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所谓三力
大江之上。
裴楚在空中逡巡一阵,左右见不到那老僧一点踪迹,最终只能无奈放弃。
等他落回江面上时,后方的陈素短刀拿在手里,一路飞奔也赶了过来。
陈素望着一只手持剑,沉默不语的裴楚,满是疑惑道:“哥哥,方才那……那人是与我们有仇怨么?”
“初次相遇。”
裴楚目光扫过雾霭又渐渐聚拢的江面,眉宇间依旧带着几分杀气。
“那为何会突然爆起发难呢?”
陈素心中疑惑,那老僧骤然动手的金光手印,一掌之下,压得滚滚的大江之水都深陷下去,看着无甚惊天动地的声势,简单古拙,但展现出来的威力,着实骇人。
裴楚轻轻摇摇头,他也在回忆,此前是否曾与那突然出手的老僧结下过什么梁子。
这佛门中人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自忖并未得罪对方。
不过,他一路诛杀妖魔不知凡几,保不齐其中或许就与那老僧有关联的,人家来寻仇也说不定。
再有就是,他在刘家时,方秋子灭杀了两个小鬼后,又毁去刘家私藏的佛像。
“佛道之争么?!”
裴楚心中低语,重新将却邪剑插回背上的剑鞘,心中猜测。
若是这样,倒也说得过去。
宗教战争历来屡见不鲜,此间还是术法显圣,其中惨烈处,恐怕还要超出他的想象。
“不过,那老僧倒是有些手段。”
对方的金光手印,一击威力不凡,按说既然骤下杀手,应该不会就此停手,可偏生他从江底跃起之后,对方似乎又见机离去了,消失不知踪影。
方才的一番举动,倒像是那老僧看他这个野道士不顺眼,随手想要打杀了的感觉。
“准备上岸吧!”
望着大江北岸已然隐约在望,裴楚又朝陈素笑了笑,“那老僧不知什么来历,想要找回场子,只能等下次相遇了。”
“哥哥没事就好。”
陈素轻轻点点头,又指了指裴楚身上,“只是衣物都脏了呢。”
裴楚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道袍,他方才被打落江底,大半截都沾染了黑色的淤泥。
“不妨事。”
裴楚摆手冲陈素笑了笑,伸手一招,一道小小的旋风绕着身周卷起,那旋风越转越快,从裴楚脚下的江面吸汲起江水,绕着他快速洗涤,须臾间,衣物头发上的污泥尽去。
之后,那吸上来的江水散去,旋风继续萦绕卷转,小片刻的时间,一身衣袍干净如洗,且不沾水渍。
陈素在一旁看得眼眸发亮,拍手笑道:“早知哥哥有这法术,以后便不用在浣洗衣物了。”
裴楚轻笑一声,这呼风之术,他也是到了最近才能掌控到如此细微的程度。
于术法一道,裴楚一直秉承的是“法无高下”的想法,千般法术道不尽,其实在他看来,如果这方世界的道术如果能普及开来,定然会别有一番风景。
只是,他又隐隐感觉,似乎道术传授还有些限制。
此前,猪道人也曾偶尔提起过,术法虽在民间有所流传,但也并非人人可学。
只是,其中是因为资质还是其他原因,他也不甚清晰。
如陈素所掌握的几门道术“烟寻泉脉”、“乙毛涌波”,若不须法力,倒是没那么多的要求。
随着裴楚浸润术法时日渐长,他模模糊糊似也捕捉到了一些。
如他自身最初习练无字书中符法,他是以“一点真灵”画符,这点真灵他现在还说不太清,但大抵其实就是类似于某种权限和资格,是无字书传于他的。
是以,裴楚书符省却了许多繁冗的流程,心念一到,自身法力可绘制符箓,自身精气血亦能有效。
而寻常人想要习得真传符法,是需要传承、师力、自力,三力合一,方有成效。
首先,传承最重要。
传承说的便是师门、是祖师,是以需要摆香案,上香,请神,事先凈身,又凈手,凈口,凈笔纸墨砚台,祷告,再顶礼、送神。其中诸多仪式,各有不同。
总体而言,是借助于祖师,方才能够达成。
其次是师力。
师父传法,进行一定的议规,给弟子种下法苗,而后弟子才拥有了施法资格。
最后是自力,自力这说的就是自身的法力,或者精气血,又或借助加持而来的外力。
当然,其中许多旁门左道,妖邪之术,并非如此。
像他所遭遇的“血子灵法”,那样的邪道法术,残害妇人婴儿,应当是另外一条路。
不过,从符法这点来推之的话,裴楚觉得,或许他想要将自身的道法传承出去,恐怕只有自开一脉道统,方才可行。
两人说话间,已然离开了大江,上了江岸。
这边便是司州地界。
入目所见,虽仅是一江之隔,但隐隐就有些不同。
江边草木明显要恹恹许多,江畔的一处码头早已残破,似乎久未曾有人修葺。
方秋子和其他一些旁门之人所乘的船只,裴楚并未在江边见着,想来对方乘船摇橹,或许顺水到了其他处,并不像他和陈素一般,踏水直直过来。
不然,估计那一苇渡江的老僧,或许就和道门的那些人遇上了。
“哥哥,这码头都破旧了,这边的人就未曾想过离开么?”
陈素看了一眼江岸破败的码头,忽然出声朝裴楚问道。
“或许故土难离吧。”
裴楚也说不清,按常理推之,北地司州、雍州祸乱,按说当有流民南下才是,即便大江隔绝,但伐木造船,也不应该是如今这番景象。
不过,到底所见只是大江沿岸,司州的一角,倒也不好妄下断言。
“那哥哥,我们怎么去找那鬼城?”
陈素又看了看周遭,江边空荡一片,哪怕两人都开了天眼,能寻觅阴气踪迹,但也不可能这么没头没尾去寻找。
裴楚轻轻拍了拍陈素的头,笑道:“想想之前教你的。”
陈素忽然明白过来,叫道:“哥哥是说去各个村落查探怪异之事么?”
裴楚点点头:“若真有一座鬼城,生活在左近周遭之人,不可能会毫无察觉的。”
几个游魂进入沧澜县,夜晚在刘家推磨乞食,都多有人会察觉到怪异。
生活在这边的人自不必说,或许不会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总能探查一些端倪。
两人离开了江岸,又朝前走了一段,没多长时间,便遥遥见着了一个由大江之水流入形成的小湖泊。
又经过这处小湖泊,继续朝前走了三五里,依稀可见一处村落。
村前,此刻正有许多喧闹之声。
星星点点的火把亮起,在夜幕下宛如长龙。
“爹!”
“父亲!”
“傅叔!”
一声声的呼喊从那些手持火把的人群里传了出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术法寻人
那宛如长龙的灯火渐渐靠近。
站在原地的裴楚和陈素,这时已然看清,这长龙一样的队伍是几十个村人。
有男有女,敲锣打鼓,呼喊连连,似在寻人。
打头的一个中年汉子,高举着火把,神色焦急无比,朝着四周呼喊了几声后,又朝着身边不远的一个村人问道:“平进哥,你瞧着我爹是往这方向走的?”
“是吧?”被唤作平进的男子略有不确定,“我在村前遇着傅叔,他是往这边走的。”
“这可怎么找呀!”
傅三狠狠地跺了跺脚,望着黑漆漆的四周,虽冬日凋敝,可周遭有山有水,要藏个人真是太容易不过。
且这世道不平,不说盗匪邪祟,就是来两头豺狼,一个老人遇上了也没还手之力。
“当家的!”
这时,旁边一个手脚粗大的妇人,抱着个五六岁的孩童,怯怯地又喊了一句。
傅三阴沉着一张脸,狠狠瞪了一眼妇人,若非看着她手中抱着孩童,甚至想要动气手来,冷冷哼了一声:“我爹要是找不回来了,你就回你娘家去……”
未等傅三话说完,傅三后脑勺就被人啪地拍了一下。
“说甚胡话!”
从后方走上来的是一个年约四十的汉子,和傅三的样貌有三五分相似,只是要矮实一些。
傅三被拍了这么一巴掌,只是摸了摸头,似乎对于这人颇为敬畏。
“莫要吵吵了,找着人要紧。”又有一个样貌和两人有几分相像的男子上前,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是亏了老三,等找着人了,便接我家去……”
“此事是我这作兄长的没能开好头,这么多年过去,多是老三一家辛苦,其实,我也不怨他了。”那傅家老大又叹了口气。
其实几兄弟对自家父亲皆有感情,只是年岁渐长,各有家庭,又有妯娌之间的一些纷争,闹到今日倒真是不知该如何收场。
“莫要再扯那些了。”
一旁的村人平进看着傅家几兄弟站了出来,摆摆手,“你们几兄弟且稍后再说,先把傅叔找着了才是正理。”
“哎!那有人!”
正在几人说话间,忽然有人指着远处的小路,喊了起来。
众人精神一振,傅家兄弟几人又将手中的火把朝前伸了伸,摇曳的火光里,就见两个身影从黑漆漆的小路上,缓缓走了出来。
“不是傅叔!”
“好像是两个人。”
众人隐约看清了那两个人影,并非是他们所要找寻之人。
“诸位乡邻莫慌!”
一个清朗的声音朝着众人传了过来。
离得近了,众多打着火把拿着武器的乡人,才看清了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小道士。在那小道士身旁,又跟着一个披着红氅的小姑娘。
傅家几兄弟和村中的众人,见来者不是傅老汉,微微有些泄气。
那傅家老大高举着火把,借着火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出声问道:“道人从哪里来?”
裴楚伸手朝南边指了指,微笑道:“大江之南,沧澜县,途经贵宝地。”
“道人和这位……小娘……”那傅家老大又拱了拱手,“可先到村中休息,我等此刻正在寻人,却不好招待。”
“多谢!”
裴楚闻言行礼致谢,这方世界道门兴盛,又多有侠义之举。他一路走来,除了在周家庄遭遇画盗一事,被误会以后,多数时候,都还算方便。
至于说怀疑裴楚是山野精怪之类的,倒不是没有,不过,在场几十号青壮,又是火把,又是棍棒的,哪有鬼魅之流胆敢近前来。
裴楚又望着略有些疑虑和慌乱之色的众人,突然出声问了句,“众位可是在寻人么?”
这次不再是那傅家老大说话,反而是站在后面一些的傅家老三走上前来,面有惭色道:“都怪我未曾将家中老父看顾好,今日我与浑家……总之,我再去寻他时,已是不见。村中左右也找了个遍,依旧不见踪影。”
“道长且去村中便是,我等还得继续寻人。”另一个傅家老二又走了出来,冲着裴楚说道,然后催促起其他人,“烦劳各位叔伯兄弟,等找着……算了,到时我请各位吃宴席。”
“傅二,你这就生分了,乡里乡亲的!”
“自家兄弟,无需如此。”
……
“且等等!”
裴楚见着诸多乡人们打着火把,正要离去,不由出声叫住了众人,望向方才和他打招呼的傅家几兄弟,道:“若是要寻人的话,贫道倒能帮上一二。”
“道长能帮我几兄弟寻找老父?”那傅家老三闻言,一下激动了起来,几步奔到裴楚面前。
家中老父这些年都是和他住在一起,这一次老父突然走丢,其原因他心知肚明,不外乎就是夫妻争吵,使得老父难堪。
旁边的傅家老大和老二也是跟着上前,冲着裴楚行礼,“还请道长相助我等一二。”
江沂村地处大江附近,但地方算是偏僻,周遭又有大江、湖泊,还有诸多山峦,颇为荒莽,若真有一人走失,想要段时间内找寻到,还真是不太容易。
加之几人也知老父年岁不小,天寒地冻,若是一夜未归,说不得就有不测之事发生。
这世间道法显圣,即便乡人也多知道人有神异之处,闻听裴楚愿意帮忙,登时神色无比热情。
裴楚笑着望向众人,冲着傅家几兄弟道:“几位都是血亲,一人给贫道一缕头发。”
“好说。”
傅家几兄弟听到裴楚这般说辞,几人忙不迭就在几个乡人中找了把柴刀,一人割下一缕,交到了裴楚手里。
裴楚将几率头发在手中摩挲了一下,又冲众人轻轻点头,走到一边。
这时,站在裴楚旁边的陈素,眼里也是露出了好奇之色,低声道:“哥哥,你何时学了寻人的术法?”
“未曾学过。”裴楚笑着摇摇头,“不过,我也知道一二,当不算难。”
当日在越州时,他因为榜文的关系,独自一人行路,遭了好几次的截杀,其中还真就从一个左道之人手里,找到过一门小册子,看过上面记载的几门民间术法。
其中有提及的有好几门,一门为“生辰寻人法”,需要有走失者的头发和生辰等物,一门为“扶乩寻人”,大意就是通过召鬼神寻人,还有一门是“圆光术”,施法人沐浴更衣将麻油涂于纸面和手上然后念咒语,同时请两个童子观看镜子,镜中可见所要找寻的人与物。
另外,又有“天眼寻人”和奇门遁甲之中,借助罗盘等物的寻人之法。
只是这等术法,并非无字书上显现,于裴楚而言也就是多增长几分见闻,并无用处,他当时也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未曾习练。
但他如今法力蕴养有成,有几分一品转通别觉圣之感应,若只是走失不久,倒可以尝试一二。
将傅家几兄弟的头发缠绕于指尖,也不念咒,只是度去一分法力,那缠绕指尖的头发无火自燃。
而后,又疑虑淡淡烟气飘起,遁入空中。
那缕烟气,旁边的傅家兄弟和江沂村的乡人不可见,但裴楚和陈素皆开了天眼,却看得清晰。
裴楚在前面顺着烟气走,身后众人便一路跟随。
走了约莫就片刻的功夫,一行人便渐渐来到一处小山包附近。
傅家老三看着眼前的山包,忽然叫了起来,“对了,娘亲的坟就在这里,往日父亲多有来锄草,年节时还会前来祭拜一番。”
其他众人,一时也纷纷激动了起来。
裴楚未曾去在意乡民的哄闹声,而是顺着那一缕烟气,几步上了山包。
一路又见了一些坟地,最后那缕烟气,停在了山包半山的一棵歪脖子树前。
裴楚一眼就看到了那歪脖子树上,一个老人吊在树上。
“爹啊!”
跟在裴楚身后的傅家几兄弟,这时也见着了那吊在树干上的人,登时狂呼出声。
裴楚一步上前,将那老人从树上解了下来,而后其他人跟着七手八脚的,也围了过来。
“爹啊,儿错了啊!”
“都怪我,不该对你不闻不问……”
“我傅大,往后便没爹娘了啊!!”
傅家几兄弟看着躺在地上神情扭曲狰狞的老人,或是痛哭流涕,或是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裴楚轻轻摸了摸老人枯瘦的身体,又探了鼻息和脉搏,忽然一甩手将围上来的人全部甩开,呵斥道:“站远点,还有得救。”
众人闻言登时一愣,傅家几兄弟各个满脸泪水,怔在了那里。
其他村人跟着也是疑惑无比,这傅老汉看着身子似都凉下去了,哪里还能有得救?
裴楚却不理会那些人等的各色目光,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一炁保身符”,放在老人胸前,而后又让众人展开一些,伸手手掐剑诀,朝天一招。
暗沉的天幕,骤然有轰隆之声。
咔嚓!
一道细细的电光忽然在空中爆现,顺着裴楚所指的方向,击中老人的身体。
老人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跟着一下坐了起来,睁开双眼,看着周围。
“爹,你活过来了!”
“爹,你往后便去我家住,若是我那婆娘敢嫌弃你,我便休了他去。”
“我早不怨你了,这些年我也知晓,你当年不易。”傅家几兄弟一拥而上,又是哭又是笑的,将老人团团围住。
打着火把的乡人,见着这番异状,一个个也是瞪大了眼睛。
“这这这……真活了啊!”
“道长真仙人!”
“道长慈悲啊!”
一干人等再望向裴楚,眼里满是敬畏之意。
裴楚倒没在意这些人的说辞,傅老汉明显上吊的时间并不长,并未完全断绝生机,是以,他才能救的回来。
他所用的救人方法也简单,“一炁保身符”护体,再以雷电唤醒生机。
这主要还是省时间比较短,若是再久上一些,那他目前也无能为力。
即便是想去阴司抢人,恐怕也找不到地方入口在哪里。
醒过来的傅家老汉双目茫然地望着周围,忽然一把用力地推开了傅家兄弟几人,口中喃喃:“芸娘,芸娘,我的芸娘去了哪里……”
傅家几兄弟听到老人的话,都是愣在那里。
芸娘这个名字外人不知,他们如何会不懂,那是自家早逝多年的老娘的姓名。
当年,世道还算清明,傅老汉不甘在村中刨食,抛妻弃子,硬是要与人去行商。
后来,他们老娘染了重疾去世,临死前傅老汉都未能赶回。
那时,傅家老大老二已然懂事,之后傅老汉又几次外出,虽攒下些许家财,但两兄弟心中对傅老汉多有怨愤,从不亲近。
反而是傅家老三,虽自小得两个兄长看顾,但到底年岁偏小,和傅老汉反而没有太多嫌隙。
“爹,我是老三啊!”
傅三看老人失魂落魄的模样,急忙再次上前,拉住老人的双手。
傅老汉再次一把甩开,弥漫地看着周围,忽然眼中垂下泪来,“这是哪?这是哪啊?我正与芸娘在城内经营酒肆,我答允了她,再不走了,再不走了……”
“爹,你这是怎么了啊?”傅家老三看着自家老父虽“死而复活”,可那番神思不属的模样,着实着急。
傅大和傅二两兄弟这时也是将目光望向裴楚,问道:“道长我父亲到底是怎么了?”
裴楚双眉紧锁,一时似也看不出端倪。
“耶耶!”
这时,一个脆生生的童声在外间传来,却是傅三的浑家,那手脚粗大的妇人,抱着一个男童出现,轻轻喊了一声。
傅老汉全身猛然一阵,仿佛如遭电击一般,应了一声:“乖孙,耶耶在这!”
“爹,你到底怎么了?”又听傅三慌乱的声音响起,“可有哪不舒服的?”
就见傅老汉忽然抓住傅三的手,神色激动道:“三儿,我见着了你三叔公了,他看着好生年轻,穿着长衫,学会了识文断字,还与我说在城中谋了个差事。那城好生雄伟,街道广阔,比县郡都要大出许多,到处是人,热闹无比。”
说着,傅老汉又一把抓住傅家老大和老二,嘴唇颤抖着,继续道:“老大老二,我在城里,见着你们娘了,她在城里开了间酒肆,酒肆上下两层,能容百十张桌子,气派无比,那是当年朝思暮想之事,你娘为我做成了,那酒楼当真是好啊……”
傅家几兄弟听得云里雾里,一旁围观的江沂村村民也是莫名所以。
“哥哥,这老人家他是怎么了?”
陈素看着眼前这一幕,侧头望向已经退到人群外围的裴楚,问道。
裴楚微微摇头,眉宇之间满是疑惑之色。
他最初看傅老汉的异状,还以为是对方被其他幽冥鬼物占了身躯,可细看之下,又并非如此,举止虽有怪异,可家人都能认得。不想是被夺舍,附体之类的。
况且,真有什么阴魂游荡,他不可能看不出来。
不过,当裴楚听到后面那傅老汉说起什么“城池广阔”之类的言语,忽然心下一动。
“鬼城?!”
旁边的陈素闻言也是再度抬头,面有惊色道:“哥哥,你说那傅老汉说的地方是鬼城?”
正在两人说话间,那傅老汉神色忽然又再度焦急了起来,左顾右盼仿佛在胡乱找寻着什么,口中不断低语道:“不行不行,我答应了芸娘,我再不走了,不走了,她等着我呢……她那酒肆正缺人手,我得去帮衬一二……”
第一百八十九章 雍州以南,司州之北
大江之上。
一艘小船正沿着江水缓缓而行。
浆橹拍打着江水,船舷破开水面,又有一声声的战马响鼻和嘶鸣声不时响起。
小船后方,正在摇橹的护卫黄承垂头丧气地看着站在船头的袁归瞬,满是无奈道:“公子,过了江就是司州地界,我二人失了马匹,还请公子不要将我和柏右甩开。”
叫做柏右的护卫同样脸色不好看,半是叹气半是恳求道:“司州不比宁州,虽是一江之隔,多听闻有乱象,还请公子要多加小心。”
袁归瞬站在船头,望着茫茫江水,听着二人的言语,不由笑了起来,“我说你们两个也太小气了,不就是用你们的马换了这艘船嘛,再说你们看这船如此狭小,三人一马已经很是局促了。”
小船不大,容纳了船尾两人摇橹,还有船头的袁归瞬外,大半的位置便都被中间的黄骠马占了去,若真再有两匹马,这船确实没个容身的地方。
两个护卫自也知道这也是实话,只是那个叫做黄承的,依旧不免嘀咕了一句:“我等可以来回多渡几次的。”
袁归瞬闻言登时有些赧然,回头望着两人讪笑两声:“等回去之后,若有机会,我给你们两配上与阿黄一般的好马总成了吧。”
“公子此言当真?”黄承闻言立时叫了起来。
另一个话语颇少的护卫柏右跟着眼睛也亮了起来。
黄骠马可是万金难求的好马,不但脚力非凡,而且通人性,能辨鬼神。
大周境内若非特别的职司部门,又或者豪门贵人,几乎难以找寻。
“当真当真。”
袁归瞬笑着摆摆手,用伸手摸了摸黄骠马长长的面颊,又回身望了一眼远处的江面,“倒是没想到,那黑将军竟然是在大江北岸。”
前番黄骠马一番追寻,一直到了江边,而后冲着对岸嘶鸣不已。
袁归瞬想要找出那黑将军,免得以后那些个村人成日忧惧,只能过江再去找寻。
本来以他一人之力,即便有这份心,但自忖怕也做不好,但有了家中派来寻他的两个护卫,这一下倒是有把握了许多。
两个护卫的实力和他相差仿佛,大概也就在武举人,但两人昔年是被他外祖父调教过的,武艺和心性,远非他可比。
哗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
又过了一段时间,北岸渐渐再望。
三人一马下了船,稍稍休整了一番,黄骠马的嘶鸣声就再次响起。
“公子,想来阿黄是发现了端倪。”
那个名叫黄承的护卫,一口吞咽下了随身带着的干粮,望着北岸茫茫的夜色,说道。
袁归瞬这次倒没有翻身上马一人独行,而是轻轻点头,抚摸了一下黄骠马的鬃毛,“阿黄,前面带路。”
……
雍州以南,司州之北。
有黑色的城池坐落,阒然无声。
“啊——”
夜幕之中,一声惊恐的惨叫响起。
孙敬斋藏身在一处幽暗的墙角,听着那一声声钻入耳朵的惨嚎,只觉身体都在发颤。
“这天下……这天下,怎地就到了这个地步?!”
