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七章 脾气不好的陆良生
嫩绿的树枝随风摇曳,起伏的山麓,响起一片‘沙沙’声,拖着蓬松尾巴的小兽钻出树洞,站在枝头望着外面延绵山间春景,矗立山中阁楼上方,一道金光从天云降下,惊得‘吱’了一声,转身跑回洞里,好一阵才探出脑袋四处张望。
金光四溢,洒满阁楼房间,一道身影从光里走出,隐约听到楼外还有熟悉的女声唱着小曲儿断断续续传来,陆良生回过头,看去那‘天地’二字下,盘坐的身躯,须发苍白亦如从前,只是面容、身子清减了许多,麒麟氅穿在身上,显得空荡。
“天上一日......天道......你用这种方法逼迫?”
举步走去蒲团盘坐的身躯,元神唰的一下亮起光芒,钻进枯瘦的脸颊眉心,不到片刻,许久未曾睁开的双目,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看去房中的陈设,纸窗透进来的阳光,有些模糊不清,许久,才慢慢好转过来。
调起法力,重新运使全身,骨骼响起一连串的噼里啪啦,双腿僵硬的伸屈数十次,方才勉强站起。
自己这副肉身怕是已经有许多年没动过了,检查了一下体内封印的妖星,原以为这些年,早就从他体内跑了,神识探去气海,片刻,呼出一口气。
“你还算做了件好事,没放任妖星重新跑出去,对了,趁你还没走,在下有最后一个问题。”
蹒跚迈出两步,陆良生望着透着阳光的纸窗,似乎有人影在外面晃荡,嘴角勾了勾,随后微微侧过脸,看去蒲团前那束金光。
“封印了妖星,打退了想搅起九州烽烟的神仙......大隋国祚会有多少年?”
“国朝衰败,天道轮回,终有定数。”
“几次说话,在下也听得出来语气了,看来是不多了。”陆良生继续看着纸窗,嘴角笑渐冷了下来。
“所以我一路走下来,所做的事,到最后,就是登仙阁,然后变成一个没感情的神仙?对吗?自己所求的国家、百姓安定,到后面依旧不能让百姓多过一些安稳日子,对吗?”
金光流转,隐隐有些不稳,也察觉到了这位做了多年国师的人语气变得不善。
“......你想延长隋国国祚?!”
“——我想你娘!!”
陡然一声暴喝炸开,屋内陈设震了下,沿墙壁而开的窗棂门扇嗡嗡的抖动,犹如一声闷雷在楼中爆开,陆良生一甩宽袖,猛地转过身来,他手中呈着崆峒印,另只手指尖摩挲着印玺下方,浑浊的双目,眼神凌厉。
“绝地天通,补上万灵阵,我认了;成仙!我认了;往后与尘世间一切再无关系,我也认了;可经历几百年的战乱,好不容易太平下来的世道,说改朝换代就改朝换代,真当人间就是下界了!?你是天道,是老天的眼睛,纠缠不明,不是在这里当传话的差事!”
“.......也别当陆良生脾气好!!!”
这话语中,陆良生摸在印玺下方的五指‘咔咔’直响,青白的电弧不停在上面闪烁跳跃,顷刻间,屏风、桌椅吱吱嘎嘎被换卷起的风吹的在地上挪动,带着声响倾倒下去,朝院开向的窗棂齐齐吹开,疯狂拍打。
就见手中崆峒印,大量的粉末从下方‘簌簌’的往下落,那边金光挪移,想要罩过来,被麒麟氅挡下,陆良生一翻起印玺,底部原本刻有的崆峒印三字被抹平,他咬破指尖,渗出血珠的一瞬,腰间拇指大小的轩辕剑嗡嗡作响,剑气蔓延凝聚指头,随后点去崆峒印底部。
‘咔~’
指尖一沉,硬生生抹出深痕,沿着底部写下篆文——隋国师印。
轰!!
雷声滚过天际,原本明媚的春日天空,阴云从远方涌来,将这方山脉遮在一片阴沉之中,闪烁的电光里,陆良生须发舞动,慢慢抬起手,咧嘴了笑起来。
“既然天道要让大隋国祚顺从天意,那本国师,就借人皇之力,向后朝借来百年国祚延续,还是能做到的。”
金光被挡在对面,摇曳不定,好一阵,外面有响起一阵:“公子!”“老妖!”“蛤蟆师父,公子出关了!”的话语时,天道的声音从光芒里隐隐传来。
“完成万灵阵,天道接你飞升,准肉身成仙,登天阁!”
声音戛然而止,那束金光刹那间缩去了房顶,一直延伸去往天云之中,片刻不到,原本阴沉的天色,阴云散尽,阳光重新照了下来,穿过窗棂照进静悄悄的房内。
照着陆良生衣袍阳光里,尘埃舞动,他站在原地好一阵,紧抿着双唇,伸手将房门打开,檐下,一身素裙的红怜、黑裙的栖幽,还有两个像是没长大的孩童笑嘻嘻的平肩挤在那里,看到里面陆良生走出来,齐齐合手作揖躬下身拜道:“弟子,恭贺先生(师尊)出关!”
“我回来了。”
陆良生搀起面前两个小童,看去了对面一白一黑两个女子,红怜听到这声温柔的话语,眼眶红了起来,身上却是有股温暖从心底蔓延全身,手都开始颤抖起来,泪水滑过眼角,顺着脸上笑出的梨涡,落到衣襟上,情绪终于压抑不住,一下冲过去,扑进男人怀里哭了出来。
“没事......我才去不久。”
这个‘不久’对陆良生来说,确实并不算太长,甚至觉得不过才半日的功夫,可对这人世间,或者说等他的人来讲,是很久很久了。
埋在怀里的女子轻声哭了一阵,才吸着鼻子抬起脸来,“哪里不久了,整整二十年.....妾身坐在院子里,看着周围山林,青了又黄,黄去又覆上满山白雪......那边,妾身栽下的小树,都长成参天大树,蛤蟆师父,都长出白胡子了。”
“老夫,一开始就有白胡须了,还用的着你这小鬼女说......”
不知什么时候,蛤蟆道人出现在附近,化作胖乎乎的老头儿,笑眯眯的看着出关的徒弟,陆良生松开红怜,上来见礼。
“弟子,拜见师父。”
“拜什么拜,这里为师是待腻了,也没什么好吃的了,什么可以走了,为师心里比什么都高兴。”
如今过去多年,外面什么样了,蛤蟆道人也不知,寸步不离这处,就是怕自己这个徒弟发生意外。
此时,陆良生出关,隐隐感觉修为比往日斩虚还要高了不少,只少他也不知人间修士下一个境界是什么,好像也从未听说过。
几人聚在一起说笑了几句后,陆良生环顾四周,却是没见猪刚鬣、公孙獠,问起来才知道,老猪过得无聊,几年前就离开了,说是到处转转,后来回过一次观里,在福陵山云栈洞过活。
至于公孙獠,一声不吭就不见了,蛤蟆道人也不知他去了何处,或许去了更远的西北大漠里。
“公子,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要回一趟栖霞山吗?”红怜收拾了心情,想起这么多年都未回去过,心里惦记的紧。
陆良生点点头,看着甩着舌头奔来的老驴,目光越去了外面起伏的群山,阳光灿烂,正照过来。
“该是出去了,回家看看,然后......做完最后一件事。”
第八百零八章 匆匆二十年
“故事就讲到这里了,听得可还满意?”
“后来呢?”
“就是后面呢,妖星打完了,那个国师又去了哪儿,你都不说,有头没尾的,哪里是讲故事,还不如村头隔壁阿叔讲的狐狸报恩,每日给农夫煮粥的故事好听。”
黄昏沿着山脊,落在破旧的屋檐,挂着几串风干菜下面,几个小孩围在一起,看着檐下矮凳上,一个灰扑扑袍子的老头,有些不满意这个故事,七嘴八舌的叫嚷,其中一个扎着小辫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怯生生的问道:
“老爷爷,那.....那个国师最后会当神仙吗?”
呵呵呵.....
老人喝了一口凉水,将缺了口的陶碗放去地上,看着这小姑娘点点头,“会的。”又看了看周围孩童,拍拍他们脑袋,从地上起来,走去篱笆院墙,牵过系在那的一头老驴,朝屋里的主家谢了声。
“主人家,谢你的水了,碗就放在檐下,老朽告辞了。”
一帮孩子听到老人要走,不满意的情绪顿时收了回去,蜂拥过去簇在后面跟着,拉着老人的袍角轻摇。
“老爷爷,你再喝点水。”“要不,我让我娘给你铺张床,就在我家睡吧。”
“我家也可以。”
“嗯,我爹不说什么的。”
那边屋里,妇人出来挥手吆喝了几个孩子散去,说些‘不要挡老先生路。’‘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家一类。’
驱散一帮顽童,随后回过头来,刚才那老头像个老学究,朝她抬袖拱了拱手,翻上老驴横坐,轻拍下驴头,渐渐彤红的霞光里,沿着门口的小路缓缓离去。
“真是个怪老头。”妇人轻声呢喃了一句,摇摇头转身回去檐下拿过地上的陶碗,里面叮当轻响,几枚铜子歪斜重叠,“这......就喝口水,还给钱啊......”
追去院门口,小路上哪里还有驴子的身影,霞光照下来,青草低伏的小路尽头,远远的有‘叮叮当当’的铜铃声隐约传来。
“走的这么快?!”
踏踏.....叮叮叮......
老驴迈着四蹄轻扬,又落下,走过潺潺而流的小溪木桥,欢快的甩着脖间铜铃,傍晚的微风吹来,树木沙沙轻摇,驴背横坐的老人腰间悬一面七角古铜镜,沐着夕阳捧书翻看,面容间雪白的须髯渐渐脱落,苍白的发髻阳光里重新泛起青黑,皱纹消散,皮肤重新化作年轻时候的模样。
坐在驴背上,一幅书生骑驴的画卷缓缓展开。
不远,一缕青烟化作人影,绣鞋轻轻踩过青草地,聂红怜蹲去盛放的野花,俯身轻闻,片刻,美目如月弯,绽出梨涡跑去前方,伸开双臂,裙摆飞旋,笑出好听的声音。
听到银铃轻笑,陆良生从书页上抬起视线,看着前方的女子,轻笑了一下。
“红怜还是跟以前没变。”
安放驴臀上的书架,说话声里,架子下方的小门打开,伸出两条小短腿耷拉悬在门沿外面,横放的葫芦前,穿着一身花色袍子的蛤蟆,靠在那坐着,点了点烟斗,嗒出一口白烟,‘嗬忒’的朝外吐了一口口水。
“都成老姑娘了,还没变。”
前面,老驴回过头,吖儿啊儿的嘶鸣一声,好像附和蛤蟆的话语,驮着陆良生悠闲的走过乡间的道路。
不久,日暮下炊烟袅绕的村子远去背后,渐渐被大山遮掩,此次回栖霞山,已过长江,距离河谷郡也不过百余里路程,从无疆山出来,也路过长安,城墙加固修缮,通往西域之路,车马驼队繁杂,远远看了眼城楼飘荡的‘隋’字大旗,陆良生还是没有踏入城里,只是打听了当今陛下,身体无恙便选择离去,等回一趟家,再看过当年的大运河修的如何之后,或许那时才会入京城看看,见上一见杨广,只不过皇帝肯定已经老了。
天色渐暗沉下来。
星月挂上夜空,起伏的山势在也黑漆漆的夜色里,犹如雌伏阴影的野兽,不时传来几声狼嚎。
过去村落,又是一片荒山野岭,陆良生下来驴背,牵着缰绳走进前方一片竹林,翠绿青竹一簇一簇延绵四周,夜风里,叶子纷纷扬扬落在肩头、脚前。
“师父,今夜就在这里暂且住下吧。”
陆良生挥袖扫开,卷过的风将地上片片竹叶吹出干净的地方,扑上毯子,将书架放去一旁,不久,升起篝火架起小锅,煮上了饭食。
“公子,妾身再去寻些柴禾。”
红怜飘去林间,书架吱嘎一声,蛤蟆道人换了身衣裳负手出来,坐去火堆旁,米锅‘噗噗’沸腾水声里,偏头看着籍着火光翻看书页的徒弟。
“近两日怎么走的这般慢?有些害怕回去?”
清冷的月光从上方摇曳的青竹间隙照下来,周围竹林在风里‘沙沙’轻响,那边翻过一页的书生,轻‘嗯’了声,目光停留在纸面上,像是在看书,也像是在思索问题。
过得一阵,那边红怜抱了几支枯竹回来,这边,陆良生方才开口。
“一晃二十年,不知道爹娘他们如何了......还有小纤、老孙。”
春日夜晚还有些微寒,蛤蟆伸蹼在火旁取暖,搓了下蛙蹼,哼了声。
“你去了天上,感觉不到时日是如何一点点过去,担心个甚,你怎不问问为师?这二十年守在山里,怎么过来的?!”
陆良生笑了一下,抬起脸来:“那师父如何过来的?”
“吃过来的!”那边,添柴的红怜轻笑出声,先一步开口说道。
哼!
蛤蟆道人瞪了瞪她,抱起双蹼转去一个方向,令得匍匐旁边的老驴咧嘴长吟,变得热闹,长夜渐渐在摇曳的火光,散发香味的米粥里过去,东方泛起鱼肚时,篝火熄灭,书架重新安放去了驴背。
收拾好行囊,陆良生也不牵着老驴,让它跟在旁边,拍了下腰间的铜镜,‘拓儿,我们回栖霞山了。’
他轻说了声,悬在腰间的七角古铜镜嗡嗡抖动两下,小隔间翘着腿的蛤蟆偏头看来,敲了敲烟杆,抖出里面烟灰,“瞧把拓儿激动的,说起来,老夫也好久没看栖霞山美景了,有些想念山中那座茅庐。”
红怜飘在老驴上方,随后降下,落去陆良生身旁,挽上胳膊回头做了一个鬼脸。
“蛤蟆师父怕是想婶的饭菜了,嗯.....说不定还想家里那只花白母鸡。”
“你这小女鬼!”
