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年饭
谁知谢贻香和先竞月这一分别,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谢贻香便再也没有见过师兄。也不知师兄当夜入宫面圣之后,是否又接到了什么要紧任务。
而这几天一过,便已是年末的最后一天,正是举国同庆的除夕佳节。谢贻香一早起来,只见天色阴郁,却是一个冬云密布的阴天,将北风刮得呼呼作响。再去街上晃悠一圈,金陵城里更是冷清一片,只有些零零星星的路人匆匆赶路,虽然街道两旁张灯结彩,放眼望去尽是红彤彤的春联,却不见丝毫喜庆的氛围。
待到她回到家中,只见前厅里已是好不热闹,府里的管家从清晨到正午,几乎一直留在前厅里收礼,都是朝中各级官员送来的年货。偶尔有官员亲自前来,想要面见谢大将军,都被管家推搪过去,只说老爷身体不适;遇到实在推脱不过的官员,也由谢擎辉以谢家独子的身份代为接待。待到下午的时候,前来送礼的人才渐渐消停下来,显是要各自回家团年,而这些日子一直留在房中静养的谢封轩也终于踏出房门,吩咐管家准备晚上的年夜饭。管家见老爷精神抖擞,急忙欢天喜地地赶去厨房张罗,笑道:“今年不同于以往,难得二少爷和三小姐都在家中,这顿年夜饭当然要好生置办才是!”
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二人见父亲虽是形貌憔悴,但言语间却是中气十足,可见身上的伤势已无大碍,都是喜笑颜开。两人便陪着父亲在后堂闲聊,说些过往的家事,其间谢擎辉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又问父亲是如何得知那支“尸军”将会偷袭金陵,继而率军拦截,谢封轩却只是摇了摇头,笑道:“若是不出意外,稍后你自会知晓此事。”直听得谢擎辉莫名其妙,也不知在这除夕之夜,“稍后”又会发生什么事?
如此待到天色便暗,府里的年夜饭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谢封轩便叫自己的这对儿女一同去往厅堂。三人一路踏进厅堂,却见堂上竟然摆出两张紫檀木大圆桌,右边的一张桌子上,是鸡鸭鱼肉等各类硬菜,又围着圆桌摆有五把雕花木椅,对应着五副青瓷碗筷;而左边的一张桌子上,则是清一色的素菜,就连鱼和丸子都是以面粉做成,却只摆有一把木椅、一副碗筷。
谢擎辉和谢贻香不禁对望一眼,都是大惑不解。要知道府里也就他们兄妹和父亲三人罢了,就算是要叫管家入席,也不过才四副碗筷,又怎会摆出五个坐席?除此之外,左边的那一桌素宴又是何意?难不成除夕之夜的这一顿年饭家宴,父亲居然还请了其他的客人?谢贻香不禁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道:“难道……难道是大姐要回来?”
原来谢擎辉膝下除了谢擎辉和谢贻香这对儿女之外,还有一个长女谢洵芳,早在多年前便已嫁给皇长子为妻,也便是王妃的身份,这些年来几乎不曾回过娘家。所以谢贻香看到厅堂里摆出这么两桌菜肴,还以为是皇长子特赐恩典,允许大姐回家过年;如此一来,谢家一门今夜才算是真正的团圆。谁知谢封轩却是长叹一声,摇头苦笑道:“皇长子今日一早便已入宫请安,被皇帝留在了宫中团年。而你们的大姐贵为王妃,自然也要在旁陪伴,哪有空回来陪我这个糟老头子?”
谢贻香顿觉失望,正要询问还有什么客人要来,便见府里的管家正领着一老一少穿过外面的院子,径直往厅堂里行来;她再定睛一看,来的这两个人竟是师兄先竞月和他家里的仆人胡老。
话说自那夜匆匆一别,谢贻香便再没有见过师兄,此时再次见到,本该是欣喜万分。可是今日分明是除夕家宴,父亲却将师兄请到家里,同时还将胡老这个长辈也一并请来,其用意所在,自然是再明显不过。纵是谢贻香见惯了大风大浪,当此时刻,也不禁面红耳赤,哪里还敢上前与师兄打招呼?
谢封轩早已起身相迎,向先竞月和胡老两人遥遥作揖,笑道:“快请快请!竞月家里只有胡老一人陪伴,除夕佳节难免有些冷清。既然大家也算是一家人了,又难得犬子犬女都在家里,不过是多加两副碗筷而已,索性便将你们请了过来。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胡老多多担待!”
这话一出,谢贻香的一颗心更是“砰砰”乱跳起来,看来自己猜的竟是一点没错,今夜父亲之所以将师兄和胡老一并请来,多半是要敲定自己和师兄之间订下的婚约,甚至还会当场挑好日子,责令自己和师兄拜堂成亲。想到这里,谢贻香已是大感窘迫,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差点便要躲去后堂。
面对谢封轩的热情,先竞月脸上明显也有些尴尬,不知应当说些什么。旁边的胡老却甚是激动,当即向谢封轩一拜到底,说道:“谢大将军折杀小人了!承蒙大将军看得起竞月这孩子,这才有了他今日的一番成就,如此大恩大德,小人自当铭记在心、没齿难忘!大将军但有吩咐,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小人无所不从,大将军又何必这般客气。”
谢封轩连忙将胡老扶起,随口寒暄了几句,便请他和先竞月去右边那张圆桌就坐,自己也坐到主人席位上,又叫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两人一并入席。如此一来,这一桌的五副碗筷便都有了着落,显然正是为先竞月和胡老这两位客人所设;但左边那一桌素席仍旧空空如也,也不知是为何人准备。看来这位谢大将军近日里虽未踏出房门一步,却已在暗地里有了什么安排,而他今夜打算宴请的客人,恐怕也不只是先竞月和胡老两人。
待到着府里的下人陆续将酒菜上齐,谢封轩便往自己的酒杯里斟满温热的原浆花雕,举杯说了些恭贺新年的吉祥话,邀在座众人共饮。而此时席上的胡老、先竞月、谢擎辉和谢贻香四人都是各怀心事,眼见主人当先敬酒,急忙收回思绪,一同举杯共饮。
37 谣言
须知谢封轩此时是在圆桌正中的主人席位就坐,兀自面带微笑,招呼着众人夹菜。但在他的目光深处,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仿佛是在担心什么,又好像是在伤感什么。
而在左首的上席,坐着先竞月家的仆人胡老,也是先竞月唯一的亲人。由于他是第一次来谢大将军的府邸吃这顿年夜饭,难免有些诚惶诚恐,再加上他一直暗自在揣测谢大将军这顿饭的用意,所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先竞月则是在左首的末席相陪,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自然是还未完全从玉门关的战事里缓过神来,记挂着陆将军、李刘氏以及在玉门关丧命的数万将士。
至于圆桌右首边的上席,自然比是谢家独子谢擎辉的位置,此时正满脸堆笑,替父亲招呼着先竞月和胡老这两位客人。但从他举止的细微之处来看,此时的这位小谢将军,却仿佛有着一丝躁动不安,又或者说是一丝惊慌失措,也不知他心里究竟在害怕什么。
最后便是坐在右首末席的谢贻香,此时在座的五人本就是围在一张紫檀木大圆桌前吃饭,似这般座位安排,坐在右首末席的谢贻香自然便和左首末席的先竞月挨在了一起。想到自己和师兄订下的婚事,谢贻香早已是心乱如麻,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至始至终都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于是桌前的五个人便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开始了除夕之夜的这一顿年夜饭。幸好谢封轩却并未提及谢贻香和先竞月订下的婚事,只是和胡老随口聊些家常,旁边的谢擎辉见左边那一桌素席依然空置,到底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便向父亲旁敲侧击,想要套出父亲究竟还请了什么客人。谢封轩却不理会于他,话题一转,又和先竞月聊起了中原眼下的局势。
先竞月也怕这位谢大将军当面说起自己和谢贻香订下的这桩婚事,此时听他以中原局势相问,不禁松了一口大气,连忙将当夜自己对谢贻香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相继提到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西域五国联军的总军师哥舒王子和化名“金万斤”的言思道等人。谢擎辉也曾在岳阳城和那个言思道打过交道,听说西北的战事便是由此人一手挑起,当即也是怒不可及,嚷嚷着要将这个幕后黑手碎尸万段。
听到席上众人聊起言思道,一直不敢啃声的谢贻香也忍不住插嘴几句,细细数落言思道的罪状。随后她又向父亲询问,是否知道这个自称是“言思道”的神秘人来历。谢封轩却只是淡淡地一笑,叹道:“一代人只能做一代的事,为父已经老了,哪还有什么心思与世上的这些后生折腾?”说罢,他便自饮一杯,伸筷去夹桌上的菜。
有道是“殷实之家、年年有余”,久而久之,世人便取其谐音“年年有鱼”,以此图个好的彩头。所以江南每一家每一户的年夜饭上,总少不了鱼之一物,更是年夜饭里的主菜。而今夜大将军府里的这顿年夜饭,自然也不能免俗,就连左边那一桌素席当中,也有一条用面粉捏成的鱼形蒸糕,至于众人这一桌的主菜,则是一条插满葱姜的松江四鳃鲈鱼,少说也有三四斤的重量,极为罕见。谢贻香见父亲伸筷出去,正是夹起一块鲈鱼腹部的嫩肉,急忙也将自己的筷子探出,在半空中拦住父亲的筷子,皱眉说道:“你不是身染风寒,最忌寒气入体,所以吃不得水里的东西?”
这话一出,旁边的谢擎辉顿时哑然失笑,就连谢封轩也是莞尔。谢擎辉忍不住笑道:“亏你还是谢家子女,如何竟信了市井乡野里的鬼话?要知道父亲当年的确曾在漠北积下风寒,却并非什么大病,也根本无需忌口。况且父亲乃是习武之人,一生征战沙场,可谓九死一生,身子又怎会如此娇气,居然还吃不得水里的东西?”
府上的管家此时正好在旁斟酒伺候,当即也笑道:“三小姐久不在家中居住,是以有所不知。老爷身为本朝一品大将军,其功绩可谓是威震寰宇,生平事迹更是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这金陵城里最不缺的便是好事之徒,往往喜欢添油加醋,本是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被他们传来传去,居然说老爷在漠北染上的风寒是一种怪病,一旦误食了水里的东西,便会寒气入体、暴毙身亡,其实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小人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病是吃不得水里的东西;若是当真如此,那么老爷平日里最爱吃的阳澄蟹和鸭肉包,岂不是早就惹出了大麻烦?”
