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设局
听到这话,先竞月陡然惊醒,这哥舒王子用阿伊的婚事来和自己绕了半天,最终还是回到了正题。当下他也顾不得哥舒王子用阿伊的婚事作为救治玉门关驻军的条件,沉声问道:“所以玉门关之事,果真便是由你所为?”
哥舒王子冷冷一笑,说道:“竞月公子何必多此一问?就算小王否认,想必你也不会相信。只不过小王既然以此作为条件,始终还是要将此事解释清楚。”说罢,他便反问道:“竞月公子久在中原,可曾听说过‘金万斤’这个名字?”
先竞月一时摸不透他的虚实,只是缓缓摇头。哥舒王子不禁冷哼一声,说道:“恐怕‘金万斤’只是个化名,甚至就连他的样貌都是易容乔装……金万斤……哼,话说玉门关眼下的局面,便是由这个自称金万斤的胖子一手造成!”
当下哥舒王子便为娓娓道来,原来约莫是在今年的六七月间,别失八里城突然出现了一个自称金万斤的胖子,一出手便是挥金如土,用大笔钱财打通各处关系,以此觐见别失八里城之主。而他的最终意图,竟是要劝说畏兀儿族发兵中原,攻取兰州城。
话说西域诸国之中,还得数突厥、波斯和吐蕃三国最为强盛,畏兀儿族的别失八里虽然接壤本朝,却被汗国和吐蕃夹在当中,国力并不强盛,哪有什么实力发兵中原?而且这个金万斤来历不明,即便坐拥富可敌国之财,充其量不过是个商贾罢了,畏兀儿族本不会搭理他的大言不惭。谁知这金万斤亮出的身份,居然是昔日的神火教,而且还自称是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的使者。
要知道神火教本就发源于西域诸国,乃是由前朝时的色目人创立,在西域的威望极大,后来才渐渐传入中原。之后神火教扶持“九龙王”的香军在黄河一带起事,就连当今皇帝、大将军谢封轩等人都和神火教有过瓜葛。然而自从香军兵败,“九龙王”之子“小龙王”遇害,神火教便在一夜之间神秘失踪,据说是退回了西域,但这十多年来却一直蛰伏不出,并未弄出什么动静。
想不到如今这个自称“金万斤”的胖子竟然是替神火教出面,而且还搬出神火教公孙教主的名号,畏兀儿族惊骇之余,原本还有些心存怀疑。但随后神火教“五行尊者”当中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相继现身,亲口证实金万斤的言论,顿时震惊了整个别失八里城。
如此一来,畏兀儿族对这个金万斤的来历已是不得不信,急忙将他奉为上宾。更可怕的是金万斤居然还提前预知了恒王将会在江南谋反一事,趁着驻守兰州卫的泰王回师中原,便叫畏兀儿族与神火教联手,设局除掉驻守在玉门关的陆元破驻军,从而收复本就属于别失八里的玉门关一带。
先竞月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了整件事情的起因。倘若此事属实,那么眼前这个出身突厥皇族的哥舒王子,在整件事情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又或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旁观者?那哥舒王子知道他心中的怀疑,当即说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小王倒也不必瞒你。这个金万斤其实曾经来找过小王,还将他的谋划全盘托出,想要利用小王在兰州城里的色目人势力助他一臂之力,却被小王一口拒绝。”
当下他继续说道:“所以玉门关眼下的局面,小王再是清楚不过。据那金万斤所言,他曾在中原的鄱阳湖湖底剿灭了一个神秘家族,事后打捞这个家族的遗址,居然在家族祭坛下的药房里寻到一种神奇的药物,乃是这个家族千百年来对始皇帝时期遗留下来的一具‘僵尸’进行探究,从而炼制出的‘长生不死药’。虽然这种‘长生不死药’并未炼制成功,却另有一桩神奇之处,那便是服食之人若是不幸身亡,尸体将会变成嗜血杀人的活尸,能够一直持续十天半月之久。于是他便想利用这些药物的神奇功效在玉门关制造活尸,引起军士们的恐慌,同时又让神火教的人在西北各地散播‘僵尸感染活人’的谣言,以此孤立玉门关的驻军。”
说到这里,哥舒王子不禁微微一笑,又说道:“直到几天前遇见竞月公子一行人,小王才终于看懂了那个金万斤的手段。原来他所谓的这种神奇药物,不过只是个由头罢了,真正替玉门关驻军准备的杀招,却是这来自西域的“贝尔摩症”。如此看来,金万斤手里的这种药物倒也不多,纵然能制造出几十具活尸,也动摇不了玉门关那几万驻军,只能以此作为攻心之术,让朝廷放弃玉门关这支驻军,切断粮食和药物的补给。除此之外,他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又花重金请来了荒漠里的‘脏胡子’和‘库里魔刀’这两支贼匪,专门抢夺玉门关和嘉峪关两地之间的补给。而他谋划的这所有一切,便是要不费一兵一卒击溃陆元破,替别失八里收复玉门关一带,从而兵临嘉峪关、剑指兰州城。”
哥舒王子这番讲诉倒是和先竞月之前的推测相差无几,显而易见,整件事情中这个自称‘金万斤’的胖子,多半又是那个言思道的乔装;再加上他是从鄱阳湖的神秘家族找到令人死后变作活尸的神奇药物,更是坐实了先竞月这一猜测。由此也可想而知,当日谢贻香在阴间祭坛上见到言思道命丧当场,果然只是个替死的假货,而真正的言思道早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暗地里接手了阴间家族的一切财物。
当下先竞月便问道:“你既然见过那个金万斤,他可是旱烟不离手?”哥舒王子微微一怔,说道:“看来竞月公子果然认识此人。烦请竞月公子告知,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眼前这个哥舒王子敌友未明,先竞月自然不愿和他细说,只是淡淡地说道:“将死之人。”哥舒王子见他不肯告知,也不急着追问,随即回归正题,笑道:“想必竞月公子已经听明白了,此番玉门关的这场劫难,小王的确只是一个局外人。虽然小王并未答应与那金万斤合作,却又何必去搅乱他的布局,平白给自己树敌?但是竞月公子只要答应迎娶舍妹阿伊,往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莫说是救治陆元破的驻军,就算是要和那金万斤斗个你死我活,小王也绝不含糊。所以眼下玉门关这几万条性命,便只在竞月公子的一念之间。”
30 条件
先竞月沉默不语,且不论自己和阿伊的这桩婚事是对是错、是祸是福,他生平从不受人威胁,更何况哥舒王子分明是将自己妹妹的终生大事当作了一桩交易,他原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然而对方此刻开出的条件却是救治玉门关几万军士的性命,不得不让先竞月进退两难。
要知道玉门关眼下的为危局并非强敌压境,而是瘟疫肆虐,却又逢缺粮少药。只要有了粮食和药材,以陆元破的本事,定然可以重振旗鼓,继续坚守玉门关。但是此番的敌人既然是神火教和别失八里的畏兀儿族,那么便断了玉门关驻军向西域各国求援的可能;至于朝廷这边,嘉峪关的龚百胜虽已答应筹备粮草和药材,但照这几日的情况来看,到头来恐怕也是空口白条。
所以算来算去,如今有能力替玉门关驻军筹备这批粮食和药材的人,便只有眼前这个哥舒王子,而且他手下还有一位能治愈瘟疫的木老先生,无疑是化解玉门关这场劫难的最佳人选。若是因为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当场拒绝这门亲事,岂不等于是害了玉门关几万将士的性命?
哥舒王子见先竞月始终不答,又笑道:“婚姻大事,自然不能视作儿戏,竞月公子大可以慢慢考虑。只是不知陆元破的驻军还能等上多久。”先竞月听到这话,心中的反感更盛,忍不住问道:“所以阁下此番凑巧出现在嘉峪关,仅仅是要和我谈论这桩婚事?”
哥舒王子不禁双眉一扬,笑道:“说来说去,竞月公子始终还是不肯相信小王。小王这些年一直在兰州城里讨生计,做些小买卖养活手下弟兄,靠的便是与西北的各级官吏打通关系,又怎会与那金万斤合谋自毁根基?再说小王本是突厥人……嘿嘿,其实真正的突厥早在唐末便已不复存在,波斯也早已不是昔日的波斯,但在你们汉人眼里,西域始终是西域,色目人也始终只是色目人,总是爱用过去的名字来称呼我们。殊不知西域各国的关系错综复杂,就算是如今的突厥,当中也还要分为东西二国,相互间征战连年、仇深似海,更别说国与国之间的交恶。小王虽然也是你们口中称呼的‘色目人’,但和别失八里的畏兀儿族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所以此番畏兀儿族在神火教的教唆下谋取玉门关,与小王有什么干系?”
说到这里,他见先竞月还是一脸的不信,又说道:“至于小王凑巧出现在嘉峪关,只因为这嘉峪关的统帅龚百胜龚将军乃是小王故交,同时也是小王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否则兰州卫的陈扬和玉门关的陆元破这些年联手排挤龚将军,暗中克扣嘉峪关的军饷,他又拿什么来养活嘉峪关的这些驻军?所以小王听说那个金万斤也曾在暗中找过龚将军,这才前来嘉峪关打探龚将军的动向,也好为将来做准备,所以凑巧撞见竞月公子一行人从玉门关而来。”
听完哥舒王子的解释,先竞月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倒也是合情合理,但心中依然有些信不过眼前这个哥舒王子,不禁接口说道:“于是阁下便趁人之危,用玉门关将士的性命作为要挟,好让我迎娶令妹?”
哥舒王子忍不住笑道:“竞月公子这话未免有些过分了,阿伊是小王最亲的妹妹,小王千方百计促成这门亲事,说到底也是一番好意,又何谈趁人之危?实不相瞒,小王此番前来嘉峪关拜见龚将军,虽不知那个金万斤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但龚将军的意思小王已是再清楚不过。要知道龚将军身为嘉峪关统帅,自然不肯与那金万斤同流合污,做出叛国投敌之举,但玉门关陆元破的驻军,他也决计不会出手相助。这当中倒不全是因为私人恩怨,更因为别失八里的军队一旦收复玉门关,那么汉人在西北设下的第一道防线也将不复存在,届时嘉峪关便会首当其冲,直接面对畏兀儿大军。而龚将军作为镇守嘉峪关疆界的统帅,自然便能脱颖而出,成为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再不必担心朝廷的冷落和小人的排挤,从此扬眉吐气。所以在龚将军的内心深处,恨不得玉门关驻军就此尽数覆灭、一个不剩,竞月公子若是还指望着龚将军会替玉门关筹备粮食和药材,小王劝你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
先竞月不由地心中一凛,原来嘉峪关的龚百胜竟是这般念头,难怪会对玉门关驻军见死不救。两人交谈至今,他心中已渐渐有了决断,当即说道:“婚姻大事,恕我不敢私自做主。我已和谢家三小姐定下婚约,即便是要纳妾,也需事先禀明家中长辈,还要征求谢大将军的意思。”说着,他径直望向哥舒王子的双眼,缓缓说道:“哥舒王子若是肯仗义相助,汉人必定铭记大恩。只要当真能够化解玉门关的这场劫难,我便先行答应下这桩婚事,事后再回金陵向家中长辈以及谢大将军禀明缘由,请他们定夺。”
耳听这位“江南一刀”终于松口,哥舒王子却是眉头深锁,淡淡地说道:“竞月公子这般答复,岂不是在故意为难小王?眼下小王能做的,不过是筹备一批粮食以及“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位药材送去玉门关,再让木老先生开一张治愈“贝尔摩症”的药方。至于玉门关是否还有其它变数,是否真能抵御别失八里的大军,小王又如何能够担保?何况依照竞月公子的意思,就算你答应了这门婚事,其实却是作不得数,还得由家中长辈和谢大将军定夺;倘若他们反对这门亲事,小王岂不是白白忙活一场?似这等亏本的买卖,小王可不敢做。”
先竞月却不以为忤,缓缓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是汉人千百年来不变的规矩,我只是事先点破,把话说在前面。倘若我一口答应下来,反倒是在骗你。”哥舒王子冷笑道:“如此看来,竞月公子是将这门亲事当作了一桩交易。难道在竞月公子的心里,对舍妹竟是一点念想也没有?”
先竞月缓缓摇头,心道:“你又何尝不是将自己妹妹的婚事当作了一桩交易?”口中则说道:“若是阿伊当真嫁我,自然不会亏待于她。”
听到这话,哥舒王子忍不住长叹一声,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过了半响,他才终于苦笑道:“也罢,谁叫小王心疼自己这个妹妹,那便如你所愿再让一步,先去救治玉门关的驻军。久闻竞月公子一言九鼎,还望公子事后莫要翻脸不认人,又或者伙同家中长辈和谢大将军否认这桩婚事。”先竞月沉声说道:“阁下大可放心,我并非忘恩负义之辈。”
谁知哥舒王子又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只不过将一桩买卖谈成这样,小王未免也太亏了一些,倘若最终白送了这批粮食和药材,到底也有些心痛银子。所以除了竞月公子许诺的这桩婚事之外,小王还得向玉门关的驻军另外提一个条件。”
先竞月顿时心中警觉,脱口问道:“什么条件?”哥舒王子却哈哈大笑,说道:“既然是向玉门关驻军提出的条件,小王当然要亲自去和陆元破谈,这却与竞月公子无关了。”
先竞月冷冷盯着哥舒王子的双眼,一时也看不透他的用意。要说玉门关此时的局面,众将士就算粮草充足,迟早也会命丧于瘟疫之下,可谓是死路一条。所以即便这个哥舒王子心怀不轨,又还能将玉门关的驻军怎样?倒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他是真心想要救治玉门关驻军,以此来和自己结下这门亲事。
想明白了这一点,当下先竞月便问道:“几时能够出发?”
