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树妖
“生人?”
就在这位华贵妇人目光如电,扫过姹紫嫣红的园区时,正言笑晏晏采集着花露的众女子似乎受到惊吓,忽地惊呼出声。
“杀!”
一声暴喝似惊雷炸响。
两个正手挽着竹篮和捏瓷瓶的绿萝女子面露惊色,转身就朝后飘飞出去,足不点地,衣袂飘荡,宛如仙人。
但依旧慢了半拍,一道白光骤然闪过,环首直刀出鞘,龙吟虎啸声乍起。
两名绿萝女子惨嚎一声,宛如女仙似的身段样貌,在那环首直刀划过身体后,骤然化成了一个焦炭似的模样,下一刻,成了星星点点的飞灰,飘散夜幕中。
那名站在花园一旁的华贵妇人愣愣站在那里,看着方才还莺莺燕燕的“女儿们”,被这人瞬间就砍翻,亦是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龙虎气?禁妖司?”
“妈妈,就是这人,昨夜差点伤了孩儿。”
一旁提着木桶的青衣小厮,这时早扔了木桶,殷红的血液洒了一地,神色无比惊恐地躲到了华贵妇人的身后。
若不是怕华贵妇人的惩戒,这会儿他哪里还敢待在这,早已经远远逃开了。
那把在常人看来只是稍微雪亮几分的环首直刀,在他这等游魂眼里,几乎无时无刻不放着灼鬼生痛的白光。
“妈妈救我!”
其他一些穿着绿萝红裳的女子,眼见同伴骤然化作黑炭成了飞灰,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拼命地朝着花园旁的华贵妇人飘了过去。
忽然。
一侧又蹿出来一个人影。
速度迅捷,气势惊人。
一把铁刀划出了破风声,朝着一个四散飘飞的妙龄女子砍了过去。
呼地一声,刀口从女子身上掠过,却仿佛砍在虚空中一样,直接从女子身体穿过。
“嗯?”
裴楚面色一凛,似乎没有想到会遇见这样的情况。
跟着又舞刀攻击另外两个红裳和绿萝的女子,这些女子尽管是在飘飞,但速度比起用了丹符式的裴楚,慢了不止一筹。
只是,先前的情况,再度出现,铁刀划过两人,宛如无物。
那边庞元生手中的环首直刀已经又砍翻了一个飘飞得慢的女子,化作了灰烬消散。
似乎察觉到裴楚的情况,庞元生高喊出声:“裴兄弟,你那刀未曾祭炼,伤不了这些真形都未曾凝实的游魂。”
“原来如此。”
裴楚一下明白过来,他手里的钢刀是之前杭小辛所赠,只是寻常武器。
再度一步追赶上一个逃窜的女子,他猛地伸出左手,这一次不再如前番一般空空无物,反而将那飘飞逃窜的女子手臂扯住,狠狠朝后一拽,掼在地上,跟着一拳砸了过去,女子哀嚎一声,瞬时整个身体噗地飘散开。
一击见效,裴楚不再犹豫,干脆不用右手上的钢刀,反而直接以左拳攻击。
他虽不通武艺,以他此时的力量和速度,对付一些真形都为完全凝实的游魂,用不用刀其实也没有太大差别。
一出手抓住一个,然后生生捏爆,立时就散成了一团阴气。
“目知鬼神”的道术加持了他具备通幽之能,但这只针对他自身,能见到能触碰,但想使用普通的刀剑之类武器,却难以伤到这些游魂。
“精气如龙,气血似虎!快,快逃!”
华贵妇人再看到裴楚一手捏爆了一名女鬼游魂,涂抹着重粉的面容扭曲起来。
换做往日,遇见这样气血旺盛的男子,她巴不得让手底下的游魂们蛊惑而来,好让她吃了增进法力。
可此刻,从两人暴起杀出,仅仅是电光火石间,就灭了好几个女鬼游魂,她哪里还敢多做停留。
一个有龙虎气的禁妖司缇骑已经让她感到棘手,再冒出一个精气似龙虎且有通幽之能的帮手,她可是敌不过。
一把拉住身边的青衣小厮,华服簌簌作响,朝着后面的密林就飞了过去。
“妖魔,哪里逃?”
庞元生手里的环首直刀将一个飘飞的的游魂给斩杀,目光早盯在了园区边缘的华贵妇人。
眼见这华贵妇人带着一个青衣小厮想要逃遁,哪里肯放过,双腿上四个甲马加持,步履如飞,立刻就追了上去。
另一边裴楚不用刚刀后,或是用左手,或是直接硬生生冲撞,将剩下的两个女鬼游魂击散,一个箭步冲出,朝着庞元生追赶的方向,快速赶了上去。
刺啦啦一阵宛如剧烈的声响在密林上方的枝叶间快速响起。
地面下方,庞元生和裴楚两人一前一后,飞速狂奔。
深山之中,密林树木,岩石沟壑树木,处处都是障碍,行走不易。
然两人速度快过奔马,腾挪纵跃,死死追赶着那在树枝上快速飞蹿的影子,丝毫没有慢下半分。
“神行之术。”
宛如一张布幔在各种大树上空窜动飘飞的华贵妇人,感受着地面上疾驰飞奔追赶的身影,心中亦有些焦急。
她不是一般游魂小妖,当年府君封山前就已经追随,是见过当年禁妖司镇压天下时的威风,更认识甲马符箭龙虎环首刀。
再拖延下去,被这两人追上,就是一桩大麻烦。
“张木青。”
华贵妇人骤然一提手里被她抓着的小厮,脸上露出了几许狠绝之色。
那些被她称作为“女儿”的游魂们,死多少她都不放在心上,但这张木青却算是她同脉,死一个都心痛无比。
可再不将这两人摆脱,后面就是一桩大麻烦。
真要引到府君住处,冲撞之下,日后更是难讨什么好处。
“妈妈,不要抛下孩儿。”
青衣小厮一看华贵妇人的脸色,心中已经猜到对方的想法,连连求饶。
“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
华贵妇人却是已不再理会,反手将青衣小厮扔了出去。
那青衣小厮在空中一个翻身,须臾间,衣衫破裂,不复人形。
幽静的密林里,又是一声枝叶噼里啪啦的怪响声响起。
裴楚这时已经从后面赶上庞元生,两人正飞速狂奔,追寻着在那前方头顶树枝里飞行的身影。
忽然,一阵怪响过后。
裴楚猛地就感觉右脚一沉,整个人失去重心,差点跌倒在地。
好在他此时反应极快,左手在地面一撑,稳住身形,右手一刀就朝脚下砍了下去。
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藤蔓飞起,绿色的液体飙溅。
另一边的庞元生,这时身体也被五六根藤蔓阻拦住,他面无惧色,身形陡然一矮,手里的环首直刀贴着周身一旋,一根根树干就掉落在了地上。
“好妖魔,找到你了!”
庞元生手里的环首直刀一扬,望着前方一颗树干上一个仿佛树人模样的怪物,须发飞扬,怒气爆棚。
此刻他已然认出了,昨夜祸害了峄南村的那个妖魔就是眼前这个。
几乎没有半点停留,一脚踩在旁边的一棵树干上,飞身跃起,扑了过去。
“就是这树妖?!”
裴楚一刀建功,纵身站起,听到庞元生的话,抬头看向前面的一棵树干上的怪物,立刻想到了峄南村的惨状。
方才在那些怪花下面看到了人类尸骸,他就心生怀疑,再加上那些游魂是为了采集花露,还有用人类血液来浇灌怪花,事情已然变得清晰。
面前这怪物就是为收集人血浇花,所以才害了一村百姓。
树妖眼看庞元生扑来,怪叫一声,它无之前那华贵妇人的飞行蹿纵之能,但本体却能够延展变化,连忙伸出一根藤蔓似的树枝,缠绕在远处的树干上,奋力将自身拉了过去,躲开了庞元生的一刀。
一截树干被庞元生劈砍了下来,再抬头看那树妖已经逃遁到了另一棵树上,急忙脚步在树干上连连踩踏,就要追赶。
猛然间,哗啦啦一阵剧烈的声响。
却是裴楚已经从下面杀到,一跃而起,猛然抓住了树妖的一截枝干,狠狠一把将这树妖从其他树木上生生拉扯了下来。
第七十三章 夜枭
杭家集。
集市门外的道路旁,一棵虬枝错节的老树上,蓦地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响起。
从远处的夜幕之中,飞来了一大一小两只鸟儿落在了树干上,远远望着杭家集围墙门前的一派灯火通明。
门前,马声嘶鸣,铜锣阵阵。
一大群汉子拿着棍棒,打着火把,正围在一个骑在越州马的高大人影身边。
高大人影环视一圈,看着众多涌出们来的身影,嚷声说道:
“众位兄弟,前后十多个村镇,大家都走访一遍,天明便回。若有遇上怪异离奇之事,不要单独探寻,敲锣打鼓,纠集起人手再查探。往后一段时日,都需要辛苦兄弟们了。”
高大人影话音一落,闹哄哄的人群里响起了附和之声。
“五斗兄弟放心。”
“兄弟们自省得的。”
“都是杭家集左近村子的,我们自当看护。”
“近些时日还有一些牛头山的贼匪流窜,正是该加强戒备。”
在场的众多汉子里,大多数都是前些日子去过牛头上的,见过那牛头山上的牛妖,又听说了峄南村的惨事,个个都心有戚戚。
这几年下来,山贼盗匪,鬼魅怪异,多有听闻,而今自家已是见过了,不想被无辜害了,更是需要警醒。
杭家将众人集合起来,给钱给粮,虽算不上多,但众人也愿意出一把子力气。
这是乡间村镇的常态,村镇之中发生了什么事,指望县里保境安民那是痴心妄想。
能有杭家这样的大户愿意出些钱米,又有狄五斗这样的好汉牵头,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事情。
“好,那我们这里人手分成两队,小辛哥带人一队往北,我领人一队往南。各村镇多有落脚,大家便辛苦一些。”
狄五斗坐在马上,又再次将今晚巡夜的汉子们分成了两队,他和杭小辛各领一队。
听到吩咐后,众多乡人纷纷散开列成队形。
自上次牛头山贼人来杭家集耀武扬威,狄五斗展露了过人的气力,又在牛头上展露了胆量气魄,威望渐隆,无人再敢低看他一眼。
转眼间闹哄哄的人群便敲锣打鼓,打着火把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杭家集。
嘎吱吱沉重的木门声再度关闭,杭家集围墙上看守的众人同样打起了精神。
“嘎”地一声难听的怪叫声响起。
方才落在路边的树干上的一个黑影,在枝干上跳了两下,却是一只皮毛黑亮的老鸹,歪着头朝旁边的看了一眼,突然口出人言道:“角古兄弟,这杭家集就是我仇家了,可怜我那兄弟,与我一同出山,可就被这些人给害了。”
“咕——”
站在老鸹旁边的高大黑影呼噜噜地叫了一声,灵活地转动了一下脖子,露出了形貌。
头大而宽,嘴短有钩,体羽蓬松,爪大弯曲锐利,丑陋而凶厉,却是一头夜枭。
叫了一声之后,同样口吐人言道:“乌二,这般大的村镇,人口过千,我角古成妖不过一年,可没那没事帮你。”
老鸹又跳了两下,黑亮的眸子似乎转动了下,再次道:“不消角古兄弟你对付这许多人,我只要那名叫杭九娘的女子性命便可,这女子皮肉鲜滑,是个好口粮,也算是为我乌二出口恶气。”
夜枭九十度转圜着脖子,锐利的双眼盯着老鸹,再次说道:“那乌二你前番说的可当得真,真能引我拜入苍元山门下?莫要欺我成妖日短,前来诓我。”
老鸹连连拍着翅膀连连叫道:“自家兄弟,我乌二怎会哄骗于你。我们家大王同你我一般,都是禽羽出身,最是关照同属。你与我到时回了苍元山,自有法术神通传下,山中妖族百十万,个个逍遥快活,可不比你孤零零一个在这北越州东躲西藏来得要强?”
夜枭愣愣地盯了老鸹一回,半晌,才慢慢说道:“我便信你一回。”
说着,双翅一张,身形腾起,跃入黑暗之中。
看着那夜枭的身形朝着杭家集飞去,老鸹展了展翅膀,忽又恢复到尖嘴斜眼的人身,坐在树干上,嘿嘿怪笑一声:
“这野小妖,倒是好骗。离山时大王便说,近些年人道气运驳杂,龙虎气不显,群山之中多有禽畜成妖,我若遇上,便可招揽二一。这夜枭若真能杀了那杭九娘,我乌二便领它回去也无不可,失了水牛那蠢货,我正好没个帮衬。”
说着,乌二双眼看着杭家集,眼里有露出了几丝愤恨,“那牛头山虽然寻常,可也是我乌二日后落脚的基业,还有水牛那蠢货,跟我是几十年的交情。那莽汉子和小道士,我不敢去寻麻烦,可这杭九娘一介女子,我若不报复一二,怎能消这心头恶气。”
当日在建安城外的越江之畔,乌二辞了黑鱼汉子,一路飞回到牛头山。远远就见着山里烟火缭绕,一座偌大的山寨已经被人毁去。
他是个机警的,没敢贸然回山,反而是在周遭盘旋,被他逮着了几个逃跑的山贼,一番询问之下,得知了其中详情。
后来乌二又在山中盘桓许久,一直等到牛头山再无人烟才查探了个究竟。之后又多方打探,将那一日的事情摸了个清楚,那几人他原是不敢招惹的,可巧撞见了他之前走访诸多山川河流时认识的夜枭,心中有了定计。
“等今晚夜枭得手,先让他们紧张一二。再过上几日,赵府君大宴宾客,这北越州的鬼魅精怪多有会来,正是闹上一回的好时机。嗯,那黑鱼也会赶来,我到时在诳他来助我,掀一场大水,淹了这杭家集,嘎嘎……我这脑子真是聪明,难怪满山妖怪,只有我被大王派了出来。”
想到这里,乌二一张枯瘦的面皮大有得意,但随即又起了愁容,叹了口气,“唉,水牛那憨货死便死了,可我答应黑鱼的那份花露,没处可寻了。那黑鱼要是翻了脸,耽搁了大事,我回山后非得被剥皮抽筋不可,这可如何是好。
我家那大王也是,想见那越江之主,自去便是,一方妖王,量那越江之主也不敢不见。可偏要走这等场面事,恁地要为难死我乌二了,就不知赵府君能否看大王的面,再多匀我一份。
对了,也是我忘了问,这夜枭无缘无故跑来辟北县,定是参加赵府君大宴的,只是这等没跟脚的小妖,也不知有没有那花露的份额,我且等他回来再问上一问……”
一番牢骚声中,蹲坐在树干上的乌二眼睛乱转,身形渐渐小了下去,黑羽满身,再次化作一只老鸹,振翅飞入天际。
第七十四章 惊走
杭家。
前面的热闹早已散去,偌大的家园中,除了大门前有灯火亮着,以及偶尔打着灯笼巡夜的仆役走过,府内上下一片安静。
跨院的一处丈许高围墙上方,扑咚一声掉下了一个人影,落在了地上。。
借着薄薄的星月微光,能够看到这个倒在地上的人一身小厮打扮,应当是杭家的仆人家丁之类。
只是落在地上后,四肢坚硬,早已经没了声息。
一张面容充满了惊恐之色,特别是双眼位置,空空如也,血水从眼中冒出,形成了乱糟糟的一片痕迹。
呼——
又是一声轻飘的振羽声。
围墙上一个影子再度腾起,一张翅膀张开,悄然无声地划过空中,落在了杭家内院的一坐房屋飞檐上头。
夜枭收拢了翅膀,缓缓转动着脑袋,扫视着面前的这些屋舍。
这样的深夜,即便有几许微光,但于普通人而言并无太大差别,都是看不分明。
可在夜枭眼中,一切事物,纤毫毕现,宛如白昼。
忽然。
夜枭角古的脖子不再转动,锐利的双目盯住了一处房舍,口中发出“咕——”一声怪异的叫声,双翅一展,朝着这处房屋扑了过去。
身在空中时,还是一只张开双翅的大鸟形状,等一落了地,忽而就化成了一个人类的模样。
只是,化形得并不完全。
虽有七尺身高,可双脚依旧是锋锐的勾爪模样,双手肘后亦带有尾翼,胸腔怪异的隆起,一张圆脸上绒羽未曾褪尽,口鼻连在一起还是个成钩状的尖喙。
唯有一双眼睛,圆亮有神,似一泓水深水,看不到底。
他这便是成妖日短的缘故,原身的诸多特征还不能尽数收敛,又不像老鸹乌二,有后台靠山照应,给点化过。
啪嗒一声轻响,房门被夜枭角古悄然推开了。
房间内,并无普通女子闺房那般的脂粉气,反而墙角门边,挂了不少铠甲战袍、套索、刀剑之类的武器。
只是纵然如此,画屏雕柱依旧不少,花瓶绿植一样不缺,干净整洁,处处精致。
如角古这般的野妖怪,成妖时间不过年余,往日里最多也就进过一些穷苦人家的房舍中,哪里见过这样大户人家女子闺房,登时有些愣神。
左右环视了一圈,一眼看到了房屋里间的一张精致大床。
大床蒙着薄纱蚊帐,不远处的一张几案前,还有淡淡的檀香升腾。
角古悄然走了过去,透过薄纱似的蚊帐正看到一个姿色不凡的女子穿着单衣躺在床上,又是一怔,心中思量:“那乌二只叫我为他除去这女子,可这般娇滴滴的好颜色,我哪里见过,莫不如带回去,先耍上几日再说。”
想到这里,角古伸手拉开蚊帐,要将这女子抓在手里。
可就在这时,躺在床上的女子,猛地张开双眼。
“好贼子!”