三十年前,天下海晏河清,一片安宁。
他为求学道,弃子抛家,一个人苦苦钻研,如今总算是小又所成。
又遇上了昔年传到的尹师,本来当是欢欣雀跃,有机会拜入道门。
可等他方一出世,遇上了那峄山府君,见得诸多鬼魅精怪,被惊吓了一场。
而后,从越州北上,经过扬州、海州,到了如今的司州地界后,一路所见,更是遍地疮痍,一桩桩人间惨事,不胜枚举。
“想当年,我也走曾走过这许多地方,多是繁华兴盛,如何就……如何就这般了……”孙敬斋心中又是叹了口气。
他一心向道,但求一个长生秘法,可这般世道,该哪里去追寻呢?
“咔咔——”
正在这时,忽然耳边一阵细微的怪异之声响起。
孙敬斋猛然一惊,已然白了大半的头发和胡须似都要翘了起来,急忙从墙角一跃而出,身形宛如一道清风拂掠,蹿到了对面一处破败房屋的房顶。
噗地一声。
就在他刚跃上房顶的刹那,他方才所站的原地,一个黑色的影子落在了那里。
那黑影样子形体如人,只是要大上许多,全身趴伏在地上,看不真切模样,但孙敬斋几乎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咔嚓咔嚓——
一阵仿佛细碎牙齿摩擦的怪异声再度响起。
地面上又是几个影子出现,有行动迟缓蹒跚的,亦有迅捷如虎豹的。
孙敬斋站在房顶之上,吞咽了一口气,纵然他自诩已是仙道中人,可见着此情此景,依旧被吓得胆寒。
眼看着他所站的这处破败的屋顶下方,那些个黑影越聚越多,孙敬斋不敢再久留下去,身形再度一跃腾空,顺着清风朝着远处飘去。
只是,周遭破败的街巷里,似乎他的一番动作,引起了那些怪物的注意,不断地又从各处冒出来的,不断地朝着他追寻了过来。
咚!
咚!
正当孙敬斋再次跃入一处不知是酒楼还是什么门边的屋顶时,地面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阵沉闷至极的响声。
嘶——
孙敬斋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忘了过去,陡然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似乎一下中了定身法般,僵在了那里。
“这……这是尸鬼啊!”
破败脏乱的街道上,一个站着几乎就有两丈高下的庞然身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孙敬斋能够看到这两丈高,看着如人的怪物身上,是密密麻麻的**的尸身。
有头颅、有身躯,有大腿、有手臂,那些个惨白灰黑的头颅,甚至有些还瞪着眼睛,张着嘴巴。
这个庞然的怪物,就是由那一具又一具或是残破,或是完整的尸身所组成。
呼——
一道浓烈的黄黑色气息,忽然从这由尸身组成的怪物口中喷吐而出。
在夜幕下,这气息的颜色本不可见,但孙敬斋以辟谷之术,早洗涤过身躯,是以可见鬼神,亦能夜中视物。
骤然见着那滚滚的黄色气息朝他袭来,忙不迭地再度朝着旁边奔逃出去。
砰!
正在孙敬斋飘起的刹那,忽然地面上,一个黑影陡然腾起。
宛如鸡爪的手臂张开,死死抓住了孙敬斋的脚踝,将他扯到了地上。
“吼!”
一声怪异刺耳的吼声,抓着他脚踝的那个黑影已然朝他扑了过来。
“莫要吃我呐!!”
孙敬斋胆丧魂飞,连忙慌乱大叫。
眼见那黑影已然扑到了他身上,忽然夜幕的虚空之中,一道白色的剑光骤然闪现。
那黑影被剑光瞬间洞穿,噗地一声趴伏在地。
只是,这般响动,引得越来越多的黑色的影子,不断朝着这边涌来。
那方才随意喷吐了一口黄黑烟气的庞然大物,似也闻听到了响动,跟着迈着沉重的步伐,朝这边敢了过来。
“走!”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孙敬斋耳边响起。
“尹师,你可终于来了!”
孙敬斋赶紧爬起身,望向身边说话之人。
那是个面貌俊朗非凡的青年,只是一身衣袍碎裂,头发早已凌乱不堪,在前胸和大腿处,似也有创伤。
孙敬斋见状一惊,不由失声道:“尹师,你……你可有事?”
说着,他又望了一眼俊朗的青年左右,疑惑道:“我……我那师叔呢?”
“逃离此地再说。”
尹一元面露一丝痛苦之色,猛然一把抓起孙敬斋,那白色的剑光落入手中,带着两人倏然腾空飞掠到了高处,遁向远处。
第一百九十章 寻踪
小舟靠岸。
方秋子望着沉沉的夜幕,长长吐了一口浊气,一跃纵身上了江岸,黄色的道袍在夜风中,飘荡作响。
一个个身形,兔起鹘落,悄然跟在方秋子身后,上了江岸。
等众人全部上船,体魄壮硕的樊余奇站在船头,手臂一抖,将小船的缆绳甩在了江岸码头的一根木桩上,绳如活物,绕着木桩缠绕几圈,拴得正紧。
樊余奇又轻轻拉了一下缆绳,确认牢固后,跟着纵身跳上了岸。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薄纸,双手摩挲一阵,扔到那小船之上。
登时,一路载着几人过江的小船登时隐没,若非细查,几乎无法看出端倪。
他是旁门“动”字门中人,大周鼎立后,他这一门多做镖头武师,与人押货,看家护院都是常事,看着虽是粗豪模样,但行事却向来谨慎。
这小船看着不起眼,但却是几人后路所在,在场几人里或各有神通术法,但想要踏水而过漫漫大江,可不是每一人都有那般能耐。
等樊余奇来到江岸上时,岸边几人已然等了一阵。
前番方秋子邀的道家旁门之人,冲着道子的名头,应下来的不少,但多数都是各行其是,与方秋子一起的反而就他们几人。
“方道兄,不知我等又该如何去寻那鬼城?”
樊余奇走上前,目光扫过几人,最后落在方秋子身上,轻声询问道。
方秋子闻言,回头环顾了身边几人,最后冲着一旁侧立的妖冶妇人道:“这还得看师道友的能耐了。”
“嘻嘻——”
轻笑声响起,“可别叫人师道友,唤人家师姑娘,或是师仙姑,岂不更好?”
江边料峭风寒。
一身衣着单薄,显露着窈窕身段的妖冶妇人师寄柔娇媚地笑了笑。
“师妮子,莫要再耽搁了。”
一旁微微弓着身,一幅老态龙钟模样的吴老摇摇头,“幽冥鬼神之事,向是你术字门中人所长,我等今夜抓紧些,找出那鬼城先解决了再说。”
“此是正理。”
方秋子轻轻点点头,“我等道门中人在司州雍州这些地界行走,多要防备浮罗之人,那左瘸师去岁离了扬州,据传一直在雍、司几州。”
虽不过是一江之隔,方秋子却不敢大意,前些时候,有消息传来,扬州境内道门其他几宗,有下山行走之人,便落在了浮罗手里。
“嘁——”
那妖冶妇人师寄柔轻笑一声,明眸瞟了一眼方秋子,嫣然笑道,“听闻那左瘸师胸襟非同一般,正招揽我等这些旁门左道之人哩。”
方秋子淡淡一笑,似乎丝毫不以为忤,道:“若你等真愿投奔那左瘸师,今夜也不会与我站在此处了。”
众人微微沉默。
良久,那一幅垂垂老矣的吴老,又睁着似未曾睡醒的昏花老眼,再次冲着师寄柔道:“师妮子,快些作法,老朽着皮囊,禁不得这夜间湿寒。”
妖冶妇人师寄柔再度笑了一声,在江边左右扫视了一眼,施施然走到了一块略显平整的沙地之上。
人站在沙地上,随手捡了一根枯树枝,忽然闭目,口中念叨起一些轻微快速又几乎听不真切的言语。
旁边立着的方秋子、樊余奇和吴老三人,皆是望着这一幕,不言不语。
道门九宗,三百六旁门,各宗各门术法又相通的,亦有各异的,但每一门皆有所长。
如方秋子所知,其他几宗,亦有请仙扶鸾之法,可比之妖冶妇人所在的术字门扶鸾派又有不同。
片刻间。
站在沙地之上的妖冶妇人轻薄的衣物微微飘动,虚空之中似莫名再度阴寒了几分。
倏然。
师寄柔口中细细念叨之声突然顿住,双眼蓦地睁开,目中几见不到瞳仁,尽数是一片空白。
与此同时,师寄柔手腕忽然动了起来,手中那截小树干“沙沙”地划过沙地,写下了一行文字。
“面东北方行四十三里,遇槐则止。”
方秋子望着地上的那一行文字,若有所思,一旁的樊余奇和吴老二人跟着也是轻轻颔首点头。
几人对于扶鸾之术的神异,多有耳闻,此刻见揭示清晰,自不再多做耽搁。
那妖冶妇人周遭莫名的气息散去,双目和神色恢复如初,瞥了一眼脚下沙地上的文字,随手一扫,抹去其中踪迹。
四人当即离开江岸,往东北方向去了。
……
江沂村中,许多灯火依旧亮着。
帮忙的村民已然渐渐散去,天时不早,这般天寒地冻的天气,许多人已熬不住躲去了家里。
一间破败的小屋外,篝火正在烧灼着。
裴楚盘膝端坐在篝火前,正闭目凝神,一阵飒飒的脚步声响起后,又慢慢睁开眼。
“多谢道长救我老父,我几兄弟无以为报,一点心意,还请道长收下。”
走到裴楚身边的是傅家几兄弟,其中傅家老大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木碗,里面散碎地放着一些铜钱、银裸子、摩挲得有些变色的金银手镯和头钗之类的物品。
裴楚看着几人的神色,约莫猜出了这恐怕是几兄弟临时拼凑出来的。
轻轻摇摇头,伸手从那木碗里取了一枚铜钱,之后又摆了摆手,“我取一文便可,世道多有乱离,剩下的诸位且留着傍身。”
“这……”傅家老大眼里微微闪过一丝疑虑。
傅家老二和老三两人脸上神色则稍稍放松几分,这点金银之物看着不多,但基本上也是几家压箱底所藏。
尤其是傅三,其中那个手镯还是朝自家妇人又是劝又是吓,方才能够拿得出来。
看几人的神色各异,裴楚笑着冲几人道:“几位大哥不放且坐,与我聊些司州之事。”
“不敢,道长但有相询,我等知无不言。”
几人客套了一番,挨着裴楚一旁烧灼的篝火坐了下来。
又不知兄弟中的哪一个,找了些浊酒和干菜,端到了一旁,与裴楚闲聊了起来。
裴楚从几人口中大概听出了此地为江沂村,是司州洪梁府长武县下面的一个小村落。
早先江沂村,大约是位置偏僻的缘故,算是不太景气的村落,当然百姓还是勉强可活。
到了最近这十多年来,经历过一次兵灾之后,其他村镇急速败落下去,反而江沂村偏僻,侥幸得免,反而好上许多。
虽是闭塞,但多多少少还是能听得一些消息,比如诸多州郡被乱军打破,又有一些不忍言之事云云。
裴楚听了个大概,虽还不甚清晰,但约莫了解了一些。
也未曾久坐,叫起一旁抿了几口浊酒的陈素起身,便冲着几人告辞。
傅家兄弟几人又是一阵殷切挽留,最后见裴楚心意已决,无奈相送。
出了江沂村后,裴楚与陈素并未朝其他地方走,而是又回到了之前搭救傅老汉所在的小山包处。
“哥哥,我们为何又回来这里?”陈素看着空荡荡的小山包,颇为不解。
“你细细周遭的阴煞气息?”
裴楚指着小山周遭隐隐萦绕的淡淡白气。
“咦?”陈素有些惊奇地叫了起来,“它们好像都有迹可循,是绵延到其他处的。”
裴楚轻轻点点头,他方才就已注意到了这山中有阴煞之气往外绵延,轻轻挑了下眉,“走吧,我们也去那鬼城见识一番。”
第一百九十一章 鬼城
“老人家,这是要往哪里去?”
无人的小道之上,咕噜咕噜的推车声音响起。
裴楚从后方赶上,见到了夜幕下,一个正在板车的老汉。
老汉似乎听到了裴楚的呼喊声,颇为惊奇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咧着缺了几颗门牙的大嘴,笑着道:“这城里几家商户,寻我进些山货,我这折腾了好几日,如今方才备足了料。这不,正赶着与人送去呢。”
裴楚看了一眼对方车上的“山货”,看着仿佛是些普通的蘑菇、木耳和一些个山中禽兽,只是在他眼中,却多数尸骸之物。
又朝着那老汉问了一声:“老人家,不住在那城内么?”
“嘻——”老人撇着嘴发出一声怪笑,摇头叹气道,“我自是住在城中的,前些时候定下的住所,只是这活计不也得有人辛苦不是?且老汉又不通其他营生,只能如此。”
说着,老人又望着裴楚和站在身后的陈素,笑着道:“两位也是去城里呢?”
“正是。”裴楚轻轻点头,又笑着指了指老人推着的板车,“老人家可要我帮着出把力?”
老人连忙摆手,笑着道:“可不敢如此,如何敢劳烦二位。”
裴楚也不勉强,拱手笑了笑,“那我们就先行一步。”
“客人自去,客人自去。”
耳畔的风声呼啸渐起。
裴楚和陈素两个沿着苍茫的小路一路疾驰。
空中那缥缈的淡白雾气最初还凌乱驳杂,渐渐的已然越来越浓郁。
山川河流,村落屋舍之上,宛如有一道悬浮于虚空的白色道路,又有许多散乱的支线,不断朝着这一道白色的阴气汇聚。
这道浮于空中,阴气汇聚而成的道路,最初还不见得什么人影,但慢慢的,随着裴楚方才遇到一个老汉之后,有越来越多的身影逐渐浮现在前后左右。
“哥哥,这些……呃,他们看着好生奇怪?”
陈素望着一个从身边经过,步履轻飘的农家妇人,目光随着对方走动游走,又疑惑地转过头冲着裴楚说道。
那妇人似乎听见了陈素的声音,又仿佛只是礼貌客气,冲着两人笑了笑,而后继续前行。
“是不寻常。”
裴楚看着那些一个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身影,心中也感觉怪异。
阴魂鬼魅行于道中,此情此景,依稀让他有些感觉像当日峄山府君大摆宴席时,各种精怪鬼魅不断浮现的情形。
只是较之于那时,他所见到的鬼魅魍魉,多数衣冠与生时无异,并无十分丑恶的面容。
神色间,或是愁苦或是欣喜,或有憧憬或有麻木,所见宛如生人一般。
裴楚顺着那阴煞气息如凝聚的道路痕迹,一路穿过山林水泊,市井村镇,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周遭汇聚的各种衣着的“人影”,已然越来越多,仿佛像是乡镇之中的赶圩赴集一般。
喧闹沸腾,好不热闹。
一直渐渐走了到裴楚也说不清的一处地带,远远见着一株宛如华盖的巨大槐木矗立在前。
那槐树极为高大,怕不是一二十丈高,粗大的树干几乎如同一栋大物。
裴楚和陈素两人远远停下了脚步,就见着那些个飘忽的人影,到了树前,似仿佛无物一般,继而没入了进去。
“哥哥,那鬼城就是在这槐木之后?”
陈素面色微微变了几分,饶是她已然经历颇多,可这般百千个鬼魅宛如生人齐聚,又一同涌入那槐木之中,还是让她心底涌起几丝寒意。
裴楚蹙着眉头,面色亦是有几分凝重。
以他的“目知鬼神”道术,望着这棵巨大的槐树,也察觉不出什么奇特的地方。
但偏生,眼前一切都无比清晰地展现在这里。
而且,隐约之中,裴楚似也有感,当日在雪地里感应到底莫名气息似乎就在此处。
“素素,这鬼城恐怕比我想得还要凶险。”
裴楚再次打量了一遍面前的这棵遮天蔽日的巨大槐木,侧头目光凝视想陈素。
陈素微微愣了下,随即露出了一丝笑容,轻轻点头道:“哥哥,我知道了。”
说着,又看了看左右,仿佛似在回想了一番,道:“哥哥,那我便去方才经过的那处村镇等你。”
“警醒些。”
裴楚轻轻点点头,又嘱咐了一句。
如今陈素倒不用她太过挂心,小姑娘已然成长起来,小心些已自保有余。
他最初从那方秋子口中,听闻这鬼城之事时,只觉蹊跷,虽答应下来,但并未太过上心。
且,他自身实力渐长,陈素现在也不弱,即便无法做帮手,但也不至于拖累,也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不过,眼见那巨大槐木之中似别有洞天,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感应,他一时倒不敢完全放心,如深入其中,会否有其他凶险。
等陈素离开之后,裴楚又瞥了一眼左右,朝着那棵大槐树走去。
他有通幽之能,气血虽强,但只要不是有鬼魅附体,亦难以察觉。
飘飘乎间,裴楚便已到了那大槐树之下,眼前的视野就为之一变。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颇为广大的城池,比裴楚所见过的东越城还要宏伟几分,城门前也无士卒把手,也无人收税,往来自由。
只不过乍一看过去,尽数都是入城之“人”。
裴楚又跟着从各处涌来的“人群”一起进了城,入目所见,商户林立,百业兴盛。
若非他知是此处是鬼蜮,几乎无法置信。
“这城据说最初是在雍州之境内,一路迁徙才到了司州南部,这满城的游魂,就是这一路收拢而来的?”
裴楚望着城内一派繁华气象,心中思忖道。
他此时已然可以断定,那傅老汉所说的城池就是在此处,只是对于这座鬼城为何会移动,暂时还不得而知,但看着四下游魂鬼魅,全数涌入这座城池,聚拢了如此之多,不由猜测。
“只不过,若这鬼城真是繁华如此,在刘家的时候那两个鬼魅又为何离开此处,到处乞食?”
裴楚前番来的时候,是觉得这处鬼城应当是那种乌烟瘴气,阴森骇人,可现下看到的却又是另外一番场景,一时不由有些恍惚。
铛!铛!铛!
正在裴楚漫步行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之时,忽然有铜锣敲打之声响起。
第一百九十二章 枉死城
铛铛铛的铜锣声响起。
喧闹沸嚷的街道上,几乎顷刻间就安静了下去。
裴楚收敛了气血了,又兼之有通幽之能,一时顺着拥挤的鬼物“人潮”挤到一旁的街道店面前。
那店却是一间酒肆。
他微微侧头朝里间扫了一眼,就见里面各种鬼物吃饭的、喝酒的、划拳的,数量极多,只不过听着外间的动静,又都纷纷从里面探出头来。
在酒肆柜台前,一个娇俏女子的身影,似乎正在盘算账目,只是不时垂泪,又有一个青衣长衫的男子在旁劝慰:“芸娘,莫要生气了,我那侄儿过些日子定然会来的,到时你夫妻二人肯定能好生经营……”
裴楚骤然听得“芸娘”二字,不由朝那就是里面瞟了一眼,心头诧异。
那傅老汉所述内容,他的子女乡人自然不信,哪怕真是知晓傅老汉或许阴魂误入幽冥鬼市,但多数也只当是一场癔症,人归来之后日渐会忘却。
即便是裴楚,心中猜测那傅老汉或许是上吊后,一缕神魂飘到了这鬼城,但其中际遇,也不太敢信。
此刻,裴楚见着那店内柜台前说话前的两人,尤其是那女子垂泪轻泣的模样,一时心中有几分难以形容之感。
“三生三世情难离么?只是若是如此,这鬼城之幽冥,又如何投胎转世?”
裴楚无声叹了一声,一时对于鬼神之事,反而觉得无法如他面对妖魔时那般,一刀断之。
铛铛铛!
正思索间,远处的铜锣敲打声已然越发近了。
闹哄哄的“人潮”再度朝旁边挤了一些,在街头中间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一阵仿佛唢呐擂鼓敲打的声音再次响起。
长街上,浩浩荡荡的出现了许多穿着红色衣袍宛如杂役小吏之类的身影,高举着仪仗,似乎贵人出现。
“好大的威风!”
裴楚看着那出行的阵势,眉头微蹙。
正这时,那队伍中又有唱名的小吏在一旁高声呼喝道:“典史出行,众人退避!”
“典史?”
裴楚听到这个称呼微微愣了一下,这般阵仗,他还以为是遇着了这鬼城之主。
不过,又醒悟过来,典史虽然是未入流的僚属佐官,但仅以一城而论的话,典史已然是高位。
“典史出行,众人退避!”
在几声唱名之后,周遭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驻足侧立在一旁。
浩荡的仪仗越来越近,在一种开路的胥吏衙役之后,渐渐的浮现出了一辆巨大的马车。
四匹健马在前,拉着一辆小楼般高的车架,华贵非常,车架上高坐着一人,面目清冷,穿着一身官袍锦衣,正目不斜视地望着远处。
裴楚置身其中,望着马车上那名似乎是官员一样的身影,登时一下愣住,许久才吐出了两个字:“郭来?”
