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心意
少女英气美丽的脸孔在烛火下格外明媚动人。
朝思暮想的少女就在眼前。
程景宏全仗着过人的自制力,维持镇定:“叶小姐不必如此客气。我和叶公子相识已久,叶公子送帖子去程家,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叶轻云喜欢舞刀弄枪,性情直率,说话直接,和普通的闺阁少女大不相同。闻言笑道:“既是如此,客气话就不多说了。程医官快请进。”
程景宏应了一声,进了屋子,为叶凌云看诊。
叶凌云苦着一张脸,又是哀叹又是呼痛。
程景宏一旦开始看诊,就心无旁骛。确定叶凌云都是轻微的外伤,并无内伤后,程景宏留下了一瓶药膏:“这是上好的外伤药,每日敷上两次便可。叶公子轻微的皮外伤,几日便能好了。”
没有内伤就好。
叶轻云松了口气。她嘴上毫不客气地嘲讽数落,心里当然是疼惜弟弟的。不然,也不会特意陪在这儿。
“多谢程医官。”叶轻云笑着道谢,吩咐丫鬟拿来备好的诊金。
程景宏自然拒不肯要:“我和叶公子也是朋友了。为朋友看诊,我不收诊金。”
这么一说,再坚持给诊金,便是没将程景宏看做朋友,颇有瞧不起人的意思了。
叶轻云性情爽直,随口笑道:“既是如此,诊金不给也罢。以后他每日都要去练武,麻烦程医官的地方还多的很。”
程景宏心里又是一喜,想也不想地应道:“些许小事罢了。有用得着我之处,只管送信去程府。”
叶凌云咳嗽一声,低声道:“此事你可别传出去。”
他可不想因此事被人嘲笑。
程景宏笑着应了。
看诊后,程景宏也该告辞离开了。可他的脚下,似被粘住一般,怎么也舍不得张口迈步。
叶轻云心里有些奇怪,看了程景宏一眼。
程景宏被看得耳后发热,终于张口告辞。
叶凌云全身酸疼,央求道:“二姐,我全身骨头快散架了。你替我送一送程医官。”
叶轻云白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应下了。
……
程景宏身边有小厮陈皮。叶轻云身后有五六个丫鬟。
所以,绝没有什么“月下送别”“孤男寡女”的困扰。
程景宏也未主动张口说话,就这么默默地和倾慕的姑娘一同走上一段路。已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情景。
叶轻云送程景宏到了侧门处,略有些歉然地笑道:“三弟不想声张,便从侧门出入,委屈程医官了。”
怎么会委屈?
一点都不委屈。
他心中不知多喜悦开心。
程景宏深深看了叶轻云一眼,轻声作别:“我这就走了,叶小姐请回吧!”
叶轻云倒是没什么不舍,很快便转身走了。
程景宏在原地站了片刻,才上了马车。一路上魂不守舍,满腹心事。
陈皮何等机灵,早已窥出了不对劲。硬是忍到回了程府,进了屋子,只有主仆两人才低声笑道:“原来公子喜欢的不是温柔端庄的闺秀千金,而是泼辣凶悍的胭脂虎。”
程景宏:“……”
程景宏既尴尬又气恼,瞪了饶舌的陈皮一眼:“不得胡言!叶小姐性情率直,敢说敢为,巾帼不让须眉。什么泼辣凶悍的胭脂虎,再胡乱嚼舌,我饶不了你!”
主子是真的生气了!
陈皮连连陪笑,用手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瞧瞧奴才这张臭嘴,尽是胡说。公子千万别放在心上。奴才保准以后半个字都不乱说。”
程景宏又瞪了陈皮一眼,沉着脸去洗漱更衣。
陈皮殷勤地跟着伺候,一边小心留意程景宏的面色。待主子的气消了大半面色和缓了,才低声说道:“奴才再多嘴两句。叶小姐出身靖国公府,程家门第,委实差了一截。不过,也不是全然不可能。公子既有这份心,何不想些办法……”
啪!
程景宏毫不客气地扇了陈皮的后脑勺一记:“闭嘴!”
陈皮措不及防之下,被扇得龇牙咧嘴,连连呼痛。
程景宏冷着脸道:“陈皮!你给我记着,这等话,以后绝不可再说,否则,你以后就别在我身边伺候了。”
陈皮:“……”
陈皮平日里饶舌惯了,程景宏性情宽厚,虽然嫌他聒噪些,却从未真的生过他的气。没曾想,今日竟然动了真怒。
陈皮被震住了,低声应下,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程景宏发过怒之后,又有些懊恼。
好端端地,和陈皮置气较劲做什么。
其实,陈皮说得没错。程家和靖国公府门不当户不对,如果想些“办法”,或许还有一丝可能。
可是,他为人端方,绝不会做出私相授受的事来。
……
程景宏无声长叹,一夜辗转难眠。
隔日,程景宏面色比平日暗淡憔悴了不少。
好在太医院官署里,人人忙碌,没人盯着一个新进的小医官。
程景宏负责照料病患。病患恢复得很快,如今已能下榻走动。对程锦容感恩戴德,一张口便是:“女神医什么时候回来?我要给女神医磕头,谢谢她救了我这条命。”
程锦容一直在宫中伺疾,每隔几日出宫,也不知被杜提点带到何处去看诊。就是程景宏,也有一段时日没见程锦容了。
又过几日,程景宏又接到了靖国公府叶三公子的帖子。
再次踏进靖国公府,程景宏少了几分紧张忐忑,多了一些坦然。
他清楚地知道,他配不上叶轻云。
哪怕叶轻云雌虎声名在外,几乎没有勋贵公子敢登门提亲,他一个医官,也没有这个脸登门提亲。
他的心意,注定了只能默默地藏在心底。
就如同,他喜欢一朵花,远远地看着鲜花在枝头盛放,却无力摘下这朵花。
他喜欢明月,任凭明月高高悬在天际,不必奢望着揽明月入怀。
“程医官,你总算来了。”一身红衣的美丽少女出现在眼前,眉眼鲜活而生动:“三弟今日胳膊受了伤,麻烦你快些替他瞧瞧。”
程景宏将所有的酸涩安然压进心底,笑着应了声好。
……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不敬
三个月后。
炎热的夏季过去,似乎眨眨眼的功夫,就是秋高气爽的秋日。
山东民乱,终于平定。平西侯和晋宁侯一同领兵归朝。
宣和帝对晋宁侯大肆褒奖,对平西侯却颇为不满,当着一众朝臣怒斥平西侯“领兵不力”“战事不顺”。
平西侯也是倒霉。
山东民乱比朝廷预想中的厉害得多。报上来的奏折里,说民匪不足万人。可等他领兵到了山东,才知道实情。
民匪确实不足万人。可也不止一路民匪。数百人规模的暂且不说,人数过千的,足有五六路民匪。
他集中兵力,全力平了其中一路人数最多兵力最足的民匪,自己也折损了不少兵力。结果,剩余的民匪索性联合到了一起,加起来有三万人。
明明经常打胜仗,可民匪只见增多不见减少。山东民心已失,不但有民匪,还有不少趁机揭竿而起的乡绅世家之流。
四面为敌,他再厉害,也得请朝廷增兵增援。结果,他辛苦打仗几个月,被天子训斥平庸无能。白白让晋宁候摘了桃子。
晋宁候的亲妹妹,是郑皇贵妃。也不知郑皇贵妃吹了多少枕头风。
平西侯一脸晦气地回府,然后告病不出。
当晚,贺祈来平西侯府“探病”。
……
平西侯不见别人,嫡亲的外甥总是要见的。
“舅舅此行辛苦,众人有目共睹。”贺祈低声安慰神色晦暗的平西侯:“舅舅的功劳,谁也抹煞不了。”
平西侯目中闪过不满,低声冷哼:“一定是永安侯那个小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恶意挑唆。不然,皇上也不会当众令我难堪。”
论打仗,永安侯拍马也比不上平西侯。
可论及揣度圣意拍天子龙屁,平西侯就差得远了。
平西侯和永安侯素来不对盘。以永安侯为人,这几个月里在宣和帝耳边不知进了多少谗言。
平西侯不敢对天子有怨言,这一笔账,自然都算到了永安侯的身上。
贺祈目光一闪,淡淡道:“过些时日,皇上要去皇庄里狩猎。舅舅告病几日,早些‘痊愈’。到时候,陪皇上一同去狩猎。表现英勇一些,皇上心头怒气,自然就消了。”
宣和帝好武好战,坐了龙椅之后,不便领兵征战。便定下了秋猎的规矩。每年十月的秋猎,规模浩大,被天子宣召伴驾的文臣武将,都是简在帝心之人。
往年,平西侯都是伴驾的武将之一。今年,平西侯却没什么把握,无奈地叹了口气:“皇上未必会召我同去。”
贺祈挑眉一笑:“此事舅舅不必担心。我每日伴驾随行,在皇上面前提上几句便可。”
平西侯心里一动,看向贺祈。
贺祈不是爱吹大气之人,既然这么说,至少也有**成把握。
这几个月他领兵在外,忙着打仗,对朝中动静并不清楚。原来,贺祈竟已如此得圣心了……
平西侯的目中露出由衷的赞许和喜悦:“好!好!舅舅在府中等着你的好消息。”
舅甥两人,对视而笑。
平西侯笑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是一声长叹:“此次我领兵去山东平民匪,满目荒田无人耕种。虽说民匪被平定了,可百姓的日子也着实难熬。”
年年加赋,年年抽丁。老百姓哪里还有活路?
身为武将,听天子号令,领兵打仗平乱。有了赫赫战功,便能加官进爵。像平西侯这般,能为百姓唏嘘叹气的,算是极有良心了。
贺祈也沉默下来,半晌,才低声道:“皇上固执己见,好大喜功,穷兵黩武。长此下去,民心尽失。大楚风雨飘摇,不知还能撑到何时。”
平西侯:“……”
平西侯倒抽一口凉气,双目倏忽睁大,压得极低的声音里透着惊恐:“快些住嘴!这等话,岂能胡言!”
这些大不敬的话,要是传进天子耳中。便是贺祈再简在帝心,也要被治罪!
贺祈神色未变,淡淡道:“舅舅放心,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也只对着舅舅说上两句。”
“每年国库里的银子,大半都被用来养兵练兵打仗了。大楚民乱四起,都是因为百姓日子过不下去,被逼得没了活路。”
“朝中文臣武将,心里都明白。只是,天子独断专行,动辄杀人。谁也不敢劝,便是劝了也劝不动。”
平西侯再次哑然无语。过了许久,平西侯才重重呼出一口气:“三郎,今日你说的话,我只当没听过。日后,不管对着谁,都不能说这些话。”
“我们是大楚的武将,承蒙皇上爱重,在朝中有地位有权势。我们理当听天子号令,为天子尽忠。”
贺祈深深看了平西侯一眼:“舅舅说的没错,我也愿为大楚尽忠。”
对天子尽忠,和对大楚尽忠,难道还有什么不一样?
平西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改而说道:“你心中明白就好。我们身为武将,只要做皇上手中最锋利的宝刀便可。”
……
贺祈离开之后,平西侯越想心里越觉得不对劲。索性将朱启珏叫了过来。旁敲侧击地问道:“三郎在皇上身边当差,是否得皇上信任?”