一声轻喝骤响。
杭九娘身体陡然朝床内一侧,躲开了角古的双手,修长有力的长腿一记兔子蹬鹰,猛地一脚踢在了夜枭的胸前。
角古骤不提防之下,瞬间倒退了几步出去,双手摆动间更是打翻了旁边一个花瓶,哐啷之声大作。
杭九娘纵身一跃从床内跳了出来,伸手抓起床边的一张凳子,朝着那隐隐约约的黑影砸了过去。
角古伸手一格,拍飞了砸向他的凳子,朝着杭九娘再度扑了过去。
此刻他心头已然升腾起了一丝怒意,没料到这女子竟然如此机警,他本想悄无声息的行事,可闹出了这般动静。
杭九娘砸出了凳子后,人已经一个纵跃,到了墙边,伸手从墙壁内取下了她善用的双刀。
这黑漆漆的房间内,她虽然不太能看得真切,可这房里的诸般物事摆放,却再是熟悉不过。
眼看那黑影再度扑了过来,杭九娘手中的双刀挥舞,唰唰唰就是几刀劈砍了过去。
一阵噗噗仿佛钢刀砍在硬木上的声音传来,隐约间似乎还有什么东西飘飞了一地。
“咕——”
忽地一声怪异的响声在耳边炸起。
杭九娘猛地就感觉手里的双刀上一股巨力袭来,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掀翻出去,砰地一声,从房门直接打飞了出去。
一个纵身在地上站起,再抬头看房中时,就看到方才那黑影已经再度扑了过来。
借着微薄的星月光芒,杭九娘大概看清了这黑影的形貌,心中一惊,“妖……”
不等她话喊完,角古双手张开双臂,再次朝着杭九娘抱了过来。
他自家的力量虽不比那些大力的兽类之属,但力量也是远超凡人,只要抓住,自然不可能被对方挣脱。
杭九娘倒退一步,临危不乱,猛地一个矮身避过角古的这一扑击,手中的双刀快速朝着对方的双脚挥砍了过去。
叮叮的脆响声响起。
那夜枭双脚惯于用来捕猎,脚趾尖锐,凡铁哪里能够伤得到。
不但挡住了杭九娘的双刀,反而一个纵跃,抬起脚不避刀锋,狠狠一脚朝着杭九娘踢了过去。
杭九娘看着那张开脸盆大小的尖锐利爪,赶忙收刀护在身前,又是一股大力传来,整个身体登时没了重量似的再度倒飞了出去。
喉咙微甜,心口发闷,这一瞬内腑已然受了震荡。
杭九娘一刀拄在地上,双眼看着这突然冒出来的怪物,还想强撑着站起身。
就在杭九娘双目对上那夜枭一对眼睛的时候,忽地一下,就觉得眼前似乎有无数圆圈转动,手里的双刀不自觉地就掉在了地上。
角古看着杭九娘呆愣在那里,登时怪笑了一声。
这是他成妖之后的一项本命神通,双眼不但保持了禽身时候的锐利视觉,还能够有**夺魄的效用。
以往在山中捕猎,不管什么虎豹豺狼,还是砍柴猎人,只消和他眼睛对上,立时中招,只能跪伏在地,任他享用。
这女子在他所见过的人类之中,算是最为警醒的,而且实力不俗,若非他成妖之后,一身羽毛都变得坚韧,光是方才杭九娘的一阵快刀乱砍,就非得让他受伤不轻。
铛铛铛——
外间的宅院内,这会响起了一阵剧烈敲锣和呼喊声,显然是方才的打斗,惊动了不少人。
角古不敢再耽搁,走到杭九娘身边,正要化形抓起杭九娘飞遁离去。
忽然——
一声喝喊在后方响起。
“九娘子——”
角古转头望去,就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看着像是个不大不小的女童,正不管不顾朝他撞了过来。
一个小人儿而已,角古本不在意,一巴掌就拍飞了。可就在这一瞬间,那女童冲撞过来的势头突然让他吃了一惊,快得惊人,冲起来仿佛万马千军一般。
他刚想跃开闪躲,可哪里还来得及,砰地一声,夜枭角古整个身体被这小小的人影一下给撞飞了出去,狠狠地砸在了院墙之上。
“铛铛铛——”
“九娘,九娘……”
“抓贼人!”
“有贼!”
火光闪动,激烈的敲锣打鼓声和呼喊声已经在院外响起。
“九娘九娘,你快醒醒!”
女童抓着杭九娘的肩膀用力晃了晃,陷入失神当中的杭九娘蓦然清醒过来,抓起地上的双刀,就要再度朝着那被撞在院墙的角古扑去。
这时,又有四五个家丁仆役打扮的人影,打着火把,拿着棍棒刀叉,从院外冲了进来。
角古被小人儿撞得头昏脑涨,眼见火光和喧闹的人声靠近,登时有些慌乱,他成妖不久,哪有大妖怪的胆气,见人声鼎沸起来,不敢停留,一个纵身化作一头夜枭,扑棱棱地飞快地扇动着翅膀,朝着黑暗的天空飞去。
“妖怪啊!”
围过来的家丁仆役,看着那飞入空中的身影,竟都是吓了一大跳。
只有杭九娘转身一把抱住了陈素,心有余悸道:“好素素,你这次却是救了我一命。明日你就随我习武,学着怎么掌控力道。”
第七十五章 知缘由
峄山西面支脉密林之中。
哗啦啦一大片枝叶树干摩擦震荡的声音响起。
裴楚一手一根树妖藤蔓似的枝干,猛然一用力,将这个树妖从其他树木上,硬生生给拽了下来。
眼看树妖跌落在了地上,裴楚一个纵步就要冲上前去,结果了这妖孽。
他手中的钢刀对于游魂并无效果,但草木之属的精怪却抵挡不得,尤其是在他强横的力量加持下,一刀下去,圆盘粗细的树木也要应声而断。
树妖骤然跌落在地,惊恐地怪叫一声,瘦长的树人身形,在这一瞬长猛地出了无数条枝干,拼命地朝裴楚拍打。
裴楚脚步一顿,迎着那仿佛触手似的枝干,手里的钢刀下意识在身前就飞快舞动。
刀光如练,噼里啪啦的一阵树枝被钢刀砍断的声音再次响起,各种枝叶纷飞,像是下了场雨一般。
这一招,裴楚学的是方才庞总旗所用的那招夜战八方式,他刚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可也不知怎么的,在这树妖各种枝叶树干铺面拍打过来,自然而然就用了出来。
裴楚看着自家挥舞着刀花,抵挡住那密密麻麻的枝干,心中微微有些吃惊。
他从未学过武艺,之前除了有丹符式给予的轻身之能外,搏杀的经验还是几次和山匪交手摸索出来的。
猛地,他想起了“九牛神力”这门道术介绍里的最后一句话,“……可拔树扛鼎,力负千钧矣,其后武艺自通。”
“所以,这便是武艺自通么?”
裴楚心中了然,他于“九牛神力”这门道术上虽未尽全功,但也是占了三分之二好处。
“九牛神力”这门道术,说到底就是类似于洗脉伐髓,重塑筋骨之类的效果。
身负神力,体质强大,耳聪目明,所以见到的各种武功招式,拈来即用,是谓武艺自通。
一阵乱刀将那些拍打向他的枝干砍断,裴楚再度跃起,一脚狠狠踩踏在了树妖中间胸口的一截木头上,举刀就要朝着树妖的脑袋砍了下去。
“饶命,饶命!”
“不是我要害人,是被逼的,是他们要我收集人血。”
掉落在地上的树妖枝叶乱颤,虽未曾恢复人形,却口吐人声,连连求饶。
他是樟木成精,力量极大,可这一会被裴楚一脚踏住,却丝毫挣脱不得。
裴楚没有理会树妖的哀嚎求饶,除恶务尽,自知道那祝公子从两位禁妖司缇骑手中逃离之后,他对于妖魔魍魉,不敢有丝毫大意,也不会有任何留手。
这树妖他不知道怎么杀一定会死,但不管那么多,先剁碎剁烂,然后用火烧了总是可以的。
“裴兄弟,且慢动手。”
正在这时,庞总旗一跃从树上跳了下来,高声呼喊道。
“嗯?”
裴楚动作微微一顿,似乎没想到庞元生会阻止他。
这禁妖司的人是吃了一次亏还不够?
“我还有话要问它。”庞元生快步走来,急忙补充了一句。
只是他话音刚落,裴楚手里的钢刀已经落下,咔嚓一声,一截树干跌落在地上。
树妖哀嚎着大叫起来,不知是痛是惧。
走过来的庞元生,稍稍松了口气。
有着人形四肢的树妖,并未被裴楚砍了脑袋,只是剁了一条怪异的手臂,仿佛血水的墨绿色液体汩汩冒出。
裴楚跟着又是一刀,再度砍断了树妖的两条双腿形状的树干,这才抬头看向庞元生道:“总旗,可以问了。”
庞元生没有客气,上前一刀砍断了树妖的另外一条手臂,嗤嗤的白烟冒起。
携带龙虎气的环首直刀,比之普通的钢刀更有威慑力。
普通钢刀砍断的树干,于树妖而言,只要有精气补充,不消多长时间又可以长出来。
但有龙虎气的环首直刀砍了,那就是真正将妖魔化形后的肢体切断,以后再也无法长出来。
“饶命啊,两位大人。”
树妖一张怪异的面孔,在人脸和树脸不断变化扭曲,哀嚎着求饶,声音比方才更加凄厉。
庞元生这才慢慢开口问道:“孽障,我且问你,方才逃走的那妖妇是谁?还有方才那些花又是何物?”
树妖看着庞元生手中的环首直刀,上面的龙虎气刺得他周身都在疼痛,哪还敢再犹豫,连忙期期艾艾地回答道:
“那……那是府君管事的妈妈,名唤木姬,本相是一棵槐木。那花名为古詹花,是府君珍藏的宝物,在极阴之地栽种,以人精血浇灌喂养,能产奇珍花露。草木滴上一滴可开灵智,游魂饮上一滴能凝练实体,小妖精怪服之能增长法力。”
“那府君是谁?为何近来着辟北县为何多有妖魔出现?”裴楚在旁眉头皱起。
树妖这会四肢光溜溜的,也不再挣扎,一张树皮脸上露出了几许惊骇,顿了顿继续道:“府君便是府君,小妖未曾见过,过几日是府君重开洞府和娶妻,是以发下诸多帖子,凡是精怪之属皆可参加,若有能被赏识的,将赐下花露……”
树妖话未说完,噗呲一声,头部冒起一阵剧烈的白烟,跟着惨嚎响起。
转瞬之间,成了一截干硬枯槁的樟木。
庞元生面色阴沉地抽回了手里的环首直刀,看也不看地上的树妖一眼,只是透过密林,遥遥望了眼远处的峄山所在,恨恨道:
“好一个大妖魔出世,竟敢自称府君,这等威风,是要周遭的精怪鬼魅都前来朝拜,搅得北越州不得安宁呐!我禁妖司鼎盛之时,天下妖魔鬼魅绝迹,如今风雨侵袭,这些个宵小魍魉便都敢跳出来了。”
说着,庞元生又看向裴楚道,“裴兄弟,当日你我二人山道相遇,追寻的那些游魂阴鬼,便是鬼迎亲,想来正是这什么府君作祟。”
裴楚轻轻颔首,从这树妖口中得到的消息,联想起近期为何多有精怪鬼魅出没,已是明白其中诸多缘由。
这辟北县位于北越州西面,山多,荒蛮,盗匪丛生,可不想还有大妖魔藏身于此。
不过,他并未见得有多惊讶,牛头山那样一处盗匪窝里都能有一头牛妖,这峄山险峻雄奇,在北越州也是排得上号的,藏身一些妖魔也是寻常。
听到庞元生方才的话,只是心中感叹,这禁妖司鼎盛之时,镇压天下,妖魔绝迹,如今朝廷式微,各路妖邪都开始冒头涌现,不知要生多少祸害。
看着面色阴沉如铁的庞元生,裴楚又遥遥望了一眼远方黑漆漆的密林,道:“总旗,我有道术可见阴煞气,我们现在上峄山主脉,或许还能找到那什么府君所在。”
庞元生摇了摇头,“天已快亮,裴兄弟,你我先行回去,此事还需再做计较。”
他倒没有对裴楚说能找到府君洞穴有什么怀疑。道术之中,多有能探寻阴煞气息的,这些妖魔鬼魅汇聚的地方,不用说都是阴气逼人的所在。
只是他想到之前遇到的那个什么曹军卫的鬼将,能够将他撞飞,还有个可飞沙走石的一个中年人,以及方才逃走的那个槐木妖,真要杀上门,不一定对付得了。
裴楚站了一会,心中明白庞元生的顾忌,深吸了口气,将地上的树妖尸骸捡起,朝着来时的山坡方向走,“我先去把那些怪花给毁了去。”
第七十六章 赖以拄其间 这章水
东方天际已见白。
峄山西面的山坡之上,浓烟滚滚,猎猎的火焰烧灼。
大朵大朵瑰丽妖异的古詹花在烧灼的火焰中枯萎,成会飞灰,空气里似传来了一声声哀鸣的怪响。
庞元生单手拄着环首直刀,烧灼的红色火焰映衬在他的双眸之中,看着从火光中走回来的裴楚,脸上浮现出了几丝惆怅之意,幽幽叹道:
“裴兄弟,我是禁妖司总旗,镇压妖魔,斩杀魑魅魍魉,是职司所在。你一介道人,为何要卷入进来。这世道人人皆求明哲保身,便是那些隐世的门派,不乏有神通者,可没几人如你这般?你可知道这一把火烧了这些花木,那府君定然与你不死不休!”