谢贻香被众人说得目瞪口呆,这些年来因为和父亲之间的一点嫌隙,导致父女二人几乎没有什么交流,所以对父亲的病症也并不清楚,自然便将外面的谣言当真。此时听到众人的解释,又见父亲将夹起的鱼肉塞进嘴里,好整以暇地细嚼慢咽,谢贻香才终于松下一口气,暗笑自己的愚蠢。
经此一事,桌上的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伴随着众人的谈笑声起,厅堂外的天色已经彻底黑尽,刮起了阵阵北风,吹得屋顶上的青瓦噼啪作响。众人之前还能依稀听到远处的金陵城里时不时传来几声爆竹声响,但随着北风越刮越猛,到后来便只剩下呼呼风声回荡在夜空之中。
府里的下人早已在厅堂门前挂起了写有“吉祥如意”的大红灯笼,此时在灯火光的映照当中,厅堂里的众人往外望去,只见片片鹅毛般大小的白色飞絮从天而降,在漆黑的夜空中随风飘荡;渐渐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竟是下起了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
要知道江南的冬季里再如何寒冷,也极少会有下雪的时候。在谢贻香的记忆里,自己还从未见过金陵城的雪景,惊喜之余,却见在座的二哥和师兄两人默默望着厅堂外的这场大雪,都是若有所思,眼神里更多的却是担忧。她立刻醒悟过来,而今西北有西域各国大军压境,东南又有恒王叛军起兵谋反,对本朝社稷来说,无疑已是危急存亡之际;就好比前几日洪泽湖那场突如其来的洪灾,金陵城在这个时候突然天降大雪,只怕未必是什么好的兆头。
38 瑞雪
却听主人席位上的谢封轩喃喃说道:“有道是瑞雪兆丰年,难得金陵城会有如此一场大雪,想必江南的百姓来年定是一个大好收成……”他口中说话,两只眼睛却凝视着厅堂这漫天的飞雪,似乎想要用自己的目光穿透这场大雪,看清隐藏在雪中的什么东西。
在座众人不禁望向左边的那一桌空置素席,只摆着一副碗筷、一把椅子,心知谢大将军是在等候自己邀请的客人。要知道华夏千百年来皆以“左”为尊,今夜厅堂中摆出的这两桌年饭,自然也是以左边这一桌素席为尊;若是说得难听一些,此时右边桌上的谢封轩父女三人,连同先竞月和胡老在内,都不过是左边这桌素席的陪客,真不是谢封轩另外邀请的这一位客人究竟是怎样尊贵的身份。
对此谢擎辉一直在暗中揣测,此时再看到那一整桌素菜,他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说道:“父亲今夜要请的客人,难道……难道竟是……”由于这一猜测太过匪夷所思,甚至可谓是异想天开,情急之下,他竟不敢将此人的名号说出口来。随后谢擎辉又立刻摇了摇头,喃喃说道:“也不对……他虽是出身佛门,但还俗后酒也喝、肉也吃,又怎会用一桌素菜来招待他……可是当今世上除他之外,哪还有人值得父亲如此款待?”
谢封轩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谢擎辉还在胡乱猜测,左首末席的先竞月已摇头说道:“不是他。”说罢,他便望向对面的谢封轩,缓缓说道:“万法归一,流转无相,看来大将军今夜的客人,竟是一位世外高人。”
听到先竞月这话,谢封轩不禁双眉一扬,当即从椅子上站起,迈步走到厅堂门口。他凝视着夜空中这漫天飞雪,继而微微一笑,扬声说道:“天寒地冻,风紧雪急。老师既然已经来了,还请入席就坐,胡乱用些酒菜。”话音落处,谢擎辉和谢贻香两兄妹也终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齐齐举目往厅堂外望去。只见就在北风呼卷的鹅毛大雪中,就在厅堂前的院子里面,此时分明站着一个淡黄色的人影,在风雪中显得极为模糊;听到谢封轩开口招呼,这个人影便缓缓迈开脚步,朝众人所在的厅堂方向走来。
谢贻香不禁脸色微变,如今院子里的这个人离自己不过五六丈距离,但自己和二哥却要等到父亲开口喝破,才能发现对方的踪影,足见此人修为之高,实属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她下意识地便要去摸腰间乱离,谁知却摸了个空——须知今夜乃是除夕家宴,她在自己家里吃这顿年夜饭,又怎会将乱离随身携带?再转念一想,此时厅堂里有父亲谢封轩、师兄先竞月和二哥谢擎辉三人在场,另外再加上一个自己,就算来的那位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又或者是重现人世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合四人之力,又岂会惧怕于他?
就在众人惊讶之际,院子里的那个人影已经缓步踏进厅堂,却是一个身披淡黄色斗篷的老者,将浑身上下笼罩其中,只露颔下一把稀稀疏疏的白须。虽然这个老者是从漫天飞雪中而来,但他的一袭斗篷之上却不见一片雪花,也不知是那铺天盖地的飞雪根本落不到他的身上,还是一旦有雪花落在他身上,也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谢封轩此时正站在厅堂门口相迎,但这老者却不作理会,更不向这边桌上的众人打招呼。眼见厅堂的左边空着一桌素菜,只摆出一个席位,他便径直走了过去。谢封轩小心翼翼地跟在这老者身后,待到他入席就坐,便向这老者遥遥作揖,笑道:“老师今夜能来,寒舍蓬荜生辉,学生荣幸之至。”
右边桌上的众人见这老者如此无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再听谢封轩一口一个“老师”,还以“学生”自居,可见这“老师”二字并非敬称,而是货真价实,也便是没有名分的师徒关系。但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两人却从未听说父亲还有什么“老师”,惊异之下,都在暗自揣测这个老者的身份来历。
面对本朝首席大将军谢封轩的作揖,那老者却还是不作理会,只是自顾自地斟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伴随着老者这一仰头,原本覆盖在头上的斗篷兜帽便随之脱落,众人才终于看清这个老者的模样,却是个陌生的汉人老者,满脸皱纹密布,根根犹如斧劈,一双眼睛更是眯成两条细缝,透露出浑浊的目光,少说也有**十岁年纪;即便是在场年纪最大的胡老,在这个老者的面前,只怕也要以晚辈自居了。
那老者此时又自饮了两杯酒,却并不动筷吃菜。待到他替自己斟满第四杯酒的时候,谢封轩也取过一杯酒,隔着圆桌恭声说道:“老师伸大义于天下,救苍生于危难,如此大恩大德,学生不敢言谢。今夜仅以薄酒一杯,代天下人恭祝老师福寿安康。千言万语,便只在这一杯酒中。”说罢,谢封轩便将手中的酒杯送往唇边,想要先干为敬。
却不料谢封轩的酒杯离嘴唇还有尺许距离时,他握住酒杯的右手便已僵直在了半空当中,就仿佛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拉扯住手臂;仍凭他如何发力,也无法将这杯酒送进自己嘴里。众人微微一凛,急忙向席位上的老者望去,果然,只见这个黄衣老者此时正将一只枯瘦的右掌隔空成爪,竟是以内劲发出吸力,隔着五六尺距离擒住谢封轩的手臂,从而阻止谢封轩将这杯酒喝下。
只见谢封轩微微一笑,说道:“老师是要来考较学生了。”说罢,他也提起真气,将手中的酒杯奋力送往嘴边,而对面的老者也不肯松手,继续隔空发力。
如此一来,便成了谢封轩与这老者用内力隔空对持,双方互不相让。不过片刻工夫,谢封轩的一张脸便已涨得通红,额上更有大滴大滴的汗珠落下,但那老者却是神色自若,可见两人这一番拼斗,竟是谢封轩落了下风。
39 请客
眼见厅堂中这般局面,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二人对望一眼,也不知这老者究竟是敌是友。如今父亲虽然暂时落了下风,但他却并未开口吩咐,兄妹两人一时间也只能静观其变。
就在这时,谢封轩已将自己的左手一并探出,径直抓向面前这一杯酒,竟是要以双手齐上,去抵抗老者隔空发力的那一只右掌。却不料谢封轩的左手还未碰到酒杯,对面的老者似乎早已料到,竟然也将自己的左手成爪探出,继而抢先一步隔空发力。
刹那之间,一股极强的吸力已从老者的双爪间发出,带得整个厅堂中的气息都是一紧。谢封轩再也拿捏不住手中的酒杯,顿时让这一杯酒脱手而出,顺着这一股吸力飞向对面的老者。右边桌上的先竞月见状,不禁脸色一变,忍不住低声说道:“蛟龙吸海劲?”
听到先竞月这话,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两人也是脸色大变,同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却听谢封轩忽然清啸一声,继而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气。伴随着他这一张嘴吸气,半空中飞向对面老者的那支酒杯顿时微微一倾,将当中的酒水尽数喷洒出来,顺着谢封轩这一吸的力道径直飞进了他的嘴里,竟是一滴不剩。谢封轩将这一口酒吞入腹中,继而向席位上的老者躬身行礼,笑道:“多谢老师手下留情!”
那老者伸手接住半空中飞来的空杯,终于长叹一声,挤得满脸皱纹愈发深重,双眼中的目光更是老态毕现。直到此刻,他才用正眼看了对面的谢封轩一眼,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果然是战无不胜的谢大将军。大将军既已练成如此本事,老朽哪还有能耐当你的老师,更加不该来喝你的酒。”谢封轩连忙正色说道:“谢某人不敢忘本。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那老者却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地叹道:“人一旦上了年纪,便会无比啰嗦,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了;不仅如此,年纪越大,心肠往往也会变得越软,甚至生出妇人之仁,见不得旁人流血。所以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若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做了些不该做的事,那也是在情理之中,并不能代表什么,否则这世上又怎会有‘老糊涂’一说?”说着,老者又自斟自饮一杯,然后起身离席,兀自往厅堂外而去,口中淡淡地说道:“今夜酒已喝过,你我缘分已尽,往后再不必相见。你好自为之罢。”
眼见老者这一连串古怪的举动,在场众人都是莫名其妙,更不知他这一番话究竟是何意思。谢封轩见这老者说走便走,当下也不留他,只是一路跟在他身后相送,问道:“不知老师今后有何打算?只要学生还有一息尚存,无论老师有何差遣,定会全力效劳。”话音落处,那老者已经一路走出了厅堂,重新回到风雪漫天的院子里,头也不回地冷笑道:“老朽这个‘叛徒’苟活多年,如今已是时日无多,乃是名副其实的入土之人。大将军有这份闲心,倒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儿女。”
说完这话,老者淡黄色的身影便已被夜色中的风雪吞没,再也不见踪影,就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然而听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当中的“叛徒”和“入土之人”两个词,却令谢贻香心念一动,顿时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她忍不住开口问道:“难怪父亲能够提前知晓那支‘尸军’来袭,其实便是这位……这位前辈透露的消息?”
听到这话,谢封轩不禁转头望了一眼自己这个女儿,缓缓说道:“你猜的不错。此番金陵城得以保全,全靠为父当年的这位老师提前示警。”说罢,他便重新入席就坐,吩咐管家将左边那一桌素席尽数撤下,又招呼这桌的众人继续吃饭;看这举止,竟是不打算再说此事。
但谢擎辉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眼见妹妹的都已想通其中关键,甚至猜出了那个神秘老者的身份,他急忙将方才的情形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这才终于醒悟过来,脱口说道:“我明白了,父亲当年也曾加入过神火教,自然认识不少教中之人。而此番西域各国兵发中原,又以一支‘尸军’偷袭金陵,所有的一切本就是神火教在暗中指使,教中之人自是再清楚不过。至于方才那位前辈,自然也是神火教中的高手,正是因为他的通风报信,父亲这才能提前准备,在长山一带剿灭那支‘尸军’。若是我猜的不错,那位前辈便是早已叛教而出的……”
谢封轩不等他将话说完,已淡淡地道:“金陵城里,有些话该说,有些话却不该说。你已经长到这般年纪,难道还不明此理?”谢擎辉顿时一愣,急忙将后面的话吞回肚子里,不敢再多说一字。左首末席的先竞月见状,连忙说道:“这位前辈一念间挽救金陵,从而将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乃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小侄今夜前来大将军府上吃饭,身上并无差事。”
听到这话,谢封轩忍不住哈哈一笑,说道:“我若当真有此顾及,今夜又何必叫你过来?话说我的这位老师,年轻时也是个好勇嗜杀之人,死在他手里的人更是不计其数。然而正如他方才所言,如今毕竟年纪大了,不愿见到打打杀杀的事,所才生出一丝善念。唉,况且看我这位老师的形貌,的确也活不了多长时间,既然他不愿再起纷争,那也希望他能够安度余生,图个寿终正寝。”
先竞月点头说道:“正是。”谢封轩说完这话,又自斟自饮了一杯,随后将酒杯重新斟满,向左首上席的胡老举起,笑道:“竞月这孩子着实不错,自然少不了胡老这些年来的教诲。要说你我相识多年,却还是头一回请你们到寒舍吃这顿年饭,倒是谢某人失礼。其实今夜相邀,还有另外一件事想要和胡老商量,想必胡老也早已猜到了。”
眼见谢封轩突然向自己敬酒,胡老急忙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先竞月,略带惶恐地说道:“大将军说的可是竞月和三小姐的这门婚事?”