只见车上那人三四十岁的模样,腰背挺直,气度不凡,只是身形相貌与裴楚前些时日在雪地斩杀的郭来别无二致。
“为何会有两个郭来?”
裴楚心中极度诧异,那雪地上郭来被他斩杀绝非虚假,而此刻竟然再度出现在他面前,那种怪异感,几乎让他难以形容。
铛铛铛!
又是一阵激烈的铜锣响动。
那浩大的仪仗车架,在街道不远处的一处开阔的广场缓缓停了下来。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跟着车架仪仗一起涌了过去,有好事的见着站在“人群”中间,冲着仪仗最前方,走出来的一个身影喊道:“崔书吏,今日几人可入城主府?”
那个被人唤作崔书吏的,是一个同样穿着一身穿着一身艳丽服饰的男子,走到人前,先是朝左右拱手,跟着大声喊道:“二十。”
“人群”听得此言,登时发出轰然之声。
裴楚注意到身旁左右的一些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期待之色,似乎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
那个崔书吏又再次拱手,仰头朝着高坐在车架上的身影,似行礼一般,接着继续朝广场街道左右黑压压的身影道:“这是典史大人,念尔等众人不已,特意朝城主多求来的。”
“多谢典史大人恩典。”
“大人英明!”
闹哄哄的“人群”里,登时有许多声音响起,一个个冲着那端坐在车架上,一言不发的郭来行礼。
那个崔书吏等声音稍稍小了下去,笑呵呵地再次道:“话不多说,老规矩,抢得绣球者,可入城主府!”
这话一出,本来热闹的人群一下就安静了下去。
裴楚站在远处的人群,见着这一幕尤为怪异。
一刹那间,他已然发现,身前身后,有一个个“人”,全部都仰着头望向天空,似乎在等待这什么东西。
呼——
骤然间,一声轻响。
天空之中,一个红色的影子落了下来。
裴楚抬头望去,就见那红色的影子,却是一个红色的绣球。
那绣球一落在人群里,登时引发了一阵哄抢,而后一个男子正好接住了那落下的绣球,立刻抱着绣球左冲右突,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几步跑到那车架仪仗前,兴高采烈地喊道:“我中了,我抢中了。”
接着,天空上又不知从哪再次落下了一个绣球,又被人抢中,那人同样兴奋无比,高声呼喊着:“哈哈,我也中了!”
“嗯?”
裴楚看着人群中的这番场景,越发觉得怪异,“这莫非还是抛绣球招亲不成?”
只是,方才站在仪仗前的崔书吏已然说了,这是能够进入城主府的名额。
“通过这种方式筛选人进入城主府,这鬼城城主……”
裴楚感觉隐约似乎捕捉到了那一点不寻常的地方。
又是一个个,毫无规律可言,出现在天空上的绣球落下,人群沸腾着跟着那些个绣球奔来跑去,渐渐的二十个绣球都全部被人强中。
裴楚并未跟着一起前去哄抢,他是生人,尽管随着发力渐涨,收敛气血,又兼之通幽之能,寻常鬼魅看不出端倪。
但如果暴露太多,定然一下就会被察觉出来,甚至保不齐此刻或许就已经被注意上了也不一定。
看着那些个抢到绣球的,多半是一些身强力壮的“人”,当然,也偶尔有一些幸运儿,看着虽是瘦弱些,但位置不错。
这规则看着简单,但一般被人将绣球抱在怀中后,旁人基本都会推开,倒不会应要上前去厮打抢夺,是以,虽是有些混乱,倒也没出现那种完全不可控的局面。
二十个绣球哄抢完毕后,围绕着郭来所在的依仗车队的“人潮”,登时渐渐散了去,人群里又响起几声,求明日郭典史早些来之类的言语。
铛铛的铜锣声再次响起。
那短暂驻留的车马再次动了起来,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
裴楚站在街角一侧观望了一阵,脚步一动,跟了上去。
浩浩汤汤的仪仗车队,又转过了几个街区,如法炮制,再次又是以抛绣球的方式,又选出了二十人,而后又继续前行。
连续几次之后,那车队后方被选出来的人已然有上百之数,一个个神色兴奋地跟随在后方,似乎去那城主府是莫大荣光一般。
裴楚跟着这仪仗车队绕行了一圈,也渐渐发觉了,这座城池在他进入槐木之时,看着极为广大,感觉比一州之首的东越城还要大出几分。
但实际上兜兜转转起来,却并不像所见那般雄伟,反而略有局促,比之一些中县规模的县城还要小。
“眼见并不为实。”
裴楚低声自语了一句,“目知鬼神”的道术有通幽之能,能够堪破诸多虚妄,但他也遇见了几次未能看破的时候,自然心知,若是法力远胜于他,又或者又一些别样的手段,他的天眼也只如常人。
除非能有一日他道行臻进至道家所谓的妙觉圣之境界,觉醒六品转通之大神通,通玄观知悉达十方界域众圣处所,只如指掌,分行散影,虚空无碍。
那时,或许世间一切虚妄,皆能洞若观火,不漏法眼。
“裴道友,果是信人,竟先我一步来此鬼城了。”
正当裴楚,不远不近地跟在那典史郭来的身后,忽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了过来。
裴楚转头望去,就见一个看着与方秋子模样无差的中年男子,含笑走到他身边。
“方道兄也到了。”
裴楚见着方秋子,倒不觉意外,对方既然敢号召人要来破除鬼城,自然有些手段。
只不过此刻的方秋子,看着犹如村汉,倒不像是个道人,尤为特殊的是,裴楚在方秋子身上几乎感受不到半丝生人气息,显然是以秘法掩盖了过去。
在方秋子身后,又跟着两男一女,正是裴楚在沧澜县县衙所见的几人,几人的衣着都似乎变幻了一番。
“一点小术尔。”
几人中那被人称呼为吴老的老人,似读懂了裴楚的眼神,随意解释了一句,又略有诧异地望着裴楚,“道友能漫步于这鬼城,不受丝毫阻碍,倒是让人惊奇。”
裴楚淡淡笑了笑,倒没有接这茬。
站在中间的方秋子又望了一眼那渐渐走远的车架仪仗,低声道:“此刻倒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等方才在这鬼城找寻了一番,未见端倪,想来应当是要去寻那鬼城之主,方才是正理。”
这一城之中,鬼魅阴魂无数,若要除去倒不是没办法,但若不能找寻出根源所在,即便将全程的鬼魅除个干净,也是无用。
裴楚心中也多有推测,这鬼城形成,并非一朝一夕,若最初真是从雍州出现,而后一步步到了这司州南境,其中绝不寻常。
相互间眼神交流了一番,并未再多话,几人一前一后,吊在那浩荡仪仗之后,一路前行。
一路兜兜转转,裴楚大约推断了一下,从他进入这座城池之后的方位,一时不由皱眉,感觉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渐渐的,前方的仪仗队伍来到了一座看着格外堂皇的建筑前。
看着犹如府邸,又仿若衙门。
那跟在仪仗车队后方的百多个游魂鬼魅,在一个胥吏模样的人影带领下,一个个朝着那城主府里钻了进去,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毫无踪迹。
跟着,端坐在马车上的典史郭来,慢慢地踱着步子,走下马车,似乎也要进入那高大的衙门府中。
不过,在进门之前,又回头瞥了一眼,接着才,大步迈入府门。
远远望着这一幕的众人,正端详着这看似浩大的城主府时,忽然那仪仗队伍的前方,之前那个在城中喊话的崔姓书吏,大步飘飞地走到了几人面前。
“诸位有礼了!”
那位崔姓书吏先是朝着裴楚几人拱手作揖,而后笑着道,“小人崔环,奉我家典史之命,前来迎几位贵客入城主府做客。”
众人面色微变,不想入这鬼城已早被察觉。
不过,在场众人都是有术法在身之辈,又多见过各种诡异场面,倒也不惧。
“头前带路。”
裴楚轻笑一声,他倒没觉得太过意外,一个生人进入此间,即便有诸多手段遮掩,但一城之主如还不能觉察,恐怕也没那手段收罗这许多鬼魅幽魂。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必再做遮掩。”
方秋子见裴楚坦荡,摇头也是笑了笑,随手甩了甩衣袖,再度露出了一身黄冠黄袍的道人打扮。
其他几人也是跟着脱去了自身的掩饰,跟在裴楚和方秋子两人身后,一同朝着那城主府走去。
一步迈入。
城主府之外,还是热闹沸腾的街道集市。
而里间,却已然又变幻了场景。
视野开阔,不像建筑,反而宛如是一方洞天。
周遭有亭台楼阁,又有诸多精美华贵的殿宇之类的建筑。
在经过了一座不知是石桥还是什么的建筑之后,忽然,一座硕大无朋的大殿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殿前有四根石柱立着,石柱上有两幅楹联。
第一幅写着“是是非非地,明明白白天”,第二幅写着“天知地知尔知我知何谓无知,善报恶报迟报速报自然有报”。
“嗯?”
裴楚看着面前这番景象后,不由眉头皱得越发深了,再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路,浩茫无边,所见浑浑。
“这两幅对联可不太符合周遭的景色。”裴楚心中觉得怪异。
旁边的黄冠道人方秋子和樊余奇、师寄柔、吴老几人,同样露出了惊愕之色。
“这……这鬼城?!”
彼此之间,再度忽视了一眼,只感觉身周有丝丝缕缕的莫名寒意。
“几位贵客,还请入殿!”
前方领路的那个自称名叫崔环的小吏,又再度行了一礼,侧立在旁,做出了请的手势。
既入了此间,裴楚自是要寻个究竟,率先进入了眼前的大殿。
后方的方秋子也不甘落下,跟随着裴楚,一起进入,其他三人似犹豫了一下,同样再次迈步进入。
一进入这座大殿。
裴楚就觉得这大殿仿佛空旷高大无比,在大殿正中,有一高台,高台上,摆放着一张几案,一个座椅。
此刻,一个人影正站在几案一旁,面色肃然地望着裴楚等人,发出轰轰如雷之音:“本官郭来,忝为此城典史,不知几位入我枉死城,所谓何来?”
“枉死城?”
裴楚闻言登时目光一凝,望向面前这位典史郭来。
在裴楚一旁的方秋子此刻则冷笑出声:“哪里来的鬼魅,焉敢以阴司自居?”
樊余奇和师寄柔等人面上亦是露出嗤笑之色,这方鬼城颇为怪异,但在他们这等道门中人眼里,不过是些术法所作,哪里当得起阴司枉死城的称呼。
那典史郭来听到几人言语,面上亦是露出几分疑惑之色,随即摇摇头:“原来你等并不知晓,世间哪还有阴司,我这枉死城便是阴司,城门一开,无数枉死之阴魂便会自动寻来。”
“妄言妄语!”
方秋子神色凛然,再次喝道,“不管你是何方鬼魅妖邪,收罗如此之多的阴魂,所图何事,今日贫道都要除去你着鬼蜮。”
说话间,方秋子手中的浮尘轻轻挥舞了一下,黄色的道袍仿佛凭空激荡了起来。
“大兄,怕是还需你来与这几位分说。”
这时,站在那高台几案一旁的郭来,忽然冲着高台中间,几案后方的座位,拱了拱手,仿佛在行礼。
“那便由我来。”虚空中仿佛有声音响起。
眨眼间,方才那还空荡荡的座椅上,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身穿?冕服饰的人影。
“本座为此枉死城之主,郭来!”
裴楚望着那个人影,再次愕然,“又是一个郭来?!”
端坐在那座椅上的?冕装扮之人,除了衣着不同外,分明与一旁的典史郭来,完全一般模样。
“原来是你这小道士。”
那端坐在椅子上的“郭来”,望着裴楚,忽然目光如电,神色似有怒意。
裴楚见着城主郭来认出了他,又瞥了一眼旁边的典史郭来,笑了笑,“我还当郭兄不认得我了?”
那城主郭来却猛然喝道:“如何不认得?小道士,你斩本座三魂,使得本座三魂不全,今日安敢进我枉死城耶?”
“三魂?”
裴楚听到这里,想起当日在雪地上遇见郭来时,所说的内容,一下全然明白。
伸手指了指那城主,“你是郭来。”又指了指旁边面色肃然的典史,“你也是郭来。”
接着再继续道:“我所斩杀的那个,也是郭来。”
“不错。”
端坐在高台椅子上,宛如帝君阎罗的“郭来”轻喝道,“三魂一体,皆是我郭来。”
裴楚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起了之前所看一些道经时,讲述到的内容,人有三魂,道家称之为胎光、爽灵和幽精。
其中胎光主命,为三魂之首,人若丢之,命不久矣。
爽灵主智,人若少之,则浑浑噩噩,沦为痴傻。
幽精主灾衰,是人之性情所在,善恶,**,情爱,皆受其主导。
想到这里,裴楚不由再次问道:“你这二魂,窃据于此,为城主为典史,统辖众多阴魂鬼魅。你之三魂却不愿意在此,所以逃遁离去?”
“放肆!”
那端坐高台,宛如帝王的“郭来”,似被裴楚戳中了痛楚,登时大怒,“你等无知之辈又知晓什么,本座乃是被惊吓方才离去的,既然入了我这枉死城……”
“裴道友,不必再与他废话。”
一直站在旁边并无言语的方秋子,此刻却骤然暴起发难,“这鬼魅盘踞于此,收罗阴魂,已是犯下大忌,斩妖除魔便在今日。
一张黄符飞出,宛如电光,射向高台之上的城主郭来。
轰隆一声!
黄符炸开,道道火光骤然激射而出。
啪地一下!
眼前的大殿一下,如同镜子一般碎裂开。
众人所在的位置,不过是一片空地。
四周是黑压压的一番朦胧之景,有浓郁得几乎凝为实质的阴煞之气。
再不见方才的半点富丽堂皇。
有黑色的岩石嶙峋,亦有各种狰狞丑恶的铁链建筑,只是多半已然残破不堪。
“城主骗了我等!”
“哪里有投胎,妖魔要吃我等!”
“投胎啊,哪怕做猪羊也好!”
“啊啊,饶了我啊!”
……
一声声哭喊从远处传来。
众人又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就见方才进入到了此间的许多接了绣球的鬼魅阴魂,此刻却疯狂地挣扎哭喊了起来。
这些人全部被一条条细细的树枝所缠绕,宛如受到束缚的铁链,挣脱不得。
站这些阴魂前方,是半截显现出身影的巨大树干。
只是那树干长了眼睛和嘴巴,还有颀长猩红的舌头,不断舔舐着嘴唇。
一条条树枝不断将那些阴魂鬼魅缠绕起来,而后一个个送入口中,发出咀嚼和痛苦之声。
裴楚几人见着这一幕,再度惊醒了过来。
原来方才那长街上抛绣球选人,是以投胎转世蛊惑人来。
被选中的阴魂个个欣喜若狂,可真正来此之后,方才明白,竟然是用来喂食那棵巨大的槐木。
“这鬼城,原来都是在这槐木身体之内。”看到这一幕,裴楚心中再无疑惑。
当日在雪地上,郭来向裴楚求死,那是郭来的幽精一魂,还怀有善念,是以逃遁离去。
而后,又畏惧会被其他二魂索回,所以求裴楚杀之。
轰隆隆的地动山摇之声在此时响起。
天空上又再度有声音落下:“且都留下来吧!”
第一百九十三章 破城而出
“且都留下来吧!!”
这番浩大如雷之音,在天空地面,周遭无处响起之后,整个宛如洞天福地的小世界里,宛如就像是天崩地裂,一块块场景不断坍塌了下去。
城主府之外,热闹非凡的城池,所有方才还欢天喜地,宛如人间生民一般安居乐意的无数游魂鬼魅,几乎瞬间身上冒出了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
街道,店面,房屋,城墙,一道道气息无穷无尽的涌现,隐约就有了无数呼号之声。
此刻的城主府早不成模样,顾盼之间,裴楚能够发现自身做出的位置,就是一处黑森森的诡异所在,宛如一个食人的怪兽张开巨口,而他正站在这怪物的口中。
而城主府的外间,同样在迅速起了变化,有熔岩滚滚,有山石崩裂,有阴气浓郁如雾霭,有无数嘶嚎哭喊尖叫之声。
成了真正的人间鬼蜮。
裴楚再运用起“目知鬼神”的道术望过去的时候,见到了这方天地急剧崩坏,又或是说还原成了本来的面目。
前番被那郭来以莫名手段所阻碍,哪怕他的天眼都无法看个透彻,但在方秋子一张道符火焚之下,千般万般的丑恶、凄惨场景再难隐藏住。
无数飘忽的影子行走在这茫茫的世界里,这些影子有些皮包着骨头,干瘦得不成样子,这是生前生生活活饿死的;又或是被人斩掉了头颅,无头的身影张开双手左右乱抓;又或是地面爬动着,没了双脚;又或是面目狰狞,仿佛受尽无数痛苦;又或是身躯破烂,可见白骨,仿佛或者的时候被野兽啃食过一般,千奇百怪,不可计数。
“这些阴魂都是司州一地枉死之人,死后的怨气所聚。”
之前那典史郭来所说此地为枉死城,裴楚自是不信,但见着这无数阴魂鬼魅,各种生前的惨死之状显现,又不由心中微动。
所谓枉死,既不是寿终正寝,自杀、灾害、战乱、意外、谋杀、被害、含冤而亡,皆可称之为枉死。
如此之多的阴魂鬼魅,被那城主郭来,收罗聚集,这般手段,他一时还真不知对方所说的枉死城是真是假了。
“裴道友,众位道兄,我等此刻依旧在那棵大槐木之中,眼前一切皆是虚妄。”
这时,裴楚耳边又响起了方秋子的声音。
就见这位黄冠道人,浓眉倒竖,目有精光,一手拿着浮尘,一手掐着一张黄符,骤然间,就是一道黄符祭出,飞入天空之中。
须臾间,那黄符再次燃烧了起来,发出耀眼的火光。
只是,这一次不再与之前一般,火光炸裂开,比之方才还要强烈数倍,可眼前一切并未有丝毫变幻。
“方道兄!”
跟在方秋子身后的,樊余奇、师寄柔和那个叫做吴老的老人,都是不由轻呼出声。
方秋子面色亦是有了变化,抬头望着周遭一切宛如炼狱般的景象,一时踌躇不定。
他所有的道符名为“破妄符”,有破法除魔,打破虚妄之效,是大真宗嫡传的一门术法。
世间鬼魅妖法不可计数,尤其是一些鬼物借着一些天地人合一的阴煞之所,祭炼出的鬼蜮,寻常人哪怕有天眼亦会沉迷其中,甚至有道法高深之辈,自持能看破诡异,反而着了妖魔鬼魅的手段。
“方道兄,且看我樊余奇的手段。”
站在方秋子身后的樊余奇,听着周遭张狂至极的笑声,骤然一步迈出,左右手虚晃一下,忽然就有了一把大弓在手中。
“这手段……”
裴楚在一旁看得仔细,那大弓此前不见半点踪影,仿佛哟须弥芥子之类的手段一般,但他又约莫知道,以这些道字旁门之人,应当没有这般的神通法力。
说话间,那樊余奇已然将大弓挂在胸前,虚拉一下,登时一根箭矢就出现在弓弦之上。
嘣!
一声弓弦震动声响起。
那一根箭矢划破天际,骤然射向了虚空。
“攀弓踏弩……流字门好手段!”
眼见那箭矢宛如一道流星般疾射入虚空,方秋子、师寄柔和吴老几人都忍不住轻轻拊掌叫好起来。
攀弓踏弩,这是“动”字门的手段之一。
裴楚也是啧啧称奇,他此前见过禁妖司的“阴符箭”,已然觉得禁妖司在箭矢一道上,结合了术法手段,极为强悍。
不想,这“动”字门的手段,还超乎了他的想象。
只是,就在众人以为这根箭矢划破虚空,应当能够触碰到这小世界边缘,直接将这小世界打破,但诡异的是,那箭矢飞射而出,不知多远,依旧毫无停顿。
“我之符箭,已失去感应。”
良久,樊余奇望着那远遁入无边虚空的箭矢,脸色像是垮了下来一般,转身朝着几人说道。
方秋子面色越发阴沉,据他所知,这般虚空世界之法,即便是道子,恐怕也未必有那般法力。
即便能够造化出一方福地,恐怕也终究是有个尽头。
他方才第一张“破妄符”疾射而出后,为的就是打破了所见的一切诡异场景。
只是,第一张虽是见效,让这方鬼蜮显现出了本来面目,但第二张,再想见效,却已是不可能。
“莫非,我等身处此间,真的是枉死城?”方秋子一时心中也不由起了疑心,随即他又摇摇头,“不可能,若真是阴司枉死城,这等大事,哪里轮得到他前来,即便不是道子亲临,至少也是宗门之中的掌门长老出手。”
师寄柔和吴老都是沉默不语,两人此刻已然感受到了这鬼城的诡异之处。
师寄柔又抬手一指,从她宽大的袖中飞出一只雀鸟一般的物事,震动着双翅,不断朝高空飞去。
那吴老则手掐法诀,忽然张开发出一个“吶”的单字音节,那音节犹如实质,形成呼啸之声,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然而,两人这般手段,皆如泥牛入海,毫无回应。
“尔等真当我所说是假话不成?”
虚空中郭来的声音突兀响起,“这方世界,虽是存于槐木之中,可这里,就是那枉死城啊!哈哈哈……”
大笑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久久回荡。
仿佛,此刻众人所在的就是一个无垠世界一般。
而那郭来,似乎就是这片空间的主宰,高高在行,俯瞰着几人。
“尔等留在此间,肉身为我槐木滋养根茎,魂魄为我枉死城多添一分砖瓦!”
