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常山
隔日,太医院门外张贴了红榜。
此次,红榜上只有三个名字。
第一个是程锦容。
第二个是常林。
第三个,程景宏。
程家兄妹齐齐盯着红榜,一副要将红榜看穿的架势。
“二弟,这第三名真的是我吗?”程景宏呆呆问道。
程景安也是一脸“我不是在做梦吧”的神情:“好像是。”
程锦宜和赵氏都已高兴得红了眼眶。将程锦容撇除在外,以十九岁之龄考入太医院,这在太医院里也算绝无仅有了。
程锦容默默注视着红榜上的第一个名字,心潮澎湃,无人得知。
娘!我终于考进了太医院!
你等我,我很快就进宫去见你!
耳畔忽地响起一个青年男子不无骄傲的声音:“我前两年就想来考太医院。大伯父不允,让我再磨炼几年。现在看来,大伯父的话不无道理。今年我虽是第一次考太医院,倒是一考即中。”
身边立刻有几个奉承拍马的声音:“常公子也太自谦了。一年便能考进太医院,可见常公子医术精湛。”
“正是。每年来考太医院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四五十岁的名医。常公子此次一举考中第二名,委实令人钦佩。”
常公子?
程锦容眸光一闪,看了过去。
只见几米外,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这个青年男子生得也算白皙英俊,面上的洋洋自得略显轻浮了些。
这个青年男子,就是第二名常林。
能以这等年龄考入太医院的,定然出自杏林世家。常林口中的大伯父,莫非就是常院使?
想到常院使,程锦容的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这个常山,被永安侯暗中以重金收买,一直为裴皇后“看诊”。裴皇后今时今日,其中也有常山一份“功劳”。
她在永安侯面前说的一番话,已令永安侯对常山起了疑心。以永安侯的手段,常山的好日子也不会太长久了……
常林在众人的簇拥下,来了红榜前。一眼看到了一袭青衣罗裙的程锦容,面上顿时闪过几分不自在。
刚才那番话,说给别人听听也就罢了。在程锦容面前,就有班门弄斧之嫌了。
“程姑娘考中第一,”常林咳嗽一声,主动张口寒暄:“可喜可贺!”
程锦容淡淡一笑:“我今年第一次考太医院,没想到一考即中,还考了第一。我也颇觉意外。”
常林:“……”
常林笑容有些僵硬。
原本围着常林的几位大夫,立刻又夸赞起了程锦容:“程姑娘这般年少,医术却精湛高明之极。”
“这么多大夫来考太医院,其中不乏四五十岁的名医。程姑娘一举考中第一,委实令人钦佩。”
常林:“……”
呸!
夸人的话都不带换一换的!
……
一炷香,程景宏终于回过神来。一转头,迎上程锦容含笑的双眸:“大堂兄,恭喜你。”
前世,程景宏两年后才考进太医院。这一生,程景宏今年便考中了。她的重生,在悄然改变身边人的命运。
程景宏再如何装老成稳重,到底还是十九岁的少年。此时咧嘴而笑,颇有几分傻气:“真没想到,我今年也考中了。”
说着,忽地拱手,对程锦容郑重行了一礼:“容堂妹,多谢你这段时日的指点。”
这三个多月来,他学了不少外科医术的要诀。考试中虽然没怎么用上,可他的胸襟眼界都有进益,落笔考试时便有微妙的感觉。
此次,或许他也能考中。
他没好意思将这等话说出口,心里却抱了极大的期望。这十几日来,无一日不悬着一颗心。现在,这颗心终于稳稳地落了下来。
程锦容看着容光焕发的大堂兄,展颜一笑:“大堂兄不必这么客气。我从大堂兄的身上,也学到了许多。”
兄妹两个互相夸赞,也觉得有趣,一同笑了起来。
就在此时,早已眼熟的小眼医官走了过来,热络地招呼程锦容常林程景宏三人:“程姑娘,常公子,程公子,你们三人都随我来吧!院使大人要亲自见一见你们。”
程锦容笑容未变,轻声应下,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
常山此人,生得相貌堂堂,一脸正气。
只看外表,谁都不会想到常山竟是个贪财无厌毫无医德的小人。
程锦容等人一同上前行礼。
常山目光掠过程锦容窈窕的身姿,目中闪过浓浓的不以为然。
每年的太医院考试,皆是杜提点亲自出卷主考。常山不是不想插手,只是争不过杜提点,也不敢明着相争。
杜提点真是老迈昏了头。竟点了一个少女为头名!堂堂太医院官署,多了一个女太医。传出去简直荒唐可笑!
不过,笑也是笑杜提点,和他可没半点干系。
“你们三人,是此次考试的前三名。”常山端坐在上首,一派官威:“提点大人今日去了礼部,将你们三人的姓名报给尚书大人。命人为你们准备医官的官服。具体要领什么差事,等过几日,提点大人自会安排。”
程锦容等三人一同恭敬应是。
常山又张口询问:“你们擅长哪一科?”
常林抢着答道:“回院使大人,我擅长大方脉和小方脉。”
常山对自己的亲侄儿颇为和蔼:“好,以后进了太医院官署,要戒骄戒躁,虚心谨慎,多向医术高明的医官们请教。”
常林笑着应了,不无得意地以眼角余光扫了程锦容一眼。
考了第一又如何?
等进了太医院官署,真正能被委以重任的人,一定是他!
程锦容不就仗着自己的伯父是副院使程方吗?他的大伯父,比程方高了一级,是正院使!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常山接下来问的是程景宏,最后才问程锦容:“听闻程姑娘擅长外科医术,不知是也不是?”
程锦容微微一笑:“我确实擅长外科医术。除此之外,我还擅长治疗妇人科心疾。听闻院使大人也擅治心疾,以后有机会,请院使大人指点。”
常山:“……”
第一百三十七章 挑衅
程锦容话语中的挑衅之意,清晰可见。
常山吃了一惊,旋即,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不过,他做了多年太医,城府极深。心中恼火,半点不露,捋须哈哈笑了起来:“长江后浪推前浪,此话果然不假。当年我初进太医院时,战战兢兢,连抬头说话都不敢。今日见了你们三个,可算是开了眼界。”
一旁的小眼医官,暗暗打了个寒颤。
太医院里谁人不知,常院使此人看似豪爽磊落,实则心胸狭窄,最是容不得人。太医院的医官里,其实也有擅治妇人科的。
可谁也别想越过常院使,进宫为裴皇后看诊。
常院使的医术或许不是最好的,使绊子下黑手给人穿小鞋的能耐,绝对是独一无二。而且,常院使为人擅钻营,和永安侯来往密切,靠山极硬。
太医院里,唯一能压得住常院使的,也只有杜提点了。
程景宏也听出不对劲来了,连连冲程锦容使眼色。
这可是太医院里的院使大人。怎么能张口挑衅?
可惜,他的眼都快眨得抽筋了,程锦容也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
程锦容淡淡一笑:“院使大人盛赞,我愧不敢当。只是,行医之人,不能过于自谦。否则,病患对大夫没了信心,治病看诊时多有不便。三分医术,也得说成十分。若病症迟迟没治好,也怪不得大夫医术不精,一定是病患病症太过蹊跷难治。”
“院使大人对此应该颇有心得才是。”
常山:“……”
刚才只是言语挑衅,现在这番话,和当面打脸也没两样。
裴皇后一病多年,常山一直为裴皇后治病,怎么治也不见好。宣和帝并未怪罪常山,反而对常山时有赏赐。
靠得正是颠倒黑白……对自己医术常年不懈的自吹和一张如簧利舌。让众人都相信,裴皇后心疾难医。若不是他,裴皇后早就撑不住了。
常山眼中嗖嗖地飞出了刀子,嘴角扯出了令人发毛的弧度:“程姑娘说话倒是有趣。”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我随口之言,没想到竟能博得院使大人一笑。”
“院使大人的为官之术,我早有耳闻,心中也钦佩不已。这世间,医术高明的大夫并不少见。又有几人能如院使大人这般平步青云?”
程景宏心惊肉跳,不知程锦容为何一来就和常院使对上,忙上前一步,拱手道:“院使大人,容堂妹尚且年少,平日在家中说话促狭淘气惯了。绝无针对任何人之意。院使大人胸襟宽广,大人有大量,切勿见怪!”
常山呵呵笑了两声:“本院使一把年纪了,怎么会和小姑娘一般计较。”
哼!看他以后怎么收拾这个程锦容!
小眼医官暗暗翻了个白眼,一边为程锦容忧心。
一来就开罪了睚眦必报的常院使。以后程锦容在太医院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
常山按捺住怒气,吩咐小眼医官:“莫医官,你领着他们三个去官署里转上一圈。这几日,你先带一带他们三人。”
莫医官恭敬领命,恭送常院使起身离开。
常山一走,莫医官立刻用袖子擦拭额上的冷汗,一边叹道:“程姑娘,你刚才怎么能和院使大人那般说话。”
没等程锦容吭声,一旁的常林已怒目相视:“程锦容!你刚才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大伯父年少成名,在太医院二十多年,治过的病症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宫中的皇后娘娘患心疾多年,是大伯父一直尽心竭力地为娘娘看诊治病。就连皇上也对大伯父赞赏有加。你竟敢以此事嘲弄讥讽我大伯父!”
“我常林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常林是真心崇拜自己的大伯父。
常山为常家带来的荣耀,令常家一跃成为顶尖的杏林门第。和杜家程家并列为大楚三大杏林世家。
常林自少时起,就以大伯父为自己的目标。今日亲眼目睹程锦容出言挑衅羞辱自己的大伯父,如何能忍?
程锦容神色淡淡:“我说的都是实话。”
常林一个激动之下,竟卷起衣袖,冲上前来。
程景宏早有防备,立刻拦在程锦容身前,伸手握住常林的胳膊:“你想做什么?”
虽然程锦容今日的言行不太对劲,说话也刻薄了些。不过,程锦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有他在,绝不容任何人欺负容堂妹!
莫医官也没料到会闹成这样,扬声怒道:“都给我住手!这里是太医院官署!你们若敢胡闹滋事,休怪我不留情面!”
常林悻悻地松了手。
程景宏也放下手,依旧拦在程锦容的面前。
程锦容心中感动,有些歉然地低语:“大堂兄,对不起。”
程景宏头也未回:“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
总之,这个常林休想靠近半步。
莫医官头大如斗,只得又叫来胡子医官:“吴医官,麻烦你领着常公子四处看看。我领着程姑娘程公子转上一转。”
……
常林临走前,狠狠地盯了程锦容一眼。
莫医官看在眼里,颇觉头痛,想训斥程锦容几句,一看程锦容平静从容半点不知错的模样,愈发头痛。
过了片刻,莫医官才叹道:“程姑娘,你是女子,以后在太医院当差,麻烦绝不会少。何苦一来就和常院使大人闹得如此不快!”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太医院上下,谁敢招惹常院使?
也就是程锦容,不知其中轻重,一来就捅了马蜂窝。以后不知要有多少麻烦!
对着好心提醒的莫医官,程锦容不能不领情,柔声道:“多谢莫医官提醒。”
这么一看,程姑娘还是挺懂事的,说话客气有礼。怎么偏偏就和常院使较上劲了?