蛤蟆道人两腮鼓了一下,干脆的缩紧小隔间,呯的门扇碰上,走出这片竹林,从缓坡上眺望,隐隐能看到官道了,不过陆良生腰间的铜镜还在抖动,随后传出声响。
“师父,有妖气,还有人在做法。”
晨光从云间照来,落在陆良生俊秀的脸上,目光望去远处,细眉微微蹙起,口中只是轻嗯了一声。
第八百零九章 林间偶逢
清风的微风刮过山麓,距离河谷郡二十多里,昏暗的山林间,阳光透过茂密的树隙照下一缕,忽然,光芒连同树枝猛地震响,摇下大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时,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挤开,后面的树躯‘嘭’的颤摇。
一道身影树身借力反跃而起,穿过照下的一缕阳光,反手拔出后背一柄桃木剑,暴喝出声:“妖孽,吃我一剑!!”
陡然的声音在林间炸开,跃去半空的身影一推剑柄,桃木剑身亮起法光‘嗖’的一声飞射而出,去往前方几颗树前,没入地面一半,落下的青年掐着指决呈去胸口,急促一声。
“敕!”
法光沿地面裂开,轰的巨响,泥沙细石飞溅而起,一道黑乎乎的身影破土而出,在半空翻了翻身,落去地上,迅速褪去林间阴影之中,亮着一对绿莹莹的眸子,匍匐地上,一条长长无毛的尾巴在半空摇晃,那黑影盯着施法的青年,慢慢挪动四肢,踩沙沙沙......的声响。
“嘿嘿,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道士,也学人家多管闲事。”
“好家伙,居然都会口吐人言了!不除了你都不行。”
那青年从黄布袋翻出一面铜镜,布鞋轻柔踩着层层落叶迈出奇怪步子,余光里,插在那妖怪不远的桃木剑,忽然摇晃起来,四周林子里,顿时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吱吱吱.......’的一片鼠声。
心里猛地咯噔狂跳,他吞了一口口水。
‘第一次就碰上个这么聪明妖怪,还会设伏?’
‘不行,我可不能丢了我爹长安第一道人之名......怎么办?怎么办?’
豆大的汗珠混过脸颊,那青年瞥了眼桃木剑,慢慢挪步过去,指着那边阴影里匍匐的黑影。
“呐呐.....叫救兵就有点赖皮了啊......你等我会儿!”
手指连连点了几下,靠近桃木剑的一瞬,急忙伸进胸口,掏出一本泛黄的书籍,视线不好,脸都凑近了上去,然后唰的一下将书阖上,脸色涨红,不知所措的重新揣回去。
“糟了,爹把书拿错给我了.......不是这本。”
呢喃一句,四周鼠影憧憧,速度极快的攀爬而来,青年回过神拔起桃木剑,一手拿铜镜,一手提剑,转身就跑,双腿都迈出残影来。
“老鼠精,你给我等着,惹我,没你好果子吃!”
“嘿嘿......不用等着,我现在就过来,而起不想吃果子......呵呵。”
阴影里那团黑影笑出嘶哑声音,钻去地面,顶起一团小土包翻着落叶急追上去,周围成群大鼠叽叽吱吱乱叫一通,钻去地里紧跟而上。
前方疯狂跑动的青年不时回头看了眼,十多道妖气钻在土中,疯狂朝他冲来,回过头口中骂骂咧咧了起来。
他叫孙小云,如今二十有余,自小在山村长大,跟着父亲学道法多年,也算有些本事了,还见过两次妖怪,一只满山乱窜的母鸡,一扇翅膀能把他瞬间吹到山下,还有只在座小山上,是只好看的狐狸,不过道行很高了,就连父亲都不敢随意燥热,就是常年趴在瀑布旁,寸步不离,从父亲口中听说是守着舅舅当年布下的法阵。
记忆里,好像是有这么个舅舅,不过这么多年也从来没见,以前小时候,还时常从父母。姥姥姥爷口中听过一些,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本领应该很大,不然怎么能降服那么厉害的狐妖,就算人不在山里,那狐妖也不离开。
孙小云那个时候就立志想做父亲,还有舅舅那样行侠仗义的修道中人,看着山里一帮帮孩子都学了本事离开,今年刚刚开春,他便迫不及待的收拾行囊,听着父亲循循告诫,飞也似的跑出了栖霞山,立志要走出一片新天地来。
至少也要抱个美人归......孙小云是这样想,逛过了富水县,见过了比县城更大的河谷郡,出城之后,就有些茫然了,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终究并没有太多的远行经验,只能一路向北,或向西,好在两天后,路过一个村子,听说村里闹起妖怪,村里牲口不时被咬死,还有姑娘在夜里被糟蹋了。
出山以来,终于让他碰上能打得过的妖怪了,不久,他在村里潜伏三日,果然在第四天深夜碰上了一只硕鼠,跟圈里的母猪似得,能吓死个人,拼斗几番,勉强站了些许上风,将对方逼出村子,跟着后面兜兜转转撵了数里路,从深夜一直追到清晨,便是有了现在一幕。
“曰尔等老母的,我追你有,现在你追我一路,能不能算扯平了!!”
孙小云喘着粗气,朝后干嚎了一嗓子,前方快要出了树林,阳光在林子外照的光亮刺眼,就在狂奔过去的时候,听到几声驴鸣,一对男女牵着一头老驴说笑着走了进来,想来是夫妻,女的相貌美丽,着素白衣裙,另一侧的男子清雅俊秀,似乎看到了他,正转过头看来。
“走啊,别进来,快出去!”
孙小云挥舞了几下手,‘有妖怪’三个字,他不敢喊出来,怕吓着对方,可对面夫妻只是有些诧异的停下脚步,看着跑来的青年,直直从旁边飞奔而去。
感觉到那对夫妻没动的意思,一咬牙停下脚步。
“死就死了吧!”
从背后重新拔过桃木剑,转身瞪眼大喝:“你们这群鼠辈,本道爷......在......在......”
就在喊出话语的一瞬间,他眼中背对的男子忽然抬手,只觉眼前一花,耳中听到‘锵’的剑声出鞘,一柄满是刻纹的长剑拖着法光冲上天空,然后没入地里,孙小云只感脚底地面传来几下抖动。
嗡的一声颤鸣,前方地面裂出数十道裂纹,肉眼可见的剑气来回纵横,附近两颗大树被波及,轰啪两声从中间被劈成两半,木屑都在四处飞溅,拖着茂密的树笼朝左右两侧哗啦啦的倾倒下来。
噗!
那柄长剑破土而出,划过林中上空,悄无声息的落入书架剑鞘里,下一刻,剑气割裂的地面,冒出一股股粘稠的血液,散发出恶臭来。
‘这怕是剑仙吧......’
孙小云目瞪口呆的看着地上一道道血迹,还未回过神来,那边牵驴的男子走了过来,笑吟吟朝他道:“你道法尚可,就是欠些火候,还有不要小瞧任何妖怪,也不要鲁莽行事,说不得妖怪里也有好的。”
说着,那男子忽然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带着女子,牵着老驴转身又走出了林子,好像是专门过来一趟。
反应过过来的孙小云,急忙跟着冲出去,可惜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真是出门就遇上高人了啊......对了!!”
忽然想起什么,使劲拍了一记巴掌,摸去怀里的书册。
“赶紧回家一趟,把书换回来!!”
说完,从袖里摸出两张符出来,贴去两腿间,唰的一下卷起烟尘,朝栖霞山的方向狂奔,眨眼消失在这片阳光之中。
.......
附近山势上,三双目光望着远去的烟尘,陆良生收回视线,拉过缰绳,朝一旁的女子笑笑。
“走吧。”
“刚才那个就是小云?公子一眼就认出来了?”
“道法上认出来的,太熟悉了。”
陆良生回头又望了一眼,失笑的摇摇头,与红怜走过这片缓坡,半息不到,身形模糊,再到出现已是在另座山上了。
第八百一十章 栖霞山
“一晃二十年,我还觉得是前些天的事,小云还是几岁小童,在我怀里奶声奶气,连话都说不清楚。”
转过两座不算高的山麓,走在山脊附近村人辟出的小路,远远的,隐约看到一座城池轮廓矗立薄薄的山雾外面,山下不时有商贩、旅人走过。
陆良生牵着老驴慢慢走下一凹一凹砸出来的泥阶,两边黄泥地都是山民种的菜,附近正有农人在地里忙活,看着一男一女牵头老驴从山里出来,拄着锄头打量几眼,以为城里的公子哥带着女伴出城踏青,便顺道提醒几句,指引走哪条小路下山近一些。
山里人也有不少淳朴的,令人舒服。
这边,陆良生朝对方拱手谢过,松了老驴自个儿后面跟着,拉着红怜相携前行。
“......前面就是河谷郡了吧,想想周老故去了多年了,那栋宅子不知还在不在,又或卖给了城里其他人家,周蓉远嫁,周老两个儿子如今也在北面当官,已经很少回来了,既然路过这里,红怜陪我过去给他老人家上柱香。”
下了山,沿着附近村外的道路上了官道,一面走,陆良生望着渐行渐近的城池,一面说起过往,当年若是没有周瑱这位大学士尽心教导、考校,举人那关,估计要推到三年之后,那很多事情,就有了变数,自己不会那么早上京,不会见到普渡慈航、不会救下陈靖......等等。
走近城池,城门如同闹市,嘈杂而热闹。
城墙高大,左右延绵展开,墙面没有了当年动乱时的刀剑箭矢痕迹,应是后来又修缮了,多年过去斑驳风雨留下的粗犷线条。
入城之后,穿过扰扰嚷嚷的人潮,循着熟悉的路径,来到那条幽静古朴的院墙外,那边府门矗立,写有‘周府’二字的门匾依旧挂着,两边高挂的灯笼却是布满了灰尘,漆红大门前,积攒了不少叶子,陆良生走上长有杂草的石阶,轻轻扣响府门上的铜环。
里面好一阵都没有动静。
“公子,是不是已经没人住了?”红怜想要探出身子朝里钻进去看看,被陆良生伸手阻拦,这时,门后陡然响起一阵木栓抽拉的动静。
‘吱’的轻响,漆红大门微微打开一条缝隙,露出一个老人半张脸孔,疑惑的看着外面俊秀的书生,还有一旁俏立的女子。
“二位,可有什么事?”
老人大抵是府里留下看守空院的老仆,毕竟这么大的宅院转卖,或者废弃多有些可惜,留下人来照看,往后周老两个儿子辞官归隐,也算回到祖宅。
陆良生想着,礼貌的抬了抬手:“老丈,在下从长安过来,想给周老的灵位上柱香,不知可否?”
书生言语温和有礼,又带了女子在旁,怎看也不是歹人,听是长安过来的,那老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打开,毕竟主家故去多年,府里房契、值钱的东西都已搬走,或变卖,就算有人想偷东西,也顺不到什么。
“既然二位有心,那进来吧。”
老仆打开半扇门,请了门外一男一女进来,本想前头带路,然而那男子进来却是认识一般,绕绕转转的径直寻到后院,推开厅堂大门,走了进去。
“姑娘,你们以前来过啊?”仆人看着走去神龛的背影,疑惑的偏头看去身旁的女子。
聂红怜背着手,踮着脚尖背着手摇了摇身子,看着厅堂里点燃香火的公子,笑出梨涡,侧脸俏皮的说了句:“老人家你猜猜。”
说着,迈开步子轻快的跨进门槛,厅堂墙壁,当年裱糊的字迹忽然间亮了亮,不过受了这么多年香火的红怜早已不惧了,恭恭敬敬的给灵位请上一炷香。
供桌上,周瑱的灵位陈旧模糊,好些地方的漆面剥落露出木头的颜色,若是不仔细看,很难认出上面的字迹了。
陆良生站了好一阵,直到门外的老仆过来催促,方才出了厅堂,拱手又是谢了一番。
“公子不用谢,有人给老爷上香,也是情分嘛。”
老仆笑了笑,过去将厅门关上,望去焚香袅袅里,忽然停下来,揉了下眼睛,赶忙跑上前,只见供桌神龛里,周瑱的灵位竟焕然一新,黑色的漆面不染尘埃,上面的字迹像是重新刻过一样,就连字上的金粉都像是重新粉刷了。
‘这......怎么回事?’
惊诧的回过头想要问那对男女,可门口刚才还站在那的身影早已不见,门也不阖上了,沿着路返回门院那边,府门紧阖,木栓都从里面插好,连忙打开门出去,外面系着的那头驴子也都一同不见了。
‘哎哟.....怕是见鬼了!’
那仆人惊呼一声,跑回去将大门关好,重新将木栓插上,跑回门房里,一头扎进了被窝。
日头自云间倾斜,渐渐阴了下去。
之前府中消失的那对男女,此时牵着老驴走在城外向西南的道路上,沿途乡镇亦如往昔还在原来的位置,二十年里也多了许多变化,让陆良生说不出那种别扭,就像前两年年还是旧样子,一眨眼周围就天翻地覆了的感觉。
渐渐乡镇落去了后面,走进延绵的苍翠山势之中,官道两侧山壁断崖,鸟鸣悦耳不断从山麓老林里传来。
不久,走过了路旁弯弯的河水、矗立断崖上的山神庙,拐过前方的弯口,老松如林,红墙庙观焚香袅绕,远方夹杂山势之间的大片绿盈田野,青苗在微风里荡起一圈圈涟漪,忙活的村人擦去脸上汗水,伸着脖子让风灌进后颈,惬意的坐去田埂。
远处的村落,人声嘈杂,偶尔的嘹亮的鸡鸣声里,一栋栋房舍升起徐徐炊烟。
“到家了,公子。”
红怜激动的捏紧了书生袍袖,书架里,就连蛤蟆道人也走了出来,站在驴头上,望着这片霞光里的风景,感到心旷神怡。
.......