这一声音落下时,周遭那些无数个徘徊的游魂鬼魅,忽然一个个消散开,然后形成了看不到尽头的浓郁雾气。
那雾气或黑或白,隐约可见许许多多的人影,有男有女,有诸多惨状,又隐隐有阴兵在其中,还能够听到一声声的嘶吼、哀鸣和痛哭之声。
“小心,莫让这些诡异雾气沾染上。”
眼看那雾气铺天盖地,滚滚而来,站在不远处的吴老面色骤变,大喝出声,“这些阴煞之气绝非寻常,乃是蕴藏了无数枉死之阴魂在其中。”
“金刚符!”
方秋子忽然又大喝出声,手中一道黄符再度从手里飞出。
须臾间,在身前凭空出现一个无形屏障,将吴老、师寄柔和樊余奇罩在其中。
好巧不巧,似乎将裴楚漏了出去。
裴楚瞥了一眼几人,嘴角微微抿起,他自知这是他一直在旁看戏,几人想要看他手段。
不过,他并未轻动,反而依旧愣愣地站在原地。
呼地一下,那滚滚而来的浓雾已将他淹没,陷入到了一片灰白的世界里。
裴楚站在这片灰白之中,仿佛突然就一个人进入到了某种诡异场景当中,周遭一切物事,全然不见,眼前只有茫茫的灰白场景。
“阴煞之气竟然浓郁到这般地步!”
裴楚负手而立,静默地看着眼前的灰蒙蒙的世界,渐渐的感觉到丝丝缕缕的阴寒气息。
他再度抬起手臂望过去,就见一丝丝或白或黑的阴煞气息,不断地朝着他的身体里钻。
裴楚隐约能够听到身体表面似有金属摩擦一般的细碎之声。
那是“一炁保身符”护体,在抵御周遭这些无孔不入的阴气的侵袭。
裴楚抬手又去触碰了其中的一缕雾气,那雾气并无实质,一下散开,只是隐约间,裴楚能够见到有一个个小小的人影在其中。
“这就是要将我们留下来的手段?”
裴楚心中忽然明白了过来,不论是那城主郭来还是典史郭来,都未曾展现出什么特别的手段,甚至在称呼祖父被方秋子打破之后,再不露半点踪影。
这一来自然是过来真身如果显现,难保几人有些莫测手段,将他留住。
毕竟,道门展现出来的庞大势力,尽管只是冰山一角,但鬼魅妖邪恐怕也无法小觑。
二来,却是对方根本不需要做那些,只要几人困在此间,挣脱不出,然后以这些阴煞之气不断侵袭消融,早晚就能将几人耗在此处。
“不过,如果只是阴煞之气,哪怕成云成雾,想要伤我也是难以得逞!”
裴楚细细感受了一番周遭阴煞之气对于他的侵蚀,“一炁保身符”的效应还在,但长久下去,自然早晚会被消磨干净。
不过,对于阴煞气息,雾气之类,他自有“呼风之术”可以应对。
轻轻一抬手,一道清风激荡而起。
清风掠过,周遭的浓云成雾的阴煞气息丝毫不为所动。
“日风,看来是不成。”
裴楚微微蹙了下眉头,再次抬手呼来了一阵风。
这风与之先前的清风绝不相同,乃是阴风,呼风之术采纳的是日风、夜风、水风、山风和阴风,裴楚往常还不知这阴风到底有何效果,现在却明白,这对应上的正是阴魂鬼魅之流。
这一阵阴风一出现,立时就有鬼哭狼嚎之声,使得周围的气温都降低了几度一般。
那些个浓郁得化不开的阴煞之气,登时被席卷了出去,留出了中间一大片虚空给裴楚。
“裴道友,果然好手段!”
站在不远,以金刚符隔绝那漫漫如潮一般阴煞气息的方秋子几人,见裴楚抬手间,以阴风将那些个阴气吹散,不由齐齐喝彩起来。
众人与裴楚均谈不上熟悉,哪怕是方秋子,不过是因为裴楚多有降妖除魔的名声,这才抛出了橄榄枝,具体裴楚有什么能耐,他也知之不详。
不过眼见裴楚隔开了那些个阴煞气息,虽只是一时,也不由刮目相看。
“裴道友,如今我等受困于此处,又当如何?”
眼看裴楚露了一门手段,方秋子和樊余奇、师寄柔等人,都不由将目光落在了裴楚身上。
尤其是那师寄柔,明眸闪闪。她术字门一脉,请仙扶鸾,知趋吉避凶,只是民间流传多年,早沾染了一些红尘脂粉的依附手段。
裴楚缓缓从背后拔出却邪剑,一剑在手,再度仰望仿佛黑暗无边的世界,淡淡笑道:“这方小天地,即便我等找不到出口,但终究是以那槐木为本体,既然是槐木……”
方秋子一下眼睛亮了起来,随即又摇摇头:“我之符法,可成火,只是恐力有不逮。”
一旁的樊余奇和师寄柔等人,这时跟着出声:“那妖魔藏身于这小天地中,又或者这天地本就是妖魔本体,我等齐齐施为,终究是值得一试。”
这小天地虽然一时找不到出口,完全蒙蒙一片,但众人也心知,这样的鬼魅妖魔,哪怕再强也是有限。
若真能横压众人,根本不可能隐没身形,容他们这般轻松。
“那便勉力一试。”
方秋子轻轻点点头,盘膝坐地,将手中的浮尘放在一旁,双手掐起了法诀,口中跟着念念有词。
顷刻间,有三道光芒从方秋子身上亮起。
那是三张宛如金光一般的符箓,一下飞入高空。
砰地一声再次绽放起了无边的火光。
那火光宛活物,猎猎焚烧着。周遭那些个浓郁至极的阴煞之气,遇到了这些燃烧着的大火,登时呲呲有声,又伴随着无数痛苦的哭嚎声响起。
那是阴煞之气里枉死的冤魂,受到了道符火焰的燃烧。
樊余奇着站在原地,肌肉鼓掌,手中化出的一把大弓,再次大了一倍,宛如巨弩。
双臂肌肉虬结,一点一点将那大弓拉开,一跟犹如手臂一般的箭矢,渐渐成型。
师寄柔双手高站,头发飞扬,白皙的皮肤上忽然有一个个奇诡的图案出现,伴随着她口中发出一阵阵怪异的颂念之声,那些怪异的图案又从她的身上浮起,化作了各种飞鸟,扑棱棱地飞入到了天空之上。
流字门的吴老,则比起几人要简单许多,依旧是口中发出一阵阵“呐”“摩”“耶”之类的怪异声音,那声音初时低沉,渐渐宏大,仿佛在周遭不断响彻了起来。
“哈哈哈……”
虚空中,不知何处郭来的声音又再度响起,“无知之辈,即便尔等猜得出我这枉死城是建在槐木之中,可又有何用?你等区区百十年的道行,亦想打破不成?”
轰轰!
正在郭来声音响起的刹那,忽然,整个小天地,猛地激荡了起来。
仿佛原先只是一个摆放着安静处所的小陶罐,突然有人在外面用力摇晃。
“黑将军,为何妄动?!”郭来气急败坏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这“枉死城”建在槐木之上,与槐木本体可以说是相互依存,槐木的这番骤然震动,登时将他稳固的枉死城给打破。
一个巨大的面孔出现在天穹之上,有隐隐之声传来,“城主,我本体受创!”
裴楚仰头望着那出现在黑暗天空上的巨大面孔,猛然一跃而起,手中的却邪剑上蓝白的电光流转。
“雷来!”
咔嚓!
却邪剑上,一道电光疾射而出。
那电光最初不过是剑身一般粗细,继而成了水桶一般,再往上,已然成了这道电光已是数丈、数十丈,长度更是超过了几百几千丈,直冲天际。
白色的电光一下将整个小天地都照得通明,无数哭嚎、嘶吼的声音响彻天地。
那浓郁得犹如实质的阴煞气息,几乎瞬间溃散。
一股浓郁至极的焦灼气息,蓦然响起。
裴楚对于自家借助却邪剑,施展的雷电,如此巨大威力,也是惊骇莫名。
但随即想到,此刻伸出的不过是一方小天地,又稍稍释然。
不过在这道雷电过后,这个小天地再难维持住,伴随着郭来的怒吼声,不断崩裂。
突然。
裴楚和方秋子等人,猛地感受到一股沛然莫名的大力。
轰隆一声!
众人一下被这方小天地弹飞了出去。
再度睁眼时,眼前阴司鬼蜮的场景,已然消失不在。
唯有一棵冲天的巨大槐木立在不远处,树干中间,隐隐有电光萦绕和火花烧灼的气息。
在这颗巨大的槐木旁,正站着三人一马,其中一个贵公子打扮模样的青年,正手持一把蕴龙虎气的长剑,劈砍那棵巨大的槐木。
突然见着裴楚几人从那槐木之中弹飞出来,愣了一下神,随即望着裴楚,那贵公子又叫了起来,“咦,那黑将军不是这棵槐木的阴魂么?怎地是你这个小道士?”
“闲话少说,先除妖魔!”
裴楚一眼也认出了说话的贵公子,正是当日在沧澜县城外所遇上的。
再望向对方手中的长剑,那熟悉的龙虎气,还有槐木身上的一道道巨大的伤口,已然再明白不过。
若非槐木的本体受创,他所实战的雷法,根本无法这般轻易破开枉死城。
轰隆轰隆!
这时,巨大的槐木身躯再度晃荡了起来。
不知几十百丈高的巨木,身形飞速缩小,转眼间,已经成了一棵不过是五六丈高的大树,而且,根须从地面拔出,形成了一个树人模样,仿佛想要逃离。
“那枉死鬼城,就是依凭着这槐木,从雍州迁到了司州?”
见到这槐木既然能移动,一切皆已清晰。
那槐木之中,又有郭来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收罗枉死阴魂,乃是为人间安乐,尔等何必相逼?!!”
第一百九十四章 破碎
“我一路搜罗枉死阴魂,为人间安乐,尔等何必苦苦相逼!”
郭来的声音再度从那棵宛如树人一般的槐木里面传出,“我自雍州南下,所求不过是前往南面,一路又多收阴魂,于人间大有功德。”
槐木树人,高高伫立,俯视着眼前的诸多人等,摇曳不定。
“又是这般么?”
裴楚骤然听到郭来说这句似乎在服软求饶,又仿佛在为自身辩解的话,面色丝毫不为所动。
这番话,像极了当日峄山府君求饶时,他未曾听全的那半句。
似乎这些鬼神总是在各自标榜自身大义,而其中许多事又确实非简单的黑白二色。
“尔等道门自诩匡扶天下,可这雍州司州遍地的冤魂,为何无人收敛?”
数丈高的槐木化作树人,枝叶晃动,郭来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一次发问,大真宗方秋子和旁门师寄柔、樊余奇以及吴老等人,等一时默然。
旁门之人面色还好一些,他们久在民间,消息不畅,此次前来不过是冲着方秋子邀请和道门开出的价码。
而大真宗方秋子心知肚明,司州、雍州甚至包括海州、扬州,这些个州郡,正在被浮罗教之人渗透,道门各宗下山行走的弟子多有折损。
北地司州和雍州境内之事,其实已然被浮罗中人给断绝,尤其以大江为隔,其他地域之人几乎难以耳闻。
他大真宗在宁州地界,若非道子传谕,而后快速占下了沧澜县,以为据点,恐怕对于北地司州之事,依旧是一片黑漆漆,看不分明。
看着众人似乎静默了下去,郭来的诘问之声,又再度响起:“我等生前遭受诸多罹难,尔等道门之人又再何处,而今,我等已然为鬼物,我郭来自愿以两魂入枉死城,又与黑将军合力,收罗这世间枉死之冤魂,不过是想留一分乐土,你等道门之人,此刻倒好,前来除我?!!”
“凭何来除我啊!!”
说到最后,那声音已然有几分歇斯底里了起来。
那槐木树人亦是跟着挥舞起了颀长的树枝缠绕而成的手臂,飒飒之声如风雷,树干中间形成的面目轮廓,有“呜啊”之声传出。
方秋子几人不能应答。
“呸呸呸!!”
这时,一直立在不远处的袁归瞬叫唤了起来。
手中长剑指着树人大喝道:“你这妖魔鬼魅,渡江强娶生人为妻,残虐百姓,如何除不得?”
“哈哈哈……”
这时,那槐木之中郭来放声大笑起来,“我家黑将军,原是槐木之体,化为人形后贪恋人间情爱之事,有何不可?比起他之作为,用一两个女子取悦他,又算得了什么?”
“放屁!”
贵公子袁归瞬破口大骂了起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坏人名节,残杀女子,便是祸害!”
“本将所为不过小恶,尔豪门公子,食用生民血肉脂膏,恶毒何止胜我千百倍。”
这次槐木之中传出的声音不再是郭来,而是一个颇为肃穆干涩的声音,“且那些女子,抛却肉身,魂魄却已入我主上枉死城,享受安乐,强过在人间受苦。”
这话一说,袁归瞬登时哑然。
他尚且年轻,心性不坚。
若是在未曾离家前,于这番话对半嗤之以鼻,可一路闯荡,已然见了不少民间疾苦。
偶尔也会在叩问内心,为何会有穷富之分,为何会有贵贱之别,有人锦衣玉食还嫌不足,有人沦为饿殍求一口吃食而不可得。
这些都非他所能回答,正是因他出身高门,更是见多了女子为奴为婢的诸多惨事。
“不错,我家黑将军怜悯那些女子,舍却肉身,入我枉死城,百年千年也是安逸。”
郭来的声音,跟着又从那槐木之中传出,“这世间生民百姓,何其艰难,这死后阴魂更是散之不去,我收拢而养之,乃是大功德……”
“混账话!”
方秋子听到这里,再难缄默不言,厉声喝道,“你收罗阴魂,不过是为了喂养这棵槐木,再就是吞食诸多冤魂,增长自身法力。哼,鬼魅妖魔,是想做鬼王不成?”
“不错,我等都是道门修士,又非凡愚之辈,岂会被你区区几句话说蛊惑!”
樊余奇手中大弓再次举起,如铁的面容之上,既有忌惮又有杀意。
“我想成鬼王又如何?”
郭来的声音再度从槐木之中传出,他和槐木两位一体,声音激越之下,槐木树人再次晃动了起来。
“北地司州,大周朝廷不顾,人间道门不管,这遍地的冤魂逗留,若非我郭来收罗,又不知有多少厉鬼凶魂出没!我为鬼王,至少还能让这世间枉死之冤魂,有一处可去。尔等说,是也不是?”
此话一处,槐木周遭再次冒出许多声音,似乎浓郁的树叶之感上,都有千万张面孔不断浮现。
“多谢城主收留!”
“我能过上几日安生日子,全赖城主恩德!”
“我一生孤苦,只在城中活得像个人!”
“有过这些时日的活法,魂飞魄散又如何,甘愿为城主吞噬。”
……
一阵阵细细的琐碎之音,不断响起传出。
这一下,连道门几人都不知该如何言语。
以方才众人所见,这些个枉死之冤魂,生前过得辛苦,死后一口怨气不散,亦不得安宁。
入了郭来的“枉死城”中,至少可有一段梦寐以求的生活可以享受。
咔嚓!
正在这时,骤然间,天空之上,一道惊雷炸响。
一道电光落下,正中槐木。
槐木上登时再度有火星亮起,许多枝叶焦黑一片。
“啊啊啊……”
两声凄厉的嘶嚎响起。
一声是槐木本体的黑将军所发出,槐木遭雷击痛苦无比,一声则是依附在槐木上的郭来。
“巧舌如簧,鬼话连篇!”
裴楚神色冷然,身上的道袍飘飞,人已然行于半空,手中的却邪剑虚晃,空中有惊雷阵阵,又有电光闪烁。
他初入中乘雷法之境,在那“枉死城”小天地里,施展出来有千百丈的雷光,那是局限于另一层诡异领域。
但出了小天地,他的用自身法力为引,所释放的雷霆电光并不算太强。
可饶是如此,槐木枝叶乱颤晃动,显然前后两次被雷法所创,有了阴影。
“小道士,你斩我三魂,坏我根基,若非是你,我三魂齐全,早已成鬼王之躯。而今我还未曾与你计较,你焉敢动手?”
在槐木树人左右甩动枝干身体中,郭来怒不可遏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话昔日似也有人与我说过。”
裴楚漫步行于空中,周身电光缠绕,“只不过——”
说话间,又是一道雷霆落下,轰隆之声震耳欲聋。
“方才那位贵公子说得对,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裴楚神色无波无澜,“我对于阴魂鬼魅,向来多有顾忌,只因生而为人,终究是无法脱离了这些束缚。但任你说破了天,我心中只不畅快!”
又是轰隆一声,再度有电光落下!
槐木树人越发的挣扎了起来,簌簌颤抖不停,树干之上,更是不时又火光亮起。
“主上救我!”
大火之中,槐木树人疯狂地甩动着身体,一个虚无的身影,不时从树干中浮现。
虎头燕颔,面黑如铁。
赫然是一个黑面武将的模样。
在槐木连续中了裴楚两三道的雷霆之后,即便裴楚的雷法修为还不够精深,但这棵槐木天然属性相克,已经承受不住。
“对对,就是这个鬼魅妖魔!”
袁归瞬见着那在槐木之中浮现出来的身影,蓦地睁大了眼睛,叫了起来。
咔嚓!
又是一声惊雷响起。
这一次,挣扎颤抖的槐木树人,身体陡然僵硬,庞大的身体漆黑一片,已是成了一块焦炭。
那黑将军挣扎的虚影也跟着散去,再不复踪影。
“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怒吼从宛如焦炭的槐木之中响起。
砰地一声巨响!
成了黑炭的槐木之中,跃出了一个人影,飘飞在空中。
这个人影一半穿着冕服,另一半则是官袍。
正是郭来。
郭来先是回望了一眼身后的槐木,而后双眼怒火燃烧,瞪着裴楚道:“小道士,你可知我为了寻得一处能够容我‘枉死城’的轿辇何等艰难,莫非你今日定要让我这城中万千冤魂,一齐烟消云散不成?”
“裴道友,这妖魔手中还有许多阴魂,不可妄动?”
站在地面的方秋子,望着郭来从槐木之中显出身形,不由急忙朝着裴楚喊道。
裴楚的实力,尽管只是展现了冰山一角,但方秋子丝毫不怀疑,莫说这个郭来还未成鬼王,即便是成了鬼王,面对“雷法”这等世间至刚至阳的术法,恐怕也难以讨得好处。
“还是先擒住这魔头!”
师寄柔和一旁的吴老,此时也是一同出声,几人目光落在郭来身上,仿佛在打量着一件至宝一般。
他们自然也看得出,这个郭来是阴魂之体,而且实力其实谈不上特别强,唯独是对方手中似乎有一件宝物,可化作阴司鬼蜮、一方小天地。
这样的神奇之物,若能得之,足以作为一件顶尖的护身法宝,甚至还能从中学到一些别样的法门。
“哈哈哈……”
郭来的声音又再度响起,目光似有悲愤,“这便是你等道门之人的嘴脸,你们是想要降妖除魔?不,你等不过是觊觎我手中的这件宝物而已。”
说着,郭来手中忽然又黑色的烟雾腾起汇聚,最后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却是一块青砖。
方秋子、樊余奇和师寄柔、吴老几人,目光一时都不由再度落在了郭来取出的那块青砖之上。
那个一直未有太大存在感,一幅将醒未醒的吴老,双目圆瞪,失声叫道:“这这这……当真是阴司之物?”
师寄柔明眸里也是异彩连连,这番应道门邀请而来,说是除魔卫道,可几人里到底谁是事先知晓,谁又是如今方知,全然不重要。
那块青砖,若真是枉死城中之物,能演化出一方小天地,这样的秘宝,足以让人心旌神摇。
哪怕是方秋子,自诩道心坚毅,在这时候也不禁有了动容。
他在大真宗地位不低,但在同辈之中,其实也算不得最出色。
这块青砖若真是方才受困槐木那小天地之中的奇异物品,不论是他上交宗门,还是自己留之,都有诸多好处。
“果然如此!”
郭来似悲愤又似张狂的笑声再度响起,“你等想要这‘枉死城’么,哈哈哈,那便来取啊!可惜它已与我两魂相依,我演化的枉死城之中,有两万三千六百七十三个冤魂,尔等想要,便来杀我,而杀我,这城中两万多冤魂就将离散,祸乱天下。哈哈哈……我与尔等说了,还是放我过江离去,我这一路还能为这天下多收鬼魅阴魂!”
“嘶——”
倒吸凉气之声再度响起。
方秋子几人望着郭来,只觉此獠着实阴狠。
此刻,即便他们之中有人在觊觎这“枉死城”,可一想到那城中数万冤魂跑出,一时都不敢有丝毫动作。
“为何要过江?”
方秋子盯着对方手中的那块青砖,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
郭来手中有这块似得自于阴司之物,能够自动招揽周遭百十里的冤魂聚集,对方根本不需要到处行走,只用在一处吞噬冤魂修炼,早晚能够达到鬼王之境。
甚至,若有可能,得了机缘,化作鬼仙也不一定。
而一入鬼仙,不说万劫不灭,至少不可能被在场几人阻拦在这里。
“不南下,我郭来便在北地等着被人吞食么?”
郭来冷声笑道,又望向众人,“诸位还请退开,放我过去,我槐木已损,数年之内,想要招收冤魂也不可……”
“不知所谓!”
裴楚看着郭来从头到尾说了一大段的言语,又是自我标榜功绩,又是以“枉死城”里的冤魂为挟持,摇头长叹一声,缓缓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符纸。
“去!”
裴楚手掐法诀,手中那张符纸忽然飞起。
几乎一瞬间,郭来面上的神情骤然变得惊恐无比,那道符看着平平无奇,仿佛丝毫没有一丁点儿的异状,可郭来却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
“裴道友,不可!”