莫医官心里暗叹一声,没有再多言。
程锦容这么做,当然有自己的用意。
她没耐心再等下去。既已进了太医院,她就要以最快的速度进宫去见裴皇后。常山这块绊脚石,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剔除。
今日只是一个开始。
第一百三十八章 医德
莫医官领着程锦容兄妹在太医院官署里转了一圈。
官署占地颇广,存放医书典籍的库房有两间,存放药材的库房有五间,还有存放配制好的药丸药膏的库房等等。另有医官们平日当值之处,十人一间,共十余间。
转上一圈,就得半个时辰。
太医院官署归于礼部下辖,实际上就是担了个名头,平日独立运作。官署内共有两百多名医官。这些医官里,有资格进宫看诊的,约有二十人左右。
其余医官,各有职司。或编纂医书,或采买药材,或研制新药。
京城的官宦勋贵皇亲们,送张帖子来,便能请医官登门看诊。
莫医官一边领着程锦容兄妹四处转悠,一边耐心地讲解其中门道:“……每日太医院收到的帖子,多多少少总有百余张。京城这么大的地方,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他们自己生病要送帖子请医官,内宅女眷生病了也要请医官。”
“太医院这段时日忙于考试阅卷,送来的帖子积压了厚厚一摞。官署里有专人负责处理这些帖子,今日已派了许多医官出诊。一般来说,进太医院官署两年后,才会被派出去为贵人看诊。”
“所以,你们暂时无需出诊,不必忧心这些。”
别看太医院官署里这么多医官,忙碌起来的时候,恨不得将一个人当做两个人使唤。
莫医官说得仔细,程锦容兄妹自要领情,纷纷谢过莫医官。
莫医官一笑起来,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这些我不说,程副院使也会细细交代叮嘱你们兄妹,不必言谢。”
程锦容是程方的侄女,程景宏是程方长子。就是冲着程副院使,对他们兄妹也得客客气气招呼周全。
莫医官又道:“程姑娘,提点大人临走之前特意交代,请程姑娘去为昨日的病患复诊换药。”
程锦容点点头应下。
……
开腹医治后,前几日最是痛苦。
伤处被缝合,也敷了止痛消炎的药膏。可还是一阵阵的疼痛。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不能乱动。
伺候病患的,是杜提点身边的药童。这个药童只有十二岁,是杜提点的侄孙。众人都叫他一声小杜。
小杜个头不高,相貌寻常,一双眼却格外机灵有神。程锦容为病患复诊检查时,小杜厚颜站在一旁,不时看上一眼。
程锦容抬眼冲小杜笑了一笑:“你站得近些也无妨。”
小杜腾地红了脸,不知是羞臊还是惭愧。
昨日杜提点吩咐他来照顾病患时,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程姑娘的外科医术着实精妙,能学上两三分,也是你的造化。”
这么明显的暗示,小杜当然听得懂。今日厚着脸皮来偷师,没想到,程姑娘半点不恼,还主动招呼他上前。
小杜红着脸道谢,站得近了一些。
程景宏看在眼底,也不由得暗暗钦佩自家堂妹。
换了别人,有这等精妙的医术,藏着掖着还来不及,谁愿传授给别人?就连师父教导徒弟,都要藏着一手,也免得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容堂妹却和别人不同。对着他这个大堂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药堂里的齐大夫想学,她也毫不介怀地指点。
这等胸襟,实在值得钦佩敬重。
程锦容为病患换了药,重新包扎。手劲再轻柔,也不免碰触伤口。病患耐不住疼痛,又哭了起来:“程姑娘,我是不是快死了?”
程锦容对着病患时,既温柔又耐心:“不会。你安心躺着养病,两个月以后,就能痊愈回家了。”
病患继续涕泪满面:“可是,我实在疼得厉害。”
程锦容柔声安抚:“熬过这几日就好了。小杜每日会守着你,给你喂药换药。你实在疼得厉害,就让他去药库里找止痛的药丸来。”
小杜果然机灵,立刻笑着接过话茬:“是啊!我们太医院里的药库里,有各种止疼的药丸。还有我们提点大人亲自配制的药哪!这可都是宫里的贵人们才能用的药。服下就不疼了。”
心里脆弱的病患总算被哄好了。
小杜心里暗暗感慨。
太医院的医官们,谁不是脸朝上眼朝天?见了达官贵人卑躬屈膝,普通病患,压根没资格进太医院,更别说求诊了。
程姑娘对一个普通病患,如此有耐心,真是令人敬佩。
……
傍晚,程方领着程锦容兄妹一同回府。
程方满面红光,笑了一日,嘴都笑酸了。一回府,就让赵氏拧条热毛巾敷在脸上。
赵氏好笑不已,一边为程方敷脸揉脸,一边取笑:“堂堂太医院副院使,笑歪了嘴,传出去不知要被多少人笑话。”
程方一脸自得:“我侄女我儿子一同考进太医院,这等光宗耀祖的喜事,就是笑歪了嘴,也多的是羡慕我的人。”
一提此事,赵氏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不是么?我真没想到,锦容竟连着三场都考第一。景宏今年也有运道,正好考了个第三。”
“这等喜事,怎么着也得设宴庆贺才是。”
夫妻两个,商议起了喜宴之事。时间定在两日后,所有亲朋故旧,都发帖子,好生热闹庆贺一番。
“对了,平国公府卫国公府也送一份请帖去。”程方叮嘱赵氏:“不管如何,不能失礼于人。”
程锦容及笄礼的时候,平国公府的太夫人不请自到。说起来,也是程家失礼在先。
赵氏一一点头应下,犹豫片刻,才低声道:“锦容一门心思考进太医院,以后便是正经的女医官了。不知二弟对她的亲事,是何打算。”
程方不以为意:“锦容还年少,亲事不必着急,过上一两年再论嫁也不迟。”
程望的来信里,对程方表明亲事任由程锦容自己拿主意。现在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程锦容有半分想嫁人的意思。索性不提也罢。
清欢院里,程景宏和程锦容在书房对坐。
程景宏定定地看着程锦容,缓缓问道:“容堂妹,今日你为何故意出言不逊,挑衅常院使?”
第一百三十九章 刁难
程锦容早知程景宏有此一问,正色答道:“不瞒堂兄,我对治疗妇人心疾确实颇有研究。皇后娘娘患心疾多年,我想进宫为皇后娘娘看诊。”
“常院使为娘娘看诊多年,从不容别的太医沾手。我想为皇后娘娘看诊,必会开罪于他。既是如此,早些晚些也没什么差别。”
程景宏:“……”
程景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看着程锦容的目光里满是复杂,半晌才叹道:“就算如此,也可以委婉一些,徐徐图之。今日你可是大大得罪了常院使。”
“我听父亲说过,常院使此人心胸狭窄最是记仇。怕是日后会处处给你使绊子。”
程锦容眨眨眼,俏皮又从容:“不用担心。提点大人会护着我的。”
程景宏:“……”
程景宏理所当然地以为程锦容在说笑,揉了揉额头叹道:“罢了!我找个机会,和父亲私下说一说此事。有父亲在,常院使总得顾忌三分。”
看着满面忧色的大堂兄,程锦容心中涌起丝丝暖意。她没有拒绝大堂兄的好意:“好,那就多谢大堂兄了。”
程景宏一脸认真:“自家兄妹,说这等话也太见外了。”顿了片刻,又低声道:“容堂妹,我总觉得你心里藏着秘密,一直在瞒着我们。”
“我不知这秘密是什么,也猜不出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只希望,你别轻易以身涉险。若遇到什么困境,只管张口告诉我,我会尽一己之力帮你。还有父亲母亲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容堂妹,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程锦容鼻间一酸,目中水光一闪而逝。可她藏在心底的隐秘,如何能说得出口?
她不愿以言语哄骗关心自己的大堂兄,只能沉默不语。
程景宏等了片刻,也没等来程锦容张口,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明日起,我们就得和父亲一同去太医院官署,早些歇下吧!”
……
送走了程景宏,程锦容又回书房看医书至深夜。
隔日五更天,程锦容程景宏随程方一同去太医院官署。
程景安程锦宜兄妹两个也没闲着,两人商议过后,决定还是每日去惠民药堂。
以他们两人的医术,暂时还不能坐诊看病。不过,为几位大夫打打下手总是可以的。多接触病患,比整日在家中读医书强得多。
程方每日繁忙,无暇过问程锦容兄妹,索性将两人托付给了莫医官。
好脾气的莫医官,每年都要带“新人”,也习惯被差遣了。今日他领着兄妹两个,进了药材房:“这里是药材房,新进的医官,多是在药材房里先待上两年。你们先在这里看着,若有不懂之处,可以随时问我。”
药材房,专司负责炮制各种生药材。药材炮制好了之后,才能用来制药配药。里面有十余个医官,多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医官。
常林赫然也在其中。
见了程锦容,常林哼了一声,眼白都快翻出来了。
程锦容连眼角余光都没他一个,专注地打量起药材房来。
程景宏也学过炮制生药材,看了片刻,便上前帮忙。
程锦容没动,莫医官也不好催促,心里暗暗嘀咕。姑娘家到底娇气。再者,这里都是男子,一个姑娘家待在这儿,多有不便。
不说别的,就看那一个个医官,一边假装忙碌一边不时瞥过来一眼。
这也怪不得大家。平日里见到的都是男子,忽地冒出这么一个年少貌美的小姑娘,就像一片草丛里冒出了一朵娇嫩的鲜花,心思漂浮也是难免。
……
就在此时,一个药童走了过来。
这个药童,约有十五六岁,眉眼清秀,面上颇有几分趾高气昂:“哪位是程姑娘?”
偌大的药材房里,只有程锦容一个女子。这个药童却似没看见一般,故意张口询问。只差没将找茬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这是常山常院使的药童。
太医院里的医官都是考试考进来的。药童就不一样了,几乎所有医官身边都会带一个药童。要么是贴身用惯的奴仆,要么就是家中子侄后辈。
这个药童,是常院使的外孙,姓李,众人习惯了喊一声李药童。
莫医官皱了皱眉,正要张口,就听程锦容淡淡道:“这里只我一个女子,莫非你连男女也分不清?像你这样,如何能在太医院里做药童?”
李药童被噎得涨红了脸。
众医官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一个个挤眉弄眼地看热闹。
常林早憋了一股闷火,倏忽起身,还没张口,程景宏也站了起来,冷冷地盯着他。
常林:“……”
李药童忍着气张口:“院使大人有令,程姑娘不必待在药材房。请程姑娘随我前去,听院使大人差遣。”
程景宏心里一惊,仓促间却也想不出拒绝的法子。
身为医官,被上司传召差遣是常事,哪有拒绝的道理?
程锦容显然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张口应下,就和李药童走了。
程景宏眉头几乎拧成了结,迅速瞥了身侧的陈皮一眼。陈皮何等伶俐,立刻领会了主子的用意。略一点头,悄悄退下。麻溜地去寻程方。
程方听完来龙去脉,心里也是一沉,瞪了陈皮一眼:“这等事,为何不早些来禀报?”