朱启珏骄傲地一挺胸膛:“那还用说!就连皇上去后宫,都令表哥随行伴驾。”
御前侍卫就是天子亲兵。每日伴驾随行,可见贺祈确实深得天子器重信任。
贺祈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到底是从何而来?
要是被天子察觉,可就是杀身之祸……!
平西侯眉头拧得更紧了。
朱启珏见亲爹面色不佳,不敢多嘴多问。缩着头装鹌鹑。平西侯回过神来,见儿子这般模样,心里愈发不痛快,臭骂一顿,撵了他出去。
朱启珏满心冤屈。
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隔日进宫当值,朱启珏和其余御前侍卫站在保和殿外。
有资格进保和殿内靠近天子身侧的御前侍卫,不会超过二十人。贺祈正是离宣和帝最近的一个。
谁也没料到,宣和帝在召见群臣议事的时候,忽发宿疾。
……
第二百一十三章 紧急(一)
此时的椒房殿,一派安宁。
裴皇后将养数月,病容渐去,面色日渐红润。
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一同前来请安。这几个月来,她们三人常被天子召侍寝。尤其是徐美人,颇有后来者居上之势,风头颇劲。令罗贵人赵贵人咬牙暗恨不已。
看着穿着银红色宫装柔媚动人的徐美人,罗贵人赵贵人也不得不服气。
她们是想借裴皇后之势争宠,可不是想找死。
徐美人却是全然豁了出去,心甘情愿地做裴皇后手中的刀,时时膈应郑皇贵妃。也难怪裴皇后对她更看重几分,不时就有厚赏。珠宝首饰胭脂水粉香料诸如此类,银红色的衣料,几乎都赏给了徐美人。
今日,顾淑妃也领着康宁公主前来请安。
顾淑妃在宫中并不得宠,为人十分低调,言行谨慎。从不掺和后宫争斗。郑皇贵妃宠冠六宫时,她没有去钟粹宫奉承。如今裴皇后用手段压制郑皇贵妃,后宫暗流汹涌,她也没有向裴皇后表忠心。
今日就是来请安而已。
顾淑妃随口笑道:“皇后娘娘身边的程医官,今日怎么不见了踪影。”
宫中谁人不知,裴皇后信任爱重程医官。那位年少貌美的程医官,平日就住在椒房殿里,每日伺疾伴凤驾。
罗贵人笑着插嘴:“臣妾刚问过娘娘。听娘娘说,程医官昨日就随杜提点出宫了。少说也要两三日,才能进宫伺疾。”
要讨好裴皇后,多夸一夸程医官准没错。
更何况,程医官以十五之龄,考进太医院,做了大楚第一位女医官,拜在杜提点门下。放眼同龄少女,何人能及?
顾淑妃的夸赞,也分外由衷:“巾帼不让须眉。程医官将来定然大有作为。”
裴皇后目中闪过笑意。
每隔数日,程锦容就要出宫一回。每次出宫,都要两三日。也不知出宫到底忙什么去了。不过,程锦容不肯说,裴皇后也未追根问底。
每逢程锦容出宫,裴皇后便觉得身边和心里都空荡荡的。
裴皇后目光掠过清秀的康宁公主,含笑说道:“明年,康宁也十五了。”
自宣和帝下了和亲的圣旨,顾淑妃心头最大的隐忧便放了下来。闻言轻笑道:“可不是么?一转眼的功夫,孩子就长大了。”
天家公主,可以多留几年再成亲。不过,挑驸马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总得提前挑一个合意的。也免得好儿郎都被别人抢走了。
当着一众年轻嫔妃的面,顾淑妃没有多言,只含蓄委婉地笑道:“等康宁及笄了,诸事还得劳烦皇后娘娘。”
这对顾淑妃来说,既是示弱,也是示好了。
裴皇后听出顾淑妃的话中之意,却未接话茬,一笑置之。
顾淑妃心里微微一沉。
裴皇后的改变,后宫众妃都看在眼底。往日那个软弱沉默存在感稀薄的病弱女子,在宫中就如一抹影子。而现在,坐在凤椅上的,是一个心思莫测凤威日隆的中宫皇后。
她窥不透裴皇后的心意,也不敢再吭声。
“启禀皇后娘娘,”一个宫女前来禀报:“寿宁公主殿下前来请安。”
裴皇后略一点头:“让她进来。”
……
片刻后,寿宁公主走了进来。
寿宁公主主动请嫁和亲,为自己搏了个好名声。也颇得宣和帝欢心。宣和帝下旨赐婚当日,赏赐源源不断地搬进了长乐宫。
二皇子挟着风光入朝听政,很快和大皇子成分庭抗礼之势。
裴皇后在后宫中凤威渐隆。二皇子寿宁公主也随之水涨船高,所到之处,人人争相逢迎示好。
寿宁公主一扫往日郁气,和未婚夫婿元思兰眉来眼去来往密切。反正圣旨赐婚,无可更改。未婚小夫妻亲密些,也没人多嘴讨嫌。
也因此,寿宁公主诸事顺心,春风自得,容光焕发。
“女儿给母后请安。”寿宁公主对着裴皇后也亲热了许多。
裴皇后含笑道:“平身吧,坐到母后身边来。”
寿宁公主笑着应了,目光一扫,没见到碍眼的程锦容,心情就更好了。寿宁公主明知故问:“母后,今日怎么不见程医官?”
裴皇后目光扫了寿宁公主一眼。淡淡笑道:“锦容随杜提点出宫去了。”
寿宁公主撇撇嘴:“有什么事能及得上为母后伺疾更要紧?这个程锦容,真是不知轻重,不识好歹。”
裴皇后笑容淡了下来,声音也冷了几分:“杜提点特意带着她出宫,自是有要紧事。照你这么说来,杜提点也是不知轻重,不知好歹了?”
没等寿宁公主辩白,又沉声道:“再过些时日,你就十六岁了,又定了亲事。说话行事也该稳重些。再这般冒失,岂不令人笑话!”
寿宁公主:“……”
一牵扯到程锦容,性情温和的裴皇后就变得格外强硬。
白白挨了一顿训斥的寿宁公主,满腹委屈地低头请罪:“女儿一时失言,请母后息怒。以后,女儿再不敢信口胡言了。”
裴皇后这才神色稍缓,扯开话题。
顾淑妃等人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不由得暗暗惊愕。
没想到,裴皇后会为了程锦容呵斥寿宁公主。看来,程锦容比她们想象中的更得裴皇后的欢心宠爱。
就在此时,宫女神色略显惊惶地进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赵公公打发人来传口信,说皇上在保和殿召群臣议事时,宿疾忽然发作。提点大人此时人未在宫中。已经召了常院使周太医李太医前去保和殿。只是,也得速速召提点大人进宫才是……”
这些年,一直是杜提点为天子看诊。常院使医术远不及杜提点,而且从未给天子看过诊,对天子的病症并不清楚。
可杜提点不在宫中,也只有先召常院使去保和殿了。
宣和帝前一次宿疾发作,是十日之前的事。相隔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宿疾又发作了?
裴皇后也是一惊,不假思索地起身吩咐:“立刻命人去太医院官署,召杜提点即刻进宫。”
第二百一十四章 紧急(二)
保和殿。
常院使周太医李太医三人,被召进殿内为天子看诊。
六部尚书和一众勋贵武将,都退出了正殿,在偏殿里等候。
大楚朝堂,文臣地位比武将们低得多。几位尚书凑在一处,偶尔交换一个眼神,神色俱十分凝重。
卫国公等人,同样忧虑重重。
天子十分忌讳众臣议论自己的宿疾。所以,这些年,众臣只得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宣和帝宿疾日渐严重的事实。
可今日,天子在议事时忽然面色泛白,手捂着腰腹处,额上冷汗涔涔。赵公公等近身内侍,立刻上前,围住宣和帝。以贺祈为首的御前侍卫,则客气地“请”卫国公等人退出正殿,到偏殿里等着……
高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手握至高无上的皇权,令人敬畏。
可天子也同样是人,生老病死,一样都不少。那份对高高在上令人敬畏的皇权威势,因亲眼目睹天子宿疾发作时的剧烈痛楚,而褪色了许多。
宣和帝这数年对宿疾秘而不宣,不容任何人窥探,何尝不是对皇权和天子尊严的维护?
当然,这种微妙难言的复杂心理,谁也不会说出口,谁也不敢说出口。此时众人都是一脸忧心忡忡。
“杜提点不在宫中,这个常院使,不知医术如何。”靖国公的声音压得极低。
卫国公似有意无意地瞥了永安侯一眼:“听闻常院使和永安侯私交甚笃。问一问永安侯便知。”
声音不是太大,正好能让几步之外的永安侯听见而已。众武将一同看向永安侯。
永安侯:“……”
这等时候,精明的永安侯如何肯为常院使说话,咳嗽一声说道:“常院使为皇后娘娘看诊多年,想来对医治妇人心疾颇有心得。至于其他,我也不太清楚。”
性情耿直的平西侯“告病”没来,否则,定会第一个张口奚落嘲讽。
晋宁候和镇远侯没有出声。
卫国公和靖国公对视一眼,心中同时轻哼一声。
永安侯挑唆弄权争宠是一把好手,真遇到事了,根本当不得大用。只会推诿扯皮。
不过,现在众人都在保和殿,宣和帝龙体到底如何,尚未可知。谁也没心情在此时多言。很快便沉默下来。
……
此时的杜提点,对宫中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宣和帝所给的半年之期,越来越近,迫在眉睫。杜提点表面如常,实则心浮气躁,愈发焦虑。
他活了近六十年,在太医院风光二十载。自然不愿落到被天子厌弃身首异处的下场。再者,他一旦出事,被誉为大楚第一杏林世家的杜家,也会一并跌落深渊。
不管是为了杜家,还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前程,他一定要想出治好宣和帝的办法。
这处三进的宅院里,每隔数日就会多几个新找来的病患。京城找遍了,就暗中派人出京去寻。
不过,病患进宅子之前,都会被详细地告知开腹救治会有一定的风险。如此一来,确实吓退了一小部分病患。
程锦容坚持要这么做,杜提点只得让步。这么一来,病患比预期计划中的确实少了一些。
治好的病患,少说也有几十个。杜提点案前的医例,也越摞越高。
对开腹救治之术了解的越多,杜提点对程望程锦容父女的钦佩也就越多。开腹救治术,是程望所创。杜提点也曾动过暗中令程望回京的心思。可仔细一想,却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程望是边军里的医官,统领一百多名军医。一旦程望回京,必会引人瞩目。偏偏这是宣和帝最忌讳的事。
程望既然不能回京,剩下唯一能行开腹救治之术的人,就是程锦容。
杜提点不断令人找来病症相同的病患。程锦容每隔几日出宫一回,连着救治几个病患。
行医治病,就如水中行舟,不进则退。
几个月里,反复诊治同一种病症,磨炼医术,程锦容从中获益匪浅。开腹救治之术愈发精妙。这几十个病患,除了一开始那个未曾撑过去的老人,全部痊愈。
杜提点对此颇为满意。
程锦容今日以一个半时辰的时间,为一个四旬病患开腹诊治。忙完后,以热水洗净手上的血痕。一边低声问甘草:“是不是还有两个病患?”