31 回关
事情既然已经谈妥,哥舒王子便通知嘉峪关里的手下们筹备,用吊斗将粮食和药材一批批运送出来,在城墙下堆放成了一座小山。随后关内的手下们又将推车拆散,也用吊斗降下城墙,城墙下的众人便重新组装成车。到最后总共装了三十几车粮食,当中小麦和稻米各占一半,另外还有“挂金灯”和“朝天子”两味药材也分别装了两辆大车。
先竞月始终有些放心不下,便和李刘氏一一检查这批物资,到也没发现什么花样。依照哥舒王子的说法,玉门关的驻军对外号称十万,但朝廷的编制却只有六万,当中还有将近一半名是吃空饷的名额,所以如今的玉门关最多不过三万驻军,有了这批粮食,应当能够撑过整个冬季,而冬季之后的事便与他无关。至于那四车“挂金灯”和“朝天子”,合计也有四百多斤,足够替玉门关的所有驻军治愈这场瘟疫。
然而此番前来嘉峪关的这支队伍,先后经历贼匪的袭击和瘟疫的感染,至今已是伤亡惨重。原本的两百军士死的死、逃的逃,就连领兵的周师爷和王参将也相继毙命,此时只剩下三十来人,自然无法将这些粮草和药材运送回玉门关。幸好哥舒王子本就打算亲自去一趟玉门关,便令手下的人凑出一百来个人帮忙运送,自己则带着阿伊、木老先生、居星士和一干色目人高手随队伍同行。
至于从玉门关撤离回来的一众百姓,而今只有十几个人侥幸生还,虽然身上感染的瘟疫已经痊愈,但嘉峪关的驻军还是不肯放他们入关。哥舒王子便安排他们住在城墙下临时搭建的营地里,暂时由哥舒王子的手下接济,只等嘉峪关的禁令解除后,守城军士自然便会放他们入关。
先竞月自然也要随队伍赶回玉门关,想不到这才来向嘉峪关的统帅龚百胜求援,到头来局面连龚百胜的面都没见到,反倒是哥舒王子这个突厥胡人挺身而出,细想起来,颇有些令人回味。临行前先竞月便让李刘氏留在营地里照顾百姓,等嘉峪关城门放行后先回金陵,替自己向亲军都尉府复命,谁知李刘氏却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无论如何也要跟随先竞月回玉门关。
对此先竞月曾劝她好几次,她却坚持说道:“卑职一心想回江南不假,却信不过哥舒王子这些色目人。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尤其是那个胡人野丫头,看似一心想要嫁给大人,谁知道心里藏着什么肮脏勾当?倘若大人此去被他们……呸呸,倘若大人不甚落入他们的圈套,卑职就算能够平安回到金陵,往后也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终究会被亲军都尉府的人欺负。倒不如继续跟随大人左右,直到玉门关的事情彻底解决,再一同回去。”先竞月实在争执不过,最后也只得让她同行。
话说众人这一路赶回玉门关,沿途倒是颇为顺畅,一千多里的路程前后只用了四天时间。虽然也遇上了残留的小股贼匪,还没等先竞月和众军士出手,便已被哥舒王子手下的色目人高手尽数解决,一个不留。待到第四天傍晚,荒漠中的玉门关已是遥遥在望,城墙上更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景象,但官道两旁连绵十几里的左右军营里却并未见到多少灯火。先竞月不由地心中暗惊,也不知道在自己离开的这大半个月里,玉门关是否又发生了什么变故,看此刻灯火光这般亮法,难道竟是有外敌来犯,所以驻军们都去往了城墙上抵御?
然而再凝神一听,却并未听到前方有交战的厮杀声传来,他正待加速赶路,不料哥舒王子却吩咐整支队伍就地停下,在离军营还有数里的地方安营扎寨,将粮食和药材尽数留下,然后请先竞月和众军士带路,领自己和阿伊、木老先生三个人前去面见陆元破陆将军。先竞月知道这哥舒王子是要去和陆将军谈条件,眼见他只带阿伊和木老先生两人随行,想必也生不出什么乱子,倒也佩服他的胆识,便叫队伍里的三十几名军士前面带路,领哥舒王子一行三人前往玉门关,自己和李刘氏则留在最后压阵。
那阿伊一路上都在伺机接近先竞月,却苦于汉话不熟,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被一旁的李刘氏看到,更是忍不住冷嘲热讽,气得阿伊暴跳如雷,但是看在先竞月的面子上,又不敢将这妇人杀死。此时见先竞月和李刘氏单独走在最后,阿伊哪里按捺得住?时不时回头狠狠地瞪向李刘氏,双眼中仿佛是要喷出火来。
而李刘氏这些日子和先竞月处得久了,早已摸清了这位统办大人脾气,就算自己做出越界的举止,先竞月最多只是喝骂几句,然后远远避开,也不会真拿自己怎样。眼见前面的阿伊这副神情,她不禁心中好笑,索性便去拉住身旁先竞月的手,来了一个携手同行,直气得阿伊咬牙切齿,要不是有哥舒王子拦着,只怕早已拔刀相向,将李刘氏当场剁成肉泥。
当此局面,先竞月哪有心思理会这两个女子争风吃醋?眼前前方便是玉门关城墙后的那条街道,当即快步上前,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只见原本热热闹闹的一条街道,如今早已是人去楼空,说不出的凄凉,再看街道两旁的左右军营里,基本都是黑沉沉的一片,偶尔有一两堆点燃的篝火,围着零零星星的几个军士,皆是有气无力,面黄肌瘦,还时不时咳嗽不停;见到一行人从街道上行来,就仿佛是没看见一样,根本不作理会。
眼见军营里这副形貌,显然不见外敌来犯时的惊惶,先竞月先是松了口气,立刻又叹了口气。显而易见,这些军士都已被瘟疫感染,却又没有对症的药材,就连粮食恐怕也早已吃完,当然只能坐以待毙,岂不正是自己一行人先前在嘉峪关城墙下的境遇?当下他连忙吩咐同行的军士,叫他们前去通报陆将军。
不料同行的军士再次回到玉门关,想起自己之前所犯的病症,皆是心有余悸,生怕又被感染上瘟疫,竟有些不敢继续前行。那木老先生当即冷笑道:“只要是患过这‘贝尔摩症”的人,终身不会再次感染,有什么好害怕的?更何况就算是再被感染一次,老夫能治好你们一次,也能治好好你们两次!”众军士一想不错,反正如今已经运送来了粮食和药材,倒也不必担心,连忙去向军营里的军士打听陆将军的所在。便有军士有气无力地指向灯火通明的玉门关城墙,说陆将军此时就在城墙上。
当下众人走完整条街道,径直来到玉门关城墙前,只见城门依然禁闭,但城门前的空地上,此时却有六七百名军士聚集在此,围着当中生起七八堆火或躺或坐,正在用大铁锅煮着马肉吃,当中倒有一大半的人在猛烈咳嗽。先竞月便向他们询问陆将军的下落,周围的军士顿时面有怒色,有人更是冷冷说道:”陆将军?早就死了!”
众人不禁微微一怔,陆将军怎么就死了?幸好旁边一个军士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别听他瞎说,陆将军……陆将军没有死,只是弟兄们却对他死心了……咳咳,他见我们都感染上了瘟疫,便自己着带人躲到了城墙上面,将我们留在这里等死,而且还不准我们踏上城墙半步……若有违令者,立刻射杀当场。”
32 试探
原来自从先竞月一行人前往嘉峪关后,因为“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位药材的缺失,随军郎中到底控制不住瘟疫患者的病情,相继死了数百人。剩下的瘟疫患者眼看没了生路,居然合力闯出封锁,在军营中大肆捣乱,终于让这一场瘟疫大范围地感染开来;不过短短几天工夫,被感染的人数便由之前的两千多人增加到一万来人。
而且玉门关秋季的军饷又一直没能送来,全靠朝廷给予的军饷是按照六万人的编制发放,所以夏季的军饷尚有剩余,再加上入冬前囤积的猎物和喂马的草料,玉门关的驻军才能苦苦支撑到现在。眼见瘟疫已开始全面感染,军心更是彻底涣散,越来越多的军士逃去北面的山脉,打算绕过玉门关去别失八里谋求生路,少说也跑了一半人。
如此一来,就连陆将军也控制不住玉门关的局面,只得率领未患病的将士尽数退守到玉门关城墙上面,又令军士在登上城墙的石梯处严密布防,禁止任何人踏上城墙,从而和感染瘟疫的军士彻底划清界限。
所以如今的陆将军正带着两千多个未被感染的军士躲在玉门关城墙上,而城墙下面除了眼前这六七百个患病的军士,剩下还有八千到一万多名军士,这些日子全都留在各自的军营里等死。而所谓西北三道防线之首的玉门关,其实已经不攻自破、名存实亡了。
先竞月问清玉门关的情况后,后面同行的三十几名军士和哥舒王子等人也已相继上前。城墙下的众军士看到来人居然是先前被派往嘉峪关求援的同袍,就仿佛是黑暗中看到一丝曙光,急忙围拢上来询问,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先竞月见在场的军士里有不少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李刘氏和阿伊这两个女子,只怕是死到临头生出了色心;若是他们当真做出非分之举,李刘氏倒也罢了,这个哥舒阿伊可是要亮刀杀人的。当下他也顾不得同行的军士,急忙招呼几人往城墙上行去,五人沿石梯上到一半时,上面便有二十几个军士拦住去路,向众人遥遥张弓搭箭。待到先竞月说明来意,军士们这才去城墙上通禀,没过多久,便有军士前来带路,说陆将军请众人上去。
众人上到城墙,只见城墙上每隔十来步便生着一堆火,军士们靠墙分坐在城墙两旁,虽然暂时还未被瘟疫感染,但一个个皆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众人随带路的军士沿城墙向北面行走,约莫走出一里多距离,便听前面传来陆将军的声音,惊喜交加地问道:“是先统办回来了?”
话音落处,陆将军和吕师爷已向众人大步而来。先竞月见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眼眶更是深深地凹陷进去,显是这些日子里劳心至极,连忙和李刘氏上前参见,又让李刘氏将众人此番前往嘉峪关的经过简单告诉陆将军。陆将军听说哥舒王子的人送来了粮食和药材,顿时两眼放光,急忙上前向哥舒王子行了个军礼,恭声说道:“末将虽然在玉门关常驻,但兰州城哥舒王子的大名却是仰慕已久。想不到阁下竟有如此孟尝之风,在此危难关头仗义出手,解救玉门关于危难之中。且不论玉门关的下场如何,这份恩情末将自当铭记于心,在此先行谢过!”
那哥舒王子拱手还礼,笑道:“好说好说!陆将军不必客气,小王不过是个生意人罢了,买进卖出,全都要靠朋友们的相助。如今能够借此机会结交到玉门关的统帅陆将军,小王也是受益匪浅,陆将军又何需言谢?只要陆将军往后稍微关照关照小王的生意,便已是恩同再造了。”陆将军连忙笑道:“这个当然!”