这些古詹花哪怕是需要以人精血喂养浇灌,但所产的花露若当真有那树妖所说的奇效,于妖魔鬼魅而言,可以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宝物。
尤其是一些大妖魔头,以此笼络下属,召集小妖小鬼,堪称不二妙法。
要是那自称府君的大妖魔得知了古詹花被裴楚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定然是不肯甘休的局面。
“不死不休?”
裴楚略有诧异地走到庞元生身边,回头看着摇曳的火光,“那便不死不休,我仇家到现在当有不少了,多一个不多。”
“噢?”庞元生略有讶然。
裴楚哂然一笑,“其一,总旗你寻仇的那位祝公子,在杨浦县被我坏了他的大事,定然恨我入骨;其二,那杨浦县县令是我所杀,还不知有没有海捕文书发下,他若有亲朋故旧,也能算是一个。其三,我来辟北县灭了两处呼啸山林的贼匪,其中一座的头领还是妖怪,想来也是被惦记上了。再多一个大妖魔,又能算什么,说不得我还要杀上门去,将这些害人的妖魔给斩个干净,一把烧了它的老巢。”
“原来杨浦县那人是你。”庞元生听到裴楚这话,登时惊讶地叫了起来。
当日那两名缇骑虽然官面上给转圜了,但报给庞元生的内情却事无巨细,两相结合起来,自然明了了内情。
裴楚也没有隐瞒的打算,只是看着庞元生,笑着问道:“总旗可要抓我?”
“我禁妖司只管妖邪之事,况且,那杨浦县令,我若在场,亦不能留。只是……”庞元生摇摇头,顿了顿,“裴兄弟你如此行事,不怕死吗?”
“死?”裴楚顿了顿,忽地笑道,“我已死过一次了,若世道安稳,苟全性命也就是了。可现在孽障丛生,我生而为人,若不是学了几门道术,这下面枉死做花肥的人或许就是我了。这世道,有人可事不关己……”
说到这里裴楚目光看向了庞元生,“亦有人拼死抗争,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各有选择。委曲求全者或许能安安稳稳活得下去,那些能够挺身站出来的,可能尸骨无存。
只是我自小听过一些人的事迹,心向往之,要让我袖手作壁上观,实难平这胸中意气。”
说到这里,裴楚看着冲天燃烧的火光,眼神微微有些飘忽。
来此世道,恍恍惚惚,见了朝廷昏聩,盗匪丛生,又见诸多妖魔出世肆虐。
覆巢之下无完卵,泥沙俱下,又去哪里独善其身。
杨浦县遭遇疫鬼的那一夜,全县不知多少人罹难,他当时能活下来,实属侥幸。
可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官府、盗匪、妖魔,上次是杨浦县,这次是辟北县,下一次又是哪里?
庞元生闻言微微愕然,随即大笑,“说得不错,正是难平这胸中意气,要杀光这世间害人的妖魔鬼魅。”
“哈哈哈……这害人的又何止是妖魔鬼魅。”
裴楚长啸一声,回首看向茫茫峄山,云在半腰,峰高刺天,忽有句子泛上心头。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
杭家集。
开阔的练武场内,呼呼的风声和娇喝之声不时响起。
一个扎着单发髻似少年打扮的小姑娘,手里握着一根长有丈许、鸡蛋粗细的大杆子,呼呼地抖动个不停。
大杆子绵软红亮,小姑娘双手抓在尾端,双手一抖整根杆子就突突乱颤。
陈素双手握着大杆子,额头见汗,一边胡乱抖动着,一边喊道:“九娘,九娘这根杆子怪得紧,我一用力,它就乱颤乱动。”
“怪就对了。”
杭九娘一身便装练功服,盯着陈素舞动大杆的动作,“你这身力气我不知是怎么来的,可劲都是散的。想要拿捏力道,就要学会整劲。不用光用蛮力,要身子力道跟着杆子走,以身带杆作蛇缠手试力。”
“懂了!”
小姑娘听完,慢慢开始调整力道,手里那一根大杆子渐渐从方才乱颤着的舞动,有了几分规律可循。
“好妹子,真是个聪慧的。这抖大杆子,整合的便是全身力道,身体要周正,身灵、步活、手合、劲整,一招一式杆子点,沾颤绞拦力横圈。”
杭九娘看得陈素从懵懵懂懂,到逐渐掌握了一点要领,双目闪烁起了异彩。
昨日陈素被送到院中时,她念着裴楚此前为乡人出头,还有牛头山一起剿匪除妖的情分,没有太多拒绝。
但其实并未多放在心上,只当是为裴楚看顾一二,直到夜间那怪鸟模样的妖魔出现,陈素一撞之下救了她一次,心中多有感激,也知道了陈素一身怪力,只是未曾整合,行动之间多有不便。
至于这怪力是怎么来的,她没有追问,这各家门派江湖上,多有秘法,探听乃是禁忌。
不过,这短短一会儿的功夫,陈素就能够摸着抖大杆的要领,着实让她惊讶,这天资比起当年她学武时,还要胜出三分。
在练武场练了一阵,杭九娘看日头渐高,天气热了起来,便朝小姑娘招了招手:“素素,先休息一会。”
“嗯。”
小姑娘应了一声,并没有马上停下,而是又细细将杭九娘方才教的抖大杆的要诀,温习了一遍,这才缓缓停下。
温故而知新,这是裴楚教给她的一个学习方式。每次学完一样东西,不管记没记住,都要重头到尾梳理一遍。
等陈素将抖大杆又演练了一遍,杭九娘引着陈素到了一旁的凉亭坐下,又有婢女仆役奉上毛巾擦拭,以及一些茶点。
杭九娘看着陈素面色微红的模样,抿了口茶,笑着问道:“素素,你怎么会和裴道长流落江湖的?”
陈素挑了一些杨浦县的事情讲了,杭家集这边水路方便,消息还算灵通,杭九娘也隐约听过一些杨浦县曾闹疫鬼还有城隍显圣之事。陈素说到父母遇害之事,又不免神色变得几分黯然。
杭九娘陪着安慰了几句,又有些好奇道:“那素素不想家中的弟弟和姑婆么?”
“也是想……想的。”听到这句,陈素面色忽然一阵红一阵白的,期期艾艾似乎不知该作何回答。
杭九娘似察觉自家失言,神色略有几分尴尬。正巧这时,外间有仆役禀报,说是狄五斗带人巡夜已经回来,听闻昨夜有妖魔来杭家,正要找杭九娘和家主说话。
杭九娘又安抚了陈素几句,让她歇息一阵,便转身离开。
看着杭九娘离去后,陈素一个人愣愣坐在凉亭中,眼里似泛起泪水,过了一会,又抹了一把眼角,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水喝个干净,再次拿起丈许长的大杆,走到场中,一板一眼地练了起来。
第七十六章 赖以拄其间
(这章水)
东方天际已见白。
峄山西面的山坡之上,浓烟滚滚,猎猎的火焰烧灼。
大朵大朵瑰丽妖异的古詹花在烧灼的火焰中枯萎,成会飞灰,空气里似传来了一声声哀鸣的怪响。
庞元生单手拄着环首直刀,烧灼的红色火焰映衬在他的双眸之中,看着从火光中走回来的裴楚,脸上浮现出了几丝惆怅之意,幽幽叹道:
“裴兄弟,我是禁妖司总旗,镇压妖魔,斩杀魑魅魍魉,是职司所在。你一介道人,为何要卷入进来。这世道人人皆求明哲保身,便是那些隐世的门派,不乏有神通者,可没几人如你这般?你可知道这一把火烧了这些花木,那府君定然与你不死不休!”
这些古詹花哪怕是需要以人精血喂养浇灌,但所产的花露若当真有那树妖所说的奇效,于妖魔鬼魅而言,可以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宝物。
尤其是一些大妖魔头,以此笼络下属,召集小妖小鬼,堪称不二妙法。
要是那自称府君的大妖魔得知了古詹花被裴楚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定然是不肯甘休的局面。
“不死不休?”
裴楚略有诧异地走到庞元生身边,回头看着摇曳的火光,“那便不死不休,我仇家到现在当有不少了,多一个不多。”
“噢?”庞元生略有讶然。
裴楚哂然一笑,“其一,总旗你寻仇的那位祝公子,在杨浦县被我坏了他的大事,定然恨我入骨;其二,那杨浦县县令是我所杀,还不知有没有海捕文书发下,他若有亲朋故旧,也能算是一个。其三,我来辟北县灭了两处呼啸山林的贼匪,其中一座的头领还是妖怪,想来也是被惦记上了。再多一个大妖魔,又能算什么,说不得我还要杀上门去,将这些害人的妖魔给斩个干净,一把烧了它的老巢。”
“原来杨浦县那人是你。”庞元生听到裴楚这话,登时惊讶地叫了起来。
当日那两名缇骑虽然官面上给转圜了,但报给庞元生的内情却事无巨细,两相结合起来,自然明了了内情。
裴楚也没有隐瞒的打算,只是看着庞元生,笑着问道:“总旗可要抓我?”
“我禁妖司只管妖邪之事,况且,那杨浦县令,我若在场,亦不能留。只是……”庞元生摇摇头,顿了顿,“裴兄弟你如此行事,不怕死吗?”
“死?”裴楚顿了顿,忽地笑道,“我已死过一次了,若世道安稳,苟全性命也就是了。可现在孽障丛生,我生而为人,若不是学了几门道术,这下面枉死做花肥的人或许就是我了。这世道,有人可事不关己……”
说到这里裴楚目光看向了庞元生,“亦有人拼死抗争,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各有选择。委曲求全者或许能安安稳稳活得下去,那些能够挺身站出来的,可能尸骨无存。
只是我自小听过一些人的事迹,心向往之,要让我袖手作壁上观,实难平这胸中意气。”
说到这里,裴楚看着冲天燃烧的火光,眼神微微有些飘忽。
来此世道,恍恍惚惚,见了朝廷昏聩,盗匪丛生,又见诸多妖魔出世肆虐。
覆巢之下无完卵,泥沙俱下,又去哪里独善其身。
杨浦县遭遇疫鬼的那一夜,全县不知多少人罹难,他当时能活下来,实属侥幸。
可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官府、盗匪、妖魔,上次是杨浦县,这次是辟北县,下一次又是哪里?
庞元生闻言微微愕然,随即大笑,“说得不错,正是难平这胸中意气,要杀光这世间害人的妖魔鬼魅。”
“哈哈哈……这害人的又何止是妖魔鬼魅。”
裴楚长啸一声,回首看向茫茫峄山,云在半腰,峰高刺天,忽有句子泛上心头。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
杭家集。
开阔的练武场内,呼呼的风声和娇喝之声不时响起。
一个扎着单发髻似少年打扮的小姑娘,手里握着一根长有丈许、鸡蛋粗细的大杆子,呼呼地抖动个不停。
大杆子绵软红亮,小姑娘双手抓在尾端,双手一抖整根杆子就突突乱颤。
陈素双手握着大杆子,额头见汗,一边胡乱抖动着,一边喊道:“九娘,九娘这根杆子怪得紧,我一用力,它就乱颤乱动。”
“怪就对了。”
杭九娘一身便装练功服,盯着陈素舞动大杆的动作,“你这身力气我不知是怎么来的,可劲都是散的。想要拿捏力道,就要学会整劲。不用光用蛮力,要身子力道跟着杆子走,以身带杆作蛇缠手试力。”
“懂了!”
小姑娘听完,慢慢开始调整力道,手里那一根大杆子渐渐从方才乱颤着的舞动,有了几分规律可循。
“好妹子,真是个聪慧的。这抖大杆子,整合的便是全身力道,身体要周正,身灵、步活、手合、劲整,一招一式杆子点,沾颤绞拦力横圈。”
杭九娘看得陈素从懵懵懂懂,到逐渐掌握了一点要领,双目闪烁起了异彩。
昨日陈素被送到院中时,她念着裴楚此前为乡人出头,还有牛头山一起剿匪除妖的情分,没有太多拒绝。
但其实并未多放在心上,只当是为裴楚看顾一二,直到夜间那怪鸟模样的妖魔出现,陈素一撞之下救了她一次,心中多有感激,也知道了陈素一身怪力,只是未曾整合,行动之间多有不便。
至于这怪力是怎么来的,她没有追问,这各家门派江湖上,多有秘法,探听乃是禁忌。
不过,这短短一会儿的功夫,陈素就能够摸着抖大杆的要领,着实让她惊讶,这天资比起当年她学武时,还要胜出三分。
在练武场练了一阵,杭九娘看日头渐高,天气热了起来,便朝小姑娘招了招手:“素素,先休息一会。”
“嗯。”
小姑娘应了一声,并没有马上停下,而是又细细将杭九娘方才教的抖大杆的要诀,温习了一遍,这才缓缓停下。
温故而知新,这是裴楚教给她的一个学习方式。每次学完一样东西,不管记没记住,都要重头到尾梳理一遍。
等陈素将抖大杆又演练了一遍,杭九娘引着陈素到了一旁的凉亭坐下,又有婢女仆役奉上毛巾擦拭,以及一些茶点。
杭九娘看着陈素面色微红的模样,抿了口茶,笑着问道:“素素,你怎么会和裴道长流落江湖的?”
陈素挑了一些杨浦县的事情讲了,杭家集这边水路方便,消息还算灵通,杭九娘也隐约听过一些杨浦县曾闹疫鬼还有城隍显圣之事。陈素说到父母遇害之事,又不免神色变得几分黯然。
杭九娘陪着安慰了几句,又有些好奇道:“那素素不想家中的弟弟和姑婆么?”
