安叫人弄了茶水来。
“说吧。”
贾平安坐下。
陈卫有些紧张,“那事……那事……”
包东没好气的道:“你在担心什么?”
陈卫吸吸鼻子,看了一眼茶水,伸手想端茶杯,可刚触碰到茶杯边缘觉得烫,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他看了贾平安一眼,垂眸道:“那史家认识县令呢!”
这小心翼翼的试探让贾平安莞尔一笑,“可我是兵部侍郎!”
陈卫抬头,“兵部侍郎,这个郎……这个郎可有县令大?”
“当然比他的大。”
贾平安很有耐心。
陈卫这才欢喜的道:“可能管着他?”
我……
当然不能管!
否则就是越权。
不过此行却无所谓。
贾平安颔首,“你只管说来。”
陈卫松了一口气,“去年老妻病了,加之还病了个孙儿,就去寻了史家借钱……说好的一年后归还……”
贾平安皱眉,陈卫心中一个咯噔。
“可写清楚了用何物抵押?”
“田地。”
贾平安点头,“到期你可还了钱?”
“还了,史家不收,说是不够,老夫和他们争执被赶了出来……随后史家就夺走了我家的田地,更是上门打伤了老夫的三个孩子……”
陈卫本是跪坐,突然往后退去,随即拜倒。
贾平安指指陈卫,包东上去把他扶起来。
“契约何在?”
“在!”
陈卫不是棒槌,从怀里摸出了契约。
贾平安看了一遍,随手就撕了。
陈卫瞪大了眼睛,伸手想去抢夺,却又缩了回来,绝望的道:“不能啊!贾郡公,这不能啊!没了契约史家不认账!”
贾平安淡淡的道:“不,如今是你不认账。”
“啥?”
陈卫懵了。
贾平安起身过去,包东笑道:“贾郡公的意思……此事就当没发生过,那钱也不用还了。”
“可田地呢?”
田地可是陈家立身之本,没了田地,一家老小就要去做流民。
包东笑了笑,“贾郡公出手……你觉着自家那点田地算事?”
“可……”
可没契约啊!
老实人循规蹈矩过了大半生,一生都听从律法和道德的约束,绝不敢越雷池半步。可从史家强夺田地开始,他的三观就被颠覆了……
他跪坐在那里哽咽着,双手抓住席子边缘用力的抓挠。
“那一刻啊!看着孩子们被毒打的那一刻,大唐在老夫的心中就死了,什么狗屁的大唐,什么狗屁的帝王,和老夫一家子只有仇,没有恩……”
正在吩咐徐小鱼去查探的贾平安楞了一下。
是了,社会不公就是麻烦的开端,小范围的不公还在承受范围之内……就像是此刻的大唐,兼并土地开始了,每一户被巧取豪夺的百姓在悲号,可却无人听闻。
官吏们在冷漠看着。
神灵在冷漠看着。
在一些人的心中大唐已死!
小范围的大唐已死还能控制。
当这种不公弥漫到大唐各处时,无需外敌入侵,这个大唐一触即垮。
“多谢了,贾郡公,多谢了。”
陈卫的感激实实在在,可贾平安却高兴不起来。
用人来干涉这种不公本身就是一种不公。
地方官吏呢?
村正乡老呢?
在面临一个豪强家族时他们集体沉默了。
不,他们甚至有可能在集体分肥。
若说大唐是一个巨人,那么这些人就是巨人躯体上的蛆虫。蛆虫不断在蠕动着,不断在啃噬着这个巨人的血肉。
“人啊!其实就是兽类!”
其实人类的种种行径甚至还比不上禽兽。
法师和阿姐相谈甚欢,晚些寻了贾平安。
“贫僧想迁移耶娘的坟茔,刚写了文书,烦请贾郡公这里出个人送去长安。”
呃!
迁移坟茔……这事儿倒是好说。
贾平安进去问道:“法师,为何要上书陛下?”
难道法师的耶娘的坟茔还关系到大唐的国运?
玄奘坦然道:“没钱。”
法师是个不存钱的人,但凡有人供奉了什么钱财,他随即就会交给寺里,自己一钱不留。
贾平安皱眉,“法师,你开口啊!”
玄奘不解,“何故?”
贾平安指指自己,“法师,你和大唐最有钱的人在一起,你觉着有必要寻陛下去借钱吗?”
玄奘一愣,“你……有钱?”
得!
贾平安苦笑道:“我倒是忘记了法师你一心翻译经文,两耳不闻窗外事。这钱小意思。”
玄奘很自然的道:“如此就劳烦你了。”
玄奘的阿姐有些好奇,等贾平安出去后就说道:“四郎,上次我在长安见到了这个年轻人,你说是他出手寻到了我……这个年轻人是谁?你怎地和他要钱这般随意?”
“随意吗?”
玄奘想了想,“这个年轻人……当初进长安城时差点被镇压,后来就和贫僧有了联系。很是坦然的一个年轻人。”
“这样啊!”
玄奘的阿姐笑道:“我还担心你在长安没无人照拂呢!”
玄奘莞尔,“阿姐,不缺这个。”
贾平安随即令人去借钱……不是他没钱,而是没现钱。回长安去拿来回耗时,不如寻个商人借。
贾师傅的名头一报,商人们蜂拥出钱啊!
“我的!”
“老夫这里有现钱,都是铜钱,贾郡公要多少有多少!”
“……”
但凡能通过借钱和贾平安有关系,别说是借钱,送钱都不是事。
一群商人争先恐后的借钱很是惹人注目,晚些消息传到了县廨。
县令张丛寻了韩纪来问话。
“贾郡公?下官也才将知晓他到了偃师。”
在陈家显得格外威严的韩纪此刻却多了些小心翼翼。
张丛干咳一声,身边的小吏送上了茶杯。
喝了一口茶后,张丛缓缓说道:“贾平安最近在长安搅风搅雨,引得天下震怒。此人来了偃师作甚?不查清楚你我可能安枕?”
韩纪想了想,“要不……下官先派人去查查?”
张丛摇头,“如此不尊重,既然要去,便径直去。打着拜访的名头,谁能置喙?”
韩纪赞道:“上官路过偃师,咱们去拜访一番,正好。”
晚些县里一群官员就往缑氏去了。
“贾郡公住在法师的老宅子里。”
啥?
张丛一怔,“难道他和法师还有交情?是了,我就说贾平安为何跑来了偃师,他这多半是为法师办事。”
韩纪赞道:“明府高见。”
随即有人去敲门。
门开了,出来的是个大汉,看了张丛等人一眼,反手摆了摆,喝问道:“你等何人?”
娘的,兵部侍郎了不起吗?郡公了不起吗?
张丛拱手,韩纪大声道:“偃师张明府求见贾郡公。”
这个下官做得好……
要张丛冲着一个门子自报名号有些膈应,觉得丢人,所以韩纪及时为他出头,这便是有眼力见。有了眼力见还不够,姿态还得好。
看看韩纪,亲切中不缺威严,这便为他保住了面子。
人活一世活什么?
面子!
能不要面子的都出家了。
大汉皱眉,“等着。”
韩纪不满的道:“竟然也不请明府进去,可见跋扈。”
张丛心中不满,却微笑道:“一个兵部侍郎为了法师的私事来偃师,看看这个天气,怕是不耐到了极点。”
韩纪抬头,“这天热的要命,咱们一路来就受不了,他们从长安到偃师,这一路不知挨了多少晒。”
他的心平衡了。
可大汉进去再无音讯。
夏末了,知了仿佛知晓自己的日子不长了,在拼命的叫唤着。
阳光很灼热,树叶都有些被晒焦的模样。
一行人在宅子的外面顶着日头晒,没多久就有人受不住了,就寻了张丛来请示。
“明府,这里面多半是没禀告贾郡公呢!这天热的不行,小心中暑……要不咱们寻个地方歇歇吧。”
刚到宅子外面时众人才出汗,此刻汗水干了,可却觉得更难受。
一个老农赶着牛过来,见到是官人,赶紧从侧面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韩纪毛焦火辣的道:“明府,这是故意的吧?”
张丛也觉得是如此,但却沉稳的道:“淡定……贾郡公为何要为难我?”
韩纪看着他……你确定和贾平安没仇?
张丛左思右想,硬是想不到自己和贾平安有何交集,更遑论恩怨。
“走吧明府!”
韩纪怒了。
张从摇头,“既然来了就不能走,否则便是不敬。”
韩纪这才悚然而惊。
这时里面出来一个雷公脸男子,雷公脸打个哈欠,“郎君说没空,各位请回吧。”
“欺人太甚!”
韩纪怒不可遏,低声道:“明府,回头把此事传出去。”
张丛淡淡的道:“等他走了再说。”
妙啊!
贾平安就在院子里乘凉。
雷洪回来说道:“方才他们一直没走。”
“我就希望他们走一走。”
贾平安笑的很平静。
晚些徐小鱼回来了。
“郎君,此事确如陈卫所说,那史润的管事马五去了史家威胁,还毒打了陈家三兄弟。如今陈家的田地都在史家的手中。”
“有趣!”
贾平安吩咐道:“请了陈卫来,大张旗鼓的请,告诉他们,是我请陈卫饮酒。”
“打草惊蛇?”
包东抚须,觉得自己的兵法已经得了贾平安的真传。
贾平安笑骂道:“他们也配称为蛇?”
所谓龙蛇混杂,但一个地方豪族还称不上。
陈卫在家忐忑不安,担心贾平安后续不出手。
“阿耶,家中没存粮了。”
陈老三最怯弱,那日就没敢上去厮杀,但毒打却没少挨,此刻鼻青脸肿的过来。
陈卫埋头叹息了一声,老大和老二也来了。
父子四人蹲成了一圈,妇人们在门内窥看着他们,愁容满面。
一个妇人背着个孩子,孩子突然嚎哭了起来。她一边哄一边说道:“这是要吃饭呢!”
可饭在哪里?
那些钱陈卫不给花,说若是不妥,这便是一家子流窜去别处的底气。否则一家子没钱出行,迟早会饿死在半路上。
“阿耶,九郎饿呢!”
儿媳妇冲着外面喊了一嗓子。
陈卫叹息一声。
马蹄声骤然而来,很是密集。
周围的邻居都被惊动了,纷纷出来查看。
十余骑兵冲到了陈家外面,有人喊道:“陈公可在?”
陈家没动静。
“陈公可在?”
骑兵提高了嗓门。
这些骑兵披甲佩刀,杀气腾腾的。
“吱呀!”
门开了一条缝隙,接着开大了些,陈卫的脸就在门缝里,怯生生的道:“老夫便是陈卫。”
军士看着他,大声道:“我等奉命而来,贾郡公请陈公下午前去赴宴,郡公说了,无需担心夜禁,自然有人送陈公归来。”
瞬间所有的担心都烟消云散。
门缝内的陈卫老泪纵横。
……
晚安!
第975章 无形之墙
韩纪喜欢喝茶。
特别是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泡上一杯茶,坐在值房里,悠哉悠哉的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特意放低的说话声……
外面的人很忙碌,而我很悠闲。
优越感油然而生。
喝一口茶水,看着水气袅袅,心满意足的叹息一声,这便是人生中值得回味的一刻。
“什么升官,升什么官?没有靠山升官就是送死,升的越快就死得越快。”
“还不如在偃师待着,看似不起眼,可每年的钱粮却比长安的员外郎还多,我去什么长安?嗬嗬嗬!”
他一边说着,眼中却多了不忿。
“凭什么我就不能升官?别人都官升三级了我依旧在偃师,是我不如人?放屁!是耶耶没他的关系,没有靠山。”
他举杯痛饮了一口茶水,呼出一口气,骂道:“一群贱狗奴,说什么靠本事,耶耶信你的邪!都是靠背后的人,老老实实不肯走歪门邪道的原地踏步,那些所谓眼明心亮,实则便是擅长钻营的却飞黄腾达……”
“官场……君子……笑话!哈哈哈哈!”
韩纪举杯刚想干了茶水,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少府。”
“何事?”
牢骚和不忿没了,威严重新降临。
一个小吏推门进来,有些惶然的道:“少府,那陈卫……贾郡公竟然请那陈卫赴宴。”
韩纪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的道:“谁?”
他的猛地抬眸,眼中多了震惊,“你说谁?”
“陈卫,贾郡公请陈卫饮酒。”
小吏眼巴巴的看着他。
韩纪猛地蹦起来,随即又稳住了身体,淡淡的道:“谁去请的?”
“十余军士。”
韩纪的身体微不可查的哆嗦了一下,随即去寻县令张丛。
张丛正在和人说话。
“民为本,说过多少次了?你等但凡多听听我的话,也不至于对百姓冷漠如此!”
他屈指叩击着案几,抬眸看到了韩纪,就对挨训的官员说道:“去吧,犯错就该弥补,你亲自去解决此事。”
“是。”官员告退,出门时和韩纪擦肩而过,就微微一笑。
按理韩纪应当回以微笑,但什么都没有。
等官员诧异的走了,韩纪反手关门。
张丛端着水杯,不满的道:“什么事值当你如此?淡定!”
韩纪回身疾步走来,压低嗓门说道:“就在方才,贾平安请了陈卫去赴宴。”
张丛皱眉,“陈卫是谁?”
韩纪再压低了嗓门,眼中多了焦虑,“前阵子史润出手夺了陈家的田地……”
张丛一怔,旋即冷漠的道:“本官不知你在说什么?”
这是撇清之意。
韩纪急了,“明府,那贾平安一旦出手……你也跑不了!”
他的眸子微缩,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冷厉。
想同归于尽吗?
张丛冷笑道:“还回去就是了。”
还好,明府并未撒手。
韩纪深吸一口气,“明府,那是贾平安,杀出来的赫赫威名啊!”
张丛叹息,“蠢货!他是兵部侍郎,而不是洛州刺史,你怕什么?兵部侍郎难道还能在洛州拿人?寻到史润,告诉他,马上平息了此事,否则咱们就撒手不管了。”
韩纪心中一松,“下官却忘记了贾平安管不到洛州来。如此……可史润此人却贪婪,若是他不肯……”
张丛眯眼,韩进竟然看到了寒光。
“告诉他,想死就死远些。”
韩纪点头,随即去寻了史润。
“贾平安?”
史润伸手轻轻抚摸着脸上的黑色胎记,眸中多了冷意,“他是兵部侍郎,管不到洛州,更管不到偃师。”
竟然是我最笨!
韩纪生出了些沮丧,旋即怒道:“要确保万一!”
“什么万一?”
史润轻轻一弹指,轻笑道:“等贾平安前脚一走,我就能让陈家一家子在这世间消失,安心,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韩纪点头,身体一松,觉得疲惫就像是潮水般的涌来。
史润看了他一眼,眼中有鄙夷之色闪过,随即笑道:“少府这是累了?来人。”
两个少女走了进来。
淡紫色的薄纱把少女的娇躯遮掩的更加诱人,那娇羞中带着惧色的模样能摧动男人的兽性,让他们想去摧毁眼前的一切。
韩纪的眼眸一亮,“是新人?”
史润颔首,“少府只管去歇息。”
“哎!累了!”
韩纪起身伸个懒腰。
史润笑眯眯的道:“少府操劳公事,偶尔歇歇也无妨。”
韩纪跟着两个少女去了。
史润缓缓抚摸着脸上的胎记,轻蔑的一笑,“张丛贪婪却无担当,让韩纪这个蠢货来回奔波,这是谨慎,若是出事他就能推给韩纪。可我的钱岂是好拿的?去盯着贾平安和陈家,贾平安一走……马上来报。”
马五应了,走之前眼神凶狠的道:“那陈卫不知死活,定然是他去寻了贾平安,等贾平安走了,我亲自去服侍他一家。”
没多久,两个看似闲汉的男子就出现在玄奘故居周围转悠。
徐小鱼站在门缝后撇撇嘴,“很拙劣的盯梢。”
“让我看看。”
雷洪有些急切。
徐小鱼进去寻了贾平安。
“郎君,外面有两个人在盯着咱们。”
“给他盯。”
贾平安正在愁眉苦脸的拼凑礼物。
每次出发前兜兜都会央求他带礼物,可偃师这里没啥孩子喜欢的特产,让他也颇为头痛。
法师显得轻松了许多,他喜欢在庭院里踱步,喜欢看着那些老旧的家具发呆许久。
大概是知晓以后相聚很难了,法师的阿姐这几日都留在了老宅子里,两姐弟看着故居,不时回想起当年的事儿。
“那时候你调皮,把碗打破了就躲在灶台下面,阿娘去生火,差点一把火把你烧了。听到喊声才撤火,伸手一拉就拉出一个乌漆嘛黑的孩子,把阿娘吓坏了。”
玄奘嘴角带着笑意,“阿娘狠抽了贫僧一顿,晚上又悄然拿了一块肉干给贫僧。”
贾平安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
人生从来都不是单选项,也不可能是单选项。
所谓的不在红尘中只是一种手法,并非是什么清规戒律。
欲望来自与人,亲情就是牵绊,你不离开这一切,那么你的心就会不断的在红尘和方外来回打转,时日久了不是神经病就是精神病。
正因为人类的意志力薄弱,所以那些想摆脱红尘困扰的人才要舍弃自己熟悉的一切。
一切都只为获得心灵的宁静。
那些欲望导致的焦虑和烦恼渐渐远去。
“但这是逃避。”
贾平安摇摇头,他从未想过出家。
前世他也曾饱受焦虑症的困扰,多年的煎熬中他不断去探寻自己的本心,最终发现方外不是归宿,而是逃避之地。
舍弃自己的一切,那你活着作甚?
你说要追求心灵的宁静……这本就是一种欲望的体现。
轰隆!
雷声隆隆,玄奘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笑着把阿姐扶着进屋。
这便是人!
贾平安从未如此觉得这个世间很鲜活。
——人活着就是活着!
再无第二个目的!
轰隆!
“轰隆隆隆隆下雨了,赶场的人儿都在跑……”
包东来了,听到贾平安轻松的哼着歌就放慢了脚步,走到他的身后轻声道:“韩纪去寻了史润,随后史家来了两人盯着咱们,陈家也被人盯住了。”
时机成熟了。
贾平安回身,眸中多了冷意。
“跟我来!”
他大步走进了院子里,玄奘的阿姐正好出来,见状就说道:“小贾,要下雨了,记得带蓑衣。”
贾平安回头一笑,突然想到了母亲。
母亲……得知他突然消失的消息,定然会难过,然后嚎哭。
他含笑道:“好,我记得了。”
一个百骑带着蓑衣疾步而来,给贾平安披上。
贾平安伸手把系带系上,“不动则已,一动就得让洛州震动。告诉那些吸血的畜生,再不收敛,小心下次灾难就会降临。”
包东紧跟在他的身侧,看了贾平安一眼,觉得他就像是一个孤独的英雄,“该兼并的依旧会兼并。”
雷洪在另一侧,“其实这等事不管也罢。”
包东颔首,“管了一个,天下还有无数个。谁会在乎?”
贾平安脚步很快,沉声道:“陈卫会在乎,陈家的每一个人都会在乎。你们眼中的小事,落在陈家的每个人头上就是无法承受的山岳。”
他颔首,坚定的道:“我在乎!”
轰隆!
这一记雷声格外的凶猛。
随即一股风袭来。
噗!
大门被吹的轻微震荡。
年久失修的大门看着有些朽了。
就像是人心!
贾平安点头。
包东喝道:“开门!”
徐小鱼按着刀柄,深吸一口气。
许久未曾杀人了。
大门打开。
玄奘的阿姐好奇的看着。
玄奘就在屋里,随手拿起一个木偶轻声道:“阿姐,这是何物?”
玄奘的阿姐回身进来,“这个你都忘了?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阿耶当时为你……”
噗!
风骤然吹进来,玄奘抬头,觉着风如利刃。
门外,两个男子装作是无事的模样在转悠。
贾平安披着蓑衣出来,徐小鱼指着两个男子说道:“就是他们。”
贾平安手按刀柄大步过去。
两个男子开始还故作镇定。
贾平安被簇拥着快步而来,方向很坚定就是他们。
两个男子有些心慌。
其中一人转身就跑。
贾平安并未动作。
另一个男子心中一喜,紧跟着逃了。
轰隆!
最后一声炸雷过去,雨滴落下。
风吹的地上的尘土和杂物飞了起来,视线模糊。
数骑从两侧逼了过来。
“回去!”
马背上的军士用横刀指着两个男子。
“滚回去!”
百战的煞气迸发,两个往日横行乡里的男子被吓的浑身颤抖,转身回去。
贾平安眯眼看着他们,“说。”
一个男子颤声道:“我等只是来此闲逛。”
贾平安举手挥动。
一个身影冲了过去,却是徐小鱼。
呛啷!
横刀出鞘。
男子噗通一声跪地,“我是史家人,郎君……”
横刀挥动。
人头落在地上,脸上还带着惊诧之色。
你竟然招呼不打就杀人?另一个男子已经被吓坏了,“是史润,史润让我等来盯着贾郡公,说是贾郡公若是离去就去禀告……”
贾平安眯眼看着渐渐浓密的雨线。
“韩纪!”