两人又虚情假意地客套一番,陆将军方才已听先竞月说过,这哥舒王子之所以肯送来粮食和药材,却是有条件要来和自己谈。此时双方都已聊得熟络,陆将军便旁敲侧击地问道:“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末将身为这玉门关的统帅,也不能白要阁下的这些物资。敢问哥舒王子常年行走于江湖之上,不知可有末将能够效劳之处?只要是在末将的能力范围以内,末将一定竭尽全力,替阁下办理周全。”
哥舒王子却是微微一笑,说道:“小王手下的这位木老先生行医多年,凑巧识得玉门关如今的这一场瘟疫,乃是源自西域的‘贝尔摩症’。此病虽然并不难治,但时间若是拖得太久,难免会要人性命。请恕小王直言,照玉门关眼下的局势来看,恐怕却是救人要紧;就算小王还有些私事要恳请陆将军相助,也比不上将士们的性命要紧。更何况小王初来乍到,寸功未建,又怎么好意思向陆将军开口?”说罢,他便朝身后的木老先生使了个眼色,木老先生便从斗篷里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到陆将军手中,说道:“这便是救治‘贝尔摩症’的药方。”
陆将军见这哥舒王子始终不肯开出自己的条件,愈发试探不出此人的深浅,当即只得接过木老先生的药方,让身旁的吕师爷传唤随军郎中来看;不过片刻,便有七个随军郎中从南面的城墙上过来。
话说玉门关的这些随军郎中虽然不识此病,但依据患者的病症拟方配药,迟早也能试出对症的药方,谁知却独独缺少了“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位最重要的药材;若非如此,说不定早已消除了玉门关的这场瘟疫。此时这七个随军郎中依次看完木老先生的药方,虽然各有各的意见,但最后都认为这张药方应当可行。
陆将军顿时松了口气,连忙向哥舒王子笑道:“其实也用不着叫这几个庸医来验,阁下千里迢迢赶来救治我军,你这个朋友我陆元破是交定了!既然大家是朋友,末将又怎会不相信阁下?再说先统办和前往嘉峪关的众位军士都是由这位木老先生一手治好,足见木老先生的手段,药方也当然不会有错。”
哥舒王子微笑道:“陆将军此言差矣,木老先生曾经救治过竞月公子和众位军士不假,但所配的药未必便是眼下这张药方,所以还是应当谨慎些为好。再说小王毕竟是个突厥胡人,贸然来替玉门关的将士们诊治,自然马虎不得;若非十拿九稳,又岂能胡乱用药?”说着,他便让身旁的阿伊解下背上的包裹,打开来看,里面正是“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味药材,约莫有一两斤之多。
众人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这哥舒王子绕来绕去,究竟意欲何为。只听哥舒王子继续说道:“生意人最看重的便是‘诚信’二字,说到底便是‘货真价实’四个字,小王自然也不例外。今日前来与陆将军结交,为了免去瓜田李下之嫌,更是不能省去‘验货’这一环节。还请陆将军麾下的诸位郎中依照此方煎药,再找来感染瘟疫的军士服用,看看木老先生的药方究竟是否对症。”
33 良言
要知道玉门关的军营里本就囤积了不少常用的药材,之前糯米中的瘟疫散布时,才发现独独遗失了“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味药材,经过众人推断,多半是被那个自称邹松的神火教高手盗走,所以才会让玉门关的驻军落到今日的地步。而今陆将军率领未染病的军士退守到玉门关城墙上,随身携带的除了粮食之外也有不少药材,眼下有了哥舒王子带来的这一包“挂金灯”和“朝天子”,立刻便能依照木老先生的药方配药。
眼见哥舒王子如此坦诚,陆将军连忙陪笑几句,声称自己绝对信得过他,倒是不必再试。旁边的吕师爷会意,当即站出来当小人,叫随军郎中接过哥舒王子手中的药材,去照木老先生的药方煎药。旁边的先竞月和李刘氏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怀疑之色,这哥舒王子越是表现得光明磊落,反而越令人感到不安,可是思来想去,却怎么也看不出他这些举动背后究竟藏有什么异常。
当下陆将军便招呼哥舒王子等人在城墙上席地而坐,先竞月也请哥舒王子将先前告诉自己的话又对陆将军和吕师爷说了一遍。听到此番躲在幕后设局的敌人乃是神火教和别失八里的畏兀儿族,陆将军心中暗惊,脸上却是不动神色,傲然说道:“别失八里不过是西域的一个弹丸小国,被中原、吐蕃和汗国三者夹在当中,居然也敢来犯我玉门关,简直是不知死活!只要众将士的瘟疫能够治愈,陆某人定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众人说话间,转眼便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天色早已黑尽,却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全靠玉门关城墙上的火堆照明。随军郎中此时已照着木老先生的药方煎了一大锅浓浓的药汁,陆将军便和众人起身回到玉门关的城门上方,叫随军郎中去城墙下面的人群里选出两个被瘟疫感染的军士,给他们一人喝上一碗。待到两名军士喝完药,吕师爷便让他们留在城墙的石梯下面歇息,好让城头的众人静观其变。
随后陆将军又向哥舒王子仔细询问别失八里大军的详情,对此哥舒王子却说自己一无所知,之所以知道此中详情,也是因为和金万斤的那一次会面。最后哥舒王子便向陆将军说道:“小王和陆将军乃是初次见面,有些话原本不当讲,然而陆将军既然将小王当作朋友,那么小王也只好冒昧几句。”
众人听他说到这里,都是心中一凛,暗道:“终于要说到正题了。”只听哥舒王子继续说道:“要知道神火教的势力遍及天下,在西域更是根深蒂固,其手段之阴狠毒辣,更是世人皆知,中原武林甚至有人将其称之为‘魔教’,其凶恶可见一斑。而这十多年来,神火教一直蛰伏不出,此番却突然派出一个自称金万斤的神秘人,唆使别失八里对玉门关痛下毒手,以神火教历来的做派来看,即便没有十足的胜算,至少也有七八成的把握,否则绝不会贸然动手。更何况小王曾经见过那个金万斤,其心智之高、城府之深、手段之狠,就连小王也自愧不如,居然连暴起杀人的活尸和绝迹已久的瘟疫都被他弄了出来,不得不令人心生畏惧。所以倒不是小王小觑了陆将军,以玉门关眼下的形势来看,恐怕是难以抵挡。”
陆将军不禁“哦?”了一声,反问道:“那么依照阁下的意思,末将应当如何是好?”哥舒王子见他明知故问,当即笑道:“活尸攻心,瘟疫夺命,这些其实都只是前奏。待到畏兀儿大军压境,朝廷以及嘉峪关的龚将军又因为‘僵尸’的谣言不肯向玉门关提供补给,陆将军便是腹背受敌,只怕非但守不住这玉门关,就连陆将军和此间的数万将士也将埋骨于此。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无疑是全军撤回嘉峪关,就算嘉峪关的龚将军不肯让众军入关,陆将军进可以直接攻入嘉峪关,以泰王对陆将军的信任,事后只需解释清楚,朝廷定不会怪罪;退可以在嘉峪关城墙前安营扎寨,畏兀儿族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去犯嘉峪关疆界,而嘉峪关的驻军看到陆将军的队伍安然无恙,时间一长,‘僵尸’的谣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朝廷也会主动召回陆将军的队伍。”
话音落处,先竞月心中顿时一惊,陆将军还没来得及答话,旁边的吕师爷已忍不住说道:“哥舒王子此言丝毫不差,小人也是如此劝谏将军,奈何将军始终不肯听信!”陆将军冷哼一声,当场给了吕师爷一个白眼,这才向哥舒王子笑道:“如此听来,哥舒王子此番送来粮食和药材的条件,便是要叫陆某人撤军了?”
却不料哥舒王子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小王只是见将军气度非凡,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端是一条好汉,所以才会以良言相劝。至于陆将军听与不听、玉门关驻军撤与不撤,却和小王这个突厥商人有什么干系?试问陆将军身为玉门关十万驻军的统帅,又岂是小王三言两语便可以说动的?小王若是心存此念而来,不仅是在侮辱陆将军,也是在侮辱小王自己。”
哥舒王子这话出口,再一次大出众人的意料,愈发猜不透他心中所求。想不到这个三十来岁的突厥胡人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而且心思缜密、老谋深算,算是一个相当厉害的角色;就算是在汉人里面,只怕也挑不出几个能与之抗衡的人,倘若此人是敌非友,后果必定不堪设想。那陆将军和吕师爷惊恐之余,再想起他言语中所提及的那个什么金万斤,居然还能让眼前这个哥舒王子“自愧不如”,简直不敢想象世间还有这样的人物存在。
眼见众人无言以对,显然已被自己震摄当场,哥舒王子不禁微微一笑,这才终于说道:“既然陆将军一再提起此事,小王也便实话实说了。之前小王和竞月公子闲谈时,的确曾口出狂言,说若是要让小王相助玉门关驻军,那么便要向陆将军提出一个条件作为交换。在此还请陆将军恕罪,其实此事也不能说是‘一个条件’,只能说是小王有‘一事相求’,还望陆将军能够答允。敢问陆将军和这位师爷,三个月前,玉门关是否曾经擒获过一个来自吐蕃的使臣?”
听到这话,旁边的先竞月陡然回想起来。当日谢贻香和商不弃二人联手揭破“阴山堂”道士的诡计,查明他们私底下的勾当,乃是借“赶尸”之名走私夹带。除了走私的贵重货物以外,“阴山堂”的道士还将活人藏在走尸队伍里,以此帮助那些朝廷通缉的要犯和来历不明的色目人躲过盘查,在暗中混入玉门关。那夜被陆将军当场擒获的八个偷入者里面,有个一儒生打扮的中年色目人男子,最后还是被商不弃识破身份,乃是从吐蕃前来的使臣,说是吐蕃国主已经知道恒王在江南谋反一事,所以派使臣混入玉门关,要去兰州城和一位大人物会面,打算两家联手,伺机进攻中原。
如此看来,那个吐蕃使臣口中所谓的“大人物”,自然便是眼前这位兰州城里色目人的首脑、来自突厥皇室的哥舒王子。而哥舒王子所谓的“条件”也好、“请求”也罢,自然是要向陆将军讨要这名吐蕃使臣。
34 交易
话说当时要不是因为这个吐蕃使臣,谢贻香和先竞月只怕还不知道恒王已经“死而复生”,正在江浙一带起兵作乱。而这个吐蕃使臣当夜被驻军擒获之后,陆将军便将他收押在监,本是要送往兰州城交给朝廷审问,谁知第二天午时玉门关便出现了杀人的活尸,紧接着又是糯米中的瘟疫蔓延开来,急得陆将军焦头烂额,哪还记得此事?
此时听哥舒王子突然提起,陆将军顿时一愣,幸好旁边的吕师爷急忙小声解释一番,陆将军才终于记起。当下他也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问道:“哥舒王子既然认识这个吐蕃使臣,想必也该知道他的来意?”
哥舒王子摇头笑道:“陆将军错了,小王并不认识此人,之前更是从未见过;然而他此番的来意,小王倒是略知一二。若是小王猜得不错,此人多半自称是吐蕃国主派来的使臣,想要趁着恒王在江南谋反的契机,前往兰州城找人商议出兵中原之事。实不相瞒,这吐蕃使臣要找的人,其实便是小王。”
听到这话,在场的陆将军、先竞月和吕师爷三人对望一眼,同时心生警觉。那哥舒王子却是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数月前恒王在江浙一带作乱,逼得驻守兰州卫的泰王率军回师中原,那吐蕃国主由于刚继位不久,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便打算借机出兵中原,以此来向吐蕃臣民立威。而小王虽然只是个生意人,却与那吐蕃国主颇有交情,所以他便派使臣来与小王商议,希望小王能够充当内应,助吐蕃一臂之力。不料小王在收到吐蕃国主的书信后,却始终没能等到这个吐蕃使臣,事后托人打听,才知道是被玉门关的陆将军给扣押了起来。所以小王便趁着此番替玉门关驻军送来粮食和药材,恳请陆将军高抬贵手,放过这个吐蕃使臣。”
陆将军当即双眉一扬,厉声喝道:“想不到除了别失八里的畏兀儿族,就连吐蕃也想浑水摸鱼,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斤两,一个个都当我陆元破好欺负?”旁边的吕师爷连忙接过话头,向哥舒王子冷冷说道:“吐蕃意图向我中原动兵,首当其冲便是玉门关,眼下这个吐蕃使臣既已被擒,自然是个关键人物,又怎能轻易放过?何况这个吐蕃使臣要见的人正是阁下,哥舒王子若是无心与那吐蕃合作,理应避嫌才是。似这般来向陆将军要人,难免会令人想入非非,只怕有些不太妥当。”
哥舒王子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这位师爷此言差矣,小王正是因为问心无愧,所以才敢就此事直言不讳。倘若小王当真心怀不轨,当日那金万斤以神火教的名义相邀请,小王便已一口答应下来,又何必退而求其次,去和吐蕃合作?”
说到这里,他便抬眼望向对面的陆将军,缓缓说道:“无论是金万斤还是神火教,无论是别失八里还是吐蕃,都将玉门关的驻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小王若是与他们合作,以玉门关眼下的局面,大可以作壁上观,何必送来这批粮食和药材?”
吕师爷不禁问道:“既然哥舒王子并无与吐蕃合作之意,又何必问我们讨要此人?这未免有些说不通。”哥舒王子笑道:“小王是个生意人,与吐蕃虽无合作之意,却也不想因此断了吐蕃国主的交情。此番若是能救下这个吐蕃使臣的性命,也算是卖给吐蕃国主一个人情,届时小王再拒绝吐蕃的邀请,便能以此功过相抵,免得伤了双方的和气。”
众人听到这里,都觉得哥舒王子这番解释看似合情合理,但仔细想来却似乎有些牵强附会。他若是担心自己的拒绝会影响与吐蕃国主的交情,大可以用别的方式补救,又何必一定拿这个吐蕃使臣来做文章?那吕师爷冷哼一声,还要说话,却听陆将军忽然开口问道:“那两个服药的军士,眼下的情况如何?”