主子们不说,哪里轮得他多嘴。
陈皮心里委屈,口中却不敢辩驳,老老实实地低头挨训。
好在程方急着去救程锦容,呵斥两句便起身走了。陈皮立刻跟了上去。
常山有自己的药室,平日制药从不假手旁人。常家几代流传的数十张迷药药方,外人自然也难窥其中奥妙。
程锦容被喊进了药室,常山看也没看她一眼,随口吩咐:“将这盆里的白苏子白芥子捡拾开来。”
白苏子和白芥子都是极小的球形药材,比绿豆还要小一些。一种呈灰色,一种呈灰白色或淡黄色。
满满当当的一盆,就是捡上一日也捡不完。
如果程锦容不听号令,常山便可以正大光明地责罚。
第一百四十章 撑腰
这等刁难手段,是常山的拿手好戏。眨眨眼,便能想出十种二十种来。
昨日牙尖嘴利的程锦容,今日倒是沉得住气,微笑着应了一声。站到盆前,慢悠悠地分拣药材。
这是等着有人通风报信,让程方来撑腰?
可惜,程方这个副院使,到了他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
常山心里冷笑一声,只做未见,低头看起了医例药方。
没到盏茶功夫,门口便响起了脚步声。
常山头也未抬,淡淡道:“程副院使所来是为了何事?”
门口响起的,却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常院使。”
常山:“……”
怎么会是杜提点!
常山心里骤然掠过不太美妙的预感,忙笑着起身相迎:“提点大人怎么来了?快请进!”
杜提点不疾不徐地迈步进了药室。
程锦容行了一礼:“见过提点大人。”
杜提点温声道:“免礼平身。”然后,对常山说道:“本官这几日正在整理医例,身边正缺人。程姑娘聪慧灵巧细心,本官想请程姑娘帮忙几日。常院使不会见怪吧!”
常山:“……”
常山干巴巴地笑了几声:“不见怪,当然不见怪。下官也是听闻程姑娘是今年考试的头名,起了爱才惜才之意,这才喊了她前来帮忙。”
杜提点看了满满一盆的白苏子白芥子一眼,淡淡道:“程姑娘医术精妙,可堪大用。分拣药材这等小事,让药童动手便可。”
饶是常山心黑脸厚,此时也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连声应是。
杜提点这才看向程锦容:“程姑娘随本官来吧!”
程锦容恭声应是,临走之前,也没忘了礼数,向常山行礼道别。
常山僵着一张脸,恭送杜提点离去。待杜提点领着程锦容走了,常山阴沉着脸瞪向李药童:“杜提点为何对程锦容如此另眼相看?”
竟然亲自前来为程锦容撑腰!
便是杜家的子侄后辈,也没见那个老匹夫这般袒护过!
这个程锦容,到底是什么来头?
连常山都不知道的事,李药童自然更不知道。被迁怒的常山臭骂了一顿,别提心里多委屈了。
……
程方迟来一步。
得知程锦容被杜提点领走,程方心中松了口气,旋即和常山一样满心疑惑。
杜提点此人,官威颇重,心思难以琢磨。太医院里有两个杜家的后辈,杜提点也未着意提携。为何对程锦容这般青睐?
程方陪着笑脸,和常山打了几句官腔才离去。
出了药室,程方便命人叫来程景宏,沉着脸问道:“常院使为何刁难锦容?”
程景宏没见到程锦容的身影,心里颇为着急:“父亲,容堂妹现在人在何处?莫非常院使不肯放人?”
“提点大人将锦容领去药室了。”程方没什么好气:“昨日到底发生什么事,给我仔细道来。”
杜提点?
程景宏也是一惊,先按下疑惑,将昨日程锦容出言挑衅的事说了出来。
程方听后,颇有些头痛:“锦容为何这般急着进宫?”
女太医的优势显而易见。以程锦容的医术,日后进宫为娘娘公主们看诊,是理所当然之事。
只是,初来乍到,总得先熬两年资历。这也是所有新医官的必经之路。程锦容为何这般心急?一来就和常院使对上了?
还有,杜提点为何这般袒护程锦容?
父子两人四目相视,各自拧起了眉头。
不愧是嫡亲的父子,拧眉的神情一般无二。
过了片刻,程方才叹了口气:“罢了。锦容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以后我为她周旋打点,你也盯着常林一些,免得他去找锦容的麻烦。”
……
杜提点的药室,比常院使大了一倍不止。
提点和院使,只差了一级。可在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绝不是虚言。杜提点的医术和资历摆在那儿,两个常院使也撼不动杜提点的位置。
杜提点伺候过先帝,如今又深得宣和帝器重信任。常山暗地里捣鬼做手脚,杜提点闭眼懒得理会。否则,杜提点一张口,常山只有退让的份。
“这一摞医例,你仔细整理,分门别类地归置。”杜提点张口吩咐。
程锦容张口应下,将厚约三寸的医例拿过来,仔细看了起来。
整理医例,多是长辈指点后辈,或是师父教导徒弟的方式。这么一厚摞,至少也有百例。多是罕见少有的病症。对学医之人来说,用价值千金来形容也不为过。
杜提点就这么轻飘飘地给了程锦容。
程锦容也未露出感激涕零之色。
杜提点低头撰写医书,偶尔抬头,就见程锦容专注地看着医例。心里不由得暗赞一声。这等坚韧的心性,对一个太医来说,极其可贵。
一惊一乍动辄慌乱之人,自然没资格进宫为贵人看诊。
……
时间一晃,就是小半日。
药童小杜悄悄来了,低声禀报:“启禀提点大人,那个病患又在哭喊了。”
杜提点略一点头,看向程锦容:“程姑娘去复诊换药吧!”
然后,杜提点顺理成章地也跟着一起去了。
程锦容半点都不意外。
只短短接触这几回,杜提点的谨慎老道已初露端倪。以杜提点为人,定会亲自观察她的为人品性和她的医术如何,才会有下一步的举动。
程锦容柔声安抚因腹疼痛哭流涕的病患,一边迅疾检查伤处。
杜提点人虽老迈,一双眼却利得很,目光一扫,心里暗暗吃惊。
两寸多长的伤口,看着狰狞可怖,实则大有好转。至于疼痛,也是难免的。开腹缝合,哪有不疼的道理。
换好了伤药,喝了一碗止痛宁神的汤药,病患总算消停了,很开沉沉睡去。
程锦容叮嘱药童小杜:“等他醒来,帮着他翻个身,略动一动。还有,之前未曾进食,今日可以熬些稀粥,慢慢喂下。”
“他若是呼痛,就熬上一碗这样的汤药,给他喝下。”
小杜一一应下。
一直没吭声的杜提点,终于张了口:“程姑娘是知礼懂礼之人,为何一来就和常院使不对付?”
第一百四十一章 意外(一)
程锦容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奉上:“不敢瞒提点大人。”
“我自幼寄住在永安侯府,在裴家长大成人。皇后娘娘是我嫡亲的姨母,这些年来娘娘时有厚赏。我心中对娘娘一直怀着孺慕亲近之情。”
“我自少学医,最大的梦想,便是能进宫为皇后娘娘看诊,治好娘娘的病症。”
“院使大人为娘娘看诊多年,不功不过,拖延至今,未见好转。我心疼日夜被心疾所困的娘娘,对院使大人心有不满。”
“所以,昨日一见院使大人,我说话便刻薄了几分。”
只是如此?
杜提点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目光在程锦容的身上打了个转:“原来如此。程姑娘对长辈有这份孝心是好事。不过,进了太医院为医官,就得守太医院的规矩,断然不可以下犯上。”
“念你初来乍到,不知太医院规矩,此次就饶你一回。再有下次,本官一定重罚!”
程锦容恭敬应是。
杜提点捋着稀疏的胡须,声音稍稍缓和下来:“听你之言,莫非你真的有把握治好皇后娘娘的心疾?”
程锦容抬眼,明亮的目光和杜提点对了个正着:“是,我有十成把握!”
杜提点:“……”
杜提点不知该怒还是该笑。
药童小杜已经咧嘴乐了起来,欢快地插嘴道:“程姑娘,身为太医,说话不可过满。譬如提点大人问你有几成把握的时候,你有十成把握,便答有七八成把握。如此一来,你治好了病症,便是你尽心尽力。万一没治好,也有推托的余地。”
“如果你连半分把握也没有,也不能实话实说。要说自己有三四成的把握。否则,你连半分把握都没有,岂容你为贵人看诊?”
“这些都是提点大人平日教导我的。今日我就都告诉你,不必谢啦!”
杜提点:“……”
杜提点好气又好笑,瞪了自家侄孙一眼:“多嘴!”
小杜是杜家孙辈中最聪慧的一个,自五岁学医,到了十岁的时候,就已把一众十七八岁的堂兄弟都压了下去。
杜提点将小杜带进了太医院做药童,亲自“指点”。十二岁的小杜聪明机灵,嘴皮子利索。不过,到底年少,没什么心机,说话时爱显摆。
你一个药童,哪来的底气去教一个医官如何应答?严格说来,这也属以下犯上了。
程锦容自不会和一个小少年计较,含笑道谢:“多谢小杜公子提醒。”
然后正色对杜提点说道:“提点大人询问我有几分把握治好娘娘的病症,我不敢隐瞒,约有七八成把握。希望提点大人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皇后娘娘看诊。”
好一个聪慧又机变的程锦容!
杜提点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淡淡道:“进宫为皇后娘娘看诊,不是等闲小事。此事一来要常院使点头,二来,得禀报给皇上和娘娘,皇上和娘娘都点头了,你方可进椒房殿。”
“你初来太医院,先学一学太医院里的规矩再说。”
程锦容恭声应下。
……
当日晚上,程锦容带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回了程家,那本小册子上写着“太医院院规”五个字。
程景宏也有一本相同的。
一共五页,每一页各二十条,加起来正好一百条院规。
翻开小册子,第一条便是“尊敬上官,不得以下犯下。违者罚三个月的月俸。视情形轻重,可加重惩罚!”
程景宏看了第一条院规,愁得饭都快吃不下了。
容堂妹刚进太医院,就开罪了常院使。常院使此人又是出了名的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今日是有杜提点大人解围,容堂妹才躲了过去。
以后又该如何是好?
程锦容的胃口倒是不错,见程景宏皱着眉头一直没动筷子,主动为程景宏夹菜:“大堂兄,今日一天辛苦了,多吃一些。”
程景宏:“……”
看着笑意盈盈的堂妹,程景宏更愁了。
程方看了程锦容一眼:“锦容,吃完饭,你随我来书房。”
程锦容点点头应下。
晚饭后,程锦容随大伯父去了书房。程景宏沉默又坚决地跟进了书房。
程方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和常院使可是有什么旧怨?”
程锦容神色淡然地答道:“是。他为皇后娘娘看诊十余年,没有治好娘娘的病症,以一张巧舌哄骗皇上,令皇上对他深信不疑。而且,他利用自己的官职,拦下了别的太医。这等医术不精毫无医德之人,根本不配为太医!”
程方:“……”
程景宏:“……”
父子两人都被程锦容的激烈言辞惊到了!