一直注意着裴楚动作的方秋子,急忙高呼出声。
“小道士,你莫要心急,等姐姐取了他的那枉死城才好!”师寄柔娇媚的声音跟着响起。
那吴老亦是面露焦急之色:“那小子,这鬼物干系数万阴魂冤魂,且容他……”
但已然晚了。
那道黄符已然落在了郭来的胸口,扔他左右躲避,都是无用。
裴楚伸指曲弹,口中低喝一声:“引!”
陡然间,黑沉沉的天空似乎有无数风云聚拢而起,一道道电光在云层里明灭不定。
这才是裴楚此刻所能够真正施展的雷法。
符名“引雷符”,引动雷霆为己用。
雷法以内炼为本,他通过却邪剑所施展的雷法电光,不过是一点自身法力打磨的微末威力。
而以符箓为用之后,雷法的真正威力才显现出来,能够引得天上雷霆落下。
若是到了高深处,九霄神雷,抬手引之,任你千百年的妖魔鬼魅,一击之下,都要化为飞灰。
滚滚雷云积聚。
半晌?冕服饰半是官吏服饰的郭来,神色惊恐无比,高声狂呼道:“小道士,贼道人……你如何该这般?!!”
“啊啊……道长,非是我要来南下司州,实是被逼迫到此!!”
“道长道长,求你收了神通,留我一命啊!!”
“我愿意奉上‘枉死城’,为道长做个器灵,只求道长莫要……”
轰!
一阵强烈的白光过后,跟着是一声震天动地的炸响骤然响起。
众人顿觉双耳嗡嗡作响,震得人头晕脑胀,几步立足不稳。
隐约间在这一瞬能够听到无数嘶嚎、哭喊、惨叫声音萦绕不绝。
良久。
众人似乎恢复了视野和听力,再度望向方才郭来所在的位置,地面出现了一个直径一丈深有数尺的土坑,土坑周遭焦黑一片,已然见不到半点飘忽的身影和踪迹。
唯有一块青砖落在坑底。
咔嚓!
青砖碎裂成了粉末。
裴楚站在高处,一甩衣袖,飘飞离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求医
雪花飘飘洒洒。
虽已过立春,但对于大江之北的司州,此时还远未到春季,山川道路,多有积雪。
不少水洼湖泊,亦可见寸许厚的冰层。
风雪之中的一处市井乡镇所在,冷风虽如刀割,可在一栋寒酸的小破酒馆前,此时却排起了百十人的长队。
那队伍里,多数人都是面有菜色,且衣着素朴,甚至有些褴褛。
有面色枯槁的老妪,亦有弓着背一幅重病在身的青壮,又有怀抱着婴儿的面色焦急的妇人,又有面容抽搐,被家人搀扶着忍受痛苦的老汉。
只是,即便这众多人等皆是焦躁,但站在从那破酒馆一直延伸到街巷的长队,却无一人高声呼喊,只是默然地等着前面有人前进,跟着快步跟了上去。
忽而,狭窄安静的街巷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让让!”
“求各位先让让,我爹快要不行了!”
街前,一个农家青年背着个消瘦的中年汉子,火急火燎地朝着小酒馆里冲了过来。
那被青年背的中年人年约四五十左右,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之色,已是气息奄奄,像是快要断绝生机了。
“咦,那不是汪六叔吗?汪安,你爹这是怎么了?”
长长的队伍里,有人认出了急急赶来的农家青年和他身上背着的中年汉子。
“烦请诸位让我先进去找道长瞧瞧,我爹,我爹……”
叫做汪安的农家青年心急如焚,看着小酒馆外的人群,连连高声叫道。
“快快!”
堵在破酒馆前,正等待着里间传号的一个老人,急急忙忙地朝旁边侧了侧身子,将路让了出来。
“多谢老伯!”
汪安着急忙慌地冲着让路的老人道了声谢,大冷天的额上满是汗水。
“不妨事,快些进去吧!”
老人扶着一旁的门框,虽也觉辛苦,但毕竟比起对方有人得了急症,还是要好上许多,连连摆手。
两人交错间,农家青年已经背着中年汉子进到了酒馆内,就听里面传来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背到这边来。”
酒馆内。
此刻,一张木桌后,正端坐着一个年轻的道人。木桌前,一个不时抹眼泪的小妇人抱着个五六岁的孩童,正朝着那小道人说些什么。
在木桌旁的大厅内,一应座椅早已被人撤了开去,又有三五个人躺在木板铺设成的建议床铺上。
旁边的地上,又有烟火袅袅,一个老妇人正看着一个大锅里在煮着的沸水,沸水中又有许多布条布带之类的物品。
就馆内,一个小姑娘穿着利落的短打装扮,不惧寒冷,见着了汪安背着父亲汪六叔进来,连忙指挥着对方放到一边的简易的床榻上。
“这位大叔是怎么了?”
小姑娘微微俯身,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汪六叔,又朝旁边抹着额头汗水的汪安问道。
汪安连喘了几口粗气,似没想到问话的是个小姑娘,稍稍平复了下呼吸道:“我爹前几日去了一趟饶谷郡,回来后不知为何突然就染了病,昨日开始就上吐下泻,到了今日就病得越发厉害了。”
“又是这样的情况么?”
小姑娘柳眉微蹙,又细细端详了一下汪六叔的面色,跟着又拉起对方的袖子看了一眼,上面的青紫之色。这才站起身,朝着不远处的年轻道人喊道,“哥哥,这位大叔又是如昨日那个老伯一般的症状。”
“是么?”
裴楚一下站起身,先是冲面前的妇人说道,“这位婶子不用慌张,小兄弟只是皮外伤,我已为他处理过,明日就会结痂,两三日就会大好。”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妇人抱着孩童忙不迭地感谢。
裴楚摆了摆手,离开了木桌,几步走到了刚被背进来的中年汉子身前,定定地扫视了对方一眼,而后转向一旁的陈素道,“去取一张符来。”
“好嘞!”
陈素快步回头从身后的木桌上找了一张符箓,递到裴楚手里。
裴楚又扫了一眼周围围绕着的一些个病患和家属,轻轻摆了摆手,“诸位请退开一些。”
“是是是!”
堵在小酒店之内的许多人,闻言急忙朝外退了几步。
这位小道长看着年岁虽是不大,但救死扶伤,周遭村镇已是名气不小,甚至不少人还悄悄在家中立了生祠。
只是众人虽是退开了些,但依旧不肯离去,反而还有不少在外排队的人群,挤到了门口,似乎都想要一睹这位小道长,是如何治那眼看就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的汪六。
裴楚见众人已然退开了几分,也不再驱赶,从陈素手里接过那张黄符,左手手指夹着符箓,右手掐剑诀,似在符箓上虚划了两下,然后轻轻将那符箓贴在了中年汉子的胸口。
嗤嗤——
顷刻间,一阵宛如冰雪遇到烈火的消融之声响起。
一阵浓郁的灰白的气体,从那汪六叔的身体里冒了出来,飘飘荡荡,似要朝着外面扩散。
裴楚又微微扬了一下手,瞬间小小的酒楼内,似乎有一阵清风绕着裴楚所在的周围拂掠而过。
那清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气旋,将那些个灰白的气息全部缠绕住,不使其溢散出去。
渐渐的清风形成的气旋越来越小,灰白之色也渐渐变得浓郁,逐渐落到了裴楚的手中,成了一个仿佛如流水一般涌动的黑色圆球。
“素素!”
裴楚端详了一眼手中那气旋萦绕的黑球,低声喊了一声。
陈素登时快步抱来了一个碗口大小的陶罐,裴楚用手掌托着,反手那个黑色的圆球放进了陶罐之中,陈素眼明手快地拿着一个密封的盖子封住。
“哥哥好了!”陈素检查了一遍陶罐盖口,抬头朝裴楚说道。
裴楚轻轻点头,看着陶罐,眉头丝毫没有半点舒展,反而皱得更深,又嘱咐一句,“这个收好,不要让外人触碰到,尤其是米叔和米婶。”
“哥哥放心。”
陈素郑重应了声,小心翼翼地将那陶罐端到了酒馆的后门去了。
“咳咳——”
这时,一声咳嗽声突然响起。
躺在地上简易床榻的汪六叔忽然身体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咳嗽,苍白的面容已然有了几分血色,青紫的嘴唇也稍稍消退了下去。
一直站在旁观望着的那个农家青年汪安赶忙几步扑了过去,神色惊喜地喊道:“爹,你醒了,太好了!”
说着,汪安又转而望向裴楚,扑咚一下跪在地上,“多谢道长救我父亲!”
“不必如此。”
裴楚上前将汪安扶起,又看了一眼躺在简易床榻上依旧虚弱的汪六叔,“已经无事了,你将令尊背回家去,好生调养几日便可。”
“哎呀呀,道长真了不得!”
“得亏遇上了道长经过我们这里,不然汪六叔这病恐怕就难了。”
七嘴八舌的声音在酒馆门口不停响起。
已经从里间,又折返出来的陈素,见着略有些混乱的场面,登时冷哼了一声,走上前狠狠地瞪了一眼门前的许多人,轻喝道:“不要挤在一起,快排好队。”
“是是。”
听到陈素的声音响起,门前的许多老少缩着脖子,不时还有“素素小娘子好生厉害”之类的言语响起。
只是,说归说,但众人都不由齐齐退了出去。
这位跟着裴道长的小姑娘,看着年岁不大,可不少人却是识得她的厉害。
昨日道长在米三这破酒馆开始为人诊治的时候,可是有几个不讲规矩的汉子想要推搡,结果,看着五大三粗的汉子,却被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一手一个全部给扔了出去。
裴楚看了一眼陈素呵斥前来求医的乡人,轻轻笑了笑,小姑娘已然渐渐成长起来,处理起这些琐事,颇有些模样。
重新坐过酒馆内的木桌,裴楚又继续为前来求医的乡人诊治起来。
他如今法力渐渐高深,最初从无字书上得的那门“刺肉不痛法”,在止血、除脓等方面已经极为有效,一些个简单的外伤,基本上完全不再话下。
而他的“天罡五雷法”,由于“一点真灵既是符”,已然跳过了小乘雷法,进入到了中乘雷法的内炼阶段,所能展现的神异,也远非呼召风雷用以除魔降妖那点效用。
雷法为道家集大成的术法,妙用许多,修炼上有符箓、咒术、手印、禹步、行气、存神等方术,与外灵妖魔,有降妖伏魔、驱邪除煞、度脱升方之法。与生民百姓,则有祈福、祷雨、驱蝗、赈济、赐福、解厄、禳病之用。
这些时日里,裴楚虽不敢说手到病除,但这方世界道法显圣,大抵遇上的内外病症,以天、地、水、神、社五雷为本,符箓为引,掌击为辅,且大多数人真正求治的伤病并不复杂,所遇上的病症基本都能祛除。
一番忙碌,时间差不多到了傍晚,天色渐暗,求治之人才逐渐散去。
裴楚又起身,跟着陈素一齐开始收拾起略显得杂乱的酒馆。
不多时,酒馆的老板米三从里间笑呵呵地走了出来,看着裴楚和陈素正在收拾,赶忙上前道:“道长,素素小娘子,晚饭已然备好了,这等粗活,留给我夫妇二人来便可。”
“米大叔,这些我和哥哥来做就成了。”陈素将店内的地面清理了一番,笑着冲米叔道。
裴楚随手将几张桌椅摆放整齐,冲着米三行了一礼,“这几日多有麻烦米叔了。”
“道长说哪里的话。”米三连忙摇头,“道长能用我这小店为乡民看病,是我米三的福分,且道长还救了我那婆娘一命。”
“米大叔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裴楚回头笑了笑。
自从一个月前,与大真宗的方秋子等人灭杀了那鬼城之后,裴楚便未再返回沧澜县,而是沿着司州地界一路北上。
司州地处大江之北,东临海州,北接雍州,西面是梁州、已然算是大周较为腹心的地带。
是以司州的幅员,也远胜过越州、盘州和宁州,共有一十三个郡。
前番裴楚进入大江之北时,长武县的江沂村是司州的洪梁郡,而现在裴楚经过了洪梁郡和后面的木登郡,已经进入到了司州昌垣郡境内。
裴楚行走的速度不快,经过的地方多见伤病,是以干脆挑开了旗号,为人治病。
他最初在离开杨浦县时,就做过一阵,不过那时候法力尚浅,只能以“刺肉不痛法”治些小伤,然后就是依靠着一些卫生知识,让人多加注意。
而今,他法力渐长,又有雷法降妖除魔、除去伤病,在经过的司州几个郡县已经是声名鹊起。且不收分文,更是被许多人所敬仰。其中也不乏一些高官显贵,前来求治。还有许多人邀他前往中州、秦州、梁州等这些大周境内还算安定的州郡。
只是裴楚全数都已拒绝,他入司州、雍州,就是为了想知道司州、雍州到底有多艰难。
这方世界,大约也是有鬼神妖魔的缘故,求治伤病,多依仗一些术法之效。
而寻常生民,大抵就是依赖自身硬抗,熬得过去是命硬,熬不过去就只能等死。
他此刻所在是昌垣郡常阳县一个叫做长蒲乡的所在,一路已经颇为混乱,虽官府还偶有县令、县丞在勉力维持秩序,但贼匪呼啸成群,四下已是凋敝。
一些个州府郡城,要么官吏拥兵自保,要么被人打破之后,沦为了乱军所据。
如昌垣郡这般虽然勉强还算有些秩序的,多半也是百业不兴,沿途可见流民,唯有一些乡镇村落,大概偏僻的缘故,稍稍算是安宁几分。
夜晚。
小酒馆后面的院落内,裴楚在吃过晚饭后,便让陈素将之前她收好的那个陶罐再度拿了出来。
“哥哥,已经发现有三个人了。”
陈素看着摆放在地上的三个陶罐,侧头望向沉默不语的裴楚,低声说了一句。
“这些是疫病。”
裴楚走到一个陶罐前,轻轻揭开其中的一个陶罐,里面被他从几个病人身体里用“五雷治邪符”逼出来的疫气,登时宛如活物一般钻了出来。
裴楚之间有萦绕起了一股小小的气旋,将这丝疫气缠绕住,凝眉思索。
术法显圣的世界,各种病症其实都有几分具现化,如此刻裴楚手中的疫气,只要有微末的一丝钻入到人的身体,就立刻会让人生重病。
良久,才出声朝一旁的陈素问道:“那几位病人是都是有外出过的么?”
“嗯,都是去过县城,或者接触过流民的。”陈素点点头,“哥哥是怀疑这些疫病是从北边传回来的么?听一些人讲北面饶谷郡郡守和许多个官吏早都跑了,那边有贼匪横行,张大哥说的寨子也在那边。”
张万夫曾言他有一支人马留在司州,让裴楚如有机会可前去找寻。
裴楚多有听闻的便是如今雍州全境早浑浊不堪,而司州境内,也是多有烟尘,十三个郡,大约就只有两三个郡还在大周官府的控制之下,且由于未曾有大军平定,一些个郡守县令弃城而逃的比比皆是。
“这边为乡人除去的伤病已差不太多,过几日我们便动身。”
裴楚细细端详了一阵手中的那团被气旋所控制住的一起,忽然指尖一丝电光闪烁,那缕黑色的疫气顿时仿佛遇到天敌一般,拼命挣扎了起来,但转眼间,就全部被化去。
望着这一缕一起,裴楚脑海里却不禁想起穿越之初,在杨浦县时候,所遭遇的疫鬼。
教门妖人祝公子已是被禁妖司总旗庞元生所斩杀,但对方曾经祸乱杨浦县的疫鬼,自言乃是在北地炼制。
这不得不让裴楚怀疑,对方所说的北地,恐怕就是在司州或者是雍州。
裴楚如今已经不去考虑大周朝为何能容得腹心之地,闹出这般大的乱子,无救灾之举也一直未曾派大军平地。
他所听闻的消息里,大周十九州,如今真正还在大周掌控之下的不过是五六个州而已,其他的要么乱了,要么渐渐形成了军阀割据之势。
“天下真是乱了啊!”
裴楚想着一路所见所闻,不由长叹了口气。
在越州时,由于地处偏远,虽然多有妖魔鬼魅,但大周官府秩序未曾崩坏,还能勉强维持着,甚至一些个官吏还颇为能干。
但过了大江之后,司州境内的乱象越深,虽妖魔精怪之类的少有遇见,即便见着了也多是不成气候,可人间混乱,却越发严重。
哒哒——
哒哒——
正当裴楚一边思考着北地和天下形势,一边用雷法将陶罐之中所盛装的疫气除去,忽然,远处一阵异样的响动传来。
陈素侧耳倾听了一阵,转头冲着裴楚道:“哥哥,是马蹄声。”
她练武不停,体质得了“九牛神力”道术的改善,如今五感颇为灵敏。
“嗯,有五匹。”
裴楚轻轻颔首,他同样听出了外间响动的声音,正是马蹄声。
“咦,马蹄声停住了。”
陈素再次惊讶地叫了起来,“他们好像正在外……”
砰砰砰——
陈素话未说完,小酒馆外面,一阵激烈的拍门声已然响起。
“谁啊?”
在小院另外一处房间内,已经睡下的米家夫妇,听着响动,似乎也要爬起。
“去看看吧。”
裴楚起身朝小院前面的酒馆大堂走去。
如今四处多有凋敝,能够骑乘五匹马的,他约摸着可能是来找自己的。
裴楚和陈素刚到从后门到了酒馆内,哐当一声,酒馆的大门已然被人踢开。
门外四个满身风雪的汉子一齐涌了进来,行走间隐隐有铁甲碰撞的叮当之声。
领头的一人身形剽悍,一身戎装打扮,一进入酒馆看着正好出门的裴楚,立时大声喊道:“可是裴真人当面?”
裴楚望向几人,眉头微皱,点了点头:“正是贫道。”
那剽悍的汉子拱手行了一礼,跟着说道:“我等是饶谷郡凤唐县的官军,听闻真人术法高强,医术精湛,特此前来求医?”
“求医?”
裴楚目光扫过几人,面前这些人虽看着有些消瘦,但身姿挺拔,可不像是有病在身。
那剽悍的汉子似也感受到裴楚问询的目光,再次道:“非是我等,而是为了我家县尊。”
“你家县尊?凤唐县?”裴楚微微有些讶然。
凤唐县这个地名,裴楚有些耳闻,距离他此刻所在的常阳县长蒲乡,相距可是有一百多里。
“正是。”
那剽悍的汉子再度拱手道,“我家县尊前日救济流民,忽然病倒,药石无用,如今正四下寻医。听闻真人能起死回生,神通莫测,是以,我等几人,一日疾驰百里,前来相求。”
说着,这剽悍的汉子,猛然跪倒在地。
哗啦一声,跟在这剽悍汉子身后的其他三人,同时也跪了下来,口中齐呼:“还请真人前去救治我家县尊。”
眼看众人跪伏在地,恳切相求,裴楚一时沉默。
旁边的陈素却略有不忿地哼了一声:“我哥哥,这边乡民都救治不过来,你们县尊有甚了不起的,要我哥哥去救?”
她对于大周官府的失望程度,还胜过裴楚。
裴楚心中多少有些猜测,大周如此崩坏,或许有些其他缘由,而陈素则要更简单,就觉得一切是非,皆是朝廷不作为。
那剽悍的汉子,听到陈素的话,面色并未露出惭愧,反而一脸肃然道:“如今饶谷郡叛匪肆虐,百姓乱离,诸多县城已破,唯有我凤唐县,在我家县尊的主持下,收拢流民,抵御叛匪。如今内外已有七八万百姓,全赖我家县尊维持。若我家县尊久病不愈,凤唐县一县城破乱离,只在眼前。”
“嗯?”
裴楚微微有些讶然,“听起来倒还是个能吏。”
他见到的大周官员不算太多,但也有部分,大多数都属平庸,少数有些能耐的,他并未亲眼见过。
不过,能够驱策四人,一日疾驰百里,想来应该是有几分能耐。
“哥哥?”
陈素听完了那剽悍汉子的话,面色稍霁,转头望向裴楚。
“反正我们都要北上,一起去看看也不放。”
裴楚笑了笑,目光又望向说话的剽悍汉子,“只是,希望你等所说不要是假话。”
“不敢!”
那剽悍的汉子和其他三人齐齐应道。
“且稍等片刻。”裴楚点点头,又指了指大门,“记得赔偿。”
说完,和陈素进入后院,收拾了一番,再向米家夫妇二人告辞。
一切收拾妥当,裴楚和陈素两人离开了小酒馆。
酒馆外,马有五匹。其中一匹是轮乘之用,看着也是为裴楚备下的。
那剽悍军汉眼见裴楚和陈素有两人,便自行下马,将其中一匹又让了出来。
裴楚只是摇头,冲着陈素道:“你骑一匹。”
又朝其他四人道,“你们速度快些,且跟上我。”
说着,道袍飘飞,迎着风雪,飘然前行。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为众抱薪者
夜来风雪。
十多个人影步履蹒跚地迎着风雪前行。
这些人身着单衣,不少人身上都背着包袱,甚至还有锅碗之类的炊具,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道路上。
“这般下去,今夜我等恐怕是要冻死在这里了。”
领头的一个头发胡须上都沾染了雪花,看不清面目的汉子,浑浊的双眼里已然没有了半点生气。
他呆滞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色夜幕,脑海里只有恍惚的念头,“我等真能走得到昌垣郡境内么?这贼老天,便是不肯让我们活了!”