听到陆将军的吩咐,旁边的军士连忙前去城墙的石梯上查问,不过片刻,几个随军郎中便急匆匆地跑上城墙,在脸上写满了兴奋,说那两个感染瘟疫的军士服药之后,咳嗽已经大有好转,再一把脉,病症果然缓解了不少,可见木老先生开出的这张药方的确对症。
陆将军连忙站起身来,到城墙边去看石梯上的那两个军士,气色显然要比之前好上许多。然而再看城墙下面的空地上,原本聚集着的六七百名军士,此时竟已变作了数千人之多,却是和先竞月等人一同回来的那三十几个军士将消息散布出去,左右军营里的染病军士听说前往嘉峪关求援的队伍不但带回来了粮食和药材,还找到了治愈这场瘟疫的方法,顿时燃起一线生机,纷纷聚集到玉门关城门前打听。
眼见城墙下的数千军士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地乱作一团,那木老先生忍不住说道:“要想彻底治好这‘贝尔摩症’,还要依照此药方煎药连服三日,方可痊愈。”陆将军不禁转头望向哥舒王子,问道:“不知阁下此番运送过来的这批粮食和药材,眼下却在何处?”
哥舒王子笑道:“小王乃是突厥胡人,此番前来相助玉门关驻军,担心陆将军和众将士起疑,便叫手下的一百多号人尽数留下,自己先行一步前来拜见。倘若陆将军眼下已经信得过小王,那么小王这便下令,叫手下的人将粮食和药材全部送来。”
听到哥舒王子这话,众人顿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显而易见,哥舒王子是将此事当作了一桩交易,又或者是以此作为威胁。陆将军若是坚持不肯交出那个吐蕃使臣,哥舒王子自然也不肯将粮食和药材运送过来。陆将军冷冷凝视着哥舒王子的双眼,兀自沉吟半响,终于向身旁的吕师爷吩咐道:“去将那吐蕃使臣带来。”
35 红雪
听到陆将军这话,吕师爷顿时吓了一大跳,说道:“将军,那吐蕃使者的来意非同小可,若是就此放人,让他们双方沆瀣一气,岂不是……”陆将军不等他把话说完,已沉声说道:“瘟疫不除,玉门关覆灭在即,还谈什么抵御外敌?只要众军士得以治愈,再有充足的粮草,莫说是别失八里或者吐蕃来犯,即便是西域诸国联军来攻,甚至是前朝异族那纵横天下的骑兵再世,又能怎样?当年仅凭锄头柴刀,我辈尚且能够打下整个江山,而今有兵有将,还有这固若金汤的玉门关城墙,有什么好怕的?”
说罢,他便令人下去吩咐那两个刚服过药的军士,要他们前往右边军营将那个吐蕃使臣带到城门口的空地上,又向哥舒王子缓缓说道:“以阁下的聪明才智,若是没有十足把握,自然不会亲自前来。所以末将若是对阁下动粗,强行索要这批粮食和药材,只怕也讨不到什么好处。既然如此,陆某人今夜便算是赌上一把,若是赌赢了,不但能解救玉门关众将士的性命,还能交到一个以命相托的好朋友;若是赌输了,大不了便是一死,和玉门关眼下的局面也并没无区别。”
哥舒王子微微一笑,当下也不多言,便请木老先生跑上一趟,叫他手下的众人将粮食和药材尽数运来,自己和阿伊则继续留在城墙上面。先竞月冷眼旁观,一直有些信不过眼前这个哥舒王子,如今看来,这哥舒王子之所以肯仗义相助,只怕不仅仅是为了促成自己和阿伊的婚事,甚至这一门所谓的亲事也只是个幌子罢了;而他真正的意图,则是要从陆将军手中救走这个吐蕃使臣。眼见陆将军如此轻易的便答应下来,先竞月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自己到底不是军中之人,倒也不必多言。
如此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城墙下的军士便带来了一个儒生打扮的胡人,先竞月在城墙上遥遥望去,正是当夜从“阴山堂”门店里擒获的那个吐蕃使臣。只见这吐蕃使臣脚步轻浮,边走边咳,显然也被瘟疫感染,已经病入膏肓了。陆将军便请哥舒王子下去验明正身,哥舒王子却摇头说道:“小王信得过陆将军,倒也不必查验。”说着,一支队伍已沿着街道往玉门关城门这边而来,正是哥舒王子的手下将粮食和药材运送过来,却只来了四十几个人,每人推着一辆装满麻袋的推车,那木老先生却不在当中。而城墙下聚集的几千军士眼看队伍来得近了,哪里还按捺得住?纷纷冲上去前哄抢,哥舒王子的手下也不阻拦,当即丢下推车,尽数退避到一旁。
然而此番送来的粮食,都是小麦和稻米,众军士虽已饿得金星乱冒,一时却也无法食用。吕师爷连忙下到城墙上的石梯当中,大声喝止城墙下的军士,说能够治愈瘟疫的药材已经送到,只等随军郎中配药煎熬,叫所有军士不得哄抢,全部听从陆将军的调度,如此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终将城墙下的数千军士安抚下来。城墙上的陆将军见推车上的粮食大都已被军士们撕开,洒落了一地的小麦和稻米,显然都是货真价实,便点了两名随军郎中出列,叫他们去城墙下查验推车上的药材。
话说陆将军之所以率领未染病的军士在玉门关城墙上躲避,便是要和下面感染瘟疫的军士划清界限,以免让剩下的这些将士也感染上瘟疫。此时既已验证了木老先生的药方有用,随军郎中们也便不再担心,径直下去查验哥舒王子送来的药材。早在哥舒王子的队伍从嘉峪关出发之前,先竞月和李刘氏便已仔细检查过这批物资,虽然两人都不通医理,但也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不少人,都说这些药材的确便是“挂金灯”和“朝天子”。所以此刻运送到城墙下的这些粮食和药材,只要没被哥舒王子趁着方才那一会儿工夫调包,那么应当不会有假。
果然,两名随军郎中依次检查推车上的药材,随后便大声叫道:“错不了,车上全都是“挂金灯”和“朝天子”,合计共有四百多斤!玉门关有救了!玉门关有救了!”
话音落处,城墙下的数千军士也随之齐声欢呼,声音响彻于整个荒漠夜空,街道两旁的左右军营也被惊动,越来越多的染病军士便往城门这边聚拢过来。城墙上的陆将军也终于松下一口大气,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笑容,想不到自己一意孤行,说什么也要坚守玉门关,这才能苦苦支撑到今夜,到底还是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城墙下的所有军士兴奋之际,哥舒王子的手下已将那个吐蕃使臣带回他们的队伍里,随后又向城墙上的哥舒王子作了个手势。哥舒王子当即便对陆将军说道:“粮食和药材既已交付,小王自当功成身退,不敢多做叨饶。这便要将那个吐蕃使臣带走,还望将军能够成全。”陆将军略一抱拳,笑道:“玉门关瘟疫未除,不敢留客,还请哥舒王子自便。待到此间事了,末将定当与阁下把酒言欢!”
哥舒王子含笑点头,又向一旁的先竞月说道:“竞月公子一言九鼎,想必不会忘记你我之间的约定。”先竞月心中虽有些不安,但眼见玉门关的驻军终于得救,到底还是心存感激,沉声说道:“大恩不言谢。答应哥舒王子的事,我自当照办。”
当下哥舒王子也不耽搁,招呼起身旁的阿伊沿石梯下城墙,那阿伊恋恋不舍地看了先竞月几眼,终于还是随哥舒王子同去。待到两人下到城墙石梯的一半处时,城墙上的陆将军突然向先竞月问道:“敢问先统办,若是我军就此擒杀哥舒王子一行人,会有多少伤亡?”旁边的吕师爷顿时说道:“将军高见!这胡人王子辩才了得,心思缜密,他日必成汉人的大患!今夜万万不可放虎归山,更不能让他带走那个吐蕃使臣!”
先竞月心中一惊,陆将军之所以如此爽快地答应下哥舒王子的条件,原来心中竟是这般打算。他正犹豫间,陆将军已沉声说道:“早听说兰州城哥舒王子的身边有个胡人女高手,武功极是了得,所以方才不便轻举妄动。先统办只需盯紧那个胡人丫头,其他的人自有我军将士来对付!”话音落处,吕师爷已从城墙上招来两百多名军士,纷纷张弓搭箭,瞄准石梯上的哥舒王子和阿伊,只等陆将军一声令下。
眼见箭在弦上,先竞月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城墙下的人群里有人高声叫道:“大家快看,下雪了!”城墙上下的所有人不禁微微一怔,同时抬头望去,灯火光映照之中,夜空里果然有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而降,一片片犹如鹅毛般大小,被北风呼卷而来。
要说玉门关地处西北荒漠,在这寒冬时节飞雪漫天,倒是再常见不过。然而此时突然下雪,未免有些出人意料,随后便听城墙下的军士中又有人惊呼道:“不对!你们快看这雪,如何竟呈殷红之色?这……这究竟是雪还是血?”
众人再次凝神细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原来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居然是一场“红雪”,一片片雪花都呈殷红之色,乍一看去,倒不像是“雪花”,反倒像是“血花”。眼见天降异兆,在场众人都是暗自惊骇,只有先竞月心中一个机灵,陡然惊醒过来:这哪里是什么“红雪”,分明是有人在施展幻术,用言语迷惑了城墙上下所有军士的心智。
可想而知,定然是哥舒王子手下那个卖艺的居星士在作怪,先竞月曾亲眼目睹过他好几次幻术,深知其中的玄机。此时见他竟敢同时迷惑在场的所有军士,也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毒辣的手段,先竞月不敢手下留情,急忙将浑身杀气提升到及至,以对方施展出来的幻术作为媒介,尽数迸发过去。
要知道这个居星士施展的波斯幻术,乃是由一人在台前表演,从而吸引众人的注目;而另一人则躲在暗处,以言语蛊惑众人的心智。所以居星士充其量只是一个幌子罢了,真正的关键却是躲在人群里说话那人,也便是方才先后两次招呼众人看雪的那个声音。如今伴随着先竞月的杀气攻出,随后便听城墙下的人群中有人惨叫一声,一个胡人胖子无端跪倒在地,七窍中鲜血狂喷,竟已立毙当场。
如此一来,这场“红雪”的幻术顿时破灭,城墙上下的所有军士也相继清醒过来。陆将军虽然不明其理,但也心知方才是着了对方的道,连忙再去看城墙石梯上的哥舒王子和阿伊,却哪里还有人影?再看城墙下的运送粮食和药材的推车旁边,哥舒王子那四十多个手下连同那个吐蕃使臣,也已全部消失不见。
36 哗变
陆将军忍不住破口大骂,先竞月这才醒悟过来,难怪哥舒王子的手下并未尽数前来,就连木老先生也不在当中,原来这四十几个推车的手下都是高手,趁着方才那这一场“红雪”的幻术,早已带着那个吐蕃使臣逃脱,要么是混进了城墙下这数千军士当中,要么是躲进了街道两旁的军营里。吕师爷也是大惊失色,说道:“短短这一会儿工夫,那胡人王子必定还跑不远,我这便带军士四处搜查,一旦遇见,格杀勿论!”
陆将军却缓缓摇头,说道:“对方手段高明,也不知还有什么厉害的本事。若是派城墙上的军士下去追捕,难免会被下面的军士感染上瘟疫;若是派城墙下的军士搜查,一来他们腹中饥饿,瘟疫未愈,未必有什么战力,二来他们眼里此时只有填饱肚子的粮食和治愈瘟疫的良药,未必肯听我将令。”先竞月本就有些犹豫是否要擒杀哥舒王子一行人,而且自己方才出手太重,当场击毙了居星士的幻术搭档,所以听到陆将军说要放弃搜查,也便不再多言。
当下陆将军便令城墙上的随军郎中尽数去往城墙下,依照木老先生的药方替众军士熬药治病,在瘟疫没有彻底根治之前,依然不准染病的军士踏上城墙半步,而城墙上的军士也同样也不能下去。一时间城门前的空地上好不热闹,众军士又新增了几十个火堆,纷纷去军营里找来煮饭的大铁锅,用哥舒王子送来的稻米煮粥。随军郎中们也将城墙上原本的药材背了下去,再加上哥舒王子刚送来的“挂金灯”和“朝天子”配药,也是用大铁锅煎熬。
先竞月和李刘氏早已被这所谓的“贝尔摩症”感染过,自然不怕再被感染,也去城墙下帮忙熬药。如此忙碌了一整夜,城墙下的军士都已饱餐一顿,也相继喝下了随军郎中煎熬的药,只待药力发作,便可治愈身上的瘟疫。谁知一直等到天明时分,除了十来个病症较轻的军士,在场的数千军士却并没有什么好转,依然是咳嗽不停,大口大口地卡出黄痰。随军郎中们皆是大惑不解,又仔细核查了一遍药方,也没发现有什么差池,只得又煎熬了十几锅药,叫众军士再喝一碗。
要知道之前试药的那两个军士,服药后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症状便已大为缓解,眼下同样的药方、同样的药材,却为何不见功效?待到众军士喝过第二次药,又等了两个时辰,倒是有二十几个人的咳嗽略微好转,但对其他的数千军士还是毫无疗效。随军郎中们束手无策,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了好久,最后都说问题只可能出在药材上面。
原来先前试药时所用的“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味药材,是来自哥舒王子携带的包裹,而眼下给众军服用的,则是后来推车上的这四百斤药材。可是若说推车上的这两味药材有问题,一干随军郎中行医多年,“挂金灯”和“朝天子”又是再常见不过的药材,又怎么可能看错?当下众人又将车上的药材检查一遍,确然是“挂金灯”和“朝天子”和不假,既不是用其他药材所冒充,也并未参杂其它的杂物。
最后一名随军郎中抓起一把“朝天子”放到嘴里咀嚼,皱眉说道:“这味道分明丝毫不差,除了有些淡……”这话出口,他脸色忽然一变,“呸”地一声吐了起来,又去尝那“挂金灯”,随后大声骂道:“这些药材分明是已经煎熬过一遍,然后再重新晒干,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药力!”