程锦容外柔内刚,极有主见。平日说话偶有惊人之语,他们早已习惯了。像这般强烈厌憎一个人的,却是前所未有。
程方心里惊疑不定,低声叮嘱:“锦容,不管你心里如何作想。日后在太医院里,对常院使一定要恭恭敬敬,绝不可言语唐突。”
程锦容却道:“我已向提点大人禀明,我能治好皇后娘娘的心疾。提点大人虽未当时就应下,不过,已将我的话听了进去。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领着我进宫为娘娘看诊。”
程方越听心中越是震惊,脱口而出道:“锦容,提点大人为何对你如此另眼相看?”
程锦容想了想,诚恳地答道:“提点大人亲自看了我的外科医术,对我颇有惜才之意,所以处处维护我。”
程方父子又是一阵哑然。
可是,不管他们信不信,这看来都是唯一的理由。
不然,杜提点和程锦容素未平生,为何这般偏袒程锦容?杜提点都这把年纪了,早就过了迷恋女子美色之龄。总不会是因为程锦容的年少美貌。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急促地敲响了。
程方的长随苍术走了进来,急急禀报:“启禀老爷,太医院里送了消息来。说是常院使大人出了官署没多久,就被一匹脱了缰绳的疯马撞翻了马车。院使大人被重重磕中了头,当场就昏了过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意外(二)
什么?!
常院使受伤了?
别说程方父子,就连程锦容也是一惊,脱口问道:“哪来的疯马?怎么会撞上常院使的马车?”
伤得好,伤得妙啊!常院使一受伤,怎么着也得养上一段时日。她便有正大光明的机会进宫为裴皇后看诊。
老天爷都在帮她!
程方也急急问道:“院使大人伤得重不重?现在情形如何?”
苍术答道:“具体情形如何,奴才也不清楚。送信来的人怎么说,奴才就怎么禀报给主子了。”
程方也不再多问,站起身来:“命人备马车,我要去太医院看个究竟。”
天色再晚,程方也得去一趟太医院,看看常院使伤得如何。
程景宏不放心,立刻道:“父亲,我随你一起去。”
程锦容也想张口同去,程方父子不约而同地瞪了过来:“你在府中好好待着。”就别去凑热闹了。
好吧!
大伯父大堂兄一同瞪眼,颇有几分威力。
程锦容也不再多言,送他们父子出府,然后才慢慢回了清欢院。
微暖的夜风迎面吹拂而来,程锦容沸腾的热血渐渐冷静,振奋窃喜过后,理智开始渐渐回笼。
她昨日和常院使争锋相对,今日上午常院使故意刁难她,到了晚上,常院使坐马车就遇到了疯马……
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是谁暗中出了手?
是永安侯吗?
不,不是永安侯。
永安侯虽然对常山起了疑心,可还有用得着常山之处。而且,以永安侯为人,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会要常山的命!
不是永安侯,还有谁会对常山下黑手?而且还是这么巧妙的时机?
程锦容的脑海中,不起而然地闪过一个名字。
……
平国公府。
贺三公子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迈步而入。
门房小厮立刻飞快地跑去内堂传信。太夫人满面喜色地起身,冲宝贝孙子招手:“三郎,快到祖母这儿来。”
贺祈笑着应了一声,迈步上前。
贺祈圣眷正浓,几乎每日都在宫中当值。每隔两日就要在宫中值夜。今晚无需值夜,总算能回府好好歇上一晚了。
太夫人既为贺祈骄傲,又心疼孙子当值辛苦,算着贺祈回府的时间,早已备好了丰盛的晚膳。
贺祈陪着太夫人用了晚膳,然后闲话了片刻。
太夫人忽地笑道:“对了,近来京城有一桩新鲜事,你还不知道吧!”
贺祈心中有数,故意装傻:“是什么新鲜事?祖母说来给我听听。”
太夫人笑道:“你心仪的那位程姑娘,去参加太医院考试,竟连考了三场第一,真地考进了太医院。”
“听闻杜提点特意去了礼部,向礼部尚书禀报此事,为程姑娘求来了医官一职。虽然就是个九品医官,不过,这可是大楚朝第一个女太医。”
是啊!
他心仪的姑娘,医术精妙,志存高远,举世无双!
贺祈心中油然而生骄傲之情,口中故意叹道:“我整日在宫中当值,竟不知此事。”
太夫人又笑道:“今日程家送了请帖来,明日程家设宴庆贺。你要进宫当值,我亲自去道喜便是。”
贺祈厚颜道:“祖母一定要备一份厚礼。”
太夫人被逗乐了,拍了贺祈一巴掌:“行了,这点小事,何需你操心。快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进宫。”
贺祈笑着应下,起身告退,回了凌云阁。
黑脸侍卫苏木立刻上前,低声禀报:“公子交代的事,小的已经办妥了。”
贺祈眸光一闪,淡淡嗯了一声。
没等主子追问,苏木又压低声音说道:“公子放心,小的特意派人,暗中找了几个泼皮无赖。他们收了银子,令疯马去撞常院使的马车。常院使受伤不算重,养上半个月就能痊愈。这等轻伤,不会惊动到刑部。”
便是刑部接了这桩案子,最多就是将那几个胆大妄为的泼皮无赖关个一年半载。怎么也查不到平国公府来。
贺祈眸光又是一闪,沉声吩咐:“暂时按捺不动。等常院使养好了伤,再听我的命令行事。”
苏木应了一声,心里暗暗为常院使叹口气。
惹谁不好,偏偏要招惹程姑娘。以自家主子的脾气,常院使的苦日子还在后面哪!
……
永安侯府。
永安侯收到消息后,神色陡然阴沉了几分。
永安侯夫人有些忐忑难安,低声道:“侯爷,好端端地,常院使坐的马车怎么忽然被疯马撞了?”
而且是程锦容刚进太医院的第二天。
若说这和程锦容没关系,她第一个就不信。
永安侯眸中闪过寒意,冷冷道:“程方是个自诩正人君子的傻瓜,且程家也没这等能耐做得毫无痕迹。定有人暗中在帮程锦容!”
永安侯夫人一怔,看向永安侯:“侯爷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疑心阿彰?”
永安侯冷哼一声:“程锦容刚进太医院,就和常院使对上了。太医院里两百多医官,想打听此事半点不难。以阿彰对程锦容的痴心,做出这等事,有什么奇怪!”
永安侯夫人一听急了:“照侯爷说来,那位贺三郎的可能性更大。他不是也一直心仪程锦容吗?”
永安侯不耐口舌争锋:“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常院使这一伤,怎么也要养上一段时日。程锦容怕是很快就要进宫,去为裴皇后‘看诊’了。你明日就递帖子进宫,先哄一哄裴皇后。”
在程锦容进宫前,怎么着也得先去裴皇后那儿卖个好。就说是裴家特意安排程锦容进的太医院。
永安侯夫人点头应下。
“还有,明日程家设宴,庆贺程锦容兄妹一同考进太医院。你备份厚礼,亲自前去道喜。”永安侯冷冷道:“记住,不管如何,当着众人的面,你这个舅母要疼惜外甥女。绝不可令人生疑。”
就是继续忍气吞声,用热脸去贴程锦容的冷屁股。
永安侯夫人忿忿地哼了一声,在永安侯阴沉锐利的目光下不得不点头应下:“侯爷的话,妾身都记下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凑巧
程方父子在太医院里待了一夜,第二日凌晨才回府。
程锦容闻讯而来:“大伯父,院使大人伤得到底如何?”
程方熬了一夜,目中满是血丝,叹了口气应道:“院使大人的马车被撞翻,磕中了额头,流了不少血。”
“好在太医院里有人值夜,救治及时。我到官署的时候,院使大人额上的伤已处理妥当,上过药包扎好了。只是,院使大人一直没醒。”
“我放心不下,便在院使大人身边守了一夜。将近天明时,院使大人才醒。思绪清楚,说话时中气十足。我才放心回来了。”
程景宏补充:“院使大人精神好得很,骂人足足骂了小半个时辰,都不带重样的。”
程方:“……”
不幸之中的大幸是,常山伤势没有大碍。
不过,要将额上的伤全部养好,至少得一个月。自己额上顶着伤,如何能进宫为娘娘们看诊?
想及此,程方的心情忽然有些微妙。
事情如此凑巧,他不得不多想。
常院使这一受伤,得老老实实地养上一段时日。宫中的裴皇后,却是每隔三日就要请一回平安脉。
常院使不能去,程锦容是不是就有了机会?
在大伯父复杂微妙的目光下,程锦容神色镇定如常:“时候还早,大伯父先歇两个时辰吧!今日府中设宴,等客人登门,大伯父又得劳累半日。”
程方嗯了一声,去睡下不提。
程景宏却不肯去休息,低声问程锦容:“容堂妹,你和我说句实话。常院使受伤之事,当真只是凑巧?你真的半点不知情?”
程锦容一脸无辜:“大堂兄,我们两人每日同进同出。所见的人都一样。难道你还怀疑我不成?”
程景宏顿时语塞。
是啊!堂妹既未见过外人,身边也没什么人手。
可常院使受伤的时机,实在令人不得不起疑。
兄妹两个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过了片刻,程景宏败下阵来:“罢了,就当我是随口胡说。你别放心上。”
程锦容微微一笑:“大堂兄也去歇上片刻吧!”
……
一个时辰后,程家便陆续有了客人前来。
程方领着长子次子在前院,赵氏领着程锦容程锦宜在内堂。
永安侯夫人照例早早就来了,一脸的笑如春风,一张口别提多亲热了:“锦容,快些来让舅母瞧瞧。哟,这以后可就是正经的女医官了。舅母这脸上也有光彩。”
永安侯夫人要做戏,程锦容没有奉陪的兴致,淡淡道:“舅母请坐片刻,我随大伯母迎一迎平国公府的太夫人。”
永安侯夫人心里暗骂一声,脸上依旧堆着亲热的笑意:“没想到太夫人亲自来贺喜。我也出去迎一迎。”
太夫人一来,自是坐在上首。永安侯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坐了下首。太夫人声音宏亮,中气十足,基本上只有她说别人听的份。
永安侯夫人屡次张口,都被太夫人有意无意地打断。
永安侯夫人只得憋屈地闭上嘴,一直熬到散席。
临走前,卫国公世子夫人对着赵氏道谢:“六郎的腿伤已经彻底痊愈,多谢程公子。”
伤筋动骨一百天。江六公子的腿伤,养了整整百日,现在总算彻底好了。国公世子夫人的感激之情,绝非作伪。今日登门道喜,特意备了双份贺礼。
卫国公世子夫人又拉起程锦容的手,笑吟吟地说道:“敏儿在府中时常惦记你。可程姑娘如今有正经的差事,每日要当值,想见一面,也不容易寻到机会了。”
江二小姐江敏,今日并未露面。
裴家的五小姐裴绣,今日也未来。
宫中的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亲事都还没定。有资格嫁入天家的公侯府邸的千金们,都待在闺阁里,以示自矜。
程锦容心中有数,并未说破,顺着卫国公世子夫人的话音笑道:“我心里也时时惦记江二姐姐。待日后休沐,我一定登门拜访。”
卫国公世子夫人含笑叮嘱:“好,回去之后,我就告诉敏儿。程姑娘可别忘了才是。”
程锦容笑着应下,心里暗暗一动。
江二小姐这么急着想见她,莫非是有什么事?