“韩少府和郎君交往密切。”
贾平安上马。
“去史家。”
一路到了史家。
“去敲门!”包东吩咐道。
贾平安摇头,“史润图谋不轨,负隅顽抗,撞门。”
呃!
包东愕然。
这不……都还没见到人呢!
徐小鱼低声道:“郎君要拿史家来作伐,快些去!”
一群军士按照攻城的操典去弄了一根大木头来,有数人举着盾牌保护抱着大木头的同袍。
“冲!”
门里的门子正在诧异外面的动静。
“什么意思?”
贾平安在马背上轻声道:“史润这些年堪称是无恶不作,那些大汉都是他的打手,手上都沾满了血,死有余辜。”
贾郡公这是专程为我解释吗?
我好感动……包东吸吸鼻子。
“是。”
包东回头,看到了一个便服还包着脑袋的僧人。
那些军士越跑越快。
门子正在门后想窥看外面的动静为何。
嘭!
地方豪强的大门无法同城门相提并论,只是一下就被崩飞了。
门子被突然崩飞的大门撞倒,躺在地上看着外面的那些军士……
他看到了贾平安。
贾平安策马,阿宝轻盈的冲了过来。
门子连滚带爬的滚到了边上,尖叫道:“来人呐!这是史家,我家郎君和明府交好……”
呛啷!
横刀拔出来。
雨大了!
大颗大颗的雨滴汇聚成了粗壮的雨线,打在人的脸上生痛。
那些百姓被撞门的动静惊动了,纷纷冒雨出来看热闹。
一个躺着的老妇人喘息着,“没良心的,都不带我……大郎大郎!”
一个中年男子进来,老妇人骂道:“有热闹为何不带我?”
男子讪讪的蹲下,“阿娘快些。”
老妇人趴在他的背上,“好像是史家那边的动静,快些去看看……哦哟!史家出事才好,我就乐意看。”
男子背着老娘,身边是他的儿子在打伞为祖母挡雨,三人冲进了雨幕之中。
冲出家门就看到了史家门外的那些军士。
“史家要倒霉了!”
一个男子丢掉雨伞,在雨中顿足骂道:“贱狗奴,你也有今日吗?”
他仰头抹脸,不知是抹雨水还是泪水。
史家占地很大。
所谓土霸王,不但是势力强大,钱粮宅子无一不令人震惊。
这个宅子在长安城怕是都能排上号。
韩纪正在睡觉。
两个少女小猫似的缩在边上,大气都不敢出。
她们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韩纪不过是二十息后就结束了,可他兀自不甘心,于是掐啊捏啊!一方面发泄心中的戾气,一方面想借此重振雄风。
可惜发泄的气喘吁吁却毫无用处,最后沉沉睡去。
一个少女轻声道:“晚些要笑。”
另一个少女胸上青紫,痛的蹙眉,“嗯,我知晓了。”
“咱们都是这个命,别挣扎。”
少女的眼中有和年龄不符的悲凉。
“有贼人!”
前方隐隐传来了尖叫声。
两个少女紧紧搂着,浑身颤栗。
韩纪兀自未醒。
“抓贼人啊!”
“保护郎君!”
韩纪猛地睁开眼睛,布满血丝的眸中多了凶厉,“谁?”
两个少女缩在角落里不敢说话。
韩纪起身穿衣,取了佩刀,出门前回身道:“回头跟着我。”
颤抖变成了颤栗。
韩纪心满意足的往前去,一路见到仆役们慌乱奔跑,就喝道:“耶耶在此,什么贼人敢来?”
史润也出来了,身边全是带着兵器的大汉。
他看着很激动,脸上的黑色疤痕竟然有些泛红,“去看看,打杀几个才好震慑那些蠢货!”
韩纪笑道:“只怕我一露面,那些蟊贼就吓跑了。”
“哈哈哈哈!”
二人洋洋得意的往前去。
刚看到前院,一骑就披着蓑衣冲了进来。
“啊!”
几个仆妇尖叫着往回跑,一个大汉跌跌撞撞的狂奔而来。
“弄死他!”
史润兴奋的眼珠子都红了。
骑士在马背上抬头,雨水顺着蓑衣往下奔流。神骏的战马摇了摇脑袋,打了个响鼻。
骑士微笑道:“史润?”
史润的脸颊在颤抖,“你何人?”
他带的数十大汉都有兵器,此人若是蟊贼自然会掉头逃窜。可他却微微一笑……
不对!
韩纪的脑袋此刻依旧有些发蒙,拔刀指着骑士喝骂道:“贱狗奴!耶耶偃师县尉韩纪,下马跪地,耶耶让你死个痛快!”
“韩纪?”
“你在此处倒是不错,省得我去县廨寻你!”
一队军士冲了进来。
“这是府兵!”
有人在尖叫。
韩纪退后一步,目光闪烁,“你何人?”
出动这等规模的府兵必须有兵部的同意。
除非……造反!
可这里是东都洛州!
这里的府兵不弱,谁敢造反?
韩纪心中凉了,但依旧妄想着这是造反。
史润却比他更狠。
“杀了他们!”
这就是地方豪强。
那些大汉都是喂饱了的,只听家主的命令,于是闻声冲了上去。
骑士并未退却,韩纪遍体生寒,嘶声喊道:“你是谁?”
骑士微笑道:“贾平安!”
正在前冲的大汉们就像是遭遇了一堵无形之墙。
韩纪浑身颤栗,手一松,横刀落地。
“贾……贾郡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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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6章 张狂
贾平安对于许多人而言就是一个黑色的存在。
偃师靠近洛阳城,所以长安的各种八卦也能及时传来。
前阵子的八卦让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百姓能读书!
这是事件!
让地方豪强怒不可遏的大事件。
而肇事者就是贾平安。
他这是在刨史家的根!
那一日大汉们记得史润喝的醺醺然的在怒骂贾平安。
为何呢?
他们不懂,直至马五给他们说了一番后,这才恍然大悟。
——百姓能读书后就会出现一种可怕的情况:以前偃师这个地方史家说一不二,为啥?其一史家的子弟读书,能科举,就算是不能科举也能去县里寻个职位……依旧能在偃师称王称霸,肆意兼并土地。
可百姓能读书后这一切都变了。
百姓会知晓买卖口分田是无效的,而且朝中会严厉打击。
如此史家还如何去兼并土地?
百姓读书后……更可怕的是他们中间会出现人才,这些人才能通过科举做官,随后史家再想在偃师一手遮天就不可能了。
随后史家就会渐渐没落。
所谓垄断教育权,乃至于垄断优质教育权是上等人最乐意干的一件事儿。譬如说国子监只收权贵高官子弟。
但这一切都被贾平安的建言击碎了。
恨啊!
史润那几日恨得心痛。
他发誓要弄死罪魁祸首贾平安。
此刻贾平安就在眼前。
他的打手们纷纷止步。
贾平安往前一步,微笑道:“听闻陈卫的契约还在?拿来给我看看。”
竟然是为了这个?
史润只觉得一股子狂喜涌上来,赶紧吩咐道:“快去拿!”
马五屁颠屁颠的跑去寻陈卫的借贷契约。
史润想上前套近乎,刚出来就被一个雷公脸的男子喝住了。
“止步!”
史润笑道:“我只是想……”
“你最好什么都别想。”
雷公脸看他的眼神不对,怎么像是看死人呢?
史润心中不安,韩纪更是不安到了极点。
他谄笑行礼,“见过贾郡公,下官今日刚好来史家询问些事。”
贾平安默然。
马五飞奔而来,气喘吁吁的把契约递过去。
包东接过看了一遍,点头道:“就是这份。”
贾平安淡淡的道:“撕了。”
包东随手就撕了契约。
“这……”
竟然真是为了陈卫的契约之事?
史润谄笑道:“史家和陈家交好,回头家中的田地也能接济些给陈家……”
我错了!
我会用田地去弥补陈家。
够了吧?
我低头了,赔钱了!
够不够?
你一个兵部侍郎在洛州也不能太猖狂了吧?
否则御史能弹劾的你怀疑人生。
纸屑落地。
阿宝缓缓迈动马蹄。
马蹄声很孤独,也很单调。
农耕社会的根本就是耕地。
大唐府兵制的底气来源于均田制。
兼并土地就是在挖大唐的墙角。
大唐的覆灭少不了这些豪强的功劳。
所以!
呛啷!
贾平安拔刀。
史润惊讶抬头。
“你……”
你想吓唬我?
韩纪浑身颤抖……
这是贾平安!
“我不喜不教而诛。”
阿宝止步,贾平安居高临下的看着史润,脑海中全是王朝覆灭时那些百姓的悲号。
“你们就是蛆虫。”
“蛆虫就该老老实实地去吃屎,而不是趴在大唐的身上吸血。”
“贾郡公……”史润面色难看,“张明府不会赞同你的看法。”
——我和张丛交好!
贾平安连一个细胞都没有因此而变动,他淡淡的道:“你平白无故抢夺陈家的田地。”
韩纪眸子一缩,尖叫道:“史润,契约!”
史润猛地一惊,“不,那是陈家借贷的抵押……”
“契约呢?”
贾平安轻蔑一笑。
横刀挥过。
无头的尸骸在雨中站着,摇摇晃晃的,最终倒地。
韩纪面无人色,伏地狂喊,“下官错了,下官错了,求贾郡公饶命!”
这个疯子,他竟然敢杀人!
他疯了!
韩纪发誓自己从未见过这等疯子。
他看了贾平安一眼,他以为贾平安的双眸中应当全是疯狂之意,可看到的却是平静。
“你们都知晓的……贾某最喜见义勇为,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这便是贾某的人生信条。”
贾平安微笑着问:“韩县尉,刚才史润冲着贾某挥刀,你可看到了?”
史润是想去跪舔……韩纪面色惨白,“是,史润想刺杀贾郡公,幸而贾郡公手段高超,反杀了他。”
“是个聪明人。”
贾平安微笑道:“老实交代你的一切,如此,你的腿就保住了。”
韩纪用力叩首,大声喊道:“多谢贾郡公宽宏大量,多谢!”
徐小鱼突然喊道:“有人刺杀郎君!”
韩纪还在懵逼。
包东虎吼一声冲上来。
贾平安是要斩杀了我……
韩纪反应了过来,刚想弹起来,就见到有刀光闪过。
眼前的雨幕被刀光斩断!
韩纪重新跪下,嘴唇蠕动着,苦笑……
噗通!
韩纪重重的扑倒。
身下,鲜血一股股的涌出来,在雨水中萦绕着……
贾平安叹道:“这是何苦来哉……不杀几个官员,如何能让那些官吏收敛些?”
朱元璋杀官如杀狗,这才让明初的官场清廉了数十年。
人类存在欲望一日,这个世间的丑恶就不会终止。没了欲望,人类同样会消亡。
贾平安觉得自己不是救世主,但在力所能及处他愿意扫荡一些丑恶。
“马五是谁?”
马五噗通一声跪下。
贾平安指指他,“拷问此人。”
他有些饿了。
“厨房在哪?”
徐小鱼舔舔嘴唇,“郎君,这几日吃素吃的……”
和法师在一起自然不能大鱼大肉,这几日贾平安的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寻到了厨房,贾平安弄了羊肉切片,随即弄了些杂七杂八的配菜开干。
美味!
一顿狂吃,贾平安心满意足的打着嗝,回头就看到了厨房外的张丛。
“韩纪竟然与史润勾结……下官失察了。”
张丛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
官员必须是好演员,否则他们的路走不远。
该欣慰的笑时你不能皮笑肉不笑,该板着脸的时候,哪怕你心中兴奋的直抽抽,你依旧得板着脸。
所谓一入官场深似海,从此节操是路人……错,从此影帝换个人。
徐小鱼还在吃,这货的饭量明显见涨了。
贾平安走了出来。
雨已经停了。
张丛微微欠身,一脸愧疚,“下官失察了。”
先前那些军士说史润和韩纪刺杀贾平安……这话张丛觉得是在羞辱自己的智慧。
贾平安何许人也?
大唐名将!
凶悍的让异族提及就害怕的猛将。
这样的人史润和韩纪抽抽了敢去刺杀他?
他们也配?
但他此刻不敢质疑,且等事情平息后再把消息捅到长安去,自然有人收拾贾平安。
而且韩纪的死让许多事儿都没了人证,史润的死更是抹平了他的那些痕迹。
我……安全了。
啪!
没有任何征兆的一巴掌抽的张丛踉跄后退。
贾平安走出厨房,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碧空如洗!
爽!
他打个嗝,“我会让你把牢底坐穿!”
张丛捂着脸悲愤的道:“贾郡公这是何意?下官清廉如水……”
“是吗?”
贾平安狞笑道:“百骑的人已经去了你的家中,张丛,希望你家中的财物能与你的收入相称,否则就准备把屁股洗干净吧。”
贪污了钱财,收受了贿赂总得花用吧?
这个年头没有银行,钱财你只能自己藏。
张丛面色大变。
吃饱喝足,贾平安心满意足的往前走。
徐小鱼跟在身后问道:“郎君,为何要洗干净屁股?”
贾平安楞了一下,“因为会变成向日葵。”
“向日葵?”
徐小鱼觉着这是个很深奥的学问,但却怎么都想不明白。
韩纪和史润相互勾结,罪证却被贾郡公发现了,随即二人铤而走险刺杀贾郡公……
县廨里,一个小吏口沫横飞的在吹嘘,“你等想想贾郡公那是何等的厉害,史润就不说了,只是个添头,韩县尉……呸呸呸,是韩贼,韩贼的刀法怕是给贾郡公提鞋都不配,这一上去啊!据闻一刀就没了脑袋,啧啧!”
“好厉害!”
众人一阵赞叹。
“明府回来了。”
张丛回来了,但看着就像是个人偶。
“见过明府。”
众人行礼,可张丛却木然没有回应,脚下蹒跚。
陈家。
“田地回来了。”
陈卫兴奋的跑回了家中。
一家子喜气洋洋的,陈卫进家,发现家人都没有惊讶,不禁有些泄气。
老大欢喜的道:“阿耶,那些钱不用还了。”
“啥?”
陈卫傻眼了。
“贾郡公那边的人来过,说是不用还了。”
陈卫欢喜的跺脚,“快快快,去打酒来,再割五斤……去割三斤肉来,要肥的,熬油能吃许久,油渣炒菜孩子们都喜欢,快去。”
一个媳妇擦擦手,欢天喜地的去了。
“阿耶!”
老三胆小,但这几日都是他去打探消息。
“史润和县里的韩县尉刺杀贾郡公,事败被贾郡公斩杀了。”
陈卫狂喜,双手合十,“多谢佛祖!”
老三笑眯眯的道:“明府也没好,有人看到他的脸上带着巴掌印,说是贾郡公抽的。”
“贾郡公是个好人。”
陈卫从未如此感激过一个人。
“老二,去做个牌位,回头早晚三炷香。”
陈老二欢喜的去了。
“贾郡公把契约撕了,也就是说,田地还是咱们家的,钱也是咱们家的。”
陈卫得意洋洋的道:“回头给孩子们扯一身新衣裳,你们的娘子……罢了,等明年再说。”
几个媳妇本来期待备至,闻言都失望之极。
“阿翁!”
一个孩子跑了过来,陈卫搂着他笑的合不拢嘴来,“这好日子你们算是赶上了。”
贾平安就在外面看着这一幕。
我寻求的是什么?
一家子过的安逸。
这个是基础。
其次……
我想为这个大唐做些什么。
每一个百姓都是这个大唐的一份子,无数百姓组成了这个大唐。
他们从军杀敌,他们耕地缴税,他们挥舞大锤……
这些人才是大唐的根基。
百姓的日子应当越来越好。
这个大唐也会越来越好。
这就是我的目标。
贾平安从未如此坚定过自己的念头。
回去后,玄奘寻了他来问话。
“事情妥当了?”
“妥当了。”贾平安笑吟吟的道:“陈家的田地都回来了。”
“好。”
玄奘颔首。
贾平安随即告退。
一个僧人进来。
“法师,贾郡公……”
玄奘神色平静的听着。
“……史润和韩纪并未刺杀他,他却动手杀了他们。法师,这是枉杀……”
玄奘拿起一卷经文,轻轻摩挲着案几,平静的道:“佛亦有怒火。”
……
“贾平安在偃师大开杀戒了。”
洛州官场震动。
东都洛阳中,大伙儿的心态炸裂了。
“他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在偃师大开杀戒,弹劾他!”
“他越矩了!”
“……”
一片嘈杂中,弹章被快马送去了长安。
……
皇帝最近脾气不好。
原因不明!
有人说是因为皇后克扣了皇帝的伙食;有人说是皇后克扣了皇帝的茶叶。
反正一句话:最近小心些!
王忠良小心翼翼的走在皇帝的身后,一边看着前方,一边想着最近的事儿。
太子在宫中遇到了自己的姨母母女,当即板着脸招呼都不打,随后武顺就在皇帝那里哭诉太子无礼。
皇帝有些尴尬,寻了皇后想说好话,可皇后何等人,当即就不欢而散。
记得皇后说什么……五郎为我感到不忿,这是在为我出气呢!
我高兴!
皇后的姿态让王忠良胆战心惊,担心帝后闹起来。
还好,因为需要共同处置朝政,所以帝后在冷战了数日后,又重新开始说话了。
其实……男女之间不管多大,不管身份多贵重,骨子里依旧和孩子一般啊!
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王忠良心虚的抬头。
一个内侍急奔而来。
“陛下,洛州奏疏。”
李治接过看了看,眯眼道:“杀得好!”
到了皇后那里,一看奏疏皇后也怒了。
“地方豪强勾结地方官吏横行一方,陛下,若是人人效仿,这个大唐是谁的?”
李治沉声道:“令李默……不,令杨德利去偃师清查此事。”
李默去还好,杨德利去……
王忠良为偃师官吏和豪强们默哀一瞬。
皇帝的怒火传达到了皇城中,旋即杨德利就如同打鸡血般的出发了。
“杨德利去?”
“是啊!”
“啧啧!陛下竟然派了他,这是怒不可遏了吧?”
“那杨德利最是见不得贪腐,更见不得鱼肉百姓,这一去……偃师要地龙翻身了。”
“已经翻身了。贾郡公斩杀了县尉和豪强,引得洛州震动。”
“老夫有些奇怪,洛州方面为何认为贾郡公会被处罚?”
“估摸着是抽了。”
不是抽了。
“是兔死狐悲。”
李治非常清楚那些官员的心态。
“官员治理地方得有地方豪强协助,否则寸步难行。”
“地方豪强……乃是鸡肋。”
皇帝的声音在幽幽回荡着,“当学堂普及到了地方时,所谓的豪强将会灰飞烟灭,不灭而灭。”
皇后却觉得皇帝太过乐观了,“陛下,那些人依旧会变成新的豪强。”
“是啊!人心难测,犹记得当年的一个官员,清廉的让朕欣赏不已,于是多方关注之下,他便飞黄腾达,谁知晓……这人竟然就变成了蛀虫。朕问了他为何如此……他说……”
皇帝的眼中多了讥诮之色,“钱财就在手边,每日都在饱受诱惑,久在河边走,难免要湿鞋。从第一次伸手后就止不住了。”
“那人是……”
“平民出身。”
天气渐渐的转为凉爽了。
皇帝惬意的道:“贾平安说的没错,平民出身的官员一旦走上了邪路,那股贪婪的劲头让你无法想象。”
武媚淡淡的道:“那就杀!”
王忠良哆嗦了一下……咱上次好像收了五百钱的好处。
他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神色平静。
而皇后却眼中含煞。
怕是不妙啊!
要不……
硬顶着?
不行,陛下会把我碎尸万段。
皇帝最痛恨身边人背叛贪腐。
帝后正在想着此事,突然看到王忠良磨磨蹭蹭的走到了老地方,噗通一声跪下。
这厮又犯蠢了?
皇帝黑着脸刚想呵斥,王忠良就嚎叫道:“陛下,奴婢有罪……奴婢收了他们五百钱。”
李治:“……”
武媚:“……”
……
有钱就好办。
得了钱后,法师的家人准备请人看地。
贾平安被邀请来参谋。
一群人很是热烈的讨论着哪里的地好。
这种讨论让法师嘴角含笑,显然极为享受这等其乐融融的气氛。
一个少年突然说道:“要风水好呢!”
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阿姐很是惆怅,“四郎,你是僧人呢!”
看地是道人的本事,你们和尚不行。
法师:“……”
他看向了贾师傅。
“小贾……”
看我干啥?
贾平安想到了魏青衣。
那个妹纸应当会看吧,就算是不成,她的义父范颖也会。
至于其他道人,我真不知道啊!
难道邀请李大爷来?
“法师,我和太史令交好,要不……罢了。”
一个是佛门领袖,一个是道门大佬,见面怕是能厮打起来。
玄奘神色平静,只有双手在轻微颤抖……
第977章 法师,再见
杨德利到了。
贾平安这边的事儿也结束了……法师父母的坟茔迁移完毕。
看着新落成的坟茔,法师感慨万千。
一群小子在后面好奇的看着他,法师有些囧。
仪式结束,法师整个人都放松了,那种惬意连雷洪都能感受到。
一个晚辈突然说道:“没上祭品呢!”