这话一出,在场的军士们顿时哗然开来,先竞月和李刘氏也是大惊失色,尤其是先竞月,甚至气得浑身直发抖。原来那哥舒王子果然没安什么好心,居然将煎熬过的药材重新晒干送来,虽然药还是这两味药,却已几乎没了药力,与枯草没什么两样,分明是不愿救治玉门关的驻军。由此可见,他多半早已和那自称“金万斤”的言思道勾结在了一起,所以才会站在敌人那边。甚至还有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金万斤,也没有什么神火教和别失八里的畏兀儿大军,此番出现在玉门关的活尸和瘟疫,全都是由那哥舒王子一手所为。
至于哥舒王子亲自送来这批粮食和药材,目的自然是要营救被玉门关扣押下的那个吐蕃使臣,而他之前和先竞月所约定的这门亲事,完全就是无稽之谈。因为哥舒王子送来的药根本无法救治玉门关的驻军,先竞月也自然不会答应迎娶阿伊,整个约定从一开始便不成立。
至于哥舒王子之所以要向先竞月提亲,只不过是要以此打消先竞月心中的疑虑,好利用先竞月带他前来玉门关和陆将军面谈,再以粮食和药材作为条件换取那个被擒的吐蕃使臣。所以当时他与先竞月谈论这门亲事的时候,故意要将阿伊支开,倒不是担心阿伊听见他将这门亲事谈成了一桩买卖,而是不让阿伊知道他利用自己妹妹的婚事来做幌子,从而在先竞月面前掩盖他的真正意图。
只可惜眼下才想明白整件事情的缘由,却是为时已晚,哥舒王子一行人早已全身而退,还如愿以偿地带走了那个吐蕃使臣。虽然哥舒王子的人到底还是留下了大批粮食,但“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味药材有假,始终无法消除玉门关的这场瘟疫,只怕再有十天半月,众军士便会染病而死,即便是粮草充足,又有什么作用?而哥舒王子居然肯用这一大批粮食来换那个吐蕃使臣,可见他绝不仅仅只是卖个人情给吐蕃国主,而是果真要与吐蕃结盟,共同谋划出兵中原之事。
城墙下的数千军士听说药材有假,一时间哪里还坐立得住,纷纷叫骂起来。要知道这些军士先前被瘟疫感染,又面临缺粮少药的局面,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是坐以待毙,静候死亡的降临。可如今哥舒王子送来了粮食和药材,就好比是溺水之人忽然抓住水面上漂浮的事物,立刻有了一线生机,重新燃起求生之念;却不料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抓住的只是一根稻草,根本无济于事,求生之念顿时便会化作满腔怨愤,彻底爆发出来。
当下便有军士揪起一名随军郎中,厉声质问道:“连这点小病也治不好,你还当什么郎中?”话音落处,旁边军士哪还理会药材有假的缘由,上前便是一顿拳打脚踢,当场将那名随军郎中活活打死。另外几名随军郎中吓得屁滚尿流,还没来得及逃走,也被军士们按倒在地用脚乱踩,顷刻间便没了声音。
众军士打死随军郎中,依然难消这几个月积攒的怨气,个个都是情绪高涨,随后便向先竞月和李刘氏二人逼近,当中有人指责两人亲军都尉府的身份,也有人怪罪两人引狼入室。先竞月曾在嘉峪关城墙前见过相同的一幕,心知这些军士自知死到临头,已然失去理智,不仅听不进劝告,就连自己发出的杀气也不管用,只得将李刘氏护在身后,往城墙的石梯方向退去。
众军士原本还有些忌惮这个亲军都尉府的统办,眼见先竞月这一退却,顿时犹如潮水般涌上,将两人死死包围在了当中。先竞月内力尽失,一出刀便只能杀人,却又不忍向眼前这些染病的军士出刀,只得连连躲避。倒是身后的李刘氏眼疾手快,早已抢过一柄关刀,奋力抡圆了施展开来,将周围的军士尽数逼退。如此一来,众军士怒气更盛,相继亮出兵刃往两人身上招呼,李刘氏终究是个女子,不过片刻,手中的关刀便被众军士打落在地。
幸好城墙上的陆将军的早已得知药材有假的消息,眼见城墙下的数千军士激起哗变,连忙叫吕师爷领着一队弓箭手下到石梯的一半处,用弓箭瞄准向城墙下军士,勒令他们不可造次。听到这话,早已失去理智的众军士微微一怔,立刻便有军士怒喝一声,说道:“若是一早便撤回嘉峪关,我们哪里会陷入今日的绝境?所以陆元破才是罪魁祸首!反正都是一死,不如拉上这姓陆的垫背!”
话音落处,顿时便有上千名军士齐声附和,不等城墙石梯上的那队弓箭手射出箭来,城墙下的军士反倒抢先一步拉开弓箭,纷纷往石梯上射去。那吕师爷正在前面高声喝止众军士,一时躲避不及,顿时咽喉中箭,当场气绝身亡。
37 活尸
眼见那吕师爷被射杀当场,先竞月也来不及惊讶,已借着这一空隙伸手抓住李刘氏身后的腰带,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朝城墙的石梯上奋力抛去。李刘氏在半空中展开身形,继而往前一跃,终于踏上了城墙的石梯。眼见李刘氏脱险,周围的染病军士顿时怒不可竭,同时朝先竞月直扑过来,先竞月不愿杀人,当即高举手中偃月刀,一招“独劈华山”全力使出,却是劈落在了他身前的地面上。
原来先竞月当日在湖广身受重伤,机缘巧合之下被墨家的“蔷薇刺”和“天针锁命”冰台联手封印了浑身经脉,从此再不必担心杀气的反噬。所以他眼下劈出的这一刀,竟是朝脚下的大地出招,将杀气毫无保留地灌注进了大地之中。一时间但见四下尘灰激荡而起,附近的军士只觉脚下的地面微微一震,就仿佛是突如其来的地动,当场摔倒了二三十人。而先竞月已趁机调动起身体的爆发力,施展轻功冲出众军士的包围,也踏上了通往城头的石梯。
吕师爷虽已毙命,但他带来的那队弓箭手倒是尽忠职守,急忙放箭射向追赶先竞月和李刘氏的染病军士,掩护两人沿石梯往城墙上而来。然而城墙下的这些染病军士如今已是死路一条,既已生出哗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的性命彻底豁出去了,居然迎着射落的羽箭拼死踏上石梯,紧跟在先竞月和李刘氏的身后往城墙上冲来。顷刻之间,冲在前面的军士纷纷中箭倒下,但后面的军士却是毫无退意,就这么踩着前面军士的尸体继续沿石梯而上。
要知道通往城墙顶上的这一处石梯,宽窄能够容得下三四个人并排而行,乃是由两道倾斜的石梯拼接而成,在中间形成一处折返的平台,弓箭手们此时正是在这个折返的平台处往下射箭。待到先竞月和李刘氏上到石梯中间的平台,那些染病的军士也随之一拥而上,离平台不过七八阶石梯,如此近的距离,仅凭弓箭手们射出的羽箭,根本无法阻挡他们。
幸好城墙上及时下来一队重甲军士,个个手持一丈多长的长矛,在平台处列阵以待,从而将弓箭手们保护在身后。面对这些手持长矛的重甲军士,冲上来的染病军士竟是毫不理会,继续举着关刀猛攻,重甲军士也不手下留情,挺起长矛便是一阵乱刺。一时间但见鲜血乱溅,这队重甲军士手中的长矛,就好比是一堵布满尖刺的墙,将这些染病军士全部挡在平台前的石梯上,被后面涌上来的人群一挤,纷纷被挤出石梯之外,径直掉落到了城墙下面。
却不料这些染病军士杀心一起,早已丧失了理智,眼见攻不破重甲军士的长矛,到后来索性便用自己的身子直接撞向刺来的长矛。当中一名染病军士被两支长矛同时刺中,仍然奋力向前扑去,让长矛穿透自己的胸腹,径直扑到重甲军士的面前,继而张嘴一喷,吐了好几个重甲军士一脸的鲜血。
话说陆将军之所以要将这些染病的军士拦在城墙下,便是担心被他们身上的瘟疫感染,城墙上的众军士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此时那几个重甲军士被染病军士的鲜血喷到,就连嘴里也不慎沾上了几滴,顿时惊慌失措,旁边的重甲军士见状,也纷纷往后躲避。如此一来,这一队重甲军士的阵脚已是大乱,再无法抵挡石梯上这些前仆后继的染病军士,终于被他们冲破防线,连同身后的那队弓箭手一起被挤出平台,掉落到城墙了下面;当中有人侥幸没被摔死,转眼间也被城墙下的其他染病军士乱刀砍死。
而先竞月和李刘氏此时已沿着石梯回到城墙上,却并未见到陆将军的身影。而城墙上的众军士担心被瘟疫感染,全都往石梯的入口处聚拢,说什么也要将这些染病军士拦在城墙下。先竞月心中悲愤,若是外敌来犯,他定然会下场厮杀一番,即便不能取胜,也能拼死斩杀数十人,可是眼下面对的“敌人”,却是由这些染病军士引发哗变,这些军士虽已彻底失控,但到底也是驻守在这玉门关的汉人将士,自己又怎能向他们狠下杀手?
当下先竞月便招呼李刘氏沿城墙往北面而去,打算找陆将军商量对策。谁知刚行出十几步,才发现五百步开外的北面城墙内侧,分明还建有一条通往城墙顶上的斜坡,乃是将各类守城器械运送到城墙上的通道,此时也有上千名染病军士沿着那条斜坡往城墙上攻来,拼着被砍上两刀、被刺上几矛,也要将自己的鲜血洒向守城的军士,看这架势,只怕顷刻间便要攻上城墙。
要知道这玉门关的驻军对外号称是十万,实则只有三四万人,除去染病而亡的和私自逃离的,如今剩下的军士不过一万五六,当中更有大半已被瘟疫感染。此刻朝城墙上攻来的这些染病军士,合计约有七八千人,另外还有两三千人则择留在营帐里等死。相比起来,被陆将军带到城墙上躲避的这些未染病军士,总共才三千人不到,面对这七八千个染病军士拼死冲上城墙,就好比是在抵御攻城的敌军。不同的是这些“敌军”竟是从玉门关城墙的内侧来攻,不仅可以凭借通往城墙上的各处石梯和斜坡,而且个个都不怕死,城墙上的军士虽然奋力守御,又哪里抵挡的住?
不过片刻工夫,这些染病军士便已突破了守城军士的防御,相继踏上城墙大开杀戒,整个玉门关的城墙上顿时沦为一片炼狱。嘶吼声、哀嚎声、惨叫声夹杂在一起,当中还有长矛刺进身体的声音、关刀砍中骨头的声音和尸体摔落城墙的声音;而众军士流出的鲜血,几乎将玉门关城门一带的城墙内侧尽数染红。眼见这些染病军士个个面容憔悴,两只眼睛里却是凶光毕露,其目光就仿佛是荒漠里的恶狼,又好比是沼泽里的毒蛇,当中有不少人浑身是伤,伤口处的鲜血还在汩汩往外流出,却依然上前奋力厮杀,最后甚是连兵刃也懒得用了,径直扑向城墙上的这些军士,用脑袋猛撞、用牙齿撕咬,其形貌举止,倒是像极了之前出现在玉门关的那些活尸,一样的毫无理智,一样的嗜血好杀。
再回想起陆将军当时的话,说活尸并不可怕,瘟疫也算不得什么,真正可怕的其实是人心。事到如今,无论是城墙下的染病军士,又或者是城墙上的未染病军士,都已经被逼上了绝境。双方杀到后来,再也分不清哪些是攻城的一方,哪些又是守城的一方,所有军士的身上本就穿着一模一样的汉军铠甲,上面都印着玉门关驻军的徽记,谁都分不清谁是谁,只能见人就杀,毫不留情。
38 入魔
眼见城墙上这一幕血流成河的局面,先竞月悲愤之下,只觉心中杀机涌动,恨不得拔刀乱杀一通,却到底不愿对这些军士痛下杀手,只得护着李刘氏退到城墙边上。
话说这玉门关靠近城门处的左右城墙,乃是各自往外凸起一块,伸出十多丈距离,约莫有三丈宽,从而在城门处形成一个“凹”字,若是有外敌来攻,便会陷入城门口的这个“凹”字当中,同时承受三面城墙上的攻势。当下先竞月便带着李刘氏躲进这个“凹”字左边的凸起处,手持偃月刀堵在这段向外衍生出去的城墙入口。若是有军士过来厮杀,先竞月便出刀断其手足。
如此坚守了小半个时辰,到后来越来越多的军士向他这里涌来,仅有的一丝理智也已在杀戮中尽数丧失,甚至将整个身子往先竞月的偃月刀上扑来。先竞月无计可施,只得且战且退,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便和李刘氏退进了这段十几丈长的城墙深处,再往后退,便要到头了。
先竞月心中焦急,眼见不少军士的尸体被推落到玉门关的城墙外边,摔得七零八落,更有几个军士在厮杀中发了疯,居然径直往城墙外跳落下去,当场摔成了一滩肉泥,不禁望了望身旁这二十多丈高的玉门关城墙,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如今身后既然没有了退路,自己又不愿出刀杀人,那便只能冒险一试,看看能不能平安跳落到玉门关的城墙外边,以此躲避城墙上混战的众军士。当下先竞月便朝身后的李刘氏沉声喝道:“抱紧我的腰身,我们跳下去!”