40 婚约
听到胡老这话出口,右首末席的谢贻香顿时满脸通红。想不到绕来绕去,父亲到底还是说到了正题。要知道自己和师兄二人自幼便已订下婚约,自己过完今年,便已年满二十,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所以父亲今夜将胡老和师兄请到家中团年,其用意自是再明显不过,乃是要替他们二人敲定这桩婚事,商量成亲的日子。
一时间谢贻香既是惊讶,又是欣喜,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惆怅。她不禁偷看身旁的先竞月,却见师兄的脸色也有些茫然,显然也和自己一样有些不知所措。
只听谢封轩已笑道:“当年我和胡老相互商定,替两个孩子订下这门亲事,一来是想凭借我谢封轩的几分薄面,给竞月谋一个好的仕途,免得耽误他这一身本领;二来也是真心喜欢竞月这个孩子,但如今的情况却有些不同了。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竞月在玉门关立下大功,飞黄腾达已是指日可待,而我谢家一门却是日薄西山、朝不保夕。所以趁着这两个孩子都还年轻,这些年来也一直恪守规矩本分,你我两家不如就此解除这门亲事,也免得耽误了竞月的前程,不知胡老以为如何?”
谢封轩这一番虽然说得风平浪静,甚是是面带微笑,但话音落处,无疑是在整间厅堂里炸响了一道惊雷,直吓得在场众人大惊失色,不明所以。胡老更是急得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不慎将自己面前的碗筷一股脑带落在地,口中惊呼道:“这……这……”惊骇之下,他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旁边的先竞月也急忙站起身来,缓缓问道:“可是小侄有什么不足之处,又或者是做了什么不当之举?”
谢封轩缓缓摇头,笑道:“‘江南一刀’光明磊落,其言行举止可谓是世之楷模。若说这后辈之中还有英雄豪杰,那便只有你先竞月一人而已,我谢封轩又怎会看错人?”说罢,他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口中笑道:“这些日子里谢某人虽未踏出房门半步,却也听了不少朝廷里的事。据说皇帝为了彻查那支‘尸军’是如何通过漠北一带的防御,眼下正在重新组建亲军都尉府。而你此番在玉门关外孤身力战西域各国联军,从神火教手里救回三千将士的性命,可谓是大功一件;再加上皇帝也深知你的为人,所以有意让你出任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一职。当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千万不要因为早年和我谢家订下的这门婚约拖累前程。”
听到谢封轩这番说辞,在座的众人都是大惑不解,谢封轩身为堂堂开国元勋、朝中唯一的一品大将军,先竞月和谢家订有亲事,无疑是锦上添花、前途无量,又怎会拖累他的前程?先竞月不禁眉心深锁,淡淡地说道:“大将军若是不愿小侄接任这副指挥使一职,那我回绝皇帝便是;甚至连这个统办一职,也可以辞去。”
谢封轩顿时摇头,正色说道:“亲军都尉府是直属于皇帝的私密卫队,专门替他刺探朝野中的**,可谓是无孔不入、无所不在;因为当中的密探良莠不齐,不少人为了立功,难免造成不少冤假错案,从而令天下人谈虎变色。倘若能由你先竞月出任这副指挥使一职,非但你自己前途无量,更是天下人之幸,甚至能够引领亲军都尉府上下走上正途。只可惜你的性子太过执拗,若是能够圆滑一些、练达一些,凭你这一身本事,如今又何止是区区一个副职?所以这个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一职,一定要由你出任,千万不可拱手让给旁人。”
听到这话,先竞月不禁愕然当场,一时也弄不懂这位谢大将军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正待再次发问,旁边的胡老此时已缓过一口气来,连忙以眼色阻止先竞月,向谢封轩恭声说道:“我们主仆二人本是贫苦出身,原是不敢高攀。承蒙大将军这些年来的照顾,小人已是感恩戴德、无以为报,哪里还敢痴心妄想?既然大将军要解除竞月和三小姐的这桩婚事,小人也不是厚颜无耻之人,定当遵从大将军的意思。”
说罢,胡老便用颤抖的双手在怀中摸索,拿出一个布袋拆开,从里面取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文书,正是当年替先竞月和谢贻香二人所定下的婚约,由他和谢封轩各持一份。要知道胡老活了一大把年纪,也算是见多识广,今夜忽然接到谢封轩的邀请,叫他和先竞月同来大将军府吃这顿年夜饭,早已心中有数,猜到谢大将军多半是要和自己商量先竞月和谢贻香的婚事。所以他早有准备,将这一纸婚约随身携带。
却不料事到如今,胡老将这纸婚约从怀中拿出,却不是要替两个孩子拟定婚期,而是要就此解除这桩婚事。
一旁的谢贻香听父亲说要解除自己和师兄的这桩婚事,整个人已是彻底懵住,几乎失去了知觉。此时见到胡老将这纸婚约拿出,她才终于回过神来,连忙向谢封轩质问道:“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封轩忍不住长叹一声,却又故作轻松地笑道:“此番我得老师指点,知道有一支前朝异族的军队悄然南下,意图偷袭金陵。由于事出紧急,我又不能透露老师的身份行踪,从而向皇帝证实此事,于是只好擅作主张,前往新成立不久‘驭机营’里抽调出了八百将士。经此一役,虽然终于消灭了那支异族军队,八百将士也几乎是全军覆没,皇帝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只留下‘功过相抵’这四个字,但以我三十多年来对他的了解,我们的这位皇帝,此番显然已经动了真怒,甚至生出了杀心;倒不是因为那八百‘驭机营’将士的性命,而是因为我谢封轩私自调兵的举动。”
说罢,他不禁哈哈一笑,将自己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又说道:“早在我去往‘驭机营’调兵之时,便已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只可惜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耳。要知道人生在世,有些事明知是在自寻死路,却还是有人坚持去做,而我谢封轩也不例外。”
41 提亲
耳听谢封轩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甚至比他说要解除先竞月和谢贻香二人的婚事更加令人惊骇。一时间,桌上的四人几乎同时开口询问,对此都是难以置信。谢封轩又是哈哈一笑,扬声说道:“皇帝想要将我除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所欠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又或者说是一个让他下定决心的契机。正所谓宦海风波,本就浮沉由命,我谢封轩这回只怕已是在劫难逃,能否保全谢家一门尚未可知,又怎敢连累旁人?”
谢贻香此时哪还顾得上婚约之事?当即怒道:“简直是岂有此理!父亲此番私自调军,乃是为了保家卫国,绝无半点私心,可鉴日月。要不是有父亲此举,这金陵城哪有能力抵抗那五千‘尸军’的能力?甚至就连皇帝自己,只怕也早已命丧于那些异族军士之手。而今危难刚过,他便要以怨报德、屠戮忠良,岂不是自毁长城,为天下人所唾弃,徒自留下万世骂名?”谢封轩摇头笑道:“你是不了解我们这位皇帝的脾气,他根本就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更不会在乎什么身后的名声。至于屠戮忠良,哈哈,我谢封轩倘若居心叵测、别有所图,他尚且忌我三分,不敢轻举妄动;但我精忠报国、别无二心,他反倒再没有顾忌,日夜寻思着要将我置于死地。”
旁边的谢擎辉忍不住插嘴说道:“会不会是父亲太过多虑了?皇帝既已说过‘功过相抵’的话,若是再因此事为难父亲,岂不是言而无信,令自己威望尽失?”谢封轩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皇帝的确说过这话不假,但事后这十几天时间里,先后共有十七道折子参奏我私自调兵一事,声称有违体制,乃是祸乱朝纲之举,要让皇帝处以重罚;这当中若是没有皇帝的授意,那些文武百官又岂敢如此猖獗?尤其是漠北南宫誉参奏我的那道折子,上面不是也有你这位小谢将军的名字?”
这话一出,席间旁人还没反应过来,谢擎辉已是脸色大变,想不到父亲这些日子闭门不出,居然还能知晓此事?他惊恐之下,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向谢封轩不住地叩头,结结巴巴地说道:“孩儿……孩儿罪该万死……我本以为……以为这一道奏折不过是南宫将军例行参奏,徒自发发牢骚罢了,根本无关痛痒,所以……所以才……唉,孩儿眼下毕竟是在南宫将军的麾下为将,此番既然是主帅上奏的折子,孩儿免不得要……要联名附议……还请父亲降罪……”
谢贻香、先竞月和胡老三人这才听懂了事情的原委,顿时向地上的谢擎辉投去鄙夷的目光。谢贻香哪想得到二哥居然会和南宫誉联名参奏自己的父亲,正要开口责骂,却见谢封轩哈哈一笑,向身前的谢擎辉说道:“起来!倘若我当真打算降罪于你,今夜又岂会容你坐在这里?要知道谢家一门的存亡,并非只在我谢封轩这个垂暮之人的身上,而是在你们姐弟妹三人的身上;只要你们平平安安,谢家便能经久不衰。如今你能够权衡利弊,做出明哲保身之举,分明正合我意,我不怪你。”
听到这话,谢擎辉也不知道父亲是真的原谅了自己,还是故意在说反话,竟不敢站起身来。直到谢封轩再次唤他起来,谢擎辉才畏首畏尾地坐回椅子上,垂着头再不敢多说一句。谢贻香听到这一连串的事情,早已心乱如麻,当下她还想追问,却被谢封轩抬手阻止,继而转头向胡老说道:“胡老,该说的我已经说过,就连不该说的也已说过。事已至此,小女和竞月的这桩婚事,当年既然是由你我二人订下,那么今夜便由你我二人在此解除;从今往后,你们与我谢家便再无半点瓜葛。”
胡老此时也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本已将怀中那份婚约放在桌上,此时急忙一把抢回,死死攥在手里,斩钉截铁地说道:“大将军的对我们的恩德,就算小人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万一!眼下谢家倘若当真有难,小人和竞月这孩子绝不相弃,誓要与谢家同生共死!”谢封轩笑道:“胡老,你我都已是衰朽之身,可别因为一时的意气用事,赔上年轻人的大好前程。此番竞月若是能出任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一职,乃是天下人之幸,说什么也不能将这一职位拱手让给旁人;一旦被我谢家拖累,叫我谢封轩又该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说罢,他也从怀中摸出一叠文书,随手放在面前的桌上,正是他和胡老两人各自持有的另一份婚约。只听谢封轩正色说道:“我意已决,大家不必多言。小女谢贻香和先竞月先统办之间的婚约,今夜便就此作废。”
眼见谢封轩如此坚决的态度,先竞月沉思至今,终于郑重地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弃人于危难,非我先竞月所为。”谢封轩双眉一扬,也淡淡地说道:“陷人于危难,更非我谢封轩所为。”
两人这话一出,可谓是争锋相对、各不相让,顿时僵持在场。一旁的谢擎辉偷瞄了在场众人一眼,又忍不住说道:“竞月兄弟与和舍妹解除这桩婚事,其实并非弃人于危难,反倒是帮了谢家的大忙。”说着,他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吞吞吐吐地说道:”实不相瞒,当日贻香误以为赵王的军队是要南下偷袭金陵,以至夜闯军营,持刀挟持赵王。但事后赵王非但不予怪罪,反倒对我这个妹妹极为赞赏……这个……这个……要知道大姐当年本就是要嫁给赵王为妻,结果却被皇帝胡乱指派给了皇长子,令赵王一直深以为憾,后悔没能和我谢家结下这门亲事……所以赵王此番让留我在家中过年,其实……其实便是让我探探父亲的意思,看看有没有这个可能,能够……能够亲自前来提亲,迎娶贻香过门!”