咳咳!
小伙,你眼前的这位乃是佛门领袖,你拎着个血淋淋的祭品来试试!
玄奘慈祥一笑,“心中安宁就是了。”
还是法师实在,一句心中安宁就诠释了辛苦一阵子的目的。
包东急匆匆的来了。
“杨御史来了。”
卧槽!
表兄竟然来了?
贾平安看了玄奘一眼,“法师,祭品有了。”
……
杨德利端坐在偃师县廨中,就坐在张丛原先的座位上,冷着脸道:“拷问史家人!”
百骑的人有些尴尬的道:“我们问过了。”
杨德利看着他,“你办事还是我办事?”
……
百骑,“你办事,你办事……”
杨德利没有什么手段,他也不屑于用什么手段。
“举报!”
就是一个举报,短短时间内就收获了数百个消息。
杨德利看了一眼名册,毫不犹豫的道:“拿人!”
随行的骑兵冲进了洛阳城。
州廨中,一群官员正在咆哮。
“杨德利那个疯子来了,陛下这是何意?”
呯!
房门被人撞开,一群顶盔带甲的府兵冲了进来,为首的喝道:“举手!”
一群官员缓缓举起手来。
杨德利出现了。
他拿出了名册,先伸出舌头,用手指头在舌面刮一下,然后再用这根手指头翻开名册。
“王连。”
一个官员脸颊颤抖,“下官就是……”
“拿下!”
两个军士冲上去,一人一边反剪了官员的双手,随即带了出去。
杨德利低头看着册子,再抬头,“陈欣。”
叩击牙齿的声音传来,一个官员哆嗦着缓缓瘫坐在地上,突然嚎哭起来,“下官……下官……都是他们撺掇了下官。”
杨德利平静的道:“晚些你可以揭发。”
“陈弼。”
一个官员走了出来。
杨德利看着他,“虐杀女子……”
官员狂笑道:“耶耶这辈子吃喝玩乐都享受够了,死则死矣,怕什么?哈哈哈哈!”
众人不禁愕然。
哎!
果然是个牛笔的!
杨德利不吭气,把名册夹在左边腋下,低头寻摸,随后走到了一个官员的身边,“让让。”
官员赶紧贴墙站好,生怕自己被牵累。
众人齐齐看向杨德利,只见他俯身拿起了矮凳,目无表情的回身走到了陈弼的身前。
“哈哈哈哈……”
陈弼还在大笑。
杨德利比他矮一截,猛地跳起来就是一凳子。
呯!
陈弼摇摇晃晃的……不敢置信的看着杨德利。
御史竟然动手?
陈弼倒地。
杨德利放下凳子,把名册拿出来,伸手指在舌面上刮刮,翻开了册子,抬头……
“黄明。”
一个官员迅速走出来,快速应声,“下官在。”
两个军士上前带走了此人。
低头,抬头。
“杨锦成。”
“下官在……”
……
有人在对面的值房里咬牙切齿。
“有人去请何公了,何公德高望重……贾平安大开杀戒,杨德利肆无忌惮,就没有他们兄弟这么做事的,该让他们灰头土脸了。”
杨德利带着十余官员出了州廨。
一出去就看到了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
老人脸色红润,不,是白里透红,整个人的状态……若非是须发斑白,说他才四十岁不会有人怀疑。
老人杵着拐杖平静的道:“当年老夫在长安教授过先帝。”
杨德利楞了一下。
你在吹牛笔!
教授过先帝……那得多大岁数?你八九十了?
而且先帝那时候也不在长安吧?
杨德利好歹也恶补了不少大唐历史,所以不禁冷笑道:“招摇撞骗之辈!”
何公身边的男子戟指杨德利,喝道:“当年先帝说过何公可为朕师!”
杨德利一怔。
还有这等人?
贾平安特地派了包东和雷洪来协助他,包东低声道:“先帝当年说过不少这等话,为的只是拉拢一些人。”
原来是个装比的!
杨德利喝道:“让开!”
何公冷笑,“有本事你便撞过来!”
周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这位在洛阳可是德高望重,连刺史见到了也得先拱手行礼的存在,杨德利一介御史难道还敢无视了他?”
“不怕无视,若是撞伤了才有趣。”
“是了,一旦撞伤了何公,群情激昂之下,整个洛州怕是会沸腾起来。”
“有热闹看了。”
一群人兴高采烈地在看戏,准备吃个大瓜。
杨德利往前走。
在他的字典里从未有畏惧这个词……也就是当初为了护着扫把星表弟这才低三下四的。
现在他是御史。
我怕谁?
杨德利径直往前走。
这货是个愣头青啊!
身边的男子说道:“何公,杨德利是有名的愣子,做事不假思索的那种。”
“原来是个傻子?”
何公温和的眸中突然多了厉色,“皇帝倒行逆施,便是他的表弟在撺掇,今日老夫便重创了此人,看看皇帝能拿老夫如何。”
何公双手高举拐杖。
这是檀木的,沉重不说,还坚硬。
他的眼中多了厉色,喝道:“还不止步?”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何公真敢给杨德利一拐杖。
用拐杖而不是用棍子,更不是用刀子,这便是精心准备的手段。
用拐杖就是老人打孩子,就算是捶个半死,你皇帝难道还能怪罪?
可杨德利的眼中却毫无畏惧之色。
“好一个胆大的杨德利!”
拐杖猛地挥舞下来。
看方向就是冲着杨德利的额头去的。
“好狠毒的何公!”
拐杖打在身上最多是淤青,可头上挨一下却不同,弄不好能打成重伤。
杨德利竟然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何公身边的男人不禁愕然……竟然还有这等好汉?
恰此时,何公的身体突然抽了一下。
他的身体也往左边偏去。
呯!
男子的迎面骨挨了一拐棍。
这可是何公蓄力已久的一拐棍,男子惨嚎一声,接着就看到何公在自己的身前摔倒。
呯!
何公面朝下扑倒在男子的身前。
杨德利还在一步开外。
他止步,仿佛见过了无数次这样的场面,不耐烦的道:“你这是故意的吧?”
何公双手撑着地面想起身,刚抬头就听到了这番话。
他转动脑袋,见那些人都是一脸震惊。
——何公竟然自伤!
何公只觉得胸口发闷,不禁张开嘴。
噗!
一口老血就这么喷了出来。
一只脚从老血上踩过去,随即远去。
出城后,杨德利就看到了数百大汉……都没带兵器,就这么沉默的盯着他们。
站在前方的是十余男子,一看就是豪强。
包东低声道:“这些官员会招出更多的人,这些人多半就在其中,要小心他们狗急跳墙。”
“不怕!”
杨德利依旧是那个样子。
包东赞道:“杨御史的胆略怕是天下第一。”
他从未见过这般生猛的人,哪怕是贾郡公也得畏惧皇后。
十余豪强用阴郁的目光看着他们。
一路回到了偃师。
杨德利当即令人讯问人犯,自己去了厨房弄吃的。
“平安呢?”
留守的百骑说道:“贾郡公说出去转转。”
“哎!那他喝不到我做的汤了,他从小到大最喜欢我做的汤……”
……
夜里。
偃师县廨中鼾声一片。
“曰!”
包东真心受不了这些人的鼾声,想用布团塞耳,却担心听不到异动。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
前几年各地还不时听到什么造反的消息,甚至有地方县城被攻破。
但随着皇帝登基日久,辽东平复,这些消息渐渐少了。
但贾平安交代过,这几日要小心。
这是大通铺,睡了一排百骑,此刻连雷洪都鼾声大作。
娘的!
包东想踢雷洪一脚。
可刚抬腿,他就听到了外面有动静。
数十人悄然摸到了县廨外面,他们带着一些陶罐。到了大门外后,有人翻墙过去,晚些大门缓缓打开,众人刚准备进去……
咔嚓!
很细微的声音。
但在这个安静的时刻却传得很远。
数十人止步,齐齐偏头看向左边。
黑夜中火星闪烁,接着是小小的火头……
这是有人在打火!
轰!
火把骤然燃烧,火光冲了起来,照亮了一张脸。
贾平安打个哈欠,“娘的,真的是无趣。”
他随意摆摆手,有人仰天长啸。
“啊……”
啸声中,县廨里各种动静传来,接着是密集的脚步声。
“是贾平安!”
那数十人惶然往右边跑。
呯!
有人丢掉了瓦罐,接二连三的声音传来。
一股油脂味弥漫在县廨外面。
马蹄声就像是催命符般的出现在前方,一队骑兵来了。
“弃刀跪地!”
骑兵们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拎着横刀,展示了极佳的马术。
这是一场无趣的伏击,当杨德利衣衫不整的出来时,贾平安已经哈欠连天了。
“百骑已经去拿人了,赶紧……睡觉去。”
……
就在城中的某个地方,十余人聚在一起喝酒。
烛光摇曳,舞姬早已疲不能兴,被赶了回去。
为首的男子叫做郑欢,他端着酒杯笑道:“只需一把火,随后我等就平安无事。”
下面的人都笑了起来。
“这把火咱们的人都有份,如此,以后咱们就是亲切的兄弟……”
“是啊!”
所谓三大铁却比不过这等一起杀过人的关系铁。
这个才叫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郑欢喝了一杯酒,缓缓说道:“此事源于贾平安的心狠手辣,谁都没想到他会借着数百亩地就大开杀戒……老夫一直好奇他为何停在偃师不肯离去。”
“说是法师不能来偃师,他就代表法师来,请了陈家人商议迁移坟茔之事。此事两日前就好了,他却不走,多半是想帮衬杨德利。”
“法师啊!”
郑欢笑了笑,“本来没咱们洛州的事,可杨德利就像是一头疯狗般的疯狂撕咬,下一步定然就是要抓了我等。”
他冷笑道:“家父在时和老夫说过,做人,莫要欺人太甚,总得要给人一条活路。所以买了那些农人的田地后,老夫每家都会给一百钱,这便是活路。”
“郑公仁慈,尽人皆知。”
“是啊!那史润就是个狠毒的,夺……买了农人的田产还动手毒打,这便是做人太过的报应。”
郑欢笑了笑,“如今贾平安和杨德利二人想逼死咱们,那没说的,咱们一把火烧了县廨,随后一切死无对证,咱们……咦!什么声音?”
有人举起手,众人停住一切侧耳倾听。
脚步声在大门方向传来。
嘭!
一声巨响后,有人高呼,“抓贼啊!”
“百骑办事,弃刀跪地!”
“啊!”
惨嚎声中,郑欢一屁股坐在席子上,爬起来就往后面跑。
“是贾平安那个畜生!”
“快跑!”
众人跟在郑欢的身后,从后面穿了出去,径直往后院跑。
身后有人高喊,“但凡敢阻拦的斩杀!”
随即惨叫声越发的密集了。
郑欢带着人一路狂奔,后院此刻已经乱作一团。
“阿耶!”
几个儿子衣衫不整的冲出来。
可郑欢此刻谁都顾不上了,连最近宠爱的小妾哀求都是一脚踹开。
被贾平安抓住太可怕了。
他冲到了后面,打开后门,率先冲了出去。
刚往右边跑了几步,他气喘吁吁的抬头,绝望的道:“老夫有钱,老夫给钱,只求一命!”
十余军士默然站在那里。
数十人冲了出来,见状尖叫起来,接着往左边跑。
依旧是一队军士。
……
贾平安睡到了自然醒,醒来后觉得精神抖擞。
“小鱼,早饭令他们弄馎饦。”
一碗滚烫的馎饦,加些酱料……啧啧!想想就流口水。
“郎君,表郎君说你许久未曾吃过他做的汤水了,他早早起来就去了厨房,说给你做早饭。”
徐小鱼在外面感慨着,“表郎君说是只有郎君一个人能吃,哎!”
贾平安:“……”
吃了一顿不知味的早饭后,包东这才进来禀告。
“昨夜拿了不少人,都是豪强。”
“看看去。”
贾平安觉得该去消消食。
一群人就跪在前院瑟瑟发抖。
“贾平安来了。”
有人呜咽道:“早知晓就该主动自首,好歹能减轻罪责。”
“都是郑欢,若非是他,我等哪会铤而走险?”
“对,都是他。”
郑欢面色惨白,“你等别想逃脱罪责!”
今日之前这群人称兄道弟,亲密的比亲兄弟还亲热,此刻却如同一群互相撕咬的野狗。
这便是交情!
贾平安旁观着,觉得很有趣。
“谁是主谋?”
“是他!”
所有人都指向了郑欢。
这还真是众望所归啊!
郑欢面色惨白,“老夫……老夫知晓许多事……”
“讯问。”
贾平安转身就走,徐小鱼跟着问道:“郎君为何不问话呢?”
包东拍了他一巴掌,就在徐小鱼龇牙咧嘴想还击时笑道:“一旦说出了大人物,说出了许多人事……”
“那就……”
徐小鱼挠头,“这等事还是交给表郎君最好。”
杨德利如鱼得水啊!
抓人抓的不亦乐乎。
贾平安寻了个地方狩猎,随后寻地方烧烤什么的,大快朵颐。偶尔也去买了肥羊来,寻个人家,借用他家的锅灶弄个火锅,吃的满嘴流油。
“贾郡公。”
一个百骑来了,“法师问何时归去?”
贾平安说道:“再待两日吧。”
“法师让我传话,让贾郡公……少造杀孽。”
贾平安吃的嘴角流油,“告诉法师,我最近在吃素,都瘦了。”
玄奘得了消息后不禁欢喜的道:“可见他身具佛性。”
来回当传声筒的百骑低头,身体微微颤抖。
玄奘问道:“何故如此?”
我能说是在忍笑吗?那会亵渎法师。百骑说道:“下官背疼。”
“这天也热,贫僧驱使你许久却过意不去,来,你把上衣揭开,贫僧会些针灸之法……”
法师饶命……百骑面如死灰,“……”
好日子过了两日,随即就是苦日子。
前脚才将出了偃师县,后脚就听到了鞭炮声。
噼里啪啦!
玄奘不解,掀开车帘问道:“小贾,这是何故?”
此行他一直没公开露面,算是完美。
贾平安说道:“此次我在偃师县施舍了些粥,那些人是在感谢呢!”
玄奘颔首,赞许的道:“多做善事你才能安宁。下次继续。”
城中有人举手望天,热泪盈眶的道:“贾平安走了!他终于走了!”
……
这一路缓缓而行,看到长安城时,玄奘眯眼道:“贫僧回来了。”
此次回来他大概率就不走了。
“小贾,多谢。”
玄奘颔首道谢。
“法师客气了。”贾平安大大咧咧的道:“对了法师,啥时候我带着孩子们去大慈恩寺……法师给他们赐个福呗!”
小事!
玄奘点头应了,“可要看看谁有慧根?”
这是好意……此刻度牒难得,能出家,能被法师看重出家,那可是不得了的荣耀。
贾平安的脸一下就白了,强笑道:“多谢法师,只是……我家中的孩子都倔,还顽劣,进了寺庙怕是会闹腾……”
这是不想为难贫僧吧?
玄奘含笑道:“度牒贫僧还是能拿到的,不算费力,小贾,小贾……”
贾平安一骑绝尘啊!
法师,再见!
……
晚安!
第978章 锄禾日当午
“触目惊心!”
皇帝听了杨德利的汇报后,怒极而笑。
“底下的豪强从不把百姓当人看。”
皇后觉得皇帝……怎么说呢!见识还不如自己。
“臣妾当年在家时,那些人谈及百姓都是这等模样。”
百姓就是工具人。
这是阿弟上次的说法,她觉得很是精准。
你们该去耕地、打造器物、从军厮杀……能让你们吃饱就算是恩典了,还想什么?想死?
李治眸色深沉的看着外面,“媚娘,所谓治乱循环……你以为为何?”
这个题目太大。
武媚斟酌了一下,杨德利傻眼了,赶紧告退。
武媚捂嘴笑了,“若是平安在定然没有这等忌讳,大说特说,什么都敢说。”
李治颔首,“朕就取他这个什么都敢说。”
武媚白了他一眼,“可他真是什么都敢说,陛下定然会觉着伤了自己的面子。”
这个悍妇!
李治黑着脸,“朕何时怪罪他了?”
好像没有?
武媚恍若无事般的说道:“所谓治乱循环,看史册缘由种种,譬如说前汉的党争,权力沦为了鹿,权臣在争夺,武人在争夺,可谓是乱哄哄。究其缘由,臣妾以为还是帝王无能。”
李治点头,“耕地少了,那便去夺取,而不是束手无策。帝王无能,以至于权臣当道,随即就让内侍来帮衬。可内侍却狼子野心,此辈最喜钱财权势,但凡能手握权势就难以控制……后来内侍反噬,前汉的帝王内忧外患,国祚再无反复的机会。”
咱不是十常侍啊!王忠良一脸忧郁。
咱可是忠心耿耿!
“没说你这个憨货!”
皇帝笑骂道:“你这等憨货,别说是权力,就算是让你去管束宫中,多半会被人在背后捅刀子。”
武媚眯眼看着王忠良,看的他心中发寒,“陛下,帝王无能,敕令不能出宫,宫中的权势却在中官的手中。一旦中官出手,帝王就将会沦为案板上的鱼肉。”
“所以朕一直不肯放手百骑。”
李治看着她,“五郎的性子却有些太好了,你要盯着,莫要让那些内侍哄了他,若是有此等人……罢了,要让五郎自己知晓该如何做。”
武媚赞道:“陛下此言甚是,若是我们代为出手,看似解恨了,可五郎却理所当然,没受到教训。”
李治突然神色有些古怪,“贾平安被你吊着抽打了两次后,如今就老实了许多。”
贾郡公被吊打?王忠良瞬间就觉得平衡了。
“陛下这是想让臣妾再抽打他一次吗?”
武媚看着皇帝,有些恼火,“平安此次护送法师去偃师劳苦功高,陛下不说封赏也就罢了……”
李治觉得脑门要炸了,赶紧起身,“朕还有事。”
“陛下!”
“陛下!”
李治急匆匆的跑了。
……
“阿耶!”
回到家中的贾平安也不轻省,小棉袄嚎哭着,说什么差点就把他给忘记了。
“阿耶!”
兜兜觉得很可怕,“我都忘记你了。”
小孩子忘性大,这个事儿贾平安是知晓的。
三个大人都含笑看着兜兜。
小棉袄果然贴心。
贾平安笑着问道:“那兜兜如何又把阿耶想起来了?”
兜兜抽噎着,指着那些礼物说道:“我想起来央求阿耶给我带礼物了。”
贾平安:“……”
家中一切平安,不过老大越发的严肃了,贾平安晚饭后就带着他出去溜达。
“贾郡公回来了?”
“回来了。”
“见过贾郡公。”
“别行礼,都是街坊,打个招呼完事。”
贾平安微笑着和街坊们打招呼,压根看不到半点俯瞰的姿态。
贾昱跟在他的身侧看着这些,突然问道:“阿耶,那些贵人见到百姓都很矜持呢,我觉着他们在俯瞰百姓,那你为何不俯瞰他们呢?”
“都是人,只要不是我的对头,我为何要俯瞰别人?”
贾平安揉揉他的头顶,笑眯眯的道:“大郎要记住了,威严从不是板着脸,从不是俯瞰带来的。”
“那是什么带来的?”
“本事。本事越多威望就越高,威望越高百姓就越尊敬你。”
前面来了个妇人,挎着个竹篮,见到贾平安父子就笑道:“贾郡公,这是家中刚摘的果子,新鲜着呢!”
贾平安凑过去看了一眼,赞道:“果然水灵,来,大郎拿一个。”
贾平安父子一人一个,最后贾平安笑道:“多谢了。”
妇人笑道:“两个果子哪里就值当道谢了,上次你还给了我家二郎一个肉饼呢!”
贾昱不懂这些应酬的内涵,等妇人走后又问道,“阿耶,为何要拿她的果子?”
贾平安啃了口果子,咽下去后说道:“这个妇人主动,果子也不值钱,所以我拿了一个,叫你拿了一个……往日我也曾给她的儿子肉饼吃,若是我不拿,她就会觉得我嫌弃她的果子,随后想着我给了她孩子肉饼,就会有些不安……”
“哦!”
贾昱半懂。
贾平安笑着揉揉他的头顶,“果子不值钱我才能拿,拿的越随意就越好,但切记不可不尊重人。”
“哦!”
“不要板着脸。”
贾平安吃完了果子,把果核丢在路边,用不了多久就会有鸟儿把果核叼走。
“自然而然的,你想冲着谁笑那就笑,吃亏也不打紧。记得了,吃亏才是阅历,明白吗?”
贾昱点头,“阿耶上次说过,毒打才记得长久。”
我的儿,你果然是……
贾平安满头问号。
“算是吧。”
“阿耶!”
兜兜出来了,身后是懒洋洋的阿福。
有这么一个保镖在,谁敢冲着兜兜下手就得小心变成碎片,这也是贾平安敢让孩子们单独在坊中溜达的缘故。
……
“见过公主。”
新城微微颔首,神色中带着威严,又带着些原先小白花的温柔。
“公主怕是最美的公主吧?”