话音落处,身后的李刘氏已上前将他紧紧抱住,却将脸贴到先竞月背上轻轻摩擦,柔声说道:“不必逃了,卑职能和大人死在这里,已经是心满意足了。要是像那些军士一般摔个稀烂,未免死得太难看了一些。”先竞月不料这妇人到了生死关头,居然还要来和自己缠绵,直气得七窍生烟,喝道:“胡说什么?这城墙还摔不死你我!”却听身后的李刘氏又说道:“就算可以活着跳下城墙,最后也是死路一条。与其落在那些胡人军士手里,倒不如死在汉军的刀下。”
先竞月蓦然一怔,百忙之中回头去看,这才发现身后玉门关外的远方荒漠之中,就仿佛是有一大片黑压压的潮水汹涌而来,激荡起漫天的尘灰;再仔细一看,那哪里是什么潮水?分明是千军万马发起了冲锋,正直奔玉门关方向而来,离此已不过十多里之遥。
要说有大军出现在关外,不用想也知道是冲着这玉门关而来。先竞月顿时醒悟过来,眼这必定便是哥舒王子所说的别失八里畏兀儿大军,也是此番和言思道以及神火教联手设局、以活尸和瘟疫的连环毒计对付玉门关驻军的幕后元凶。可是如今的玉门关早已被瘟疫感染,又是缺粮缺药的局面,最多再等上个十天半月,所有驻军便会尽数身亡,玉门关自然也就不攻自破,别失八里的大军又怎会恰巧出现在今日,选择此时来攻玉门关?
显而易见,对方多半早已知道玉门关的驻军会在今日自相残杀,所以也不愿多等,径直前来捡这现成的便宜。再往深处细想,众军士今日哗变的根源,则是哥舒王子送来的那批已经煎熬过一遍的药材,先激起染病军士们的求生之念,又让他们这一线希望彻底落空,这才会让众军士陷入疯狂,开始胡乱杀人。所以眼下直奔玉门关而来的这支大军,极有可能便是由哥舒王子放出的消息,要他们趁着众军士今日的内讧,一举拿下玉门关。
至于事实究竟如何,仓促间先竞月也来不及细想,连忙大声喝道:“全部住手,有外敌来犯!”然而城墙上的军士早已杀红了眼,哪里有人理会?先竞月一边挡开攻来的军士,一边又招呼了好几次,还是不见有人搭理,眼见关外的那支大军越来越近,看这架势少说也有五六万人,他盛怒之下,心中的杀念再也按捺不住,抬手便是一招“独劈华山”,往身前这段十几丈长的城墙当中全力劈落。
伴随着偃月刀刀锋落下,冲在前面的三个军士被他的杀气入身,整个身子顿时四分五裂,洒落了一地的鲜血和碎尸。先竞月再次高举手中的偃月刀,向城墙上的众军士厉声喝道:“要杀人便去杀敌,杀自己人算什么本事?”
只可惜这场杀戮持续至今,城墙上能够活到现在的这些军士,无论是染病的还是未染病的,谁手里没沾上同袍的鲜血?此刻都已和疯子没有什么区别;莫说是先竞月开口招呼,即便是陆将军现身下令,也已经不管用了。而且伴随着先竞月这一招“独劈华山”使出,附近的军士察觉到他迸发出来的杀气,心中杀念更盛,根本不理会自己的身死,全都向先竞月这边扑来。
要知道先竞月的一身功夫纯属精神之道,不同于江湖上常见的外功内功,而是以“杀气驭刀”,威力固然惊人,但以人心控制杀气伤敌,久而久之,难免会被杀气感染,反过来控制己心,变成丧失理智的杀人狂魔,也便是俗称的走火入魔。更何况先竞月的经脉被封印后,再不必担心杀气对身体造成的反噬,以致出刀时可以毫无保留地施展杀气,却也更加难以控制。所以平日里先竞月能不出刀便不出刀,除了不愿徒增杀孽之外,也是要尽可能地控制自己的杀气,免得被杀气反客为主,控制了自己的心智。
但如今面对玉门关城墙上这一幕人间炼狱,先竞月本就心中激愤,早已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杀念。此刻杀戒一开,面对众军士张牙舞爪地扑上前来,他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杀气,手中偃月刀当即接连劈出,转眼间便将七八名军士斩杀当场,继而冲出这一段向往凸起的城墙,让自己也加入了城墙上的这一场厮杀。
后面的李刘氏吓得面无人色,连叫几声也不见先竞月应答,只得一路跟在他身后,在这玉门关的城墙上来回冲杀。周围的军士只要沾上先竞月的偃月刀,无是不立毙当场,顷刻间便有二十多人死在他的刀下,却没一个军士脸上露出过半点惧意。
先竞月杀到酣畅处,整个人已渐渐被杀气控制,神智也变得模糊不清,陡然间只觉一股极强的杀气从玉门关内的城墙下传来,正一路往城墙上而来。他正杀得起劲,连忙寻着这股杀气一路杀去,不过片刻工夫,便见一个胡人少女踏着满地的尸体,沿石梯一路杀上城墙,两只手反手握住两柄短刀,贴在小臂上向外出刀,所到之处,附近军士都是咽喉中刀,鲜血直喷。
先竞月此时哪里还记得自己不向女人和孩子出刀的规矩?察觉到这胡人少女身上的杀气极重,兴奋之下,顿时高高举起手中的偃月刀,便要向这个胡人少女一刀劈落。
39 爱慕
谁知那胡人少女仿佛提前预料到了先竞月的举动,先竞月才刚一举起手中的偃月刀,她已抢先一步展开身形,犹如鬼魅般绕到先竞月身后,继而探出右手里的短刀,用刀柄重重敲打在先竞月后脑处,口中道:“南蛮子,跟我走!”先竞月受此一击打,只觉脑中一荡,顿时清醒了不少,转头一看,这才认出眼前这个胡人少女,不禁脱口喝道:“哥舒阿伊?你来做什么?”
阿伊还没来得及回话,旁边的李刘氏见她一上来便对先竞月动手,慌乱之中连忙举着一柄关刀冲上,朝阿伊当头斩落,嘴里厉声喝道:“你这胡人野丫头,休想伤害我家大人!”
阿伊冷笑一声,手中短刀随手挥出,但听“嗤嗤”两声轻响,李刘氏双袖的袖口已被她的短刀割破,两只手腕同时中刀,随后又听“哐镗”一声大响,却是她手中的关刀径直掉落在地。阿伊又转身割破两个扑上来的军士喉咙,这才向李刘氏冷冷说道:“贱妇!饶你不死。我救他,你带他和我走。”
李刘氏听她话语中的“你我他”夹缠不清,也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只觉双掌酸软无力,低头一看,竟是被阿伊方才那一刀割断了双手手筋,这双手也便从此废去。李刘氏惊怒之下,顿时破口大骂,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脏话一股脑骂了出来。
原来正如先竞月之前的推测,那哥舒王子以救治玉门关的驻军为条件,要先竞月答应迎娶阿伊,到底只是故布疑阵,以此来掩盖自己前往玉门关的真正意图,同时打消先竞月对他的怀疑。而阿伊更是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替自己定下了这么一桩“婚事”。
要知道这阿伊虽然武功极高,而且心狠手辣,动不动便要取人性命,但自幼孤僻惯了,平日里除了练武之外,便再没有其它的爱好,也极少与人交流,以致胸中并无半点城府。这些年来她一直跟在哥舒王子的身边,只要是哥舒王子的吩咐,无论杀人放火还是打家劫舍,她都尽数照办,从不多问一句,从而令兰州城里的汉人武林闻风丧胆,私底下都将她成称作“突厥女魔头”。直到数月前的那天夜里,在兰州城北的白塔山上,眼见先竞月一刀劈毁寺中的白塔,阿伊惊骇之余,不由地心生钦佩,将这个被称为“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汉人青年记在了心里。待到分别之后,她再细细回想先竞月的言谈举止,辗转反侧之间,心中居然对先竞月生出了爱慕之情,自然被哥舒王子看在眼里。也正因为如此,哥舒王子才能利用阿伊的婚事来做文章,让先竞月误以为他给玉门关送来粮食和药材,是为了促成自己妹妹的婚事。
而阿伊此番随哥舒王子一行人前来玉门关,还一直以为哥舒王子是真心要救治玉门关的驻军,完全不知道这批药材有问题。到昨夜临别之时,城墙上的陆将军向哥舒王子一行人生出杀念,在居星士那个幻术搭档的掩护下,阿伊便带着哥舒王子躲进城墙后面的右边军营里,随后与哥舒王子的其他手下汇合,又一路闯进军营深处救出十几个汉人道士,这才趁着夜色往东面逃离。
待到离玉门关远了,哥舒王子便让大家在荒漠中就地歇息,耳听哥舒王子兴高采烈地解释起自己的计划,阿伊才知道送给玉门关驻军的药材有问题。等众军士发现药材有假,仅有的一线生机也便随之落空,那些染病军士气急败坏之下,只怕当场便要引发一场哗变,甚至演变成一场自相残杀。随后哥舒王子便往西边放出信鸽,说是要通知玉门关外的大军不必再等下去,这便可以率军攻城,就此拿下汉人在西北的第一道防线玉门关。
话说玉门关的防线是否被攻破、玉门关的驻军是死是活,对阿伊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可眼下先竞月分明也身在其间,若是关内的军士生出哗变,又逢关外的大军来袭,先竞月武功再高,到头来只怕也难以幸免。想到这一点,阿伊顿时脑中一热,顾不得哥舒王子等人的阻拦,连忙孤身赶回玉门关,想要通知先竞月尽快逃离。谁知等她赶回玉门关的街道上,城墙上下的军士果然已经开始自相残杀,令整个玉门关彻底沦为人间炼狱。情急之下,她只得冲进人群厮杀,一路追寻着先竞月的杀气,终于来到了城墙上。
先竞月自然不知此中情由,也根本不想知道。他被阿伊用刀柄击中后脑,此时已彻底清醒过来,回想起自己方才被杀气控制,以致大开杀戒,不禁心有余悸。眼见阿伊手中的双刀不停,眨眼间又割破数名军士的咽喉,先竞月当即沉声喝道:“赶紧给我滚!我不杀女人,别逼我出手!”
阿伊手中短刀不停,急忙解释道:“不是……救你,我来……”她汉话本就不好,更何况又逢眼下这般局面,更是解释不清。当下她也懒得多说,径直展开身形,再次腾挪到了先竞月身后,用刀柄狠狠砸向先竞月的后脑,却是想将先竞月当场打晕过去,好带着他逃离此地。
然而先竞月方才是被自身的杀气控制,以致神智大乱,这才会被阿伊偷袭得手,此时他既已清醒过来,哪里还会被阿伊的刀柄击中?阿伊才刚到先竞月身后,他已是头也不回地一刀劈落,杀气纵横之下,附近的军士尸体顿时血肉横飞,夹杂着城墙地面的碎石四下溅射,逼的阿伊回刀格挡,径直退到数丈开外。
那李刘氏被阿伊割伤废去双手,此时已无力再战,忍不住骂道:“要不是这一对突厥兄妹丧尽天良,拿假药来欺骗我们,玉门关的将士哪会落得如此下场?大人千万不要手下留情,这胡人野丫头根本就不是女人,甚至连人也算不上,是猪狗!是畜牲!是恶魔!”先竞月听到这话,再看李刘氏那一对血淋林的手腕,也是怒火中烧,当即用手中的偃月刀斜指对面的阿伊,厉声喝道:“血债血偿,除死方休!那哥舒狗贼在哪里?叫他滚出来受死!”
阿伊本就对先竞月的武功心存忌惮,内心里更是不愿和他动手,看到先竞月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时间不禁手足无措,只得连连摇头。就在这时,忽听一个男子声音从关内的城墙下传来,用流利的汉话说道:“小王这个妹妹向来高傲得紧,从不将天下男子放在眼里,就连小王这个哥哥也不例外。想不到此番为了一个汉人男子,她居然孤身涉险,拼死相救,这份心思,自然可见一斑。竞月公子不肯领情,倒也罢了,如何还要以恶语相向?难道阁下的这一颗心,竟是铁铸的不成?”