说到这里,谢擎辉胆气渐壮,又向对面的先竞月说道:“只要竞月兄弟答应解除婚约,便能还舍妹一个自由之身;一旦谢家与赵王联姻,那谢家一门便先后出了两位王妃。凭借皇长子和赵王这两位皇子的身份地位,就算皇帝当真对父亲有什么不满,也该打消加害谢家的念头了。”
42 毁书
耳听谢擎辉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无疑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谢贻香固然是大惊失色,就连先竞月也是脸色大变。想不到驻守大同卫的赵王居然也看上了这位谢三小姐,还让她的二哥前来撮合此事。倘若谢贻香能够嫁给这位赵王,谢家一门和皇室便是亲上加亲,进一步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而且不同于那位徒有虚名的皇长子,这位赵王在漠北握有重兵,乃是世人所谓的“四王将兵”之一,他一旦成为谢家的女婿,即便是皇帝也要忌惮谢封轩三分,哪里还敢生出加害的念头?
想到这里,先竞月不由地反观自身。自己如今能够在亲军都尉府里担任统办一职,说到底全靠谢封轩这些年来的关照和提携,就算不久之后自己果真出任了副指挥使一职,也只是一个背景全无的空壳,对谢家眼下的困境没有丝毫帮助,又怎能和手握兵权的赵王相提并论?先竞月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当即深吸了一口气,伸手从胡老手里取过那纸婚约,轻轻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他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谢封轩已先一步向谢擎辉说道:“如今我谢封轩危在旦夕,所以不愿连累竞月,这是一码事;但是否便要因此依附于赵王,那又是另外一码事。且不说谢家与赵王的联姻是否就能保住我这条残命,你身为贻香的二哥,难道竟忍心将自己的亲妹妹嫁给一个流氓、一个混账?”
谢擎辉被父亲这话问得一愣,不禁回答道:“这……这个赵王乃是当今皇帝的皇子,非但身份尊贵,更深得军阵之道,其才干纵然及不上恒王……不对,及不上那个谋反的逆贼,也是一众皇子当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他亲自提出这门亲事,又怎会辱没了贻香?”
谢封轩只是冷冷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要说赵王这个小子,我之前倒是看走了眼。此番他率军南下,皆顾进退,当真是下了一步绝妙好棋。你这位小谢将军今后若是要跟随此人,那也由得你自行决定,但我谢封轩却绝不会将女儿许配此人。”
这话一出,谢擎辉只觉背心里冷汗直冒,虽是寒冬季节,也将自己的内衣浸得湿透,哪里还敢多说一句?对面的先竞月原本正要开口,却被谢封轩父子二人打断,眼见两人不再说话,他便伸手将桌子上的两份婚约叠放在一起,缓缓说道:“既然有赵王……”
谁知先竞月刚一开口,猛听“砰”的一声大响,直震得满桌碗筷到处乱晃,汤汁四下飞溅,却是谢贻香盛怒之下,狠狠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当下她将目光依次扫视在场四人,两只眼睛里就仿佛是要喷出火来,狠狠说道:“好!好极了!听你们这一席话,当真令人大开眼界!今夜想要解除这桩婚约的,一个是因为不肯在危难中拖累旁边,一个是因为想让谢家另外攀附高枝;而不肯解除这桩婚约的,一个是因为不肯弃人于危难之中,一个是因为要报答谢家的大恩大德。一个个满嘴义正言辞,说得冠冕堂皇,却把我谢贻香当成什么了?是你们圈养的牲口,还是你们交易的货物?”
说到这里,谢贻香愈发怒不可竭,继续质问道:“就如同你们当年替我定下这桩婚约,至始至终可曾询问过我的意思?为了自己的利弊得失,竟不惜拿我的婚姻大事当作筹码,要说当年的我年幼无知,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倒也罢了;但此时当着我的面,你们居然还想故伎重演,替我来安排自己终身大事,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这番话直说得在场众人默不作声,纷纷垂下头去。先竞月更是满脸尴尬,过了半响,才低声说道:“先竞月出身贫寒,原是不敢高攀谢家门第。倘若师妹并非……”这一次还是不等他将话说完,谢贻香已厉声说道:“难道在你眼里,你我之间的这桩婚事便只有高攀低攀,只有利弊得失?而你之所以不肯解除婚约,也仅仅只是不肯弃人于危难?若是如此,我嫁你作甚?我谢贻香还用不着旁人的施舍!”
这话一出,先竞月顿时哑口无言,一张脸更是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就连双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谢封轩急忙开口说道:“够了!婚姻大事,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这金陵城里,又有哪家子女的婚事不是由父母做主?就算你认为此举不妥,那也是错在我谢封轩一人身上,何必对你师兄你置气?”说罢,他顿了一顿,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笑道:“你这丫头倒是没变,还是那一副倔强的脾性。也罢,今夜为父便破例一次,由你自己来做决定。眼前这两份婚约是否继续作数、是否就此作罢,无论你做任何选择,为父都听你的。”
听到父亲这话,谢贻香反倒呆立当场,不知应当如何决断。话说事到如今,面对这纷乱如麻的局面,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嫁给自己的这位师兄,又或者说自己是否真心想要嫁给先竞月。因为自己和师兄之间的这门亲事,本就不是一纸纯粹的婚约,更谈不上什么两情相悦。当年父亲替自己订亲,固然是看重先竞月的人品才能,但更主要的原因则是有意提携先竞月这个后辈;如今谢家有难,父亲不想因为这纸婚约耽误先竞月的前程,所以便要解除。而先竞月和胡老之所以不肯答应,却仅仅是因为知恩图报,不肯弃人与危难,要和谢家一门同生共死。如此看来,这所谓的婚约岂非荒谬至极,甚至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而再看在场的父亲、二哥、师兄和胡老四人,此时全都望向自己,每个人神色不一,显是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期盼,顿时将谢贻香心中的怒火再次点燃。当下她便沉声说道:“我若真心要嫁先竞月为妻,纵然是天打雷劈,我也要嫁;我若不愿嫁给自己的这位师兄,纵然是天诛地灭,我也不嫁。我说得够明白了么?那便是我自己的婚姻大事,轮不到你们来替我做主,更用不着这一纸狗屁不通的婚约!”
说完这话,谢贻香便径直抓起桌上的两份婚书,双手奋力一撕,当场扯得粉碎。随后她抬手挥洒,这两份婚书便化作片片纸屑,兀自飞舞在整个厅堂之中。
43 告辞
眼见谢贻香做出如此举动,在场众人或喜或悲,皆尽沉默,良久没有言语。无论是谢封轩还是谢擎辉,无论是胡老还是先竞月,对这位谢三小姐的脾气都是再熟悉不过,想不到一转眼她已是二十岁年纪,居然还和小时候一般执拗,看来朝堂和江湖这两处污浊之地,到底没能将她彻底染透,也不知对这位谢三小姐而言,究竟是万幸还是不幸。
如今这两纸婚约既已被谢贻香当众扯烂,那么她和先竞月的这门亲事也便随之烟消云散,再也不复存在。先竞月沉默许久,终于从席位上站起身来,向主人席位的谢封轩一揖到底,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道:“承蒙谢大将军多年来的照顾,先竞月铭记于心,终身不敢相忘。此后谢家上下有任何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说罢,他也不等谢封轩答复,便转头向胡老说道:“今夜虽是除夕,但我宫中还有差事,只好先行告辞。”
胡老早已是沮丧气馁,听到先竞月这话,不禁微微一怔,他今夜分明已经告假,哪还有什么差事?胡老随即醒悟过来,知道这是先竞月的托词,既然他已决意要走,自己又何必留在此处?当下胡老也站起身来,向谢封轩作揖告别,却不料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应当怎样开口,两只眼睛倒是先模糊起来。
要知道胡老和谢封轩也算相识多年,深知这位谢大将军的为人,再加上两人都是历经过岁月之人,对于谢封轩此时的心境,胡老虽然人微言轻,却要比在场的这些个晚辈更能体会。这位谢大将军不惜在这除夕佳节作此决定,可见谢家一门的确已是大祸临头,甚至这一场祸事极有可能便要发生在今夜。所以眼下自己和谢大将军的这一告辞,说不定就是永别了。
只可惜事已至此,胡老不过是先竞月家里的一个仆人,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只得哽咽着和先竞月一并踏出厅堂,径直穿过漫天的风雪。一路上他忍不住频频回头,似乎已经预料到谢家一门今夜还会有什么不祥之事发生。而先竞月一直没能从玉门关的伤痛中解脱出来,再经历今夜所发生的一切,心痛之余,却是丝毫不觉、浑然不知,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大将军府邸。
如此一来,整间厅堂里便只剩下谢封轩、谢擎辉和谢贻香一家三人。目送胡老和先竞月二人消失在雪夜深处,谢贻香只觉心中若有所失,满腔怒火已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径直坐倒在椅子上,两滴眼泪已悄无声息地沿着睫毛滑落下来。谢封轩则是在席位上自斟自饮,一言不发。过了半响,谢擎辉见他们父女两人都不说话,便试探着说道:“贻香,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此事你并未做错。须知你我身为谢家子女,生来便肩负着谢家一门的兴衰,自然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子女。若是为了保全谢家一门,你我连性命都可以不顾,又何况是一桩婚事?”
说完这话,谢擎辉见在场两人都不搭理自己,于是又说道:“以父亲对皇帝的了解,他既已认定皇帝生出加害之心,想必不会有错。当此危机关头,谢家若能够得到赵王的援手,或许……”谁知他话还没说完,谢贻香已将自己面前的一碗梅干菜扣肉往谢擎辉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嘴里厉声喝道:“你怎不自己嫁给他,去当他的男宠?”
谢擎辉哪里料到自己的妹妹会突然翻脸,一时不慎,整碗梅干菜扣肉已尽数洒在他的脸上,满脸都是浓油赤酱,可谓是狼狈不堪。谢擎辉惊怒之下,顿时也是心头火起,怒道:“你这算什么意思?难道只是因为你的个人爱憎,便要置谢家一门的安危于不顾,置父亲的生死于不顾?你还有何颜面自称谢封轩谢大将军的女儿?”
听到这话,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到底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纵然能在生死关头毫不惧怕,但面对此时发自心底绝望,却也是毫无办法,只剩下抱头痛哭这一选择。要知道在她内心深处,一直以来都有两座伟岸的大山,一座是父亲谢封轩,另一座则是师兄先竞月,即便遇到天大的难题,只要有这两人在,自己定然可以逢凶化吉、转危为安。但如今的父亲已是自身难保,师兄又已绝望离去,自今往后,这天下虽大,真不知自己还能依靠于谁。
谢擎辉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既是生气,又是心疼。当下他还要继续责备谢贻香,却听谢封轩忽然问道:“倘若为父注定逃不过这一劫,你身为谢家独子,又在漠北统领兵马,将会怎样?”