……
太医院官署。
“外公,”没有外人时,李药童也不喊什么院使大人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不疼?”
怎么会不疼!
常山也是年近五旬的人了,只比杜提点小了几岁。昨日傍晚马车被撞翻,这一把老骨头差点散了架。
身为大夫,安抚病患时,习惯说“区区皮肉伤没有大碍”。轮到自己身上,疼得龇牙咧嘴脑瓜疼,才知其中滋味。
常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也伤一回,就知道滋味了。”
常山额头处被包得密不透风,右眼也肿了,眯成了一条缝。只余左眼能睁开,眼中冒出腾腾怒火:“有没有去刑部报案?立刻让刑部去彻查,将藏在暗中捣鬼的人抓出来!”
李药童苦着脸应道:“昨日晚上就去刑部报了案。可刑部的规矩是非大案命案不收,已经转去京城府衙了。”
常山气得脸上的肉直抽抽:“呸!没用的混账!京城府衙那些捕快顶什么用!查上十天八日,抓几个泼皮混混交差了事。我要的是彻查到底,将幕后主使抓出来!”
幕后主使?
李药童一惊,脱口而出道:“外公,你是说,有人要害你?”
常山怒道:“真是蠢钝如猪!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没人害我,疯马怎么就这么巧地冲撞到我的马车?”
李药童挨骂早挨习惯了,用衣袖擦了脸上的唾沫星子,一脸委屈地附和:“不是凑巧,一定是有人要害外公。”
常山余怒未消,又骂了李药童一通,直至气喘吁吁骂不动了才停。
李药童无故被臭骂一顿,心里也觉得晦气倒霉,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
常山歇了片刻,才张口吩咐:“拿着我的名帖,去一趟永安侯府。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侯爷,请侯爷为我彻查此事。”
……
第一百四十四章 进宫(一)
常院使受伤一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在宫中当值的杜提点,听闻这个消息后,略略皱了眉头,捋着胡须,良久都未说话。
前来传口信的医官,是杜提点的心腹。悄声提醒道:“提点大人,皇后娘娘每隔三日就要请一回平安脉。现在院使大人受了伤,那明日……”
谁进椒房殿为裴皇后请平安脉?
杜提点目光一闪,淡淡道:“此事本提点自有主张。”
只这么一句,便没了下文。
医官也不敢追问,恭敬地应了声是。心里暗自琢磨起来。
太医院里医术高明的医官比比皆是。皇后娘娘患心疾多年,一直不见好转。请平安脉而已,随意点一个医官进宫都无妨。
只是,常院使心胸狭窄容不得人。这时候顶了他的差事,等他病好了,定会暗中出手整治顶他差事的医官。如此一来,抢着进宫可不划算。
也不知提点大人会点中哪个倒霉鬼。
……
天色将晚。
保和殿内,烛火通明。
宣和帝近日来心情不佳,动怒的次数是往日的几倍不止。保和殿里伺候的内侍,每日都有人挨板子。
也因此,众内侍愈发提了几分小心,进出悄然无声,恨不得贴在角落或直接隐身不让任何人注意才好。
贺祈今日当值,在殿内伴驾。
宣和帝正在看奏折,不知看到了什么,忽地动了怒,将手里的奏折扔到了地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内侍们心里同时一颤,齐刷刷地跪下请罪:“请皇上息怒。”
伴驾的御前侍卫们,也得跪下请罪。
宣和帝神色晦暗不明,目中闪出怒火:“通通滚出去!”
内侍们颇有逃过一劫的庆幸,立刻麻溜地滚了出去。大太监赵公公留下听候差遣。十余个御前侍卫动也未动。
他们的职责是贴身保护天子的安危。不管何时,都不能擅离天子左右。
扔在地上的奏折无人敢去捡拾。
过了许久,宣和帝心气稍平,忽地张口:“贺祈,你看一看地上的奏折。”
贺祈神色不变,镇定应是,捡起奏折,迅速看了起来。
宣和帝是个独断专行的皇帝,圣旨口谕,皆不容任何人质疑推托拂逆。贺祈做了御前侍卫后,很快摸清了宣和帝的性情脾气和行为喜好。
御前侍卫看奏折,当然不合规矩。可什么规矩能大得过天子之言?
果然,贺祈毫不迟疑的举动,令宣和帝神色稍缓。
贺祈看着奏折,心里泛起凉意。
这是山东巡抚所上的奏折。奏折上启奏,山东闹了民匪。聚集的民匪有数千之众,而且,民匪中有一些是军中的逃兵。这些逃兵会用兵器会简单的兵阵。
这一伙民匪战力不弱,且四处流窜。当地驻军追击之下,不但没剿了民匪,反而死伤惨重。
大楚的军力,边军占了三分之一。剩余的兵力,多集中在京城,各地驻军兵力却不多。这是因为宣和帝要集中军权君权。
一旦各地闹了民乱,驻军力有不逮,也是常事。这样的战报送至京城,宣和帝会派心腹武将领兵前去平定民乱。
平乱平定之后,领兵的武将领着士兵回京,交还虎符。这在最大的程度上杜绝了武将叛乱的可能性,也令各州郡都要诚服在天子威慑之下。
可如此一来,也造成了各地时有民乱的奏折呈上来。这两个月里,已是第二份这样的奏折了。
民乱四起,宣和帝焉能不怒?这份奏折中所言,民匪中有部分是军中逃兵,更犯了宣和帝的忌讳。怪不得宣和帝龙颜大怒!
……
宣和帝神色稍缓,又看向裴璋:“裴璋,你也看看奏折。”
裴璋同样恭声应是。
贺祈看完奏折后,给了裴璋。裴璋接过奏折,凝神细看。这一看之下,心里也是暗暗一惊。
“你们两人看了奏折,有何感想?”宣和帝的声音响起。
圣前奏对,谁说实话谁是傻瓜。
贺祈适时地露出愤慨之色:“军中逃兵,致使民乱,可恨可恼之极。我愿领兵前去平乱,请皇上恩准!”
裴璋不甘示弱,也张口求战:“我也愿领兵前去山东。三个月之内,一定平定民乱,请皇上恩准!”
宣和帝心情颇见好转,声音缓和了几分:“你们两人的忠心勇武,朕都清楚。不过,你们都还年少,尚未成亲有子。过两年,再来请战。”
这也是大楚朝默认的惯例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年轻武将有了子嗣后,才可领兵出征。也免得断了香火传承。
贺祈裴璋表了一通忠心后,才各自住了嘴。
宣和帝下了口谕:“立刻召平西侯进宫。”
这是要让平西侯领兵去平民乱了。
赵公公亲自去传口谕。没等平西侯进宫,便有内侍前来禀报:“启禀皇上,杜提点在殿外求见。”
杜提点深谙做人为官之道,平日行事低调,口风极紧。也是少见的深得宣和帝信任之人。
宣和帝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
杜提点每日在宫中当值,见了宣和帝,无需行全礼,躬身行礼便可。
宣和帝不喜人啰嗦废话,杜提点也不敢拐弯抹角,很快便道明来意:“启禀皇上,常院使昨日不慎,受了轻伤。需要休养一段时日。明日,老臣想亲自去椒房殿请平安脉,恳请皇上恩准。”
至于常院使为何不慎受伤,这等小事就无需启奏天子了。
宣和帝心中记挂着山东民乱之事,哪有闲心过问这些小事。
再者,杜提点医术精湛老道,有他亲自为裴皇后请平安脉,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宣和帝点点头:“好,朕准了。”
杜提点谢了恩典,又恭敬地补了几句:“老臣还有一事启奏皇上。”
“太医院今年考试,新进了三个年轻的太医。其中头名,是一位女医官,叫程锦容。这位程女医聪慧过人,医术出众,假以时日,不在微臣之下。论血缘,她该称呼皇后娘娘一声姨母。”
“老臣想将程女医一并带进宫,请皇上应允。”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进宫(二)
谁也没料到,杜提点会忽然来这么一出。
贺祈眸光闪动,不动声色地看了杜提点一眼。
都快六旬的人了,头发花白,满面皱纹。做程锦容的祖父都够格了。不至于老不修地肖想程锦容。
如此看来,杜提点是真的对程锦容有爱才惜才之心,想提携一二。
裴璋也是一惊,呼吸微不可见地急促了起来。
容表妹进椒房殿,岂不是要和裴皇后相见……此时此刻,他再情急也没用。根本就没有他插嘴的余地。
今夜他要在宫中当值,无暇传信回府。想拦也来不及了。
“后宫有嫔妃有公主,女医官进宫看诊请脉,确实方便一些。”宣和帝从头至尾也没将这点小事放在眼里,随口就应下了:“此事就依杜提点之意。”
杜提点再次恭敬谢恩。
内侍禀报:“平西侯在殿外求见。”
杜提点识趣地告退。
……
第二日凌晨。
程家马车刚到太医院官署,便有医官急急前来传信:“提点大人有令,请程姑娘立刻换上官服,随提点大人进宫为皇后娘娘请脉。”
程方父子俱是一惊。
杜提点亲自为裴皇后请脉,程方早就料到了。没料到的是,杜提点要领着程锦容一同进宫。
可谓“亲自”提携后辈了。
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闻言半点不见惊惶,含笑应下。
程方迅疾反应过来,低声叮嘱:“锦容,提点大人提携,你一定要知恩感恩。进宫后,一切都听提点大人的号令行事,万万不可自作主张。更不可有半点行步差池。”
程锦容微笑着应了:“大伯父放心,我知道轻重。”
程方哪里能放心。
程锦容再聪慧过人,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进宫请脉,不是等闲小事。现在也来不及教什么规矩了,只得再次叮嘱:“什么都听提点大人的。”
程锦容乖巧的点头,然后随医官离开。
程景宏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父亲,我真是放心不下。”
只恨他不能一同跟着进宫。不然,亲眼看着容堂妹,也能放心一些。
程方苦笑一声:“罢了!事已至此,想多了也无益处。提点大人行事老道,对宫中一切都很熟悉。有提点大人在,总不会让锦容冲撞了贵人。”
但愿如此。
程景宏皱着的眉头,未曾松开。
程方定定神道:“我先去院使大人那儿看看,你也随我一同前去。”
……
程锦容被领进了一间空屋里。
屋子里放了一身官服。这是低等医官的官服,这是最小号的绿色官服,程锦容换上官服后,还算合身。就是腰身处颇为宽松。
官服都是按着男子的身量个头做的,她一个窈窕少女,腰身纤细,穿着男子的官服总有些宽松。
没有铜镜,程锦容低头整了整衣襟,然后走了出去。
等在外面的医官,一眼看去,几乎挪不开眼睛。
这绿色官服,映衬得各人一脸菜色,一众医官私下不知吐槽过多少回。可程女医穿着这一身官服,俏脸似玉雕琢出来的一般,俏生生地立在那儿,别提多好看了。
程锦容微笑着张口:“不知提点大人在何处?”