40 元凶
伴随着话音落处,二十几个色目人相继沿石梯冲上城墙,或以空手出招、或用兵刃劈砍,下手极是狠辣,转眼间便将城门处这一带城墙上的军士尽数击毙,显然个个都是一流的好手。而左右两边的城墙上此时还有不少军士在继续厮杀,这些色目人高手却不再理会,只是分散着站立在先竞月四周,和他保持着五六丈的距离,死死盯住他手中那半截偃月刀。
随后哥舒王子便踩着满地的军士尸体,从石梯上好整以暇地踏上城墙,脸上的神色更是无比轻松,就仿佛是在赏花观鱼一般。阿伊顿时一愣,脱口问了一句突厥话,哥舒王子便笑道:“小王的兄弟姐妹虽然不少,但真正的亲人便只有你这一个妹妹,又怎能弃你于不顾?你既已决定回来,就算是刀山火海,兄长也只能陪你同来。”
眼见元凶终于现身,先竞月满腔怒火反而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缓缓定下了心神。这哥舒王子既然敢现身相见,自己便有机会将他擒杀,又或者是和他同归于尽,切不可因为一时的匹夫之勇,错失了擒杀对方的良机。当下他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城墙上这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口中则向哥舒王子淡淡问道:“阁下是怕我不死,所以要亲自前来取我性命?”
哥舒王子微微一笑,摇头说道:“恰恰相反,小王此番前来,却是要救你性命,和阿伊是一样的心思。其实细算起来,小王已在兰州城和嘉峪关两次救下竞月公子的性命,也不差眼前这一次,却不知竞月公子是否肯领小王这个人情。”先竞月冷笑道:“救我性命,自然是有条件。难道要我投靠色目人?”
哥舒王子忍不住哈哈一笑,说道:“小王和竞月公子虽是初识未久,却也深知阁下的为人,倘若当真提出这样的条件,岂不是白白浪费唇舌?”说着,他陡然提高声音,扬声说道:“事到如今,你我倒也不必拐弯抹角。竞月公子,你是汉人皇帝的亲军都尉府统办,小王则是突厥皇室的后裔,天生注定势不两立,迟早也会对战沙场。然而小王敬你是当世英雄,又是舍妹心中爱慕之人,你若是肯就此离开,和阿伊做一对神仙眷侣,从此再不理会这胡汉之争,莫说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就算是要天上的月亮,小王也会设法替你们摘来。但竞月公子若是执意要与小王为敌……嘿嘿,嘿嘿!”
哥舒王子并未将话说完,但言下之意已是再明白不过。先竞月趁着他说话这片刻间的工夫,已将城墙上这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尽数观察了一遍,倒没看到居星士、木老先生这几个熟人,只认得当中一个面带病容的男子,正是当夜在丐帮兰州分舵的狗头宴上,将秦寨主劈开的两截大理石重新拼合起来的人,其内力之深,绝对不容小觑。除了这个病容男子之外,另外还有一个竹竿似的瘦子和一个袒露胸膛的壮汉,其修为也丝毫不弱于这个病容男子,都被他一一记在了心里。待到哥舒王子话音落处,先竞月便说道:“所以无论是金万斤还是神火教,甚至是别失八里的畏兀儿大军,都只是你编造出的瞎话。你才是祸害玉门关的真正元凶。”
耳听先竞月带开话题,哥舒王子再看他脸上的神情,顿时明白了先竞月的用意,当即退开几步,重新回到石梯的入口处;而周围的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则是同时逼近一步,个个如临大敌,不眨眼地盯死先竞月的每一个动作。眼见自己处于绝对安全的位置,哥舒王子这才回答说道:“小王之前所言并无虚假,确实有一个自称‘金万斤’的神秘胖子,以神火教的名义唆使别失八里的畏兀儿族向玉门关出兵。而之前出现在玉门关的那些活尸,也是来自这个金万斤提供的半瓶药丸,据说还是从鄱阳湖下的一个神秘家族中寻来。只不过这当中还有些其它的事,小王却并未向竞月公子言明。”
说着,哥舒王子忽然伸手指向玉门关外那支奔袭而来的大军,略带得意地说道:“那金万斤打着神火教的旗号依次游说西域诸国,可不仅仅只是说服了别失八里的畏兀儿族,而是一口气说服了波斯、汗国以及小王的突厥,与别失八里结成四国联军,趁着江南的恒王作乱,一举攻破汉人皇帝在西北设下的三道防线,直取兰州城。而这所谓的四国联军,便是眼下正往玉门关而来的这支八万人的队伍。再加上小王昨夜身入险境,又成功解救出了吐蕃国主派来的使臣,想必不久之后,出现在嘉峪关城墙下的西域大军,便是由突厥、波斯、汗国、别失八里和吐蕃结成的五国联军!”
要说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局面,不用想也该知道眼前这个哥舒王子才是幕后元凶,先竞月之所以同他说话,便是要拖延时间,从而想出擒杀哥舒王子的对策。但此刻听见哥舒王子这一番话,先竞月也不由地脸色大变,脱口说道:“五国联军……五国联军,你是突厥皇族,当然也身在局中。”
哥舒王子冷哼一声,说道:“你以为小王长途跋涉前来中原,仅仅是要躲避突厥皇室的纷争,心安理得当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当然不是!要知道西域诸国与汉人之间的争端,上千年来便从未停止过,每隔数十年甚至数年,双方便会兵戎相见、重燃战火。小王在兰州城里落地生根,一面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一面探清中原的风土人情,如此一来,上可以拜将封帅,率领西域大军攻取中原;下可以充当内应,在兰州城中里应外合。何乐而不为?”
说到这里,哥舒王子的神情已有些激动,又继续说道:“所以那个金万斤当时来访,小王与他一番交谈,只觉相见恨晚,顿时引为知己。后来那金万斤听说小王还与吐蕃国主交情匪浅,能够说服吐蕃一同出兵,当场便让小王坐了这五国联军的总军师之位!而此番对付玉门关的一切手段,除了制造活尸所用的那半瓶药丸,其它的诸如潜入玉门关驻军当中的神火教高手、携带‘贝尔摩症’的糯米、在西北各地散布‘僵尸’的谣言、劝说嘉峪关的龚百胜见死不救以及请来“脏胡子”和“库里魔刀”这两支贼匪,全都是由小王亲自谋划、一手所为。从头到尾不费五国联军的一兵一卒,便已轻易拿下这座玉门关,攻破汉人皇帝所谓的西北第一道防线!”
41 毁城
耳听哥舒王子亲口承认自己的罪状,先竞月强压下心中怒火,转头去看荒漠之中奔行而来的这支由突厥、波斯、汗国和别失八里组成的四国联军,此时离玉门关的城墙已不过数里之遥,翻卷起的尘灰当中,隐约可见队伍前面骑兵的黑色战甲和黑色军马,看这声势,即便没有哥舒王子声称的八万之数,也该有五六万之多。
而再看玉门关内的城墙上下,两千多个未染病军士和八千多个染病军士经过这一番自相残杀,此刻还活着的人已不到十之一二,依然在城墙上相互撕咬搏杀,状如疯狗,一旦有军士靠近众人所在的城门这一带,立刻便被哥舒王子手下的色目人高手击毙当场。放眼整个玉门关城墙,从上到下遍地都是军士的尸体,流出的鲜血积淌在城墙上的地面上,又汇聚着往城墙下渗透,可谓是触目惊心。虽然城墙后的左右军营当中,此时约莫还有三四千个感染瘟疫的军士在营帐里等死,但就算能将他们全部召集到城墙上守御,面对关外驶来的这五六万大军,无疑也是螳臂当车,根本守不住这玉门关。
只听那哥舒王子又说道:“自古两国交战,所谋不过一城一地,靠的也不是一味的残忍嗜杀。小王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此番针对玉门关的布局,也并非是要赶尽杀绝,早已给这里的驻军和百姓们留下了一条活路,那便是全军撤离,退回嘉峪关;甚至直到昨天夜里,小王还曾好言相劝,暗示陆元破领军回师。谁知那陆元破冥顽不灵,死到临头依然不肯撤离,这才导致了玉门关今日这场杀戮,让此间所有的汉人将士和这玉门关一同陪葬,这却怨不得小王了。”
先竞月只是冷笑一声,照眼下的局势来看,玉门关的覆灭已是在所难免,就算能将这个哥舒王子击毙当场,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但此人身为整件事情的幕后元凶,如今还敢现身相见,踏着玉门关众将士的尸体前高谈阔论,那么说什么也要将他擒杀当场,哪怕是同归于尽,也要替死去的玉门关驻军出一口恶气。
但城墙上眼前这二十多个色目人高手却早已将先竞月盯死,只要他的身形稍要异动,只怕立刻便会同时出手。先竞月武功再高,也无法抵挡得了这许多个高手,到头来非但擒杀不了后面的哥舒王子,自己也要当场毙命。更何况眼下在场的还有一个至今也摸不透实力的哥舒阿伊,要当着这些人的面擒杀哥舒王子,几乎完全没有可能。
幸好趁着与哥舒王子交谈的这段时间,先竞月一直在暗中思索对策,到底还是想到了一个办法。当下他便向身旁的李刘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远远避开,哥舒王子手下的那二十几个色目人察言观色,顿时脸色微变,纷纷严阵以待,做好同他动手的准备。谁知先竞月却又向那哥舒王子问道:“阁下自称是五国联军的总军师,不知那个金万斤又算什么?”
听到先竞月这一问,哥舒王子不由地一愣,随即冷笑一声,说道:“那金万斤不过是个穿针引线之人,真要指引西域五国的联军攻取中原,还得仰仗小王的谋略。竞月公子有此一问,看来果然是认识这个金万斤了?告诉你也无妨,那金万斤将此间之事交托给小王后,早已起身远赴西域,说是要去请一位大人物出山……哼,倘若他真能请出这位大人物来,西域大军莫说是攻占兰州城,即便是要拿下整个中原,也不是什么难事,甚至就连你们汉人皇帝的皇位,往后恐怕也坐不稳了。”
就在哥舒王子说话之间,先竞月已将手里的偃月刀改成反手握住,缓缓举到自己的面前。周围那二十多个色目人高手看不懂他此举何意,不禁面面相觑,一时间也只能以静制动。旁边的阿伊虽然自幼开了“六识”,可以提前察觉到对方的招式走向,但此时见先竞月这样握住手中的刀,也猜不到他接下来的动作,只是隐隐察觉到他心中生起的杀念,急忙开口说道:“哥哥救你,是好意,不是坏意!”