黄昏落去山头,紧靠山脚的村子犹如披上了一件霞衣。
整洁的路面沿着鳞次栉比的房舍进去,满是向日葵花苞的篱笆院墙里,鸟雀叽叽喳喳的吵闹个不停,二楼上乒乒乓乓一阵动静过后,一个留有长须的道人走了出来,双眼有些发青呆滞的趴去栅栏,片刻,身后走出风姿绰约的妇人,拿着叉子正盘起头发,听着吵闹不停的满树鸟雀,有些疑惑。
“老孙,今日这些鸟儿怎么了?”
“这么多喜鹊,肯定是有喜事临门。”那道人随口说了句,随后,便听到身后妇人忽然开口,冲到一旁,指着院外。
“你看,那不是小云吗?他怎么回来了?”
阁楼上,看的较远,依稀能见一个穿着道袍的青年,挎着黄布兜跑过村中的晒坝,跟那边八个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打了声招呼,火急火燎的朝家这边赶来。
“这孩子,不是出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双眼有些淤青的道人,摩挲着下巴长须,露出疑惑,语气里,似乎也有些高兴。
第八百一十一章 再见,陆郎
落去山头的夕阳照在村口,挎着黄布包的青年,一身道袍,火急火燎的跑进村子,朝着晒坝那边并排坐着的八个老人,齐齐拱手,挨个儿叫了声:“舅姥爷、二舅姥爷、三舅姥爷.......七舅姥爷、八舅姥爷好。”
村里沾亲带故,又是与他姥爷那一辈人,听说曾经还跟着舅舅走南闯北,四处降妖除魔过,有着一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硬功夫,还被先帝文皇帝赏赐过铠甲,现在都还摆家里最显眼的位置炫耀。
那边八张大椅上,满脸花白胡须的老人,肌肉依旧虬结鼓涨,睁开眼,眸底绽出精光,威严十足的挥了下手。
“是小云啊,赶紧回去吧。”
看着青年你离开,名叫陆盼的老人嘿笑了声转回脸,朝另外七个兄弟说道:“才出门多久,就想家了,我家那小子尽学了我本事,赶他出去闯荡一番,嘿,好家伙,不到半年带了婆娘回来,就不走了,真是能气死个人!”
另外七人沐着阳光,靠在椅上附和的点下头。
“又不是每个孩子都跟咱们良生一样,就是这次出门有点久了,都有记不清多久没回来了,你们谁记得啊?”
“谁记得清啊,睁开眼就天亮,晒会儿太阳,又快落山了,一天过得可真够快的。”
......
八个老人絮絮叨叨的话语在青年身后远去,走过邻屋后面的巷道,脚步加快起来,喊出声来。
“爹!娘!姥姥、姥爷!”
进了院子,径直跑去院中那颗柏树下,倒了一杯清茶灌进嘴里,阁楼那边,孙迎仙揉着脸和陆小纤一前一后的下来,瞅着儿子模样,老两口面面相觑,问道:“小云,这才几日功夫,你就回来了?不是说要闯荡江湖?至少你也得带个婆娘回来啊!”
“滚一边去!”一旁陆小纤拍了丈夫肩头一巴掌,“人都说小云随娘舅,还愁讨不到女人?”说着,妇人推开老孙,坐去石桌对面,将儿子手里的茶杯按下来,“说说,怎么突然跑回来了?是不是钱花完了?没事儿,娘这里还有些。”
“不是!”
那边,青年将母亲手推开,看了眼父亲那边,干咳两声,“就......就是有些想家了,回来看看,明日再走。”
看到儿子瞥来的目光,孙迎仙心领神会的笑笑,赶紧过去打圆场,将妻子搀起来。
“第一次出远门都是这样,我跟他说说,你去煮饭,然后去叫爹娘回来吃饭了,别牵着驴又溜达到其他山去了,上回就差点迷路。”
“古里古怪,由着你父子俩。”
陆小纤看看像是猜哑谜的两父子,哼了声,转身去了灶房,剩下的两人等了片刻,灶房门口妇人没忽然探出头来,孙小云连忙从怀里掏出那本书籍从石桌下面递给父亲。
后者接过书舒坦的在手心里轻砸了一下,赶紧卷起来塞进袖子里,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倒了茶水,声音平缓,问起儿子出门这几日的事。
“到了外面可有习惯?有没有碰到从栖霞山走出去的师兄弟?”
孙小云摇摇头,他就到过河谷郡,再远就没走到了,回来这一趟也是想将书换回来,不过说起途中遇上妖怪一事,一时间兴奋的比划起手势。
“爹,你是不知道,那个老鼠精,还真够机灵的,单打独斗打不过我,竟然会引我过去设伏,一口气来了十多只大老鼠。”
孙迎仙对于自己儿子本事还是清楚的,神色平淡的抿了一口茶水,“然后呢?有没有落荒而逃?”
“逃?我爹可是长安第一道,怎么能逃?!好家伙,我赢是用着法术跟它们打了......”
啪的一下,巴掌扇在他脑袋上,孙迎仙放下杯子,收回手:“你什么本事,爹不知道,十几只鼠精,能把你骨头都啃干净,说吧,怎么逃出来的?”
孙小云讪笑了一下,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抠抠手指头。
“还是爹清楚,其实是得了一个高人相助,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说到激动处,抬起脸来,绘声绘色的讲起林中发生的事,“......那人唰的一下抬手,一把剑就冲上天,落进地里,哎哟,整个地面都在抖,那些打洞钻在泥里的鼠精片刻不到,唰唰几下,就见那血不要钱似得咕噜噜从地里冒出来。”
对面,端起的茶杯悬停,孙迎仙脸色愣住,抬起眼帘看去对面还在说话的儿子,开口打断道:“书生?身旁可有一头秃毛的老驴,驴上是不是有个书架?”
“爹,你也看见了?”
孙小云疑惑的回了一句时,灶房里,陡然响起‘呯’瓷碗碎裂声,青年连忙起身跑去灶房,“娘,发生什么事了?”
不大的灶房里,妇人呆呆的站在灶头,对摔在脚边的碎片,以及儿子问来的话,好像都没有听到。
“爹,我娘这是.....爹?”
孙小云站在门口回过头问去院子里,原本坐在石凳上的孙迎仙匆匆忙忙起身,搂着袖子飞快跑出了院门,根本不理会儿子,就连村里人打来的招呼也顾不上了,一口气冲出村西口,过了木桥,上去西面的栖霞山。
云海断崖,塌了的茅庐,还有远处一颗老松及坟堆立在那里,满地的落叶,一切跟二十年里,没什么两样。
‘难道小云碰到的,不是陆良生?’
道人立在断崖前,心里终究有些不甘心,朝崖外翻涌的云海,卯足了力道嘶吼:“陆良生!!!”
“陆大书生!”
声音嘹亮,久久不息的回荡山间,除了山林沙沙的轻响,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孙迎仙须髯在风里抖动,阖了阖眼睛,想来也是自己太过敏感了,正准备转身下山,始料未及的声音,忽然响在他下山那条山路上。
“老孙,这么大嗓门儿,想把本国师吓出来吗?”
山风吹过林野,蜿蜒而上的山路,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负着双手,笑吟吟的走上来,叮叮当当铜铃声里,一头老驴甩着秃尾巴像是咧嘴嘲笑,旁边,还有穿着素白衣裙的女子,也朝他轻笑,打了声招呼。
“孙道长。”
还有,立在驴头上的蛤蟆,探出蛙蹼来,“可晾了田鸡给老夫?一并拿来!”
孙迎仙立在那儿,看着仿如当初的一行人,脸上笑了起来,鼻子却是酸酸的,眼泪不争气的落到了衣襟。
第八百一十二章 一辈子交代这座山里了
沙沙的枝叶轻响,照来的霞光里,陆良生看着那边红着眼睛的道人,能重见故人,心里自是说不出的高兴,可看着他下颔些许白迹的长须,抿了抿嘴唇,努力让自己笑出来,亦如当初,在道人胸口轻轻捶了一下。
“变老了,反而好看。”
“你倒是变年轻了,没之前的风仙道骨。”虽说修道中人比常人寿命长,可老态终究还是会显现出来,孙迎仙偏头抬袖擦了一下脸颊上的泪痕,微微笑了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还是准备飞升当神仙?当心到了天上,二十年前得罪的那帮神仙找你麻烦,到时候本道不在身边,没人帮你。”
两人互相揶揄了一下,沉静了片刻,随后都笑了出来,陪在旁边的红怜跟着两个男人抿着红唇笑了笑,走去茅庐那边,清扫起院里的杂草落叶。
陆良生看着窈窕的身影一眼,弹了一指,坍塌的茅庐枯木重生,长出细嫩的枝叶、藤蔓扭到一起,从地上撑起,变回原来当初那般模样。
“刚才你问回来就不走了?这次回来,恐怕待不长......”收回法力,书生看着嫩绿的一片片叶子在风里摇曳,转身走去那边断崖,清扫起恩师的坟茔,从石缝亲手拔出一根杂草,捏在手里,轻声说道:“就回来看看,想家了,往后再回来,不知物是人非成什么模样了。”
“这么快就走?”道人跟在后面,皱起了眉头,“不多住一段时间,好好陪陪小纤,还有你爹娘?”
“要见。”陆良生拔去第二根,手微微颤了一下,随后还是将草拔起丢开,“......但,还是不住了。”
孙迎仙之前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曲紧,握成了拳头,忽然跨出一步,朝着墓碑前的背影,声音猛地拔高,嘶吼起来。
“陆良生!你跟你从前说那些没感情的神仙有什么区别?!何况你还没成仙,那可是你爹娘,你亲妹妹啊,都是你至亲,我就不信你连一日都没有!!”
陆良生望着恩师的墓碑,沉默下来,转身去拍孙迎仙的肩头,后者反手将他手打开,后退两步,花白的胡须在风里微微抖动着。
“知不知道这二十年来,他们等你,等的多辛苦,你娘性子泼辣,可最喜的是你,成日望着你回来,眼睛都快哭瞎了,你父亲每日在外面溜着驴,就是希望是村里最先看到你回来的!你跟我说要走!配当人子,配得起当年那个书生走出栖霞山说过的话吗?!”
道人说完,那边茅庐的红怜、蛤蟆也都沉默的望来,红怜看不下去,丢下扫帚,跑了两步:“孙道长,公子也没办法,天道逼他走啊,公子往后不能再掺和人间事了!”
老孙转过目光看陆良生:“真是这样?”
呜咽的风声里,陆良生抿着双唇,迎着到的目光,点了点头,侧身走去崖边老松,抚过粗糙的树身,叶子‘沙沙’的轻响里,话语平缓的开了口。
“其实很早之前在归墟拿人皇印玺时,就与天道做了交换,不然根本拿不了崆峒印,后来封神台上,我向天道允诺,才让封神顺利,如今该是兑现的时候了,而且......吸纳妖星之后,我隐隐感到快要突破斩虚境,这人世间已经容不下了,天道也不允许继续留下......”
道人红着眼睛,狠狠多了一脚,抬头骂了句:“贼老天!”
轰!
原本彤红的霞光陡然阴了下来,一道青白电光在云里一闪而过,像是发出警告的意味,惊得孙迎仙立马闭上嘴。
那边,陆良生笑了笑,“看吧,时刻盯着我呢。”
不久,阴云散去,霞光重新投下来,孙迎仙这才垂下衣袖,露出脸来,还想骂骂咧咧两声,最终还是作罢,泄气的一屁股坐去旁边大岩石上,想起刚才怒气冲冲骂了陆良生一通,干脆的道了一声歉。
“没事,这么多年,谁心里没个怨气,你骂出来,我反而喜欢。”
陆良生拍拍他肩膀,坐去他旁边,两个相貌不相称的大男人就那么并排坐着,看着云海翻涌,过得一阵,书生先开了口,打破沉默。
“记不记得当年你我站在这里,说往后辞官归隐,便在这里搭个茅庐,看日出日落?现在想起来......好像还是在昨天。”
说了句时,又说起些许家常,絮絮叨叨的。
“对了,小云怎么样?需不需要我教导一番?我看啊,还是让他多读一些书,当然也别像我这样,什么都将自己约束起来。”
“今日别怪我话太多,以后还想跟你说,也不知什么时候了,不过你也是修道中人,活得肯定久,说不得哪天我偷跑下界,你还要秉持正义,把我赶回去呢,不过那时候,记得多备些酒,喝够了,吃饱了,都不用你赶,我自己就走......”
絮絮叨叨的话语,一直都是陆良生在说,坐在一旁听着的道人,忽然开口。
“那什么能回来人界?”
老孙的目光望来,陆良生也看着他,平静的眸底有着情绪缓缓的波动,慢慢转去别处,看着霞衣披去的山峦,沉默了片刻,声音很低。
“上去了看看就回来,如若不回,可能就不回了。”
孙迎仙忽然‘嗤’的笑出声,拍响大腿站了起来,“别人能成仙,高兴的八辈祖宗都得点着,到了你这儿,跟上刑场一样。”
天上轰轰的又响起了雷声,这回不是天道发怒,像是要下起第一场春雨来,片刻,淅淅沥沥的细雨落了下来,道人笑着说道:“你去成仙吧,反正本道一辈子都交代这座栖霞山里了,不过往后天上受了欺负,忍着,我加把劲儿修炼,或许能赶得上!”