医官回过神来,咳嗽一声道:“请程女医随我来。”
一穿上官服,品级再低,也是医官了。
程锦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去了杜提点的药室。
药童小杜郁闷地站在门外。
往日杜提点进宫请脉,都是他这个药童随身伺候。虽然药童干的是小厮的活,可能随杜提点进宫,也是莫大的荣耀和体面了。
可今日,杜提点要带程女官进宫,他就不能去了。
程锦容看着小杜一脸委屈的样子,不由得一笑,轻声对小杜说道:“这回你不能进宫,是不是有些委屈?”
小杜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程锦容,等着她出言安抚。
程锦容果然笑着安抚:“没事,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
小杜:“……”
提点大人,她欺负我!
小杜气得小脸通红。
程锦容莞尔一笑,进了药室。向杜提点躬身行礼:“见过提点大人。”穿了官服,再行女子裣衽礼多有不便,也怪模怪样。
杜提点淡淡道:“免礼,起身吧!”
“今日,本提点要进椒房殿为皇后娘娘请平安脉。你随行伺候。”
以程锦容的年轻和资历,在短时间之内根本没资格进宫。“随行伺候”倒是无妨,帮着提点大人背一背药箱,打打下手。这平日是药童干的活,正经的医官当然更没问题。
终于能进宫见裴皇后了。
程锦容心中涌过一阵激越的热流,恭声应是。
……
椒房殿。
裴皇后素来浅眠,天刚亮,裴皇后便醒了。
裴皇后既不打理宫务,也不见宫中嫔妃。长日漫漫,一个人坐在窗前,时常一坐就是一日。
青黛拿着帖子,轻声禀报:“永安侯夫人送了帖子,想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裴皇后心里惦记着程锦容的亲事,闻言略一点头。
这便是允了。
等青黛传了口信,永安侯夫人再进宫,怎么着也得是一两日之后的事了。
裴皇后继续坐在窗前,默默无语。
菘蓝走了进来,恭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杜提点前来请平安脉,正在殿外等候。”
杜提点?
裴皇后一怔,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常院使没来吗?”
永安侯以重金收买常院使。这个常院使贪财如命,毫无医德,这些年为她“看诊”,多是装模作样。
不过,以常院使为人,怎么肯让别人来请脉?
菘蓝略略蹙眉:“奴婢听闻,常院使马车被疯马所惊,常院使受了些轻伤,要静养一段时日。接下来一段时日,理应是杜提点来请脉。”
普通太医,哪有给皇后娘娘请脉看诊的资格。
裴皇后不再说话。
她的心疾,无药可医。杜提点来了也一样。
一炷香后,门被轻轻推开。来人跪下行礼:“微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旋即,一个清亮悦耳的少女声音响起:“微臣程锦容,见过皇后娘娘。”
第一百四十六章 母女(一)
程锦容三个字入耳。
裴皇后全身一颤,脑中有瞬间的空白。
她是不是听错了?
是思念过度,心中时常念着一个名字,所以将别人的名字听成了锦容?
裴皇后身子颤了片刻,竟没勇气转身回头。
站在裴皇后身侧的青黛和菘蓝,齐齐变了脸色,目光倏忽落在穿着绿色官服的少女身上,心中惊骇不已。
是程锦容!
怎么会是程锦容!
她不是在程家待得好好的吗?怎么会穿着医官的官服,怎么会出现在椒房殿?此事侯爷和夫人知不知道?
她们现在该怎么办?
裴皇后没张口,杜提点和程锦容便不能起身,依然安静地跪着。
程锦容略略抬眼,看着静坐窗前微颤不已的孱弱背影,鼻间涌起强烈的酸涩。
娘,你回头,你看我一眼。我是你的锦容。
……
异样的沉默和紧绷气氛,杜提点如何察觉不到?
杜提点这些年出入宫中,为宣和帝看诊伺疾。进椒房殿的次数寥寥无几,一共只有两回。都是宣和帝宿疾突然发作,不及挪动,召他进椒房殿。对于这位常年养病身体孱弱的裴皇后,杜提点也只远远见过几回。
这还是杜提点第一次离裴皇后这么近。
心疾严重的妇人,不愿见任何外人。看来,他今日换了常院使前来,令裴皇后不适了。
杜提点定定心神,声音缓慢柔和:“常院使不慎受伤,不能进宫请脉。微臣今日代常院使前来请脉,请皇后娘娘恩准。”
如果裴皇后实在不愿他靠近,他也只能暂且告退了。
裴皇后身体还在轻颤,慢慢转过身来。
杜提点立刻低头垂眼。
程锦容的动作却正好相反,略略抬起头,目光和裴皇后在空中相触。
裴皇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泪水几乎瞬间涌进了眼眶。
看了无数回的画像,女儿的面容早已深深印进了她的心田。她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清晰地描绘出女儿的眉眼。
也因此,她一眼就认出了跪着行礼的美丽少女,就是她的女儿程锦容。
这一刻,她想不到为何程锦容忽然出现在眼前,也不清楚程锦容怎么会穿上医官的官服,心里只有无尽的喜悦和酸楚。
她痴痴地看着女儿,屏住呼吸,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水光在眼眶里来回滚动,却未掉落。
程锦容看着目中泛着水光的裴皇后,鼻间满是酸涩。
前世,她嫁给裴璋后,随永安侯夫人进宫觐见裴皇后。裴皇后见了她,泪盈双目,泪中含笑。
那时的她,受宠若惊之余,暗暗想着皇后娘娘患了心疾,说话行事果然有些奇怪。
此时,她才知相见却不能相认的滋味。
程锦容深呼吸一口气,轻声张口:“这些年,锦容在裴家长大,承皇后娘娘厚爱,时有厚赏。锦容感念娘娘的恩德,一直想进宫亲口向娘娘道谢。”
“今年太医院考试,锦容报名参加,拿了三场第一,考进了太医院。今日提点大人进宫请脉,锦容侥幸跟着一同进宫。终于得见娘娘真颜,心中不甚欢喜。锦容给娘娘磕头!”
然后,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裴皇后没有动弹,也未阻止程锦容磕头。
她已完全沉浸在母女相见的巨大喜悦中。
青黛和菘蓝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惶惶不安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就连城府颇深的菘蓝,此时也慌了手脚。
杜提点虽然老迈,却绝不是思绪混沌之人。听了程锦容这一席话,杜提点心里也有些诧异。
看来,程锦容之前说的那些话并无虚假。她对裴皇后确实有孺慕之情。
到底是嫡亲的姨母。
杜提点咳嗽一声,张口说道:“老臣要为皇后娘娘请平安脉,望娘娘恩准。”
裴皇后终于回过神来:“好,有劳杜提点。杜提点快些起身!”然后,又柔声道:“锦容,你也起身过来。”
程锦容咽下喉间的酸楚,轻声应下,谢了恩典后起身。随着杜提点一同上前。
……
离得近了,程锦容的身形面容也愈发清晰地映入裴皇后的眼帘。
程锦容的容貌,肖似父亲程望。那双明亮的黑眸,嘴角轻抿时的坚定,略略挑眉时的神采飞扬。和年少时的程望几乎如出一辙。
裴皇后看着程锦容,泪水几乎又要夺眶而出。
杜提点倒是没起疑。患了心疾的妇人,情绪脆弱敏感易变,落泪哭泣是常有之事,还有些会格外狂躁,会不自觉地伤人。
裴皇后这样的症状,都属正常。
不过,杜提点还是温声提醒:“请娘娘平心静气,老臣方可为娘娘诊脉。”
裴皇后略一点头。可她心绪澎湃激越,如何按捺得下?如何能平心静气?脉象不稳,忽快忽慢,时而激越时而微弱,简直是必然的。
杜提点一诊脉,就知怎么回事,心里暗暗叹口气。片刻后,冲程锦容点头示意。
程锦容今日进宫,背着杜提点平日用惯的药箱。打开药箱,取出纸笔,摊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杜提点起身去写药方。
程锦容回到了裴皇后的身边,轻声道:“皇后娘娘,锦容学医多年,对心疾之症颇有研究。今日斗胆进言,还望娘娘首肯。”
皇后娘娘哪有不肯之理?简直是千肯万肯。
裴皇后不假思索地点头:“你想说什么,只管道来。”
青黛菘蓝:“……”
杜提点UU小说一顿,抬头看了一眼。
这个程锦容,初次进宫,胆量倒是不小。竟敢越过他这个提点,直接向皇后娘娘“进言”。
他倒要听听,程锦容要说什么。
程锦容柔声说道:“患了心疾之人,要多出去走动。娘娘不喜见外人,不妨多去御花园里转上一转。晒晒太阳,赏一赏春景,嗅一嗅花草清香,娘娘的心胸也会开阔些。”
“一日三顿汤药,要按时都喝下。每日饭食,也别太清淡了。多进些甜食,能令娘娘心情愉悦一些。”
“所有令娘娘不快的人和事,娘娘尽量别想,多想一想值得高兴的事。”
第一百四十七章 母女(二)
一番柔声细语,听得裴皇后眼眶微红,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
杜提点:“……”
皇后娘娘没摆半点架子,肯听太医的嘱咐,当然是件好事。
杜提点掩去心里的些许诧异,笑着赞了程锦容一句:“程女医果然对治疗心疾颇有心得。”
程锦容适时地露出些许逞能后的心虚:“未经提点大人许可,我不该随意说话,请提点大人见谅。”
杜提点既然带了程锦容进宫,便有令程锦容崭露头角之意。不过,程锦容主动进言,确实不合规矩。
杜提点看了程锦容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凡事不可冒进,念在你年少,姑且饶过你这一回。再有下次……”
“杜提点,”裴皇后忽地张口:“锦容是忧心本宫身体,才会不顾宫中规矩,张口进言。看在本宫的颜面上,杜提点多多包涵。”
杜提点:“……”
杜提点坐不住了,立刻起身,恭敬应道:“皇后娘娘言重了,微臣愧不敢当。”
“程女医人虽年少,医术却精湛过人。不敢瞒娘娘,程女医擅长治疗心疾,微臣带她进宫,本就有令她为娘娘看诊之意。只是,她初进太医院,此时就进宫为娘娘看诊,委实不合太医院的规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微臣带她前来,也免得有小人生口舌是非。”
“娘娘如此看重程女医,微臣以后进宫请脉,一定带她前来。”
“不过,此事不宜声张宣扬。微臣不说,程女医也不说。若有人问起,还请娘娘代为遮掩一二。”
能伺候喜怒无常性情暴戾的宣和帝,杜提点靠的绝不止医术。善于揣摩上意,才是杜提点屹立不倒的真正法宝。
这一席话,点出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又将方方面面考虑的周全。
裴皇后的神色果然和缓了许多:“杜提点行事果然周全,此事就由杜提点安排。”又吩咐菘蓝:“厚赏杜提点和程女医。”
菘蓝掌管着裴皇后的私库,裴皇后要赐赏,自然要菘蓝前去。
菘蓝领命退下,临走前,冲青黛使了个眼色。
盯紧了。绝不能让裴皇后和程锦容独处。
青黛将心底的惊涛骇浪按捺下去,勉强维持镇定,略一点头。
……
接下来,程锦容没有再张口进言。
裴皇后也未张口,静静地凝望着程锦容,目中闪着喜悦柔和的光芒。
伺候裴皇后多年,青黛还是第一次见到裴皇后如此欢喜。心中既恼怒,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恐慌。
永安侯夫人什么都没交代。程锦容忽然就进了宫,见了裴皇后……听杜提点的意思,以后请平安脉,程锦容都会跟着一同前来。
万一裴皇后激动之下露了破绽,该怎么办?