他的名字叫做温寿,是大淳郡青兴庄的保长,自一个多月前,便带着庄中众人南下逃难。
从大淳郡的村中开始逃难时,他们还有**十人,可一路南下,老弱妇孺在路上不是被劫掠病逝,就是冻饿而死,还有部分走失或者带着家口离去的,到了现在只剩下寥寥的十三人。
只是这十三人,虽多数都是青壮,可缺衣少食,到了此刻也快要支撑不住了。
“早知如此,我当日便应该带着大家伙去凤唐县碰碰运气。”
温寿的手脚和面颊几乎都快没有知觉。
此时的他,心中悔恨不已。
南下的路上,曾听闻凤唐县有收拢流民,只是他对于大周的官早无半点信任,又多有流言说,那些个流民进入凤唐县,全被关押起来,生死不知。
他忧惧之下,带着一干人等径直绕开了凤唐县,寻找偏僻小道山路,希望能够能够进入南面的昌垣郡求生。
“叔……叔父……”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忽然在温寿耳边响起。
温寿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见到了站在身边的是一个蜷缩着甚至,瑟瑟颤抖着的青年。
这是他的滴亲侄儿,以往在青兴庄时也是他手下的得力之人,叫作温禾,只听对方牙齿打颤,颤巍巍地朝着夜幕下的雪地远处指了指,“叔父……叔父,那……那边似乎有地方能躲避风雪。”
“嗯?”
温寿闻言茫然地抬起头,冲着温禾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崎岖的山道不远处,隐隐可见一座孤寒的破庙。
温寿精神一震,连忙冲着后方的众人喊道:“快,快去前面避避风雪。”
跟在温寿身后的十来人,这时也注意到了那座破庙,稍稍振作了几分,沿着雪地朝着那处破庙蹒跚而行。
破庙不大,只有两三间房屋,断壁残垣,屋瓦碎裂,已然荒凉败落不知多长时间。
此刻,在那破庙之内,隐隐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透出
温寿带着众人推门而入,就见门内是一处颇为狭窄的大殿,看得出这庙即便在破败前,也不过是山野小庙,没甚香火。
不过,这小庙的正殿勉强还算保存完好,四下的墙壁砖瓦倒塌,恰好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稍稍能够抵御风雪。
大殿正中,正点着一团小小的篝火,一个身影正蜷缩在火堆旁取暖。
突然,听得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那火堆旁正在烤火的身影仿佛被惊吓到了,手脚并用地朝着破庙里间躲了进去。
推门而入的流民,此刻却已全然顾不上那躲到了里间的人影,一窝蜂似地涌到了那篝火前,甩动着身上的雪水,用篝火烘烤起了衣物。
篝火不大,众人七手八脚的捡起火堆旁放着一些干柴碎木,就朝着篝火里扔了进去,使得篝火越发烧旺了些。
火焰更加明亮了起来,温暖的火焰让已然冻僵的身体渐渐有了几分暖意,袅袅腾起的水汽,映衬着每一张冻得不成样子的面孔。
随着身体上渐渐有了暖意,流民们之中又有不少人呲牙裂嘴哼哼了起来。
手脚面颊许多冻伤的部位,遇着了火焰的热浪,登时瘙痒疼痛。
不过,于他们而言,这些伤痛倒也算不得什么,疲乏和饥寒交加下,一个个或坐或躺在篝火旁,静静地烘烤僵硬的身体。
良久,单薄衣物渐渐烘烤干,流民里领头的温寿神智也渐渐清醒了几分,目光扫过大殿,注意到了一直缩着身躲在大殿一角的那个身影。
那是个看着十**岁的年轻人,头发乱蓬蓬的,衣衫脏乱,只是从衣着上看,依稀可以看得出几分读书人的模样。
“这……这位……书生……”
温寿看清了书生的模样,稍稍吐了口气,略有歉意道,“我等赶路饥寒,借你的篝火烘烤衣物,惊扰了。”
“不……不妨事。”书生声音稍稍有些干涩,又似乎带着几分惊惧。
他孤身一人,面对突然涌入破庙的十多个陌生人,心中着实忐忑。
如今世道不靖,保不齐遇着歹人,就要在这里枉送了性命。
“多谢!”
温寿道了声谢,丝毫没有起身的打算,反而吩咐起了其他流民,拿出随身携带的器具开始烧水。。
他们是流民逃难,这一路经历了颇多是非,谈不上作恶,但抢一个书生的火堆,着实未曾放在心上。
这十多个流民烘烤了一会衣物,听到温寿的话,登时有人开始用旁边的干柴搭了个简单的木架子,又用人端着一个陶罐从门外装来了一些雪水,放在火堆上开始煮热水。
等那陶罐中的水开了之后,温寿又小心翼翼地身后的包袱里,找出了一块干饼子,轻轻掰开放在锅中,轻轻搅和了一番,给众人各自分了一碗饼汤。
那躲在篝火远些的书生,见流民们吃饼汤,也不敢上前讨要,只是默默地一人坐在稍远些的地方。
流民们各自分了一碗米汤之后,又简单收拾了一番。
坐在温暖的篝火前,渐渐的就有感到困意袭来。
温寿占了火堆旁最好的一个位置,双眼眼皮直打架,他领着众人在风雪里不知赶了多少路,突然暖和起来后,那股子气泄了,登时连番的疲劳一齐涌了上来。
而在他旁边,其他一些个流民早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破庙外,风声呼号,风雪越发大了。
书生望着躺在地上疲乏睡去的众人,稍稍挪动着身体,朝篝火靠近了几分。
他身上亦是单衣,离篝火近些还好,方才一人躲远了几分,便被冻得厉害。
只是,等他在篝火旁身子稍稍暖了几分,不由又蹙起了眉头。
他进入着破庙躲避风雪,升起篝火后捡了不少柴薪木头,供这火堆烧上一夜是够的。
只是,方才十多个人一齐涌入,又嫌火小,又是烧水,到这个时候已经没剩下几根可供烧灼的木柴。
以这样的风雪天寒,只要篝火灭了,这一夜众人非要冻死在这里不可。
虽然被这些个流民占了篝火,大家也是萍水相逢,但书生并不想见着那等惨状,且他自己也置身其中。
愣愣地坐了一会,等身体恢复了些暖意,书生踉跄着站起了身。
他在大殿内找寻了一番,将仅有的几根不知是桌椅还是其他家具的干木,拣选了出来,放在了篝火不远的空地上。
只是漫漫长夜,这点柴薪远远不足不足,他又再度走到大殿的门前,打开了大门,前往寺庙外面的雪地,想要捡起柴火。
夜色幽暗,风雪逼人,刺骨的寒意几乎让人感觉仿佛血液都冻住了一般。
书生先是在破庙的其他坍塌之处,细细找寻了一番,找到了几截可以充作柴薪的木头,跟着又走回到了破庙大殿里。
看着已然渐渐小下去的篝火,随手捡了几根,投入火中,又拖着略显得沉重的步子,再度朝雪地外找寻。
呼——
一阵夹杂着风雪的冷风从敞开的庙门贯入。
睡意昏沉的温寿猛地打了个颤,身体不由再次颤抖了起来。
温寿左右看了一眼篝火旁横七竖八躺着的同伴,感受着门外吹拂进来的风雪寒意,他抬脚踢醒了睡在旁边的侄儿温禾,“侄儿,去把门关上。”
温禾睡得正沉,突然被自家叔父踢醒,登时迷迷糊糊地爬起了身。
双手抱在胸前,迎着门外贯入的风雪,走到了破庙门前。
随手将这破庙两扇还算完好的大门关上,又拿了一块石块将门靠上,以免被风雪吹开。
然后,便跌跌撞撞地再次回头到了篝火旁,找到了方才的位置又再次躺了下去。
转眼间,鼾声再起。
温寿看着自家侄儿睡下,随手捡起了篝火旁的几根干柴扔进火堆里,接着又躺在了地上。
隐约间,他似乎感觉有些不对劲,方才
破庙外。
书生借着庙门里传出的隐约火光,捡起了几截在雪地上冒头的干柴,甩去了干柴上面的一些积雪,夹在腋下,正要往回走。
忽然,庙门关上,登时失去了视野,呼号的夜风和黑漆漆的四周,登时让书生慌乱了起来。
他望着那依稀可见的几点可用来辨别方向的光亮,快步往回跑去。
忽然。
书生脚下一空,噗地一声,跌了一跤。
他跌入的是这处寺庙正殿外的某个用于排水的坑渠,原本有石板铺设在上方,只是破庙年久失修,早已崩坏。
多日的积雪之下,已然形成了一个坑洞。
若有火光,书生隐约也能看得出来,会小心些。
只是骤然失去了光亮,他心慌之下,难辨方向,跌了进去。
书生手脚并用地扒拉起了周围的石壁和冰雪,想要从这个坑洞里爬出去。
可触手冰寒光滑,丝毫无处着力,挣扎着爬了两次之后,书生就觉得手脚发麻,尤其是双手,僵硬得完全用不上力气。
“救我!”
“我还在外边!”
书生置身冰窟窿之中,搓手跺脚,放声大喊了起来。
只是,外面的风雪越发的大了。
呼啸的风声几乎将书生的呼喊掩盖。
那破庙里的人,一路走了不知多少路,疲乏困顿,一躺下几乎就沉沉进入了梦乡,哪里还能听得到外间的半点声响。
“救我啊!”
书生又一声声地高喊了起来,可周围只有风雪呼号。
“救我……救我……”
渐渐的书生呼喊的声音越发弱了下去,身体越来越僵硬,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已然快要失去意识的书生,恍惚的目光中,忽然见着了头顶似乎有晃动的黑影。
“原来是在这里!”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书生耳边响起,虽天寒地冻,这个声音却仿佛如春日微风,给人以温暖之感。
跟着书生又感觉身体一轻,似乎衣领还是肩膀被人拉住,一下从那冰窟窿里被拉了出来。
这时,又有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风雪之中,五匹健马赶来。
头前的一个是穿着红氅的小姑娘,策马快步到了裴楚身边,疑惑问道:“哥哥,为何跑到这里来了?”
“方才途经的时候,听到人呼喊求救。”
裴楚站在雪地上,看着被他从冰窟窿里拉起的书生,对方面色已冻得青紫,眉毛头发都是碎冰雪花,正颤抖个不停。
夜间风雪呼啸之声极大,但以裴楚的耳力,在下方道路上经过时,还是隐约捕捉到了。
他又随手从怀中取出了一张“一炁保身符”,贴在书生的后心。
“一炁保身符”有护体之效,虽不能让书生立刻温暖起来,但至少可使得对方不至于再经受风寒侵袭。
裴楚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破庙里依稀透出的亮光,又低头看了一眼那散落了一地的干柴,一手将书生抱起,几步冲到了破庙之中。
哐啷一声。
破庙之内,横七竖八躺着的十多人,被这声巨响给惊醒。
温寿一个挺身坐了起来,伸手就摸向一旁的柴刀。其他的一些个流民,一个个也是面露警惕,摸索着拿起了菜刀、柴刀和一旁柴薪里的木棍之类的武器。
等温寿看清走进来的是一个年轻道人时,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依旧不敢大意。
他这一路已经见多了各种盗匪劫掠,最怕这夜间遇到歹人,若是以往还少不得要安排人值夜,只是今日着实困倦,众人喝了碗饼汤之后,全部都沉沉睡了过去。
看着裴楚走近,这些个流民都微微有几分忌惮,不过,他们也不敢有异动。
虽然看不见裴楚身后背着的长剑,可这般天气,一身单薄的道袍,丝毫未有寒冷之意,就已然让人觉察得出不同。
“这人可是你们的同伴?”
裴楚单手抱着书生,走到了火堆旁,将书生放下。
其中方才关门那个叫做温禾的,听到裴楚问话,赶忙摇头道:“这人不是我等同伴,我等不识他。”
“不是?”
裴楚微微蹙眉,一阵诧异,指着地上的书生道,“他方才在外捡拾柴薪,不慎落进冰窟,差点没了性命,不是你等同伴?”
他从坑洞中救上这书生,又看到坑洞周围散落的柴薪,很明显就是外出拾取柴火不慎跌入坑洞,是以才呼救不停。
“这……”
温寿这是也注意到裴楚放下的人,正是被他们占了篝火的那个书生,再看向地上多出来的柴薪,哪里还会不明白。
眼见裴楚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不由嗫嚅道,“这……这书生不是我等同伴,只是……只是这篝火本是他所起,我等皆是后来,他……他或是出去拾取柴薪……”
说到后面,温寿的声音已然小了下去,面上更有几分赧然之色。
一旁的其他个流民,大概也琢磨清楚了情况,登时个个皆沉默不语。
火堆旁的书生有“一炁保身符”护体,外面的寒意不侵,身体渐渐已有了几分暖意,似也清醒了过来,左右张望了一番,哆哆嗦嗦地朝裴楚感谢道,“多……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为众人抱薪者,焉能使其冻毙于风雪?”
裴楚轻叹了一声,也不再去理会那些个流民,再望向那书生,问道,“不知书生如何称呼?”
书生强撑着站起了身,冲着裴楚行了一礼,带着几分颤音道:“学……学生慕子谅。”
裴楚上下打量了一番书生的模样,对方虽蓬头垢面,衣着脏乱,但举止之间,依旧有几分文人气,又问道:“不知书生要去哪里?”
慕子谅闻言微微抬起头,双目茫然,许久,才低低地回答道:“学生家人全数都殁了,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裴楚微微沉默,虽对方未曾明言,但从神色之中大概也猜出经历了一些不忍言之事。
破庙外,马嘶声再次响起。
裴楚从火堆前站起身,扫了一眼那群神色依旧警惕的流民,又望了一眼慕子谅道:“书生,我要前往凤唐县,你若无处可去,可与我随行。”
第一百九十七章 能吏
天色微亮。
一夜风雪尚未停歇,凤唐县城门已早早打开。
浩浩汤汤的一群人赶着几辆骡马牵拉的车辆和跳着许多个担子,出现在了城门外的一块宽敞的空地上。
那片空地约莫有方圆二十丈的样子,地面的积雪已经被人清理开,颇为平整开阔。
在这片空地之外,则是一大片连绵了百十丈的草屋,数目怕是有数千之多。
这些草屋多半以黄泥和木块搭建,屋顶铺着一些干草之类的物件,从新旧程度上来看,能够看得出许多草屋都是新修不久。
在这些草屋之外,又连绵筑了一道大约一丈多高三尺厚的土墙,土墙绕着凤唐县的城墙,在外围形成了一个外城。
只是,这些土墙还未曾完工,不少地方还有多有缺漏,未曾合拢。
这时天色虽早,但已然能够见着一些个穿着黑衣的胥吏衙役,正指挥着许许多多衣着褴褛的流民,继续进行修筑。
呼喝的号子声和浓重的喘息声,不断的响起。
但皮鞭和呻吟痛呼,却不曾耳闻。
城门前的空地上,一辆辆用骡马拉着的车辆停好之后,有人放下了担子,开始铺设起了桌案。
又有人从车上卸下一桶桶热乎乎刚熬好不久的稀粥,以及一些个胆子里摆放上来的干饼。
香气四溢,登时引得那一大片临时搭建的草屋里,许多个孩童、少年、妇人都钻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那些个吃食。
在更远处正在修筑土墙的青壮劳力,不少人同样注意到了那片空地上正摆放出来的吃食。一个个在动手干活之余,不断地吞咽着口水,目光偶尔不受控制地瞥向城门的方向。
只是,正在干活的众人,虽是饥饿难耐,却无一人敢胡乱动弹。
一来是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城门口,驻扎着数百常备军,再一个则是那些先领取食物的妇孺孩童,多半都是他们的亲眷家人。
铛铛铛——
空地前,一个胥吏敲响了铜锣。
“放饭了!”
“女子和孩童先来,而后是老人。”
“一个个排好队,若敢胡乱引起骚动,立刻赶出去!”
那胥吏一边敲打着铜锣,一边高声呼喊着。
很快,那一连片的草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同时响起。
许多个妇孺端着碗盆,按着前几日被人引领的位置排好了几列队伍,依次上前领取食物。
一碗稀粥虽是不多,但在这样的冬日,能有一口吃食,已然是极为难得。
在女子和孩童们依次领到了吃食之后,之后跟在后面的则是脚步蹒跚的老人,不过老人的数量并不多。
“女子孩童力弱,若不让他们先取食,说不得就要被那些倚仗勇力的男子夺了去。县尊让女子和孩童先取食,功莫大焉。”
在施粥的空地不远处,此刻一个年约四旬胥吏望着这一幕,长长地感叹了一声,转而朝身旁的一辆马车郑重行了一礼。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马车内传了出来。
在咳嗽声过后,一个穿着县令服饰的人影,在旁边一个士卒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这人正是凤唐县县令郎浦和。
他看上去约莫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只是眼睛凹陷了进去,面色苍白,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又轻轻摇摇头,“其间妇人孩童,多有那些青壮的家人,只有让他们家人先安心,这些青壮就不至于骚乱。博才,收拢流民,救灾放粮,首要的是稳住人心。”
季博才便是前面说话的那个胥吏的名字,听到郎浦和点拨自己,连忙再次行礼,“县尊高见,属下一定牢记。”
他是个老吏,历任了不少县令,这般场面经历的次数不少,但若要说像郎浦和这般处理得井井有条,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赈灾救济哪怕手头有钱有粮也非易事,稍一不慎就会闹出大乱。
不说别的单就是一个发放米粥,若不小心些,都会造成极为不堪的后果。
若按着以往那般,青壮和妇人孩童搅和在一起,说不得这些个妇人孩童还有老人领到的吃食,就要进入到了那些男子的嘴里。
缺衣少食之时,血脉亲情有时也是无用。
只有先让这些老弱妇孺,先领着食物,能够有所果腹,方才能活得下去。
另外,不直接在城外煮粥,或者发放粮食让百姓流民自己烹食,而是在城内熬好粥烙好饼,这才送出来,又防止了哄抢。
考虑事情能够如此细致入微,季博才对于自家县令心中的钦佩更甚,也难怪对方来凤唐县不过是短短三年,不论是军卒百姓,还是他们这班胥吏衙役,都对其敬畏有加,服服帖帖。
“咳咳——”
凤唐县县令郎浦和见着女子老弱都领到食物,不少人甚至已然吃干净后,突然又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身体微微打晃,像是有些站立不稳。
站在县令身后,又有跟着后面护卫的四五个军汉,上前两人,将其搀扶住。
这些军汉都是凤唐县常备军中的士卒,被郎浦和收服之后,一直极为拥护,此前甚至有过流民闹事,刺杀郎浦和,其中有军卒挺身而出,为其挡刀。
“县尊,这边风大,还是先回府衙歇息。”
季博才看着郎浦和摇摇欲坠的模样,眉眼之间,登时多了忧虑之色。
时局崩坏并非一朝一夕,这数年来郎浦和虽尽心竭力,但盗匪横行,不少郡县都为贼人所破,唯有凤唐县在郎浦和的手段之下,几次得以保全。
这凤唐县的不论军卒百姓,真正能够拥戴郎浦和,对方能力手段是一方面。
最主要的还是郎浦和在如今这般世道不靖之时,不弃城而逃,依旧能够有担当。
真正做到保境安民。
郎浦和又轻咳了两声,在两名士卒的搀扶下稍稍站稳了身体,再度摆了摆手,“博才,我是一县之主,许多事虽不用我亲力亲为,但只要我在这里,人心便能安。军卒衙役不敢懈怠,你等六房诸事吏员也肯用心,投奔而来的百姓就知我凤唐县并非将他们拒之门外,如此才不至于闹出祸乱。”
“只是……”
季博才自是知道自家这位县令所言不假,上位者劳心治人,可这等时候,若能够与人同甘共苦,方才能稳住人心。
但他望着郎浦和越加苍白的面庞,不由忧心道,“正因如此,县尊你是如今城中的主心骨,若你倒下,这城内诸多百姓富户,还有在城外数千流民,无人可以收拾。”
“我还能撑得住!”
郎浦和声音虚弱,但语气却极为坚定。
他目光望向不远处空地上,已然分批撤下开始领取食物的众多青壮,再次道,“对待流民不可蛮暴,但亦不可让其闲下来。城外的土墙已快修完,能勉强充作防护,你准备着人让再再外修第二面,再安排人手,伐木运石头,拣选那些有手艺的,继续修路修屋,这般天寒,要有柴薪和屋舍抵御风雪。”
“属下都记下了。”
季博才听着郎浦和的一句句言语,忽然眼中就有了泪光。
他之前还没太听出郎浦和的言外之意,此刻却隐约感受到对方明显是怕自身支撑不住,大局无人主持,所以才不断嘱咐。
“还有……咳咳……”
郎浦和又剧烈咳嗽了两声,额角隐有汗水冒出,“城内百姓也不可让其无事,要让家家户户多制作些城防器具。我八百常备军不是摆设,若有蛊惑人心、掀起谣言之辈,杀无赦……有伤病者,要分隔出来,北地大疫,要有所防备。开春之后,还要让百姓春耕,人多不可怕,最怕是无人能用……”
说到后面,郎浦和的声音已然渐渐小了下去,似乎意识有几分不清醒。
“快扶县尊到马车上休息。”
季博才看着郎浦和的模样,急忙让旁边的两个士卒将其抬到旁边的马车之中。
第一百九十八章 怪异
“送县尊回府。”
季博才望着被几个士卒抬入马车的县令郎浦和,略发忧心忡忡了起来。
别看凤唐县如今井井有条,可只要县令郎浦和再这么病下去,距离这座勉力维持的县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
季博才眼看载着县令郎浦和的马车缓缓驶进了城内,轻叹了一声,稍稍站直了身体,抬手做了个手势,立时有其他在不远处的一些个胥吏和士卒上前,冲着季博才拱手行礼。
季博才目光扫过众人,这里面的胥吏衙役和士卒,有不少原本并非是凤唐县的官吏,而是来自其他郡县逃亡至此。
虽一路有不少人早离开饶谷郡境内,但此前在县令郎浦和的主持下,依旧还是有不少血勇之辈被招揽留下。
望着汇聚到身边的诸多人等,季博才微微沉吟了一番,开口道:“如今县尊染疾,我等更需同心协力。今日第一面外墙就要完工,第二面外墙不可耽搁,要继续修建,如此即可充作防御,亦可为县城外城,收拢更多的人。形势越发危急,这般下去还是要早做打算。”
修筑凤唐县外城的矮墙,本就是既定之策,一来可以让流民有活计可干,二是形成外城,充当防御,亦可使得凤唐县能够收罗流民的人数大大增加。
“季主簿。”
围拢过来的一个书吏上前行礼,满是忧色道,“那县尊的病……”
季博才顿时狠狠地瞪了这个书吏一眼,而后像是宽慰一般,冲着众人说道:“县尊只是积劳成疾,你等不要多想,如今重中之重,还是要安抚好流民,且要小心其中一些心怀叵测之辈……”
如今北地烽烟渐起,从雍州到司州,已多有各路反贼叛军,打上凤唐县注意的人并不少。
说着,季博才目光又瞟向了众人之中,一个穿着铁甲的高大武将,“王参将?”