听到这话,谢擎辉整个人顿时僵直当场,哪还有心思理会自己这个妹妹?他不由地张了张嘴,吞吞吐吐地说道:“孩儿……孩儿也不知道,所以……所以南宫将军此番上折子参奏父亲,孩儿虽然心中不愿,却也只能署上自己的名字,便是希望日后能够……能够仰仗南宫将军……”
谢封轩不等他把话说完,已是冷笑一声,说道:“我死之后,皇帝下一个要收拾的便是南宫誉,你还指望他能护着你?”谢擎辉整张脸已是抽搐起来,努力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说道:“不是还有……还有赵王……”
却听谢封轩已沉声说道:“平日里你故意以愚笨示人,深谙藏锋之道,实属难得;只可惜被你刻意隐藏起来的这一份锋芒,其实却是平平无奇,终究难成大器。今夜为父便最后教你一次,总共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第二句是:相比赵王,皇长子才是皇帝选中的皇位继承人,更是你大姐的夫君,你的姐夫。”
这番话直听得谢擎辉目瞪口呆,大颗大颗的汗珠已从额上浸出。他兀自沉思良久,终于说道:“是……父亲这两句教导,孩儿铭记于心,终生不敢相忘。”说罢,他才注意到父亲话语中这句“今夜为父便最后教你一次”,顿时幡然醒悟,一股惊恐随之从心底升起,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
44 英雄
当下谢擎辉急忙眨了眨眼睛,在脸上尽量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孩儿这便连夜收拾行装,明日一早离开金陵。只是……只是赵王提出的这门亲事……”谢封轩当即喝道:“我早已说过,此事休要再提!”说罢,他又冷哼一声,用目光直视这个自己唯一的儿子,意味深长地说道:“明日一早?晚了。”
话音落处,谢擎辉已是彻底愣在当场,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尊泥铸雕像,但眼中的泪水却再也藏不住了,终于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一时之间,厅堂外风雪不停,父子两人就这么相互对视,谁也不再多说一句。过了半响,谢擎辉猛一顿足,转身便向厅堂外走去。待到他踏入风雪交加的夜色当中个,又忍不住回过身来,径直跪倒在雪地里,向厅堂中的父亲遥遥磕了三个响头。眼见父亲并未说话,谢擎辉当即一抹眼泪,转身没入黑夜深处。
一旁埋头痛哭的谢贻香哪有心思去听他们父子两人这一番对话?此时眼见二哥说走就走,一股没来由的惊惶顿时从心底浮现,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急忙飞身追到厅堂门口,却见厅堂外的院落里只剩漫天飞雪,灯火光映照之处,哪里还有二哥的身影?她急忙回头望向在主人席位上就坐的父亲,眼里尽是藏不住的惊恐,谢封轩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记得你上一次在家里过年,还只有十四岁年纪,想不到今年你难得回来一次,这顿年夜饭却被为父弄成这般收场,的确有些对不住你。只可惜为父也是别无它法,若是所料不差,皇帝是不会容我平平安安地吃完这顿年夜饭。”
听到这话,谢贻香本已止住的泪水又重新涌现出来。逢此除夕佳节,在这顿一家团聚的年夜饭上,父亲不但替自己解除了与师兄之间的婚约,还将二哥当场赶走,可见形势之凶险,已经是近在咫尺、迫在眉睫。谢贻香虽然至今不敢相信皇帝当真会对父亲下手,但是事到如今,也已由不得她不信了。
当下谢贻香快步冲到父亲身旁,语无伦次地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大祸临头,那我们还不赶紧逃走?一旦离开这座金陵城,天下之大,难道还容不得我父女二人?若是你一定要替自己讨个说法,那我这便连夜闯进皇宫,找皇帝当面评论,看看我谢家一门是哪里对不起他,也让世人看清他这张忘恩负义的嘴脸!是了……是了!还有大姐!我这便去皇长子那里找大姐商量,让皇长子替你出面,打消皇帝的害人念头!”
谢封轩缓缓摇头,笑道:“我何必要逃?纵然能逃,又能逃去哪里?而你大姐如今贵为皇长子的王妃,将来极有可能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一旦她生出皇子,今后的皇位也会有……也会有我谢家的一半血脉,又何必为了我这条老命拉她下水?”说着,他又替自己斟满酒杯,笑道:“好了,今夜毕竟是除夕佳节,你便好好陪父亲喝上几杯酒。说什么大祸临头,要知世间本无祸事,所谓的祸事,不过是每个人的命罢了。而这便是我谢封轩的命。”
这话一出,谢贻香只觉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崩塌,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谢封轩便伸手将她楼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笑道:“其实在你们姐弟妹三人之中,为父最为宠爱的,始终还是你这个脾气倔强的三丫头;哪怕是你任性妄为,我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多加管束。如今你能有这般成就,无论才智还是武功,都已在你大姐和二哥之上,为父也甚是欣慰,再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只有一句话希望你能铭记在心,那便是不要记恨皇帝。若是换作我谢封轩坐在他的位置上,也未必能够比他做得更好。”
谢贻香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眼泪簌簌直下,喃喃问道:“为什么?我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谢封轩饮尽杯中的酒,苦笑道:“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要逞英雄,当然便要付出代价。”
谢贻香还是止不住的摇头,心中已是万念俱灰,只剩无穷无尽的黑暗。然而就在这片黑暗当中,她又隐隐看到一丝光明、一丝希望:倘若这一切都只是父亲的臆想,是他自作聪明猜错了皇帝的意思,那么今夜所发生的一切,便只是虚惊一场,所有事情都还来得及从头补救。只可惜她刚一生出这个念头,府里的管家已出现在了厅堂门口,低声说道:“启禀……启禀老爷,宫里来人了。”
谢封轩此时正要将斟满的酒杯送到嘴边,听到管家的禀告,握住酒杯的手臂顿时僵直在了半空中。过了好久,他才展颜一笑,说道:“快请!”管家也是暗叹一声,兀自领命而去,谢封轩便将酒杯放下,扶怀里的谢贻香站起身来,笑道:“够了,身为谢家子女,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且陪为父一同迎接宫里来的贵客,莫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此时谢贻香已是失魂落魄,脑海中一片茫然,听到父亲吩咐,她便用衣袖擦去眼泪,但两只眼睛依然是通红一片。当下父女两人并肩来到厅堂门口,准备迎接宫里派来的人。谁知过了半响,却并不见有人前来,两人又等了片刻,才终于发现就在这风雪漫天的夜色当中,分明有一个人影跪倒在厅堂外的院落里,用双膝挪动着自己的身子,朝厅堂这边缓缓行来。待到这个人影来得近了,却是个身着锦衣的宫中太监,自帽沿下露出苍白的双鬓,显是年纪已经不轻。谢封轩微一凝神,随即大笑道:“原来是徐公公大驾光临,谢某人有失远迎,失礼!失礼!话说你我乃是多年故交,当此除夕佳节,又何故如此见外?”
风雪中被谢封轩称作“徐公公”的太监此时已挪动到厅堂门前,听到谢封轩这话,当即叩拜在地,尖声说道:“老奴拜见谢大将军,恭祝大将军福寿安康。”说罢,他也不抬起头来,整个人就这么跪叩在雪地当中,任凭鹅毛般大小的雪花堆砌在他身上。
45 天恩
谢封轩见状,连忙招呼道:“快快请起,赶紧进屋喝杯热酒。”谁知那徐公公却是纹丝不动,趴在雪地里尖声说道:“恭喜谢大将军,皇帝派老奴前来传话,说谢大将军前些日子率领‘驭机营’将士剿灭一支潜入中原的异族大军,不但救挽救了整座金陵城,更是挽救了本朝的江山社稷。所以皇帝已命人在金陵城里置办了一处大宅子,以此赠予谢大将军,记念谢大将军之大功。与此同时,皇帝还御笔亲题一副对联,写道:‘破虏平蛮,功贯古今人第一;出将入相,才兼文武世无双。’也一并凿刻在了这处大宅门前。”
谢擎辉不禁微微皱眉,随即豁然开朗,朗声笑道:“谢某人已是垂暮之年,哪还用得着什么大宅?如今皇帝要赐一处大宅给我,其实却是赐给谢某人的几个子女,叫他们得以安居乐业,从而让谢家一门世代相传。难得皇帝这一片心意,谢封轩深感大恩。”
雪地里的徐公公连忙回答道:“正是。”说罢,他依然维持着叩首在地的动作,又说道:“除此之外,皇帝还说谢大将军不仅是本朝的第一功臣,更是他的‘布衣兄弟’,如今前朝异族已败,天下既定,以谢大将军的赫赫军功,也是时候册封王爵了。是以这几日皇帝都在召集礼部众臣,要替谢大将军商拟出一个封号,想必……想必用不了多久,朝廷便会有正式的旨意传下,要……要以晋封谢大将军为王爵。”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虽是尖锐刺耳,却也能听出他话语中的哽咽之声。
谢封轩却是哈哈一笑,说道:“正所谓‘无军功,不封王’,历朝历代即便是功盖寰宇的功臣名将,也大都只能在死后才被追封为王。想不到我谢某人竟能活着受此殊荣,当真是不枉此生了。烦请徐公公回禀皇帝,就说谢封轩叩谢天恩,一定不会令他失望。”
徐公公这回却是无言以对,只是微微发出低泣之声,整个身子都有些微微颤抖。谢封轩见他一直跪地不起,当即踏出厅堂,说道:“老徐,起来说话。”说着,他便要扶徐公公起来。谁知那徐公公却连忙往后爬开,口中哽咽道:“大将军不可!老奴……老奴今夜领下这桩差事,可谓是仁义尽失,已然愧对天下世人,甚至还会落下遗臭万年的骂名。哪里……哪里还有颜面再见谢大将军?”
谢封轩不禁笑道:“老徐,你我并非泛泛之交,今夜能由你亲自送我一程,也是皇帝的恩赐,成全你我之间的这一番交情,谢某人感激不尽。况且我膝下还有三个不成材的子女,今后免不得要你费神照看,你又何必与我客气?”