两个宫女在嘀咕。
“是呢!不肥不瘦,长得好看,不只是长得好看,那股子气息吧……说不出,却让人觉着美。”
气质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皇帝哥哥正在练刀。
一刀一刀的……
边上站着沈丘,还有抱着太平的皇后。
“好刀法!”
皇后抬头赞美,随即低头,“我的小太平,长得这般让人疼爱,看看,你舅舅去了洛州都没忘记给你带礼物。”
礼物是一块很漂亮的琥珀,里面竟然有个虫子。
“看看,可漂亮?”
襁褓里的太平伸出手来,“啊啊啊!”
小胖手上的银手环晃动,上面的小银铃作响,很是悦耳。
这个悍妇在敷衍朕!
皇帝气喘吁吁的收功,把横刀丢给沈丘,接过王忠良递来的手巾擦汗。
新城赞道,“皇帝好刀法。”
哈哈!
李治笑了笑,“朕的刀法乃是先帝传授,先帝的刀法乃是战阵所得,堪称是杀人的刀法。”
新城捋了一下关系:皇帝的刀法是先帝传授的,先帝的刀法是厮杀所得,所以皇帝的刀法就是厮杀的刀法……不接受反驳。
“先帝杀过人。”
新城俏皮的让皇帝楞了一下。
李治指指她笑道:“朕的身边都是内侍,出宫就是朝臣,能杀谁?”
王忠良不露痕迹的退后一步。
新城笑道:“是啊!所以皇帝空有好刀法却无用武之地。”
一阵说笑后,新城接过了太平,看着嫩娃娃不禁满心温柔。
“寻个驸马吧!”
武媚低声道:“就算是不想,也得有个孩子,为了孩子委屈一番。”
新城默然。
武媚以为这话伤到了她,可新城却突然说道:“兴许哪日我就想通了。”
武媚走过去对皇帝说道:“新城看来有些心动了。”
“是谁?”
皇帝皱眉道:“要稳妥的人选。”
“再稳妥也是男人。”武媚想说男人都一个样,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一阵风吹过,李治觉得很是凉爽,心中微动,“今日无事,那便去学堂看看。”
武媚也生出了兴趣,问道:“新城可愿去?”
“好。”
换了便衣后,帝后带着新城悄然出宫。
皇帝一路带着妻妹转悠,也不说去哪家学堂。
等进了安善坊时,武媚不禁有些失望。
阿弟才将回来,皇帝竟然不去道德坊抓他没上衙的包。
学堂是坊内最新的建筑,规规整整的。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郎朗读书声传来。
李治站在院子里,听着童声,突然感慨的道:“孩子才是大唐的未来。”
武媚点头,“听着不错,先识字,再明理。”
新城听着孩子们在朗读,不知怎地就思绪飘飞,想到了高阳。
高阳……
原先是个倒霉的性子,眼看着就要往作死的路上走远了,幸而被小贾拉了回来。原先的霹雳火脾气,如今依旧没变。
但她有孩子。
再火的脾气,面对孩子时都变了。
这是高阳的话。
这般神奇吗?
新城摸摸小腹,想到的是孕妇挺着大肚子的事儿。
那么大的肚子啊!
竟然能神奇的养一个孩子。
里面的读书声停止了。
“歇息!”
先生出来了,看到帝后等人先是一愣,然后微微皱眉,“这里是学堂,不得擅入。”
王忠良冷冷的道:“你……”
皇帝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但却让王忠良想到了自己熟悉的那块地方,于是赶紧闭嘴。
李治颔首道:“我家中也有孩子,本想送来学堂,可却担心学堂不妥当……”
“是想先来看看?”
一阵欢呼后,孩子们冲了出来。
“李大锤,去茅厕。”
“一起!”
一群学生往茅厕跑,还有一群在打闹,边上几个单双杠也被人占据了……
让人惬意的环境一下就变成了嘈杂。
先生指指几个学生,“学堂不是国子监,咱们这里不但要教授学问,还得要让学生身体强健。先生说过,要文明其精神,强健其体魄,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只能成为极少数,或是天生如此,或是身体不佳……但凡是正常人,就该操练起来。”
这话有些杀气腾腾的。
李治颔首,“这里的孩子出来,你以为能变成什么样?”
先生想都没想,目光炯炯的道:“大唐的栋梁。”
皇帝的嘴角挂着微笑,越发的和煦了,“为何?”
所有人都觉得先生会长篇大论一番,说些大道理。
先生的腋下一直夹着一本教材,此刻他把教材翻开第一页,反过来给李治看。
“天下兴亡我有责。”
李治一怔。
武媚低声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这是贾平安说过的话。
到了这里就变成了我有责。
一种强烈的主人翁意识就迸发了出来。
李治看着先生,问道:“你的姓名。”
先生反问:“你家可是安善坊的?”
李治摇头,先生叹道:“看你的模样就是富贵人家,安善坊的一百人已经满了,而且此刻长安都停止了报名,你如今两个选择,其一等明年,其二就是去算学试试……不过以后算学会变成精英读书的地方。”
李治的眉微微蹙起,“朕……真是的,我怎地记得有人说有教无类,为何偏颇?”
一个活脱脱的家长形象就出来了。
先生却微笑道:“因为资源有限。算学集中了新学最出色的一群先生,这些先生目前只能教授那么多学生,若是天下学生都进去,那就乱套了。天下并无绝对的公平,从出生开始,阶层就形成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去缩小这些不公平。”
武媚赞赏的问道:“先生的名讳可能告知?”
先生说道:“黄海通。”
“黄海通,是个大气的名字。”
武媚含笑道:“听闻这里中午还管一顿饭,可能看看?”
家长视察学堂是应当的。
黄海通带着他们进了食堂。
两个妇人正在忙碌,一人在烙饼,边上在蒸饭;另一个妇人在切菜,动作很麻利。
“今日午饭有豆腐炖肉,豆芽菜,汤是豆腐鸡蛋汤,加了咸菜。”
妇人在切肉,一大块豕肉被切成片。
她一边切菜一边抬头,让帝后担心她切到自己的手指头,“整个长安能吃午饭的不多,学堂的娃子原先在家中哪里见过什么午饭?到了这里吃的香啊!”
咄咄咄!
哪怕是不看案板和菜刀,妇人切肉依旧快捷,丝毫不差。
武媚想了想,觉得自己并无这个技能,但要不练练?
她看看自己的手,白嫩如玉。
阶层啊!
武媚想到了黄海通先前的话,不禁默然。
另一个妇人一边把烙好的饼揭起来,一边说道:“豆腐炖肉越炖越香,用豕油炒豆芽菜更是下饭,最后来一碗汤,打个嗝,整个人都觉着……他们说什么?飞升了,哈哈哈哈!”
切肉的妇人笑道:“可不是,这做菜的法子都是学里教授的,十日的菜要求都不同,咦!也就是陛下仁慈,换个人每日给个肉饼都得全家冲着皇城感谢陛下呢!”
两个妇人发现男子有些赧然,不禁就笑了。
“郎君可是觉着混了陛下的一顿午饭难为情?学里说了,陛下在宫中节衣缩食也要让孩子们多吃一顿,为的就是让大唐的下一代能强壮起来,强壮起来才能建设大唐盛世。”
李治突然生出了兴趣,决定在这里混顿饭吃。
但饭菜都是有标准的。
黄海通有些为难,“孩子们每日都必须吃那么多。”
我把饭菜匀给你,孩子们怎么办?
武媚笑道:“我听闻西市有炒菜,我们三人吧,王忠良去西市买了三份饭菜来……”
一个妇人说道:“要不中午我二人的饭菜让与他们就是了。”
“没这个道理。”
黄海通坚持原则。
李治一锤定音,“王忠良去西市买三个人的饭菜来。”
王忠良一路狂奔。
随后他傻眼了。
“市场还没开门。”
到午时才开门的西市此刻大门紧闭。
随行的百骑说道:“长安食堂也不错。”
于是王忠良转向长安食堂。
在午时之前,他终于带着三份饭菜赶到了学堂。
帝后就站在学堂外面低声说话。
“很不错,不过千字文学生很难理解。”
李治刚才问了几个学生,识字没问题,但理解问题不小。
“黄先生说不可拔苗助长,此刻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给他们分解,不能说的太深。”
武媚觉得学业安排的没问题。
“下课!”
里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孩子们冲了出来。
一个妇人走出饭堂,笑眯眯的道:“一个个排好队。”
刚才还闹腾的学生们都老老实实地排队,一个个进入饭堂。
李治颔首,“这是秩序。”
帝王最看重的就是秩序。
武媚指着一个学生说道:“好高的个子,可能吃得饱?”
正在拍打身上粉笔灰的黄海通笑道:“主食不限量。”
帝后:“……”
可你刚才说没有多余的饭菜!满头大汗的王忠良不禁怒目而视。
黄海通觉得男子有些……怎么说呢!有些从容的贵气,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
我幻觉了!
黄海通想到了先生当年开玩笑说神经病的事儿。
孩子们排队进去,先排队洗手。
值日生拎着水瓢给他们浇水。
“饭前便后要洗手,如此才不会生病。”妇人在大盆后面,脸被雾气遮挡着,大声说道:“回家要记得告诉家人,饭前便后要洗手……”
学生们一边洗手一边念诵,“饭前便后要洗手,如此才不会生病。”
新城很好奇,“为何?”
黄海通确定这三人不是普通人,解释道:“外界有许多病菌,人体有肌肤挡住了病菌的侵袭,最多的地方便是在手部,可吃饭时手就容易弄到饭菜筷子这些地方,如此病菌就顺势进入了口中……一路感染。”
新城点头。
李治带着两个女人取了餐具……一人一个木盘子,三个碗。
一个碗装主食,一个碗装菜,一个碗装汤。
碗是粗瓷碗,筷子也普通。
随即都坐在长条凳上,把木盘子放在案几上。
开吃了吧。
新城拿起筷子,却发现孩子们都很安静的坐着,脸不禁一红,就把筷子放下。
黄海通坐在上首,沉声道:“腰板挺直了。”
所有人都挺直了腰。
黄海通说道:“这是陛下节衣缩食为你等准备的饭食,吃了饭食要努力学习,要做对大唐有用之人。”
学生们起身应道:“是。”
李治看着这一幕,心中微动。
黄海通颔首,众人坐下。
新城觉得该结束了。
黄海通说道:“锄禾日当午……”
新城心中一震。
一排排学生整齐坐在饭堂中,抑扬顿挫的念诵着。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
求月票。
第979章 我不会躲
贾平安不知道皇帝对教育的耐心能维系多久。
教育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
“一个王朝可以覆灭,但学识不能跟着覆灭。当我们在废墟中重新站起来时,是什么支撑着我们再度崛起?”
贾平安说道:“学识!”
这个老大国家数度被击倒,但每一次它都能重新站起来,并飞速进入发展的快车道。
有人迷惑:中国为何能如此?
贾平安觉得这是基因。
无数年的传承,让这个民族的基因中镌刻下了顽强和自信的基因,这样的基因让他们勤劳勇敢,让他们善于发明创造……
狄仁杰给他倒了一杯茶水,看看棋局,觉得没戏,就悄然拂了一下。
“胡人在中原肆意杀戮,可随即大唐又崛起了,这便是学识。”狄仁杰赞道:“你的话总是这般发人深省。”
儒学只是一层皮,多年的发展中,无数先贤的智慧被聚集在了这门学识中。
但这门学识不该把做人顶在最前方,不断强调,最终培养出了一帮子伪君子。
但哪怕其中有不少糟粕,这个民族的核心基因却从未消亡。
“我都想让孩子们进学堂了。”
狄仁杰这几日经常去学堂旁观,颇为羡慕那等气氛。
“先生。”
王勃来了。
小子被晒得黑不溜秋的,狄仁杰见了不禁噗嗤一笑,两股茶水从鼻孔里钻了出来。
“你这是……”
贾平安很是好奇。
王勃抬手擦汗,手臂也是黑的。
你这是滚石油里去了?
“我从长安步行到了终南山,再从终南山走回来。”
呃!
步行差不多一百公里。
“你……过所在哪办的?”
话一出口狄仁杰就觉得自己傻了。
王福畴就是万年县县尉,为儿子弄个过所和玩儿似的。
王勃觉得后颈有些火辣辣的痛,“阿耶不答应,我便请了黄明府……的儿子帮忙。”
就是上次和你打架的那个?狄仁杰:“……”
你难道不担心他把你坑了?
贾平安却觉得少年之间没那么多弯弯绕……这不是后世,后世的少年能让你目瞪口呆。
“觉着如何?”贾平安期待着此次徒步能改变他的态度。
王勃抬头,目光坚定,“我觉着自己就是个天才。”
滚!
贾平安指指后面,示意他赶紧滚。
第二日贾平安懒洋洋的去了兵部。
“贾郡公来了?”
“是啊!”
吴奎越发的富态了,贾平安指指他的肚皮,吴奎笑眯眯的道:“老夫去看过医者,说是心宽体胖。”
任雅相来的比较早,让贾平安猜想他的生活是不是不大协调,所以把重心放在了工作上。
老任一身短打,手中拎着横刀,看了吴奎一眼,“来了?”
吴奎一个哆嗦,“来了。”
任雅相点头,“开始吧。”
二人开始练刀。
贾平安旁观。
吴奎挥刀无力,任雅相却陶醉在自己的刀法中不能自拔,竟然没发现。
吴奎收刀收一半,偷懒。
任雅相依旧在陶醉。
贾平安恍然大悟,原来任雅相教授吴奎是次要,首要是想重温自己的峥嵘岁月。
果然,老任就是寂寞空虚冷。
吴奎突然停住了,问道:“相公,该上朝了。”
老夫也该解脱了。
吴奎想拒绝继续练刀,但每次都说不出口。在他多年的宦海生涯中,上官的态度至关重要,所以他觉着这是个和任雅相打好关系的机会,若是放弃了他会后悔。
当你的脑海里充满了各种欲望时,你的人生实则就脱离了轨道。
一个孩子能看着蝴蝶翩翩出神,一个少年能看着一个少女单纯的脸红,一个成年男子能看着一个丰腴的妇人垂涎欲滴……这都是欲望。越年轻就越单纯,越单纯就越快乐。
所以有人说傻子最快乐,但有人不同意,说傻子没有享受这个世界的好处。可许多好处只是你的认知,在他们的眼中,这些好处全是毒药。
“贾郡公,皇后召见。”
萎靡不振的吴奎瞬间来了精神,笑道:“皇后关爱啊!”
他想到了上次贾平安被皇后毒打的事儿,顿时觉得横刀变轻了,身体也轻盈了,暗自腹诽的刀法也变得和平了……
老夫就是一个和平的人呐!
……
贾平安得知帝后昨日去了学堂后,不禁愣住了。
“饭菜不错,吃着很好。”
阿姐你以前没那么馋的,这是因为生了太平的缘故吗?
“学生们饭前吟诵悯农很不错。”
帝后对此很赞赏,但皇帝更赞赏贾平安让先生们宣传皇帝节衣缩食为孩子们提供饭食的事儿。
“是啊!”
兴许这个世界只是造物主的心血来潮,但饭食都来自于农人的艰辛,所以贾平安觉得饭前感谢农人的付出才是王道。
至于神灵……
前世他是个好人,货真价实的好人。
他信任自己接受的教导,并按照那些教导去做了。但他很愚钝,所以未能进入高等学府,早早就开始工作,为不宽裕的家中提供帮助。
他曾笃信努力就会有回报,可刚踏入社会后就挨了多次毒打。
他努力做事,于是那些人就把事情都交给他。
傻子!
他渐渐的发现自己错了,于是开始改变。
你以为这样就妥了吗?
你太天真了少年!
随后他在职场遭遇了很多:天真的他总是愿意用正能量去应对一切,但往往被人从身后捅一刀。
别人设个局,但需要一个爆破手,就蛊惑他。他去了,爆破了,领导很‘开心’,随后别人上位,他成了悲剧。
他依旧恪守着自己的人生信条,觉着努力就能达成一切。
但无情的现实再度毒打了他一顿,他失业了。
从事业单位被丢到社会上,曾经的安稳和铁饭碗都不见了。
他惶然不安,不知所措。
那些说了一通豪言壮语的同事最后都撒比了,他就像是个虫子般的不做声。
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那一刻,曾经深信神灵的他动摇了。
随后他落魄多年。
最后救赎他的却是那些信念。
——努力就会有回报!
但此刻他为这句话加了个前缀:在正确的道路上……努力就会有回报!
“平安!”
“平安!”
贾平安抬头,“阿姐。”
“在想什么?”武媚喝了一口茶水,低头看了一眼,茶杯里的茶叶好多。
贾平安说道:“在想一个倒霉蛋的事。”
武媚皱眉,“我旁观了许久,觉着孩子们学的有些茫然。”
“茫然?”
“对。”
武媚说道:“陛下后来问了学生们千字文,能解释的少之又少。不过陛下说了,千字文乃是开蒙的读物,要抓紧。”
贾平安想了想,“阿姐,兴许能寻个别的把千字文替代了。”
武媚嗔道:“这等学问乃是天授,可是你能做的事?”
天授啊!
皇帝来了。
“换一个?”
李治沉吟良久,“朕昨日问了孩子们,千字文朗朗上口是不错,可终究有些空洞。朕让李义府寻了些人,好生编撰一部能替换千字文的书。”
咳咳!
贾平安觉得嗓子里有些发痒。
“可是病了?”武媚吩咐道:“去请了医官来。”
“阿姐我没病。”
发苦的药汁没事别喝,那是受罪。
“看看再说。”
武媚显然在担心。
贾平安赶紧换个话题,“阿姐,我这就回去想想,弄个启蒙的读物来。”
帝后相对一视,都笑了。
“好。”
贾平安随即出宫。
李义府和十余学问大家聚在一起。
“陛下说了,千字文朗朗上口不错,但对于孩子们而言却有些空洞,如此我等当重新编撰一本启蒙的书籍。”
“此事……得三五年吧?”一个老专家揉揉眼睛,“此等事并非一蹴而就,还得要看机缘,譬如说千字文就是机缘。”
另一个专家赞道:“此言甚是,此事老夫看五年为期吧。”
李义府含笑道:“如此老夫就报个五年?”
“李相睿智。”
一阵马屁声中,李义府的眼中多了些不屑之色。
等专家们走后,心腹说道:“相公,果真这般难?”
李义府难得骂粗口,“难个屁!这些人想着混五年,白拿五年的钱粮。”
心腹一怔,不禁苦笑,随后说道:“学堂可是不少人的眼中钉。”
李义府淡淡的道:“不管!”
心腹微笑,“是。”
……
五年报上去皇帝觉得没问题,但说了半截话:若是不好……
皇帝当时神色轻松,但李义府不禁为那些专家默哀一瞬。
五年钱粮皇帝愿意给你们,但若是编撰出来的启蒙书籍不好,吃进去的就得吐出来。
他召集了专家们。
“要好。”
两个字,但专家们都只是轻松的微笑。
哪个时代都不缺这等混吃混喝的专家,大伙儿互相吹捧,团结在一起掌握着某些渠道。渠道就是金钱,渠道就是荣誉。
李义府皱眉,不大高兴的想到了先前听到的消息。
“贾平安说会编撰一本。”
老专家干咳一声,“谁?”
李义府说道:“贾平安。”
老专家侧脸,单手放在耳畔弄了个助听器,“谁?”
李义府脸颊抽搐,提高了嗓门,“贾……平……安!”
“哦!是他呀!”
老专家颤颤巍巍的走到门边,张嘴,:ha……tui!
一口浓痰吐在外面,他回身,目光炯炯的道:“抓紧,老夫要让他自惭形秽!”
李义府满意的看着专家们精神一振。
心腹悄然道:“这些人对贾平安颇为不满啊!”
李义府摇头,“更多的是嫉妒。”
凭什么一个年轻人就成为了一门新学问的传承者?
凭什么?
嫉妒是人类动力的源泉,仅次于对异性的兴趣产生的驱动力。
随即有人就去打听贾平安的消息。
“把消息透露给他。”
李义府的脸上多了惬意之色。
“他会召集算学的助教们来助拳。”
李义府觉得自己置身事外就看到了一场好戏,“他们会争先恐后,贾平安一旦败了,这边编撰的启蒙书就会进入学堂,新学的士气就会……他会吐血。”
世间聪明人最多,所以这个专家组的人越来越多。
“没钱粮也来?”
心腹看到了许多名士。
“老夫自带。”
李义府含笑看着这一幕,“把消息传给贾平安那边,顺带看看他在作甚。”
……
“举起来。”
贾平安在操练王勃。
“师兄努力!”
王勃被操练的想死的心都有了,兜兜带着阿福路过,挥拳给他打气。
两个石哑铃分外的沉重,贾平安坐在树下,手中一壶茶,等了大约三十秒,“开始下一组。”
王勃举起石哑铃,奋力举过头顶。
这里是贾家的大门外。
一个男子远远的看着这一幕。他看到兜兜带着阿福又回来了,又冲着王勃挥舞小拳头,“师兄努力!”