“也是想……想的。”听到这句,陈素面色忽然一阵红一阵白的,期期艾艾似乎不知该作何回答。
杭九娘似察觉自家失言,神色略有几分尴尬。正巧这时,外间有仆役禀报,说是狄五斗带人巡夜已经回来,听闻昨夜有妖魔来杭家,正要找杭九娘和家主说话。
杭九娘又安抚了陈素几句,让她歇息一阵,便转身离开。
看着杭九娘离去后,陈素一个人愣愣坐在凉亭中,眼里似泛起泪水,过了一会,又抹了一把眼角,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水喝个干净,再次拿起丈许长的大杆,走到场中,一板一眼地练了起来。
第七十七章 微则无声巨则汹涌
酒肆外。
人声鼎沸。
一条长街上,数百老少汉子,个个面带焦急和愁容。
街面上的一些营生这时多半都停了,只有一些实在熬不过的,才勉强开着,买些茶水炊饼之类的吃食。
“这日子往后该如何是好!”人群中有人长叹一声。
昨夜杭家九娘子被妖魔突袭一事,现在已经传得整个杭家集人尽皆知。
杭九娘虽然没事,但杭家还是死了一个家丁,据说双眼都被扣了出来,死相极惨。
那可是杭家,高门大户,院深墙高,纵然如此都无法抵挡,普通人的几扇木板土房,又哪里能防护得周全。
再加上先前牛头上牛妖一事,还有峄南村全村遇害的消息传出,更是让众人心中惶惶。
原先不过是一些盗匪贼人,就闹得不少人心有戚戚,现在妖魔之事甚嚣尘上,哪怕是一些胆大光棍的性子,到了这时候也难以自持。
若不是故土难离,这天大地大又不知能去什么地方,说不得有些人就动了念头逃走了。
好在现在还有人主事,这酒肆内的小道士,还有那个像是官家人打扮的男子都在。
大家心内虽然凄惶,但也还想等人拿个主意。
酒肆中间,一张圆桌上。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正坐着吃东西,忙碌一夜,到了这时候两人早已经饥肠辘辘。
庞元生一边吃着酒菜,不时抬头看向酒肆周遭,多半人脸上都是惊慌茫然,无声叹了口气:“裴兄弟,寻常百姓,哪里有胆气面对妖魔,此事还需要你我从长计议。”
“总旗,有的。”裴楚囫囵回了一句,头也不抬,依旧自顾自地吃着饭菜。
庞元生摇摇头,“今次不同先前,那大妖魔开府,非同一般。你也说前一次除牛妖是因为百姓以为是杀山贼,误打误撞才有此作为。知道了内情,想来这些百姓们,多半就逃遁离去了。”
他行走诸多州府县治,百姓们便温和得如羔羊一般,不要说是妖魔了,就是贼匪都没几个相抗的,三五贼匪就敢在村镇作恶称霸之事不知凡几。更不用说面对妖魔鬼魅之事,多半都是束手待毙。纵然其间有胆大的,也就少数那么几个懂些术法武艺的。
“吁——”
一阵勒马声响起。
几匹健马从远处疾驰而来。
众人纷纷让开道路,叫嚷了起来。
“是五斗兄弟来了。”
“杭家老爷也过来了。”
喧哗声里,狄五斗率先下了马,在他身后杭户伴着杭小辛和几个家丁,一齐走入到了酒肆内。
裴楚听到了外间动静,放下碗筷站起身朝几人行礼,一旁的庞元生并没有动弹。
“裴兄弟。”
狄五斗大步走进酒肆内,朝裴楚招呼了一声,也没理会庞元生,只是又跟着朝站在旁边的周五见礼。
等几人落座,简单寒暄几句,狄五斗就迫不及待地将杭九娘昨夜遭遇了妖魔一事告于裴楚,又有杭家家主和杭小辛从旁补充了一二。
然后又说起一桩狄五斗昨晚巡夜事遇见的,在距离杭家集七八里远的一个村子内,有怪物卷了一个孩童遁入山林,众人追之不得。
一番话说完,裴楚听得眉头紧皱,一旁神情淡漠的庞元生也停下了筷子。
等裴楚将从树妖口中探得的消息一一与几人说了,杭家家主杭户差点一屁股跌到了桌底下,好在一旁伺候的杭小辛见机得快,急忙拉住,但饶是如此,依旧是冷汗涔涔。
这辟北县峄山有一些山精鬼魅作祟也就罢了,如今有大妖魔出世,开府娶亲,引得周遭各方魑魅魍魉汇聚,这消息听得着实让人震撼。
酒肆内一些旁听的赖纤头、周五等人,一时都是面色发白,一头妖魔几百人汇聚能仗着胸中血勇,还敢拼一拼,可现在听得这峄山将汇聚不知多少精怪,众人登时心内发慌。
“裴兄弟,那如今应该如何是好?总不能让我们这些人都逃了去吧?”
狄五斗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越是到了如此时刻,他反而越能沉得住气。双目灼灼地望着裴楚,似乎想知道他作何打算。
众人闻听此言,亦是齐刷刷地将目光投递到了裴楚身上。至于一旁的庞元生,哪怕他看着像个官身,众人虽然客气,但并不熟悉。
此刻,众人看着裴楚生怕他说出些无可奈何,各自逃命之类的话来。
裴楚是个路过的道人,一走了之自然可以,其他人生于斯长于斯,想要逃都不知能去哪里。
裴楚看了庞元生一眼,目光又扫视过众人,最后落在狄五斗的脸上,凝声道:“逃是逃不了的,我能逃,庞总旗能逃,这杭家集五七百户人家,这周遭百十个村子,都能逃吗?”
说到这里,裴楚又顿了顿,“为今之计,便只有杀上峄山,灭了那妖魔才是正理。三日后,那峄山府君开府成亲,汇聚诸多妖魔,正是一网打尽的时候。”
“可……可那是妖魔啊!”杭家家主杭户面如土色,喃喃说道,“满山的妖魔啊……”
一旁的庞元生听到这话,撇嘴嗤笑一声,目光看向裴楚,似乎在说早知便是如此。
这时,狄五斗却豁然站起身,大声吼道:“妖魔又如何?那牛头山的牛妖不也被我们大伙合力之下给杀了。”
“说得好,五斗兄弟。”
站在桌旁的周五跟着大声附和道,他本就是有热血之人,现在身怀一牛之力,胆气更壮三分,“妖魔又如何,它们要害人,我等莫不是就要洗干净送他嘴里去。”
“周五哥说的是,即便要逃,我们又能逃哪里去?那峄山前些时候就听说又闹鬼怪事,不想是有大妖魔开府,如不把这祸害除了,我等真要做那口粮不成?”
这次应和的是站在周五后面一桌的赖纤头,上次杀牛妖后,他名气大涨,在杭家集泊头威望更隆,心中虽有忐忑,但也明白这等生死存亡的大事,不肯豁出性命去拼上一场,往后如何能够有个活路。
“是啊,咱们又不是没杀过妖魔,怕个甚,总要拼上一场才是。”
这话却是杭家家主杭户身后的杭小辛说的,他虽是家生子仆役身份,但颇有胆气。
酒肆内的话,这时也传到了外间。
许多等消息拿主意的汉子们,也议论纷纷了起来。
听到这峄山有大妖魔现世,众人又是惶恐又是不甘心。
“总不能让我老母妻儿沦为妖魔口粮!”
良久,有人高声呼喊了起来。
“大家且想想峄南村,全村死绝了,难道我等也想步此后尘耶?”
街道上的鼓噪声渐渐大了起来。
来的青壮汉子,其中不止有杭家集的,也有周边村子的。
听此一言,更是个个双目赤红。
他们不比杭家集这般是大村镇,很多几十上百户的村子,早有受到一些鬼魅事的烦扰。
又有想到当日牛头上,众人合力制服牛妖,漫山遍野大笑狂呼,只觉胸间豪气似要胀开。
酒肆内。
杭户听得周遭呼喊声不断响起,面色稍稍好了几分,伸手从圆桌上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下,幽幽道:“我杭家在此地百余年,祖宗基业在此,子孙不孝,亦不敢轻弃。山贼斗过了,牛妖也斗过了,现在就再去斗一斗那些妖魔便是。”
“有杭家老爷这话,我等也是豁出性命去,终究要为儿女们搏上一条性命的。”
“山贼不怕,妖魔也不怕。”
人群里的鼓噪声越发激烈了起来。
在场的诸多人,虽然有一些心有热血,愿意跟着周五赖纤头等人,但多数还是得看这杭户家主拿主意的。
这也是封建时代避不开的,杭家在此地经营,不论是佃租种地还是做买卖行生意,都是杭家的产业。
“终究不过是个死罢了,可纵然要死,我也不愿意窝窝囊囊离了乡土,到他人处受那白眼闲气。”
“其他人我是信不过,可有五斗兄弟领着,有裴道长在,有周五哥同去,我就豁出这百十斤了。”
“峄南村有我远房族兄,如今都殁了,我也该为他仇。”
“杀妖魔,杀妖魔……”
鼓噪之声,最初在酒肆内响起,渐渐的从酒肆内传到了外间的界面上。
许多等待消息定计的汉子,一时变找着了主心骨一般,高声呼喊了起来。
背井离乡逃离此地,自然是个道理。可他们又不是杭家那般大户,真要去了其他地方,以后没钱没地,又靠什么糊口谋生。
即便有亲戚投奔的,这年头又真有多少能够完全容纳各家各户一大家子的。
声音越来越大,到后面整个杭家集里已经全然是呼喝之声。
有妇孺老人听着这动静,不知所措有之,默然垂泪有之。
但又能如何?
“总旗!”
酒肆内,裴楚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看着场面热烈了起来,再度转头看向庞元生,“我百姓不是羔羊。水有温润柔和,亦有狂澜波涛。微则无声,巨则汹涌。”
庞元生脸色变化,愣愣坐了好长时间,耳畔听着那震天动地的呼喊声,最后长叹一声,“是我浅薄了,生民百姓,纵无武功术法,可一腔血性也不输我。”
“我等护卫乡土,自不让于人。”
狄五斗听得此言,立时高声应道。
“护卫乡土,不让于人。”
周遭附和之声更是接二连三的响起。
庞元生笑了笑,一步迈出,吸引了众人注意力,朝着杭户还有周遭众人行了一礼,“烦请诸位这几日多准备些黑狗血、黑驴血、公鸡血,再有金汁之类的污秽物多多备齐。”
说着又朝狄五斗道,“五斗兄弟请整顿青壮,我禁妖司有一门合击连用之法,虽是仓促,但或也能抵用一二。”
最后,庞元生才望着裴楚,“你我二人,自如先前一般。”
裴楚点头微笑,“杀入贼巢。”
第七十八章 夜色将临
日头西斜。
杭家集里里外外热闹非凡。
铛铛铛的铜锣敲打声不绝于耳。
来来往往的人声鼎沸,吵吵嚷嚷,仿佛年关赶集的喧嚣场景。
周遭十几个村镇的人手汇聚在集市外开阔的平地上,鸡鸣犬吠,牲畜嘶鸣。
一棵又一棵粗大的桃树被砍了下来,有木工精湛的老人带着五七个青壮,正忙着劈砍枝叶,将这些桃木制作成箭矢和长剑之类的武器。
在一处稍远距离些的下风口处,则臭气熏天,令人作呕,有三五个汉子口鼻蒙着厚厚的毛巾,正在熬着金汁。
一些刀枪铁叉之类的武器,成列在一旁,不时有人将这些武器放入金汁之中浸泡。
在其不远处,又有人以木头、藤蔓或者篾片制作木盾、藤甲竹甲之类,如有朝廷的官员经过,看到此时场景,非吓得心惊胆寒不可。
这些藤甲竹甲虽不比银鳞甲之类的坚固,但一个人穿上之后,普通的刀剑想要破防也不容易,而且这些藤甲竹甲轻便耐用,跌倒摔打之类的亦能有效的防护自身。
大周民间不禁铜铁刀枪之类的武器,但强弩、甲胄素来不许私藏,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也管不了这些顾忌了。
一处空地上,此时几十个赤膊的汉子拿着绳索棍棒等器具,正围着一头被人牵出来的黑驴。
“这……这真要杀了啊?”一个老汉摸着黑驴的肩背,眼里隐有泪花泛起。
人群里一个颇为壮实的汉子走了出来,一幅屠夫打扮,听到老汉的话,不由叹了口气:“张老哥,左近十几个村镇,就只有你家养了黑驴。”
“我……我只是舍不得。”张老汉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眼睛,又伸手拍了拍驴背,“这牲口养到这么大,可不容易,我这犁田拉货都得靠着它。”
“张老哥,这不没法子的事情,你这黑驴是好,可杭家也出了银钱与你,再不愿意你换头其他毛色的迁回去也成。”那屠夫打扮的汉子又说道。
“不是这个道理,我老汉虽没什么钱财,可一头牲口……舍,舍便舍了罢。”张老汉摇摇头,默默站了一会,狠狠一转身,朝着人群里走去,“陈屠户,你动手便是。”
看着张老汉矮瘦的身影离去,人群里有叹息声响起。
“这老汉是个通情理的,听说他前些时日有个孩儿,就是遇了鬼魅阴邪,生了大病,后来救治不回来了。”
“可不是,不止这张老汉,那李家大哥的一个侄儿,好像也是迷在了山里,至今都找不回来。若说虎豹豺狼,总能找回些痕迹,可遇着鬼魅妖邪,那是一块骨头都不知去了哪里。”
“莫说这些了,李屠户,不要耽搁了,黑驴血小心些,可别浪费了。还有驴蹄子,这东西据说也能辟邪。”
……
犬吠声一阵接一阵的响起。
“爹爹,求你了,别杀二黑!”
骤然一声凄厉的小孩哭嚎响起。
人群当中,三四个拿着棍棒的汉子正围着一条系在木桩上的黑狗。
黑狗蜷缩在地,呜呜低鸣,一个**岁的孩童趴在黑狗身上,哭得稀里哗啦的。
“乖儿,快让开。”
其中一个拿着长棍的汉子双目泛着红光,看着那孩童道,“非是爹爹心狠,也不是被谁逼迫,只是……只是若不杀这狗,哪里来的黑狗血,往后又怎么护你平安?”
旁边围着的众人一时都心有戚戚,有一年长些拿着木棍的汉子见状,走到场中,一把将孩童拽了起来,抱在怀中。
小孩在那年长汉子手里,挣扎不断,放声大哭,“爹爹不要杀二黑,爹爹不要杀二黑……”
趴伏在地上的黑狗骤然竖起汗毛,呲牙裂嘴,似要撕咬,拿着棍棒的汉子则高举起木棍,就要朝着黑狗打去。
“等等!”
庞元生骤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大声喊道:“取黑狗血不需杀狗。”
那汉子愣了愣,认出了庞元生,问道:“真的?”