“你说得?”陆良生跟了过来,抬起拳头。
道人也跟着抬手,握拳抵过去,互相轻碰:“本道一言,八匹马都追不回!”
雨声哗哗打在林间树叶,崖边两人话语都不大,随即又都笑了起来,相携着走去山下,溪水流过木桥,远处的山村浸在烟雨水汽里,归家的农人扛着锄头冒雨走在田间泥路,碰上牵着一头驴的老两口,还有出来寻找的妇人,笑呵呵的打上几声招呼。
随后停下来,愣愣的看着老两口,还有妇人,疑惑的摸摸自己身上,轻咦了一声。
“小纤,你和爹娘身上,怎么都没被雨淋湿?”
陆小纤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肩头,还真没有一丝湿迹,回头再看白发苍苍的爹娘,李金花半眯着眼睛,看东西有些模糊,不过耳朵还聪敏,听得出刚才说话的农人的嗓音。
笑着朝他呸了一口。
“你个老东西,也不害臊,淋湿了好让你看啊......”
忽然,她停下话语,耳中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好像听到了熟悉的铃铛声,手赶忙了一下身旁的老伴,“老石啊,你听到铃铛声了吗?就在那边山上,就是良生当年常去的那边,你快看看!”
陆老石还是以往温吞,只不过更老了许多,脑袋反应有些慢,顺着老妻指着的方向,隐隐是有声音传来,茫茫雨幕里,他也看不清楚,叫了小纤一起看看。
山里下来的小路上,好像看到了丈夫的身影,旁边一个翩翩书生与他说笑,身后还跟着一头老驴,好像也看到了这边,书生转来目光,勾起温暖的微笑,妇人愣住,饶是在家中的时候隐约猜到一些关于兄长可能回来了,当真看到熟悉的身影走近,泪水止不住的流下。
压抑不住情绪,一声“哥!!”的哭喊,爆发了出来,迈开脚步,踩着湿滑的路面,朝那边雨幕里的书生飞奔了过去,拥进陆良生怀里,像是受了委屈般嚎啕大哭。
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良生.....”
李金花老泪滑落下来,抬起双手摸索着空气,朝模糊的那边过去,然后,一只手伸来,将她搀扶。
“娘,孩儿回来了。”
陆良生搂着妹妹,也握着老妇人的手拥进怀里,轻声说着。
不到片刻,那归家农人扛着锄头飞一般跑回村里,二十年前那位陆良生回来的消息,顿时在村里炸开了锅。
家家户户,大大小小的人冲出了房门,听到消息的八个老人,兴奋的丢了搬回家里的椅子,激动的就朝村西口飞跑起来。
第八百一十三章 漫道人间,匆匆如客
细雨绵绵落在田间青苗,蒙蒙水汽自人的上方偏斜滑落地上,老妇人头发已然全白,眼睛不好使,眯着眼颤抖的抬起脸来,听得出是儿子的声音,微微发抖的摸了过去。
“良生,你别动,让娘摸摸。”
粗糙的手掌触在光滑的皮肤,李金花浑浊的眼睛,闪出泪光,再也绷不住了,压抑的哭了出来,又低声确认了一句:“良生?”
一旁的陆老石也抹去眼角的湿迹,过来抱住娘俩,低声道:“是良生,咱们儿子回来了。”
身后跑来的村人聚在村口,看的真切,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看着那俊俏的年轻书生,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这就是俺良生叔?比俺都还年轻.....”
“可不是,爹成亲的时候,就这般年轻了,现在你都成亲聚了婆娘,他还是这般年轻,唉,想想都羡慕的紧。”
“爹,说别说了,小心娘听到,又被撵到牛棚睡。”
“她敢?!”
“哎哎,你父子俩别说了,良生回来了,也别光看着,通知大伙家里拿出一两道菜出来,今晚就在坝子里拼成酒席,我那还有几坛酒,一起喝了!”
......
陆良生抱着父母、妹妹,站在雨中还一阵,一家人才分开,看着母亲的浑浊微眯的眼睛,“娘,等会儿回去,儿子给你治一治。”
“好好好。”陆老石高兴的满脸通红,多年没见的儿子回来了,老伴儿眼睛也能看得见东西,心里头啊,那是说不出的高兴,拉起一家人就往村里去,朝村口呼啦啦让出一条道的村人,兴奋喊道:“大伙好好看着,这就是我儿子,陆良生!村里小辈的没见过,现在可瞧见了?!可是你们长辈,往后碰上了,得叫一声叔,或爷!”
村里多是沾亲带故,小的一辈瞅着过来的书生比自己都年轻,不好意思喊出口,随后就被家里大人扇了一巴掌,揪着耳朵,才赶忙喊了一声。
“良生叔。”
陆良生朝他们笑了笑,也不在意,毕竟这些小辈有些在私塾里读过书,眼下二十年过去,相貌也大多变了,老一辈的还能认出一些,前面八道身影,胡须浓密花白,肌肉虬结的不像老人,笑吟吟的一字摆开,鼓跳着肌肉。
“良生,还认识我们吗?”
“良生如何不认得八位叔伯。”陆良生露出温和的微笑,抬起双袖抖了抖,恭敬的朝他们八人施去一礼,这八位长辈跟随自己最久,从栖霞山一直到长安城里,听道人说,这些年,当初那帮孩子打熬筋骨,都是他们出力最多,这一礼,是必须要敬的。
村口与村里众人说笑了一番,天色暗下,才与父母妹妹一起回到家中,点燃的油灯放去桌上,哭过片刻的李金花、陆小纤这才收拾心情忙着去灶房弄晚饭,不过左邻右舍端了自家的饭菜过来,让一家人少了忙碌。
在檐下吃过晚饭,陆良生举着油灯,拉着母亲坐去房里,还有不少村里人留在院里,或扒拉着窗户,屏住呼吸的看着蹲在床前的书生指尖轻轻揉捏着老妇人双眼周围,条理气血经脉,丝丝法力渗过皮层血管,进去眼睛里面,分出的神识,感受到是一股股堵塞,大抵猜出便是这些杂质让母亲眼睛看的不太清。
起初还有些不自然,一来害怕疼,二来感觉得到外面还有许多人盯着,紧张的抓着被褥,另只手捏着陆良生的袖角,不到片刻,在儿子指尖轻揉下,感觉字眼窝深处暖暖的,一股热流在盘旋,不知是二十年未见的儿子回来,还是暖暖的温流,让她精神感到舒缓、放松,拉着袖角的手,缓缓垂去了床榻,轻柔的拿捏里,响起轻微的鼾声。
陆良生收回手,起身拉过被褥轻轻给母亲盖上,摸了摸满是皱纹的脸庞,方才退出屋子,与还等在外面的村人说起话,一直到夜深后,村里人才搬了自家凳子渐渐散去,孙迎仙打发了妻子先回房,拉着小云过来柏树下坐着,看着对面拿着跟手臂粗细树枝的陆良生一下一下的削着,露出些许人的轮廓。
忍不住开口问道:“什么时候走?”
陆良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了眼那边还有油灯亮着的房间,继续埋头削着木棍,一旁孙小云想要说话,被老孙拉了下袖子,示意他别多话,好一阵后,话头转去别处。
“往后你成仙,那老蛤蟆,还有红怜如何自处?他们也跟着你一起去吗?倘若可以,不如将父母带上。”
陆良生摇摇头,停下小剑,吹去木棍上的残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回来的时候,我早就想过了,师父还有红怜,甚至是老驴,可以寄在山海无垠当中,但人是进不去里面的。”
停下的小剑继续雕琢起来,陆良生说到这里,微微笑着,话语接着说下去。
“好了,老孙,不要再说起这些,往后家里,你再替我照看下去吧......说不定过个百来年,我又回来了呢?”
“又扯这些没用的。”道人扬了一下手,不过他也最吃这一套,随性里就将事给落下,不过他仍有些不放心,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那你走了,小泉山那边那只狐狸怎么办?这些年,她道行越来越深,将来要是来个妖性大发,本道不一定能收拾的不了。”
“不会的,胭脂很聪明,她不会乱来,明月拜我为先生,这栖霞山一带,自然是姓陆,她岂会乱来,就算将来我去了天上,她更是不敢。”
孙小云左右看看,不知道父亲跟舅舅到底在聊什么,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提及小泉山那边的狐狸精,看样子还真是舅舅养在那的,不过有个儿子?
......莫非?青年若有所思的摸去下巴时,被弹来的木屑打了一下脸颊,正好与对面的陆良生视线相接,像是看穿了自己心里想法,惊骇的连忙低下头去。
小剑削去的木棍渐渐有了人的、驴子的样貌,越来越清晰,陆良生吹了吹,将多余的地方截断,保留了基座,放在手里把玩,随口也在说。
“其实不光胭脂,家里原来那只老母鸡,往后你管管,管不了,我让胭脂去管教,刚成的妖,这才是容易乱来,不懂人间礼数。”
两人一言一语的聊到下半夜,绵绵春雨还在下着,后院的鸡鸣响起时,陆良生看着手里的木雕,缓缓起身,走去对面的房里,推门进去,父亲和母亲睡的安稳,他将木雕放去窗前桌上,走到床前,一撩袍摆,陡然跪了下去。
“爹娘,孩儿走了,往后......可能就不回来了,这辈子能做二老的孩子,是我最大的荣幸。”
咚。
重重磕去一头,抬起,又重重磕了下去,三记响头后,陆良生从地上起来,替老两口压好被角,转身出去,目光透过缓缓阖上的门缝,看着榻上安然沉睡的老人,直到房门阖上,走去老驴那里牵过缰绳。
“哥.....”
二楼栅栏上,陆小纤立在那里,眼泪浸过些许皱纹,滑下眼角,陆良生看着她,挤出一丝笑,声音有些颤抖。
“你好好在家照顾爹娘,要是哥在天上知道不孝,小心我下凡打你!”
说着,他转过脸,不再看看捂嘴哭出来的妹妹,低声对侧旁的道人叮嘱了声:“好好照顾她。”
言罢,拉着缰绳举步走出了院落,一晃眼消失在夜幕里,楼上的陆小纤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冲下楼,跑出院子追了出去,看着空荡荡的坝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出来。
“哥!!”
声音传去远方,走上村外道路的陆良生咬着牙关,头也不回的去往栖霞祠,从神像里取出红怜的尸骨,放去《山海无垠》,出来时,见到那边村子许多火把光从村里出来,隐约能听到呼喊他的名字,有些感伤涌上了心头,鼻子、喉咙泛起阵阵酸痛,松开了缰绳,向着那边,托起宽袖,躬身拜了下去。
也朝四面逶迤的栖霞山,拜了一拜,往后或许就见不到了。
身旁的红怜跟着他,矮身福去一礼,待公子收拾了心情,她方才问道:“公子,往后我们去哪里?”
“杭州,布最后一个万灵阵阵眼。”
陆良生咬牙挪开视线,牵起红怜的手,招呼了嚼草的老驴离开,也看到了路边等候恭送的胭脂,朝她点了点头,缓缓走去官道的尽头,黎明的东面,微微泛白的云朵游散,金色的晨阳推着青冥的边沿,照着携手的男女,牵着老驴,书架打着哈欠的蛤蟆,渐渐远去壮丽的光芒里。
......
阳光照进篱笆小院,透过窗棂落在床头,一片暖洋洋里,老妇人睁开眼睛,屋顶的灰尘都在她眼里变得清晰,穿好了衣服,套上有些破旧的鞋子,看到桌上摆放的木偶,;脸上有了笑容,亦如当年彪悍的妇人,拉着丈夫的耳朵从被窝里拖出来,骂骂咧咧的走去灶房煮起了饭食。
然后,走到檐下朝外面大吼一声:“开饭了!”
照过窗棂的阳光,尘埃飞舞,落去那桌上的木雕,一个衣袍飘飘手握书卷的青年,牵着一头老驴,驴背上还有少女横坐踢踏绣鞋,一只蛤蟆坐在书架边缘,伸着懒腰......
第八百一十四章 西湖三月天
阳光洒过流淌江河,粼粼一片波光里,水鸟立在伏摇芦苇,叮铃咣当的铜铃声传来,扇着翅膀惊飞拂过水面远去对面。
晃着鬃毛的老驴驮着书架悠闲走过,一身青衫的书生手里握着书卷负在身后,迈开的脚步里,哼着曲子的红怜轻快上前挽着他胳膊,说起别人耳中听来的苏杭。
“公子,真要去哪里啊?最后一个阵眼在杭州什么地方?”
“具体.....也不知,大概是在西湖附近,要过去才知晓。”
“西湖啊,那边好像很美的,尤其现在这个时节。”
“红怜以前去过?”
“没有......就是以前唱曲的时候,听人说起过西湖美景,原想唱成角了,让班主令着我们去杭州来唱唱......”
天光里,原本还蹦蹦跳跳,兴高采烈的女子,神色一黯,后面的话停了下来,陆良生刮了她一下鼻子,声音也放得轻柔。
“现在也不迟啊,而起还多了我,和师父陪你一起逛西湖美景。”
丫儿啊儿~~~
不远低头啃草的老驴抬起头,朝这边嘶鸣两声,提醒陆良生还有它,书生笑笑,补充了一句:“对,还有老驴!”
噗!
聂红怜看着公子,还有那边扇着两只长耳磨着嘴的老驴笑了出来,刚才的阴霾,顿时散去,颊边微现梨涡,也不知是瞪书生还是瞪那边老驴,不过眼下,看到陆良生能这般说笑,她心里隐隐的担忧终是放了下来。
叮当的铜铃声里,驴背晃荡的书架打开一扇小门,蛤蟆道人沉默的嗒着烟嘴,一阵一阵的吐着烟雾,瞅着道旁有说有笑的男女,想起那晚徒弟跟小道士在树下说的那番话,蟾眼里泛起些许思绪。
......跟着良生一起成仙......有些不妥啊。
老夫岂是那种攀结之人......妖?