贾平安招手,“那么热的天,赶紧过来乘凉。”
兜兜摇头,“阿耶,我不热。”
大爷好热……阿福,“……”
……
“贾平安在操练弟子,没事就陪着孩子玩耍。”
李义府的脸上多了笑意,“好。”
邵鹏去了贾家。
“皇后说了,启蒙书本是小事,可有人却想借此来让你没脸。”
阿姐!
贾平安感动中。
邵鹏看了他一眼,“皇后说了,你没脸无碍,可学堂乃是陛下看重之地,不能跟着没脸。”
贾平安觉得老脸有些痛,“老邵你是不是听岔了?”
邵鹏冷笑道:“咱最大的本事就是能一字不差的转述贵人的话,数百字也不在话下。”
“老邵你难道过耳不忘?我觉着你在吹牛。”贾平安真不信,“告诉阿姐,我在寻灵感,需要些刺激,碰擦擦的那种。”
碰擦擦是什么鬼?邵鹏回宫,“贾郡公说他在寻灵感,需要些刺激,碰擦擦的那种。”
“碰擦擦?”
武媚皱眉。
“是。”邵鹏很笃定自己的专业能力。
碰擦擦……武媚:“……”
她再皱眉,“你可是听错了?”
邵鹏一凛,“奴婢并未听错。”
“那碰擦擦是何物?”武媚问道,渐渐面色不善。
“奴婢……”邵鹏有些心慌。
“无用之极!”
“奴婢……有罪。”
……
渐渐不少人都知晓了这次暗中较量,看着那些名士们每日都聚在一起。名句金句不断,不禁引得大才们加入进去。
贾平安呢?
有人看到他悠哉悠哉的去了高阳公主那里,随即又去了新城公主那里。
半路,一个男子挡住了阿宝的路。
男子很俊美。
“我是崔氏子。”
马背上的贾平安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世家就是天!
在民间,世家的地位甚至比帝王还高。世家就像是一个永恒存在的霸王,将会一直统御着我们。
这是民间的感觉。
但我不喜欢!
贾平安眯眼看着他,“让路!”
普及教育在解放百姓,但解放百姓就会让世家的地位岌岌可危。从建言开设学堂到见到崔氏子之前,贾平安一直觉着世家太平静了。
崔氏子微笑道:“我只是来告诉你,你要倒霉了。”
他虽然是站着,但却让旁人生出了他是在马背上俯瞰众生的感觉。
崔氏子啊!
路人屏住呼吸,觉得贾平安大概率要软了。
贾平安俯瞰着崔氏子,眼神轻蔑中带着厌恶之色,淡淡的道:“一条蛀虫在我的面前叫嚣。”
崔氏子温和的笑了笑,“我们并非无所作为,所以,我今日来是想问你……低头,还是被打断脖颈?”
世家终于做出了反应!
路过的两个男子不禁加快了脚步,觉得这里就是风暴中心。
贾平安策马缓缓而过。
崔氏子微笑看着他。
贾平安用马鞭指着他的脸,“你有鼻屎出来了。”
瞬间神灵般的自信消散,羞恼的崔氏子举袖悄然去抠鼻孔。
“蠢货!”
贾平安扬长而去。
但他的心中却知晓,世家这次是真的来了。
历史上他们一路用润物细无声的手段缓缓渗透进了大唐的方方面面,仅仅是清河崔崔义玄这一枝,就在玄宗时高官众多,更遑论还有什么博陵崔,还有什么五姓七家。
但历史在这里打了个转。
贾平安提出了教育扩大化的建言,皇帝迅速赞同,随后迅速修建学堂,迅速招生开课……
什么缺先生,算学的学生多的是。
什么费用高,活字印刷它不香吗?
见招拆招之下,士族终于坐不住了。
科举已经确定会增加新学一科,从此新学就将成为大唐诸多势力中的庞大一极,而相应的,世家门阀将会遭遇狙击。
贾平安到了新城那里。
“有人传话了。”
新城穿着长裙,有些薄,能隐隐看到窈窕那个啥。
“什么话?”
贾平安随意坐下,拿起茶杯就喝。
边上的侍女眼中多了惊讶。
你不等主人开口的吗?
新城看了茶杯一眼,“来人说了,许多事各退一步比较好,本来和皇室是相得益彰,可却有人从中作祟,让彼此的关系变得生硬了许多。”
贾平安轻啜一口茶水。
那是我的茶杯!
新城的耳根都红了,“他们想先收拾你。”
“因为我冲的最凶。”
贾平安笑了笑。
既然出手,那就要做好承担任何后果的准备。
“你要知晓,陛下那边不能太……否则朝堂会乱。”
“陛下不好明显站队。”
皇帝本就该是坐在中间看臣子之间闹腾,但此次却披挂上阵了。
“很严重!”
新城严肃起来了,“小贾,不可轻忽。”
“我只是很好奇,当时提出了建言,世家为何迟迟没有下手?”
他们为何等到木已成舟才出手?
新城摇头,“我也不知。”
她咬着红唇,“此事我还没和高阳说,否则……她怕是会拎着马鞭去抽人。”
贾平安好奇的问道:“那你呢?你该远离这些纷争。”
新城看着他,目光温润。
贾平安有些尴尬。
“我不会躲。”
新城很认真的道。
第980章 少年
新城的地位很超然。
作为皇帝的同胞妹妹,皇帝对她疼爱有加,什么都是最好的。
在之前她从不会就什么事儿表态,没这个必要,也无需去蹚浑水。
但她为贾平安说过几次话。
许多事儿都是第一次艰难,随后就越来越通畅。
新城的脸是贾平安见过的女人中最白嫩的,仿佛会发光。
她的五官小巧,汇聚在一起很是诱人。当她蹙眉时,让人心疼的想去抚平那蹙起的眉。当她轻笑时,你会觉着世界如此美妙。
我不会躲!
我很笨!
贾平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了。”
新城微微垂眸,“你要小心,不行……就换个地方。”
“我也不会躲。”
二人随即寂然。
侍女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贾平安眯眼坐着,想着世家为何迟迟才发动的缘由。
“我走了。”
他知晓唯一的渠道就是崔兄。
新城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抬眸看了他一眼,“嗯。”
贾平安颔首离去。
黄淑一直没说话,等贾平安走后才上前,俯身道:“公主,奴不敢妄言贾郡公,可世家一旦出手……奴婢担心贾郡公无法招架。公主可在边上看着就是了。”
这是避祸之言。
公主看似尊贵,可在世家的眼中不过是野花野草罢了。当年先帝一心想和世家联姻,可世家只是矜持顺带冷漠的拒绝了。
——李家的男女我们看不上!
这份骄傲镌刻在了他们的骨髓里,让他们觉得自己就是神灵。
新城抬头,眸色冰冷。
黄淑福身,“奴婢失言了。”
新城就跪坐在那里,阳光在门外,随着时光流逝,阳光缓缓映照进来……
她起身走到了门外。
天边,夕阳煌煌。
但依稀带着红。
枝头上,鸟儿在轻轻鸣叫着。
新城走到了树下,仰头看着鸟儿。
鸟儿停止了整理羽毛,歪着头看着树下的她……
一片枯叶落下来,新城轻盈的避开。
……
贾平安去寻崔建。
下衙的人群中,崔建摇头,示意别说话。
贾平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清清白白。
罢了。
贾平安回身上马。
他本就没期待什么,就算是世家真的全面反攻又如何?
做一场!
一场不够就再来!
直至把这些视百姓和国家为猪狗的‘神灵’拉下来,并告诉他们:你们也是吃喝拉撒的凡人,比普通人更无耻的吸血鬼!
他策马缓行,一骑从后面而来,低声道:“他们争执了许久,近日才决断要反击。”
催胸!
贾平安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没回头,“多谢。”
原来世家不是不想动手,而是彼此之间需要协调关系。
这让贾平安想起了某个时刻:天下诸多势力,要想决断某事,就得延绵数年,甚至答应了依旧没卵用。
“不谢。”
刚才人太多,世家定下了收拾帝后和贾平安的大方向,崔建作为崔氏子也不好公开站队贾师傅。
他超越了上来,回身微微一笑,目光扫过贾平安的双手。
二人渐渐拉开距离。
贾平安却没有沮丧,而是充满了战斗的欲望。
我要战斗!
回到家中后,贾平安先去了书房。
“阿耶,吃饭!”
小棉袄来叫他,进来见他在书写,就走到了他的身侧歪着脑袋看。
“有趣吗?”
贾平安放下毛笔问道。
兜兜嗯了半晌,“阿耶,字好丑。”
黑脸老爹出场了,单手就拎着她出去。
“阿娘救命!”
有孩子的家庭总是多了欢声笑语,让贾平安想到了后世的家庭……
从孩子出生开始父母就在焦虑。
上什么补习班?我的宝在学校里成绩是第几等?
这种焦虑甚至摧毁了正常的父子、母子情,把彼此变成了对手。
还好!
贾平安笑着。
妻儿很好,看不到后世那等动辄剑拔弩张的家庭关系。
对于贾平安而言,若是三天两头吵架,那他宁愿独身一人。
孩子不错,但当娘的不大像话。
贾平安看到苏荷把兜兜的那份羊排拿了一条,不禁大怒。
“阿娘!”
兜兜发现了,顿时就不依。
闹腾啊!
卫无双和贾平安相对一视,都觉得很无奈。
“呯!”
有人拍了案几。
众人一看却是贾洪。
小胖墩板着脸喊道:“要吃肉!”
噗!
一家子都笑喷了。
卫无双和苏荷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老大带着两个弟弟在扯淡,兜兜靠着阿福坐在门槛上嘀咕。
“大郎该去读书了。”
苏荷提出了这个最近让一家子烦心的问题。
老大不小了,在家里一直是狄仁杰在教授。狄仁杰儒学不错,新学却是半瓶水,卫无双老早就说让贾平安教授孩子新学,可这厮却说当爹的教下不去狠手。
“孩子这般懂事,为何要下狠手?”
提及孩子卫无双就精神了。
“就是。”
苏荷的同情心很广泛,但提及孩子就没办法,一心想显摆,“兜兜这般懂事,夫君还时常说她黑心。”
卫无双皱眉,“说大郎呢!”
苏荷哦了一声,“大郎……我觉着送去算学吧!难道送去坊里的学堂?”
卫无双摇头,“坊里的学堂已经满了,就算是进去了,让大郎跟着他们从头学起也不妥当。”
“当然不妥当,若是从头学起,以大郎如今的才学,少说要白费一两年光阴。”
贾昱在家就学了不少,从儒学到新学,到了学堂里就是碾压一切的存在,有意思吗?
白耗时日而已。
“可我上次就提过,夫君说不急。”
卫无双有些头痛。
苏荷大大咧咧的道:“无双你要强硬!”
“是!”
卫无双招手叫来三花,“夫君呢?”
三花说道:“郎君在书房。”
卫无双随即去了书房。
书房里亮着灯,贾平安在书写着什么,不时停笔思索。
“夫君!”
贾平安抬头,“怎么来了?”
老夫老妻了,没有了以前的客套,卫无双进来说道:“大郎读书之事妾身以为不能再拖了。”
贾平安楞了一下。
你又想拒绝吗?
卫无双下意识的动动长腿。
许久未曾动脚了。
上次还是什么时候来着……
“明日我带他去算学。”
贾平安却爽快的答应了。
他见卫无双竟然一脸悻悻然,就问道:“身体不适?可要寻医者来看看。”
卫无双摇头。
“更年期吗?”
年龄还差得远呢!
贾平安看着她的大长腿,突然想起自己素了好几日。
“无双!”
“何事?”
“你来。”
“……”
贾平安伸手……
媳妇的腰真不错。
可卫无双刚才一直在蓄力准备收拾人。
这一下触碰到了她的点。
呯!
长腿一出。
谁与争锋?
……
晚些,贾平安出现在了院子里。
兜兜正在和贾东说话,乐不可支,见到贾平安后好奇的道:“阿耶,你鼻孔为何插着东西?”
贾平安含糊以对,“阿耶撞到了东西。”
身后的大长腿微微低头。
兜兜拍手,“阿耶我想到了一个你教的歇后语。”
“什么?”
我闺女举一反三,好学的不像话。
贾平安心中美滋滋的。
兜兜说道:“鼻孔里插蒜,装象!”
贾平安,“……”
……
“大郎!”
贾平安叫来了贾昱。
“阿耶。”
贾昱走过来,腰杆笔直,神色平静。
“明日去算学吧。”
贾平安并不是忘却了老大的学业,只是一直在自己教和学校教的矛盾中走不出来。
“好!”
贾平安还担心孩子不愿意去学校,没想到这般痛快。
卫无双马上就精神了,“走,去看看阿娘给你缝的书包,有十余个呢!”
贾昱回身看着贾平安,目露哀求之色。
这一去定然会被唠叨一个时辰以上,从到了学校要注意和人打好关系,到中午吃饭记得跑快些……
贾平安对此爱莫能助。
苏荷好奇的问道:“夫君,你决定把孩子们交给学校教了?”
“我为何不能同时教?”
“是啊!”
一家子都在这个事情上犯蠢。
半个时辰后,兜兜过来,神神秘秘的道:“阿耶,大兄好难过。”
“为何?”
“大娘和我阿娘一般说个不停。”
这熊孩子!
贾平安有些好奇,就去看看。
室内,卫无双坐在榻上,老大站在身前。
“……那个汤好东西都在下面,你记得把勺子在下面捞,捞的时候看……若是重的肉那就快些,一下就捞上来,若是蛋花要慢,先把勺子在底下捞好,随后慢慢的往上……”
老大明显走神了。
啪!
老大这是第一次挨巴掌,捂着后脑勺有些懵。
卫无双恨铁不成钢的道:“可记住了?”
“记住了。”
老大点头。
外面传来叹息声。
苏荷问道:“夫君你不叮嘱大郎?”
贾平安淡淡的道:“男娃就要摔打,叮嘱什么?让他自己去。”
第二日,贾平安带着孩子去算学。
贾昱还没法独立骑马,所以是马车。
贾平安策马在马车边,突然觉得和儿子没话说了。
“到了算学……要合群。”
“嗯!”
“上课要专心,莫要和人说话,不要走神。”
“嗯!”
“若是……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去告诉先生,不,若是有人欺负你……要记得还手。”
“……”
“还有,要和同窗说话,不要闷着。嗯……闷着先看看同窗也成,看清楚了再说话。”
贾昱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觉得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患得患失。
到了算学前。
“下车。”
贾昱下车。
贾平安认真的道:“为父想了许久,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让你自己进去……不是为父不疼爱你,而是许多时候你的头上戴着一个‘贾平安的儿子’的帽子,会给你带来许多不适,我希望就算是同窗们知晓了你的身份,但依旧把你看做是普通一员。”
孩子,这样你才能享受到没有杂质的青春。
贾昱看着他,“阿耶,我知晓了。”
贾平安把书包拿给他,举起手。
贾昱楞了一下,也举起手。
“努力!”
啪!
贾昱一个人走到了大门外。
门子问道:“你寻谁?”
贾昱说道:“我是来报名的。”
“早就停了。”
门子嘟囔着,从值房里走出来,见贾昱背着书包,就笑道:“大人呢?”
孩子们报名都是大人带着来的,这个孩子怎么是一个人?
门子看看后面,没人。
转角处有衣角在飘动。
贾昱按照交代说道:“家中早就和学里说好的,我要晚来些,赵助教知晓。”
赵助教就是赵岩,新学在算学的扛把子。
门子一听就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助教,“这孩子说是和赵助教说好的今日来报名。”
助教笑道:“竟然一人来了,胆量不错,跟着我来。”
贾昱跟着他一路进去,直至值房的外面。
“赵助教。”
“来了。”
贾昱有些心慌,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后就放松了。
赵岩拿着课本走出来,见到贾昱一人就笑了,“大郎来了?”
“是。”
赵岩寻了韩玮,“这是先生家的大郎君,先生说过,此事仅你我二人知晓。”
韩玮一怔,笑道:“先生这是担心优待?”
赵岩摇头,“据我的估计,先生更多是担心大郎君在算学被人簇拥。”
韩玮莞尔,“罢了。”
报名手续很快,贾昱很清晰的表述了自己的资料,赵岩亲自登记,把资料收好。
随后就发了教科书,有人带着贾昱去了班级。
“咱们算学分三级,初级班三年,中级班两年,高级班三年。”
贾昱有些好奇的问道:“为何中级班只有两年?”
小吏笑道:“虽说算学学费低廉,还包三餐,连衣裳都包了,可许多人家还是希望学生能尽快出来……”
贾昱不解,“多读书不好吗?”
小吏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了些,“许多人家需要他们的孩子去挣钱。”
贾昱:“……”
原来这个世界远比我知晓的还要残酷。
虽然经常跟着父亲出去玩耍,也算是体察民情,但任何一次都比不过这番话的震撼。
贾昱再问道:“他们可愿意吗?我说的是那些学生。”
小吏笑道:“没有什么愿不愿的,这就是命。”
“命?”
小吏随意的道:“是啊!就是命。你看那些耕地的农户,他们的儿子还是要耕农户,工匠的儿子还是要做工匠……”
那么……我是阿耶的儿子,未来也会成为权贵?
小吏说道:“以前我等都觉着理所当然,后来先生说过……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个大唐就该让所有人有逆袭的渠道,让农户的孩子有机会成为将军,让工匠的儿子有机会成为尚书,这才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大唐。”
往日父亲教导的那些话一一回想起来。
——隔断了上下的通道,就是隔断了人心,上面和下面从此不再是一条心。当整个国家不是一条心时,一点变动就能摧毁这个王朝。
那么……当上下一心时,这个王朝就会鼎盛!
贾昱想了许多。
原来阿耶给我说的不是哄小孩子的话,而是至理。
他被带到了一个班级外。
先生看到了小吏和贾昱,就出来问道:“这是何故?”
小吏说道:“这位是早就报过名的,只是因故来迟了,韩助教和赵助教那边都过了。”
先生看了贾昱一眼,皱眉道:“孩子才八九岁吧,太早了些,容易被那些纨绔子弟欺负。”
啥?
纨绔子弟?
贾昱看了里面一眼。
程政正在和许彦伯说话。
虽说几家关系好,但谁也没见过贾家的老大。
先生带着贾昱进来。
“这是新来的贾昱,老夫交代一句,你等莫要欺负年轻同窗,否则校规便是为你等而设。”
老先生须发贲张,可几个纨绔子弟却不以为意。
“也就是抽一顿,谁怕?”
程政笑嘻嘻的。
贾昱被安排坐下。
随即上课。
这一课是格物。
先生不时看贾昱一眼,半途问道:“老夫刚才说的你可懂?”
贾昱点头。
先生嘟囔道:“这般小的孩子就该送到初级班去,哎!”
下课了。
先生前脚才走,教室里就沸反盈天。
有人打闹,有人大笑,有人急匆匆的跑出去……
这般乱!
贾昱皱眉。
啪!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贾昱忍住了反手一拳的冲动,回头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就问道:“何事?”
“我叫程政。”
程政笑吟吟的道:“卢国公府的,小子,你哪家的?”
被称为算学双壁的许彦伯也来了,他拍拍贾昱的肩膀,故作老成的道:“老夫许彦伯,家父乃是宰相。”
那就是许敬宗的儿子。
贾昱见过许敬宗,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这个老头喜欢装傻,随后在家中混吃混喝,临走前还带些腊肉。
所以他多看了许彦伯一眼。
“我是贾昱,家父是七品官。”
他看着有些得意。
程政嘁的一声,“七品官……”
许彦伯懒洋洋的坐下,“另一个姓贾的都是郡公了,不对,若非上次贾郡公拒绝,他此刻已经是国公了。”
阿耶竟然拒绝了国公?
许多事贾平安并未给孩子们说,说了只会让他们茫然。
一路上课,第二节课下课时,贾昱去茅厕。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和几个少年在一起,目光转动,盯住了走过操场的贾昱。
“哎!”
少年招手。
贾昱没搭理。
没礼貌的召唤你若是搭理了,只会让人轻视你。
贾昱继续走过去。
晚些会做操,学生们在操场上三三两两的玩闹或是说话。
程政和许彦伯等人也在另一角。
“看,孙却这是想欺负新来的。”
“贾昱才九岁,孙却十三岁,这是欺负人。”
程达摩挲着下巴,“要不……看看?”
许多人都发现了这一幕,都在看看。
少年们喜欢热血奔涌,但这是学校,没地方给他们奔涌热血,所以打架斗殴的事儿少不了。
“这是欺负新同窗呢!”
“孙却不要脸。”
“你看,他过来了。”
孙却走着松散的步伐,缓缓靠近了贾昱。
“小子!”
他觉得这样很帅。
“让路。”
贾昱抬头看着他。
孙却伸手去拍他的脸颊。
少年总是无师自通的领悟许多羞辱人的手段,拍脸只是其中之一。
双手握住孙却的手,右手拇指压住他的中指往下按去。
“啊!”
孙却不由自主就往下蹲。
一拳打在了他的额头上。
孙却后仰着身体,用恐惧的目光看着这个还称不上少年的新同窗。
退后一步,一腿踢去。
呯!