听到这话,徐公公才终于从地上抬起头来,一张脸上已是老泪纵横,说道:“老奴连谢大将军都无力保全,又何况是保全谢家的子女?但是有谢大将军这一句托付,倘若真有那么一天,老奴就算赔上这条残命,也会全力庇护谢家后人。”谢封轩笑道:“得你老徐的承诺,谢某人也可以瞑目了。既然今夜你有皇命在身,我也不便多留,你赶紧收拾收拾自己,若是这副模样回去复命,只怕皇帝又该多心了。”
徐公公不禁一愣,连忙擦干眼泪,也不顾谢封轩的阻止,又向他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这才说道:“老奴告辞,但愿……但愿……”然而在这两个“但愿”后面,他却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当下便徐公公挪动双膝,在雪地里跪着倒退出去,谁知才刚刚退开几步,他忽然再一次叩拜在地,凄然说道:“老奴一时失态,还请谢大将军见谅……老奴此番前来,另外还有一件事,那便是……那便是皇帝说今夜乃是除夕佳节,谢大将军难得一家团聚,所以……所以当场便将自己席间的一道菜赐予谢大将军,令老奴亲自替他送来……。”
说到这里,徐公公便朝身后尖声大喝,立刻便有一个小太监从远处急匆匆地小跑过来,即将怀中一个朱红色的圆形食盒放在谢封轩面前的雪地上,然后也跪倒在地,向谢封轩不停磕头。谢封轩顿时冷笑一声,摇头说道:“说什‘破虏平蛮,功贯古今人第一;出将入相,才兼文武世无双。’想不到这么年的出生入死,皇帝到底还是小觑了我谢封轩;既然话已带到,该怎么办我自然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举?“
跪倒在地的徐公公已是泣不成声,听到谢封轩这话,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也深知已是多说无益,终于只能长叹一声,招呼起身旁的小太监,就这么一路膝行退下,在风雪中离开这座大将军府邸。待到他二人消失在夜色当中,谢封轩也不由地长叹一声,弯腰将雪地上那个食盒拎了起来,笑道:“记得当年我和皇帝初识,便是因为他从异族员外的家里偷来一头耕牛,在野地里杀牛煮肉,请我们几个吃饭。那个时候大家都是一穷二白之身,平日里连饱饭也吃不上一顿,哪见过牛肉这等稀罕东西?险些没把自己吃得撑死。却不知三十多年后的今夜,他请我吃的这最后一顿饭,又会是什么稀罕东西。”
话音落处,头顶上方的夜空已是忽然一亮,传来一声惊雷也似的巨响,却是一朵朱红色的烟花当空炸响,绽放出耀眼的光辉。紧接着便有第二朵、第三朵乃至无数朵烟花相继升起,发出雷鸣般的轰响之声,挥洒出五颜六色的火光,照得整座金陵城一片通明,亮如白日。而今夜原本的这一场风雪,此时伴随着烟火声起、烟火光照,漫天的风雪顿时已被这一幕盛况夺去风采,黯然失色。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子时,不但意味着这一整天的结束,也意味着这一整年的过去;从此刻起,便已是全新的一年。而今西北虽有强敌压境,东南又有恒王作乱,但对百姓们而言,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日子还得照旧过下去。所以除夕的子时一到,便依照传承千年的习俗,纷纷燃放起了烟花爆竹,祝愿来年的自己能够红红火火、吉祥如意。
而随着迎接新年的烟火炸响,整片夜空已是流光溢彩,谢贻香整个人仿佛是蓦然惊醒过来,终于想起眼前正在发生的事。眼见雪地中的父亲拎着皇帝御赐的朱红色食盒,她顿时暴跳如雷,径直冲出厅堂,从父亲手里夺过这个食盒,使尽浑身力气朝地上狠狠砸落。
但听“啪”的一声重响,木制的食盒当场碎成数快,里面盛装的菜肴也随之滚落在雪地当上。再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八宝蒸鹅,通体涂抹着一层厚厚的甜酱,鹅腹中则是塞满了各式瓜果,兀自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本案(下)完】
01 祭秦淮将军辞世
大年初一,乌雪纷飞,竟是江南难得一见的雪景,替整座金陵皇城扮上一身银妆。却不料就在这一日,本朝开国元勋、朝中仅有的一品武将谢封轩谢大将军突然顽疾发作,暴毙家中,举国震惊。
依照府上管家谢长达所言,谢大将军早在十多年前的漠北便已身染风寒,久病难愈。由于除夕夜子女团聚,一时贪杯好嘴,终于引发了身上的病症;是夜一觉睡去,便再也没能醒来。由于谢家唯一的儿子谢擎辉当夜有事外出,家中便只有谢家三小姐谢贻香一人,亲眼目睹了父亲病终,当场哭得晕死过去。
皇帝听闻此事,也是悲伤万分,遂令举国发丧,祭奠谢大将军的英魂。皇帝自己更是亲自前往大将军府祭奠,其间抚棺而泣,哀声不绝,并且当场颁下圣旨,将谢封轩列为本朝的开国第一功臣,位居已故的青田先生、毕无宗等人之上,并追封他为“钟山王”,厚葬于城外紫金山阴,御制神道碑文。其规格之高,可谓前所未有、史无前例。
然而皇帝虽然亲临吊丧,前往大将军府祭拜的朝臣却是屈指可数,基本都是派府里的管家或者家丁前来吊丧慰问。只有几个和谢家沾亲带故的朝臣是亲自前来,却也只是简单劝慰一番,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便匆匆告辞离去。就连谢家的长女谢洵芳、当今皇长子的王妃,也只是随皇长子前来上了三炷香,当众安抚独自守灵的谢贻香几句,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从头到尾都是持皇长子王妃的君臣之礼,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哪想得到这位皇长子王妃竟是谢封轩的亲生女儿,
除此之外,便只有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先竞月在深夜里来过一次,独自到谢封轩的灵前上了三炷香,又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眼见双眼红肿的谢贻香跪在一旁还礼,他本欲出言安慰几句,最后终于没能说出口来,只得长叹一声,黯然离去。
而在金陵城的市井巷陌间,对于谢大将军的突然暴毙,更是闹得沸沸扬扬。不过数日之内,便有各种谣言传出,说是皇帝忌惮谢封轩功高震主,早有杀他之心,明知谢封轩身染风寒,吃不得水里的东西,所以便在除夕夜装模作样地御赐一只蒸鹅,故意要将谢封轩毒死。又有人说谢封轩前番率领“驭机营”将士大破敌军,令“驭机营”将士死伤惨重,当中便有皇帝的私生子在内,所以便在除夕当夜派出亲军都尉府的第一高手先竞月,亲自前往大将军府,和谢封轩假装切磋武艺,在暗中狠下毒手,终于令谢封轩身受暗伤,惹得旧疾发作。
似此类谣言,一时间可谓是数不胜数,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就仿佛亲眼见到一般。但无论哪一种说法,归根结底,都认定谢大将军之死绝非意外,定是被人谋害致死,而凶手正是当今皇帝本人。至于除夕夜到大年初一这场罕见的江南大雪,更是上天开眼,降下飞雪替谢大将军鸣冤。
听到民间传出的这些谣言,朝廷上下顿时乱作一团,急忙派出禁军全城搜捕,只说是有江浙恒王叛军的奸细混进金陵城里,故意妖言惑众、扰乱民心,所以要将造谣者缉拿归案,杀一儆百。待到大年初四,皇帝更是朝令夕改,收回举国发丧的旨意,严禁任何人私自祭奠谢封轩;一经核实,便以谋反罪论,当场诛杀。
如此一来,再也没有人敢在明面上祭奠这位“驱除鞑奴、还我汉人河山”的谢大将军,整个金陵城就仿佛是笼罩在了一片阴云之中,令人憋屈难受,几欲发狂。待到大年初七,谢封轩的遗体头七下葬,紫金山阴更是一片冷清,只有谢家三小姐谢贻香和府里的管家到场,一代名将,就此长埋黄土,烟消云散。
却不料就在谢封轩下葬的这一天夜里,贯穿金陵城南北的整条秦淮河上,忽然出现了铺天盖地的河灯,少说也有数万盏之多,纷纷写着“英灵长存”、“永垂不朽”之类的话语,更有不少写着“沉冤带血”、“千古奇冤”等大逆不道之言,几乎令河上的航运彻底瘫痪。却是秦淮河沿岸的烟花巷陌间,说谢大将军在金陵城的这些年月,最是喜欢光顾风月场所,对他们极是照顾,所以便在谢封轩下葬的今夜,私自放出河灯以作祭奠。不少歌姬舞伎更是临河而泣,将整坛美酒尽数倾倒于秦淮河中,令整条秦淮河酒香四溢,轰动全城。
朝廷听闻此事,急忙派出应天府衙门的两百多名巡街公差连夜打捞,一直弄到第二天中午,才勉强将整条秦淮河清理干净。与此同时,朝廷又派禁军将秦淮河畔的一众风月场所尽数查封,令秦淮河畔流传千百年的风流就此断送。世人听闻此事,纷纷骂道:“可怜朝中衣冠辈,不及坊间风尘女。”更有好事之人以此调侃,说谢封轩“生可荡平前朝异族,死能葬送秦淮秋娘”,正是“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经此一事,谢大将军之死才算终于过去,整座金陵城也渐渐平静下来,就像历朝历代的王侯将相,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位谢大将军也终将被世人遗忘。
话说谢封轩膝下的三个子女,除了贵为皇长子王妃的谢洵芳之外,唯一的独子谢擎辉自从除夕当夜外出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过,就连父亲的葬礼也不曾现身,更不曾回漠北军中复命。而谢封轩最小的三女儿谢贻香,在家里亲眼目睹父亲身亡,又替父亲戴孝守灵,到最后入土为安,历经这一连串的事,可谓是备受打击,终日里更是以泪洗面,闭门不出。
然而这位谢三小姐在金陵刑捕房里还担任着捕头一职,待到谢封轩下葬之后,刑捕房总捕头司徒明杰也曾派人前来探访,还亲自来过一次,不料却吃了一个闭门羹,没能见到谢贻香的面。这司徒明杰本就是个八面玲珑之人,心知谢贻香身份特殊,谢家一门又发生了这等大变,当下也不敢多做打扰,更没有替谢贻香安排差事。
而谢贻香的师兄先竞月后面也来过两次,虽然见着谢贻香的面,但见她一副魂不守舍、面如死灰的模样,先竞月和她之间的婚约如今已不复存在,也只能暗自叹息,黯然而去。临行前又叮嘱府里的管家好生照料,有事只管来亲军都尉府找他。
02 鉴霸主在外而安
如此转眼间便是三个多月过去,皇帝在除夕之夜赐给谢封轩的大宅也已兑现,便下旨让谢家一门搬到新家居住。由于谢家新一任主人谢擎辉至今下落不明,府里的管家也不敢违抗圣命,连忙吩咐下人清点家用,将举家上下搬了过去。谢贻香却说什么也不搬去新宅,终日将自己关在老宅房中,管家劝她不住,只得留了几个下人照顾她平日里的起居,自己则搬去新宅打理,随时迎接谢擎辉的归来。
谢贻香本就不愿见人,如此一来,倒也落得个清净。话说这一日正午,老宅看门的下人忽然来叩谢贻香的房门,说有刑捕房里的客人来访,点名要见谢贻香。而看门的下人知道谢贻香不肯见客,当场便已回绝过了,但来人却拿出一封信函,坚持叫他送来给谢三小姐过目,说待到谢贻香看过之后,自然便会出来相见。
谢贻香经过这三个多月的沉寂,心中的悲痛仍旧丝毫不减,终日里只是神不守舍、惶惶度日,几乎沦为一个废人。如今她正在房间里发呆,听到门外下人的禀告,不禁微感惊讶。记得当日司徒明杰前来探望时,曾和府里的管家说过,除非是自己亲自回刑捕房里报道,否则刑捕房绝不会分派任何差事,让自己可以好生歇息。既然已有刑捕房总捕头放下的这一番话,此时又怎会有刑捕房的人来找自己?
下人见房中里谢贻香许久没有动静,倒也习以为常,当即打了声招呼,自行推门而入。谢贻香这才看到下人手中那封所谓的“信函”,其实却是一个极大的信封,里面装着厚厚的文书,看质地和规格,正是刑捕房里的案件卷宗;显而易见,刑捕房的人此番前来,竟是要给自己安排差事,所以才会把案件的卷宗送来。下人见谢贻香不置可否,只得将这份卷宗放在她身旁的几案上,说道:“客人已在前厅相候,说今日若是见不到三小姐,便要一直等下去,多久都没关系。”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冷笑一声。要知道当夜皇帝叫那徐公公给父亲送来一只蒸鹅,虽然父亲“吃不得水里东西”的忌口本是无稽之谈,而且最后也并未吃下那只蒸鹅,但皇帝的用意却是再明白不过,分明是要取父亲的性命。就好比魏晋时的魏王曹操,便曾将一个空的食盒赐予手下谋士荀彧,寓意荀彧终将“无汉禄可食”,逼得荀彧服毒自尽。所以无论父亲最后是因为在漠北感染的风寒发作而亡,还是与“尸军”交战时所受的重伤不治,甚至是在私底下服毒自尽,罪魁祸首都是皇帝本人,是皇帝亲手谋害了自己的父亲。
既然是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廷,难道自己还要为之卖命,替金陵刑捕房查什么案子?谢贻香早有打算要辞去刑捕房的捕头一职,只是一直没有心思理会。眼见刑捕房送来的这份卷宗就在身旁,她当即取在手中,便要当场将其撕毁。
然而她心中虽是这般打算,事到临头,毕竟还是下不去手,终于将这封卷宗拆了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一桩什么样的案子。只见信封里是一叠厚厚的公文,约莫有三四十页之多,在卷首写着“人厨案”三个大字,归类则是“地”字甲等。她不禁心中好奇,若说“人屠”二字是形容一个凶手冷酷无情,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屠夫,那么这“人厨”二字,难道是说这个凶手不但杀人,而且还用死者的尸体来做烹饪食材,行出吃人肉、喝人血这类丧心病狂之举?