唔......天上好像没什么吃的吧.....规矩又多,总不能每日烤只仙鹤,瑶池里捞一条鱼?
没人间调料,老夫也做不好吃.......
纠结啊~~
蛤蟆道人看着江河景色,有些伤感的叹出一口气,不久,系紧了绳子,随着老驴一起渡河,沿着北上的官道继续前行,到的这天晌午,道路间愈发显得繁忙,商旅行人来来往往,路旁飘着旗幡的茶肆也人满为患,多是来杭州做买卖的商贩再次歇脚,与旁人打听一些城中买卖的行情。
将至三月天,南方的气温明显回暖,微风拂过路旁青柳,陆良生牵过老驴来到树下坐青石上,接过红怜递来的水袋,抿了一口,听着附近茶肆进出的旅客聊着天南地北,偶尔也会有一两件趣闻来。
“你们听说没有,净慈寺要弘扬佛法,开坛讲经。”
“听过一些,不过好像讲经的,不是净慈寺的和尚,反而镇江金山寺来的。”
“哎呦,那这和尚不得了,都跑到咱们杭州来讲经了,可是大德高僧?”
“不知,听人说,是个二十多岁的和尚,还是金山寺的主持,好像是万佛寺出来的。”
“这么厉害?正好我在杭州停留些时日,到时去看看。”
坐在树荫下的陆良生挑了挑眉角,那‘万佛寺’三字倒是听了进去,这二十年了,也不知法净那大和尚如今怎样,佛法可有精进,正好做完最后一件顺着大运河北上,去趟万佛寺见见他,就当道个别吧。
休息了一阵,各种见闻对陆良生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了,收起水袋,重新启程,不过并没有去往杭州城里。
绕着外面的道路前行,周围田野乡间,偶尔能见处处园林庄园,也有起伏盘旋的山丘,满山青绿葱葱的茶树,站在丘陵高处,远方城池建筑矗立延绵的城墙内,重重叠的的延绵开去。
一片繁华里,偶尔响起两声厚重悠远的钟声,在远方敲响,便正是陆良生要去的西湖,南方多雨,江南烟雨蒙蒙,走去山上凉亭,眺望宝山、湖泊,雨滴打在片片荷叶,一座长桥横跨湖面延伸,仿如一幅江南美卷。
咚~~咚~~
钟声回荡蒙蒙细雨,陆良生带着红怜走在西湖边上,女子张望间,他掐着法决循着《山海无垠》上标注的阵眼缓缓望去,湖泊西南岸,林野茂密,丘陵顶上,能见一座高塔耸立一片水汽之中,法光凝聚眸底,便看到丝丝灵气袅绕塔身。
“果然在这。”
“公子,什么在这?”四下看了看的红怜小跑过来,顺着书生的目光,也看见了那高塔,忽然抬了下衣袖,将脸遮住,侧过身偏去一边,“公子那宝塔,好生吓人,看的妾身不舒服。”
“那留在附近,照看下老驴,还有师父,我先过去看看,阵眼是否在塔下。”
陆良生叮嘱了两句,趁着四下绵绵细雨里,没人注意过来,身形一晃,踩着湖中片片相连的荷叶,蜻蜓点水般,飘去湖泊西南岸边,走过林间,这才看到塔基的轮廓,绕着走上半圈,来到正中宽阔的白岩广场,塔身八角,共五层,足有三十多丈高,青瓦白墙,飞檐翘角下各有铜铸的风铃,显得风姿优美。
“好塔!”
“阿弥陀佛,公子也觉得好塔吗?”
陆良生看着高耸的巨塔赞叹一声时,下方青石阶上,一个披着袈裟的和尚,缓缓上来,竖着法印,来到铜鼎前方,朝着这座高塔礼佛一拜。
“春雨微寒,公子远道而来面见佛塔,可见诚心礼佛。”
陆良生知晓有人过来,听到忽然而来的话语,倒也没什么感受,回过头看去那和尚,肤色微微铜黄,俊秀英气,身形壮硕挺拔,在出家人里,倒是少见,便不由笑了笑。
“大师诚心礼佛,他人未必就是来礼佛的,宝塔在我眼中,不过一处风景罢了,读书之人,还是喜欢书本上的东西。”
他如今修为,世间难有人再看到,放在面前这和尚,还是普通人眼中,都是一样的,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
那边和尚竖印低了下头,大抵对于这位书生的话,并不认同,想要争辩一番,搂着袈裟慢慢上来。
“施主言辞过早,书有千句良言,佛也有千言善法,看待书,与看待佛,并没有两样......”
就在说话间,下方有青衣僧人快步过来,将他话语打断,随后跑近附耳过去,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那和尚面带着笑容,朝陆良生竖印一礼,转身快步走了下去。
不过依稀之中,陆良生听到那青衣僧人唤他‘法海’‘主持’等字眼,呵呵轻笑出声,双袖一拂,卷去身后,看着下方茂密遮掩的树枝之中,离去的身影。
“当年的小沙弥都长这么大了。”
第八百一十五章 当年咿呀小沙弥,如今礼佛**海
踏踏.....
踏踏踏.......
斑驳青苔的石阶,黄皂僧鞋飞快走下,锋塔下方,青年和尚一展袈裟靠去宝雕石栏,微微侧脸望去湖中含苞荷花,祥和目光呈出威凛。
“可打探清楚了?”
“回禀主持,那两条蛇妖确实来了杭州。”一旁的青衣僧人竖印垂首,轻声道:“城中有师兄弟带回消息,他们亲眼看到。”
和尚微微颔首,望去湖泊连天的雨线,“可知,她们来杭州做什么?”
“她们......”
青衣和尚话语声里,水面丝丝涟漪荡开,荷叶下的鱼儿陡然受惊了般,一摆鱼尾,飞快窜了出去,正听下文的法海抬了下手,回头看去身后,延伸而下的青石阶上,之前那个青衫书生正负手下来,朝这边微笑点了下头。
“大师还在这里,下雨了,小心受寒。”
“阿弥陀佛,出家人受得苦寒。”法海竖印还回一礼,笑道:“往后还有缘,贫僧倒是还想与公子辨一番佛儒之道,不知施主可愿意否?”
呵呵呵!
陆良生走下最后一阶站定,也跟着笑了笑:“若有缘,自然愿意与大师探讨一二,告辞!”洒脱的随意抬手拱了一下,举步离开,沿着这边石栏,回到之前的地方,红怜抱着一柄长剑靠着栏杆,袍角被老驴扯了一下,这才站起来,看到书生回来,两颊顿时泛起好看的梨涡,将月胧插回书架,拿了纸伞撑起,挽去书生胳膊。
“公子,找到了吗?”
“不过要等天色放晴后,晚上再来,走吧,我们去城里看看。”
“去城里?”红怜疑惑的仰起脸,那边,陆良生低头朝她笑了一下,捋去眉前一缕青丝,挽到耳后,“既然来了一趟杭州,怎的也看看市集,顺道带师父吃些美食。”
隔间小门嘭的打开,蛤蟆道人鼓大了双眼,都有光芒在眸底闪烁,顿时来了精神,“还是徒弟有心,唔.....让为师看看食谱上,有没有记载杭州有什么好吃的,快些走,为师边走边翻看。”
挥着蛙蹼,催促两句,半个身子钻进衣柜,翻出许久未拿出的菜圃在手里展开,蹼头顺着一个个地名找下去,寻到苏杭一代,蟾嘴都快裂到了后颈,长舌舔了一下嘴唇,欢喜的脚蹼头一根根绷直舒张开来。
“有了有了......西湖醋鱼、栗子炒子鸡、龙井虾仁......”
红怜掩嘴轻笑里,陆良生拉着老驴漫步雨间,回过头看着悬腿坐在书架小门边沿的蛤蟆道人,笑道:“师父,对杭州菜都这么讲究?”
“哈哈,为师想当初纵横三山五岳,不就为了口吃的么,唉,现在这些不过为师道听途说记下来的。”
蛤蟆道人摆了摆蛙蹼,看着上面菜式,啧嘴赞了一声,不舍的卷起菜谱呈轴,负去背后挂着,“说到吃,这苏杭菜式,那就有讲究了,你快些走,边走边听为师讲解一番,定让你大饱耳福!”
“刚刚为师说到哪儿了?哦对了,这苏杭口味讲清、鲜、脆、嫩,保留原汁原味,煮食的法子,都以蒸、烩、烧为主.....轻油、轻浆......”
蛤蟆道人说起吃上面,话语声久久不停,细雨蒙蒙,伴随铜铃、蹄音,与撑着青花纸伞的男女,一起远去烟雨水汽。
远处,水波起伏,鲤鱼钻出水面吐了一圈水泡,钻进水里,湖面倒映的石栏后面,两个僧人正望着这边,其中青衣僧袍的和尚凑近,低声道:“主持,那书生身旁的女子,不像是人。”
“哼。”
看着有说有笑的男女牵着一头老驴远去了雨幕,法海面无表情,缓缓竖起法印,便不再看上一眼,一抖缰绳,竖印转身离开。
“读书人......待法会结束,收降了那两只蛇妖——”
脚步坚定,去往净慈寺,声音洪亮。
“——再来除了迷惑这书生的女鬼!!”
......
“上好的丝绸,地道正宗的杭州丝绸,不掺假的,走过路过的外地客官,不妨过来瞧上一眼,保证丝滑顺溜,就像摸女人皮肤,爱不释手!!”
“茶叶~~~卖茶叶啰,家中亲人生病,急需用钱,便宜出上好龙井一盅,赠送亲朋最好礼品!”
“客官,里面请,街上那位客官,来我楼外楼品一品拿手好菜,喝上一壶好酒,观楼外三潭印月,那才叫风雅,太符合公子这身气质了!”
还未入夜,近黄昏时分,杭州城里早已人声鼎沸,长街两侧商铺早早升起了灯笼,来往行人熙熙攘攘,带着家人,或与友人走进酒楼,站在街边讨价还价,喧闹如白昼。
好茶雅客闻着簸箕晾晒的茶叶丝,神情享受的闭上眼睛,随后着伙计包好,提在手中汇入街上人潮;透着暧昧的暖红灯笼下,龟奴迎着进出的客人,点头哈腰,楼上花枝招展的女子依着栅栏挥舞绢帕,抛弃媚眼;隐隐约约,那粉红窗纱之中,有靡靡吴声随琵琶拨响传去街上。
“公子,这里不是吃饭的地方,换一家吧。”
书架里,响起红怜的声音,陆良生抬起脸看了看面前的青楼,轻笑两声,牵着老驴继续前行,走在人群里,用着法音也在说:“如何会去里面,青楼又不是吃饭的地方。”
“光顾着说话,良生,可找到吃饭的地方?”书架另一侧,小门里响起蛤蟆道人的话语,他是用法力传音,过往的行人无法听见的,“为师好像刚才听到一个叫楼外楼的,实在不行,那边也能凑合。”
陆良生嗯了声,随后停下脚步,微微侧脸,目光望去这条长街前方一侧,飘荡的旗幡,写有客栈二字,便拉着老驴朝那边过去,门口卖力吆喝的伙计殷勤的接过缰绳,将驴子牵去后院,客栈大堂内,也有伙计过来迎上,擦了一张桌子,语速飞快报上了菜名。
“听口音客官不是杭州人吧,那来了杭州,怎的也要尝尝杭州特色,里叶白莲咱家客栈后厨算是拿手的,白莲去皮通心,粒大而圆泣,色白如凝脂、炖之易酥而不散、汤色清而食之香,光闻都能把人口水馋出来,还有咱西湖莼菜,远近闻名,汤纯味美,鲜嫩润滑,脍炙人口,其他地方都吃不到。”
“小哥,不妨先上两道杭州名菜,再来两盘寻常家常菜就好。”陆良生不好点多,毕竟就他一人坐这里,点的太多反而引人瞩目,多是不好。
“那行,客官先喝点山茶,润润脾胃,小的这就通知后厨,快些端上来!”伙计记下了菜名离开,这边,陆良生放好筷子,等到茶水端来时,隐了身形的红怜坐在对面,撑着下巴愣愣的看他,待到书生目光看过来,这才轻轻开口问道:“公子,城里还不如长安呢,除了一些吴声小调,没什么特殊的。”
“今晚就在城里住下。”
“啊?”聂红怜愣了愣,忽然脸色羞红,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脸,扭捏的摇晃肩膀,小声道:“公子,妾身还没准备好。”
然后,一根筷子轻敲在她头上,陆良生笑着拿眼瞪过去:“想什么,进城是因为之前听到那小沙弥说的话了......”
第八百一十六章 西湖桥上,美人如烟
“......这法海小时候倒是看不出,二十年后,性子竟跟当年镇海老和尚实在太像了,执拗的紧,怕是法净大师辨不过他,才弄成现在这般。”
客栈人声嘈杂,汇集大堂的客栈东侧,有木搭的小台,一张圆凳上,抱着琵琶的女子拨弄弦音,声声清脆如小溪叮当,小嘴轻扬,唱着吴侬软曲。
‘......提西湖旧事重省。记小巷青梅泪别。
轻波绿叶荷花谢,郎君摇扇留段桥......’
噹噹噹.....