胸膛中腿。
孙却倒下。
贾昱拍拍手,整理了一下衣襟,继续往茅厕去。
所有人的脑袋都跟着他缓缓转向……
……
979章出现了BUG,三字经再度出现,幸而书友提醒,已经修改了。
晚安!
第981章 这是希望
初秋的长安城中很凉爽。
“太平!”
武媚逗弄着女儿。
太子三兄弟在边上眼巴巴的看着。
“阿娘!”
太子忍不住了,“我抱抱妹妹。”
武媚嫌弃的道:“摔了怎么办?”
太子举手发誓,“摔了我就跟着摔!”
这孩子!
李弘接过襁褓,讶然道:“妹妹的脸比前日又白了好些。”
李哲在边上凑热闹,“妹妹在看我。”
李贤不满的道:“太平这是想让你们走开。”
邵鹏进来,近前低声道:“皇后,陛下说……那些人吵完了。”
武媚点头,眸中多了些兴奋之色。
邵鹏可是记得皇帝当时的忧色,可皇后竟然欢喜。
“平安……让他进宫。”
贾平安进宫时,太子带着两个弟弟刚出来,看着灰头土脸的,里面有孩子的哭嚎声。
“把太平逗哭了?”
贾平安觉得熊孩子就是熊孩子。
太子看了李贤一眼。
李贤笑了笑,微微颔首,随即走了。
他身边跟着几个内侍和宫女,韩达是他的身边人,低声道:“大王,这可是贾郡公,皇后颇为关切,若是能和他亲切些,好处不少。”
另一边的陈大娘忧心忡忡的道:“方才皇后可是发火了,会不会对大王不满?”
李贤的笑容收了,淡淡的道:“阿娘的眼中只有太子,阿耶也是如此。”
韩达楞了一下,“大王,陛下昨日才赏赐了……”
“那些东西……”
李贤笑道:“好用。对了,等等七郎,和他斗鸡去。”
陈大娘叹息,“大王,斗鸡这等事陛下和皇后不喜,不如去踢球吧。”
李贤皱眉看着她,“我喜欢如何关你何事?若非你是阿娘派来的,此刻我便把你赶出去。”
陈大娘苦笑道:“奴一片苦心……”
“你的一片苦心交给你儿子去!”
陈大娘默然。
贾平安进了殿内,见阿姐在哄孩子,就纳闷的道:“太平也太爱哭了些,当年兜兜都没这般。”
武媚坐在那里抱着襁褓,没好气的道:“三个兄长轮番逗弄她,你说小小的人儿如何不气?”
贾平安莞尔,“我看这以后也是个娇娇。”
武媚笑道:“我的女儿,自然该是个娇娇。”
只要她别掺和朝政就好。
历史上的太平公主就是野心勃勃,最终被李隆基干掉。
武媚把孩子递给乳娘,揉揉眼角,“这带孩子比看奏疏都累人。”
谁说不是呢!
贾平安对此深有体会。
武媚看着他,神色严肃,“士族商议好了。”
“他们内部需要平衡。”武媚讥诮的道:“口中说着道德仁义,可许久未有动静不是为国为民,只是众口难调。”
“男盗女娼罢了。”贾平安随口道。
武媚皱眉,“士族不会如此。”
呵呵!
贾平安对此只能呵呵。
啪!
贾平安的头顶挨了一巴掌。
“好好说话,呵呵的阴阳怪气的!”
武媚说道:“他们会如何做难说,我和陛下商议过,直接冲着我们来他们不敢,否则弄不好就是翻脸。”
“翻脸……陛下手握大军。”
贾平安眯眼,“不过这等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如此,否则就成了例子,后世子孙一旦觉着哪个势力不妥当,就敢出动大军去清剿,人人自危之下,哪来的安稳?”
“你知晓就好。”
武媚眼神柔和了些,“你要小心。他们会对我和陛下使软刀子,不过对你却没那么隐晦。平安,此刻我真悔了,你该早些做个尚书,封个国公。你要知晓,你如今……”
她说不下去了,贾平安笑道:“我如今在他们的眼中还算不得对手。”
兵部侍郎,郡公……可老帅们垂暮了,贾平安失去了最大的助力。
武媚叹道:“平安……可惜了。”
贾平安笑道:“阿姐,我不担心这个。我只是有些好奇,士族这般……为何从不见他们改朝换代?”
“你说关陇那般?”
武媚仿佛不知晓老李家就是关陇推出来造反的代表,意味深长的道:“平安你要记住,花越开得美,开的越让人惊心动魄,它就越凋谢的快。”
贾平安明悟了,“关陇就如同是昙花一现,而士族却潜移默化,把自家融入了这个王朝中,千百年依旧存在,他们依旧能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眯眼,“他们鄙夷关陇那等用血淋淋的手段来夺取权势钱财的蠢笨,而喜欢润物细无声。”
武媚点头,欣慰的道:“你能看到这个我很欣慰,在士族的眼中,皇室只是沐猴而冠,世间最为高贵的便是他们的家族……”
“可追溯上去,他们的祖辈也只是个凡人。”
“对。”
武媚平静的道:“他们传承的时日太长了,通过联姻等手段,早已和许多家族联在了一起。”
“庞然大物。”后世资讯爆炸,贾平安马上想到了许多例子。
这便是国中之国的一个庞大势力。
“对。”
武媚突然笑了笑,“王与马,共天下。当年王氏俨然庞然大物,主导了前晋,司马睿……”,她轻蔑的挑眉,以示对司马家的不屑,“司马睿称王导为仲父,动辄用惶然或是顿首来写手诏,那是世家门阀辉煌的开端。”
这段历史贾平安还真心不知道。
“王导这般厉害?”
武媚嗔道:“不好生读书便是你这般无知。王导乃是琅琊王氏出身。”
娘的!
这群所谓的世家果真是祸害遗千年。
“你要小心!”
武媚再三叮嘱……当年长孙无忌在时她也未曾这般紧张过阿弟的安危。
出宫后,贾平安不知去寻谁,最后竟然晃荡到了修行坊。
熟悉的牌子,上面的字不大好,贾平安喊道:“青衣!”
“谁寻青衣?”
凶神恶煞的声音中,范颖出来了,见到是贾平安,就冷着脸道:“青衣没空。”
“贾郡公。”
魏青衣出来了。
范颖的老脸一点都没变。
贾平安进了魏青衣的房间,坐下就说道:“帮我看看。”
魏青衣抬眸,深邃的眸子中多了些笑意,“看什么?”
“可能看我这几年的运势?”
魏青衣摇头,“所谓运势实则随心。”
不是从心吗?
贾平安有些失望。
原来高人竟然也不能看出一人的运势来。
“有人凶神恶煞却福禄寿喜皆全,有人慈眉善目却短命,所谓运势,天意之外还得要看你的言行。有时一句无意间的话,一次无意间的出行都能带来变化,所谓看运势……如何看?天机瞬息万变……不可测。”
魏青衣跪坐在那里,神色平静,气质如幽兰,让人生不出亵渎之心来。
“那便无事。”
贾平安突然一笑。
他并不是无敌神灵,所以在得知山东士族把自己当做是虾米,准备碾压了自己时,第一时间茫然,旋即下意识的来寻魏青衣看看运势。
就像是后世,一个个体户和上市大公司结怨,上市大公司发誓要弄倒他……
我能怎么办?
“你遇到了难事。”
魏青衣平静的道:“红尘多烦忧,你看着多了疲惫。”
“妻儿,产业,朋友,许多关联的人家,私事公事总是不休。”
贾平安笑道:“这样的红尘让你厌倦了吧?”
魏青衣动了动,却是从案几下面拿了棋盘。
“下棋。”
“好!”
二人开始手谈。
此刻李义府正在笑,但笑的不是很痛快。
“贾平安整日转悠,压根就没去琢磨启蒙之事。”
专家们还在积极的探讨着,李义府站在门外含笑道:“此次定然能压贾平安一头。”
心腹欠身道:“相公,那些士族不对劲。”
“他们商议结束了。”
李义府笑的很和气,“人家太多,不能一下就决断方向,所以就派了几个所谓的名士来,可那几个所谓的名士却被贾平安抽肿了脸。”
心腹笑了笑,却学不会李义府那等笑意,“可那些人一旦出手,陛下和武后那边也不知能否挡得住,若是挡不住……”
李义府的眸色阴沉,“挡不住……那便是帝王与世家共天下。”
心腹身体一震,“王与马……”
……
贾平安一盘棋杀的魏青衣片甲不留。
“你的棋术与当世的不符。”
“只是胡乱琢磨的。”
贾师傅前世便是业余棋手,业余棋手第一要考教战斗力,战斗力不行的,别人使出翻盘术(胡搅蛮缠,无事生非),说不得你大好局面就废掉了。
所以他今日把战斗力使出了十成十,魏青衣直接跪了。
“胡乱琢磨……”
魏青衣饶有深意的道:“许多时候胡乱琢磨也不差。”
乱拳打死老师傅?
贾平安觉得这话不错。
娘的!
淦就是了!
要他躺平是不可能的!
“淦!”
站在兵部的值房外,贾平安痛快的喊了一嗓子。
陈进法悄然而至,“贾郡公,崔氏去了两个名士,李义府那边没答应,两边闹了起来。”
“想编撰启蒙书?”
“是。”
一旦决定要出手,士族的手段让人感到脊背发寒。
他们出手编撰启蒙书,用屁股都能想到里面的内容会是什么。
从根子上贬低新学,褒扬儒学。
李义府算是站稳了立场。
但催胸不大乐观。
“催胸你的脸……”
崔建捂着脸,支支吾吾的从吏部出来,“小贾啊!”
贾平安猛地窜到了边上,一下就看清了。
我去!
巴掌印!
“谁干的?”
贾平安冷冷的问道。
我弄死他!
崔建看看左右,“罢了,此事……不说也罢。”
贾平安懂了。
“多谢崔兄。”
他郑重拱手。
崔建羞愧的道:“没帮上忙,家里长辈多,义玄公又不在了,否则他在还能……哎!”
崔氏的内部会议定下了以后的大方向。
“学堂之事是挖根,那些人提及你时眼神都不对了,有人说要取你的首级,有人说要让你身败名裂。”
崔建不忌讳的说出了这事儿。
世家大怒。
你要挖我们的根,我自然要挖你的根。
一首歌在贾平安的脑海里回荡着。
“就在长安吧。”
崔兄丢下一句话就急匆匆的走了。
就在长安,也就是说,若是把学堂的范围控制在长安城中,士族会做出一定的妥协。
贾平安笑了笑,“他们要的是家族的荣华富贵,可我要的……他们却不懂。”
学堂中,先生进来。
“起立!”
“坐下!”
“打开课本第一页。”
孙亮打开了课本第一页。
“跟我念。”先生抬头,眼中全是虔诚,“天下兴亡我有责!”
孙亮大声跟着同窗们一起念诵。
“天下兴亡我有责!”
这是初级班,学生们几乎都是半文盲。
都很年轻!
每个孩子都仰着脸,那稚嫩的脸上全是……
“这是希望!”
先生微笑着。
……
李义府发现自己失策了。
“去查查那些人中间有多少与世家有关联!”
希望不多吧!
他是从阴谋论的角度来了一次揣度。
“那些世家手段了得,若是他们要动手,哪里会这般明晃晃的?”
不对!
李义府越想越不对,那熟悉的笑容消散了,阴沉的在值房里踱步。
“老夫能轻视任何人,却不敢轻视世家,这些人一旦想弄谁,那手段不是你们能揣度的……”
心腹干咳一声,等李义府皱眉看过来时,轻声道:“他们弄贾平安……这是好事啊!相公!”
李义府冷冷的道:“老夫恨不能让贾平安去死,可编撰启蒙书的差事是老夫在掌总,若是此事出了纰漏,你以为老夫能安身事外?”
心腹面色微变,急匆匆的去了。
……
第二日,李义府刚到值房里,心腹就进来了。
“且等等。”
李义府正在吃早饭……一个敞口瓶子里装着馎饦,他拿着一个长柄的勺子舀着吃。
大唐不许高官进市场,更不允许官员在路上吃东西,哪怕跋扈如李义府也只能把馎饦装在瓷瓶里,带到值房来吃。
馎饦热气腾腾的,心腹嗅到了骨头汤的香味,微微带着些羊膻。
大唐著名的美食家贾平安说过,没有一点儿羊膻味的羊肉不好吃。
李义府也是如此,羊肉羊汤中必须有羊膻味。你要说我这羊吃的是草药,所以没羊膻味……对不起,老夫不爱吃。
贾平安私下还有一种说法:臭豆腐标榜自己不臭,那还是臭豆腐吗?
李义府吃的越来越快。
吃滚烫的带汤面食时,口腔和咽喉渐渐适应了滚烫,就会越来越快。
他的额头多了汗珠却顾不得去擦,一直吃完馎饦。
吃到最后,他用勺子在瓶子底部不断的掏着,把汤水和残渣吃下去,一脸陶醉。
再也舀不到了,李义府举起瓷瓶往嘴里倾倒。
喝完最后一口汤,他擦擦嘴,惬意的叹息一声。
可以说了。
心腹说道:“里面十余人与族有关。”
李义府长出一口气,眼中多了厉色,“一群贱狗奴,这是早有预谋,老夫却失察了。”
心腹焦急的道:“相公,赶出去吧。”
李义府笑的和气,“赶出去……用什么借口?”
呃!
心腹想了半晌,却想不到任何借口。
李义府淡淡的道:“贾平安要倒霉了,不过在此之前老夫得进宫一趟,否则贾平安倒霉……皇后怕是会怒不可遏,到时候老夫遭了池鱼之殃。”
他急匆匆的进了宫。
皇帝很忙。
“陛下和李相在议事。”
这里的李相指的是李勣。
“陛下,老臣以为吐蕃咄咄逼人,迟早会成为大患。吐谷浑乃是大战之地,不过吐蕃在此大败,故而老臣以为禄东赞定然会在安西一代动手……”
李勣很是沉稳的说着,“如此西域当有稳妥的名将坐镇,老臣愿往。”
李治淡淡的道:“朕却离不得英国公。”
李勣怅然良久,王忠良不禁觉得皇帝太过念旧。
既然英国公想去,那就让他去呗!
李勣叹息道:“如此,老臣举荐一人。”
李治颔首,“英国公目光敏锐,举荐之人定然不俗。”
皇帝不该是不说话,等英国公说出人选后再做决断吗?
王忠良觉得皇帝今日错了许多。
李勣微笑道:“老臣以为,贾平安可去西域坐镇。”
瞬间王忠良都明白了。
士族反扑,帝后能周旋,但贾平安却很难周旋。
英国公和皇帝默契的一番话,实则就是想让贾平安暂避漩涡。
妙啊!
王忠良不禁想抓耳挠腮一番。
李治沉吟着,良久说道:“此言甚是,且待朕斟酌。”
这个斟酌就是看时机。
但宜早不宜迟。
皇后正在寝宫中发脾气。
“谁说平安是奸佞?陛下与我都没这般说,他们倒是好脸!”
皇后神色冷肃,邵鹏发誓自己看到了杀机。
李义府来了,把事儿说了,最后请罪,“臣疏忽了。”
他低着头,没看到皇后的眼中冷冰冰的。
一个内侍急匆匆的进来,“皇后,陛下说,西域该有人去坐镇。”
武媚一怔,旋即笑道:“陛下果然是陛下。”
邵鹏想翻个白眼……皇后先前可是连陛下都喷了几句。
武媚欢喜,“平安呢?快去寻了来。”
李义府急匆匆的回去,对心腹说道:“帝后依旧眷顾贾平安,此事要着紧,盯着那十余人,罢了,老夫亲自去,但凡他们编撰不妥之处,全数删掉!”
贾平安此刻在吏部的外面,手中拿着一本书,一脸无所谓的随意。
“我来问问那些人,启蒙书可编好了吗?若是没有,我这里倒是有了一本。”
贾平安笑的很是平静。
李义府闻讯骂道:“他还敢来……这是主动来丢人!罢了,让他进来,老夫也去看看。”
因为事儿是李义府掌总,所以那些专家都在吏部集中。
此刻值房里一片嘈杂。
“王莽就是个逆贼,哪里能把他在启蒙书中提及?”
“始皇帝暴戾,当弃之!”
一阵嘈杂中,有人不经意间看了一眼门外。
“贾平安!?”
第982章 我特来羞辱你等
贾平安就站在门外,薄薄的一本书被卷在手中,好整以暇的看着室内的众人。
室内很安静。
一个专家看看案几上的数十张纸,上面就是大伙儿集思广益整理出来的启蒙读物。
“你来作甚?”
一个专家冷冷的道。
贾平安缓缓环视众人,微笑道:“听闻你等在念叨我,想弄本启蒙读物让我没脸,顺带还能挖挖新学的根,所以我来了。”
“哈哈哈哈!”
一人在大笑,旋即整个房间里的专家们都笑了起来。
他们笑的是如此的快活,有人甚至双手捧腹,前仰后合。
“喔唷!”一个老专家捂着肚子,眼泪都笑出来了。
李义府到了外面,本想进来,心腹微微摇头,指指贾平安的背影。
李义府止步,就站在侧面。
贾平安主动送上门来,这便是自取其辱。
老专家擦去泪水,喘息道:“我等数十名士集思广益多时,昨日才将定下了方向,已经得了大半。贾郡公此来何意?想见证我等编撰的启蒙书?如此……”
老专家看看众人,笑道:“诸位,老夫以为当成全贾郡公才是。”
自取其辱的来了!
众人纷纷点头。
“应当。”
“还请贾郡公指正。”
“我等数十人,想来远远不及贾郡公一人。”
贾平安有些好奇。
为何这些专家都对自己抱着敌意呢?
士族的人自然对他抱着敌意,但别的专家呢?
为何也如此?
唯有一个可能。
嫉妒!
他想到了一件事儿……昨日他遇到了礼部的一个官员,此人原先见到他都是笑眯眯的,可昨日却板着脸。
学堂的开设和开课完全把礼部给撇开了,学堂开设的范围越大,礼部就越膈应。
包括国子监在内的教育系统都隶属于礼部,而学堂却独立于礼部,这就是国中之国。
所以礼部不满,这个不满蔓延下来就是冷漠。
而学堂的开办得罪了另一拨人,就是这些所谓的名士。
但凡涉及到教育的事儿他们都有份,就算是不掺和你也得派人请一下。他们或是来参与,或是矜持的说老夫最近很忙,就不去了。
他们得到了尊重,学堂也得到了安宁。
但皇帝和贾平安显然都把这群名士给撇开了。
学堂这块大蛋糕就此和他们无关。
你要说他们不是拒绝了学堂的邀请吗?
对不住,我拒绝你可以,但你不该再次邀请我吗?
贾平安想起了前世的一件事,当时公司举办一个宣传活动,需要邀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名士出席,于是就去请了。
公司很清楚没人愿意来,所以也很敷衍。
果然,一去就拒绝,而且拒绝的很是逼格满满。
没空!
一脸名士的傲然。
下面还去不去了?
跟着的小姑娘刚参加工作,觉得名士这等尿性真心不好伺候,下面不去了吧。
但主事人却意味深长的道:“去了兴许一事无成,但不去却会百事缠身。”
另一个嘴巴没把门的随口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随后他们把几位名士都邀请到了,好死不死的……一位名士竟然答应了。
主事人当时的脸色巨难看。
小姑娘欢喜不已,觉得这是成绩。
到了活动那一天,这位专家蹲在那里发表了一番讲话,主事人疯狂鼓掌……但下面的人就稀稀拉拉的给了些掌声。
小姑娘诧异,“既然没人喜欢他们,那为何还要邀请他们来呢?”
主事人苦笑道:“许多事……不得不做。”
小姑娘觉得自己遭遇了第一次社会毒打。
她以为事儿结束了。
可活动结束后没几天,公司的一件事儿就被卡住了。
合规合法的事儿啊!
为啥给我卡住了?
老总大发雷霆。
活动的主事人悄然去汇报了一番,老总的办公室里顷刻间就像是遭遇了一场风暴,各种砸啊!
随后活动的主事人带着礼物……顺带把小姑娘也带去了,说是有个青春的妹纸跟着也赏心悦目不是。
他们再度来到了没去的几位名士家中……
小姑娘麻木的看着一切……道歉,深刻的道歉。
随后就是喝酒。
醺醺然的名士用手指头蘸着酒水,在桌子上写了个繁写字,眼中含着春色问道:“妹纸可知晓这个字?”
小姑娘摇摇头,名士马上就口沫横飞的给她说着这个繁写字的演化历史,以及它的含义。
那张脸越来越红。
潮红!
小姑娘事后寻了贾师傅,“其实……这些都是脸面。”
邀请不去是脸面,有人去了我没去,这也是脸面……请客喝酒道歉奉承是脸面,酒桌上有小姑娘作陪是脸面……
贾平安回答,“你要开始脱胎换骨了。”
从大唐到后世,名士们依旧没有进化,还是那个尿性。
这事儿不去是我的事,但后来这事儿有利可图,有名可图时,你为何没有再度诚恳的邀请我?