那哥舒王子虽然早已算准先竞月伤不到自己,所以才敢有恃无恐,但眼看先竞月此时的架势,也不禁有些莫名的胆寒,当即强笑道:“竞月公子是当世英雄,自当恩怨分明。小王曾两次救过你的性命,今日玉门关的驻军哗变,关外又有四国联军来攻,小王此来也是想保住你的一条性命。就算竞月公子不肯领情,难道真要恩将仇报,打算置小王于死地?有道是……”
谁知他的话刚说到这里,先竞月陡然单膝跪倒,将反手握住的偃月刀径直插入城墙的地面,直没刀柄处。伴随着他灌注在刀身上的杀气,但听一整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以偃月刀为中心,城墙上的地面顿时破裂,形成一条条裂缝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随后先竞月大喝一声,将全部的杀气尽数驾驭出来,以手中偃月刀继续往下插入,众人所站立的这一段城墙经受不住他的杀气的冲击,居然彻底崩裂开来,塌陷了好一大截。一时间只见砖石四处洒落,激荡起漫天的尘灰,连同附近的数十具军士尸体一并滚落到城墙内外;远远望去,整个二十多丈高的玉门关城墙,就仿佛是被炮石击中,自城墙顶上炸开了一处四五丈宽、两三丈深的缺口。
哥舒王子手下的一众色目人高手哪想得先竞月居然会使出如此手段?更没料到他的出手一刀竟能有如此威力。伴随着脚下这一截城墙崩裂塌陷,众人都是自顾不暇,急忙往旁边闪躲。那哥舒王子更是立足不稳,径直往身后的石梯上摔落,幸好有阿伊及时将他拉住,这才在塌陷下去的城墙缺口处勉强站住。
先竞月趁此机会,连忙深吸一口气,手中偃月刀高举过头,便要飞身扑向缺口对面的哥舒王子,将这个祸害玉门关驻军的元凶斩杀当场。谁知他才刚一起身,忽然间只觉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就仿佛是有千百只小虫钻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面,正在一口一口撕咬他的五脏六腑。而他整个身也随之变得僵硬无比,再也不受意识的控制,继而硬生生地摔倒在地。
42 禁术
后面的李刘氏一直注视着先竞月的举动,见他突然摔倒在地,连忙抢上前将先竞月的身子扶住,这才没让他掉进城墙的缺口里。哥舒王子手下那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此时也终于回过神来,急忙纷纷跃到缺口对面,将哥舒王子严严实实地保护在当中。
再看眼前被先竞月弄塌的这一截城墙,所有人都是心有余悸。要知道这玉门关的城墙不同于寻常那些城墙,当中并无住人和囤物的空间,乃是用砖石一块块堆砌而成的实心城墙,竟然能被先竞月一刀冲裂出如此大的一处缺口,倘若他这一刀是对自己攻来,后果简直不敢设想。难怪汉人会将这个年纪轻轻的“江南一刀”称作“十年后天下第一人”,果然不是无中生有。
那哥舒王子惊魂未定,看到缺口对面的先竞月摔倒在地,似乎再也动弹不得,这才松下一口气,笑道:“竞月公子的本事小王再是清楚不过,从不敢有丝毫小觑,此番若无十足把握,又怎敢亲自现身相见?”话音落处,便见对面城墙上的军士尸体当中,一具尸体忽然站了起来,再仔细一看,竟是那个来自波斯的居星士,也不知何时换上了玉门关驻军服饰,一直躲在尸体堆里装死。而伴随着居星士这一起身,城墙缺口这边的先竞月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手脚间的动作更是和六七丈开外的居星士一模一样。
李刘氏吓了一大跳,连忙出声呼唤,却并没听到先竞月的回答。先竞月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明明神智清醒,但身体里就像是有千百只小虫窜来窜去,不停地撕咬着五脏六腑,以致浑身僵硬,就连张嘴说话也做不到。再看对面穿着玉门关驻军服饰的居星士,此时正一动不动地盯紧自己,两只眼睛却呈碧绿之色,然后突然抬起手来,重重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与此同时,城墙缺口这边的先竞月本已僵硬的左臂,竟然也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学着居星士的动作打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眼见这一幕,对面的色目人高手里已有好几个人笑出声来,阿伊更是一愣,脱口问道:“戏法?妖法?”旁边的哥舒王子哈哈一笑,说道:“哥哥一路跟在你后面赶回玉门关,早在登上城墙之前,便已让居星士换上汉军服饰,悄然隐身暗处,伺机对这位竞月公子施展出了他的师门禁术‘祭灵炼蛹’。话说这一门波斯神通极难练成,施展时更是需要一炷香的时间方能奏效,而且每用一次,施术者少说也要折寿十年,所以被列作禁术,但是一旦功成,中术者立刻便会浑身失控,却与施主者心脉相连,模仿施主者的一切举止动作,从而彻底沦为傀儡。”
说着,他又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居星士,笑道:“居星士与他的师兄问星士情同手足,素来形影不离,不少幻术更是要靠他们师兄弟二人合力完成。但昨夜问星士为了掩护我们撤离,居然当场命丧于竞月公子之手,所以居星士宁可折寿十年,也要使出这‘祭灵炼蛹’的师门禁术,以此替自己的师兄报仇雪恨。”话音落处,那居星士当即又是一记耳光狠狠打在自己脸上,对面的先竞月也依样画葫芦,打得自己的脸颊高高肿起。
李刘氏惊恐之下,连忙将先竞月的身子紧紧抱住,想要阻止先竞月自残。但她双手的手筋已被阿伊割断,哪里使得出力?伴随着对面的居星士使出一招”“霸王卸甲”,这边的先竞月便将李刘氏重重摔倒在地,随后又学着居星士的动作,再次打了自己一记耳光。
只听那哥舒王子当即说道:“够了,正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竞月公子挨了这三记耳光,九泉之下的问星士也能瞑目了。”说罢,他便向先竞月遥遥说道:“竞月公子,小王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若是肯就此罢手,和舍妹厮守终身,那么小王今日便再放过你一回。”
阿伊的汉话虽然不好,但也听得出哥舒王子话语中的杀意,连忙向先竞月摇了摇头,又用突厥话和哥舒王子交谈,显然是在替先竞月求情。哥舒王子冷笑一声,眼见对面的先竞月眼中仿佛是要喷出火来,毫无半点妥协之意,不禁暗叹一声。当下他正待开口下令,却见居星士忽然浑身一颤,七窍中鲜血直喷,继而浑身皮肉碎裂,仰天摔倒在地,自身下流淌出一大摊鲜血。而对面的先竞月却已挣脱了他神通的束缚,双膝一软,兀自半跪在地。
原来居星士的这门波斯禁术虽然神奇,却到底逃不脱“摄心术”一类的原理,先竞月当日在湖广三战神火教的流金尊者,最终击破对方的“天露神恩心法”,自然早已深谙此道。居星士之所以能够用神通控制自己的举止动作,核心便在于“感同身受”这四个字,也便是施术者要和中术者心神合一、同思同念,这才能侵入中术者的内心,最终操控中术者的举动。
于是先竞月便祭出全部杀气,径直游走于浑身经脉,那居星士既已和他心脉相连,顿时感同身受,立刻便有大股杀气充盈在居星士的体内,就好比是硬生生地中了一记先竞月的杀气,又哪里抵挡得了?而先竞月一来平日里驾驭杀气惯了,承受杀气的能力自然强于旁人,二来浑身的经脉早已被墨家的“蔷薇刺”和“天针锁命”冰台封印起来,再不必担心杀气的反噬,所以他祭出的杀气虽然足够将居星士击毙当场,自己却能勉强支撑下来。待到居星士倒地身亡,这‘祭灵炼蛹’的神通自然也便破了。
当下先竞月半跪在地上大口喘息,自己用杀气强行冲破居星士的神通,到底还是受伤不轻。自己方才弄塌城墙,令在场那些色目人高手措手不及,原本是擒杀哥舒王子的最好时机,却被这躲在暗处的居星士偷袭得手,以致错失良机,眼下要想再去擒杀哥舒王子,只怕是再没有机会了。然而事到如今,双方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多说也是无益,只能尽人事、凭天命了。当下先竞月重新握紧手中的偃月刀,狠狠凝视着城墙缺口对面的哥舒王子,便要冲上去拼死搏杀。
谁知就在这时,他猛觉背后被人重重一撞,脚下随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随后腰间便是一阵剧痛传来,竟是被什么利器刺中,幸好只刺入了寸许深浅。他急忙转身去看,只见撞向自己的人竟是那李刘氏,此时正背对着自己;而在李刘氏的对面,一个玉门关的军士手持长矛,径直捅进了李刘氏的小腹之中,染血的矛尖更是透身而出。
显而易见,这军士手中的长矛本是要刺向先竞月,却被李刘氏用自己的身体挡了下来。要说以先竞月的修为,原本不可能有人能从背后偷袭于他,却因为刚用杀气强行冲破了居星士的神通束缚,非但受伤不轻,而且一心只想着要去和那哥舒王子拼命,这才会疏于防范。
眼见李刘氏小腹被长矛捅破,如此重伤之下,只怕已是性命不保,先竞月惊怒之际,正待将这军士斩杀当场,谁知定睛一看,高举起的偃月刀却迟迟劈不下去。原来这个手持长矛的玉门关军士四十来岁年纪,黑须及胸、高鼻阔口,岂不正是这玉门关的统帅陆元破陆将军?
43 斩将
想不到堂堂玉门关的统帅陆元破陆将军,此时居然扮成了一个普通驻军,而且还向自己出手偷袭。先竞月又惊又怒,忍不住脱口说道:“陆将军,你……你如何……”
只见对面的陆将军怒目圆睁,脸上更是鲜血淋漓,也不知是旁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当即向先竞月厉声喝道:“玉门关有此大败,从头到尾非战之罪,更非我陆某人无能,而是败在自己人的手里!是朝廷听信谣言舍弃我军,是嘉峪关龚百胜见死不救,更是你这个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吃里扒外,引狼入室,伙同敌人给我们送来了假药!否则玉门关众将士又怎会在今日突生哗变、自相残杀,从而让敌人有机可乘?”
先竞月本就不善言辞,听到这话,一时更不知应该何解释,只得沉声说道:“谋害玉门关驻军的元凶是突厥的哥舒王子,也是此番西域五国联军的总军师,此刻便在你我对面。你若是真要替玉门关的众将士报仇,原当与我联手,合力将其诛杀,却为何要向我暗施毒手?而且……而且还……”说到这里,他见李刘氏被长矛刺穿小腹,鲜血沿着长矛缓缓浸出,浑身上下都在不停颤抖,显是痛到了极点,不禁心中悲苦,后面的话竟是说不出口。
却听陆将军哈哈一笑,扬声说道:“事到如今,你竟然还要骗我?方才我亲眼看到你举刀屠杀我玉门关的将士,更是亲耳听到那突厥蛮夷要将自己的妹妹许配于你,整件事已是板上钉钉、铁证如山,难道先统办还想否认?哼!想不到皇帝的亲军都尉府居然也会和西域胡人勾结,当真是天大的笑话,如此肮脏不堪的亲军都尉府,又有什么资格来替皇帝监督陆某人的一举一动?”
说着,他便将手中长矛在李刘氏的小腹中猛一搅动,继而奋力抽回长矛,又骂道:“还有你这贱人,那时候在老子的身子下面讨饶,求着要给我做牛做马,说生生世世永不反悔。如今才刚和这小白脸勾搭上不久,居然便肯舍命救他?当真是水性杨花,一个天生的婊子!”
原来早在城墙下的染病军士打死随军郎中、当场生出哗变之际,城墙上的陆将军看在眼里,便深知局面已经无法控制了。虽然他一生征战沙场,从不怕死,却也不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哗变军士手里,于是立刻换上一身普通驻军的服饰,混在城墙上的军士里面,待到染病的军士相继杀上城墙,他便伺机倒在人群中诈死,想要看看等到玉门关的驻军死伤殆尽之后,躲在幕后的敌人是否会现身于此。
随后哥舒王子果然出现在了城墙上,不但亲口承认下自己的所作所为,还一心想要劝降先竞月。陆将军听两人这一番对话说下来,其实也知道先竞月多半是被这哥舒王子利用,从而蒙在鼓里。然而昨夜哥舒王子一行人送来粮食和药材,毕竟是由先竞月引荐——否则仅凭哥舒王子突厥皇室的身份,陆将军也未必会接见——由此生出今日这场哗变,先竞月当然脱不了干系。
再加上西域大军兵临城下,玉门关已是覆灭在即,陆将军又一心认定玉门关之败‘非战之罪’,而是因为各方盟友的背弃,所以在他心中对敌人反倒没有什么憎恨,只能将满腔怒火发泄到先竞月身上,一口咬定他和敌人勾结。于是眼见先竞月将玉门关的城墙弄出一个大缺口,随后恰好站在自己附近,陆将军趁着先竞月被居星士的神通控制,便捡了支长矛从死尸堆里悄悄爬出,在后面突然偷袭,想要一举杀死先竞月泄恨。
不料陆将军的这一动作虽然侥幸躲过了先竞月的眼睛,却被先竞月身后的李刘氏发现,她双手手筋已被阿伊割断,自然无力阻挡陆将军刺向先竞月的长矛,仓促间更是来不及出声提醒。眼见先竞月命在旦夕,情急之下李刘氏当即挺身而上,用自己的身体替先竞月挡下这致命一击。然而陆将军盛怒之下刺出的这一记长矛,力道自然不容小觑,不但径直刺穿了李刘氏的小腹,更将她整个人推去撞上先竞月的后背,透身而出的长矛矛尖也还是轻微刺伤了先竞月的后腰。
此时伴随着陆将军将长矛奋力拔出,弯弯曲曲的矛尖居然将李刘氏的肠子也给钩出来了一大截,疼得李刘氏惨叫一声,当场跪倒在地。先竞月一时也顾不得对面的陆将军,急忙上前将李刘氏扶住,眼见她伤口处的鲜血犹如泉水一般咕噜咕噜往外直冒,一张脸更是苍白的不见丝毫血色,分明已是命在旦夕,就连神仙也救不回来了。虽然明知无用,先竞月还是用手捂住李刘氏小腹上的伤口,颤声安慰道:“你先撑住,我叫那突厥狗贼手下的木老先生替你疗伤……”李刘氏却使劲摇头,吃力地说道:“不必……不必为了卑职……我们和他们本就势不两立……卑职虽然下贱,但……但这种事还是分得清楚……”
先竞月只觉心中一阵剧痛,还要再安慰她几句,对面的陆将军见他跪在地上抱住李刘氏,连忙一抖手中长矛,又是一矛向先竞月迎面刺来。先竞月虽然早已起了杀心,但眼前这个陆元破毕竟是玉门关驻军的统帅、朝廷在职的三品武将,眼下西域四国联军来犯,这还没和敌人正式交战,难道自己便要先将玉门关的统帅斩杀当场?
他心中混乱,眼见陆将军的长矛刺到面前,只得抱着李刘氏滑开几尺,沉声喝道:“大敌当前,你不寻思杀敌报国,却来和我纠缠不休,算什么……”谁知他话还没有说话,陡然间一个红发少女的身影从他身旁掠过,却是对面的阿伊跃过城墙上的缺口,径直冲到陆将军面前,只一刀便将陆将军的咽喉割破。
只见陆将军整个人顿时呆立当场,颈上伤口处的鲜血直喷,努力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随后终于缓缓倒下,躺在了城墙上众军士的尸体当中,倒是兑现了他生前的诺言,和这座玉门关同生死、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