那高大武将面容坚毅,目光亮如灿星,闻言重重点头应了一声,嚷声答道:“季主簿且安心,我已派人日夜防范,其中几个是贼匪混迹其中的,也被一一甄别了出来。”
季博才虽不是凤唐县县令郎浦和那般有威望,但值此风云激荡之时,有才智者担当者,远比官位高低来得让人信服。
且这段时日,季博才一直被郎浦和带在身边,多番点拨调教,其中托付之意十分明显。
众人勠力同心,已并非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是在这渐起的混乱浊世,能够保全自身活下去。
“如此最好。”季博才轻轻点点头,凤唐县目前虽还安定,主要的便是这名王参将所统领八百常备军,外能弹压流民,内可震慑城中百姓。
如无这么一支兵力在,凤唐县即便郎浦和才智不凡,他季博才也算有些手腕,根本都无从施展。
“啊——”
正在众人合计着今日诸多事务章程,不远处堪堪领完了吃食的人群中,忽然有痛苦哭嚎之声响起。
“快去看看!”季博才悚然一惊,急忙招呼起身边众人。
那方才领命的王参将反应着更为迅捷,一身铁甲呛呛作响,迈开大步就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在修建不久的大片临时木屋外,此刻一群人正围拢在一起。
“让开让开!”
那王参将一把扯开了几个挡路的流民,快步冲到了人群当中。
就见一个衣着褴褛的男子正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全身不停地抽搐着,口中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嘶嚎。
“爹爹——”
在这名男子身边,还有个十多岁的少年,哭泣着晃动那衣着褴褛的男子。
“闪开!”
那王参将见着少年的这番举动,登时眉眼之中露出了骇然之色,一把将那少年给拉扯到一边,又朝着周围围观的众多流民喝道,“尔等全部给我站远点。”
噼里啪啦的一阵鞭子声骤然响起。
跟在这个王参将后面赶来的一些个常备军士卒,挥舞着鞭子就开始驱赶人群。
唯唯诺诺的人群登时退得远远的,只是一个个神色惊惧,依旧不时转过头来望向场地中间。
那王参将看着地上正不断颤抖着宛如发羊癫疯的流民男子,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大人,不要杀我爹!不要杀我爹啊!”
那个被王参将一把拉扯开的流民少年,登时疯狂地扑了过来,双手紧紧抱住王参将的手臂。
“你这娃儿,好不晓事!现在不杀,你爹就要变成怪异!”
王参将右手手臂被对方扯住,登时怒目圆睁,一把将对方甩开,又朝旁边的一个士卒喝道,“把他拉到旁边去!”
“不要,不要杀我爹!”
那少年被一个士卒抓住手臂,拖拉了出去,手舞足蹈地哭喊了起来。
王参将神色森然,丝毫不为所动,大步朝前,手中的长刀就要朝地上那抖动不停的男子劈砍了过去。
“呃呵咯——”
就在这耽搁的片刻间,地上那衣着褴褛的男子口中突然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声音。
王参将手中的长刀落下的瞬间,那地上流民的身体骤然诡异地扭曲了一下,头部一缩,竟是躲开了那落到头上的钢刀,四肢着地,灵敏得如同一头猿猴一般,突然地朝一旁蹿了出去。
“拦住它!”
王参将见到这流民男子身体产生异变,立时大喝出声,几步冲上前去。
“主簿大人,不可再往前了。”
后方问询而来的季博才和其他一些个胥吏,登时被几个士卒给拦住,不让他们再上前。
“是怪异?!”
季博才面色铁青,踉跄着倒退了一步。
凤唐县如今危如累卵,除了流民大量涌入,使得县中存粮告急之外,又有几路贼军不时侵扰,而尤为让人头大的,便是这些不知名的疫病。
这种疫病发作之前几乎毫无异状,很难看得出来,而一旦发病,短短片刻就会化为活尸一般的怪异。
这些怪异此前他也只是听闻在雍州有过,但近段时间城外聚集的流民已然发生了几起。
若非此前县令郎浦和手段了得,恩威并施之下安抚住了人心,这凤唐县恐怕早就分崩离析。
“不要慌,拦住它!”
周遭一些个负责维持流民秩序的衙役和士卒,在异动产生时就已经有所反应,听到王参将的呼喊,齐齐握着刀枪,涌了过来。
“莫要被它伤到!”
又有流民之中一些早交代过的青壮,急忙操持起周遭的一些棍棒和木板,将一些个老弱护在身后。
许多个老弱妇孺虽是惊惧,但也并没有大呼小叫,只是再次退得远一些。
这番场景,他们已不是第一次遇见,甚至其中有几次就发生在身边,活下来的人也只是侥幸。
“快!不可让它四下逃窜!”
一身铁甲的王参将再度怒吼一声,轰隆隆撞倒了两间修建不久的草木屋,朝着那逃窜的身影就追了上去。
手中的镔铁长刀划出破风之声,只是逃窜在前的流民汉子,灵敏非常,忽然一个纵身就朝旁边跳开。
两个同样挥舞着刀剑的士卒正好扑了上来,却被这流民汉子,一甩手臂就给荡开。
又有一个高大的士卒举着木盾逼上前,砰地一声,反而被这流民汉子一下给撞开。
不过,经过了这番拦阻之后,旁边的老弱妇孺已经退到了远处,周遭二三十名士卒衙役和一些个青壮,环绕成圈,拿着各种武器,不断朝着这蜕变成了某种怪物的流民逼近。
此刻,这个流民宛如野兽一般趴伏在地上,苍白无瞳的双眼环顾着四周,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声。
在这短短的片刻间,这个流民已然蜕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恐怖怪物。
头发掉光,嘴巴畸形地朝脑后裂开,露出尖牙的牙齿,十指指尖黑漆漆的,有了利爪,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灰白和青紫之色,更为骇人的是,在那些皮肤之下筋肉跳动虬结,看着竟是比生前还要壮硕。
充满了一种诡异狰狞的气息。
“吼!”
被众人困住的怪异,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嚎,四肢并用猛然朝着其中一个举着块宽大木板的青壮飞扑了过去。
“哎呀!”
那青壮虽在众人中间,有些胆气,可见着那化为了怪异的六名冲着他扑了过来,也是吓了一跳,惊慌之下朝后倒退了一步。
砰地一声巨响。
那骤然飞扑而起的怪异,已经狠狠撞在了青壮手中宽大的木板上,巨大的力道连带着青壮整个人一起倒飞了出去。
一扑之下,那怪异又再度跃起,宛如野兽般咆哮着,朝着外间密密麻麻的人群飞扑而去
“不可让其冲入人群!”
后方那个王参将见到怪异飞遁,急忙持刀赶上,心中也是暗暗焦急。
此前也闹出过几次怪异之事,造成的伤亡不小,尤为麻烦的是,若是被这怪异尖牙利爪撕扯中,一时三刻就会被疫气感染,化作疫鬼。
虽然疫鬼行动远不如怪异行动迅捷,但同样能够传播疫气。
王参将手中斩杀感染了疫气的流民士卒已经有十多人,若非他果断,这凤唐县早已大乱。
今日若让这怪异冲入毫无抗衡之力的妇孺之中,恐怕顷刻间就能使得数百上千人感染疫气,若是如此,此前所做种种努力,皆会化作无用功。
“爹爹——”
正在王参将追逐之间,远远的就见着一个人影突然冒了出来,挡在了那怪异的身前,声泪俱下地大喊道。
“快躲开啊!”
王参将心中愤恨无比,那少年他已经让人拉扯开,不知为何又跑了出来,连连大呼道,“那怪异不再是你爹了!块躲开!”
只是,那泪流满面的少年哪里听得见,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冲他飞奔而来的怪异,依旧喊个不停,“爹,爹,我是三娃啊!”
“吼!”
那怪异手脚并用宛如野兽一般奔跑着,惨白无瞳的双眼似不可视物,只是不知是听力还是感知到了身前有人,登时长着长长尖爪的双臂高举,朝着那个少年扑了过去。
“混账啊!”
王参将目眦欲裂,他虽以全力追赶,但被身上沉重的铁甲拖累,始终要慢上一些。
而其他的士卒和青壮,要么心有畏惧,要么根本不敌,短时间内根本奈何不得那怪异。
眼见那怪异已经扑到少年面前,尖利的手爪已经伸了出去,那少年只要被挠到一下,即便不死,之后为了防止其沦为疫鬼,他也只能将其斩杀。
呼——
就在这时。
骤然一股大风呼啸疾掠。
那飞扑而起的怪异人正腾到了半空,猛然间砰地一下重重砸在了地上。
一把长剑从天上落下,直直插在了这个怪异的头顶,将其整个身体钉在了地上。
大风拂掠过众人,在那凭空而起的风里,一个穿着道袍的人影从空中,缓缓落下。
远处围观的众多流民和士卒衙役,见着突然落下的道人,齐齐发出了惊疑之声。
那王参将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算是多经历军阵,可道义良心尚在,委实不愿意去杀一个感染了疫气的无辜少年。
又抬眼望向那突然出现在场中的身影,见对方有些风尘之色的年轻道人,一只手背负在身后,落在地上之后,正不徐不缓地走到那怪异面前,伸手去拔钉着怪异的那把长剑。
“道长且慢!”
王参将见那道人伸手要去拔插在怪异头上的长剑,急忙高声呼喊,快步赶上前来,叫道,“这怪异身上尽是疫气,道长当心被其血液溅到。”
“怪异?”
裴楚望着面前这个被他用却邪剑钉住,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怪物他看着,隐约觉得有几分像杨浦县时的疫鬼,又有些前世某种丧尸怪物的影子,只是他方才远远见着,这种怪物奔行如飞,却又有些不同。
那王参将走到裴楚身边,再次端详了裴楚一眼,跟着指着那被钉在地上的怪异道:“此等怪异的血液、手指、尖牙,都有疫气,触人便可染上疫病,不用片刻时间,就能令人化作疫鬼。”
“原来如此,还真是疫鬼!”
裴楚听到身边这个军将的话,轻轻点了点头,又冲那王参将笑了笑,“不过,既然是疫气倒不妨事。”
说着,裴楚上前抓起了却邪剑的剑柄,刺啦一声将长长的剑身拔了出来。
那王参将阻挡不及,连忙闪避到了一旁,就见一道白色的剑光闪烁,那却邪剑拔出来之后,丝毫没有半分血液泄露出去。
反而是那怪异的尸身,在伤口处成了焦黑一片。
“这……”
那王参将看着怪异伤口处的焦黑之状,一时愣在那里。
哒哒哒哒——
这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响起。
几匹健马飞驰而来。
勒马停住之后,几个风尘仆仆的军汉翻身下马,几步奔到了王参将的身边,单膝下跪行礼道:“卑职等前来复命,已将裴道长请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 救人
“裴道长?”
王参将听到几个下属军汉的话,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抱拳望向裴楚,躬身行礼道,“不知真人当面,末将王知,见过裴道长。”
“将军客气了!”
裴楚轻轻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却邪剑重新插回身后剑鞘。
他如今名声在司州南部的几个郡已然传扬开,司州近几年少有道人行走,更不用说救济生民百姓,突然出了裴楚这么一个降妖除魔、救济病患的道人,哪怕这时节消息闭塞,却耐不住置身烘炉之中的生民期盼,口口相传,得知的人越来越多。
裴楚又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军将,身材比常人高大许多,面目寻常,只是双眼颇为有神。
他在路上已经从几个随行的军汉那得知了一些凤唐县的情况,这个叫做王知的军将,就是凤唐县常备军的将领。
“是裴道长到了!”
这时,人群外围,季博才和几个胥吏眼见那怪异被一个道人除去,又听到那些复命的军汉的呼喝声,登时急急忙忙迎了上来,朝着裴楚行礼道,“在下季博才,忝为本县主簿,见过道长。”
“见过道长。”其余围上来的胥吏和衙役,跟着也上前行礼。
裴楚看着虽然年轻,但方才乍一出场,便一剑除了那逃窜伤人的怪异,已然让在场众人颇为信服。
“诸位有礼。”裴楚抬手冲着众人行了一个稽首礼。
他如今对于自己道人的身份越来越适应,又见过猪道人和方秋子这样的道门中人,举止已经有些模样。
“道长一路辛苦!”
季博才满脸堆笑,又上前感谢道,“承蒙道长出手相助,不然这怪异逃遁开,又是好一番麻烦。”
“举手之劳!”
裴楚再次轻轻颔首应了一声,颇有几分高人风范,又抬眼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凤唐县城门外的这一大片区域。
虽因方才那怪异的出现,四下的流民有些惊慌失措,但大抵看过去,还是能够发现这凤唐县与其他处不同。
许多草木屋看着虽是简陋,但至少能遮蔽一番,且裴楚在不少木屋内能够看到干草和床褥之类的用品,不少地方又有火堆残骸。如此看来即便夜间天寒,在聚集了如此之多的人后,倒还能支撑下去。
“这凤唐县看来确实是有做些实事。”
裴楚心中轻轻感叹一声,在他所见过的城镇之中,如此之多的流民聚集,而并不显得混乱,这凤唐县还是第一处。
“哥哥!”
在裴楚与在场的几个凤唐县官员胥吏打过招呼,从马上翻身下来的陈素,也到了裴楚身边。
望着凤唐县城外围筑起的矮墙,还有诸多的离得稍远的流民,陈素目光中亦露出了些许的诧异。
“若是这凤唐县的县令真为黎民百姓着想,我和哥哥这番奔波,倒也值得。”
陈素内心比裴楚对于大周官府更缺信任,不过眼前所见,确实胜过其他处。
如今她的眼界打开,匆匆一瞥之下,即便不能完全看个明白,但多少能看出几分端倪。
她记得裴楚偶尔提及过的,很多时候不是看人说了什么,而是看人做了什么。
裴楚转过身,冲陈素笑了笑,又望向陈素后方的一匹健马。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在一个军汉的搀扶下,晃悠悠地下了马,略显局促地走到了裴楚身边,施礼道:“道……道长……”
“慕兄弟,这一路可还安好?”裴楚笑着望向慕子谅。
“道长,唤我子谅便是。”慕子谅双手作揖,目露感激之色道,“有道长与我仙家符箓,这一路学生不觉辛苦。”
季博才站在一旁看着一个小姑娘和一个书生,跟在裴楚身边,也不惊奇,反而露出了和善的笑容,上前说道:“城外纷乱,还请道长与几位入城休息。”
“多谢!”
裴楚轻轻颔首,又望着季博才问道,“主簿各位派人请我来,是为这凤唐县县令诊治的,不知他现下在何处?”
“县尊也刚进城回府。”
季博才见裴楚说的干脆利索,脸上的笑容更甚。
几个军汉本就是他昨日让王知派人去请的,不想一日时间裴楚就已经赶到,又急忙朝后方的一些个胥吏着道,“快去牵马来。”
裴楚这次倒没有拒绝,昨夜那几匹健马连续奔波,到了后半程其实就已经疲乏不堪。
只是在旁等待士卒和几个衙役牵了马过来,在这片刻时间,他又稍稍注意了一下那些个衙役胥吏,看得出这些人举止投足间,都有些章法,虽不时呼喝怒骂,但刻意伤人的举动倒不多见。
“这大周朝至少还是有那么一两个好官,或者说有能力的官员。”
他这一路已经多见一些昏聩,或者中规中矩的官僚胥吏,其他的官员即便有所耳闻能力不俗之类的,也未曾见过。
这凤唐县县令,他此刻虽是不识,但以小见到,多少能够看得出几分。
“那些怪异又是什么来历?”
正在这边等车马的时间,裴楚见着几个士卒小心翼翼地用一些棍棒之类的器具,将那具尸体抬走,心中又生出了继续疑问。
这怪异他方才来时,只是以为怪物害人,径直以却邪剑施展雷法,将其击杀。
但听那个参将王知所言,这怪异身体蕴藏的疫气,能够感染他人,只可惜方才已经被他击溃泯灭,一时倒不好细查。
在昌垣郡时,裴楚就从前来求医的一些乡民之中,发现了不寻常的疫气,好在那些疫气并非完全能够传播开来,只是沾染到的人才会染病。
在城外稍稍等待了片刻,季博才让几个胥吏和士卒,找来了新的马匹。
季博才和那个常备军的参将头前领路,裴楚和陈素以及慕子谅三人,跟在后方,一路进入了凤唐县。
沿途所见,凤唐县自是没有太多繁华的景象,但行人往来,还算安宁。
街道清理得很干净,又能够随处见到一些个在家中的乡民忙忙碌碌地做着一些器具,以凤唐县如今所处的位置,能够做到这一点,殊为不易。
一路穿过了几条凤唐县的街道,裴楚一行人很快就抵达了凤唐县县衙。
“道长,请!”季博才头前下马,伸手邀请裴楚进入县衙。
他是主簿,在凤唐县如今县丞以及其他一些个高于他的官员不再的情况下,县令一病倒,几乎就是他说了算。
只是,他有自知之明,虽具体事务上的操持不弱,但比起县令郎浦和,还是逊色许多。
且,让他来掌控这凤唐县,恐怕最后的结果不是流民作乱,就是早晚被贼匪打破府衙,又或者直接闹出疫病之类的。
站在县衙门前,裴楚又抬头望了一眼衙门上方,一丝淡淡的白色气息从县衙内冲向天际。
“龙虎气虽仅只剩下一丝,但至少要比沧澜县强得多。”
裴楚低声嗫嚅了一句,这一丝的龙虎气想要限制懂得术法之辈,已经无太大效果,但还未曾完全崩坏散去,足以证明这凤唐县目前而言还是在官府的掌控之中。
众人通过角门进入了县衙之后,一路绕过正堂,很快便来到县衙后堂。
后堂的一间卧房内,刚被送回来的县令郎浦和,气息奄奄地躺在一张软塌上,旁边还有一个少年和几个士卒侧立,似乎正在照看。
“县尊如何了?”
季博才一进卧房,看到了郎浦和的模样,脸色顿时大变。
那个负责照看的少年神色紧张,顿了顿,才道:“县尊刚回来,小人伺候着给喂了几口粥,这……这又昏厥过去了。”
“道……道长……”季博才站在那里愣了愣,赶忙转回身望向后面跟着进来的裴楚。
他虽然知郎浦和的病一日胜过一日,但方才在县城外还勉强能够言语,突然发作起来,一下就到了这般境地,还是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季主簿莫慌,我先看看!”
裴楚摆摆手,上前朝着郎浦和走了过去。只一眼,裴楚的眉头就再次皱了起来。
突然回过头朝着季博才道:“尊县是染了疫气?”
郎浦和再次怔了下,接着才轻轻点点头,“我也不知是否是疫气,只是前番县尊安排流民只是,确实被一些个人有所接触。”
裴楚微微颔首,没有再追问。
此刻,在他的目光之中,能够看到凤唐县县令郎浦和身体里似乎有一大团的黑气,已经将四肢百骸和大半个身体给浸黑。
这样的病症,其实比起他昨日救治的那个农户,还要严重得许多。
那个农户身体里不过是一丝淡淡的黑气,就已经让身体亏损得厉害,陷入到了濒死的境地。
而凤唐县县令郎浦和,之所以能够还维持到现在,甚至偶尔甚至还能够清醒过来,如早晨那般到城外坐镇,安排诸多事务,全赖其身体之中,还有丝丝缕缕宛如细线的白气,在死死地守住了心口和头部的位置。
以裴楚观之,那一丝白气其实就是这凤唐县未曾溢散的龙虎气。
正是因为这凤唐县未破,这一丝龙虎气尚在,是以,郎浦和并未彻底发病。
裴楚慢慢伸出手指,指尖隐约有蓝白的光芒闪烁,慢慢地触碰到了县令郎浦和的手臂。
嗤嗤之声登时大冒。
隐约之中,在郎浦和身体上方,似乎腾起了某种张牙舞爪的古怪虚影。
“这是……”
裴楚望着那骤然间腾起的虚影,眉头紧锁,似陷入思索。
“道道长……”
侧立在旁的季博才看着裴楚默然无语,脸上的忧惧之色越浓,忍不住轻声询问了起来,“我家县尊他……”
“有得救。”
裴楚声调平稳地回答道。
他虽未曾学过医术,但术法显圣,在“目知鬼神”的道术下,不论是疫气、风邪,甚至很多顽疾,其实都能够清晰无误地呈现在他面前。
这一点上,裴楚倒是不太能够将上一世学习到的一些东西带入进去,毕竟莫说是唯物主义,以他如今修炼的术法来说,就是万法唯心。
此方世界不论是生民百姓或者是达官贵人,同样也都相信术法之能。
众人听得裴楚说还有得救,一张张焦虑的面孔登时浮起了惊喜之色。
季博才更是再度朝前一步,朝着裴楚躬身行了个大礼:“县尊事关我凤唐县安危,还请道长施法!事成之后,我凤唐县上下,必然不忘道长大恩大德。”
“不必如此。”裴楚哂然一笑,“你等请我来,不就是为了救人。”
说着,又朝站在后面的陈素道,“素素,我要起法坛作法。”
“嗯?”