没等甘草吭声,杜提点便点了点头:“是。你在今日之内,为这两个病患医治,明日便能回宫。”
杜提点心急也是难免。
这几个月来,他不时就要出宫。每次在宅子里,一待就是两日。万一宣和帝宿疾发作,一来一回就会耽搁不少时间。
天子之怒,杜提点承受不起。可研制病例,需要时间和精力,也离不得他。孰轻孰重?或者说,这两样同样重要。
程锦容抬眼,看了杜提点一眼:“师父近来似格外心浮气躁。”
时间无多,可到现在,还没能找到除了开腹救治以外的方法。他如何能心平气和?
杜提点心中苦笑,面上却未流露,张口承认:“你说得没错,为师确实有些心急。”
程锦容心里一动。
杜提点口风极紧,除了一开始不得不透露的消息之外,这三个月来,什么都未吐露。不过,她知悉内情,自然也猜到了杜提点急切的原因。
宣和帝的病症,发作越来越频繁,龙体也愈发衰弱。很快就要遮掩不住了。
前世,宣和帝最后的一年多时光,都是在龙榻上苦熬。算一算时间,宣和帝还能安稳坐在龙椅上的时间,不足一年。
天子病重,朝堂人心浮动。
储位之争,也很快浮于水面。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响起急促的声音:“提点大人,不好了,宫中派人来太医院宣召。皇上宿疾发作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杜提点面色倏变,不假思索地抬脚往外走。没走两步,忽地转头对程锦容说道:“锦容,你随我一同进保和殿。”
杜提点终于按捺不住,要带着她一同去给宣和帝看诊了。
程锦容眸光一闪,点头应下。
……
第二百一十五章 紧急(三)
再心急如焚,也飞不进宫中。
马车比平日快了不少。杜提点神色沉凝,眉头紧皱。程锦容坐在杜提点对面,安静无语。
过了许久,杜提点才叹了一声,低声道:“锦容,你聪慧过人。有些事,无需为师多说,你也能猜得出来。”
“今日皇上宿疾忽然发作,我偏偏未在宫中。这一耽搁,皇上定要多受病痛之苦。少不得要迁怒于为师。”
“为师特意带着你一同前去,关键时候,你不必慌张害怕,只管张口。不管有什么后果,都由为师一力承担。”
最后一句,说得十分郑重。
程锦容抬眼,和杜提点对视片刻,然后点头应下:“师父说的话,我都明白了。”
她真的明白此事的风险,和可能随之而来的荣耀风光吗?
杜提点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将所有的怀疑猜忌不安都压回心底。
此时此刻,容不得他再斟酌权衡了。
他必须要信任程锦容!
……
小半个时辰后,杜提点程锦容师徒两人,出现在保和殿外。
一路疾行,程锦容年轻力盛,还撑得住,只呼吸略显急促罢了。年迈的杜提点,原本气喘吁吁,可一到了保和殿外,神色奇迹似地恢复镇定,看来一脸从容。
不愧是在宫中混迹二十载的杜提点!
程锦容心里暗暗赞了一声。
守在保和殿外的御前侍卫里,有一张极熟悉的俊俏脸孔。此时,这张俊俏更胜女子三分的脸孔到了程锦容面前,略一拱手:“提点大人,请随我进保和殿。”
这个御前侍卫,正是朱启珏。
此时此刻,分外紧急,绝不是寒暄的时候。朱启珏一脸肃穆,程锦容略一点头示意。
杜提点定定心神,调整呼吸,迈步而入。程锦容紧随其后。
朱启珏一愣,下意识地拦下程锦容:“程医官请止步。皇上宣召提点大人,并未召程医官进殿。”
为天子看诊,绝非等闲小事,也绝不是谁想进殿就能进殿的。
程锦容没有出声,杜提点已淡淡张口:“本提点自会向皇上禀明。”
朱启珏没再相拦。
宣和帝已被扶着进了寝宫。程锦容随杜提点一路前行,到了寝宫外,赫然又是两张熟悉的脸孔。
裴璋一见程锦容,顿时一惊,顾不得别的,立刻低声提醒:“容表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些回椒房殿!”
两人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程锦容淡淡瞥了裴璋一眼,照例什么也不说。果然,杜提点又道:“时间紧急,快些通传。耽搁了救治时间,谁也担待不起。”
裴璋拧起眉头。
贺祈目光一闪,张口道:“请杜提点程医官稍候。”
杜提点神色缓和,点了点头。程锦容也冲贺祈微笑示意。
裴璋心中既郁闷又恼火。
宣和帝宿疾忽发,且是当着众臣的面。以宣和帝的性情脾气,定会迁怒于人。这等时候,杜提点冒然领程锦容前去看诊,万一触怒天子,程锦容岂会不受牵连?
他好意阻拦,却被冷眼冷待。
贺祈倒是趁机献殷勤……哼!
……
片刻后,赵公公亲自来开门:“请杜提点和程医官速速进来。”
赵公公能得宣和帝器重,既有能耐,更不缺城府。平日里见人三分笑,说话滴水不漏。可此时,赵公公满面焦虑,遮也遮不住。
显然,宣和帝的情形十分不妙。赵公公情急之下,连装点门脸的心情都没了。
贺祈心里微微一沉,迅疾看了程锦容一眼。
小心!
程锦容心头涌起暖意,冲贺祈微一点头,迈步进了寝室。没等任何人窥见寝室里的动静,门就被再次关上。
裴璋心中怒火和嫉火一同熊熊燃烧,以目光为箭,狠狠地瞪了贺祈一眼。
贺祈此时没有心情理会裴璋,心中暗自揣测。
杜提点忽然收程锦容为徒,定然别有用意。今日又坚持带着程锦容进寝宫,显然有令程锦容为宣和帝看诊之意……
程锦容在宫中最大的依仗,或许从来就不是裴皇后。
而是因为,只有她能治好宣和帝的病症。
一旦想通,往日不得其解的事,都有了解释。
贺祈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舒展眉头。
……
身着龙袍的宣和帝躺在龙榻上,躬着龙体,以手捂住腰腹处,剧烈的疼痛,令宣和帝面色惨白,冷汗不停往外涌。口中不时冒出一声隐忍的痛呼。
常院使也会针灸,正为宣和帝施针止痛。
周太医李太医俱是一脸战战兢兢,站在一旁,双腿暗暗打哆嗦。不时悄悄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心里最慌的人,莫过于常院使。
常院使年轻的时候,也有雄心壮志。奈何在太医院官署里,从不缺医术精湛的太医。他在其中,委实不算出挑。想靠医术出人头地,显然是不太可能了。
好在他颇有运道,被当年的太子妃裴婉清挑中。
太子妃精明又有野心,可惜命短福薄。临死前,竟想出了李代桃僵之计。他也成了这一计里极其重要的一环。
富贵险中求。他只考虑了一夜,就应下了此事。也凭借着为裴皇后“伺疾”的功劳,平步青云,做了太医院的院使。
永安侯出手大方,他多了几处宅院田庄和铺子,手里的银子到下辈子也花不完。
可恨的是,程锦容忽然出现了。
然后,他事事都不顺畅。先受了伤,然后被程锦容抢走了差事。伤好了之后,也从未得过裴皇后宣召,成了太医院官署里最大的笑话。
今日宣和帝宿疾忽然发作,杜提点偏偏不在宫中。他就被宣召了过来。
可是,他没有天降大任的振奋喜悦,只有心虚和惊恐。
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斤两。他在太医院多年,绝不是什么庸医。普通病症,不在话下。
可宣和帝的宿疾,连杜老匹夫都未能治好,他哪有这等能耐?最多就是施针止痛,拖延时间,等杜老匹夫进宫。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常院使心里一松,手中的劲头也松了一松,手下的金针刺歪了一点点。
第二百一十六章 杖毙
些许刺痛,和腰腹处的剧痛相比,着实微不足道。
对被剧烈疼痛折磨了许久竭力隐忍的宣和帝来说,这一丝刺痛,却成了点燃怒火的火苗。
宣和帝倏忽睁开眼,龙目中射出令人心惊的愤怒寒光。
常院使心惊胆寒,退后两步,跪在龙榻边连连磕头告罪:“微臣无能!请皇上恕罪!”周李两位太医一同全身哆嗦着跪下请罪。
杜提点心里也是一沉,迅疾上前。
还没等他张口求情,宣和帝便咬牙怒道:“拖下去,杖毙!”
常院使骇然,连连磕头求饶:“皇上恕罪!皇上恕……”一个内侍已迅疾过来,伸手在常院使的下巴处一拧。
常院使无声惨呼,面白如纸地被拖了下去。一双眼死死地看着杜提点。
提点大人,救我!
杜提点心中一寒,扑上前跪下:“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
此时杜提点自顾尚且无暇,哪里还敢张口为常院使求情。
程锦容走得稍慢一些。常山被拖着经过她的身边。濒死之人,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任何一丝求生的机会。
常山挥舞的右手,拉扯住程锦容的裙角。
常山用力紧紧攥住,被卸掉的下巴一片剧痛,根本说不出只字片语。可谁也不会错辨那双眼中流露出的绝望和哀求。
救我!救救我!
回应他的是,是程锦容冷漠的目光。
常山,你早就该死了!
拖着常山的内侍毫无耐性,猛地一用力。只听嘶地一声,常山手中扯下了一小片裙角,面色如土地被拖走了。
程锦容头也未回,快步上前到了龙榻边,跪在杜提点身侧。
以她此时的身份,还没请罪的资格,所以,她只默默跪下,并未出言恳求盛怒中的天子恕罪。
……
宣和帝盛怒之下,总算还有一丝残余的理智,强忍着痛呼的冲动,咬牙道:“快给朕止痛!”
杜提点逃过一劫,后背已是一身冷汗。
他磕头谢恩,迅速起身,为宣和帝解开龙袍,转头吩咐程锦容:“取金针。”
程锦容低声应下,打开药箱,拿出金针包,打开后,取出最长最粗的一根,送入杜提点手中。
杜提点定定心神,将手中金针刺入宣和帝腰腹处。
赵公公等内侍,围站在龙榻边,一个个紧盯着杜提点的一举一动。
此时,谁也无暇过问,为何程锦容也跟着进了寝室。
周太医李太医还跪在地上,没敢起身。两人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额上冷汗如注。在令人窒息的沉闷中,竖长了耳朵。
杜提点没有再说话,凝神专注施针。
金针刺入皮肉,熟悉的酸胀刺痛袭卷而来。令人发狂的剧烈疼痛,渐渐缓和。
宣和帝的暴怒也缓缓平息了一些。
杜提点高高提在嗓子眼的心,也终于慢慢落回了原位。张口吩咐周太医李太医:“你们两人,去熬一碗宁神的汤药来。”
熬药这等事,本该由药童来做。让两位太医熬药,委实有些大材小用。不过,对两位太医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
周太医李太医忙低声应了。
宣和帝服用的宁神汤药,是杜提点特意配制的药方,比普通的宁神汤药药性重了许多。两位太医都是内行识货之人,一见药方,心里俱是一惊。
天子的病症,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重……
两位太医不敢再多想,亲自拿了药方去配药,然后熬药。一炷香后,苦涩热腾的汤药便端到了龙榻边,由内侍试了药后,被喂入宣和帝口中。
宣和帝如一头暴怒的巨龙,喝下汤药后,意识模糊,昏沉睡去。
所有人都暗暗呼出胸口的闷气,不约而同他涌起逃过一劫的庆幸。
又过一炷香时辰。
之前拖了常院使出去的两个内侍悄然回来了,低声对赵公公道:“常院使已被杖毙。”
赵公公神色未动,略一点头。
天子之怒,只能以鲜血和人命来平息。今日倒霉遭殃丢了性命的,是常院使。一个五品的太医院院使,在天子的盛怒下,犹如蝼蚁,死不足惜。
程锦容心中掠过一丝近乎残酷的快意。
常山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死有余辜!