这椒房殿里还算安稳。可后宫中,盯着椒房殿的眼睛不知有多少。尤其是郑皇贵妃,掌管宫务多年,耳目众多。一旦被郑皇贵妃窥出异样……
想到这些,青黛心中愈发烦闷,呼吸骤然有些不畅。
就在此时,程锦容抬头,看了青黛一眼。
这一眼,平静中带着彻骨的凉意。
青黛后背莫名地生出寒意。
很快,菘蓝端着两个锦盒过来了。锦盒不大,约莫一尺见方。锦盒里各放了二十个金锭,每个五两重,共百两黄金。
宫中赏赐,也有讲究。赏赐诰命夫人,多以玉石衣料为主。赏赐皇子,多是文房四宝弓箭之类,赏赐公主,便是钗簪之类。
赏赐太医,就只能赏金银了。
出手就是百两黄金,倒是颇有裴皇后口中厚赏的气派。
程锦容接了两个锦盒,和杜提点一同谢恩:“多谢皇后娘娘厚赏!”
接下来,杜提点就该将写好的药方呈上来,然后告退离去了。
杜提点何等世故老道。
裴皇后对程锦容的依依不舍之情,几乎写在了脸上。别管是什么原因,裴皇后喜欢程锦容是事实。既是如此,多留片刻便是。
杜提点不动声色地张口进言:“天气温暖宜人,正是赏花的好时节。微臣恳请皇后娘娘,去御花园里赏一赏花。微臣和程女医愿伺候娘娘一同前去。”
裴皇后常年待在椒房殿内,平日连寝室都不愿出,更别说走出椒房殿去什么御花园了。
可此时,杜提点话音刚落,裴皇后眼中便闪出了光芒,点点头:“杜提点所言,甚合本宫心意。”
青黛下意识地张口阻拦:“皇后娘娘体弱,万一吹风受了凉气如何是好。还是……”
“青黛姑娘一片护主之心,令人动容。”程锦容声音温和,目光却凉如水:“我和提点大人随行伺候,一定会好好照顾皇后娘娘的凤体。青黛姑娘不必忧心。”
那双黑眸中的凉意,令青黛心惊不已,剩下来的话,梗在了喉咙处。
菘蓝也觉心惊,立刻张口打圆场:“程女医言之有理。有提点大人和程女医在,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青黛,快些去取件披风来。”
青黛将喉头的愤怒咽下,应了一声。
程锦容抬眼,看着满目喜悦的裴皇后,心中涌起温柔的喜悦和酸楚。
……
裴皇后要去御花园,安静冷清的椒房殿,顿时热闹起来。
除了青黛和菘蓝,随行伺候的大小宫女共有十余个。
裴皇后平日喜欢清静,不喜喧闹,更厌恶(其实是惧怕)人多的地方。今日竟肯出椒房殿,着实令宫女们惊讶。不过,能在白日去园子里透透气,年轻的宫女们欢喜雀跃,不必细述。
愉悦的好心情,感染力极强。除了神色有些阴郁的青黛,所有人都是一脸笑意。
裴皇后神色柔和安宁,眉眼间的笑意更是前所未有。
菘蓝扶着裴皇后的胳膊,一边冲青黛使眼色。
还不收敛些!
伺候主子出行,焉能露出这等脸色来?
青黛深呼吸一口气,挤出笑容来。
没等青黛脸上笑容完全展开,程锦容便含笑上前,轻巧地扶住裴皇后的另一边胳膊:“锦容趱越一回,皇后娘娘请勿见怪。”
青黛:“……”
第一百四十八章 母女(三)
锦容的脸庞近在眼前。
锦容的手落在她的胳膊上。
她几乎能闻到锦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
这一幕,是她朝思暮想在最深沉的美梦中才会有的情景。
裴皇后忍住落泪的冲动,冲程锦容笑了一笑:“好。”顿了顿又柔声道:“本宫是你嫡亲的姨母,你叫我一声姨母便可。”
手下的胳膊轻颤不已。
程锦容心中满是怜惜,毫不迟疑地改口:“是,姨母。”
裴皇后鼻间微酸,总算克制住了汹涌的情绪,在菘蓝和程锦容的搀扶下,慢慢走出了椒房殿。
被晾在一旁的杜提点:“……”
没想到,程锦容如此投裴皇后的眼缘。血浓于水,果然不假。
杜提点将心里那一点疑惑按捺下去,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青黛也只得忍气吞声,挤出笑容,跟了上去。
……
此时正是五月中旬。
暮春时节,天气温暖,微风和煦。
御花园里,枝叶葱茏。颜色各异的鲜花争相开放,引来各色蝴蝶飞舞。明朗的阳光洒落在身上,既温暖又舒适。
御花园里不时有宫女和内侍经过,见了裴皇后一行人,纷纷退至远处,唯恐惊扰了难得出来赏景的裴皇后。
裴皇后一开始还有些轻颤瑟缩,待行了一段路,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
裴皇后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冲裴皇后微微一笑。
一笑间,如百花盛放。
裴皇后欢喜之余,几乎有些惶恐起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她是不是在做梦?梦一醒,她的锦容就不见了?
胳膊上的手稍稍用力,少女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娘娘请慢行。”
裴皇后从怔忪惘然中回过神来,心里的仓惶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踏实和心安。目光也渐渐坚定。
母女被分隔十余年,如今终于重逢。谁都别想再拦着她见女儿。
“娘娘请看那边,”程锦容声音轻柔和缓:“那里有一片芍药,开得十分绚烂。芍药丛边还有一处凉亭,娘娘去凉亭里歇上片刻,正好赏一赏芍药可好?”
裴皇后笑着说了声好。
菘蓝将这一幕看在眼底,也觉心惊。
裴皇后冷淡少言的性情,宫中无人不知。对着二皇子寿宁公主六皇子时,也极少展颜。便是宣和帝驾临,裴皇后也说不了几句话。
可今日,程锦容一露面,裴皇后就如变了个人。满面柔和的笑意,话也比平时多了,还肯来御花园转一转了……
这种种异样,如何瞒得过一直虎视眈眈的郑皇贵妃?
这个程锦容,今日种种行径,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
……
宫女们迅速将凉亭收拾干净。
程锦容扶着裴皇后坐下,正好面朝着芍药花丛。此时正是芍药盛开的季节,花朵比碗口还要大些,色泽艳丽缤纷,香气扑鼻而来。
“娘娘,这芍药花好不好看?”程锦容有意引着裴皇后说话。
患了心疾的妇人,多阴郁沉默。裴皇后的心疾极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整个人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
心病还得心药来医治。程锦容就是“心药”。
裴皇后果然微笑着应道:“好看。”
有锦容在身边,什么都好看。
青黛终于找到了张口说话的机会:“宫中的郑皇贵妃娘娘,最喜芍药。这御花园里的芍药花,有两个花匠专门伺弄,今年开得格外好呢!”
一提郑皇贵妃,裴皇后笑容淡了下来。
程锦容淡淡地瞥了有意给裴皇后添堵的青黛一眼:“青黛姑娘对贵妃娘娘的喜好,倒是了如指掌。”
青黛:“……”
身为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张口就提郑皇贵妃,往轻了说是言行不慎。往重了说,可以视为不忠背主了。
青黛只得跪下请罪:“奴婢随口之言,绝无他意。请皇后娘娘恕罪。”
裴皇后心中厌极了青黛,没有张口。
青黛便只能一直跪着。
一众宫女看着被罚长跪不起的青黛,神色都有些微妙。今日的裴皇后,和平日近乎自闭的温吞可是大不相同啊!贴身伺候的大宫女就这么挨罚,半点颜面都没给青黛留。
她们可得小心些,别触了皇后娘娘霉头。
青黛察觉到背后异样的目光,心中既愤恨又不甘。今天,她的颜面可是丢尽了。
往日她说得再多,裴皇后也没什么反应。今日轻飘飘的一句,程锦容一挑唆,裴皇后就罚她长跪不起。
她的威势,都是来自裴皇后的“器重信任”。裴皇后当众表露出厌弃,她日后掌管这些宫女,要如何服众?
程锦容没有再看青黛,含笑对裴皇后说道:“皇后娘娘往远处眺望,开阔心胸,对眼睛也是极好的。”
裴皇后嗯了一声,转过头眺望远处,远处的假山绿树亭台楼阁尽收眼底。
心底的阴暗晦涩冰冷,不知不觉中悄然散去。
裴皇后抿唇,轻轻笑了起来。
……
菘蓝的心直直往下沉。
心里隐约的怀疑,指向了最坏的结果。
程锦容进宫,显然不是偶然,而是有意为之。自闭近乎懦弱的裴皇后,见了程锦容之后,有了极明显的改变。
青黛跪了小半个时辰了。裴皇后视若未见,丝毫没有叫青黛起身之意。
再这么跪下去,青黛以后也不必出来见人了。
菘蓝心念急转,轻声笑道:“皇后娘娘今日心情极佳,都是因程女医陪伴之故。奴婢斗胆,请程女医陪皇后娘娘用午膳。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裴皇后第一次觉得菘蓝顺眼,笑着点了点头:“也好。”
被留膳,是体面又风光的事。不过,裴皇后还是亲自问了程锦容一句:“锦容。你可愿留下陪本宫用膳?”
程锦容含笑答道:“锦容当然愿意,多谢娘娘恩典。”
菘蓝顺势轻叱一声:“青黛,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去御膳房传娘娘口谕,午膳备的丰盛些。多点几道娘娘爱吃的菜肴。”
青黛低头应了,起身告退。
裴皇后没出声,默许青黛退下。
杜提点:“……”
你们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发威
裴皇后满心欢喜,浑然忘了还有一个杜提点。
好在程锦容还没忘。
程锦容歉然地看了杜提点一眼,然后轻声对裴皇后说道:“皇后娘娘,提点大人不便留在椒房殿用膳。不知可否容提点大人先退下?”
裴皇后这才想起杜提点还在,略一点头:“让杜提点先回太医院吧!”
杜提点躬身告退。
程锦容告罪一声,送杜提点一段路。
杜提点十分沉得住气,竟是一个字都没问。
行了一段路,杜提点便道:“皇后娘娘青睐,是你的福分。你今日便在椒房殿里好好伺候娘娘,不必急着回太医院。”
程锦容点头应下。
杜提点走后,程锦容转身回了凉亭处。
离得老远,便见凉亭内多了许多人。
程锦容目力极佳,远远看一眼,便认出了坐在裴皇后身侧的宫装美妇。
是郑皇贵妃!