原来刑捕房在查案之时,通常会给凶手取个诨名,就好比当年的“雨夜人屠”,又或者“撕脸魔”。除此之外,刑捕房每立下一件案子,还会将其进行归类,分为“天”、“地”、“玄”、“黄”四类。其中“天”字类是和朝局有关的政治要案,不提也罢,紧接着便要数“地”字类的杀人重案。而眼下这个所谓的“人厨案”被归类到“地”字甲等,无疑属于一等一的重案。
当下谢贻香忍不住将整个卷宗粗略看了一遍,顿时只觉头皮发麻。正如她方才的猜想,这个凶手果然是烹食人肉的凶徒,在六年间连环犯下三起案子。虽然前后只有九个人丧命,但其作所为,简直是人神共愤,令人思之欲呕。谢贻香不禁心道:“如此恶心的一桩案子,为何要将卷宗送来给我?难道堂堂金陵刑捕房里,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捕头来办此案?”想到这里,就在卷宗的末页,忽然有一张小纸条掉了出来,展开来看,上面却只写着十二个字,乃是“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
看到纸条上的这两行字,谢贻香顿时心中一震。这句话本是出自太史公的《史记》,说春秋时的重耳和申生两兄弟皆为晋献公之子,后来晋献公纳狄女为夫人,新生一子,这位狄夫人便处心积虑地想要害死他们兄弟二人,好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王位。重耳得知狄夫人的图谋后,便带着几个随从逃离晋国,一路周游列国,终于借秦国之力回晋国继位,成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而申生明知狄夫人有意加害,却要固守孝道不肯离开故土,最终被狄夫人的谗言加害,落得个自刎身亡的下场。
记得除夕当夜父亲叮嘱二哥谢擎辉的时,也曾说过同样的一句话,谢贻香当时没听明白,但事后想来,早已听懂了父亲的意思。要知道皇帝既已谋害父亲,说是他斩草除根也好,说是他自觉理亏也好,自然也会对自己和二哥心存顾忌,极有可能生出杀心,尤其是在漠北领军的二哥。所以父亲才会让二哥连夜逃离,外出躲避此劫,便是源自这个道理。
而此时的谢贻香虽然还没从悲痛中缓过神来,但心智依然健在,见到卷宗里夹带的这张纸条,顿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乃是让自己借着查办这桩“人厨案”远离金陵这个是非之地。想到这里,她已隐隐猜到今日前来拜访的刑捕房客人是谁,当即拿着这份卷宗起身出屋,亲自到前厅接待。只见前厅里果然是一个身穿公服的中年女捕头,正是去年在蜀地峨眉山上认识的那位岳颖秋岳大姐,如今也在金陵刑捕房里担任捕头一职。
03 号人厨丧心病狂
岳大姐见谢贻香终于现身,急忙起身招呼,劝她节哀顺变。谢贻香却无心与她攀谈,当即问道开门见山地问道:“为什么帮我?”
岳大姐微微一愣,随即说道:“妹妹说笑了,我只是秉公办理而已。要知道这桩‘人厨案’至今已有六年之久,刑捕房却一直没能抓获真凶。如今这个凶手再次现身,在绍兴城外犯下第三起案子,思来想去,刑捕房里只怕无人能够侦破此案,也没人愿意接办此案,于是我便想到了妹妹你。要知道当日峨眉山一案,妹妹的本事我可是看在眼里,就连北平的商神捕也对你夸赞有加。你若是愿意接办此案,自是再好不过。”
说罢,她见谢贻香沉默不语,又劝道:“正所谓君子不居险地,以如今的局面来看,妹妹暂时离开金陵,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况且借此机会,也可以散一散心,说不定还能化解些心中的郁结。毕竟往后还有数十年岁月,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对此司徒总捕头也是极力赞成,让我全权决断此案的分派。”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眉头微皱,冷冷说道:“看来你和司徒明杰的关系倒是不错。”岳大姐顿时面露尴尬,随即笑道:“谢三小姐许久没去刑捕房,自是毫不知情。实不相瞒,下个月的初一,司徒总捕头便要娶我过门,做他的第六房姨太,刑捕房上下都已收到我们的喜帖;因为知道妹妹家里有事,所以也不敢以此叨扰。若非如此,这桩‘人厨案’我非得亲自前往侦办不可。你也知道,我这人生平也没什么其它爱好,就喜欢侦破奇案。”
听到这话,谢贻香顿时一愣,不禁抬眼打量眼前这位岳大姐。要说这位岳大姐年轻的时候,倒也算是个标致的女子,但如今毕竟年岁已大,再加上体态也有些发福,真不知“名捕名剑”司徒明杰怎会娶她过门。岳大姐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当即笑道:“我一个外地女子,在这金陵城里举目无亲,又能仰仗于谁?能够嫁给刑捕房总捕头为妾,办起案来自然容易不少。而对司徒总捕头来说,在娶我过门之后,他便能放心大胆地将案子交由我办,再不必担心我这么一个女捕头抢了他风头。总而言之,大家都是各取所需罢了,否则在这把年纪还要成亲嫁人,岂不是让旁人白看了笑话?”
谢贻香本就心中悲痛,听到岳大姐这一席话,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当下她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自己若是继续留在金陵,且不说迟早还要和朝廷、和皇帝打交道,单说几次三番前来探视自己先竞月,因为自己当夜的一时冲动,将两人订下的婚约当场撕毁,往后真不知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这位师兄。况且谢家一门如今已是墙倒众人推,难得这位岳大姐还挂念着自己当日的举荐之恩,借查案为名让自己远离金陵,可谓是投桃报李。谢贻香便也不再犹豫,答应道:“好,我明日便去绍兴侦办此案。”
岳大姐见她答应下来,也甚是欣喜。她本就是吸食旱烟之人,憋到现在已是分外难受,当即便点燃一锅旱烟,从谢贻香手里取回卷宗,向她详细讲诉此案的细节。
话说这“人厨”一案,最早发生在六年前凤阳府的濠州,在当时可谓是震惊一时。死者共有三人,乃是一个朱姓员外家里的一家三口,除了四十来岁的朱员外夫妻两人,还有他们年仅七岁的女儿。这朱员外的家境一向颇为殷实,当时恰逢中秋前后,家中仆人悉数回家团圆,只剩朱员外夫妇带着女儿留在家里。谁知待到仆人们重回朱员外家中,竟发现主人一家三口皆尽惨死,而凶手在杀人后留下的案发现场,更是惨不忍睹,甚至可谓是人间炼狱,当场便将几个仆人吓得屁滚尿流。
原来凶手在杀人之前,竟然用菜刀剖开朱员外夫妇的胸膛,将心脏活活挖了出来,再用水洗净切片,佐以葱姜蒜椒爆炒成一盘心片,合计吃掉了一大半。不仅如此,朱员外夫妇手臂上、大腿上的精肉,也被凶手用菜刀尽数剔下,似乎曾抹上食盐,在灶台前用火烘干成了咸肉,却并未留在现场,多半是被凶手随身带走。而朱员外那个年仅七岁的女儿,死状更是惨烈,居然被凶手用菜刀剁成大大小小的数十块,一股脑放在大锅里炖煮得稀烂,然后蘸着香油和豆油调制成的酱料吃掉一小半,在灶台前吐了满地的人骨。
据说绿林里的土匪强盗便有吃人肉的习惯,往往将过路的商客烹煮而食,但也仅仅只是传闻罢了,又或者是吓唬小孩子的故事,谁也不曾亲眼见到。而当时目睹朱员外家里的这桩惨案,整个濠州都是惊恐万分,争相传说凶手是山里吃人的妖怪,闹得人心惶惶。由于濠州一地的情况特殊,刑捕房立刻派人前去侦办,负责的捕头恰好便是当年随庄浩明、谢贻香等人一同前往岳阳城的“超山越海”程撼天,结果却并未查出一个所以然来。
当时依照凶手将朱员外一家三口烹食之举,程撼天曾有推断,认为此案极有可能是一次仇杀。因为案子发生在濠州城里,若是绿林里的土匪强盗所为,定会造成不小的动静,况且朱员外家里的财物从表面上来看,几乎没有任何遗失,可见凶手并非劫财,不像土匪强盗所为。而凶手之所以要烹食朱员外一家三口,极有可能是和他们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然而往这一方向细察下来,这个朱员外平日里乐善好施,根本就没有什么仇家,就算是生意场上的几个竞争对手,在案发当时也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查到最后,当中唯一的疑点便是朱员外的妻子因为身体原因,年过四十岁也没能诞下子嗣,所以他们的女儿其实是从别处领养而来。于是程撼天便有一个猜测,也不知朱员外夫妇当年在领养这个女儿的时候,是否发生过什么别的故事,以至数年之后的中秋佳节,女儿的亲生父母前来问罪,一怒之下,居然连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并杀死,然后烹而食之。
只可惜朱员外领养女儿一事毕竟太过久远,根本无从查起,自然也没能证实程撼天这一猜想,终于令此案不了了之。而关于此案详情,已尽数记录在了岳大姐交给谢贻香的这份卷宗上,一直留存至今。当时刑捕房以为朱员外一家三口之死虽是惨绝人寰,也只是一桩偶然的仇杀命案罢了,却不料四年之后,也便是如今的两年前,在金陵东面的镇江一地,又发生了一起类似命案,也是一家三口惨遭杀害,尸体被凶手烹而食之。刑捕房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原来竟是撞见了一桩连环杀人案,于是便有了“人厨”这个名号。
04 烹女童连环灭门
话说两年前发生在镇江的案子,和六年前濠州朱员外一家的惨案大同小异,死者也是一家三口,男主人姓刘,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一张嘴能说会道,在长江码头做小生意糊口;而妻子却只有二十出头,长得颇具姿色,引得附近的泼皮无赖争相垂涎。和朱员外一样,这对夫妻的膝下也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女童,极是招人喜爱。由于码头上的熟人接连七八日不见者刘姓男子前去摆摊,不禁好奇心起,便去他家里询问,这才发现一家三口已经惨死家中,场面甚是恐怖。
据说当时屋里的情形和濠州的朱员外一样,刘姓男子夫妻两人的心脏也被凶手被活活挖出,爆炒成了一盘心片吃尽,同时还剔除掉四肢上的精肉,也不知是当场吃完还是悉数带走。而家中那个五六岁的女童,则是被剁碎炖煮,吃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一地的人骨。当时刑捕房也曾派出捕头亲临查办,却还是没能找出凶手,而四下的邻居都说这个刘姓男子家里是老夫少妻,多半是他妻子招蜂引蝶,胡乱勾当上了什么歹人,这才惹得一家三口惨遭灭门。但是顺着这个方向细察下去,最后依然是空手而归。