最妙的是,常山是被宣和帝下旨杖毙而死,和她没半分关系。她和常山之间的恩怨,彻底了结。
……
“启禀皇后娘娘,”椒房殿内,菘蓝神色复杂地来禀报最新的消息:“常院使在看诊时触怒皇上,被下令杖毙了。”
常山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
裴皇后目中闪过惊愕,心中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些年,她被困宫中。每日所见的,是青黛和菘蓝。永安侯夫人每个月进宫请安两回,早已被永安侯重金收买的常山,每三日来请一回“平安脉”,开一些不痛不痒的补药。
她憎恶常山,几乎不弱于永安侯。
这段时日,她从未宣召过常山看诊。心里也在暗暗盘算着要如何除去常山。却未想到,常山死得这么容易。
宣和帝盛怒之下,一个五品的院使,说死就死了。
这就是残酷无情的皇权!
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皇权!
而她,是中宫皇后,是这世间唯一可以站在宣和帝身边的人。
她的善良温软,一直在禁锢着她。她竟忘了这一点。竟然忘了自己无需太多理由,也可以要一个人的命……
“还有一件事,奴婢要禀报皇后娘娘,”菘蓝的声音在耳畔响。
裴皇后抬起眼,定定地看着菘蓝:“什么事?”
那目光,奇异而冰冷。
菘蓝心里骤然涌起寒意。
她“伺候”裴皇后多年,对裴皇后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可现在,眼前的裴皇后似彻底变了一个人。目中的冰冷杀意,令人心惊。
菘蓝将心头的惊涛骇浪压下,低声禀报:“程医官也随杜提点大人进了保和殿。”
什么?
锦容去保和殿做什么!
宣和帝刚下令杖毙常院使,万一杀红了眼,迁怒锦容怎么办!
裴皇后目中一闪而过的杀气,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本宫这就去保和殿。”
第二百一十七章 权势(一)
菘蓝下意识地张口劝阻:“皇后娘娘,皇上宿疾发作时,从不允任何人探病。连宫中的皇子公主殿下们,也只当做不知。娘娘此时去了,万一惹得皇上不快…”
“住嘴!”裴皇后冷冷道:“本宫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菘蓝:“……”
裴皇后异常的强硬,令菘蓝心中寒意更盛,立刻跪下请罪:“奴婢多嘴,请娘娘责罚!”
一旁的青黛,一并跪下:“请娘娘息怒!”
现在不是收拾青黛菘蓝的好时机。
裴皇后急着去保和殿,冷然道:“你们两人罚跪一个时辰。以后再敢多嘴,就给本宫滚出椒房殿。”
没有青黛菘蓝,椒房殿里多的是伺候的宫女。
裴皇后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离开椒房殿。
青黛菘蓝一同跪在原处,面色俱都十分难看。
不知过了多久,青黛才低声挤出几个字:“菘蓝,她变了。”
菘蓝目中闪过浓浓的苦涩,低低地应道:“是。你我都得小心了。”
没错,裴皇后变了。
不是虚张声势,更不是装模作样。
她已变成了真正的中宫皇后。她们两人,若不谨慎伺候小心应对,常山今日的命运,就是她们日后的下场。
……
裴皇后出了椒房殿,直接去了保和殿。
偏殿里的文臣武将们,听闻皇后娘娘来了,俱是一惊,纷纷对视一眼。
裴皇后在宫中存在感稀薄,远不及郑皇贵妃风光。直至这几个月,裴皇后病症日渐好转,在后宫中压制住郑皇贵妃,才渐渐令人印象深刻。
宣和帝宿疾发作,唯一有资格理直气壮前来的,也只有裴皇后了。不过,话是这么说,谁也没料到,裴皇后真的敢来。
永安侯心中的惊骇,更胜旁人。
裴婉如的性子脾气,没人比他更清楚。宣和帝这次宿疾发作得厉害,常山被迁怒,被下令杖毙。
这等时候,裴婉如怎么敢来?
卫国公咳嗽一声:“我等一起出去恭迎皇后娘娘。”
往日的裴皇后,不肯露于人前。众人自然没将裴皇后放在眼底。
可现在,裴皇后做出了和地位身份对等的举动,他们这些臣子,自要表现出对中宫皇后应有的敬重。
永安侯深呼吸一口气,和众人一同应下。
众臣一同出了偏殿,到了殿外,拱手相迎:“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大楚朝肱骨之臣,皆在眼前,对着自己低头拱手。
这是因为,她是中宫皇后,是宣和帝的原配正妻。在宣和帝宿疾发作不知情形的关头,一个坚强冷静的皇后,能代天子震慑群臣,也能安抚宫中躁动的人心。
权势二字,既复杂微妙,有时候似乎又异常简单。
在最合适的时间,做最合适的事,便能获得众人的尊重和敬畏。
裴皇后刹那间心思通明,温声道:“诸位请起。”
“皇上宿疾发作,不知情形如何。本宫心中忧急,所以特意来了保和殿。诸位也不必在此等候了,现在各自去官衙里当差。这也是诸位为皇上分忧解难的时候。你们的忠心,皇上和本宫都能看到。”
简而言之,皇上生病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否则,便有窥探天子的不忠之嫌。
众臣一同拱手应下:“微臣谨遵皇后娘娘之命。”
众臣一一离去。
……
神色复杂目中闪着惊疑的永安侯,到了最后才走。在经过裴皇后身侧时,永安侯忍不住转头,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也不偏不巧地看了过来,和永安侯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裴皇后目光冷漠如寒冰。
永安侯被裴皇后目中的冰冷刺得心头巨震。刹那间,心中竟涌起强烈的悔意。
早知有这么一日,他绝不该放程锦容出府,绝不该容程锦容进宫,绝不该让她们母女见面……
“永安侯请留步,”裴皇后并未刻意太高音量,声音也如往常一般柔和:“你随本宫一同进保和殿。”
永安侯又是一惊,反射性地拒绝:“皇上正在看诊,微臣岂能惊扰。”
谁不知宣和帝最忌讳有臣子窥探自己的宿疾?
今日他要是跟着进去了,难保宣和帝心里不生忌惮猜疑。
裴皇后瞥了永安侯一眼,淡淡道:“你是本宫的兄长,是皇上的舅兄。进去伴驾,理所应当,算不得惊扰。”
说完,不由分说地先迈步进了保和殿。
永安侯面色变幻不定,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却不能明着违抗皇后的命令。万般无奈地尾随同行。
裴皇后心中闪过快意,右手在宽大的袖袍中舒展开,旋即用力握紧。
这一刻,她的掌中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无形又至高无上的权势。
……
守在寝宫外的裴璋,在见到裴皇后和永安侯联袂而来的身影后,震惊得几乎当场失态。
贺祈心中也微微一惊。
他遥遥地看了凤威迫人的裴皇后一眼,心里涌起一丝奇异的唏嘘。
前世,他从未见过裴皇后,不知裴皇后是何模样。只知裴皇后活的时候悄无声息,死的时候颇不名誉。
这一世,程锦容进了宫,治好了裴皇后的心疾,令裴皇后焕然新生。
裴皇后也走上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路。
贺祈和一众御前侍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裴皇后略一点头:“去开门,本宫要进寝宫,陪伴皇上。”
贺祈目光一闪,并未阻拦,张口应了下来。
片刻后,赵公公亲自来开了门,冲裴皇后行礼:“皇后娘娘,皇上喝了汤药,已经睡下了。奴才斗胆进言,请皇后娘娘在外稍候片刻。”
裴皇后淡淡道:“永安侯在外面候着,本宫一个人进去陪着皇上便可。”
众人:“……”
在宫中,除了天子,皇后地位最高。谁能拦得住裴皇后进寝宫?谁又敢拦?
赵公公也没这份能耐,只得让了开来。
裴皇后缓步进了寝宫,目光急切地一扫,落在床榻边的程锦容身上。待确定程锦容安然无恙,裴皇后高高提起的那口气,才缓缓呼出口。
锦容没事就好!
第二百一十八章 权势(二)
母女两人心有灵犀。
这一刻,程锦容心头掠过同样的念头。
裴皇后安然无事就好。
至于闯进保和殿,会不会惹来宣和帝的猜疑忌惮,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此时,谁也顾不上这些。
没等杜提点起身行礼,裴皇后便轻声说道:“杜提点不必行礼,全心照顾皇上便可。”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榻边坐下。
杜提点低声应了。
宣和帝喝了宁神汤药,陷入昏睡中。腰腹处的痛楚,却未完全减退。不时因痛苦发出一声声低吟。一张溢满了冷汗的脸孔,异常惨白。
裴皇后坐在床榻边,俯视着这张因痛楚扭曲的脸孔。
宣和帝是天子,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不可能无坚不摧。
这些年,她一直惊惧心虚,害怕自己的秘密被宣和帝察觉。从女子的角度而言,她也惧怕宣和帝的亲近。
是她太过懦弱。
现在,她这么俯头看着宣和帝。心里所有的畏怯和恐慌,竟全数散去。
程锦容默默地凝望着裴皇后。
她亲眼看着裴皇后一点一滴地改变。从一开始的惊喜,到后来的欣慰,再到现在,她却已有了隐约的忧心。
裴皇后对她这个女儿的疼爱,毋庸置疑。不管到了何时,她在裴皇后心中,都是最重要的。
今日,裴皇后闯进保和殿,也是为了确定她的安危。
可是,裴皇后渐渐变成了真正的中宫皇后,和宣和帝的纠缠,也越来越深。裴皇后还会记得年少时恩爱的夫婿程望吗?
这个念头一浮上心头,程锦容便将之挥开,不愿再深想。
……
永安侯站在门外数米处,脸上没什么表情。
程锦容的冷漠,裴皇后的凤威,永安侯的愤怒又无可奈何……种种念头,掠过裴璋的脑海。口中像饮了一大杯苦酒,苦涩浓烈。
御前侍卫当值时,可以走动,却不能随意说话。
更何况,现在也绝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可裴璋,还是忍不住靠近永安侯,低声说了一句:“常院使被杖毙了。”
永安侯脸上的神情绷得更紧了,略一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
常山死不足惜。
事实上,永安侯早就动了杀心。若非程锦容警告他不得轻举妄动惹人疑心,几个月前他就要了常山的命。
今日常山死在宣和帝的盛怒之下,死在众人面前,免了他动手。也少去了许多麻烦。于他而言,也是好事一桩。
可这意料之外的杖毙,却在永安侯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
自程锦容进宫后,所有的事都在急剧的改变,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和裴皇后之间的地位,也彻底对调。
现在,牢牢占了上风的人不再是他,而是裴皇后,是程锦容。
裴璋心情纷乱,还想再说什么,贺祈忽地说了一句:“皇上尚未醒来,裴校尉请勿多言。”
裴璋和永安侯的低语,也可被视为在议论天子病症。
裴璋无法辩驳,生生咽了这口闷气。
……
钟粹宫。
宫女低声来禀报:“启禀皇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去了保和殿。”
郑皇贵妃忍着冷哼,低声问道:“保和殿里的众臣呢?御前侍卫和内侍都没拦着吗?”