于是这些人的立场就变了。
贾师傅就成了恶人。
这事儿你说冤不冤?
不冤!
按照后世的做法,此刻贾平安就该低个头,请个客,道个歉,让那些名士的心理得到满足,如此皆大欢喜。
李义府也是这般觉得的。
难道举目皆敌是好事?拉拢一些人总是没错吧!
老专家把那些纸张叠在一起,眼中带着些轻蔑和快意,“贾郡公,请指点!”
专家们都含笑看着贾平安。
“贾郡公,莫要吝啬啊!”
“就是,我等编撰了许久,想来错谬不少,贾郡公学问精湛,定然能指点一二。”
一张张笑脸上挂着矜持、鄙夷、不屑……
李义府第一次觉得贾平安是个倒霉蛋。
他听到了脚步声往里去。
很单调,也很孤独。
贾平安走到了案几前,拿起那数十张纸。
专家们的目光带着火,仿佛下一刻就能把贾平安给点燃了。
贾平安看着他们,手一松,纸张散落。
那些矜持鄙夷的脸呆滞了一瞬,接着就被怒火烧的发红。
“大胆!”
“贱狗奴,你竟然轻视我等!”
“今日老夫定然不与你善罢甘休!”
“寻了李相来,告诉他,贾平安羞辱我等!”
“……”
气势汹汹的嘈杂中,贾平安缓缓把手中的书放在案几上,转身离去。
“他竟然走了?”
“羞辱了我等就想走?”
“拦住他!”
一个老专家拦住了贾平安。
案几前的专家拿起书,往手指头上吐了点唾沫,然后楞了一下。
封皮上写着字呢!
“声律启蒙?”
声律?
“哈哈哈哈!”
专家们觉得贾平安今日就是来搞笑的。
不,是来自取其辱的。
外面的李义府想遮着脸。
“云对雨,雪对风。……”
专家的声音中带着不屑之意。
“晚照对晴空。”
老专家微微皱眉。
“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
专家的声音顿了一下,眼中竟然多了些欢喜之色。
“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
专家赞道:“三尺剑的典故出自于汉高祖,六钧弓的典故出自左转,极妙!”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老专家的眼神中第一次多了惊讶。
外面的李义府同样如此。
清暑殿在洛阳,这是教授了地理。但广寒宫是什么?
专家说道:“这里有备注,广寒宫乃是传闻,传闻月亮之上有宫殿,曰广寒宫。”
“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一个专家赞道:“美!”
“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老专家的嘴唇颤抖着。
他看了贾平安一眼。
“让路。”
老专家顺从的避开,看着贾平安走了出去。
李义府就在门外。
贾平安看了他一眼,随即离去。
里面的声音依旧在继续。
“沿对革,异对同,白叟对黄童。”
这……
一个专家喃喃的道:“这些能让孩子们知晓许多学识,更要紧的是美,声律之美,我华夏之声当传于千古,标榜千古!”
一个专家猛地拍打着案几,涨红着脸喝道:“够了!”
正在诵读的专家被吓了一跳。
他抬头看着拍桌子的专家,轻声道:“轻些。”
随后他再度低头。
室内再度响起诵读的声音。
“江风对海雾,牧子对渔翁。”
“颜巷陋,阮途穷,冀北对辽东。”
李义府走了进来。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李义府摇摇头,问道:“五年之期可还要继续?”
死寂!
李义府走了出去。
他看不起这样的名士。
但许多场面却少不得他们。
心腹有些被震撼到了,“相公,这里数十人折腾了许久,这才弄了个纲领似的东西,还未曾准备填充。他一人竟然就弄出了这本声律启蒙。下官方才听过了,堪称字字珠玑,更是美轮美奂。他是如何做到的?”
“天赋!”
李义府看着蓝天,秋高气爽也无法让他的心情好一些。
“他一直在悠哉悠哉的,去公主府,带着孩子玩耍,教授弟子,去兵部和任雅相告假,进宫……就没见他琢磨过此事。”
心腹觉得这事儿真是曰了狗了。
“字字珠玑啊!难道是他晚上略一琢磨就琢磨出来了?”
李义府淡淡的道:“当年上官仪号称诗才了得,为此洋洋自得,可遇到了贾平安后,几次三番没脸,如今但凡作诗,他必然会看看贾平安是否在……”
“这样的人啊!老夫从不和他比试学问,和他比试学问……这群蠢货!”
回到家中,兜兜来表功。
“阿耶,我抄的好不好?”
“你抄的那份送进了宫中,皇后看了定然会说好。”
声律启蒙弄出来后,贾平安就寻了老大和兜兜来抄写。
老大的那份被他丢在了专家们那里,而兜兜的那一份却送进了宫中。
“阿耶,我要吃冰酪!”
“天气凉了!”
老父亲板着脸。
“阿耶……”
小棉袄拽着他的手腕,整个身体都往下坠。
贾平安一边拖着兜兜走,一边喊道:“阿福,来看看你妹妹!”
阿福在树上懒洋洋的看了一眼。
“阿耶……”
……
武媚的手中拿着的就是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
她缓缓看着,不时吟诵出来。
太子来了。
“阿娘。”
武后没动静。
“阿娘!”
武后蹙眉,这是别吵我的意思。
一直看完后,她才长出了一口气。又拿起了边上的一本书。
“太子看看。”
李弘接过翻开,第一反应是……
“阿娘,这字好稚嫩。”
“兜兜抄的。”
太子楞了一下,“这字不错。”
他缓缓看完了声律启蒙,抬眸,“阿娘,这书……”
“你舅舅作的。”
武媚的眼中多了欣慰,“我说他这几日到处浪荡,也不怕丢人,谁曾想他随意就弄出了这本声律启蒙。开蒙难,千字文固然好,可却空洞,孩子们不乐意读。三字经朗朗上口,里面蕴含着道理学识。我本想着他再也不能出一本启蒙书,谁知晓竟然又写了一本美轮美奂的声律启蒙,虽说有些地方声律错误,不过后续改改就好……大好!”
……
刚成立没多久的‘大唐启蒙教材编撰委员会’解散了,他们甚至没来不及领一份钱粮。
一个个专家木然出了皇城。
“李公!”
一个熟人笑着走到专家的身侧,“你这是……可是编写出来了?”
专家木然。
熟人诧异,“李公……”
专家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别挡路。”
“我没挡路啊!”
熟人看着他步履蹒跚的往前走,问道:“李公你这……昨日你还说要羞辱贾平安,今日你怎地……”
专家回头,眼中竟然充满了血丝,咆哮道:“老夫无能!够了吗?老夫不是贾平安的对手,不,老夫等人都不是贾平安的对手,你可心满意足了?”
熟人愕然。
专家逼过来,口水喷了熟人一脸,“老夫不行,数十人都不行,都眼睁睁的看着贾平安随意弄了本声律启蒙来羞辱我等,羞辱!够不够?!够不够!!!”
熟人从未见过他这等状若疯狂的模样,被吓傻了,下意识的点头,“够了够了。”
专家颔首,突然眼眶一红,竟然落泪了,“数十人啊!数十名士绞尽脑汁竟然比不过他贾平安随意弄的一本声律启蒙,数十人啊!”
熟人获取了信息:数十名士在编撰启蒙书,却不敌贾平安的一本什么声律启蒙。
他们绞尽脑汁,贾平安只是随意弄弄。
他们败的没脾气,却憋屈的想吐血。
“数十人呐!”
专家仰天咆哮,“都是一群豕!”
……
贾平安编撰了一本声律启蒙,专门用于启蒙。
而数十名士废寝忘食的编撰却败了。
算学里,贾昱正在埋头写作业。
身后传来了程政的声音,“先生把书卷在手中,就这么施施然的进去,那些名士羞辱他……先生也不啰嗦,就把声律启蒙放在案几上,随即离去,可竟然被人拦住了。”
许彦伯骂道:“贱狗奴,这是觉着羞辱的还不够。”
“没错。”
程政笑的很是幸灾乐祸,“随后有人翻看了声律启蒙,还读了出来……你们没看到那些名士的脸啊!说是各种颜色都有……”
许彦伯心痒难耐,“你是如何知晓的?”
“有个小吏……你懂的。”
这等人家有些人脉再正常不过了。
“拦着贾郡公的那人都傻眼了,贾郡公只是淡淡说让路,他就乖乖的闪开……”
一个学生笑道:“这不是想羞辱先生反被辱吗?”
“先生何等的学问,只是不想和他们计较罢了。可那些人越逼越紧,先生一怒之下就闯了进去,一本声律启蒙打的那些所谓名士的脸生疼。”
“先生果然就是先生。”
阿耶这般厉害吗?
贾昱抬头看了一眼。
同窗们都很兴奋。
是了。
我们是新学。
和那些名士不是一路人。
以往贾平安从不和他们说自己在外面的事儿,兜兜至今还认为自家老爹就是个普通官员。
贾昱因为进了算学,这才得以知晓这些事。
“先生来了。”
众人赶紧坐好。
先生进来后,笑眯眯的道:“刚出的书,声律启蒙,老夫以为你等也该读读。”
众人都乐了。
“都知晓了?”
先生有些悻悻然。
“这是启蒙所用,先生编写的,如今正在用活字印制,回头你等也可买回家去,让家中的弟妹们读读。”
一个学生说道:“先生,女子不该读书!”
这是一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女子的任务就是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贾昱起身,“女子为何不能读书?”
学生说道:“女子在家带孩子,读书作甚?”
贾昱双手按着课桌,恨不能喷一把。
“这和职责无关,女子也该有认知这个世界的权利。”
众人都在笑。
贾昱很生气,大声道:“读书的母亲能带出聪慧的孩子!”
所有的笑声都消失了。
贾昱坐下。
先生赞许的道:“对,读书的母亲能从小就教授孩子,这样的孩子比普通孩子强。另外,先生说过,男子是人,女子也是人,你等去市场看看,扛包的同样有女子,做生意的也有女子……若是没有那些禁锢,女子什么不能做?”
他屈指敲敲桌子,提醒学生们注意。
“你等寻找社会,翻开至三十八页。”
众人从书包中找出了这本教科书,翻到了三十八页。
“男子通过禁锢女子的权利获得成就感是卑劣的。”
“女子也能顶起半边天!”
……
兄弟们,爵士求票了啊!
第983章 陛下,惩罚倭国吧
清晨,孙亮早早就起床了。
“阿翁。”
他先去寻祖父,可孙仲不在。
“阿翁出去了。”他的母亲出来说道,随即又进了厨房。
孙亮拿出一本书走到了院子里。
此刻晨曦尚未出现,光线不大好。
他翻开书,轻声诵读着。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他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一家子都起床了,媳妇们在厨房里忙活,孩子们在打瞌睡……父亲们蹲在屋檐下,说着事儿。
“看看亮儿。”
孙亮的父亲得意的指指儿子,“才多大,竟然就识文断字了。”
“亮儿。”
一个叔父招手,正好进来的孙仲看到了,就淡淡的道:“孩子读书,叫他作甚?”
孙亮回身,“阿翁,你回来了?”
“嗯!”
谁也不知道孙仲是去了哪,但看看身上的露水,多半是在坊中的某个隐秘处。
“学里可操练?”
孙仲摩挲着横刀问道。
“练呢!”孙亮仰头说道:“先生说了,如今我们还小,所以只是跑步,单双杠拉伸一番,等进了中级班就会练的更多。”
“嗯!”
孙仲伸手,轻轻摸摸他的头顶,“好生读。”
孙亮用力点头。
“……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
孙仲洗漱回来,看着院子里小小的身影抑扬顿挫的诵读着,脸上的皱纹努力挤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阿翁,我要去学里了。”
快开坊门了,孙亮先给祖父告别,接着是父母,再次是叔伯叔母们,最后才是兄弟姐妹们。
“懂事了!”
孙仲微微颔首,“家中年龄到的,该送去学堂就送去,别迟疑。”
这是一家之主的决断。
“是。”
孙亮一路小跑着到了坊门处。
黄二今日有生意,所以也准备出坊,见到孙亮就笑道:“亮儿,你读书读了什么?”
“许多。”
“许多啊!”
黄二笑眯眯的道:“那你说说鬼神是什么样的。”
等候的坊民们都饶有兴致的看着孙亮。
孙亮说道:“先生说,鬼神是否有不敢断言,但只要行正道,心中无邪思,鬼神见到你也得避路,百邪不侵。”
你这不是砸我生意吗?黄二:“……”
坊门开了,孙亮小跑着出去。
转到了朱雀大道时,能看到不少在跑的人,近前一看,都是学生。
“快些!”
孙亮奋力奔跑。
马蹄声传来,接着停在身侧,孙亮抬头一看,却是程政。
程政骑着马,摇头叹息,“跑什么,可要我带你?”
孙亮摇头。
他就这么一路跑到了算学,满头大汗的把书包塞进自己的课桌里,随即去了操场。
学生们不断集结,等先生到来时,天边的晨曦已然出现。
跑步很单调,但每日跑一跑的,这人就格外的精神。
跑完步就是早饭时间。
早饭很丰盛,领了一碗馎饦后,顺着往后还能拿一个煮鸡蛋。
有人不喜欢吃鸡蛋,在边上和人交换馎饦里的肉片。
孙亮觉得鸡蛋好香。
先生们坐在一起低声说话。
“先生说了,要让孩子们知晓何为家国,要团结……”
“中级班的好些,初级班的都是一群孩子,很难教。”
“再难也得教。”
“对,先生说算学出来的学生,学问多少只是其次,重要的是他知晓自己要做什么。”
“要让他们牢记那句话,天下兴亡我有责。”
“先生还说过,方向错了,学识越多为祸就越烈。”
“是了,想想隔壁的那些人,满脑子都是自家的荣华富贵,这样的人学问越大,以后官位就越高,危害就越烈。”
吃完早饭可以休息一会儿。
这个时候学生们可以自由活动。
孙亮缓缓散步……按照先生的交代,饭后不能老是坐着。
铛铛铛!
上课了。
先生走了进来,神色有些严肃。
“你等能读书,是陛下多番努力的结果。读书为何?”
先生把学生们一个个叫起来问。
“为了……挣钱。”
“不错。”先生并未呵斥。
“为了让阿耶高兴。”
“不错。”
“为了……”
轮到孙亮时,他说道:“阿翁说谁能护着你,那你就去保护谁。”
先生笑着问道:“那你说如今是谁在护着你?”
孙亮说道:“大唐。”
……
孙仲依旧坐在茶坊的外面,木然看着人来人往。
大车来了一串,是来提货的。
跟着的伙计不大安分,不住的想进去看看。
“止步!”
外面随便看,但里面制茶的地方不行。
几个伙计不耐烦的道:“就看一眼,你这老翁却聒噪。闪开!”
有人推了孙仲一把,接着准备探头窥看。他只觉得后颈发紧,脚下被绊了一下,人就往后踉踉跄跄的退去。
另一个伙计刚想喊,一巴掌就拍在了他的脑门上。
啪!
伙计捂着额头,摇摇晃晃的道:“你!你……”
孙仲坐在了凳子上,依旧木然看着外面。
……
三剑客的日子不大好过。
“家中决断已下,对我等的态度就变了。”
卢顺义的嘴角带着冷笑,“说老夫无能,在国子监数年并无寸功。可他们也不想想,若非我等在,国子监怕是早就沦陷了!”
王晟点头,“老夫也是如此遭遇,家中说老夫无用,连一个年轻人都压制不了。”
李敬都苦笑道:“他们不知晓贾平安此人的厉害。”
“此次他们想从根子挖掉新学的根基,聚集了数十名士,可最后如何?”
卢顺义冷笑道:“老夫说过不可小觑了那个扫把星,可谁听了?”
“咳咳!”
外面来了一人。
“见过二兄。”
卢顺义起身行礼。
老人走了进来,坐下后,淡淡的道:“此事家中却是轻忽了……那贾平安确有真才实学,一本三字经让家中颇为赞许,说用于家中的孩童启蒙再好不过了。”
这才是世家!
卢顺义默然。
老人继续说道:“新学如今在长安中传播,此事不容小觑,你等身在国子监,该做的还得要做,那些学问,该教的还得教。”
卢顺义点头,“早就教了,若非如此,国子监多少人都会跑到隔壁去。”
“新学……”老人从容一笑,“一个兵部侍郎而已,何至于此!”
卢顺义眸色微亮,“家中可是要出手了?”
老人颔首,平静的道:“跳梁小丑罢了!”
李敬都暗喜,“他如今得罪了许多人,趁势出手,那些人就会相助,妙啊!”
老人淡淡的道:“你等看着就是了。”
他起身走到门外,叹道:“学堂……让人怀念的地方。”
卢顺义把他送出来,问道:“准备如何下手?”
老人说道:“他在兵部每日逍遥,从未认真理事,这便是个漏洞。任雅相老了,兵部尚书兼宰相让他疲惫不堪,让他专心做宰相更好。”
卢顺义眸子一亮,“咱们的人去兵部做尚书,随后……”
老人淡淡的道:“官大一级压死人!”
卢顺义兴奋的道:“只需开个头,那些人自然会蜂拥而至,撕咬贾平安。”
“驱使那些贪婪之辈为我等效力最好不过了。”
老人回身看着他,“你要好生努力才是……家中都说了,你这几年堪称是空耗时日,哎!”
卢顺义的老脸也挂不住了,“二兄,贾平安并非易于之辈……”
“你想说自己是非战之罪?”老人淡淡的道:“家中可不是这般认为的。”
卢顺义把他送到了国子监外面,“二兄,那贾平安真不是轻易能降伏的,让他们莫要轻敌。”
老人笑道:“我等家族传承了多少年,家中的规矩你不知晓?谁会轻敌?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马蹄声骤然从外面传来。
老人回身叮嘱,“这是我等世家生死存亡之际,不可懈怠,要尽心!”
卢顺义点头,“学堂若是越开越多,我等世家的日子就会越来越难。”
“你知晓就好。”
“是银子!”
外面突然传来了惊呼。
老人皱眉,“什么银子?”
二人往前,一群人围在坊门那里。
二人挤了过去,就见十余骑勒马回身。
一张张黝黑的脸,一看就是长途跋涉。
地上掉了一个包袱,包袱破开,一块石头滚了出来。
灰白色的石头在阳光下闪光。
“是银矿石!”
有人惊呼一声。
骑士下马重新包裹,可包袱皮彻底完蛋了,他干脆脱掉外裳把银矿石包裹起来。
一个老人问道:“这些银矿石哪来的?”
卢顺义觉得骑士不会回答。
骑士抬头笑道“在倭国,那边发现了一座银山!”
老人的脸瞬间白了。
卢顺义的身体一颤……
……
十余骑士一路到了皇城外。
“是唐郎将!”
唐旭的脸黑的不像话,辨认了半晌才被认出来。
守门的军士问道:“唐郎将看着风尘仆仆的,还背着包袱,可是发现了好东西?”
“在倭国发现了一座银山。”
唐旭颔首进去。
身后,一群军士张开嘴发呆。
唐旭急匆匆的到了宫门外请见。
帝后和宰相们正在议事。
“陛下,有人上了奏疏,说任相年迈,一边在兵部辛劳,一边还得为相操心……”
这等奏疏一看就知晓用意。
“这是想建言让任卿推掉一边?”
李治看着任雅相。
你需要表态。
任雅相毫不犹豫的道:“臣依旧能舞动横刀杀敌。”
兵部是个重要的部门。
但他毕竟老了。
李治说道:“此事再议。”
再议,等下一次再建言……
这就是一个复读机似的程序。
武媚心中冷笑,低声道:“这是想让任雅相弃掉兵部尚书之职,随后他们的人再上来,温润如水,不着痕迹的就把平安给弄掉。”
这等手段防不胜防,但武媚高度警惕,只是一想就想通了。
李治淡淡的道:“慌什么?朕自有主张!”
武媚摇头,“还是去西域吧。”
西域那边混几年,立些功劳,随后归来升官封爵,成为巨头之一。
这才是最好的一条道。
李勣起身道:“陛下,臣上次所言西域之事……”
果然,李勣的助攻来了。
李治说道:“禄东赞虎视眈眈,一心想夺了吐谷浑,可十万大军一朝覆灭,他当会痛彻心扉。不过此人亦是坚韧之辈,吐谷浑行不通,那便从西域下手。西域乃是大唐的要地,不可有疏失……”
李勣颔首,“老臣以为,贾平安可去坐镇安西。”
名将出镇一方本就是常态。
李治刚想点头,就见一个内侍在外面等候。
王忠良去问了,回来说道:“陛下,唐郎将回来了,请见陛下。”
李治一怔,“唐旭?”
他笑道:“他去了倭国,此刻归来……让他来。”
武媚眯眼看着外面,“也不知是否寻到了银矿。”
“不是银山吗?”
皇帝看着她。
吊打?
还是踹几脚!
武媚淡淡的道:“平安记错了兴许也有。”
这个女人!
李治被气笑了。
唐旭来了。
他自己背着一个包袱,身后十余内侍也背着包袱。
“陛下!”
“你是……唐旭?”