庞元生郑重点点头,朝着周遭的众人拱了拱手,“狗,是至阳之畜,所用之黑狗血,能破法辟邪,但不用屠宰,只需从割后腿取一些便可。”
“太好了。”
人群里不少人听得此言,一时皆是松了口气。
旁边那哭喊着的孩童已经挣脱了出来,泪眼婆娑,一把抱住了黑狗。
……
“是庞某小觑了百姓。”
人群外,庞元生看着里面哭喊声小了下去,反而不断又安慰声响起,无声叹了口气。
裴楚站在庞元生身边,目光则看着另一边那张老汉没入人群的萧索背影,愣愣站了良久,有莫名情绪,溢满胸膛。
这不是他那一世里听过的什么“我真有一头牛”的笑谈,在这方世界,一头大牲畜于杭家那样的大户,或许不算什么,可对于升斗小民而言,当真是家中最重要的财货,能抵几个壮劳力,一声“舍便舍了”,实让人生敬意。
时间已经到了第三天,这几天夜里裴楚和庞元生两人跟随着枣红马,在周遭的村镇有不断转悠。
其间有遇上了一些游魂精怪,二人随手除去,只是不知是那峄山府君并未收到古詹花被毁的消息,还是开府娶亲在即无暇理会,反而没有被那峄山府君找到头上。
“裴兄弟,庞总旗,二位一夜辛苦。”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狄五斗身穿一袭单衣,肩上扛着一根两丈长合抱粗的巨木,腋下还夹着一根稍细一些的木头,神情自若地走到裴楚和庞元生两人面前。
“好气力。”庞元生看着狄五斗举重若轻的模样,赞了一声。
“不敢当总旗夸赞。”
狄五斗笑了笑,两根巨木在身,似乎浑如无物,随意地扔在一边,继续说道,“总旗所言的合击之法,我已经带人演练了几回。”
“噢?”
庞元生略有讶然地看了狄五斗一眼,狄五斗在他看来,天生神力,确实有猛将之姿,不过能够这么快让一帮乡民学会合击之法,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乡民青壮的演练并不在这里,而是在杭家的一处宅院,主要人手是杭家的家丁和一些此前杭户收拢的山贼。
庞元生除了第一日去教导了合击之法后,之后并没有再去看过,于他而言,其实常人见到妖魔能不吓退就已经不错了。
狄五斗却将目光看向一旁的裴楚,笑道:“这还多亏了裴兄弟教我排队列和以挽裤脚分清左右。”
“不想裴兄弟还懂得战阵之法。”庞元生闻言目光转向裴楚,眼神越发惊奇。
“我哪懂什么战阵,不过是教排队和分清左右。”
裴楚摇头失笑,庞元生的禁妖司合击之法,还是颇为复杂,强调三五人小队的配合,然后各个小队又结成大队,互为犄角。
这是战阵之法,禁妖司最初就是从军中选拔组建,后以甲马符箭环首直刀镇压天下妖邪,用的就是军阵手段。
以杭家集周围的乡人青壮想要短时间学会并不现实,不过懂得前后排队分得清左右,至少还是能有一点配合。
这里面裴楚只是和狄五斗简单说了,具体还是狄五斗颇有指挥带兵的才能,两三天时间能出点效果,算是不错了。
裴楚抬头看了看天色,虽夏夜昼长,此刻也快要日落西山。
从怀中掏出了几张符箓,递给了狄五斗和庞元生两人道:“庞总旗,五斗兄弟,我这有几张符箓,二位请收下。”
两人从裴楚手里结果符箓,一时都是颇为惊异。
简单地询问了裴楚如何使用之后,也没有探寻,这是道术仙法,两人自知忌讳。
裴楚看两人拿到符箓,心中也是希望能够增添几分助力。
这几张符箓都是裴楚这几日画的,其中给庞元生的是“避箭符式”和“避火符”,两人要杀入妖魔巢穴,少不得需要这个。而给狄五斗的则是“丹符式”,有了“丹符式”的轻身之能,狄五斗的战斗力当能再上一个台阶。
他最近并无太多时间画符,更不用说修炼《三洞正法》,只是颇为奇特的是,也不知是“九牛神力”的道术改善了体质,还是道法修行随心,反而进境不错,已经开始练第二处脚下的涌泉穴。
这一夜要杀上妖魔巢穴,裴楚也是尽可能的多做了准备。
“多谢裴兄弟,裴兄弟有神符送于我,我亦有东西借给二位。”
庞元生将裴楚给的符箓收好,忽然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很快,枣红马的身影从远处出现,神骏飞扬的姿态另杭家集周围的乡人都忍不住惊叹出声。
庞元生从枣红马上解下了两把环首直刀,一把交给裴楚一把递与狄五斗,“刀有龙虎气,原为我两位下属所用,是禁妖司登记造册之物,我不能赠予二位,只能借用。”
裴楚接过刀,轻轻拔出半截刀身,耳畔隐约能听到龙吟虎啸之声。
刀中有龙虎气,鬼魅妖邪辟易。
裴楚握着环首直刀能够感觉到,这龙虎气是蕴藏于刀中,并不影响他的道术和符箓奇效。
破法伤敌,只会在刀身及体时发挥作用。
这也是禁妖司以环首直刀配甲马之术的原因所在。
狄五斗将环首直刀挂在腰间,看着裴楚和庞元生两人,笑道:“我没什么东西可送二位,只有请二位饱餐一顿。”
“足以。”裴楚和庞元生两人一齐大笑。
铛铛铛的铜锣声响起。
西边,日头渐渐垂落山腰,只有火烧云染透半天。
夜色将临。
第七十九章 峄山赴宴
夜。
峄山山脚。
风声呜咽,鸟兽绝迹。
两道人影自远处大步而来,到了山脚下不远的一棵老松树下,顿住步子,望向远处。
晦暗的夜色里,巨大的山峦仿佛绵延广阔,高耸参天,一眼几望不到边际。
四下俱静,周遭一派荒凉之境。
隐约间可看见,山脚有一处破败不堪的茅草屋,像是供人歇脚的茶水铺子,只是无灯无火,看着就破败不堪。
庞元生微微抬起头,夜风扬起他身后的披风,露出了背负在身上的大弓箭囊和腰间的环首直刀。
他的目光依旧凌厉如电光,只是沾了一脸的大胡子,又多了刀疤,面容不复往日的坚毅沧桑,反而颇为丑陋狞恶。
双目扫过远处安静得过分的荒山密林,忽然笑道:“裴兄弟,莫不是我们来得早或者来太晚了?”
裴楚峨冠博带,大袖飘飘,一身道服裁剪如棕叶,面上似敷了层粉,颇有几分方外人的出尘之意。听到庞元生的话,也是轻笑一声:“不早不晚。”
两人都经过了一点乔装,变化不算太大,但二人行迹只漏过一两次,如不是特别被记住气息,乍然见到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裴楚从腰间一侧解下一个找来装饰的葫芦,又在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了一张符箓,笑着看向庞元生,“总旗可需要符箓?”
“不敢再多用裴兄弟神符。”
庞元生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反问裴楚道,“裴兄弟可要试试我这禁妖司秘药?”
“得借龙虎之刀,亦不敢徒耗灵药。”裴楚跟着摇头。
说完,两人一齐大笑。多次夜间追索妖魔鬼魅,彼此都知有夜视之法,这会不过是笑谈几句。
裴楚掌心劳宫穴法力沟通手中的“开天眼符”,立时无风自燃起来,在掌心成了一片飞灰,伴着葫芦里的清水仰头喝下。
庞元生亦是将手中的小瓷瓶倒了几滴液体在手心,跟着往眼睛一抹。
登时——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场景,再不复方才那边荒凉僻静。
那黑漆漆的茅草屋茶铺子,倏然间变成了一处灯火灿烂的客店所在。占地宽广,两三层楼高,青砖红瓦,各种灯笼火焰照得周遭明亮一片,好不华丽。
店前人流往来如织,有人流车马不时从远处驶来。店内有呼喝饮酒作乐之声,隐约可见莺莺燕燕。
有山精鬼怪化成的男子,学人拱手作揖,有鬼魅游魂变幻的女儿家,弄姿搔首,又有化作老妇、书生、孩童的,絮絮叨叨,附庸风雅,吵吵嚷嚷。
其间,更又一些衣着平常的左道人类修士,与妖邪混杂,大笑连连。
“真是个人间鬼蜮。”裴楚远远看着那客栈店内外的场景,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景象,如果不是亲见,恐怕都想不到这世间会有如此之多的怪异妖邪。
又看向旁边的庞元生,道:“此处当不是那赵府君的宴席所在吧?”
“应该不是。”庞元生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淡淡应道。
他心中的波澜比裴楚更甚,远处客栈所见的妖邪虽然大多未成气候,可骤然冒出这般多,还是令他心情有些起伏难平。
不过,眼下并非计较这些游魂精怪的时候,而是要找到那赵府君的洞府宴客所在。
今夜两人杀上妖魔老巢,但也不可能真一路莽上去,不说二人有没有那个能耐,纵然是有,那赵府君将居所掩藏,又或者逃遁离去,这峄山茫茫,也没地找去。
“二位可是要前往赵府君处赴宴?”
就在裴楚和庞元生两人打量着眼前的场景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说话的声音。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猛地一惊,倏然回头,手已放在了腰间,做好了拔刀准备。
只是当看到了身后所见,两人动作又稍稍顿了下。
在两人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童颜鹤发,白须飘飘的老者。
裴楚眼中有讶然之色,他现在耳聪目明,一般周遭两三丈距离有人靠近,都能感知到响动。
可偏偏这老人走近毫无所觉,行走之前轻飘如纸绢人一般,无声无息。
而且以裴楚的“目知鬼神”道术,也看不出这老人身上有什么阴煞气息,并非鬼魅妖邪之流。
一旁的庞元生眉毛跳动,显然以禁妖司秘药洗练双眼,同样看不出这老人的来历。
老人却浑然没有在意二人的警惕一般,一张精神矍铄的面容上满是笑容,冲着两人稽首作揖:“山野修士孙敬斋,见过二位道友。”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相视一眼,似有默契。
庞元生上前一步,还礼道:“在下姓庞,通几门法术,村夫一个。这位道人姓裴,是我好友。”
“得见二位高贤,幸甚幸甚。”
老人听得庞元生这么一说,眼睛亮了起来,又是行了一礼,笑道,“庞朋友,裴真人,二位可是去赵府君处?”
“自然。”庞元生回道。
“可同往乎?”老人又问。
“可。”裴楚轻轻颔首。
“今日有幸,路有同行。”
老人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见裴楚和庞元生两人似有不解,笑道:
“二位不知,余弃家学道三十年,得辟谷之法,漱其口,清其肠,饿死诸虫,以汤涤之,自以身渐轻清,可服气御风而行。然,修行之路,漫漫无涯,难觅知音,今次接了赵府君帖子,亦不过是想寻觅一二道友,探寻这修道妙法。”
听到这里,裴楚和庞元生两人心中虽还生疑,但皆做恍然状。
庞元生在禁妖司中多有接触过旁门左道卷宗,知晓这世间求长生问道者众,这老人话中或有不实之处,却也并非少有,轻轻点头:“辟谷之法,庞某亦有所听闻,只是入道不易,孙老先生能得真法,着实令人艳羡。”
裴楚在一旁静静聆听着这老人说的辟谷之法,心中也有些好奇。
如对方所言是真,那还真是个求道之人,且方才悄然无声靠近二人身边,应该就是前面说的服气御风的能力。
孙敬斋面露得意之色,看着庞元生和裴楚笑道:“辟谷之法说易也易,说难也难,不过是看人根气念头。心无所寄,求静反动,自是不成的。”
说完,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庞元生和裴楚,似乎等二人说话。
裴楚和庞元生自是明白,这老人主动抛了自家修行之法出来,又邀同行,也是想听裴楚和庞元生两人说说修行之法。
庞元生正在凝眉沉思,不知该如何开口间,裴楚已经抢先开口,揽过了话头:
“修真修真,炼假成真,我和庞兄二人虽凡俗有别,求的却是同一成仙之法,所谓练气十层,筑基十重,结丹十境,又有丹成元婴,化神,炼虚,合体,大乘,渡劫诸多境界,最后举霞飞升,得证大罗。”
“这……这这……”孙敬斋听到裴楚一番境界划分,先是愣了愣,接着面露狂喜,看着裴楚仿如亲人。
庞元生听着也是一愣,目光幽幽看着裴楚,似乎初次相识一般。
“道……真人……”
孙敬斋期期艾艾,似还想再开口。
裴楚大袖一甩,望向一旁的庞元生,笑道:“庞兄,时日不早,我等还是要去府君处赴宴。”
“余为二位道友引路。”
孙敬斋脚下一动,抢到前面,一边走一边说,“这赵府君宴席在山中大殿,下边这客栈只是招呼些游魂小精怪,只是我等上山,却还需到这客店中寻一小厮领路。”
裴楚和庞元生
几人脚步飘然,走向那灯火阑珊的客栈。
“府君喜宴,来往的客人,皆可来店中歇脚,饮一杯酒,食一碗面。”
客店外间的道路上,有小厮迎来送往,吆喝声不断。
看到孙敬斋领着裴楚和庞元生几人,这小厮机警得很,连忙朝客店里面高喊了一声:
“白婆婆,又来贵客哩!”
第八十章 索贿
客店前。
“白婆婆,有贵客到哩。”
小厮冲着客店呼喊两声后,赔笑着想要靠近,看看能不能从裴楚、庞元生几人手里讨得一点好处。
这也是主人家大宴,其他客人到访的应有之意,这满山的鬼魅游魂可不就盼着这天。
只是,这小厮稍稍靠近了裴楚身边,立刻变了脸色,似有些承受不住,不得不退了开去。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皆可见阴邪,稍一打量就看透这小厮身形不实,原身像是个面容扭曲、后背有多处凸起溃烂的小鬼。
两人站在店前,也不在意那小鬼似惊似惧的窥探,这峄山山脚下的这处客店,此刻鬼魅妖邪怕是有数百之数,其中能幻化的看着还算好些,少数不能幻化的,如此前二人所见的那绿毛怪一类的精怪,面目狰狞,丑陋不堪,几乎无法入眼。
不过相比之下,此刻反而是裴楚和庞元生两人,站在往来的怪异妖魅间,颇为扎眼。
尤其是裴楚,最为招得路过的一些眼神逡巡。
庞元生人气虽重,可看着丑陋狞恶,又有一股肃杀之气,多少还有几分杀人无算的左道人士的感觉。
而裴楚一身道装,看着是有出尘之态,可他自得了“九牛神力”的三分有二后,气血滚滚,远超常人,于一般游魂精怪,宛如火焰烈阳,不可逼视。
但对一些境界不低的鬼魅妖魔,又如灵药仙丹。
好在能有几分本事的妖魔,多半灵智通透些,知道此处是赵府君待客的所在,不好造次。
再就是它们多少懂得生人敢大喇喇站在这诸多鬼魅妖邪中,定然是邪门妖法的强人。说不得还懂些拘魂夺魄炼制丹器的手段,可不敢把自家给送了去。
三人等了一阵,孙敬斋站在一旁似有些不耐,瞪了一眼退得远远的小厮,“怎地这般怠慢,还不去催一下那白婆婆,我与这二位贵客还要上山去府君处赴宴。”
那小厮斜睨了裴楚几人一眼,又缩着脖子瞅了瞅灯火灿烂的客店,无奈道:“小的已经喊了,可婆婆不出来,小的也没办法。店里小的是不敢去,那看门的白面皮凶恶得紧。若是能与小的……”
“休要多言。”
孙敬斋面色不虞,似知道这小厮想说些什么,转头看着裴楚和庞元生道:“真人,庞朋友,不如我等先且进店中等待,今日能遇见二位高贤,此行已然非虚,只是既收了帖子,却不好中途离去。我听说这赵府君有奇珍花露,服之能益寿延年,正好开开眼界。”
裴楚悄然瞥了庞元生一眼,跟着点点头,又问道,“孙道友莫非也是第一次来?”