宫女硬着头皮答道:“皇后娘娘一去,众臣皆出殿相迎。后来,皇后娘娘吩咐他们去官衙当差。御前侍卫和内侍们,无人敢拦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已进了皇上寝宫。”
郑皇贵妃神色阴晴不定,挥挥手,宫女们全都退了出去。
郑皇贵妃独自一人时,才允许自己露出嫉恨和愤怒:“好一个裴婉清!好一个皇后娘娘!现在果然威风!竟敢在皇上宿疾发作时去保和殿!”
“哼!我倒要看看,你今日的殷勤,会落得什么下场!”
宣和帝多疑猜忌,众人心知肚明,平日不敢诉之于口罢了。郑皇贵妃再想献殷勤,也不敢在宣和帝宿疾发作时凑上前。免得献殷勤不成,倒落得被猜疑被厌弃。
话是这么说,可裴皇后这一去,依然激起了郑皇贵妃心中的嫉火和恨意。
她再受宠,也只是妾。
裴婉清是天子原配正妻。平日不见如何,到了这等关头,却流露出中宫之势。朝中文臣武将们,都得毕恭毕敬地听令。
郑皇贵妃越想越是恼怒。
很快,寝室里又响起了茶碗被砸碎的声响。
门外的宫女们,噤若寒蝉。
……
这一等,就是大半日。
宣和帝没醒,众人就只能等着。连裴皇后都没用午膳,其他人也只有饥肠辘辘的份。
裴皇后精心调养了数月,已不再像往日那般孱弱。就这么一直熬到了傍晚。
宣和帝终于睁眼醒来。
宁神汤药的药性颇重,睁开眼的刹那,宣和帝脑海中一片混沌,眼前也是一片茫然。裴皇后熟悉的温婉脸孔映入眼帘,宣和帝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看着裴皇后。
“皇上现在感觉如何?”
裴皇后演技精进,一日千里,此时露出一脸的关切温柔之色:“听闻皇上宿疾发作,臣妾实在忧心,在椒房殿里待不住,上午便来了保和殿。”
“守在皇上身边,臣妾心里才能踏实一些。”
“臣妾有失礼攒越之处,还请皇上见谅。便是要罚臣妾,也等皇上龙体安康了再罚,臣妾绝无怨言。”
缓慢的柔声低语,一点点传入耳中。
宣和帝也慢慢地回过神,恢复清明。
他应该愤怒。
患了病症之后,他一直厌恶自己病症发作时的虚弱。他是高高在上英明神武的天子,绝不容任何人窥见自己的软弱。
胆敢窥探他宿疾之人,都被他砍了脑袋。胆敢透口风的内侍,早已尸骨无存。
他的儿子女儿,他的后宫嫔妃,无人敢越过这条线。没人敢冒着被天子厌弃的风险,在他宿疾发作时前来。
病弱多年的裴皇后,今日却来了。
宣和帝定定地看着裴皇后。
天子之威,裴皇后当然要低头。不过,她心里已然不惧怕宣和帝了。
裴皇后起身,缓缓跪在了龙榻边:“请皇上息怒。”
第二百一十九章 愤怒
裴皇后一跪,寝室里所有人的都跪了下来。
程锦容离裴皇后颇近,垂着的眸光落在裴皇后的袖袍上。
片刻的沉默安静后,宣和帝略显虚弱的声音响起:“皇后关心朕,何错之有。起身吧!”
这一步棋,裴皇后赌对了。
宣和帝再跋扈暴戾嗜杀,在病中也远比平时虚弱。裴皇后不顾一切前来陪伴,已打动了宣和帝。
程锦容心情有些复杂。
裴皇后谢了天子恩典,缓缓起身。熬了大半日,未曾进食,裴皇后病弱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勉强站直后,裴皇后的身体微微晃了一晃。
程锦容一惊,不假思索地起身扶住裴皇后:“娘娘!”
裴皇后定定心神,自嘲地笑了一笑:“本宫这身体,倒是连几岁孩童也不及了。”然后,轻声告罪:“臣妾失仪,请皇上恕罪。”
正因身体虚弱,这般前来陪伴,更显真心。
宣和帝果然没有动怒,低声道:“皇后回椒房殿歇着吧!朕身边有人伺候,皇后不必忧心。”
裴皇后也未硬撑,轻声应下:“是,臣妾明日再来。”
宣和帝没出声,算是默许了。
裴皇后不动声色地看程锦容一眼,以目光暗示程锦容随自己离开。
如果程锦容要离开,这确实是最好的时机。不过,她费尽心思,才走到这一步,如何肯走。
程锦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裴皇后微微蹙眉,转念一想。程锦容虽然年少,却比她这个亲娘聪慧沉稳,也极有主见。她坚持要留下,自然有她的理由。
便是她言行不慎,触怒了宣和帝。宣和帝看在自己这个皇后的颜面上,也不会立刻严惩。
裴皇后没有出声,很快离去。
……
宣和帝在裴皇后面前一直强撑着,裴皇后一走,宣和帝口中又溢出痛苦的低吟。
杜提点早有准备,立刻上前,为宣和帝施针。
程锦容在一旁为杜提点打下手,不动声色间,将宣和帝宿疾发作时的痛苦模样尽收眼底。
以宣和帝的骄傲,焉肯将自己最脆弱无力的一面示人?所以,每次都是由杜提点前来看诊。
此次因缘巧合,杜提点不在宫中,倒霉的常山被宣召前来。偏偏常山医术不精,被剧痛折磨的暴怒不已的宣和帝,一怒之下令人杖毙常山……
周太医李太医都被吓破了胆,恨不得立刻逃出保和殿。现在战战兢兢地在角落里候着,别说窥探天子病症了,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半个时辰后,宣和帝再次安静下来。
周太医李太医又熬了一碗汤药端来。赵公公伺候着宣和帝喝汤药,另一个内侍,轻手轻脚地为宣和帝擦拭额上的冷汗。
至于换衣更换被褥这等事,显然是不可能了。宣和帝宿疾发作时,被反复的剧痛折磨得生不如死。这等时候,谁也不敢挪动宣和帝。
常山被杖毙,在一众内侍眼中,委实不算稀奇。这些年,宣和帝身边伺候的内侍不知死了多少。换了一茬又一茬。
伴君如伴虎。
在天子的愤怒下,一条人命如蝼蚁。
宣和帝喝汤药时,龙目半睁半闭,意识渐渐昏沉。不过,宣和帝还是留意到了龙榻边多了一个不该出现的身影。
程锦容。
杜提点为何带她进保和殿?
想到自己宿疾发作时的丑态,竟落在了一个少女眼中。宣和帝心里骤然涌起怒火。只是,宁神汤药已起了效用,他无力动怒,渐渐昏睡过去。
……
宣和帝终于再次睡着了。这一睡,再醒来,至少也是隔日早上。这也意味着,一直精神紧绷的杜提点,终于能稍稍松口气了。
便是赵公公等一众内侍,也暗暗呼出一口气。
这一夜,自然还得有人守在龙榻边。不过,众人可以轮班歇息,顺便吃口热饭喝口热汤。
赵公公和杜提点十分熟稔,也有些私交。此时,赵公公冲杜提点使了个眼色,眼角余光瞥了程锦容一眼。
宣和帝临睡前的怒意,显然是冲着程锦容来的。等宣和帝醒后,杜提点若没有合适合理的解释,便要面对天子的愤怒!
杜提点略一点头,示意自己心中有数。
一切都在一来一去的眼神中交流。
赵公公低声道:“辛苦提点大人了,趁着此时,提点大人去用膳,休息片刻。”
杜提点点头应下,低声吩咐:“周太医李太医在此守着,程医官随本提点一同用膳。”
程锦容轻声应了,在周太医和李太医艳羡又复杂的目光中,随杜提点出了寝室。
守在寝室外的御前侍卫,已经换了一班。
贺祈却未离去,依然在寝室门外。门一开,贺祈立刻抬眼看了过来,以目光询问程锦容:你没事吧!
程锦容略一摇头。
贺祈迅速打量程锦容一眼,见她除了略见疲色之外,毫无异样,才放了心。
……
杜提点常年为天子伺疾,在保和殿中亦有当值休息之处。
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进了屋子坐下,安静又快速地用了晚膳。
杜提点强撑着的沉稳冷静,尽数褪去,露出疲态。
到底是年近六旬的人了,体力远不及年轻人。再者,为天子看诊,是天底下最风光也是最危险的事,要承受极大的压力。
杜提点虽然习惯,却不代表他半点不畏惧。
“常山死了。”杜提点忽地张了口,目中露出些许物伤其类的悲哀:“一条人命,在天子盛怒之下,就这么没了。”
“为天子看诊,能博得天子信任器重,如我这样。一个不慎,就是常山这样的下场。”
“程锦容,你怕不怕?”
杜提点不知程锦容为这一日已准备了许久。从他的角度而言,是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性命,将程锦容拉进了这潭泥沼里。
程锦容抬眼看着杜提点,不答反问:“师父,我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没有。
从杜提点带她进保和殿的那一刻起,她就没了选择的余地,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或是出人头地风光无限,或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第二百二十章 师徒
杜提点并不为自己的自私羞惭。
到了此时,也无需再遮掩。
杜提点张口道:“今日我领着你进保和殿,你也都看到了。皇上患了这等怪病数年,每次病症发作,腰腹处疼痛剧烈。我只能为皇上止痛,以宁神汤药助皇上熬过宿疾发作之苦。”
“这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皇上的病症,已经越来越重,病症发作频繁。胃口不及从前,偶尔还有尿血的症状。”
“以你看来,以皇上目前的状况,还能维持多久?”
维持这两个字,着实可圈可点。
很显然,杜提点不敢也不能向宣和帝提议开腹救治。只说维持现状,先拖延时日。
程锦容看着杜提点,淡淡说道:“这几个月里,我救治了几十个病患,师父也都亲眼所见。”
“开腹救治,才是最根本的办法。休养几个月,便能恢复如常。”
杜提点瞥了程锦容一眼:“这绝无可能!开腹救治后,有熬不过去殒命的风险。哪怕只是一丝风险,也绝不能用在皇上身上。”
“既如此,师父何必带我进保和殿?”程锦容张口反问。
杜提点沉默片刻,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令人找来的病患,几乎都是平民百姓。换做官宦勋贵,或是皇室宗亲贵人,谁肯接受这等救治的方法?”