琵琶拨弦音,声声吴侬靡靡,夹杂吵闹喧哗的大堂,陆良生看了眼那边唱曲的舞台,抿了口淡淡清茶,袅绕余香里,看到红怜撑着下巴鼓起两腮瞪来,书生失笑一下,放下茶杯继续说道:
“等明日雨停,去往宝塔下,看看阵眼,若是碰上这位法海除妖不敌,顺道帮衬一二,总是法净大师的师弟。”
说到这里停了下,陆良生想想,补充道:“其实也算是弟子了。”见红怜还鼓着两颊,举了举筷头,女子连忙平复左右两腮,哼了声闻去陆良生面前的茶水,里面清茶顿时褪去了茶色,变得淡然无味。
“那明日雨停,白天的时候再去西湖游览一番。”
陆良生说完这句,对面的红怜微微仰起俏脸晃了晃,眸子斜去眼角看着窗框,红红唇角时隐时现的勾起‘得逞’了的微笑。
不久,伙计端了菜肴上来,一一报了菜名,还特地讲了菜式来历,顺道又说了西湖美景,三潭印月、宝石山等等可游览之处,方才去往门口迎新进的客人。
陆良生夹了一筷放进嘴里,这种清淡原味小菜,倒是合他口味,就是不知师父习不习惯这种清淡的。
一个书生坐在客栈里,并不起眼,随意吃了几口,让伙计帮忙将西湖莼菜、里叶白莲替他打包带去房里。
“小哥,劳烦打点洗澡的热水。”陆良生叫住正要出门的店家伙计,往他手里塞了几文小费,后者心领神会的揣去衣襟里,出去不到片刻,提了一桶热水进来,倒去屏风后的大桶,来回两三次后,伙计搅了搅水温,“公子,合适了,若还有事,不妨楼下叫我。”
打发走了小二,书生脱去衣袍沉入水里,只露了脑袋枕在桶边,舒坦的将一张绢布拧干搭去额头。
“果然,还是做人享受得多。”
虽说如今就算几年不洗澡身上也是干净如初,但泡澡这种事,陆良生最是喜欢的,飘飘浮浮水里,感受着水温传遍全身,那种惬意,是师父无法体会的。
蛤蟆道人坐在圆桌上,似乎知道徒弟心里闪过的想法,端着红公鸡小碗转过身眯起蟾眼,陆良生偏过视线,绕过屏风与师父对视,随口道:“师父,心里没说过你。”
‘哼。’蛤蟆道人抱着碗又转了回去,扒拉几口碗里的菜,舀了一勺莲汤灌进嘴里。
吨!
吨!
吨!
汤水饮尽,木勺重重放去桌面,半晌,蛤蟆回味的咂了咂嘴:“味道有些淡了,要是多加些盐便是最好不过,这点,这家客栈庖人就比不得老夫。”
一说到美食上,蛤蟆道人脸色比寻常都要严肃,蛙蹼抓握着筷子,负在身后来回走动,喋喋不休的说到天色黑尽。
“......良生,刚才为师说的,可有听明白,下次在点菜式,一定叮嘱伙计......”
随后又是一阵吧啦吧啦的话语,听得泡桶里的陆良生脑袋一点一啄,差点埋进水里去,清醒过来,抹去脸上水渍,就看到红怜趴在边沿眼睛一眨一眨的,连忙扯过布绢遮去她眼上,起身带着一阵阵水雾弥漫,一招挂在屏风上的衣袍穿上,将偷瞄的红怜撵回画里去。
“哼,才不稀罕!”女子身子一转,钻进怀里,忽然又钻出来看了眼,吐吐舌尖,唰的又回去画里,坐在秋千上得意的哼起小曲儿。
闹哄哄一通,陆良生也懒得理会,躺去床榻,想了会儿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翌日一早,下了一夜的春雨停歇,便牵上老驴,带着红怜退了房间,回到街上,此时行人繁密,打听一番才知今日净慈寺那边举办法会,信佛的百姓多是赶去那里,不信的也过去凑个热闹。
阳光之下的杭州西湖景色与阴雨天又是不同,荷叶相连含苞莲子风里微微摇晃,三月天里,鸟声鸣啭,与远方传来的晨钟相映。
翠柳拂过水面,红怜凝实身形,相貌亦如十六岁时的少女,拖着衣裙趴伏石栏,伸出白皙的手臂,想去抓最近的荷苞,指尖触及的刹那,花苞从她指尖溜过被陡然伸来的长舌卷住,拉进石栏缝隙,拖进驴嘴里缓缓磨动,嗝儿的吞进肚里。
“你!!!”气得红怜狠狠跺脚,举手想要打它,回应的,摆动的驴头咧开嘴,露出一排乏黄的大牙,丫儿啊儿的嘶叫两声,引得过往的信徒、或游客望来,女子这才悻悻的收回手,跑去另一边望着高塔方向的书生,拉过袖角,抱怨的轻摇。
“公子,你去收拾它!”
“这位公子!!”
就这时,一声脆生生的女声跟着红怜的话音同时响起,陆良生和红怜听到声音转身望去,就连那边像是嘲笑的老驴也都转过头来,白岩铺砌的小道绿柳下,一个身着青色衣裙在风里微摆,腰身纤细的女子正面带微笑。
陆良生看着她,微微皱起眉头,对方身上隐约弥漫出一股妖气,然而,那女子仔细端详了书生片刻,笑容更盛,惊喜的跑了过来,当着陆良生的面,扭动了一下腰子洒开长裙。
“先生,不记得我了?”
说着,她双唇微微前倾,唇间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才让陆良生反应过来,就见女子背后泛起旁人难以看到的虚影,一条蜿蜒大蛇扭动,吐着信子,便想起一个名字来。
“岑碧青?”
“先生果然还记得小青。”绿裙女子显然颇为欣喜,激动的去拉陆良生的手,一旁的红怜自然记得公子曾经跟她提起过一条小青蛇的事,想来见到点拨自己得道的人颇为激动,也就不上前阻挡了。
“小青?这是你自己取的小名?倒是好听。”
如今对方已化为人身,不能往日那般去摸对方头了,陆良生让她拉了拉,不着痕迹的抽回手,笑着问道:“你如何在此处?”
“这小名是姐姐取得,我也是跟她来西湖。”说着,小青指去远处一座长桥,“先生你看,就是那边,桥上穿白裙的,就是我姐姐。”
荷叶连连远去,水波之上,一座长桥,一袭白衣绸缎长裙的女子,背影婀娜,正望着另一处荷塘,像是在等人。
咚!
远方,法会的钟声悠远厚重传来。
第八百一十七章 雨落冰凉
咚——
咚......
白云游走,鸟儿成群飞过浑厚有力的钟声,自远方净慈寺久久回荡西湖畔,香客齐聚山门外焚香礼佛,虔诚祷告,游览荷塘美景的游客来往长亭廊桥之间,一身洁白衣裙的背影显出窈窕身段,段桥之上,颇为惹人注目。
钟声悠远入耳。
陆良生收回目光,偏头看去远处高塔,随后朝身旁想要喊声:“姐姐!”的小青蛇,抬手插口进来,说道:“不用叫她,等会儿我便要离开。”
想起之前听到法海与青衣僧人的话语,是追两条蛇妖而来,眼下不就是面前吗?对于小青蛇,陆良生还是相信她并未做过什么恶事,不过最好还是弄清楚为妙。
“你如今在哪里修行,与你姐姐怎的来了杭州?”
那边小青仰脸想了想,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说的,尤其面前这位书生,可是她当年的大恩人,若是没有他点拨,自己或许还是一汪水潭里的小蛇,最多有些灵识罢了。
“回先生的话,小青现在跟着姐姐修行,还是当初先生提点,让我来的南方,没想到后来就碰上姐姐了,不过到杭州来,小青也不是情愿,可姐姐说她有恩情还,只好跟着来了。”
“心中记着恩情要还,想来你姐姐也是有情有义。”陆良生点点头,看她目光清澈,那方段桥上的白裙女子也丝毫没有凶煞恶气,说完这句,沉吟片刻,语气温和。
“那在此间好生游玩,腻了,就回洞府修炼,若是遇上一个讲理又执拗的和尚,莫要过多理会,迅速离开就是,不可勉强与他斗法。”
“谢先生知会,小青知晓了。”
听到这番话,岑碧青有些不解的看着书生,又聊了一会儿,隐约听到桥上女子唤她,陆良生正好也告辞,世间生灵各有各的活法,总不能时刻盯着,左右对方。
“先生不如与我们一起吧?”知道陆良生要走,匆匆一面,让小青蛇有些不舍得,她常听姐姐说有恩就要还恩,当年的点拨之恩,自己从未还过,心里多少有这些想法。
那边,陆良生大抵看出她心思,笑了笑,“不用了,你好生修行便是。”说完,带着红怜,牵着老驴转身去往别处。
“先生真是的,好见外啊。”
小青嘀嘀咕咕两声,两步一回头的望去人群里渐渐远去的牵驴背影,叹了口气,慢吞吞的回到段桥上,一旁白裙女子悄悄靠近,白色的裙摆如同荷塘莲荷微微抚动,螓首蛾眉轻蹙,唇角含笑,自有股清雅引人的气质。
女子顺小青的目光望去,纤柔手指轻轻推了下:“小青,你看什么,看的这么入神,我唤你好几声了。”
“没....没什么。”
慌乱的摆了摆手,小青反应过来,看到女子眼睛一眨一眨,顿时不干了,轻轻推搡一下,这才说道:“姐姐说什么呢,那位先生可是我恩人......当年.....”
“小青,快看,姐姐要等人在那边!”
陡然的话语里,白色衣裙的女子余光好像看到了什么,侧身面向段桥对岸,脸上顿时泛起欣喜,那边雕琢刻纹的石栏后,一个青衣外罩褐褂年少郎君观赏荷塘风景,女子嘴角微翘,凑近一旁小青。
“直接过去,恐怕显得唐突,小青,不如来忽然降下一场雨,你觉得怎么样?”
小青蛇:“......”
.......
天空隐隐有雷声传来,林野繁密,交织的枝叶在风里微微轻摇,沙沙的声响之中,行人游客过往青砖石阶,陆良生领着红怜又逛了几处,牵着老驴走上夕照山,雷峰塔前文人雅客望着高塔摇扇吟诗,开怀大笑,也有坐在附近青石歇脚的寻常游人指指点点,牵驴过来的书生,将缰绳交给女眷,“红怜,你在此处等我。”
言罢,只身走进塔门,塔内并不算宽敞,四周绘着满墙彩绘,多是佛陀、神女飞天,或坐祥云昭示世人,另一侧,缕空雕纹的漆红楼梯沿着墙壁旋转而下,还有不少游客走上面,来往上下。
与人擦肩而过,陆良生走到正中,站在一个信徒身后,朝神台上一尊金身佛陀随意拱了下手,眸底泛起淡淡法光,扫过四周,不久,走去神台两侧的帷帐后面,趁没有视线看来,身形渐渐变得模糊、透明,脚步声夹杂周围说话声里,走去神像后方,平坦的地砖下,有着肉眼能见的空洞。
书生微微蹙眉。
‘此处万灵阵的阵眼竟在下面......’
思绪闪过脑海,陆良生施出穿墙术,踩去那地砖,身形唰的穿了下去,上方的嘈杂渐渐变得安静。
下坠之中,陆良生掐出一段指决,身形轻飘飘的缓下速度,竖形的空洞并不深,鞋底触及到坚硬时,已是到了底部,视野里漆黑一片,难以视物,两侧洞壁湿滑,仅能通行一人。
顺着这条洞道大约十余丈,变得开阔,一缕阳光从上方山岩缝隙里照进来,落在一座四四方方的石台,陆良生挥袖抚去石台,吹出的冷风,将尘埃扫去四下。
一缕微光里,光尘飞舞。
石台上,亦如之前遇到过的万灵阵,满满都是法阵刻纹,正中靠后,有神龛静静摆放,片刻,陆良生告了一声:“得罪!”上前靠近,轻轻打开神龛的小门,里面是一尊看不清模样的石雕,年代太过久远,或失去法力的依附,早已风化模糊。
‘这下麻烦了。’
神龛中的雕像,与法阵刻纹相辅相成,倘若失去其中之一,就无法重新激活,这是之前陆良生从未遇到过的。
......暂且先出去,红怜还在外面等着。
想着,朝神龛拱了拱手,书生不再停留,沿着远路返回,回到塔内,在神像后面显出身形,闲逛一般悠转出来,陡然发现塔中游客却是少了许多,红怜牵着老驴站在檐下,此时外面‘哗哗’的正下起大雨。
“公子,刚才天还好好的,怎么说下去就下去了?”红怜抱怨的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绵绵细雨接连天地,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
陆良生抬头望去天上,眯起了眼睛,轻声说了句:“呼风唤雨,有人在用神通。”
随即,目光望去净慈寺的方向。
“那边的法会,怕是办不下去了。”说着,书生取过书架上的纸伞撑开,遮去女子,相拥着,一道踏出屋檐,走在哗哗的雨幕里。
聂红怜歪着脑袋,靠在书生的肩膀上,笑嘻嘻的打趣一句:“和尚怕是无所谓,那些香客可就惨了。”
雨点哗哗打在林野,走下夕照山,红怜还在说笑,走在一侧的陆良生忽然停下脚步,握住身旁女子的手,两人互相牵着站在那儿,老驴也跟着停下,扇着长耳,好奇的从后面伸长脖子,探出驴脸张望。
前方,一道披着袈裟的身影,一手托金钵,一手捻着佛珠,雨中龙行虎步,余光瞥见这边撑伞的男女,停了停,卷起佛珠挂在虎口,朝陆良生竖印一礼。
“这位施主,今日早早离去吧。”
言罢,过往行人一阵惊呼里,纵身一跃,踩过池塘荷叶,飞去了前方林野,陆良生笑笑,牵着红怜继续朝前过去。、
所行方向,正是和尚去的那片林子。
第八百一十八章 书生不简单
茫茫水汽在西湖延绵开去,忽如其来的一场春雨,不少游客举着手臂遮掩头顶匆匆离开,铅青色的雨幕之中,遮挡雨水的俊秀青年仓惶躲去一颗树下,看着连天的雨帘,拍去肩头水渍,有些嘀咕的抱怨。
“这雨怎么这么怪,好好的天气,说来就来了。”
“还说去听听法会.....这下可好,淋成落汤鸡了。”
“不知这雨多久能停下......”