“正是第一次。”孙敬斋点点头,又感叹了一句,“大道独行,何其寂寞,正想结交三五好友,恰逢那日有军汉路过我家门,赠了我一张帖子。”
听到此言,裴楚和庞元生又是相视一眼。
两人这时已看得透彻,这赵府君宴客,分成了几等,这些下等的妖魔鬼魅,大抵就只能在这客店之中讨点酒水吃食,想要真正参加大宴的,当是要有点来头才行。
只是这孙敬斋,二人一时倒有些说不太清楚。
会收到这赵府君的帖子,想来不会是什么善类,只是听言谈口吻,又像是个痴迷修道的。
且说的辟谷之法,不论正途与否,也是人身才能修炼修行,不像假话。
心中有些怀疑这老儿或许有其他心思,不过裴楚和庞元生都是胆大之辈,本就是为找到那赵府君的麻烦,一些枝节也不做太多计较。
三人前后进入到了客店之中。
一阵喧哗声骤然在耳边响起。
外间虽感觉热闹,但大抵有些游离,到了客店里,才真是感受到那种吵嚷嚣杂。
大堂上坐着三五十号衣着各异的人形模样的豪客,衣衫半解的妖冶女子端着一碗碗汤面,穿梭其间。
一见到那汤面放在桌前,这些衣着各异的客人,登时恶狗扑食似的,双手并用,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裴楚匆匆扫了一眼,“目知鬼神”的道术再起效用,看透了那些汤面并非真正的吃食,面条是头发,拌料是蠕虫,又有眼珠骨头之类的物件,直让人作呕。
唯有那孙敬斋,似乎全然看不出这些面食和在座高朋客人的异状,只是敲打了下店门旁坐在一张矮凳上的一个面皮白净的干瘦汉子,喊道:“那白婆婆去了哪里,快快叫她出来,我等还要她带路上山去那府君处赴宴。”
这话一说完,大堂当中正在吃面的诸多客人登时动作一顿,齐齐放下手中的碗,盯着孙敬斋看。
那面皮白净的干瘦汉子站起身,看着孙敬斋和裴楚几人,语气生硬道:“你这几个生人也敢赴府君的宴席?”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心中一凛,下意识摸上了环首直刀的刀柄,做好了厮杀的打算。面前这干瘦汉子在其他人眼中或许平常,在二人眼里却是阴气深重,显然不是一般的游魂小鬼。
孙敬斋不急不缓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薄薄的简帖,道:“这是你家府君派人发于我的请帖。”
“这是三等客人的帖子——”
那面皮白净的干瘦汉子扫了一眼孙敬斋的帖子,轻轻点头,“一等、二等的客人自可上山,这三等嘛……”
那干瘦汉子话锋一转,忽地看着三人道,“我在这店中迎来送往,辛苦的紧,三位若想上山,不知可有贴己于我?”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听得一愣,不想这客人还分了三六九等,不过又扫了一眼这客店里的妖邪鬼魅,一时倒是又有些明了。
此前,那树妖曾说府君大宴有赠送花露,不少邪魔精怪之流也是冲着这个来的,自然会划分档次。
前一二等的客人应该属于邀请之重,自然会被请上山去,这三等客人,想来并不受重视,若要上山,却还需要过这些小鬼一关。
面皮白净的干瘦汉子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一番,又道:“若没有倒也好说,几位都是生人,我这店中的汤面还缺上几碗,留下一位便可。”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闻言瞬间就要发作,就听前面的孙敬斋笑道:“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进个大户人家的府院,也得打点门子。”
说着,孙敬斋又回头冲裴楚两人笑了笑,“只是这打点也得使对了钱。”
这话说的却是之前那个招呼的小厮。
孙敬斋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一指高,看着黑不溜秋的瓷瓶,扔给那面皮白净的干瘦汉子道:“瓶内有几滴老泉之水,不是凡物,我往昔洗涤脏腑所用,且送于你,莫要再耽搁了。”
那面皮白净的干瘦汉子接过瓷瓶,掂了掂,嘿嘿一笑,接着转头狠狠砸了砸柜台后方的一扇木门,“老虔婆,滚出来,快带贵客去府中。”
“唉,来了。”
面皮白净的干瘦汉子话音一落,客店里间,登时有一苍老的女声响起。
一个面如橘皮的白发老妇,穿着一身红绿大袄,手拿绣绢,抹着嘴角地走了出来。
看着裴楚和孙敬斋等人,手里的绣绢挥了挥,笑容灿烂道:“贵客临门,多有怠慢,且随老身上山。”
“哈……”
裴楚看着进入客店中的种种景象,心中不由轻笑,“这鬼蜮森森的妖魔世界,倒真是怪诞离奇。”
第八十一章 洞天福地
“有客到。”
客店外,小厮的高呼声再次响起。
裴楚和庞元生以及孙敬斋三人刚跟着那白发婆婆走出店门,便看到一个皮肤黝黑壮硕的汉子,浑身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走上了一个四人抬的舆轿。
舆轿两侧,四个在常人眼中只是身穿红衣的壮汉,在那皮肤黝黑冒着水汽的汉子上了轿子后,登时其喝一声,抬起轿子快步朝着峄山之上跑去。
“那是府君贵客黑水大王,此次乃是代越江之主来庆贺我家府君开府和成亲的哩。”
走在前面的白发婆婆回头冲着几人介绍了一句,浑浊的老眼又在三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裴楚和庞元生身上,略有愁容道,“这两位贵客人怕是乘坐不得步辇。”
“老妈妈,你这是什么话?”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尚未开口,孙敬斋已经率先跳了出来,“真人和庞兄,皆是有道之士,如何乘不得这轿子?”
“贵客莫怪贵客莫怪。”
那白发婆婆连忙赔笑,看着孙敬斋道,“敬斋先生自是乘得的,只是……另外两位客人,人气深重,血肉凝沉,恐怕孩儿们抬不得二位。”
“那也无妨,我二人都有神行之法,跟着你步辇上去便是。”庞元生摆摆手道。
他在这客店已经呆得厌烦了,生怕一个气性按耐不住就将周遭的妖魔鬼魅杀个干净。
裴楚亦是跟着点头,他两人又不是真来做客的,庞元生有甲马之术,他有“丹符履水”,只要能找着府君洞穴,走上去便是。
“不成不成。”那白发婆婆却摇了摇头,“二位虽是不凡,可这么自己去,恐到不了府君府邸。”
说着,不等裴楚和庞元生两人在说话,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木盒一样的物事,朝着地上一扔,倏然之间,化作了一辆两马拉乘的马车。
马是木马,但昂然嘶鸣,栩栩如生。车是华车,雕花涂漆,上有华盖,刚好有两人乘坐的座位。
裴楚和庞元生看着这车马都是吃了一惊,不想这白骨老太,还有这等宝物。
两人前面见到这白发婆婆时,就已经看出这人本相是副白骨架子,包括方才讨要好处的那面皮干净的枯瘦汉子,也是一样,不算妖类,更接近于鬼物。
“妙啊!”孙敬斋看到着骤然从一个巴掌大小盒化成的马车,忍不住惊声赞叹。
白发婆婆似乎颇为满意几人的神情,笑着道:“此乃我家府君好友所赠,今特交于我,迎送往来浊气沉重之客人。”
这点裴楚倒是知道,之前就见过几个左道修士在客店中出入,有**身躯的,肯定不止他们二人。
白发婆婆说着,伸手请裴楚和庞元生上车,另一边也有轿辇备下,邀孙敬斋上轿。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这奇异的马车。
那白发婆婆自走到驭者的位置上,轻轻一甩动缰绳。
两匹木马嘶鸣一声,迈开四蹄,飞快地朝前奔走了起来。
转眼间,裴楚就觉得两侧景物飞快倒退,明显马车的速度不慢,但又不见颠簸。
沟壑山涧,宛如平地。斜坡陡峭,亦不能使得车马慢上半分。
一路沿着荒蛮的山野,急速飞奔上山。
差不多过了片刻功夫,马车到了半山腰处,裴楚和庞元生两人看着前面的景象,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
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是绵延不知多宽多远的浓郁的浓雾,雾气中有丝丝缕缕混杂着的阴煞之气。这样的场景,怕是大日凌空,都难以驱散。
马车在外徘徊奔走了一阵,倏然间,前方的白发婆婆又是甩动了一下缰绳,马车忽地冲入到了一团浓郁的阴煞雾气之中。
最初还是茫茫一片,耳边似有风声呜咽,鬼哭狼嚎的怪异声响。
不多时面前的场景忽地变幻,上下天光一色,骤然开阔起来,一条开阔的黄道出现在车马前方。
随着车马的前进,映入眼帘的是一处极为广大的洞天福地。
青松茂盛,翠柏森森,有茂林修竹,垂柳夭桃。
一条碧溪如黛,环绕流淌,绿水之上是石桥石栏犹如白玉,又有曲折阑干,朱甍碧瓦,画栋雕梁,堪称一处人间绝境。
“客人请下车马。”
前面的白发婆婆已然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冲着马车上的两人说道。
裴楚从马车上下来,对于这峄山府君的洞府所在美景,却没有太多探寻的心思,只是第一时间回头朝来时的路子望去,烟气淼淼,隐约可见地上一条宽阔平整的黄道,再想要细细辨别,却不太可能。
一旁的庞元生面色也不是太好看,来之前他也没想到着藏在峄山的大妖魔,竟开辟了这样一处地方。
若是之前他和裴楚两人贸贸然上山,没有找寻迎宾的小妖游魂引路,恐怕三五天也不一定能找到这里。
只是眼前的景色越美,楼台府邸越金碧辉煌,庞元生的心中就越加发紧。
裴楚心有所感,拿眼睛看向庞元生,笑了笑,也没说话。
两人已经到了这里,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再退出去。
只是,这处号称府君的大妖魔洞府,饶是以裴楚前后两世的见识,一时也不免有几分惊叹。
“裴真人,庞兄!”
这时,灰雾之中一架步辇跟着出现。
步辇上孙敬斋远远看着裴楚和庞元生两人,就大声喊了起来。
等孙敬斋下了步辇,那白发婆婆架着神异的车马和充作轿夫的众多汉子便自离去。
再回头看时,就见黄道延伸约三四十丈远的尽头,是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大府邸,朱红大门敞开,有小厮左右听人使唤,女婢十多个分作两排,衣着艳丽,捧着五色鲜花左右站立。
“几位客人,这边请。”
一声如黄鹂出谷的女声在几人耳边响起。
两个娉婷少女款款走到了几人面前,行了一个万福,然后朝前引路。
孙敬斋脸上满是笑容地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嘴里啧啧有声:“真仙境也,求仙问道三十年,今日才得缘来仙家宝地哉!”
走在前面的两个少女,听到这话,噗呲一下,轻笑出声。
孙敬斋老脸微红,轻咳了几声,似掩饰自家的穷酸,只是一双眼睛盯着左右,却越看越是欢喜。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摇头失笑,到了这时两人大抵是看出来了,这孙敬斋所修辟谷一术能服气御风,算有所成,可这眼力着实还处于常人水平。
这些个小厮婢女,各个看似样貌不俗,可身上阴气缭绕,有些甚至隐隐有黑气弥漫出来,哪一个像是仙家门人?
三人跟着两个婢女一直走到了府邸大门前,红艳艳的绸缎宽约一掌铺陈在白玉似的台阶上,朱红大门打开,大红灯笼高挂,入目尽是喜庆。
裴楚和庞元生站在门前,两人却再次不由自主地将左手搭在腰间的环首直刀刀柄,回头遥遥看了一眼,方才来时的那条黄道蜿蜒向外间的蒙蒙灰雾之中。
再度转过身,庞元生忽然伸手抱拳,朝着裴楚喊了一声,“裴兄弟!”
裴楚顿了顿,跟着抱拳还礼,应道:“庞总旗。”
两人相视一笑,一齐迈入这座金碧辉煌的浩大府邸。
第八十二章 粉墨登场
一步迈入。
眼前视野似忽然又是一变。
耳畔再度从清冷变作喧嚣。
入目所见,已是来到了一处宽敞的大殿当中,红绸彩带飘飞,五彩灯火透亮。
金顶红柱,画栋雕梁,地铺白玉,内嵌金珠。
殿中,此刻已经左右各摆下了两排约莫有五七十张的华美几案,其中大半都坐满了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有衣着鲜亮气度不凡,也有衣衫褴褛唯唯诺诺的,千花百样,不一而足。
十多个美婢穿梭其间,前前后后照拂着座位上的客人。
“客人,请这边坐。”
领着裴楚、孙敬斋和庞元生几人进入殿中的两名婢女,将三人引到了一处离大门不远的红柱下方,三个后排连在一起略微偏僻的座位。
三人各自入座后,便有美貌婢女上前服侍。
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声叮咚。
看似个妖魔建衙开府,便直如人间王侯宴客。
孙敬斋入座之后,看着这华丽至极的宫殿和各种珍馐美味,已是痴了,目光左右扫视着周围,嘴唇轻动,讷讷不知所言。
一旁,裴楚和庞元生两人各自坐下后,此刻也没有心思理会孙敬斋的诸多念头想法,而是正襟危坐,目光却悄然观察起这大殿内的情况。
在方才进入大殿的第一时间,裴楚就看到了大殿正中的主座上,空荡荡的,显然时辰未到,这府君大驾还未出现。
只是在主家的座位旁站着的一个熟悉身影,浓妆艳抹,衣着艳丽,正是那一夜在峄山西面支脉山峰撞见的那个本相为槐木的华贵妇人。
那槐木妖姬在裴楚和庞元生两人进入大殿的时候,正与身边一个老学究装扮的男子低语,这殿中宾客众多,人鬼妖魔混杂,两人入座后的位置有偏僻,并没注意到他们。
庞元生目光落到了殿前一个看似值守的粗豪武将,当日道左相逢,这名鬼将与他还交过手,他当时猝不及防下还吃了点小亏,是以心中更为警惕。
不过,两人由于位置偏僻又是处于后排的缘故,对于着殿中其他宾客并没能全部看得清晰。
正在几人落座后不久,大殿内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男男女女的宾客,有些以裴楚“目知鬼神”的道术,能够一眼看破跟脚,但有些看着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他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这些来的宾客大半座位都比裴楚几人靠前,仅一个被裴楚一眼就看出是个凝实了身体的大鬼,看着也是不太受待见,在裴楚身旁的位置上坐下。
这时,店外又来了一男一女两位宾客,这两人一出现,登时让裴楚和庞元生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实在是这二人的外貌颇为惹眼,两人都背负长剑,那男子一身白色衣袍,丰神俊朗,极为俊美,女子相貌平平,但身量极高,体态颇为壮实。
这一男一女,仿佛体态相貌上倒个似的。
而裴楚之所以注意到这两人,便是在于两人身上非但没有什么阴邪气息,反而有一种极为锋芒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淡,只是在这对男女迈入殿中的瞬间,随即一闪而逝,但显然不止裴楚察和庞元生察觉到了这种异状,不少其他或是谈笑风生,或是沉默寡言的宾客都感受到了。
在这一男一女落座之后,旁边一个本相好似大肚鬼的化作商贾打扮的男子,汗如雨下,急急忙忙站起,太过慌张之下,还跌了一跤,引得周遭不少哄笑之声。
那一对男女视若无睹,只是静默坐在几案上,一举一动,都宛有章法。
“尹师!”