但是发生在镇江的这桩杀人吃人案,显然与六年前濠州城朱员外一家被害是同一个凶手所谓,最起码也有极大的关联,于是刑捕房便将此案定性为连环凶杀案。由于当时去镇江侦办此案的刑捕房捕头身上,同时还肩负着另一桩重案要查,眼见此案毫无进展,他便赶去鲁地的泰山处理另一桩案子,却不慎命丧于歹人之手。所以关于这个“人厨”在镇江犯下的第二桩案子,刑捕房归档的卷宗里至今没有详细记载,只留下这么一点简单的信息。
幸好此案的凶手并非频繁作案,所以虽然一直没能将真凶缉捕归案,刑捕房当时的总捕头庄浩明也并未将此案放在心上。直到今年的五天前,这个已经沉寂了两年的吃人狂魔,又在江浙绍兴城东面一处名为“银山村”的村子里再次犯案,将村中李屠夫一家三口悉数杀死,用同样的手法烹而食之。想来是因为村里的邻居发现及时,以至凶手匆忙离开,只来得及吃掉李屠夫夫妻两人的心脏,四肢的精肉则是完好无损;而他们那个六岁大小的女儿被切碎丢进锅中炖煮,也还没能炖得熟透。
由于这第三起案子刚发生于五天之前,此时岳大姐手里只有绍兴府衙送来的简单呈报,便一并写进了卷宗里面,也不知晓此案当中的详情,只能留给谢贻香亲自前往绍兴查办。待到岳大姐简单讲完“人厨”犯下的这三起命案,眼见谢贻香默不作声,她便询问谢贻香的看法。谢贻香却只是缓缓摇头,反问道:“你怎么看?”岳大姐也不藏私,当下又将自己对此案的看法全盘托出。
依照岳大姐对这桩“人厨案”的分析,总的来说不外乎两点,其一便是凶手作案的频率。正如当日她负责峨眉山上的游人失踪一案,由于“止尘庵”的尼姑专挑外地来的孤身游客下手,近百年间虽是杀人无数,但真正上报到官府的却只有寥寥数起,从而令此案一直没能引起当地官府的重视。同样的道理,这桩“人厨案”只怕也是如此。
根据卷宗里记载的这三起案子,可见凶手在烹食死者的尸体后,进食量存有明显的区别。六年前凤阳府濠州的第一起命案,死者一家三口的尸体并未被凶手全部吃尽,一盘人心只吃掉大半,用女童炖煮的肉汤也只吃了一小半,死者夫妻四肢上的精肉则是被腌制带走,想来是因为仆人们中秋各自回家团聚,稍后便会赶回死者家中,所以留给凶手烹食的时间并不算多。
对于这一推测,发生在镇江的第二起案子便能证实,凶手分明是将爆炒的人心、用女童炖煮的肉汤吃得干干净净,夫妻两人四肢上的精肉更是被尽数剔下,也不知是当场吃完还是腌制带走。这却是因为镇江的刘姓死者只是个码头摆摊的生意人,直到码头上的熟人好些日子没见他出来摆摊,这才起了疑心,终于发现死者家中的惨况。由此可见在时间允许的前提下,凶手是会将死者的尸身烹食吃尽。
至于五日前发生在绍兴城东面“银山村”的第三起案子,更是因为村里的邻居发现及时,从而令凶手仓促离开,所以只来得及吃掉了李屠夫夫妻两人的心脏,就连用女童尸身熬煮的肉汤也没来及炖熟,竟是一口未吃。
鉴于以上分析,可见记录在案的这三起“人厨案”,其实都是由于有人及时报案,这才能让官府发现凶手留下的现场,就连第二起发生在镇江的案子也是如此。假设还有被“人厨”谋害的其他死者,却并未被人及时发现,从而留给凶手足够多的时间,那么凶手是否能够做到将案发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丝毫线索,从而伪装成一桩普通的失踪案,又或是根本没人前来报案?所以这桩“人厨案”虽然六年里仅仅只有三起记录在案,却并不意味着凶手只犯过三次案,极有可能存在更多类似的凶杀案。
除此之外,岳大姐分析出的第二个要点,便是凶手作案的动机。因为是连环凶杀案,基本可以排除仇杀或者谋财的可能,倘若从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表象来看,凶手连续三次犯案,很有可能仅仅是要烹食人肉。而在凶手烹食的过程当中,其实存在选择的先后,优先烹食的是夫妻两人的心脏,其次是用女童熬煮的肉汤,最后才是夫妻两人四肢上的精肉。
要知道人心易得,女童难寻,若只是为了一盘爆炒人心,世上所有人都会成为凶手的残害目标,又何必只挑三口之家下手?而且在这三起案子里,从濠州的朱员外,到镇江的刘姓男子,再到绍兴的李屠夫,三户人家的身份地位可谓是天差地别,相互间更不存在什么联系;唯一的共同点便只有三户人家都是三口之家,都是夫妻两人带着一个五到七岁的女童。
由此不难得出结论,这个“人厨”的下手目标,便是家里有五到七岁女童的三口之家,极有可能是为了烹食女童而痛下杀手。所以对凶手而言,用女童尸身熬煮的那锅肉汤才是重点。若要着手调查此案,突破口便是寻找有烹食女童癖好之人,同时密切留意家里有五到七岁女童的人家。
05 辞金陵镇江疑云
听完岳大姐的分析,谢贻香也不置可否,只是叫她将卷宗留下,并且替自己准备前往绍兴府衙门的公文。既然这位谢三小姐已经答应接办此案,岳大姐当下也不再多言,就此告辞离去。由于记录在案的这桩“人厨案”已有六年之久,凶手若是还有下一次犯案,极有可能是在两年甚至更久之后,所以岳大姐也并未和谢贻香约定破案期限,只是叫她随机应变、自行决断,如此也好令她远离金陵,在外面多待一天是一天。
要知道天底下的所有父母,终将先于子女离世,正如岳大姐所言,往后毕竟还有几十年要过,自己迟早也要接受并且放下父亲之死。谢贻香既已接下此案,当下只得收拾心情,将父亲之死深埋心底,将全部心思转移到案子上面,连夜整理好行装。但这几个月里她不曾踏出家门半步,如今终于要离开这座将军府老宅,整个人依然有些浑浑噩噩,提不起精神。她也不愿去向师兄先竞月告别,只是知会了老宅里的看门下人一声,说自己要外出几日,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待到刑捕房里的人替她送来前往绍兴侦办这桩“人厨案”的公文,谢贻香便起身出发,一人一骑离开了这座令自己悲恸欲绝的金陵城,一路往东面的镇江而去。原以为有了这么一桩案子查办,多少能让自己阴郁的心情稍作舒缓,同时也能暂时避开金陵朝堂间的是非。却不料她这一去,反而陷入一场更为恐怖的“盛宴”之中,从而将自己置身于这一场天下纷争的风口浪尖处。
话说镇江离金陵不过一百五十里路途,谢贻香上午离开金陵,沿长江策马东行,傍晚之前便已抵达镇江。由于“人厨”犯下的第二起案子便在镇江,卷宗里的记载也不详尽,所以谢贻香左右也是顺路,便决定先行去往两年前遇害的刘姓男子家中查访。她不愿惊动当地衙门,便在街边随便吃了碗面条,却是镇江有名的“锅盖面”,乃是在煮面之时,将木制的锅盖一并浸泡在面汤里熬煮,令煮出来的面条别有一番滋味。只可惜她本就心情沉闷,又哪有心思细细品味?
随后她依照卷宗上的记载,终于在日暮时分来到两年前遇害的刘姓人家,却是在码头附近的一排破旧房舍。由于当时发生的这一桩命案太过恐怖,在刘姓男子一家三口惨死之后,所居住的房子也便成了当地人口中的“凶宅”,一直没人敢来接手,所以荒弃至今。而周围的邻居也不敢继续居住于此,相继搬离了此地,如今只剩下两户孤寡老人。
经过询问,谢贻香找到刘姓男子一家的当年所住的房屋,当即推门而入。只见屋中蛛网四结,灰尘遍布,一股湿臭味更是扑鼻而来,显是太久没人来过,被长江边上的湿气一染,屋里的许多东西早已生霉。虽然此处便是当年的案发现场,但毕竟时隔两年,又被镇江衙门里的公差和刑捕房的捕头仔细搜查盘点过,谢贻香在房中粗略查看一遍,一时也没能发现什么端倪。再看到厨房里的一口大锅生满厚厚一层黑霉,有不少虫蚁穿行其间,回想起凶手当时便是在此处将一家三口尽数烹食,谢贻香只觉胃中一阵酸水翻腾,不禁心有余悸。
随后谢贻香又将房中的衣柜打开,里面还存放着不少残破的衣物,有不少是那刘姓男子夫妻两人的,形貌甚是朴素,倒是符合那刘姓男子在码头摆摊做小生意的身份。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是他们那个五六岁女儿的衣衫,如今虽已霉烂得不成模样,但也能看得出材质姣好,远比夫妻二人的衣衫要精贵得过,可见这夫妻两人对自己这个女儿甚是疼爱。
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试问天下间所有的父母,又有哪个不疼爱自己的女儿?想到这里,顿时勾起了心中的伤痛,对这个“人厨”之举更是深恶痛绝。记得当日在峨眉山上,北平神捕商不弃曾和自己讲诉过破案的四境,依次是“查证”、“判断”、“推理”和“画像”,而商不弃自己则是“画像”的高手,能够依据现场的情况揣测出凶手内心,从而还原凶手的“画像”,以此缉凶破案。
此时面对这处两年前的凶案现场,谢贻香也找不出什么新的线索,便尝试着用商不弃的方法,想要替这个“人厨”来做“画像”。然而这法子看似容易,但她真正尝试起来却是难如登天。要知道商不弃之所以能凭此法破案无数,除了天赋异禀之外,更是源于他那近乎癫狂的精神状态,所以才能将自己当成凶手本人,从而模拟出对方的心境。但谢贻香却只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无论是阅历还是心智,又怎能进入到一个杀人并且吃人的狂魔心境?
当下她又强行尝试了几次,依照岳大姐之前的分析,努力将自己幻想成一个烹食女童的狂魔,却还是无功而返,终于只好作罢。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色也已黑尽,耳听远处的长江隐隐传来波涛之声,眼前的这处“凶宅”愈发显得阴森可怖。谢贻香也不敢多留,急忙离开屋子,想要再找附近的百姓询问此案详情。
然而伴随着夜色降临、繁星点起,附近仅有的两户孤寡老人也已睡下,任凭谢贻香如何敲门,也只是不做理会。谢贻香无奈之下,只得前往长江边的码头一带,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死者生前摆摊时的熟人。谁知星夜下的码头也是冷清一片,不见一艘装货卸货的船只,只剩滚滚东流的长江之水。她绕出一个大圈,终于在江边撞见一个夜钓的老人,再以发生在两年前的这桩“人厨案”询问,那夜钓老人也是摇头不知,喷出满嘴酒气,兀自笑道:“世上谁人不死?通通都是浮萍过客罢了,又有什么好追究的?”
谢贻香不禁眉头深锁,要知道这个“人厨”所犯下的第三起案子,便是在数日前的绍兴城郊,既然两年前发生在镇江的第二起案子毫无收获,那么自己还是尽快赶赴绍兴为好,说不定还能及时发现什么重要线索。
当下她也不去镇江街上投宿,决意连夜赶赴江浙的绍兴。临走前只见那夜钓老人昂首望向漫天星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四星夺位,紫薇失色……这天下都要大乱了,还来查什么吃人命案?我看这丫头才是吃饱了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