嘀咕的话语,传入远处两个女子耳中,看着狼狈躲雨的青年,其中白色衣裙的女子抿嘴轻笑了一下,纤弱手掌摘下一枚树叶,摊在手中一变,化作一把荷叶油纸伞,朝小青眨了眨眼睛,迈着绣鞋缓缓走去那边拍去水渍的身影。
“早知道要下雨,就不来,还不如就在姐姐那里待.....”
抱怨的话语还未说完,视野陡然阴了一阴,抬起脸来,就见头顶上方纸伞撑开遮在那里,青年偏头,只见一个貌美如画般的女子正抿嘴笑着,“这位公子,正好我这里有一把伞,一起共遮下这风雨如何?”
“这.....这.....姑娘,这不好吧。”青年赶忙垂下脸,支支吾吾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素昧相识,与姑娘同用一把伞,传出去对姑娘名誉有损,还是就此作罢。”
见他拒绝,那白衣裙的女子心里反而欢喜,走过去站在一起,手中撑开的纸伞正好将两人遮下。
“公子何必推辞。你看这雨天也不知何时停住,若是染了风寒,得不偿失。”
“不不.....”
青年又摆了下手,连忙跟女子拉开两步,那边小青看得着急,不时回头望去自己恩人离去的方向。
......我都还没报恩呢,要是先生等会儿走了怎办?
见姐姐要报恩的那人犹犹豫豫,心里更急了,索性走上前去,朝他喊了声:“犹犹豫豫的像不像个男人啊,我姐姐一介女流,都舍得脸面给你共用一把伞,你还嫌东嫌西,真是迂腐!一看就是个书呆子。”
一旁,白裙女子责怪的看来一眼。
“小青!”
“知道啦。”小青翻翻眼睛,又狠狠瞪了对面那书呆子,刚一转身,侧面林子‘呼’地吹起一阵,雨线自天空歪斜,啪啦啦的打在人脸上、林间树叶上,风像是不停的吹着一片片枝叶‘哗哗’直响。
“姐姐。”正欲离开的小青退回来,盯着这片狂摇的林子,低声唤了声,后面的白裙女子也停下话语看了眼林子,脸色忽然一变,手里的塞给了青年,推着他下了湖边一艘乌篷小船,叮嘱船家载他离开。
说完,拉着小青朝那片林子冲去,跌跌撞撞上了小船的青年,挥舞纸伞朝着那边,急的又喊又叫。
“哎哎.....两位姑娘,回来啊,我身上钱不够乘船.....”
雨线斜斜飘过夜空,湖边林子哗哗狂摇。
相携踏过树枝的两道身影,拖着白、青长袖飘然落下林间,风里狂摇的树枝,一片片树叶飘零而下,从身披袈裟的大和尚身前划过。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一道道佛音冲出飞快嚅动的双唇,在林中徘徊,落下的姐妹二人对视一眼,看去对面和尚。
白色衣裙的女子上前半步,微微福了一礼。
“这位大师,小女子白素贞,不知我姐妹二人与大师可有过节?为何忽然寻我姐妹麻烦?”
对面,竖印低头诵经的和尚忽然停下佛声,缓缓抬起头来,金钵托去身侧,另只手一卷佛珠,声音清朗威严。
“大胆!还在贫僧面前装模作样,哄骗得了常人,哄骗不得我,两个妖孽私降雨露,扰我佛法会,我要你二妖原形毕露!”
往前一步,落叶唰的激荡开去,卷着佛珠的手掌一翻,五指大张推了过去。
——大明尊降魔印!
瞬间带起大风,一抹祥光绽放而出,顿时照亮对面青白两道身影,“姐姐!”小青抬袖遮去照着脸上的佛光,想要挡去白裙女子身前,白素贞伸手抵去一掌,拉着身旁妹妹一跃而起,落在后面一颗大树‘嘭’的巨响,炸成两段,木屑纷飞,断枝纷纷扬扬坠下。
“大和尚,我姐妹二人与你无冤无仇,别欺人太甚!!”
白素贞呵斥一声,裙摆飞扬,步履点在附近树枝,树枝‘哗’的抖动,洒开无数雨珠的一瞬,与另一边的小青,俯冲而下,双臂长袖犹如两条长蛇飞射而出,卷去小腿、大腿、腰身、胸口......缠裹而上,短短两息,将法海包的严严实实,缠成了粽子。
“妖孽,我有金刚佛光,雕虫小技也敢在贫僧面前班门弄斧!”
轰——
青白绸缎包裹的人身,嘶拉脆响,裂开的缝隙金光溢出,然后一声巨响炸开,满身绸缎犹如蝴蝶纷飞四洒出去,飘飘荡荡落去和尚僧鞋周围。
“原想留你二妖多活些时日,看来不用了!”
法海踏过一地碎布,目光威严,挂着佛珠的手掌竖去眉心,划到胸前刹那,手中佛珠哗啦响动泛起佛光,随手甩出。
“佛珠,世尊地藏,大威天龙!”
“好执拗的和尚!”
白素贞、小青一左一右排开,两人抬手合掌,陡然发力,妖风呼地吹起,与飞来的佛珠呯的抵上。
.......佛法与妖力相撞。
气浪成圆推开,相撞的一点上,那串佛珠陡然偏斜飞去一侧,几乎同时,林间沙沙的轻响,有着铜铃声叮铃咣当过来,小青下意识的回头,一个书生牵着老驴走进林子。
“先生,小心——”
那边的法海也惊了一下,以他宏源佛法之力,倘若打在普通人身上,非死不可,急忙收去佛法,隔空去抓那串佛珠时,那边一袭白色衣裙的女子也收了妖力,冲去那边的书生。
然而,偏转的佛珠撞去书生咫尺的距离,陡然泛起一道神光,顿时将一人两妖吓得停住脚步。
“这串佛珠,有些眼熟。”
淡淡的金色神光之中,陆良生声音平淡,抬了抬宽袖,将悬在那串佛珠轻描淡写的拿过手中把玩两下。
目光看去他们,温和笑起来。
“三位,不如都停手如何?”
法海、白素贞愣愣的站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幕。
第八百一十九章 不如西行
佛珠祥和法光散去,在书生手中捏了两下,响起哗啦啦的声响,一旁的红怜看了眼没了动作的和尚,还有另外两个女子,小跳一下,凑近去陆良生,压低声音道。
“公子,你怎么学起蛤蟆师父了,妾身都觉得好尴尬啊。”
老驴歪过头眨了眨眼睛,背上的书架,小门里,蛤蟆道人推开小门,两腮都鼓了起来,怀抱双蹼,瞪着女子。
“老夫惹着你了,扯老夫作甚?!”
陆良生偏头笑了一下,看到师父也出来了,干脆解释了一句:“其实啊,主要露一手,震慑一番。”
“公子越来越坏了。”红怜唇角勾起一丝轻笑。
那边两个蛇妖,小青蛇就不说了,那白色衣裙的姑娘,能危机时刻出手过来救人,看得出是个好妖,而那法海,故人镇空老僧的弟子,法净的师弟,两边都不想帮,伤了哪一方终究不美。
随后叹了一声:“帮哪边都不合适,放着不管也不好。”
说着,陆良生将手里佛珠一抛,半空又抓握,这一动作,令得那边法海皱起眉头,心里急躁的想要冲过去,这可是师兄给他的,说是师父遗物,也是佛门至宝。
“施主,贫僧看走了眼,不过,施主好端端修行中人,为何与妖物沆瀣一气?!有违你读书人身份!”
听到这里,陆良生愣了一下,呃......这帽子扣的还真快。
“公子,这小和尚的嘴,比你都厉害。”
“别拱火。”
陆良生敲了一下红怜脑袋,朝法海说了句:“物归原主,拿去!”手中盘着的佛珠一抛,高高飞过林间,落去对面那和尚手里,法海爱惜的拂过上面一颗颗佛珠,清醒过来,猛地抬起脸,目露威凛。
“施主,肯归还先师之物,可见心如明镜,分是非,不如与贫僧一道拿下这两只蛇妖。”
那边,青白二蛇望过来,陆良生没看她们,只是摇了摇头。
“大师可知天下生灵,皆有善恶,不闻不问,就要打杀,岂不是妄修佛法?”
“住口!”
对面,法海抖开袈裟,向前侧出一步,手托金钵,显出怒容,“刚才念你归还佛物,现在看来,被你身旁女鬼迷的不浅,待贫僧降了这两妖,再来打醒你这读书人!”
话音一落,警惕的小青、白素贞微微皱起了秀眉,下一秒就要与和尚斗法的架势,哗哗的雨幕里,陆良生松开缰绳,抬手朝天比划了一下,雨声陡然收住的同时,目光温和的看去和尚。
“你师兄法净可还好?”
嗯?!
法海收回僧鞋,浓眉紧皱,将法印竖回胸前,颇为疑惑的看着对面年龄并不算大的书生,“施主,认识我师兄法净?”
“故交!”
“既然与我师兄交厚,那更该明白人、妖之分别!”法海虽然疑惑,但修道中人年龄,不能与相貌直接联系的道理,还是懂的,“这二妖,贫僧在镇江时就察觉到了,此次来杭州举行法会,却被她俩施法降雨搅乱......”
“鬼才搅乱你家法会,是我姐姐要寻恩人,借机下雨接近!”小青皱了皱鼻翼,朝他哼了声:“自作多情!”
对面,法海和尚托着金钵回了一句,脚下地面‘咵’的一声,裂出密密麻麻裂纹,卷着佛珠的手掌探出袈裟,带起爆鸣。
“住口,搅乱就是搅乱,休得强词夺理!”的话语暴喝出口的刹那,陆良生的话语也平淡而温和的响起。
“你小时候我抱过你!”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原本警惕的青白二妖微微张开嘴,难以合上,法海艰难的转过脸来,死死的盯着举步走来的书生,刚才聚起的威势瞬间被这一句话击的荡然无存。
陆良生一步步走来,温和的语气,像是忆起了过往的趣事。
“记得你师父故去没多久,我便到万佛寺见你师兄,就看到你爬在后院那颗大树根茎上差点摔倒,大概还是呀呀学说话的时候,很可爱。”
“施主止步!”法海顿时气势一泄,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后退几步,猛地张开手掌,让过来的书生停下,陡然的一番话,让他差点乱了定力,急忙盘腿坐去地上,稳固佛心。
呵呵.....呵呵呵.....
那边,不远的二妖看着和尚出丑的模样笑的开心,小青收了妖力,就要上去,被一旁的白素贞拉回来。
“小青,不要上去。”
“姐姐,你放心,先生可是好人。”说着,她凑近过去,贴着女子耳旁轻声说道:“先生就是点拨小青的那位恩人,以前小青跟姐姐说过的。”
轻微的声音里,红怜撇着小嘴看她们嘀嘀咕咕说着悄悄话,身子微微前倾想要听听,书架里传来蛤蟆道人一声咳嗽,这才重新站回去,那边,陆良生见两边都罢了手,气氛也没了之前紧张,便招手让小青过来。
“来了!”小青蛇离开白衣裙女子身边,兴奋的蹦跳过去,看着面前的身影,颇为乖巧的叫了声:“先生。”
“你跟你姐姐先离去,我还有事与这位法海大师说话。”
“哦。”
原以为叫自己过来有什么吩咐,小青有些失意的走回去,随后传来陆良生的话语:“小青蛇,好生修行。”
“知道了!”小青欣喜的转回来,使劲朝她挥手的先生喊了声,声音落下,转身拉起一旁的姐姐,跑出了林子,心情愉悦的不时回头看,来到湖边才停下来。
“小青,那真是点拨你的恩人?”
“嗯,不会有假的。”
看着姐姐还有些不敢确定的眼神,小青掰着手指,看着天上已经散去的雨云,“那时候先生修为就很高了,后来又在齐水那边见过一次,是他让我来南方修行的,恐怕那时候他就算到小青会和姐姐相遇,又与他在西湖相会,只怕现在修为更高了.......他让我好好修行,肯定另有深意,姐姐报完恩,咱们就回去继续修炼吧。”
“好,不过先把姐姐的恩人找到再说。”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沿着湖岸寻了下去,不久,在附近岸上看到之前被推上船的青年苦着脸正与船家争论什么,急的团团打转。
“船家,我真没想坐船,还有......本想拿手暂抵在你这里,谁知道它怎么变成树叶了,真没想糊弄......你要信我啊.....”
立在岸边的两女顿时抬袖遮口轻笑上出声,随后,一起过去替那青年解围,开启一段佳话。
.......
与此同时,滴答雨滴的林间,陆良生走过坠下的水滴,看着盘坐入定的和尚。
‘和镇空老僧太像了......这脾气简直一脉相承,若留在这里少不得还要找小青蛇的麻烦。’
忽然,想起自己将要离开,那五行山下的猴子还没出来.....视线不由落在法海锃亮的光头上。
陆良生下意识的开口。
“大师,不如西行,去天竺看看佛家曾经兴盛之地,宣扬中土佛法。”
林间沙沙轻响,阳光透过树隙照下来,是一片安宁。
第八百二十章 一顿讲理
沙沙沙.......
湖风漫漫,四周林野沐着破开云隙的阳光随风轻晃。
盘坐一片落叶上的法海缓缓睁开眼睛,抬起视线,望去前方踩着落叶负手走过的陆良生,皱起眉头。
“西行,传中土佛法?”