忽然一声惊呼响起。
裴楚和庞元生两人闻言一惊,就看到之前迷迷瞪瞪似乎陷入陶醉的孙敬斋,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着那俊美异常的青年跑去,跪在了对方面前。
那俊美男子打量了一番孙敬斋,眼里似有讶然。
孙敬斋已经是老泪纵横,看着俊美男子似哭似笑道:“一别三十载,天怜可见,不想……不想,还得见尹师。”
俊美男子淡然一笑,“孙檀越,尹某当不得你师之一说。”
一旁座位上魁梧的女子,看着孙敬斋,面露狐疑,朝着俊美男子问了一句,“师兄,这人是谁?”
“这人是三十年前,我与师父过武乐县时,遇见的一位秀才公。”俊美男子笑道,又看向孙敬斋,“孙秀才,还请起身。”
“若非尹师,孙某哪有今日。”孙敬斋连忙应道,“我当持弟子之礼。”
远处座位上,裴楚和庞元生两人,看得孙敬斋忽然跑到这刚出现的俊美男子面前,哭喊着叫“师父”都是有些意外,一时间只觉得今日这位府君开府娶亲,真算得上是各路牛鬼神蛇都冒了出来。
孙敬斋跌跌撞撞站起身,以他现在的服气御风之能,原不会有如此不堪,只是看着面前的这位俊美男子,一时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他原是北越州绥安县的一名秀才,才学平平,但熟通俗务,颇懂交际,与人做西席先生、幕僚,日子也算殷实无忧。
只是在他五十岁那年,偶然一次路过武乐县住一家客栈,遇见了一个背着木盒俊美异常的少年,为其风姿倾倒,想要结交一二。
怎奈那少年并不搭理于他,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当时他虽受挫,但也并未太过放在心上,可巧的是,两人当夜所住的客栈房间相临。
夜半,他听得那俊美少年房间有动静,客栈又是个老旧的,被他寻了个缝隙窥探。
就见着那少年解下随身背着的木盒里,冒出了一个老者来,像是要传俊美少年法术。
不过因他窥探,那老者察觉了端倪,言道:“有窃道者,有道窃者”,不再多言。
孙敬斋也知是机缘,第二日清晨,他又买了酒菜茶水前去纠缠,那少年心善拗他不过,介绍了自家名为尹一元,是随师下山处理门内要事的,见他殷勤,请了那木盒里的老者,传了他一门辟谷之法。
而后,孙敬斋便破家求道,三十年倥偬而过,昔年子女老的老死的死,唯有他看着不过是老迈了十岁的样子。只是再想进一步,求仙长生却非其他机缘不可。
只是红尘碌碌,机缘又哪里是那么好寻。
好在他已有了些名声,这次得了张来参加峄山府君开府娶亲的帖子,就是向来试试运气,之前裴楚随口一说,他就听得心神摇曳,又见了仙法妙用和这等洞天福地,直叹此行不虚。
可万万没想到,最让他惊喜的是,见到了昔年传他这“辟谷之术”的少年。
看样貌气度,三十年时间,对方看着仅仅是稍稍长了一两岁的样子,如何能不欣喜。
这可算传他仙术的师父,比他再去贸贸然求其他人,寻个什么仙家法术要来得亲近了不知多少。
世人都说神仙好,可没个点拨引路的,又哪里去求得长生大道?
当下,孙敬斋也不回自家座位,将一旁的婢女给驱走了,殷勤地想要伺候起这俊美的少年来。
那俊美少年看着孙敬斋热络的模样,苦笑一声:“秀才公,当日传你辟谷之法,只是想打发了你。不想你真入了道,我观你内腑涤清,已无浊气,然此间非是你能待的,不如下山去吧。”
孙敬斋闻言微微一愣,脱口问道:“尹师这是何意?”
俊美少年摇摇头,“你已是得了道体,只是天目未开……”
就在这是,华丽堂皇的大殿内,忽然有鼓噪之声响起。
站在大殿前的槐木妖姬和那个学究装扮的男子,都从殿前走了下来,迎到了门前。
“贵客临门!”
一声高声唱喝声中,两个衣袂飘飘的身影从大殿之外走了进来。
裴楚脸色猛然一变,转头望向一旁不明所以的庞元生,压低声音道:“庞兄,你寻的人来了。”
第八十三章 仇人见面
听到裴楚的话,庞元生猛然一震,抬眼望向大殿门前,眼神倏然间就锐利了起来。
门外走进来的是两名大袖飘飘的男子,一人约莫三四十岁,身穿紫色锦衣,颌下一尺长髯,面容亲和,举手投足间有一股顾盼自雄沛然气度。
另一个年轻一些,皮肤黝黑,却偏穿着一身白色锦衣,松松垮垮,胸前似沾染了一些饭菜吃食的油渍痕迹,鼻孔朝天,一副吊二郎的模样。
庞元生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一眼,立时就认出了那穿着白色锦衣的青年是谁,不是别人,正是杨浦县祸乱的妖人祝公子。
他虽然未曾见过祝公子,可对方被他两位下属禁妖缇骑云诚、汤休拿下后,曾有书信于他,描述过外貌,是以,裴楚一提醒,他立刻认了出来。
庞元生打量了那祝公子一眼,立马低头垂下眼睑,不敢多看,生恐引起对方的怀疑。
唯有裴楚听到了对方藏于几案下的双手握成了拳头,隐隐有骨节咔咔作响之声。
“赵府君今日双喜临门,当真是高朋满座!”
进入殿中,那身穿紫衣,留着长髯的中年人目光瞟了一眼大殿之内的众多宾客,爽朗大笑了起来。
迎上前来的一个老学究装扮的男子伸手朝殿中虚引,附和着笑了一声:“能得梁仙师与祝仙师二位大驾光临,府君与我等皆是喜不自胜,与有荣焉。”
站在那老学究男子身边的槐木妖姬,笑得脸上的粉似乎都簌簌落下,花枝招展地笑道:“府君前番就盛赞梁仙师送的木马乃是宝物,今日正在迎送往来宾客呢。哎呀,还请两位仙师上座,今日殿中宾客虽多,但当以二位仙师为贵。”
那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摆手笑道:“过誉了,府君盛事,我与祝师弟自当来讨一杯水酒喝。”
“请请请!”几人说话间,一齐朝着大殿前方的几处醒目座位走去。
那祝公子跟在几人后面,甩动着长长的衣袖,对于自家略显的脏乱的衣袍毫不在意,反而目光在扫过众多宾客时,双眼发亮,嘴里不时啧啧有声:“嘻,这殿中的鬼修倒是不少,有机会可要亲近亲近。”
“嗯?”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闻言,轻轻哼了一声,摇摇头,“不可胡来。”
这时,扑咚一声,大殿门外,又跌跌撞撞闯了两个人影进来,一前一后。
前面是一个斜眼尖嘴的枯瘦男子,被后面的人推搡了一把,一进入殿中就连连叫道:“角古兄弟,我先前只邀你帮忙,哪里能算是害你,咦,你这是幻化出了完整形貌了……”
在枯瘦男子身后,站着的则是一个大眼圆脸的勾鼻壮汉,声音清亮道:“你这老鸹说得话,不论说什么,我角古都再不敢信……呃……”
正说一半,大眼圆脸的勾鼻壮汉忽地顿了顿,伸出手臂看了看,又低头端详了两眼,惊讶道:“乌二,我怎地能完整化形了?”
乌二怪笑一声,一手拍着角古的肩膀,叫道:“莫要大惊小怪了,想来定是府君设下的神通。你且想想山脚下那客店所在,一个个都人模人样的,难不成尽都能化形了不成?”
“这倒也是。”角古轻轻颔首,又称赞道,“这府君好大本事,且不知会不会收我,这峄山我角古喜欢得紧。”
“那可不成。”乌二眼珠子转动,摇着头道,“你看看这殿中多少人想要投奔府君,你一个没跟脚谁回要你,不如像我先前说的,你且把那份花露让给我,我引你入苍元山门下……”
“乌二兄弟,且来这边。”
就在乌二和角古两人说话间,前方的宾客席上,站起了一个魁梧的黑汉子。
“哎呀,黑水哥哥,不想你已经早到了。”乌二立马变了脸色,几步朝着那黑汉走了过去。
在乌二身后,角古左右顾盼了一阵,似乎满堂之中每一个是他认识的,干脆几步跟上了乌二。
裴楚随着乌二前进的方向,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发现这黑汉正是方才他和庞元生两人上山前撞见,早他们一步乘坐舆轿上山之人。
“是个与那乌二相识的。”
裴楚自然已经认出了乌二,这位牛头山的二当家现在已经可以断定是妖邪之流。
环顾四周看了一眼,他的面色变得越发凝重。
一旁的庞元生此刻亦是面色阴沉,两人上这峄山之前,有过诸多计较,但真的上了这峄山之后,才发现,形势比二人预料的还要严重得多。
庞元生稍稍沉吟了一阵,端起桌上的金樽,满脸笑容地走到裴楚跟前,像是熟络敬酒一般。
裴楚也跟着端起了酒杯,甩了甩长长的衣袖,笑着回敬。
这酒不知是何酿造,两人都没敢喝,只是做了一番姿态出来。
庞元生一手搭在裴楚肩膀上,故作豪迈状,趁无人注意两人,声音压得极低,却无比坚定道:“裴兄弟,事不可为,待会你且先行脱身。”
“庞兄,你……”
裴楚目光落在庞元生伪装的丑恶面容上,只见对方双眼赤红,眼眸深处似有火焰滚滚燃烧。
“是我负了裴兄弟和那诸多……罢了……”庞元生依旧故作谈笑,只是眉头皱起,隐有纠结,顿了顿,声音低沉道,“情势紧急,我怕没法再按之前定计行事,乱起时,请裴兄弟及早脱身。”
闻听此言,裴楚愣了愣,知道这位禁妖司总旗已有决绝的死志。
他没出言劝阻庞元生先将目标放在峄山府君身上,一来,他对那祝公子裴楚心中同样恨极,今日若被对方走脱,天下之大,下次便不知去哪里寻找;二来,庞元生单人匹马日夜游荡荒山古道,追索祝公子已有诸多时日,杀妖除魔是他职司,可这番义气寻仇才是真正的本心。
他既没隐瞒,点破了祝公子的身份,庞元生亦第一时间向他阐明心意,让裴楚脱身离去。
两人原先的打算是混入这妖魔巢穴之中,伺机暴起先杀了那峄山府君,只要峄山府君一死,诸多邪魔鬼魅立刻要乱,届时再配合狄五斗在外间所领的杭家集众人一起,清剿这漫山的鬼怪精魅。
当然,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之间。
只是,此刻这峄山府君还未出场,各种妖邪已是纷至沓来,其中实力强横者更不再少数。
如那峄山府君的三位下属,祝公子和那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还有乌二汇合的黑汉几人,都是坐在殿内最前方,另外还有那孙敬斋以师礼待之的一男一女,再加上一干精怪鬼魅邪修,或还有隐藏之辈,形势危险复杂程度远远超乎了两人最初的预想。
裴楚明白庞元生心中所想,这般的形势下,两人一旦有所动作,立刻就是十死无生的危局,倒不如他豁出去杀了那祝公子再说。
乱将起来,裴楚亦有机会脱身,至于更多的,世事难全,也没法再去顾及。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大殿外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宾客,渐渐将这殿中的六七十张华美几案坐满,场内的气氛随着一些妖魔喝了些酒,越发热络起来。
忽而,有接连的高呼声响起,吸引了众人注意力。
殿中渐渐安静了下去,目光都投向大殿正中。
就见一个?冕玉带形貌伟然的男子,牵着一个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的女子,缓缓从大殿里间走出,出现在众人面前。
府君已至。
第八十四章 有铁骨铮铮
“府君!”
“府君!”
在那?冕装扮的男子出现后,殿中一阵呼喊声响起。
不少方才谈笑正欢的宾客,齐齐起身行礼。
裴楚与庞元生两人随着众人一起起身,只是当裴楚看清了大殿正中的两人,不由微微一怔。
这赵府君一身?冕装束,貌如帝王,他只是扫了一眼,不敢多看,怕引起对方注意。
但当裴楚看到那站在赵府君身旁的凤冠霞帔的女子时,猛地吃了一惊,这女子赫然是他曾从松抚山山贼手里救下来的守一女。
“只是,她已身死,成了鬼魅?”
裴楚一望之下,已经看出了守一女不是人身,而是鬼魅之属,并且身形已然凝实,非一般游魂可比。
只是守一女或已成鬼物的缘故,面色平静,无波无澜,裴楚也是看不出对方心境。
况且,这峄山府君娶亲不过就是一个由头,真正的目的是开府,以府君神灵自封。
府君拉着守一女在大殿正中位置坐下,跟着目光扫过大殿,虚抬了一下手臂,缓缓开口道:
“诸位,请入座。”
声音清越如古钟,似在人耳边响起。
殿内众人闻声齐齐坐下,那府君神色泰然,又继续道:“承蒙诸位赏光,木姬,且为众宾客上花露。”
“遵命。”
站在殿前下方,浓妆艳抹的华贵妇人闻言立刻行礼应是,起身轻轻拍了拍手掌,很快就有一群女婢宛如清风似的端着白瓷玉碗,从后殿中走了出来。
大殿之内,刚刚平静下去的宾客们立刻骚动了起来,一道道目光都盯着那些女婢用托盘捧着的白玉瓷碗,更有不少吞咽吸气声响起。
“这妖魔行事,倒是不同寻常。”
裴楚不动声色地和庞元生对视了一眼,对于这赵府君一上来就颁下花露,心中都大概惊奇。
按此前那树妖的说法,这花露于普通的精怪鬼魅之流,甚至一些修士都有奇异效果。
常理来说,这等“好东西”自然是等到最后压轴才送上,可赵府君上来第二句话,就让人拿了出来。一点场面话都没讲,干脆利落得让人怪异。
“只是我没想到这府君还有如此之多的花露。”
看着那一碗碗被女婢端上各个宾客几案的花露,裴楚心中又涌起了一丝怒意。
此前峄山西面支脉的那处古詹花花园已被他一把火烧了干净,可现在依旧有如此之多的花露供应,可以想见,又不知害了多少人。
“难怪我初到杭家集的时候,就听到有人谈起峄山这边多有什么鬼魅出没,一些人走失后不见了踪影,想来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正在裴楚思索间,一阵香风飘过,一个幻化后颇为可人的婢女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小心翼翼地将一份花露呈上。
白色的小小玉瓷碗,淡红似花瓣的晶莹液体在其中流淌,一股异样的香味钻入口鼻,引人垂涎。
咕嘟咕嘟的吞咽吸吮声在裴楚周遭响起,坐在他身侧座位的那个幻化为普通老农似的大鬼,已经端起白玉瓷碗,仰头将花露喝了下去,喉咙滚动有声。又有长舌者,吐出舌头,宛如猫狗似的**。
“裴兄弟!”