“你父亲程望,能在边军里研制出这等骇人听闻的救治方法。是因打仗死的人太多,重伤的士兵不诊治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没遭受过什么阻力。”
“如果他身在京城,在太医院里当差,既没机会也无可能研制出开腹救治之术。”
杜提点的内心,绝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他紧紧地盯着程锦容,声音愈发沉凝:“程锦容!身在宫中,身为医官,为天子看诊伺疾。不求有功,先求无过。”
“贪功冒进,只会落得和常山一样的下场。”
“我能伺候先帝,能得皇上信任,既是因为我的医术精湛,更是因为我这份谨慎仔细。否则,我不知死了多少回。”
“我带着你进保和殿,确实有举荐提携你之意。能不能得皇上信任,还得看你日后表现如何。”
“开腹救治之类的事,你想都不用想了。此事,绝无可能。”
最后一句,杜提点说得斩钉截铁。
程锦容并未和杜提点继续争执,点了点头:“师父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不提开腹救治,便以针灸缓解,以汤药调理,缓和皇上的病症。至少,减少宿疾发作的次数。如此一来,对皇上有所交代。师父继续做着太医院提点,我这个徒弟,借着师父的举荐,也能在皇上身边立足。”
杜提点只当未听出程锦容话语中淡淡的讥讽,欣然点头:“正是如此。”
“我已经年迈,不知还能为皇上伺疾几年。现在提携自己的弟子,也正是时候。”
所以,他熬过这两年,便可以告老致仕。将这个烂摊子全部留给她这个徒弟。
到那时候,她要做什么,都是她的事。天子痊愈或病重不起,或高兴或盛怒,都牵扯不到他身上。
这只老狐狸!
程锦容心里轻哼一声,面上却笑道:“师父处处为弟子着想,弟子感激不尽。”
杜提点一心为自己打算,她这个弟子也同样有自己的盘算。师徒两人,没一个坦诚相待的,谁也别嫌弃谁了。
……
周太医李太医守了上半夜,待到下半夜,换了杜提点和程锦容师徒。
两位倒霉的太医,精神紧绷了一整日加半夜,到此时才有逃过一劫的侥幸。热腾腾的宵夜,谁也没心情吃上一口。
“常院使被活生生杖毙,真是太惨了。”周太医压低声音,全身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李太医也是满心苦如黄莲:“是啊!真没想到,常院使就这么死了。”
太医大概是天底下风险最高的职业。
尤其是为天子看诊伺疾的太医。
“提点大人屹立不倒二十载,实在令人佩服。”
周太医又低声叹道:“说起来,提点大人今日颇为奇怪。为何特意带了程医官进保和殿?依我看,皇上对此事颇为恼怒。现在是无力发作,等明日再醒来,也不知杜提点要如何交代。”
“可不是么?”李太医同样百思不得其解:“提点大人就是想提携弟子,也该挑个好时候。这般急促地领着程医官进保和殿,不知是何用意。”
周太医又是一声长叹:“罢了,别为他们师徒忧心了。有皇后娘娘在,程医官总能保住一条性命。倒是你我,此次也进了保和殿……”
说到这儿,周太医不敢再说下去,和李太医差点抱头痛哭。
宣和帝摆明了不愿让人窥探自己的病症。
他们两人今日从头至尾看的清清楚楚,自己这条命能不能保得住,都不好说。哪还有心情为他人操心。
过了许久,李太医忽地冒出了一句:“你记不记得,程医官考太医院第三场时,考的是什么?”
他们整日在宫中当值。不过,对太医院官署里的事,他们也都清楚。
周太医被这一提醒,全身一震,和李太医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杜提点对程医官的“青睐”,一直令人费解。
现在看来,答案已经在眼前了。
两人都是医术精湛高明之人,今日在保和殿待着,足以令他们窥清宣和帝的病症。分明就和程锦容当日救治的病患是同样的病症。
周太医深深呼出一口气,将心头的惊骇按捺下去,低声道:“看来,提点大人带着程医官进保和殿,确有深意。”
既然程锦容有这等本事,足以在天子身边立足。大放光芒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太医院官署,将来便是程锦容的天下。
“说起来,此事和你我没太多关系。我们当做不知情便是。”能在宫中混迹多年,李太医同样深谙自保之道,不假思索地接过话茬。
周太医深有同感,连连点头。
为天子伺疾的荣耀风光,他们两人无福消受。快些为程医官让路才对。
……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举荐
天色微亮。
熬了半夜,杜提点眼中已有了血丝。
程锦容年少体力佳,依然奕奕有神。
杜提点忍不住看了程锦容一眼,心里暗暗唏嘘。
他是真的老了,不服老也不行。人越老越怕死,此话半点不假。换做十年前,他一定会选择大胆进言,劝宣和帝接受开腹救治。
而现在,他更多的是考虑如何保住自己的前程官声性命。
就在此时,宣和帝醒了。
守在龙榻边的赵公公,惊喜不已:“皇上醒了。”
杜提点立刻上前为宣和帝诊脉。
宣和帝睡了一天一夜,精神恢复了不少,目光沉沉地落在了程锦容的身上。
宣和帝已习惯了众人在他含怒冰冷的目光下惊慌失色胆战心惊,然后下跪告饶请罪。就是众皇子也不例外。
程锦容站得稍远了一些,又垂着双眸,并未看到他不善的注视。
宣和帝心里冷哼一声,又看向凝神诊脉的杜提点。
是杜提点领着程锦容进的保和殿。如果杜提点没有能应对的理由,就要面对来自天子的怒火和诘问。
紧张凝滞的气氛,令人心惊。
杜提点诊脉后,松了口气,起身躬身禀报:“皇上脉象渐渐平和,今日病症应该不会再发作了。休息一日,明日便可上朝。”
宣和帝扫了杜提点一眼,冷冷问道:“杜提点,昨日你为何不在宫中当值?还有,你进保和殿,为何带了程医官进殿?”
杜提点立刻跪下请罪:“请皇上息怒,听微臣细细解释。”
程锦容此时一并跪下。不过,有杜提点在,她无需说什么。只要摆出一个“微臣惶恐”的姿态便可。
有资格在天子寝室里伺候的,无一不是天子心腹近侍。杜提点一张口却是:“微臣要禀报之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请皇上屏退左右。”
宣和帝尚未出声,赵公公已怒声道:“放肆!皇上身边岂能无人伺候。杜提点有此提议,居心何在!”
杜提点也不辩驳,依旧低声恳求:“微臣为皇上伺疾多年,一片忠心,日月可鉴。请皇上信微臣一回,容微臣详禀。”
宣和帝龙目中闪过一丝寒光,定定地注视杜提点片刻,才道:“好,朕倒要听听,你要说什么。”
“赵德海,你留下,其余人全部退下。”
……
数名内侍全部退了出去。
寝室里,只余宣和帝赵公公,还有杜提点程锦容。
杜提点早有准备,张口便道:“程医官天赋出众,医术过人。她能治皇上的病症!所以,微臣才会将她带进保和殿!”
宣和帝:“……”
宣和帝果然一惊,旋即看向程锦容。
这等事,杜提点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撒谎。以杜提点为人,定然是确定后,才会领着程锦容来面圣。
连杜提点也束手无策的病症,程锦容这般年少,医术难道还能胜过杜提点?
程锦容依旧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如何。
杜提点继续说道:“不敢瞒皇上,微臣亲眼目睹过程医官救治病患。这几个月来,微臣时常领程医官出宫,正是为病患看诊。程医官一共治好了四十六名病患,微臣皆在一旁,绝无半分虚假。”
“昨日也是因为给病患看诊,研究看诊的最佳办法,才耽搁了进宫为皇上看诊。”
“微臣接到口信时,心急如焚。带上程医官,是为了保险起见。只是时间紧急仓促,未来得及向皇上请示,未得皇上首肯。”
“微臣冒失,请皇上降罪!”
宣和帝神色为之一缓,看着杜提点的目光温和了不少:“杜提点一片忠心,都是为了朕的病症。朕就饶了你这一回。”
杜提点立刻磕头谢恩。
宣和帝又看向程锦容,张口问道:“程锦容!杜提点一力举荐你,你真的能治好朕的病症?”
程锦容终于抬头,目光和宣和帝相触:“是。”
短短一个字,平静从容,显示出强大的自信。
天底下所有的病患,在见到自信从容的大夫时,都会对大夫平添几分信心。这等微妙的心理,宣和帝也未能免俗。
宣和帝的怒气,此时尽数散去。
不过,这不代表宣和帝就此信任程锦容了。
杜提点伺候先帝数年,从未出过差错。为人老道,行事谨慎。宣和帝为储君时,便对杜提点印象颇佳。也因此,宣和帝登基后,顺理成章地继续任用杜提点。
得到天子的信任,为天子看诊,绝非等闲易事。杜提点用了数年时间,才得了宣和帝的信任。
现在杜提点竭力推举程锦容,宣和帝不再降罪,却也没有立刻任用程锦容的意思,淡淡说道:“都平身吧!”
程锦容和杜提点一同谢恩。
起身之际,师徒两人迅速对视一眼。
总算先过了第一关。
……
就在此时,裴皇后来了。
宣和帝神色一缓,略一点头。
裴皇后进了寝室后,照例先看程锦容一眼。确定程锦容安然无恙后,裴皇后坐到了龙榻边,亲自伺候宣和帝用早膳。
宣和帝虚弱无力,胃口也极差,在裴皇后的柔声劝慰下,喝了半碗粥。
赵公公看在眼底,心里暗暗感慨。
宣和帝宿疾发作时,饱受折磨,十分痛苦。脾气也比平常暴烈的多。喝了汤药,便不肯再进食。
今日喝下半碗粥,都是裴皇后的功劳。
谁能想到,沉寂了多年的裴皇后竟有再起之日。以后这后宫里,怕是无人能越过裴皇后了。
一个内侍轻声来禀报:“启禀皇上,郑皇贵妃娘娘在保和殿外求见,说是要为皇上伺疾。”
宣和帝不耐地皱起眉头:“让她退下。”
内侍低声应下,退了出去。
等在殿外的郑皇贵妃,今日特意细细妆点过。额上眼角的细纹被脂粉遮住,柳眉细长,红唇娇艳。
裴皇后能进保和殿,打破了宣和帝宿疾发作时不见人的惯例。郑皇贵妃如何按捺得住,立刻也跟着来了。
通传的内侍,很快出来了,恭声道:“皇上请皇贵妃娘娘回寝宫。”
郑皇贵妃:“……”
第二百二十二章 暗涌(一)
郑皇贵妃从未受过这等冷落和羞辱。
在内侍看似恭敬实则看热闹的目光下,郑皇贵妃脸上掠过羞愤的红潮。却按捺未动,冲身后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笑着上前,悄然塞了一个荷包到内侍的手中,压低声音说道:“娘娘特意来探望皇上。还请公公行个方便,再帮着通传一声。”
内侍没了子孙根,大多贪财爱银子。
不过,今日郑皇贵妃打错了主意。这个内侍压根不收荷包,一脸正色地将荷包送还,拱手道:“皇上有口谕,还请皇贵妃娘娘不要在此逗留,快些回寝宫。”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挤出笑容,转身回了钟粹宫。
门一关上,郑皇贵妃立刻咬牙怒骂:“呸!这些捧高踩低的混账东西!”