陈素听到裴楚这么说,眼里似有惊诧。
她自是知道裴楚如今的法力,即便是降妖除魔或者与人治病,其实也就举手之间,少有需要开坛做法的。
不过,她的动作依旧干练,扫了一眼卧房内,几步拉过来了一张桌案,清理掉上面的杂物。
又取下身上的包袱,打开后,取出里面的朱砂、黄纸等一应物件。
这一番举动,让站在一旁似乎犹如行尸走肉般的慕子谅,眼里微微露出了继续异样的光芒。
在昨夜遇到裴楚之前,他其实已不知活着有何意义。
世道浑浊,家人离散,大抵还懵懵懂懂地挣扎着求生,不过是人之本能。
然而在离开那破庙之后,裴楚担心他身体孱弱受不得风雪,给了他几张神奇的符箓后,他虽是和一名士卒同乘一骑,可自觉身轻如燕,风寒不侵。
仙家妙法,玄奇如斯,一时倒像是为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大门。
“房内闲杂人等,且退出去!”
裴楚见陈素已经将香案准备妥当,一甩道袍走到案前,取下了身后背着的却邪剑,摆手朝着众人嚷道。
季博才和其他看护县令郎浦和的下人士卒,登时连连退了出去。
慕子谅本也打算一起离开,只是看着陈素侧立在旁,犹豫了一下,还是顿住了脚步。
裴楚目光在慕子谅身上扫过,见他并未出门,倒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朝陈素打了一个颜色,陈素登时会意,将慕子谅拉到了一边。
“元气未判,未始有雷,太虚既开……阴阳之炁,结而成雷!”
裴楚脚踏禹步,手中却邪剑挥舞开来,剑光闪烁之中,一句句咒文从口中发出。
他如今的雷法已然练到了中乘雷法,内炼进入到了一定阶段,但毕竟还未到大乘的阶段,想要真正发挥出雷法的最大威力,尤其是篆画一些符箓之类的,最好还是起坛。
伴随着裴楚一句句的咒文念下,须臾间,站在卧房之外的季博才等人,突然就感受到了一股恢弘浩大的威严气势在县衙上空盘踞。
与此同时,一股淡白之气喷薄而出,似乎想要压抑住裴楚施展雷法时引动的天地异象。
裴楚站在卧房之中,猛然抬头望向卧房上空的虚无处,在这一瞬间,他隐约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想要祛除这县令身上的疫气,恐怕我要连着这县衙不多的龙虎气,一起破了才行。”
郎浦和身体中的那股黑气,已然侵袭严重。
而为其保命的又是那一丝淡淡的龙虎气,两股气纠缠不清,他若想要驱除那些不知名的黑气,唯一的办法就是连着龙虎气一起打破。
只是,若是龙虎气一破,这凤唐县唯有一丝镇压邪祟的能力也将会消失。
一时间,反而让裴楚稍稍踌躇了起来。
第二百章 雷法诛邪
裴楚站在县衙后堂的卧房之中,感受到了他起坛作法后,“天罡五雷法”引起的县衙龙虎气的激烈反应。
微微犹豫过后,裴楚还是不再留手,手中的却邪剑虚指向天空,开始感召风雷。
站在县衙门外的众人,在这片刻的时间就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
县衙上方的天空,似乎在这一刻就有雷云积聚,似乎要打雷下雪一般。
而那一丝旁人难见的淡薄龙虎气,在这个时候,则宛如风中摇曳的蜡烛,越发无力支撑。
躺在病床上的郎浦和,顿时猛然哼哼了起来。
他的身体全依仗着那一丝龙虎气才能够勉力维持下来,可在裴楚开始作法之后,顿觉整个人抽搐了起来。
那是郎浦和体内的疫气,同龙虎气一般,感应到了风雷之势,产生的连锁应激反应。
郎浦和所中的疫气远比裴楚之前所见的其他人要强烈得多,寻常人恐怕身受其十分之一,就已经发病死亡。
而郎浦和因为有龙虎气吊命的关系,是以才能够支撑到现在。
可随着他越是支撑,潜藏在身体里的疫气就越发壮大凝聚,对于他的身体侵害也越来越严重。
裴楚瞥了一眼躺在床上陷入痛苦之中的郎浦和,并没有中止正在进行的感召风雷的施法。
龙虎气有破法之效,若是在强盛之时,县令郎浦和端坐在县衙之中,有龙虎气守护,不说万法不侵,但寻常的疫气和一些术法手段,根本难伤其身。
在术法显圣的世界,一个王朝能够统御天下,除了自身的武力之外,自然也是有抵御这些邪法侵袭的。
只是,如今的凤唐县的龙虎气已然孱弱不堪,再拖延下去,也是于事无补。
反而时间久了,等郎浦和的身体真的无法支撑住的时候,那才是回天无术。
“一炁在乎全,则上可以达天真,下可以伏妖魅,中可以感动风雨雷电。当书符之时,先须定息秉笔,以鼻引清羔,长引一吸,不可涸,最要清炁。然后闭炁,全无呼吸,急以笔书符……”
裴楚手中的却邪剑轻轻挥舞,似在牵引虚空之中的无形力量,脑海中,在这一瞬,却快速地回忆了一番关于“天罡五雷法”里起坛作法书符的内容。
随着,他踏禹步,布罡气,卧室之内,县衙上空积聚的雷云越来越紧密,隐隐已然有轰轰之声传出。
与此同时,卧房之中,似乎也有风雷感应。
站在外间的季博才和一应胥吏仆役,几乎有种睁不开眼,无法直视的感觉。
这方世界,虽是有术法显圣,但也不是寻常人随意就能够见得到。
且司州纷乱已久,道人作法治病,更是难得一见。
尤其是季博才,双眼几乎放光,他为胥吏多年,自是知道得比寻常人要多,鬼神术法之事多有耳闻,甚至还曾撞见过。
但如今日这般,有道人在面前作法,无疑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此刻,屋内。
一直站在一旁的慕子谅脚步亦是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两步,面露惊骇之色。
他虽是已知裴楚是真正有术法的高人,但真正见着对方作法,踏斗布罡,那种激荡的风雷之势铺面而来,还是感觉到了一阵阵莫名的触动。
灰败无神的双眼,似又绽放出了些许神采。
“素素!”
裴楚在卧房之中,脚踏禹步,行走了三圈,忽然朝着旁边的陈素喊了一声。
“是,哥哥!”
陈素听到裴楚喊声之后,急忙上前开始碾墨,她已是武举人实力,做起这个来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已经将朱砂红墨碾好。
裴楚将手里的却邪剑忽然插在了地上,一步走回桌案前,忽然提起桌前的毛笔,沾上了朱砂,纳炁存想,定息秉笔,随后挥毫书符。
符箓内容比之曾经几次都要复杂许多,中间似有“霪、霪、霸”几个类似的符篆押在符上。
一气呵成之后,裴楚再次转身,走到县令郎浦和的窗前,将符箓贴在对方胸腔。
继而,再次取法剑,立于房中。
倏然。
裴楚一手持剑,身上的气息猛地鼓荡开,周遭的桌椅家具仿佛被凭空推开一般,掀起了好大一通动静。
“雷来!”
裴楚轻轻呼喝一声。
咔嚓!
整个凤唐县县衙上空,猛地打了个惊雷。
一道电光自高空落下,穿破了屋瓦房梁,直直落入裴楚的剑中。
这一瞬间,整个凤唐县的县衙似乎都感受到了一阵莫名的震颤。
那雷声其实并算不得猛烈,只是在这一刻,却让许多置身县衙之中的人,莫名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尤其是如季博才之类有官职在身的官吏,几乎情不自禁地就打了个寒颤,仿佛在这一刻有种莫名的东西消失了一般。
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脱了一件御寒的衣物,似乎少了一层束缚,但也失去了一丝温暖。
卧房内。
裴楚这一瞬间,虽没有季博才那种莫名的感受,但他却能够敏锐的察觉到凤唐县上空的那一丝龙虎气,已然被他打破。
那道从天而降的剑光落入裴楚手中的瞬间,裴楚头发飞扬,双目似有电光,忽然将却邪剑朝着郎浦和方向一指,再次轻呼一声:“破!”
一道白光再次闪现,房间内外诸人几乎再次晃花了双眼。
在这道白光之中,却是只有裴楚和陈素两人能够看得清晰。
县令郎浦和身上忽然浮起了一个黑色的虚影,张牙舞爪宛如某种狰狞恐怖的怪物。
似想挣脱,又仿佛想要逃逸。
只是周遭在裴楚踏斗布罡之下,无法遁脱,且又有一道黄符贴在郎浦和胸前。
那道黄符名为“惊雷符”,其效用便是破法驱邪降妖所用,随着裴楚对于“天罡五雷法”的习练,还有他法力的渐渐汇聚,与书符雷法上的造诣越发有了长进。
这一道符,惊的是雷。
不过以郎浦和的**凡胎,径直引天雷,只怕根本无法承受,是以裴楚又先以却邪剑做媒介。
破去了县衙中的龙虎气后,才再度指向郎浦和。
眨眼间,那狰狞的黑色虚影,一下宛如泡沫般破碎溢散,消失得毫无踪迹。
良久。
当众人视线恢复正常时,裴楚已然收剑入鞘,安然地站在一旁。
等在外间的季博才等一干人等,早已经按捺不住,急急忙忙涌了进来。
一进入房间内,包括季博才在内的诸人,都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房间内乱糟糟的一片,仿佛被狂风席卷过一般。
方才裴楚踏斗布罡闹出的声势,就已经让众人感受到了房内发出各种响动,等到那惊雷响起,众人更是一下被震慑住。
不过,此刻众人也顾不得这满屋的狼藉,一个个急忙涌到了卧房的床边。
只见,县令郎浦和面上的苍白之色已然有了丝淡淡的血色,嘴唇不在青紫,气息平缓,仿佛只是陷入睡梦之中一般。
主簿季博才上下细细打量了郎浦和一眼,面露欣喜之色,绷直的身体似乎一下都松垮了下去几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才转身再度走到裴楚面前,双手高举,身体躬下,长长作了一揖:“道长术法通玄,我等感激不尽!”
“令县身体虚弱,约莫将养一些时日就可恢复。”
裴楚亦是轻轻呼了一口浊气,跟着又摇摇头,“不过,贫道从南面到来,不知如今饶谷和其他北地诸多郡县如何,还请主簿大人告知。”
季博才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郎浦和,又瞥了一眼纷乱的左右,伸手示意道:“还请道长换一处地方说话。”
裴楚轻轻点点头。
当下裴楚和陈素慕子谅几人,随着季博才出了这间县衙后堂的县令卧房,转而到了旁边的一处侧厅当中。
至于县令郎浦和那边,自不用几人操心,有其他的仆役理会。
几人在侧厅分宾主坐下后,又有服侍的小厮送上了茶水。
季博才请几人用了茶水,自己又啜了口茶水,放下放下茶杯,缓缓道:“不瞒道长,如今我饶谷郡内,多数县治已然失序,前番一些时候,一些个官员不是逃遁,就是被贼匪侵入县中杀了。除却饶谷郡之外,北边的许多个州郡,更是不堪。已然有大批人马割据一方,自称元帅将军。至于雍州,纷乱已久,一直少有消息传来,我等反而不知。
这些时日,我凤唐县每日都有流民到来,最初这流民不过是百十人,但是到了现在已有数千人之多,再这般下去,我凤唐县恐怕也支撑不了几日。”
“一县之力,自然是难以奉养这许多人。”
裴楚轻轻颔首,又示意季博才继续说下去。
季博才接着道:“道长所说的北地之事,其实我等所知亦不算详细,不过从一些个流民口中,曾有听得一些传闻,就是此前有几座郡城,似乎遭了道长今日所见的那种怪异的袭击。
这怪异,我等也不知是何来历,只知其似乎是疫病,潜伏于人身之中,等到病犯之时,顷刻间就会化作鬼魅怪物,能够伤人,且会传播疫病。若是被起撕咬中,短时间就会成为神智全失的疫鬼。”
“怪异,疫鬼!”
裴楚端坐在座位上,轻轻咀嚼了一遍这两个词。
他大抵已是从季博才口中听得明白这些东西,其实与最初在杨浦县的疫鬼颇为类似。
那疫鬼是祝公子用红衣为引,将生人用红衣之中的疫气,甚至还可能有冤魂侵蚀。
其实这些人等,也就是裴楚当日在城隍庙中的诸多相识的村民。
这些人是源头,可算作第一批。
被这些第一批撕咬中的人,算是受到疫气感染,算做第二批,然后不断复制下去。
而其中作为源头的第一批,约莫是源头的缘故,不论速度和力量都要比寻常人强出许多,第二批和后面不断扩大的,其实与寻常人无异,甚至如同活尸,速度还要迟缓慢上许多。
同样。
裴楚前面在城外见到的怪异也是如此。
这些怪异是人身体内感染了某种疫气所化,至于如何感染的,是中了术法还是其他手段,暂时还不得而知。
但这些怪异,同样可以作为源头之一。
被怪异撕咬啃食中的人,就会化作那些行动迟缓的活尸,然后不断扩散开来。
两者,在这方面几乎是类似的。
“莫非其中是教门在作祟?”裴楚心中有些猜疑。
教门名为浮罗教,这是他从方秋子口中得知的。
其中教义,或者浮罗二字的具体含义,裴楚并不知晓,方秋子也是忌讳莫深,未曾明言。
不过以他和祝公子以及那妖女等人打过交道来看,这般事情并非做不出来。
只是,他经过盘州云州后,再未见过教门中人,如今到了北地司州,一时倒也不好确定。
“不知贵县可有朝州郡或者朝廷上报求助?”裴楚问出了他一直疑惑已久的问题。
从诸多消息传回来所说,北地的雍州全境几乎都乱了套,司州大半个州郡也是乱象频发,可大周朝廷似乎一直都不闻不问。
“如何没有禀告?”季博才无奈地摇摇头,“只是我饶谷郡的郡府早破,而州府那边一直又渺无音讯。据在下所知,州府这几年将常备军扩充了一番,倒是练出了一支万余的人马,但自保还嫌不足,又如何敢平乱?!”
“不敢平乱?”裴楚听到这里越发疑惑。
天下叛乱,朝廷不论是王朝末年,还是盛世,自然都要有所动作。
如大周这般坐看各地起风云,丝毫未见平叛的意思的朝廷,着实让人感觉惊奇。
常备军这个裴楚自然是知道,这是大周驻守地方的军队,其实类比可以说是他那个世界里宋朝的厢军。
数量虽多,但分散各地,并无多大战斗力。这点在东越城时,就已经验证过了。
但除了这些常备军之外,以大周朝十九州的幅员,自然还要有边军,禁军等有战斗力的军队,只有依靠这些方才能够压服天下。
“从未见朝廷有甚动作,或许我等位卑言轻,不能知晓其中缘由。”
季博才苦笑一声,又长叹道,“如今司州除却官府之外,主要有三支乱军,一支名为绿林军,一支叫做赤眉军,还有一支名叫做成骁军。又有其他诸多贼匪占山为王,呼啸聚集。”
“那不知季主簿可听闻过一支名叫做‘万夫军’的人马?”裴楚听完了季博才所说的司州主要几方势力,又问道。
“万夫军?”
季博才微微愣了愣,接着才说道,“郡北据传有这么一支人马,只是数月前已然未曾有消息传来。”
“未曾有消息了?”
裴楚未曾说话,一旁的陈素却已惊呼出声。
第二百零一章 拜师
凤唐县县衙旁的一处小院落。
“多谢你了张大娘!”
陈素看着一个中年妇人领着一个略长她几岁的少女,手里提着打扫用的用的器具,将院落中的几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笑着冲对方行礼感谢。
“可不敢当姑娘的谢。”
那中年妇人连连摆手,目光又朝院落中间瞥了一眼,笑着道,“若非道长将县尊救了回来,我等往后就失了主心骨,这般世道,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谢的。”
陈素抿嘴浅笑,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碎银,“张大娘这个你且收着,这几日我们在这边住下,就要多麻烦你了。”
“哎呀,这这……”中年妇人见着那小碎银,一时手足无措了起来。
这间院落自是她家的,往日家境也算宽裕,不过如今这时局自不必提。
县中书吏要用她家的院落安置几位救助了县尊的客人,这个不消说也得答应,从床铺被褥到一应的生活用品都补贴了进去,只是这般虽是心甘,可毕竟还是补贴了进去。
如今这日子越发艰难,突然,看着陈素拿出了碎银,登时有些心动,又有几分不好意思。
“大娘收下吧!”陈素看着中年妇人犹豫,笑着将手里的碎银塞到了对方手里,又朝中年妇人后面的少女道,“辛苦姐姐了。”
那少女却是个没见过太多世面的,浅浅一笑,微微低头。
等送完了张大娘母女离去,陈素这才转身进入到了院落之中,一眼就看到了正伫立在院落之中的裴楚。
陈素看着裴楚仰头望天,似乎在沉思,走了过去,轻声问道:“哥哥是还在想张大哥留下的那支人马么?”
裴楚听到陈素的声音,轻轻点点头,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的笑容,缓缓道:“如今司州雍州颇为混乱,张兄的那支‘万夫军’,销声匿迹……”
说到这里,裴楚话并未再说下去。
此前张万夫的托付,只是让他帮忙传话,有可能看顾一眼,其实算不上多大的事情。
不过应承之事,不可失信。
只是,如今那‘万夫军’似乎没有消息,这由不得让他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
他这一路,其实也多有探听一些消息,但所听到的内容,基本上与之前在凤唐县县衙后堂,主簿季博才和他所说的大同小异。
不过季博才是一县主簿,又多有收拢流民,能够打探到的消息自然不少,裴楚从对方口中倒是得知了如今司州大致的情况。
如今司州之内,司州十三个郡,除了南面和西面,包括州府司明郡在内的几个郡,尚属还算安定外,其他大多数的郡县,已是颇为混乱。
其中绿林、赤眉这两支反叛的起义军,打破州府,裹挟了不少人等,另外一支成骁军,则是由原来的常备军和一些衙役胥吏,起兵汇聚而成。
这三股势力,目前应当是司州出了大周官府之外最大的,此外,又有许多呼啸成群的贼匪、大盗、占山为王,这就不好细数。
在裴楚看来,主要其实就是失去了大周官府主持的秩序,渐渐的形成了民间的其他秩序。
不过,唯独一点还好的,就是并未形成大规模的流寇,没有那种裹挟了几十上百万人的恐怖声势。
以裴楚的判断,这应当是司州虽乱,但其实并非是百姓生活被逼到那种不得不反的地步,反而是一切都被刻意在推动。
但,这样的情况大体也持续不了太久,等到一些个权利熏心者,有手腕能力者,渐渐脱颖而出,又如道门或者教门之类的势力的扶持,怕不就是要进入到另外一番景象。
那个换做浮罗教的教门,在各地搅风搅雨,裴楚不相信对方不会不扶持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或者已经有之。
便如道门,其实他在沧澜县也已看出一二。
方秋子虽是和他说,沧澜县县令和一些个官员弃城而逃,是以大真宗才接手了一县的防务。
但其中内情是否如此,谁也说不清,道门是世外门派,这般已然不在是简单的入世。
这也是裴楚一直不太愿意,太过于和道门走得太近的缘故之一。
哪怕他知道自家从无字书中所学的道法,也以道士行走,但心中多少都有些顾忌。
陈素站在一旁,看着裴楚的神色,忽然笑了起来,“那哥哥是准备什么时候离开凤唐县,去找张大哥的‘万夫军’呢?”
“嗯?”裴楚回身笑了笑,“这你也看出来了?”
“哥哥应承人的事情,定然会做到的。”陈素轻声笑道。
两人相处日久,彼此之间的默契自不必说。
她自觉对这个哥哥的认识已经越发清楚,心中不说装着天下之类的话,但即便有了一身术法,行走各地都被人称作真人之名,可心系黎民却是真的。
裴楚摇头失笑,他不知陈素心中对他的看法,只是张万夫是他见过少有的人杰,对方所托,他应承下来,定然是要去看上一眼。
如今所忧虑的主要还是这支“万夫军”到底在哪里,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不然,以张万夫的性子,他的这支人马哪怕实力孱弱,但定然会有些名声。
“道……道长……”
正当裴楚和陈素说话这会,一个略有些吞吐的声音从旁响起。
慕子谅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头发也梳理过,露出了一张清朗瘦削的面容,略显拘束地走到裴楚面前。
“子谅兄弟啊!”
裴楚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招呼了一声,又看着慕子谅神色,似乎又话要讲,不由笑着问道,“子谅兄弟可是有话要说?”
慕子谅稍稍犹豫了一阵,忽然一甩衣袍,双膝跪地。
“子谅兄弟这是何意?”裴楚看着慕子谅突然跪倒,一时有些莫名所以,赶忙上前伸手搀扶。
“我有个不情之请。”
慕子谅却不肯起身,反而抬头望向裴楚,双手抱拳行礼道,“我想拜道长为师。”
“子谅要拜我为师?”裴楚闻听此言一时有些发愣。
他这一路虽多有教陈素一些知识,但这些多数都是来自于上一世人生的记忆,而在道法一脉,自己虽有些小成,但一直是算摸索着前进。
且他现今在道术一脉上,还未找到如何传授与其他人的方法,所以从未想过收徒之事。
救慕子谅是随手为之,而后带他到这凤唐县,是感念其为人,不想对方一人在破庙之中浑浑噩噩,不想慕子谅见了他几次施展术法武艺,已经动了拜师的念头。
旁边站着的陈素亦是睁大了双眼,眼中颇为惊奇。
慕子谅重重点头,面色肃然,语气诚恳道:“道长法术通玄,又有一颗仁义之心,我……我如今于这红尘已无太多眷恋,愿誓死追随道长左右,日夜侍奉,不敢懈怠。还……还请道长收我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