这个黑的和泥煤般的男子是唐旭?
李治颔首,“卿辛苦了。”
唯有一路疾行才会变成这样。
“臣不辛苦,臣此行倭国,一路搜寻,幸不辱命。陛下,大唐的钱袋子……寻到了。”
包袱打开,一块银矿石在微微昏暗的殿中格外的醒目。
李勣问道:“多大的银矿?”
唐旭说道:“是银山,在海边就能看到闪光的银山。随行的老工匠老泪纵横,说这周围都是银山,产出的银子能让大唐强盛无数年……”
大唐缺钱!
以至于要用布匹香料等物来充当货币。
银山!
李治霍然起身。
皇帝失态了!
武后拉着他的衣袖跟着起身,脸上的震惊啊!
刚被人说老迈的任雅相飞扑了过去,动作之快,许敬宗发誓自己只是看到了人影一动,任雅相就到了银矿石之前。
可还有更快的!
李勣!
李义府发誓从未见过这等动若脱兔的英国公。
他堪称是朝堂上最年轻的宰相,可此刻却被一群老汉拉在了后面。
李勣蹲下,轻轻抚摸着银矿石。
“这是……”
任雅相蹲在了他的对面,瞬间就没地了。
一群蠢货!
许敬宗冲着那些内侍招手,“赶紧!”
内侍们把包袱放下,打开……
李治和武媚缓缓走了下来。
王忠良眼疾手快抢了一块银矿石,谄笑着抱过来,“陛下,请看!”
李治轻轻触摸着银矿石,那冰冷的触感让他一下就精神了。
武媚也摸了摸。
帝后相对一视。
“有钱了!”
“能征伐了。”
“学堂能到处建了。”
“朕……”
“陛下,节省为要。”
“陛下!”
李勣抬头,“倭国在辽东偷袭大唐,卑劣无耻!当征伐!”
任雅相起身,怒吼道:“陛下,倭人遣人潜入长安,意欲何为?老臣以为,他们想行刺陛下!”
这一刻麻野在任雅相的眼中变成了死人。
许敬宗抱着银矿石在嚎。
“有钱了!有钱了!”
“征伐!”
李义府涨红着脸,“倭国当诛!”
“召集群臣议事。”
……
天气渐渐凉爽,地里的庄稼早就收割完了。鸟儿一群群的聚在田间地头,寻觅着一切可吃的食物。
阿福摇摇晃晃的走在前方,那些鸟儿竟然不怕它。等贾平安带着三个孩子过来时,鸟儿叽叽喳喳的飞了老远。
“阿姐,那是鸟!”
贾洪很喜欢出来玩耍。
“对,是鸟。”
兜兜很有大姐头的风范,“二郎要学爬树,以后就能上树去抓鸟了。”
“好,抓鸟!”
贾洪欢喜。
兜兜皱眉看着贾东,“三郎为何不说话?”
贾东看着她,一脸轻蔑。
兜兜怒了,轻轻揪住他的耳朵,“说话!”
贾东在积蓄口水……
He……
兜兜把他的脸推开。
Tui!
口水吐在了自己的衣裳上,贾东楞了一下,然后就大哭起来。
“阿耶!”
贾平安回头看了一眼,“好生听话。”
大哥带孩子,大哥不在了大姐带孩子……
多少年来都是这样过的。
所以才有长兄如父,长姐如母的说法,不是说威严,而是说下面的弟妹他们也在带,履行着半个父母的责任。
贾东不嚎了,但却昂首的看着兜兜。
这娃有些轴啊!
比王勃还轴。
说王勃,王勃就来了。
“去了哪?”
贾平安问道。
王勃说道:“刚去茶坊跟着学了炒茶。”
“酿酒也能去试试。”贾平安觉得要开阔学生的眼界。
王勃兴致勃勃的去了。
老师傅看看他的身板,“小身板,就去接酒吧。”
蒸馏出来的酒水接满一坛需要些时间,这段时间里就能休息。
王勃觉得自己被轻视了,“要重活。”
老师傅,“确定?”
王勃淡淡的道:“确定!”
“那就去上料吧。”
一桶酒糟提上去,倒在大锅上。
第一桶!
王勃的腰闪了一下,差点就摔进了大锅里。
他喘息着被人架了下来,一路到了贾家。
“不好了。”
贾平安刚回来,见状纳闷的道:“这是怎么了?”
“王郎君闪到腰了,差点就摔进了大锅里……”
人肉酒吗?
王勃斜着身子靠在一个师傅的身上,“无碍,我歇息一番就能就好。”
贾平安看看贾东。
“寻医者来。”
王老二正好过来,问了情况说道:“郎君,军中擅长这个。”
“谁?”
“段出粮。”
段出粮来了。
王勃一看到他的眼神心中就瘆的慌,总觉得这厮是个杀人魔王。
“以前我弄过几次。”
王勃心中一松。
贾平安问道:“都好了?”
“都好了。”
不错。
段出粮没说的是……
“上次你不是说弄死了一个吗?”
段出粮已经按住了王勃的腰部。
王勃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刚想呼喊……
咔嚓!
段出粮松开手,“起来走两步。”
我要死了!
王勃只觉得腰部酸痛。
王老二蹲在边上偷师学艺,啧啧称奇,“手法不错。段出粮,你若是当年没弄什么人皮鼓和人骨槌就好了。”
王勃瞬间就蹦了起来。
……
晚安!
第984章 蹲坑达人
王勃一直没注意贾家的这些护卫。
段出粮看着有些木讷,更没法引起他的关注。
人皮为鼓?
人骨为槌?
王勃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但他需要镇定。
他努力深呼吸,这是贾平安教的法子。
当你身处愤怒中时,记得深呼吸。
恐惧应当也是吧。
护卫们都在看着他。
眼神不大对。
王勃知晓自己的反应太大了。
可怎么缓和?
他去问了贾平安。
“段出粮果真是以人皮为鼓,以人骨为槌?”
“对。”
王勃愕然。
这样的人堪称是魔鬼,竟然也能进贾家?
王勃晚些去寻了段出粮。
段出粮就坐在台阶上,看着秋色出神。
“你为何要用人皮为鼓?”
“恨。”
“……”
为何恨?
这个问题比较私密,除非段出粮出动说出来,否则王勃不好问。
段出粮看了他一眼,“你想问什么?”
“你为何不娶娘子?”
“没人愿意嫁给我。”
王勃看了一眼,被他那直勾勾的眼神吓到了。
我都被吓到了,那些女人还不得疯了?
“杀人不是乐事。”
王勃很认真的说道。
段出粮淡淡的道:“当你的父亲被敌人活活拖死只剩下了一截脊梁骨时,你会如何做?”
王勃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起身拱手,“是我冒失了。”
他认真的道:“你是个英雄。”
能为亲人报仇的就是英雄!
段出粮摇头,“英雄都死了。”
为何?
王勃去问贾平安。
“真正的英雄……不是死在冲阵的时候,就是死于背后的明枪暗箭。”
前面说的是武人,后面说的应当是文官。
“先生,为官之道……很苦吗?”
“看你为何做官。”
“目的?”
“对。”贾平安觉得这个弟子让人头痛,“寻不到为官的目的,你便是行尸走肉。”
“那阿耶是为何?”
你阿耶……
王福畴为官就是为了挣钱养家。
贾平安突然想笑。
“是为国为民吗?”
王勃陷入了沉思。
“多半是吧。”
贾平安不忍打击他。
王勃却是个锲而不舍的,“先生,我阿耶经常带着书去上衙,这是想在书中寻理事的答案吗?”
我很想说是,但明显不是……王福畴上班摸鱼。
“我对下面了解的不多,你问问怀英。”
王勃真的去寻了狄仁杰。
“带书去上衙?”
狄仁杰显然觉得不对劲。
“是。”
但王勃却觉得自家老爹这是想拿家传的儒学来验证治国理事的手段。
狄仁杰沉吟着……
王勃觉得这等风格难受,“只管说。”
狄仁杰说道:“那年我遇到了一个小吏。”
你说啊!
王勃一脸渴望。
“那小吏去茅厕一去就是半个时辰。”
“我阿耶也是。”
王勃觉得事儿好像不对。
“后来我去茅厕,见他拿着一卷书在看……”
史珍香?王勃:“……”
……
“贾郡公!”
一骑飞也似的来了。
“陛下召见。”
贾平安才将到了坊门那里,就见几个坊卒在大声说话。
“真是银矿石呢!好大块,那些军士背着一路冲进了皇城中。”
“他们说是在倭国发现了一座银山。”
贾平安几乎是飘着进了宫中。
殿内已经来了不少臣子……
“除去你都到了。”
王忠良出来,很是不满的摇摇头。
这些臣子都在皇城内,或是在附近的坊中办公,就贾平安一人在道德坊的家中姗姗来迟。
“我在家修书。”
贾平安说的义正辞严。
王忠良挠挠头,屈指弹出一块头皮屑。
咱的头皮屑都不信这话。
殿内此刻已经变成了战争的海洋。
“开战!”
“倭人无礼,竟敢偷袭大唐,不灭其国,臣誓死不归!”
“臣请战!”
“臣以半年为期,若是半年内不能灭了倭国,臣就在倭国不走了!”
谁那么不要脸?
贾平安怒了。
他大步走了进去。
“陛下,臣请战。”
贾平安站在中间。
呃!
所有的嘈杂都消停了。
倭国银山的发现者来了。
贾平安看到一些愤怒的目光。
士族针对他的谋划要落空了。
一个发现了银山的大唐名将,你还想用兵部尚书来碾压他,你想多了。
咳咳!
梁建方出来了。
“此等大战,非老夫不可!”
“陛下,臣愿往!”
“陛下,臣愿领军征伐倭国!”
银山啊!
李大爷是著名的和平主义者。
他听的热血沸腾,竟然也振臂高呼,“灭了倭国!”
咳咳!
身边的人提醒他,“太史令,你一向都不喜征伐。”
李淳风上下打量着他,“老夫只喜欢灭国。”
“……”
贾平安干咳一声。
没人搭理。
咳咳!
两声。
边上一个官员皱眉,甩了他一个厌弃的眼神。
自觉麻溜的避开。
群情激昂啊!
“老夫就想看看那银山是是何模样。”
是啊!
谁不想去看看银山的模样。
关键是灭国之功不小,夺取银山之功更是能标榜青史。
至于贾平安这等小年轻,哪来哪去。
贾平安趁着众人换气的功夫,上前一步说道:“陛下,臣上次说过,想军功封爵。”
铛铛铛!
瞬间许多人都回想起来了。
当初陛下因功封了贾平安国公,可这厮竟然拒绝了,把皇后气得毒打了他一顿。那时候大家都说他是个傻缺,可现在……
我要军功封爵。
“银山……恰好也是臣发现的。”
天时地利有了。
人和呢?
皇后捂额道,“是了,上次平安拒绝了封爵……这便是上天的旨意吧。”
梁建方傻眼了。
人和有了!
天地人三才齐活。
谁能阻拦?
前面拒绝了国公的封赏,说是要军功封爵,此次就送来了灭国的机会。
贾平安的运气太好了吧!
“陛下!”
李治在皇后的眼中看到了危险。
此次征伐的机会若是不给平安……
朕怕是连三片茶叶都没了。
此刻他的心中依旧在狂喜。
“大唐不缺粮,缺钱。缺钱缺到了什么境地?百姓用布匹来交纳赋税,天下用布匹香料等物来当做是钱币……”
这个痛苦户部体会最深。
窦德玄打断了皇帝的话,老泪纵横,“若是真有银山,臣还能再为大唐熬十年!”
户部尚书这个职位并不轻省,每日为了钱粮操劳。看看窦德玄,白发比刚上任时多了许多。
李治也动了感情,“窦卿这几年辛苦了,朕看着你头上的白发与日俱增,心中也难受。不过如今好了,银山发掘,随后白银……”
“陛下,白银可铸造银币。”贾平安觉得这群棒槌能干出用银锭作为货币的事儿。
用银锭也太亏了吧?
什么意思?
李治不解。
窦德玄也不解。
“银币中加些东西。”
多余的就不用我再说了吧?
“奸商!”
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传来。
窦德玄狂喜,“妙啊!”
阎立本也反应过来了,“陛下,银币定然不能全数用银子,那不妥当,也用不长久,得加些别的……”
贾平安看着那人,走过去问道:“你可知纯银容易发乌?”
这人梗着脖子,“奸商!”
我就盯着这个就够了。
有本事你就动手试试!
官员的眼神在闪烁。
士族要出手,得寻借口。
此刻你再动手试试?
“你既然不知,为何反对?”
贾平安看着有些心虚。
官员笑道:“银币里掺杂别的东西,别人用铜钱或是用货物来交换却是按照银的价钱,这不是奸商是什么?”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贾平安平静的道:“若是照着白银的价钱铸币,那些有钱人,那些权贵将会把市面上的银币一扫而空,随后深藏于地窖之中,用作是陪葬,或是留给子孙。”
这是常态,战国前就是这个尿性。
“那些人认为陪葬的东西都会跟着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若是如此,那些融化钢铁的地方岂不是往那个世界砸钢铁?”
是哈!
“那些焚烧稻草的……”
许敬宗觉得有些膈应。
“那些墓穴中铜钱堆积如山……为何铜钱越用越少?就是因为那些人的囤积。”
别说什么后世考古,现在这群老鬼知晓用钱财陪葬的人就不少。
“这些和银币有何关系?”
官员咬死不放。
你这是属狗的吧?
贾平安微微一笑,“银币的真实价值比面值小,但却比绸缎香料强,再加上大唐强大的国力作为担保,谁不愿用?可谁若是想囤积银币……窦尚书。”
窦德玄已经想通了,老头得意的道:“那他就是帮户部挣钱,囤的越久就越惨。”
“还有个办法。”贾平安说道:“那些人贪婪,如此每隔十年来一次银币兑换,前面的银币必须拿出来兑换方能正常使用,百姓家中最多几块,就近去官府兑换就是了。可那等人家的银币多不胜数,等他们拿出来兑换时……累积兑换的越多的,就收他们的折旧费越多。”
“妙啊!”
窦德玄就差手舞足蹈了,“如此谁想屯着银币不用,那就继续赔钱,囤的越多赔的越多。小贾,这等手段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就是简单的更新版本而已!
“就随便想想。”
官员在往后面缩,可贾平安却锲而不舍的跟着来,认真的问道:“你如今懂了吗?”
铸币税在后世非常普遍,可对于此刻来说就是天方夜谭。
官员木然。
贾平安再问,“你可懂了吗?”
官员木然。
贾平安突然就怒了,“挑刺之时你等争先恐后,信口雌黄,恨不能让别人都闭嘴,就你伟大,就你们说的是正确的。可你们说了些什么?自己错了就木然看着,你特娘的以为自己是帝王,说错了就能无过?”
李治觉得很解气,但依旧看了武媚一眼。
朕何时说错了……你阿弟该收拾了。
武媚微微颔首,表示收到。
回头踹一脚。
官员面色依旧不变。
“别人做错了心中难受,会面红耳赤,可你等做错了却依旧挂着一张君子脸,以为如此就是君子?这不是君子,是伪君子!”
贾平安转身。
伪君子!
一个声音陡然响起,“舍滴好!”
“舍滴好!”
“舍滴好!”
说吧,反正我说错了也无所谓。
你以为你是键盘侠?
你是官员,你的一言一行都会给这个大唐带来影响。
李治看着群臣,微微颔首。
……
贾平安领军!
贾大将军的屁股上带着一个脚印出了皇宫,出门就看到了蹲在斜对面的李敬业。
“兄长!”
李敬业欢喜的起身过来,“说是你挂帅?”
“然也!”
贾平安也颇为兴奋。
“我做副大总管?”
李敬业一脸渴求。
“滚!”
李敬业死皮赖脸的跟着,“那就做个左厢领军。”
“呵呵!”
让你娃单独领军,弄不好能全军覆没。
想想历史上这货……造反时踌躇满志,结果一战败北,压根就不是领军的料。
厮杀还行。
贾平安很忙。
此战的副大总管皇帝选择了……
“刘公!”
刘仁轨板着脸拱手:“见过大总管!”
按理贾平安该称呼他为副大总管。
刘仁轨也期待着。
“老刘。”
刘仁轨板着脸,“请称呼老夫为副大总管。”
“太长了,老刘。”
老刘:“……”
“此次陛下给了四万大军,我要你马上去办件事。”
“何事?”
“让那些兄弟尽快赶往登州,到了登州之后,水军……曰特娘!”
贾平安恼火的道:“王克勇呢?寻了来!”
他如今是大总管,身边带着几个官员。
王克勇来了,脸上带着春色,贾平安见了就踹一脚,“去干啥了?”
王克勇嘿嘿嘿。
“说!”
刘仁轨冷着脸。
王克勇说道:“这不马上要出发了,不赶紧去睡几个女人,这一去少说一年……难道睡男人?”
刘仁轨看向贾平安。
该收拾了!
贾平安再踹一脚,“赶紧去收拢水军,四万大军啊!若是因为水军出了岔子,王克勇,老子能活剥了你!”
王克勇想到了京观,不禁一个哆嗦,“领命!”
“滚!”
刘仁轨皱眉道:“军纪要紧。”
贾平安摇头,“此去倭国不可能带着营妓。”
他也不喜欢营妓的存在。
“到了倭国就好了。”
贾平安很是轻松。
刘仁轨不解,“为何?”
“……”
贾平安不答。
李敬业嘿嘿笑道:“倭女虽说丑了些,矮了些,不过好歹也是肉不是……见到大唐将士,恨不能倒贴。”
肉?
刘仁轨待不下去了,“老夫这便去调配大军。”
“老刘硬是要得!”
刘仁轨回身,严肃的道:“请称呼老夫的官衔。”
“知道了,老刘。”
刘仁轨盯着贾平安。
“罢了。”
我还以为你要和我做一场来决定你的称呼。
李敬业好奇的道:“兄长你为何非得叫他老刘?须知老刘容易被人听成耕地的牛。”
“没什么,叫着顺口。”
贾平安回身皱眉,“赶紧去英国公那里说一声。”
“兄长真关心我。”
李敬业有些感动。
“问问英国公,留个种再走。”
李敬业:“……”
他随即去寻了祖父。
李勣正在耍马槊。
马槊缓缓而动,看着颇有规律。
晚些李勣收功,问道:“急匆匆的来此作甚?”
“阿翁,兄长为何坚持称呼刘仁轨为老刘?哪怕他有些生气也不顾。”
李勣淡淡的道:“这是压制,立威。”
李敬业叹息,“哪有那么麻烦,一顿毒打他敢不听吗?”
……
贾平安要做的事很多,比如说他需要招募一名长史。
娘的,招募谁?
长史要协助他处理军中的事务,非常重要。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会招募谁。
崔建觉得这事儿和自己没关系。
下衙后,他回到了家中。
家就是男人避风的港湾,白日里再多的疲惫和憋屈,在家中都会悄然退去。等明日走出家门后,又是一条好汉。
崔建神色平静的进了家中。
“郎君,有客人。”
客人是崔建的叔父崔晨。
茶水在案几上冒着热气,崔晨就坐在案几后,手中拿着一本书在看。
他听到了脚步声没动。
“见过叔父。”
崔晨抬眸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你父亲早去,是老夫把你抚育长大,你可还认老夫这个叔父?”
崔建欠身,“叔父之恩,我永世难报。”
崔晨放下书卷,就这么侧着靠在案几边,右手搁在案几上。
“你小时候就有些呆傻,被别人骗了都不知晓,所以每次都不敢给你太多的钱。”
“是。”
“你被人蒙骗多了,渐渐就有了手段。”
崔晨见他恭谨,就轻啜了一口茶水,嗯了一声。
“老夫以为你就此学会了许多,可最近你却让老夫颇为头疼。”崔晨叹息,“贾平安建言在天下新建学堂,你可知这是在挖我等士族的根基?”
崔建默然。
崔晨冷哼一声,“原先在长安城中弄这个,危害不大。可在倭国寻到银山的消息传来,你可知会如何?”
崔建说道:“随后就会在天下各处新建学堂。”
崔晨放低声音,“你我都知晓,世家之所以是世家,不只是人脉,学问更重要。我等家族为何能长盛不衰?皆因天下最好的学识和最好的教育都在世家。如今学堂大兴在即,这便是我等世家的梦魇。”
“三郎!”
崔晨起身走到了崔建的身边,沉声道:“和贾平安割席断交!”
崔建抬头。
“不能!”
啪!
崔建摇头,“不能!”
啪!
崔建的脸颊开始红肿,却坚定的摇头,“不能!”
崔晨气炸了,“那贾平安只是在利用你,你看他和皇后交好,何尝为你说过好话?你这个傻子!”
“郎君!”
崔建回身。
仆役站在外面,恭谨的道:“刚才来了个军士,说是贾郡公征辟郎君为行军长史。”
在大唐要想升官快,最好的法子就是文武双全。
而有从军履历的官员升官就快。
比如说刘仁轨,原先不打眼的一个官员,可却炙手可热,如今更是摇身一变,就变成了贾平安的副手。
长史!
崔建的眼眶红了。
崔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