换在往日,宫中内侍宫人都是主动逢迎示好。
现在,裴皇后势头越来越盛。她这个皇贵妃憋憋屈屈地被压了风头。这些不知死活的混账奴才,立刻就去捧裴皇后的臭脚了……
郑皇贵妃越想越怒,少不得又砸了一套茶碗。
一旁伺候的宫女,各自垂着头不敢吭声。心里各自暗暗唏嘘叹气。
后宫中的风向已经变了。
郑皇贵妃虽未失宠,却也没了往日的风光。皇上身边伺候的内侍,最擅于揣摩圣心圣意。以后,钟粹宫是真的要看椒房殿的脸色过日子了。
……
郑皇贵妃在保和殿外碰了一鼻子灰,此事不大不小,很快传遍后宫。
原本蠢蠢欲动有意去保和殿“探病”的嫔妃们,立刻偃旗息鼓,彻底打消了争宠献媚的念头。
一众心思浮动的皇子们,也犹豫踌躇起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上朝听政,散朝后,兄弟两人对了个眼神。
不管私下里如何勾心斗角,兄弟两个表面还算和气。大皇子低声问道:“二弟,我们是不是该去保和殿给父皇请安?”
往日装傻充愣也就罢了,现在裴皇后都去了保和殿,宣和帝宿疾发作之事被摆到了明面上来。身为人子,再装不知情可就有些过分了。
只是,反过来再想。这时候巴巴地前去,会不会更触宣和帝的霉头?
病怏怏的躺在龙榻上的天子,是否乐见健康年少精神奕奕的儿子们?
二皇子心念电闪,口中应道:“此事我听大哥的。”
呸!
这等时候,倒是一口一个听大哥的。摆明了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上一烤。
大皇子心中冷笑一声,面上故意露出迟疑为难之色:“父皇的脾气,你我都清楚。只怕你我去了,父皇反而恼怒不快。不如,让小六先去一趟。”
四皇子五皇子也都是英武的少年郎。六皇子才十岁,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去保和殿,应该不会惹来宣和帝的忌惮和不快。
再者,裴皇后在保和殿。六皇子就是言行有些闪失,也有裴皇后兜着。
二皇子很快应道:“我这就打发人送口信给六弟。”
……
送信的内侍很快到了上书房外。正逢上书房散学,几位皇子缓步出来了。内侍陪着笑脸凑到六皇子身边,低语数句。
四皇子五皇子不约而同地驻足,正大光明地旁听。
待听到内侍口中说的话之后,四皇子五皇子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呵呵一声。
二皇子这是要让六皇子先打头阵。真不愧是亲兄弟!这等“好事”,第一个就想到六皇子了。
六皇子倒是没多想,立刻点头应下:“好,我这就去保和殿。”
四皇子五皇子再次对视一眼,心里齐齐哂然撇嘴。
裴皇后势头正盛,破例地进了保和殿。六皇子当然有底气。
等六皇子走后,四皇子酸不溜丢地来了一句:“我们兄弟几个,倒是让六弟先拔了头筹。”
自圣旨赐婚后,五皇子和四皇子颇有心结,彼此互看都不顺眼。闻言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四哥想去,现在喊一声六弟,和六弟同去便是。”
四皇子被噎得一肚子闷气,皮笑肉不笑地回击:“大哥二哥还没去,哪里轮得到我。倒是五弟,父皇罚你每日多练两百箭,你一箭都不少地练了。等见了父皇,不妨将此事禀报父皇,父皇定会夸赞于你。”
五皇子:“……”
五皇子怒目相视。
四皇子出了心头恶气,颇为快意,拂袖而去。
五皇子阴沉着脸,也快步离去。
一旁的元思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在鞑靼,叔叔卜赤的几个儿子,一直对他嫉恨有加,处处给他使绊子。大楚储君未定,一众皇子面和心不和。
就是一母同胞的大皇子四皇子,还有二皇子六皇子之间,也有嫌隙。五皇子同样对储君之位有野心……
如此甚好!
暗流涌动,他才有用武之地,才有机可乘!
元思兰出了上书房后,直接去了长乐宫。
他和寿宁公主定亲后,感情一日千里,正大光明地来往。宣和帝不置一词,后宫中也无人敢多嘴多舌。
“表哥,”寿宁公主俏脸微红,目中情意绵绵:“你特意前来,是不是有事?”
元思兰柔声说道:“我想和你一同去保和殿探病。”
寿宁公主先是一怔,旋即蹙眉:“父皇宿疾发作,最不喜人前去探病。只怕……”
“六表弟已经去了。”元思兰低声接了话茬:“舅母也在保和殿。你我同去,舅舅心里只会高兴,不会怪罪。”
寿宁公主咬了咬嘴唇,点点头应下。
……
保和殿。
宣和帝闭目假寐养神。
裴皇后安静少言,并不主动说话,就这么静静地陪伴在一旁。
杜提点也在寝宫里守着。程锦容站在杜提点身侧。寝室里一片安静无声。
一个内侍轻轻推门而入,压低声音对赵公公耳语数句。程锦容离得不远,耳力又佳,六皇子三个字很快传入耳中。
程锦容略一皱眉。
裴皇后进了保和殿,郑皇贵妃蠢蠢欲动要争宠,几个皇子动了探病请安的念头也不稀奇。可第一个来的,既不是大皇子也不是二皇子,为何会是六皇子?
第二百二十三章 暗涌(二)
宣和帝并未入眠,只闭目假寐。寝宫里的些微动静传入耳中,宣和帝睁开龙目,扫了一眼过去。
赵公公也没时间犹豫了,走到龙榻边,低声禀报:“启禀皇上,六皇子殿下前来请安。”
宣和帝并未沉下脸,先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轻声说道:“皇上龙体不适,若不想见小六,就让他先回去吧!”
宣和帝听了这话,改了主意:“无妨,让小六进来吧!”
赵公公心里暗叹一声。
如果裴皇后是无意为之,可见裴皇后一心向着皇上,皇上心中受用,打破了不见皇子的惯例。如果裴皇后是拿捏准了宣和帝的心思,有意为之。那就更不能小觑裴皇后了。
片刻后,六皇子进了寝室。
六皇子没想到这般顺利,俊秀的小脸上满是雀跃。不过,他更没料到程锦容也在这里,瞳孔倏忽睁大,脱口而出道:“容表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话一出口,便知自己失言了。
宣和帝和裴皇后皆在此,程锦容显然不便张口说话。他这一问,程锦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六皇子忙咳嗽一声,冲程锦容眨眼示意。
在天子身侧伺疾,气氛凝滞,极有压力。六皇子拼命眨眼的可笑可爱模样,令程锦容心头微暖,抿唇轻笑。
程锦容也迅速冲六皇子眨了眨眼。
……
六皇子定定心神,走到龙榻边,拱手请安:“儿臣见过父皇。听闻父皇宿疾发作,儿臣寝食难安,十分忧心。没等父皇宣召,就忍不住来了。”
六皇子的眼睛清澈黑亮,溢满了孺慕和担忧。
宣和帝便是铁石心肠,在赤子之心的六皇子面前,也不由得卸下所有防备,神色缓和:“你一片孝心,朕都知道了。小六,你很好。”
六皇子被夸赞得红了小脸,目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父皇不嫌弃,儿臣明日还来请安。”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多少城府?
宣和帝笑了一笑:“好。”
裴皇后一直留意着宣和帝的神色变化。见宣和帝目中并无不悦,高高提起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转过头,笑着问六皇子:“你今日在上书房里学了什么?”
六皇子乖乖答道:“钱太傅今日讲了一篇太学。”
裴皇后温声道:“你喜欢读书,是件好事。读书可以明心智。”
六皇子点点头:“母后的话,儿臣都记下了。”
宣和帝龙体虚弱,没力气说话,听着母子两人低声细语,心情难得的宁和。
程锦容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心中之复杂,无法言喻。
她进宫前的想法和计划,现在看来,实在有些天真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裴皇后的心里,她这个女儿占了最重要的位置。六皇子同样是裴皇后的骨肉,裴皇后碍于心结,对他一直冷淡疏远。
如今,裴皇后心结已解,对六皇子温柔亲近了许多。她看在眼里,并无嫉恨,只为六皇子高兴。
可六皇子,也是宣和帝的儿子。
当六皇子知道真相的那一日,会向着裴皇后,还是会站在宣和帝一边?
这样的选择,对一个少年来说,是何等残忍?
程锦容收回目光,略略垂眸。
……
很快,又有内侍前来禀报:“启禀皇上,思兰殿下和寿宁公主殿下一同前来请安。”
元思兰在宫中身份尴尬。鞑靼太子这四个字,宣和帝显然不怎么爱听。内侍们便改口,含糊地喊一声思兰殿下。
宣和帝略一皱眉,尚未出言,裴皇后便轻声道:“皇上需要静养,就别让他们进来叨扰了。等皇上龙体康复,再容他们请安吧!”
宣和帝闻言略一点头:“区区小事,皇后做主便可。”
宣和帝疑心极重,连成年的皇子们都不肯见,更别说元思兰了。
元思兰到底是鞑靼太子。宣和帝绝不愿让他亲眼目睹自己龙体虚弱的模样。
内侍应声而退。
寿宁公主巴巴前来,连保和殿的门都没进,心中既不甘又懊恼气闷。低声对元思兰说道:“父皇真是偏心,见了六弟,却不肯见我这个女儿。”
元思兰目光一闪,口中安抚几句,心里却哂然冷笑。
宣和帝这是在提防戒备他这个鞑靼太子!
由此也可见,宣和帝确实身患重病。
这对鞑靼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
大皇子二皇子各自收到消息后,也有些踌躇。
宣和帝见了六皇子,却不见寿宁公主,这也不难理解。谁让寿宁公主傻乎乎地带了未婚夫婿前去。
他们去保和殿,宣和帝会不会见他们?
见了还好,若是不见,可就太丢人现眼了。
思来想去,大皇子二皇子还是去了。
然后,通通被拒之门外,一同灰头土脸。得,谁也别笑话谁了。
四皇子五皇子闻讯后,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了一回。宣和帝不见是一回事,他们不去,便会落下不孝的恶名。
不出所料,宣和帝只见了六皇子。年幼的七皇子八皇子,宣和帝也同样没见。
如此一来,唯一进了保和殿的六皇子顿时就惹眼了。
下午在演武场里,四皇子五皇子阴阳怪气不说,就是大皇子二皇子也各自心里不痛快,对着六皇子都没什么好声气。
看一众兄长脸色的六皇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大皇子他们也就罢了,二皇子是他一母同胞嫡亲的兄长,理当同气连枝格外亲近才是。再说了,今日是二皇子送口信给他,让他去保和殿。
现在倒好,二皇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令人气闷之极。
六皇子憋了一肚子闷气,射箭倒是比平日有力道,准头也足多了。
二皇子皮笑肉不笑地夸赞六皇子:“六弟射箭大有进益。”
又不是面团,谁还没点脾气?
六皇子绷着一张俊秀的小脸说道:“二哥就别取笑了。我年少力弱,习武也没什么天赋,再如何勤学苦练,也不及二哥。”
没等二皇子自得展颜,又道:“说起来,二哥和贺校尉同龄,射箭比贺校尉差了一大截。二哥也该好好练箭了。”
二皇子:“……”
第二百二十四章 暗涌(三)
又过一日。
宣和帝下了床榻,在内侍的伺候下穿上龙袍,去金銮殿上朝。
熬了两日的杜提点,缓缓吐出一口气。
程锦容同样熬了两日两夜。不过,除了目中有些血丝,不见多少疲态。
杜提点看神采奕奕的徒弟一眼,不得不服老:“我真是老了。”和年轻人,委实不能相提并论。
程锦容微微一笑,扶着杜提点去太医当值处:“师父医术高超,看诊经验丰富。年轻人哪里及得上。”
这份恭维,杜提点欣然领受:“放心吧!为师还能撑一两年。”
等程锦容能接手为天子看诊了,他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程锦容瞥了精明圆滑的老狐狸一眼,心里哂然一笑,口中笑道:“师父是太医院提点,也是所有医官的主心骨。皇上离不得师父,太医院上下也离不开师父。”
杜提点呵呵一笑,迈步进了太医当值处。
二十余位太医,立刻上前来行礼。一个个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程锦容的身上。
常院使伺疾不力,触怒天子被杖毙!杜提点将程锦容带进保和殿!这两桩事,一桩比一桩令人惊骇!