庞元生目光扫过场中,见在场诸多宾客都被花露所吸引,登时明白机会到了,骤然间神情一凛,朝着裴楚低喝了一声,右手摸向腰间,立时就要暴起。
“守一女,时辰已至。”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阴风大作,一个幽怨哭嚎之声响起。
就见大殿门前,一左一右并排站立了两道身影,皆是青衣高帽,手拿锁链木枷,一幅差役打扮。
“这是……鬼差?”
庞元生和裴楚两人看着突然出现在大殿门前的两道身影,齐齐一愣。
“哈哈哈……”
殿内诸多享用花露的宾客们亦是愣了下,跟着一个个大笑了起来。
“哪里来的勾魂鬼,敢来峄山府君殿中放肆?”有人高喝出声。
两名鬼差神色大变,露出了惶恐之状,他们接阴司之命,前来锁拿守一女。
一路从峄山脚下上来,见了各处游魂精怪,本就觉有异,只是司命在身也没法子。
可此刻见了这满堂宾客,精怪鬼魅邪修混杂,一个个气焰冲天,直让这两名鬼差误以为是自家找错了地方。
“拿了吧。”
峄山府君犹如铜钟之声从殿上传来。
“且让我为府君出一份力。”
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从宾客之中拍案而起,走到了两名鬼差跟前,伸手就要去抓二鬼差。
“是蓬头鬼!”
两鬼差惊呼出声,不过面上虽然惊惧,但面对这蓬头鬼却不恐惧,眼看这蓬头鬼朝他们抓来,一人甩动铁链去缠蓬头鬼腰身,另一个则拿着木枷就朝蓬头鬼身上套去。
这两样物件也不知是受过什么祭炼,一缠上那蓬头鬼,登时让其挣脱不得。
只是那蓬头鬼力大非常,两鬼差虽然制住,一时也奈何不得。
这时,忽地一道白绫从宾客席中飞起,将其中一鬼差捆绑住了手脚。又有一个瘦小如猴的身影蹿出,一跃跳上了一个鬼差的后背,将其牢牢抱住。
两鬼差哀嚎一声,登时匍匐在地。
宾客席中又站起一胖大的身影起身,嘿嘿怪笑,大喇喇地走到两鬼差跟前,伸手想要将两个勾魂鬼提将起来。
忽地,一道银光从大殿之外飞了进来。
那正要提起两个勾魂鬼的胖大的身影登时一顿,从胸腹断做了两截,化成了一头遍体黑毛,头大如斗的狰狞怪物。
当啷一声,落在地面上的,却是一枚普通的铜钱。
大殿之内,众多宾客见状,纷纷惊呼而起。
“好一个妖鬼大会,邪魔汇聚,合该我兄弟三人此走上一遭。”
一个掷地有声的铿锵男声响起,就见门外走来三个汉子。
中间一个做商贾打扮,左边一个做农夫打扮,右边一个做猎户打扮。
“是徐家三兄弟。”
宾客中,有一个妖冶妇人,面皮陡然变色,高声呼喊了起来。
三人一进殿中,目光就落在了正中坐着的那峄山府君身上,为首商贾打扮的冷声喝道:“朗朗乾坤,外道邪魔,无有敕令,胆敢开府建衙耶?”
峄山府君高居其上,神色淡淡,只是轻声道:“拿下此三人,赠花露三份。”
殿内轰然声再次响起。
这满堂的妖魔鬼魅邪修之流,今日来此谁不是冲着那花露来的,方才那一份花露入腹,不少鬼魅精怪就自觉大有精进,如今又听得有赏赐,立时个个从方才的慌乱,化作了狰狞恐怖相。
鬼魅妖邪修炼何其艰难,既要防着同类吞噬,又要小心人道铲除,吞噬日精月华,又是水磨的百十年功夫,这等机会当前,意动者众。
就在这时,倏然间,一道剑光乍起。
一个相貌平平,身形却比寻常男儿还魁梧的女子,骤然拔剑斩杀了方才那用白绫袭击鬼差的女鬼,跳了出来。
“师妹便是心急。”
那坐在宾客当中的俊美男子,摇头叹了一声,在一旁孙敬斋惊诧无比的眼神中,缓缓站起。
宛如星子的双眸看着高坐当中的峄山府君,淡淡道:“赵无咎,三十年前我师镇压你不得显于世间,今日你安敢以府君自称?”
峄山府君见这一男一女出现,依旧不为所动,再次道:“此二人,值得花露十份。”
群魔骚乱再起,十份花露,已是令场中诸多妖魔邪魅难以抵挡其诱惑,尤其是方才一份花露品味后,不少精怪鬼魅,这会能够感受到那种前所未有的进益。
场中一番变化,已让众人眼花缭乱。
一旁的庞元生心有所感,不过此时,他的心神全都放在了左上首的祝公子身上。
见到有了变故,反而不着急跳出去,静待时机。
裴楚见突然出现在大殿的几人,心中却畅快非凡。
“吾辈不孤。”
这次杀入峄山,他想着的就是和庞元生一番搏命,终究不能让这等大妖魔,成为笼罩在杭家集周遭百十村落头上的阴影。
庞元生放弃了峄山府君,转而瞄上祝公子,让裴楚寻机脱身,可他内心未曾改换过念头。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世间,豪杰者众,又何止他一人。
想此前毫无道术武功的周五、赖纤头以及杭家集的众多普通人,明知牛头山上是妖魔,也敢冒死上山,遑论其他有识之士。
天下不靖,有妖孽出。
亦有铁骨铮铮。
“这峄山府君,定也是料到如此,无任何封敕神位,便想要大张旗鼓堂而皇之的在人间开府,哪怕大周式微,禁妖司北越州只庞元生一人,可哪那么容易,人道煌煌,终有那么一些人无法坐视不理,所以这才以娶亲、花露等理由广招鬼魅妖邪。”
裴楚再看向那宛如雕像似的高坐其上的峄山府君,心中一下明了对方的手段。
第八十五章 飞剑
“十份花露!”
“三份花露!”
峄山府君的价码开出之后,大殿中的宾客中的妖魔立时有按捺不住的。
宾客席的右上首,几个人影这时看着殿中的变故,凑在了一块。
“哎呀,黑水哥哥,我和角古兄弟可是将两份花露让给了你,你可不能反悔啊?”乌二一双斜眼滴溜溜乱转,“这大殿里一看就要闹起来了,我们兄弟几个留着无用,还是快点退去。”
“不急!”
身上带着水汽的黑汉,目光盯着殿中的几人,“我刚吃了三份花露,自觉大有精进,可想要再进一步,化为妖将之身,还是差了一点,再有个三份花露就差不多了。”
“黑水哥哥,这可不敢我们的事。”乌二枯瘦的面容上露出了惊慌之色,“若哥哥有心,等我回了苍元山,再给哥哥寻觅些好东西来。”
“择日不如撞日,几个修士而已,杀了他们峄山府君就得给花露,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黑汉淡淡地瞥了一眼乌二和他身后那个叫做角古的夜枭,“我方才吃了你们一人一份的花露,自感过意不去,不如你们一起帮我,我们几人只要杀了一人,就有十份花露,到时候,我拿走三份,剩下七份,你二人自去分了如何?”
夜枭角古面又意动之色,只是并未开口,转头望向了乌二。他是个没跟脚的,既然和乌二达成协议,让出今天的这份花露,然后和对方去苍元山,下一步要不要动手,就全看乌二怎么说了。
“哥哥何必如此呢?”乌二满脸纠结,若说那花露他不眼馋是不可能的,只是自家却也知道,这东西虽好,但比起大王交代的要办的事情来说,只算是珍贵。况且事情办好了,得了赏识,往后什么好东西弄不到。
然后就在这时,一个距离那走出来的俊美男子座位最近的老妇人,陡然间双目幽光闪烁,一脚将面前的几案朝着俊美男子踢了过去,接着身形暴涨,干枯的双手,立刻长出了两寸长的利爪,身体飘飞,跟着朝那俊美男子扑了过去。
“这老婆子倒是手快!”
“十份花露,死在这也甘心了。”
又有几名獐头鼠目的男女,看到那老妇人骤然出手,跟着一起朝那俊美男子扑了过去。
这一动之下,全都是显出了原型,有长着怪异长毛的宛如马猴的怪物,又大腹便便,浑身青紫的大鬼,又有骨瘦如柴,满嘴尖牙利齿的鬼祟,身上冒出数寸长的黑气,寻常人见了非得吓得背过气去。
这些精怪鬼魅,以往多缩于群山僻壤之所,没太大见识,听得赏格,登时贪欲熏心。
那花露奇珍,若没有尝过这花露,可能不知好处,但方才这一碗入腹,已然是觉得大有裨益,精怪身体强健了几分,鬼魅则体魄越发凝实。
“尹师小心!”一声呼喊响起。
被殿中变故弄得头晕的孙敬斋,眼见几个宾客显出了原形,惊骇出声。
只是那俊美男子毫不在意,就在那些众多精怪鬼魅扑到面前时,忽然剑光再次闪烁。
那持剑在后的壮硕女子,已然一步前跃,护在了俊美男子身前,手中的长剑锐利难当,眨眼之间就将扑上来的这些个精怪砍成了数断,没有一个逃脱。
“十份花露?”
俊美男子看着一地的碎尸体,哂然一笑,目光漠然扫过大殿内的其他鬼魅妖邪,最后再度盯着那峄山府君,淡淡道,“赵无咎,你莫非以为招得这满殿不入流的精怪鬼魅,就能护得了你不成?”
满座的妖魔,这时已然慌乱了起来。
哗啦啦的声响不断。
那些游魂婢女,这是个个花容失色,左右逃遁。
不少精怪鬼魅的宾客,亦是纷纷站起身离席,退到了一边。
乌二脸色变幻,拉扯着身边两人,连连叫道:“黑水哥哥,角古兄弟,此间凶险啊,我等还是速速离去。”
这一次那黑汉稍稍按捺下了心思,方才那女子一剑斩杀了几个精怪之属,他虽然看不上,但多少还是心有估计。
他可不是那些没有见识的山野精怪,前面是贪念作祟,这会见了人家手段,自然又了退缩之意。
“赵无咎,原来这峄山府君是这个名字。”
裴楚隐于众多宾客之中,听出了这俊美男子和峄山府君想来曾经就有宿怨,正好借着今日对方开府,前来发作。
“大胆!”
“猖狂!”
大殿上首左右伫立的鬼将和木姬听到了俊美男子的话后,齐齐厉声呼喝。
便是那老学究打扮的男子,此刻脸上亦是有了些许怒容,“府君之名,岂是你这修士所能唤的。
此方世界,名乃是重器,能直呼者多半就是父兄师长,平辈或者下属之人皆不可轻唤,否则就是失礼。
况且,为尊者讳,更不用说鬼神之流,这赵无咎以府君自居,被如此直呼其名,堪称大不敬。
“呸,你这妖魔,窃占山神之位,也配称府君?”
不等俊美男子尹一元回答,之前杀进殿中的徐氏三兄弟里,一身商贾打扮的徐家老大已经大骂起来。
手中的铜钱又是嗖嗖飞出,一道道银光闪动,当即就有几个宾客被射中,显出了丑陋狰狞的原形。
农夫打扮的徐家老二,手握一把钢叉,一跃而起,噗呲两下,就将殿中跑得慢的两个宾客,给扎了个对穿。
跟着嗡地一声弓弦震动声响起,徐家三兄弟中那个猎户打扮的,则是弯弓搭箭,朝着峄山府君就一箭射了过去。
呛啷!
拔刀声瞬间响起。
站在右侧的那名鬼将曹军卫,骤然拔刀,一刀将箭矢砍断。
接着这曹军卫一把砍翻了一个撞到他面前的青衣小厮,然后手持大刀,就朝着徐家三兄弟冲了上去。
那持剑的雄壮女子一剑砍杀一个游魂鬼魅,剑光闪烁,群魔辟易,忽然她眼前有狂风走石之声,却是那老学究模样的连先生站了出来,挡住着女子。
唯有俊美如画中仙的尹一元,视周遭混乱和搏杀毫无所觉,大踏步地走向大殿正中的峄山府君。
“梁师兄,我们可要出手?”
看着那俊美男子朝着前方走来,左上首位置的祝公子微微缩了缩脖子,凑到一旁问向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
紫衣长髯的男子神色淡淡,只是拿眼睛看向赵府君。
他此番来是为了给祝公子讨一碗花露,治疗之前倒钩链穿透琵琶骨的伤势,为此早在之前就送上了一辆木车充作新婚之礼,是以并不亏欠。
但这紫衣长髯的男子心中亦有计较,这赵府君是大妖之身,如若愿意开口,他倒不会拒绝。
毕竟此时圣教在北地,但终有一日会在这南部越州闹起,有一个这样能开府的大妖留作接应,终究是一件好事。
宛如雕塑般的赵府君面上依旧平静,似乎心有所感,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紫衣长髯的男子道:“梁道友,这人是云沧派门下,当年我重创了其师,今次是来寻我仇怨的,这云苍派当也是道友之宿敌吧?”
“云苍派?”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稍稍一怔,接着笑道,“既然如此,不需府君开口,梁某自然不会坐视……嗯?”
只是话才说一半,紫衣长髯的中年男子忽然顿住。
峄山府君平静无波的面容上,也是第一次有了动容之色。
不少看着大步朝着峄山府君而来的尹一元,身边没了先前那魁梧的女子护持,大着胆子冲了上来,只是还未靠近,忽然就听见一声清越之声乍响。
只见尹一元背后一把二尺长的短剑,青光闪耀,凭空飞起。
尹一元右手剑诀轻轻一指,剑光如龙,上下翻飞。
那涌上来的数个宾客尽数短程了数截,显出了丑恶腥臭的真身。
“飞剑?!”
大殿之中的妖魔鬼魅尽数吓得魂飞胆寒。
这时,又是一声怒雷似的狂吼声倏然响起。
“阴符箭!”
“飞天欺火,神极威雷,翻天倒效,海沸山摧……”
庞元生在尹一元飞剑出鞘的瞬间,自知时机已至,解下背上的雕花大弓,一根箭头箭身画有繁密符咒的的箭矢搭在弓弦之上,对准了殿前左上首位置的祝公子。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又忽然从庞元生身边掠出。
裴楚腰间的环首直刀骤然拔出,龙吟虎啸声大作,身形狂掠如飞,一路砍翻了十多个挡在前面不知所措的精怪鬼魅,朝着大殿上的峄山府君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