程锦容眸中闪过冷意。
这个郑皇贵妃,一直暗中窥伺椒房殿。前世她进宫觐见后,裴皇后对她格外的青睐引起了郑皇贵妃的疑心。郑皇贵妃暗中命人调查当年旧事,花了两年时间,终于查出了蛛丝马迹,寻到了冯嬷嬷。
郑皇贵妃大喜过望,指使宫中一个年轻嫔妃向宣和帝告发揭露。“裴皇后”是替身的秘密,就此曝露。
二皇子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大皇子成了最大的赢家,被册封为东宫太子。
……
程锦容迈步上前。
郑皇贵妃正笑着和裴皇后说话:“……娘娘今日总算肯出来散散心了。风和日丽,御花园里的各色鲜花都开了,空气里都飘着花草香气。娘娘多出来转转,可比闷在寝宫里强多了。”
一边说着,一边亲热地拉起裴皇后的手:“以后臣妾陪着娘娘多来园子里走一走。”
裴皇后不喜人靠近,更不惯和人有肢体接触,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郑皇贵妃故意用力,牢牢攥住裴皇后的手。
裴皇后心中恼怒,却未发作。
宣和帝对她这个假皇后只有敬重,对郑皇贵妃却是真正的宠爱不衰。她不想和郑皇贵妃“争宠”,也不愿和郑皇贵妃较劲争锋。
郑皇贵妃心中暗暗自得冷笑。
这个软弱无用的裴皇后!可恨可恼的是,病恹恹多年也不死,牢牢占着中宫的位置。
郑皇贵妃正想张口,继续恶心膈应裴皇后,耳畔忽地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微臣程锦容,见过郑皇贵妃!”
微臣?
郑皇贵妃讶然挑眉,打量穿着绿色官服的美丽少女一眼,忽地笑了起来:“什么时候太医院也有女医官了?”
话语中的轻蔑之意,清晰可见。
程锦容不卑不亢地起身应道:“今年太医院考试,微臣连考三场第一,考进了太医院。提点大人惜才爱才,不以微臣女子之身为意,特意去礼部为微臣奔走。所以,今日微臣才能身着医官的官服,随提点大人进宫。”
郑皇贵妃在宫中横行,何曾被人当面呛过声,心中涌起怒意。美艳的脸孔略略一沉:“大胆!在本宫面前,岂容你肆意猖狂!来人,给本宫掌嘴!”
裴皇后既惊又怒,倏忽起身:“谁敢动锦容一根指头,本宫饶不了她!”
郑皇贵妃:“……”
众宫女:“……”
后宫中身份最尊贵的皇后娘娘和皇贵妃齐齐动怒。一众宫女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请皇后娘息怒!贵妃娘娘息怒!”
唯一没跪的人是程锦容!
程锦容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然:“不知微臣错在何处,惹得贵妃娘娘如此生气?还请贵妃娘娘示下,微臣以后一定改。”
这个程锦容,真是胆大包天!
裴皇后也像变了个人。往日就是个锯嘴葫芦,任凭她说什么,也不见有什么回应。刚才竟当着众宫女的面削他的颜面。
郑皇贵妃越想越怒,目光冷飕飕的,像刀子一般刮过程锦容清艳无双的俏脸。声音却出人意料地缓和下来:“本宫随口玩笑之语,怎么一个个都当真了?行了,都别跪着了,起来吧!”
又对裴皇后亲热地笑道:“娘娘可别恼了臣妾,臣妾玩笑过了度,给娘娘陪个不是。”
郑皇贵妃能屈能伸,厚着脸皮赔礼。
裴皇后心中的怒意却未消散,冷然道:“本宫今日特意让程女医伴驾,皇贵妃张口就让宫女掌程女医的嘴。好大的威风!”
“本宫一病多年,不能打理宫务,一切都交托贵妃之手。皇贵妃掌权日久。今日这是有意要气本宫,巴不得本宫早日被气死,早日腾出空位吧!”
郑皇贵妃:“……”
……
郑皇贵妃惊怒不已,美艳的脸孔有瞬间的扭曲。
这个裴皇后,今日是吃错了药不成!众目睽睽之下,竟连这等诛心刺耳之言都说出了口!这些话一旦传开,少不得一场风波。
宣和帝宠爱她这个贵妃,可绝不代表会容她刻意肆意羞辱践踏中宫皇后的尊严。
郑皇贵妃肺都快气炸了,却不能发作,用帕子捂住脸哽咽:“臣妾对娘娘只有恭敬之心,从不敢有半点冒犯之意。娘娘这些话,是从何而来?臣妾可万万承受不起!”
其实,此时跪下哭诉效果更佳。可郑皇贵妃多年盛宠,颐指气使眼高于顶,哪里还肯在裴皇后面前下跪。帕子捂脸装装样子罢了。
裴皇后看着装模作样的郑皇贵妃,头脑忽然前所未有的清明。
秘密一日未曝露,她一日就是皇后。
她一味退让,只会被逼到角落处。
她只有挺直腰杆,拿出中宫皇后的威势,牢牢弹压住野心勃勃的郑皇贵妃母子,还有永安侯夫妇,才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可笑她这么多年来自怨自艾自苦,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却从不主动做些什么,来改变眼前的困境。
裴皇后右手握成拳,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皇贵妃先退下吧!本宫想一个人清静片刻。”
一念间,一个人的改变到底会有多大?
程锦容看着威风凛凛的裴皇后,心中涌起酸楚的骄傲。
第一百五十章 手足(一)
郑皇贵妃咽下满心的羞恼愤怒,掩面告退。
随行伺候的宫女们纷纷低下头,心惊胆战地一同退下。
郑皇贵妃平日威风八面,连裴皇后也退让三分。没曾想,今日在裴皇后手中吃了闷亏,心中不知如何愤怒。她们伺候时可得加倍小心。
郑皇贵妃一行人迅速离开,眼前顿时清静了许多。
裴皇后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目光清明,对神色复杂的程锦容轻声道:“别怕,有本宫在,谁都别想欺辱于你。”
程锦容将眼眶中的热意逼退,微笑着应道:“多谢皇后娘娘。”
裴皇后又坐了小半个时辰,赏足了春景,才起身回了椒房殿。
……
御花园里的一幕,亲眼目睹的宫女内侍不在少数。很快,此事便传进了上书房。
读书读的百无聊赖的二皇子,听完事情的始末,眼睛一亮,扯起了嘴角。
裴皇后平日对郑皇贵妃处处忍让,连累得他这个嫡出的皇子还不及大皇子威风。他早就心生不满怨怼了。
没想到,裴皇后今日难得硬气一回,牢牢地弹压住了郑皇贵妃。
这才是中宫皇后应有的威势!
“二哥,”六皇子见二皇子满面自得,心生好奇地凑了过来:“有什么事这么高兴?”
二皇子用眼角余光瞥了尚不知内情的四皇子一眼,故作不经意地随口道:“没什么。我们兄弟两个,今日去椒房殿陪母后一同用膳吧!”
自上一回在椒房殿里差点动手之后,二皇子对六皇子骤然冷淡了许多。今日态度这般和善,几乎令六皇子受宠若惊。
六皇子连连点头应下。
元思兰很识趣地先行离去。
二皇子六皇子相携去了椒房殿。
一进椒房殿,便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这个声音柔和悦耳,不疾不徐,似溪水潺潺流淌进耳中。
这个少女是谁?
二皇子略一皱眉,六皇子却是眼睛一亮,小脸上满是喜意:“是程表姐!”
二皇子反应颇快,立刻想到了裴璋放在心尖上多年的那位表妹:“是不是在裴家长大的那位程小姐?”
六皇子笑着嗯了一声,快步进了殿内。
不喜人亲近极少展颜常年阴郁沉默的裴皇后,微笑着注视身侧的少女。少女穿着医官的绿色官服,肤白如玉,清艳无伦。
果然是程锦容!
程锦容听到脚步声的刹那,便已转过头来,冲六皇子一笑。
六皇子心中涌起浓烈的喜悦,张口笑道:“程表姐,你果然考进了太医院。”
二皇子比六皇子略慢了一步,目光迅疾掠过程锦容。他早知道裴家有这么一位表小姐,不过,她几乎不在人前露面,裴璋也很少提起心爱的表妹。
这还是二皇子第一次见程锦容。
第一眼是惊艳。
第二眼便是惊讶了。
一个姑娘家,怎么会穿着太医院的官服?
程锦容起身,躬身抱拳行礼:“微臣程锦容,见过二皇子殿下六皇子殿下。”穿着官服,不宜再行裣衽礼。
六皇子颇觉有趣,咧嘴笑了起来:“程表姐快些免礼。”
二皇子却未称呼表妹,淡淡道:“程女医请起。”
程锦容谢恩后起身,目光掠过二皇子刻薄寡恩的脸孔,心中憎恶之极。
为储君之位相争,不是二皇子的错。可在夺储失败后,暗中和鞑靼太子勾结,引外敌入关,就是大错特错了。
手足相残,祸起萧墙。
二皇子为了一己之私,断送了边关数万将士百姓的性命,也断送了大楚朝的半壁江山,堪称大楚的千古罪人。
最终,二皇子也未落得好下场。被愤怒的天子凌迟处死。远在鞑靼的寿宁公主,在听闻二皇子惨死的死讯后,悲恸过度,自尽身亡。
裴婉清用尽心机,一双儿女最终的结局,不过如此。
今生,她一定要全力阻止这一场惨剧的发生。
……
六皇子凑上前,神色欢快地和程锦容说话:“程表姐进了太医院,做了女医官,感觉如何?”
看着那张俊秀讨喜的脸孔,程锦容心中一片温软,笑着应道:“感觉甚好。”
六皇子一肚子问题,立刻又问:“对了,每次都是常院使为母后请平安脉,今日怎么是你来了?”
程锦容便将常院使受伤自己随杜提点进宫看诊之事一一道来。
六皇子何等聪慧,一听便知今日真正为母后看诊的人是程锦容。程锦容年少,资历浅薄,杜提点“带”着她前来,就没半点问题了。
六皇子没有说破,轻声笑道:“以后程表姐可以时时进宫,多陪母后说说话。母后的心情也会好一些。”
何止是好一些。
他的记忆中,几乎从未见过裴皇后这般柔和安宁的模样。
二皇子也没见过裴皇后如此喜悦开怀,心里既觉欣慰,又有些难以言喻的不快。
亲生儿女在侧,裴皇后都未曾展颜。对着一个外人,倒是这般形容欢喜。传出去,他们兄妹三人的脸要往哪儿搁?
当然,这些话万万不能说出口。
二皇子定定心神,笑着对裴皇后说道:“母后,我和六弟今日特意前来,陪母后用午膳。”
裴皇后:“……”
其实,她只想和程锦容一同用膳。
裴皇后略一点头。
二皇子六皇子一来,裴皇后脸上的笑容又淡了许多。
二皇子早已习惯裴皇后的性情脾气,不以为意,低声问道:“儿子听闻母后今日和郑皇贵妃在御花园里闹得不甚愉快,可有此事?”
裴皇后嗯了一声,没了下文。
二皇子瞥了菘蓝一眼。
菘蓝福了一福,张口将事情的原委道来:“……皇后娘娘张口叱责了贵妃娘娘,令贵妃娘娘退下。贵妃娘娘不得不告退。”
六皇子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一边听一边愤怒地红了小脸:“程表姐是以真才实学考进了太医院。贵妃娘娘张口轻蔑,怪不得母后这般恼怒!”
二皇子的目光暗了一暗,心里涌起一团无名怒火。
母后难得一回大展威风,不是为他,不是为寿宁,竟是为了一个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