心眼小爱记仇的常院使死了,对他们不是什么坏消息。所以,众太医面上惊骇,心里暗暗称快。
杜提点领着程锦容进保和殿一事,才真正令人震惊!
杜提点老迈,为天子看诊的美差迟早要让出来。在宫中当值的太医们,口中不说,私下里没少揣度过杜提点的心意。
周太医和李太医,都是众人眼中接替杜提点的热门人选。
谁也没料到,杜提点选中的竟是年少貌美的程锦容!
说来可气。程锦容一进宫就得了裴皇后的青睐。众太医眼热羡慕,还能勉强按捺。可此事一出,谁也淡定不了。
程锦容的医术再好,难道还能胜过老练的周太医李太医?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
不管一众太医心中如何揣度如何羡慕嫉恨如何懊恼不甘,在对着程锦容的时候,都是半分不露。一个比一个殷勤热络。
“程医官辛苦了。”
“连着熬上两日两夜,程医官一定十分疲累。快些去屋子里歇一歇。”
“是啊!说不定,椒房殿很快就会来人,宣召程医官前去伴凤驾。”
程锦容含笑道谢:“多谢诸位关心。我送师父回来歇下,现在就得去椒房殿,给娘娘请安。”
可不是么?要歇也是在椒房殿里歇着嘛!
一众太医呵呵笑着附和。
杜提点目光一扫,淡淡道:“你们暂且退下吧!本提点还有事叮嘱程医官!”
太医们应下,很快退了出去。
杜提点和程锦容对视片刻,缓缓说道:“众目所瞩,众人争相逢迎示好。这其中的风光滋味,你现在该有所体会了。”
是啊!
为裴皇后看诊,已是莫大的荣耀体面。不过,远不能和为宣和帝看诊相比。
事实上,她只是进了保和殿,入了宣和帝的眼,根本没为宣和帝看诊治病。就已成了众人目中的焦点。
如果意志不够坚定,此时只怕已飘飘然忘乎所以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师父放心,我能稳得住。”
杜提点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你心志坚韧,为师确实放心得很。不过,为师也要提点你几句。”
“从今日起,你要随时听候宣召。如果皇后娘娘舍不得放你走,你就得说服皇后娘娘。每次为师为皇上请平安脉,你要随为师一同前去。皇上宿疾发作时,你更不可懈怠疏忽。”
“你要让皇上习惯适应你的存在。要在一两年间,取得皇上的信任。直至,皇上张口让你诊脉。”
程锦容神色从容地应了一声:“好。”
杜提点又定定地看了程锦容片刻,忽地笑着叹了一声:“锦容,没见你之前,我真不知世上还有你这等心志坚定的少女。就是这些行医十数年的太医,也无人及得上你。”
无惊无惧,从容不迫,胸有成竹,永远冷静。
哪怕面对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不见她动容失色。
这份冰雪般的沉着冷静,是为天子看诊的太医必须具备的品质。
一众太医,心里一定都在嘀咕着,为何他选中的是程锦容。事实上,程锦容确实是最合适也是最出众的医官。
程锦容含笑道:“师父这般盛赞,弟子便厚颜领受了。有什么夸赞的话,师父留着日后慢慢说。现在先歇下吧!”
杜提点被逗得笑了起来。
……
一炷香后,程锦容迈步进了椒房殿。
宫女们已经通传过了,裴皇后没有急着召她请脉,吩咐她先歇下半日。程锦容也确实有些疲累,回屋子睡下,睁眼醒来时,已是午后。
伺候的小宫女忙端来热腾腾的饭菜。
椒房殿里,谁人不知裴皇后对程锦容的青睐喜爱?捧高踩低,在宫中也是常事。小宫女伺候得十分殷勤周全。
程锦容吃完午饭后,去给裴皇后请安。
不必裴皇后吩咐,菘蓝已用目光示意,令宫女们都退下。菘蓝和青黛留下伺候,不过是装点门面功夫罢了。
“锦容,”裴皇后握住程锦容的手,关切地打量一眼:“你熬了两日,怎么也不多睡一会儿。”
程锦容抿唇笑道:“多谢娘娘关心。微臣睡了半日,精神抖擞,半点不觉疲累。倒是娘娘,这两日去保和殿伴驾,定然十分疲累。”
一直要装扮成殷切关心天子龙体的贤良皇后,要察言观色,要揣摩圣意,岂能不累。
裴皇后自嘲地笑了一笑:“本宫白活了十几年,现在,也到了该疲累的时候。”
菘蓝青黛心中一紧,悄然对视一眼,各自低下头。
裴皇后轻声问道:“锦容,杜提点为何要将你带进保和殿?”
程锦容没有避而不答:“师父年近六旬,体力精力都远不及盛年之时。再过两年,师父就会告老致仕。所以,师父选在此时,带我进保和殿。”
裴皇后听出了程锦容的话中之意,面色微微一变。
第二百二十五章 独断(一)
裴皇后目中闪过惊愕,呼吸急促了一些,想也不想地吩咐:“菘蓝,你和青黛都退下。”
菘蓝青黛默默退了出去。
寝室里只剩裴皇后和程锦容两人。
裴皇后一把握住程锦容的手,急切地低语:“锦容,你的梦境里,皇上寿元不久,不出三年,便是病逝归天。是也不是?”
程锦容深深看了裴皇后一眼:“是。”
“娘一定已经猜到了。我能治皇上的病症。当日考太医院第三场,我以外科救治医术为病患看诊。杜提点亲眼目睹,之后,他对我处处提携,收我为徒,遮人耳目。这几个月来,我时常出宫,每次去的都是杜提点的私宅。为病患开腹看诊,积累经验,磨炼医术。”
“按着杜提点的打算,我应该再磨炼一年半载。可是,皇上宿疾发作愈发频繁,杜提点的压力越来越大,等不了那么久了。”
“所以,两日前,杜提点带我进了保和殿。在皇上面前一力举荐我。”
所以,程锦容日后会接替杜提点,成为天子的专职太医!
裴皇后听了这番话,并未释怀,脸孔异样苍白,握着程锦容的手不停轻颤。
治好了宣和帝的病症,是天大的功劳。程锦容便可稳稳立足,天子太医之位无可撼动。这也意味着,程锦容将会长留宫中。
万一失了手,等待程锦容的,将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非裴皇后所愿。
“锦容,”裴皇后目中含泪,声音哽咽:“这么一来,你以后要如何脱身,平安离宫?”
“娘只愿你早日出宫,嫁一个心爱的夫婿,平日行医看诊,过些平静安逸的日子。娘真的不愿见你身陷宫中泥沼,无法脱身。”
“现在,我的病症已经好了大半,有了自保之力。你不必再为我忧心,还是早些出宫吧……”
程锦容反手握住裴皇后的手,声音轻柔而坚定:“这潭泥沼,我已一脚踏了进来。现在脱身,已经迟了。永安侯虎视眈眈,杜提点也不会容我离开。而且,我也不想离宫。”
“我既已选了这条路,就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她要在荆棘满布的悬崖边,走出一条生路。
裴皇后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中闪动,缓缓流下。
程锦容为裴皇后轻轻拭去泪水,声音愈发柔和:“娘,你别哭。只要我们母女齐心,不管是什么险境困境,都能想出办法来应对。”
裴皇后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目中闪出坚定近乎狠厉的光芒:“有娘在,谁都伤不了你半分。”
程锦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裴皇后,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母女两人相拥片刻,情绪各自平静下来。
菘蓝在门外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寿宁公主殿下前来请安。”
裴皇后定定神:“让她在殿内候着,本宫要重新梳妆。”
……
寿宁公主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直等得心浮气躁。
待裴皇后在程锦容的陪伴下出来,寿宁公主心头的怒火闷气夹杂着委屈倾泻而出:“母后怎么让女儿等了这么久。”
裴皇后淡淡瞥了寿宁公主一眼:“你这是来给本宫请安,还是特意来给本宫添堵,令本宫气闷不快?”
寿宁公主:“……”
近来顺风顺水春风得意的寿宁公主,先是在保和殿外受挫,此时又被裴皇后冷言斥责。心里的委屈就别提了。
寿宁公主低头请罪:“女儿言语冒失,绝非有意令母后不快。请母后息怒。”
裴皇后没有出声,寿宁公主只得维持着裣衽行礼的姿势。不到片刻,便觉双腿酸软双臂僵硬。
自小到大,寿宁公主何曾受过这等罪,很快就红了眼圈。
裴皇后这才张口:“你已知错,此事便作罢。不过,此事只此一回,以后绝不可再犯。”
寿宁公主红着眼睛应下,规规矩矩地行礼问了安,然后才起身。
本来就不亲近的“母女”,此时愈发疏远。脸对着脸,竟然无话可说。
不过,寿宁公主被裴皇后今日的呵斥吓到了,心里纵有怨气,也不敢流露出来。默默地站在一旁。
良久,裴皇后才淡淡说道:“本宫还有一事要叮嘱你。”
“你父皇下旨赐婚,你和鞑靼太子已是未婚夫妻。不过,本宫舍不得你早早大婚出宫。已和你父皇说过了,待你十八岁之后,再定婚期。”
“在这两三年之内,你和鞑靼太子不可过于亲近。免得宫中内外传言纷纷,有损你这个大楚公主的闺誉,也损了天家颜面。”
裴皇后是出于一片好意,才这般出言提醒。
寿宁公主却未领会到裴皇后的好心,心中溢满了羞愤,咬牙应下:“母后说的话,女儿都记下了。”
寿宁公主没多少城府,也不擅长隐藏真实的情绪。话语中的怨怼之意,清晰可见。
裴皇后略略蹙眉,心中不快又无奈。
程锦容默默地注视着满腹怨气的寿宁公主。
重活一世,有些人的命运悄然改变。还有一些人,依然沿着前世的轨迹,即将坠落深渊而不自知。
……
正午,杜提点传来口信,令程锦容一同去保和殿请脉。
贺祈沉声道:“请杜提点和程医官在殿外稍候。”
要见天子,得先通传,再等天子传召。
杜提点含笑应下。
程锦容抬眼,和贺祈对视一眼。很快,各自移开目光。
在宫中,言行举止处处皆要谨慎。
片刻后,师徒两人一同进了保和殿。
宿疾的频繁发作,大大损伤了龙体。骄傲固执的宣和帝,在人前撑着天子的体面。到了杜提点面前,才露出一丝疲态。
杜提点深谙自保之道,也不多问,先为宣和帝诊脉。然后恭声禀报:“皇上龙体没什么大碍了。微臣开一张调养的药方,皇上喝上三日便可。”
宣和帝嗯了一声,淡淡道:“过几日,朕要去皇庄秋猎。”
不是征询是否能去,而是告知。
独断专行,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