既然话脱口说了出来,就没有收回的道理,陆良生脑中闪过当初西行之路的见闻,罗列出可用的语句,毕竟要说服一个聪明的和尚踏上西行可不容易。
想了片刻,书生负着手走动几步,站在法海身侧,望去摇曳的树枝间隙照下的星星点点光斑。
“没错,就是西行。”
陆良生低下头,迎上和尚的目光,俊朗的面容,露出笑容:“当年佛门东渡中土传教,可谓大德业,才有今日佛门盛景,二十年前,我有幸去往西方世界,经历颇多,路过当年佛门兴盛之地天竺,可惜看到的不是当年的盛景,遍地佛塔蔓藤攀爬、佛寺藏于山林,残墙断壁,寺庙僧人如今也不信佛了。”
那边,法海沉默不语,不停拨着手中那串佛珠。
一片安静时,陆良生负着手走到他正面,看他手中一颗颗转动的佛珠,笑容不减。
“当年我与你师父镇海大师也算有几面之缘,他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可我心里清楚,老和尚心里其实一直有私心,想比他师兄镇空更有能力、更具佛性。你师兄法净和尚,与我在西北成为好友,为人洒脱豪迈,却因为口吃的毛病,难以用佛理渡人或妖魔,不得已之下,才用佛力与妖魔斗法,他将毕身佛法都传于你,可想其中寄予的厚望?你仔细想想,是与不是?”
法海阖上眼,眉头更皱了,随后又睁眼,从地上起来,摇头:“你怂恿贫僧!”
入套了!
“非也!”
陆良生站在他面前,伸手拨去法海肩头一片落叶,拨开的手举起,伸出指头“我与你往日无仇无怨,如何会害你,二则,我与你师父、师兄乃是熟识,算得上是你兄长辈,更无害你之理由,若是不信,往后得闲你抽空回一趟万佛寺,问问你师兄,可知陆良生其人。”
空门中人断红尘,少有谈及世俗中事,法海对于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但若回去询问,法净多半也会一五一十讲给他听,眼下听得陆良生报出了名讳,心里自然也信了几分。
这边,陆良生观他神色,收回手负去身后,转身边走边继续说道:
“西行一途千难万难,但也是证你佛心,磨砺佛性,当初天竺僧人从西而来,大抵也是与你这般彷徨,他们既然能做到,你如何做不到?我们读书人也有寒窗苦读数载,甚至数十载方有机会登榜提名,佛门僧侣苦行千万里,方求证道,亦是相同,还是说,你惜此身?惜金山寺主持一位?”
“我法海一心礼佛,岂会如此不堪?!醉心主持之位!”和尚皱着眉头,看着走动的书生,“陆施主刚才说的不无道理,可西方天竺乃我佛如来......”
“看透皆是佛,你亦如来!”
陆良生陡然这话让法海再次陷入沉默,一时间脑子里有些混乱,竖印告罪一声,转身就要离去,书生负手望着他背影,嘴角微微勾起弧度。
“西行之路宽敞坦荡,亦有妖魔鬼怪,那五行山下,有一猴王,替他摘去揭谛,一起西去吧,若是想通了,我留下一幅地图给你师兄,回万佛寺后,寻他讨要!”
法海停了停脚步,侧脸看了眼林中的身影,“贫僧自会省得。”说完,消失在林子尽头的阳光之中。
呵呵.....
书生轻笑两声,甩袖拂了拂走回老驴那边,书架里蛤蟆道人摸着平平的下巴,看着回来的徒弟,想着刚才的一幕,嘀咕起来。
“这画面怎么那么熟悉,跟当年老夫劝良生出村进城一模一样......”
旁边,红怜拨弄着红指甲,斜了蛤蟆一眼。
“原来蛤蟆师父当年没安好心。”
书架里盘坐的蛤蟆道人顿时被这话呛了一下,连连摆动蛙蹼,“小女鬼话可不要乱说,想坏我师徒情谊?!”
女子懒得搭理,迎去回来的书生,跟着一旁,牵着老驴走出林间。
“公子,那和尚好像很聪明的样子,他会不会去西方?”
走出林子边沿,阳光重新落在脸上,陆良生看着满湖粼粼波光,轻说了句:“会的。”拉着老驴,走去雷峰塔那边。
公子的回答,红怜有些错愕,转念一想,公子肯定比那和尚聪明,对方一言一行早就被算到了。
至于那和尚会不会去,何时去,女子歪了歪脑袋,很快就被抛去脑后,脚步轻快的跟上陆良生游览西湖美景,探那座**塔。
之后的时间里,那和尚没有再出现过,一连几日,神龛雕像没头绪,倒是师父越来越很少出来,就算出来也是溜达几圈消消食,偶尔也会寻个没人地方,躺去石头上晒太阳。
不过令陆良生有些哭笑不得的还有一件事,那小青蛇自离开后,偶尔也会过来转转,陪着陆良生观摩雷峰塔里的壁画,说是要学姐姐那样报恩,结果西湖三月天,一连两三日都变得阴风阵阵,吓得游客都不敢来,还是净慈寺的僧人大摆法会,才消停了下来。
好在,后面陆良生看着这座宝塔,忽然明白为何塔盖在了下方祭坛上,那神龛里的雕像既然模糊不清,索性就用塔为神像便是。
一想通这事,后面的事就变得简单起来,入眼成画的神通,照出轮廓,用宝塔附近的石头雕琢出一座一模一样的来,下去摆进神龛,用法力激活了阵眼。
红怜看着法阵被激活,知道是要走的时候了,之前游玩西湖的劲头颓丧了下来,心欠欠的想着离开许久的栖霞山,还有山下的村子.......
“公子,往后我们还会回来吗?”
“应该会吧。”
陆良生随口安慰她,其实他自己也并不知道,看着斑驳树间的阳光,牵着红怜的手,叫上还在石头上瞌睡的师父,离开这边,去往杭州码头,乘上一艘北上的船只,好好看看这条大运河。
“开船啰!!”
船家立在船头高呼,白帆映着阳光升起,大船推开波纹缓缓驶出码头。
第八百二十一章 书生、胖和尚
船出淮安,已是三月末尾,河段上下起了滂沱大雨,远远望去沿河两岸山麓都浸在一片水汽之中。
哗啦啦~~
雨水浇在甲板,船舱里,红怜撑着下巴,有些出神的望去窗外铅青色的雨幕,安静的舱室,响着沙沙的笔尖游走过宣纸的轻微声响,书生抬了抬笔,放去砚上沾了沾,看去床边的背影,拿起宣纸吹去上面未干的墨汁。
“红怜,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
“没有。”女子撑着下巴,头也没回,眼睛望着外面,一眨不眨的回了句,“好不容易坐船,却下这么大的雨,想出去又怕别人看见,身上没淋湿......啊.....好无趣啊,还不如回画里待在。”
陆良生只是笑笑,不说话,看着纸上勾勒的图形,拿过毛笔继续描出地势细节,添上曾经打听过的地名。
自杭州出来,便已在当年杨广修的南方大运河航线上,这样的暴雨天里,河道宽敞,十多丈的河道里,有不少船只过往,遇上相熟的,还在甲板上与对面相错而过的船家打声招呼。
过去的两岸地势平坦处能见不少小小的码头,停靠着许多人家吃饭的小船,延伸而上,茫茫水汽里勾勒出村子乡镇的轮廓在视野里展开。
船舱隔音并不算好,嘈嘈杂杂能听到隔壁的话语声,红怜闷闷的转过身来,凑近那边小桌前的书生,探头看了眼纸上画出的轮廓,歪了一下脑袋。
“公子,这是地图?是哪里的?”
“极西之地。”
陆良生依靠记忆将自己当年走过的地方一一画下来,知道红怜没去过,指着一些地方,讲起有趣的事。
“这里.....当年被大圣托着船丢到了这,一下来,满满当当的全是黑色的人,除了牙齿和脚底板,没有一处不是黑的,天一黑,就看到影影绰绰的全是影子晃动,瞧不见人,之前那艘船估计都还在那里。”
“真有那么黑吗?”
饶是以前听过,但眼下从陆良生口中听一遍,红怜仍觉得有趣,接上话,指着书生刚才指的地方不远,“我记得,公子你说过,这里附近还有成群长着黑白斑纹的马匹,就是有些矮,骑不了。”
“嗯,还有脖子很长很长的野兽,站在地上,不用垫脚,就能吃到树上的叶子,身上斑斑点点的,有些像花豹的皮毛,可惜白长那么大个儿了,结果是吃素的。”
说起当年西行之路,自然有颇多乐趣,不过书架里的蛤蟆道人却是没兴趣,哗哗的雨声夹杂男女说笑的声音,盖着被褥睡在书架小隔间,传出轻微的鼾声,偶尔挠了挠肚皮,蹭两下脚蹼,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不久,出了淮安,入东平、济阴两郡河段,下了整整一夜,加上一个上午的暴雨才堪堪收住,阴云游散,阳光照下甲板,躲雨的船客才纷纷出来,站在甲板上晒会儿阳光,或就在附近下了船去往别处。
船只重新起航,陆良生走在船上悠转了一圈,大多船客各自站在一起,或沉默的看着水面出神,或与同伴低声说笑两句,引来旁人注目。
走了一阵,陆良生让红怜隐着身形自己玩去,随意靠去船舷栅栏,拿过一本书随意翻看。
“这位公子,坐船还是当心点,要是遇上个礁石、湍流,当心掉进水里。”
陆良生抬起脸,就看到船家拿着一葫芦灌了口酒水,正笑呵呵的看着自己,不由跟着笑了笑,拍拍栅栏。
“船家的船结实,在下可不担心,再说,这运河宽敞,当年修筑,怕是何地的礁石都给挪走了,哪里能遇上这种事。”
“那可不一定,万一遇上何地的大王八,把船掀翻了呢?”
船公开着玩笑说了句,目光投去河段上,笑道:“不过公子也是说了句实在话,当年要是陛下没修这河,哪有南北如此繁荣的盛景,光是每日从这条运河来往的船只,就有数百艘,什比陆路又舒坦,又节省时间,顺带捎些船客,还能赚上一笔,偶尔遇上非良家女子,嘿嘿......这跑船啊,值呢!嘶~~这么凉飕飕的。”
船公摸了摸后颈,抬头看了下天,一旁的陆良生干笑两声,旁人看不到的画面之中,红怜阴测测的站在老头旁边,袅绕阴气,示意了一个眼色,女子这才飘然离开。
“咦?怎么又不冷了,这艳阳天的,还真是怪事,对了,公子这是去往何处?我这船只到河间郡。”
“到四口关下船。”
“去万佛寺拜佛?那里山水不错,去年得闲的时候,老朽去寺里拜过佛祖。”
说话交谈的话语随着船只往北渐行渐远,过得两日,驶过武阳郡后,河船在四口关码头停下,不止陆良生,也有几个买卖的商贩,从底部船舱取过老驴后,与那船公拱手辞别,拉着缰绳往东南而行,之前有来过两三次,路径熟悉,也就不再从旁人口中打探。
咚~~
远远横卧如佛陀的延绵山势,钟声悠远回荡山麓间,越过白鹭点过的河水,陆良生牵着老驴步入山脚下,悠远厚重的钟声里,焚香袅绕山腰,形成薄薄一层的烟雾,古寺山脚下,摊位遍布青砖小道两侧,茶肆伙计吆喝与嘈杂混在一起。
“上山不知茶精贵,呆坐半山空喊累.....走过路过的客官,上山先喝茶,佛祖都会多看两眼啊。”
“上山挑货,十文一件,不计重量!”
“我分文不取,每日只挑十次!”
陡然的声音里,不少游客将那人唤住,将手中上山的东西交给对方,引来一片挑夫的叫骂。
“懂不懂规矩,你不收钱,让我们怎么活?!”
“干脆,等他下来,收拾一顿!”
也有年老一些的挑夫,打断他们话语,挥了挥手手中棒子。
“哎哎,你几个刚来这边讨活?那位可是不要分文,在这里已经挑了七八年货了,上山的主持都说他是善心善举,你们还想在这里讨口饭吃,把嘴闭好点!”
蜿蜒石阶上,陆良生听到下方嘈杂的动静,回头看去一眼,那身上、手上挂满东西的身影轻巧的走了上来,越过这边时,正好与陆良生视线对上,瞬间愣了一下,连忙将脸垂下,加快了脚步,惹得后面的客人追在后面叫唤。
“你等等,别走那么快,想累死我啊!”
这时,红怜的话语在书架里响起:“公子,怎么不走了?”
“这就走。”
陆良生看着已经跑远的身影,笑着回了声,继续前行,走过悬在万佛窟的铁索桥,碎石铺砌的路上,穿过两边茂盛的松林,红墙黑瓦的寺庙露出了宏伟。
佛寺之中青烟袅袅,行人游客络绎不绝的庙门外,一个青衣胖僧拿着扫帚正扫去石阶上的落叶,陆良生走去,朝对方拱手见礼。
“在下陆良生,不知法净大.....”
那僧人抬头,圆圆大脸,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令得陆良生愣了一下,话语顿时停下,胖僧人松开扫帚指去自己。
“不认,识贫僧了?到那,边坐着,等我扫,完再跟,你说话。”
呃......
陆良生自诩端详了一番,除了些许老态,还真是法净和尚,牵着老驴坐去老松下方石凳,看着肥硕的身子紧绷僧袍,忍不住笑了起来。
“法净大师,这是怎的当起知客僧了?还说吃的太多,又要被庙里赶出去独自修行?”
胖大的和尚,也已经五十有余,额头上多了不少皱纹,瞥了瞥那边书生,停了下手,撑着扫帚回头。
“二十年不见,陆国师倒是学会奚落人了。”
严肃的神色陡然一展,脸上露出笑容,哈哈大笑起来,那边,陆良生也跟着笑出声,伸手请了对方一起过来坐下。
香客往来,山门前老松下,书生,胖和尚对坐,显得自然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