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赠四案
虽然没能将从止尘庵血池里发现的这具婴孩尸体烧毁,但既然已被先竞月一刀劈作两半,想来也无法再生事端若是用凌云僧的话来说,那便是提前消除了“恶因”。更何况以先竞月眼下的情况,自然无法再与峨眉剑派众人动手,能将此事做到这般地步,也算是尽力了。当下谢贻香和岳大姐也不多作停留,一左一右搀扶着先竞月沿小路山下,一路穿出止尘庵。朱若愚虽是万分恼怒,但也终究没有为难三人。
待到三人回到峨眉山的山道上,行出不远,便遇到山上招揽生意的“滑竿”,也便是用两根长竹竿绑扎成的担架,中间架以竹片编成的躺椅。岳大姐便掏钱雇了一顶,让两名轿夫抬着先竞月下山。先竞月先前在定海剑的寒意下苦苦支撑,又中了朱若愚两记类似剑气的寒意,此刻一上滑竿,便自行沉睡了过去。谢贻香和岳大姐跟在先竞月坐的“滑竿”后沿路下山,又行出十几步距离,忽听背后传来一阵蹒跚的脚步声,竟是有人从止尘庵里追赶出来,谢贻香回头一看,却是那位老熟人“雕花剑”赵若悔。
眼见赵若悔一路小跑过来,谢贻香不禁眉头微皱,冷冷问道:“赵前辈此来何意?莫非是朱掌门言而无信,要派你来留下我等?”那赵若悔顿时一脸尴尬,苦笑道:“谢三小姐莫要取笑,赵某人虽然行为有些不检,但也是明白事理之人,而且和两位又有过命的交情,怎敢心存歹意?唉,话说今日之事,我全程看在眼里,自然心里有数,更是相当佩服诸位的胆气。只可惜我赵若悔身为峨眉剑派弟子,当时那般局面,自然不能欺师灭祖,违背掌门人的号令。而今三位这便要下山离去,我也算是峨眉山的主人,自当相送一番即便是因此被掌门人责罚,也绝不可失了礼数。”
听到赵若悔这话,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想不到鼎鼎大名的蜀中峨眉剑派,素来以名门正派自居,却以掌门人朱若愚为首,门下多是霸道蛮横之徒,但其中又不乏英雄豪杰之辈,就好比自己先前在鄱阳湖畔结识的戴七。至于眼前这位“雕花剑”赵若悔,虽然小节有亏,倒也是个坦坦荡荡的人物。眼见对方一脸真诚,毫无虚假,谢贻香这才笑道:“多谢赵前辈的相送之情。”当下一行人便沿路下山,边走边聊,又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梳理了一遍。
话说峨眉山上持续百年的游人失踪案,其幕后凶手便是止尘庵历任主持,也是佛家峨嵋派的历代掌门,乃是以算命的法子骗取游人的生辰八字,再从中选出“四火同身”之人谋害,令其鲜血滴入山洞里的血池中,继而弃尸于地洞。由于她们行事谨慎,谋害的又都是外地来的孤身游人,所以上百年来一直无人察觉。直到两个月前,止尘庵现任主持鉴心师太谋害了汉口徐姓富商的六公子,终于惹出一桩大麻烦,甚至惊动了嘉州府府尹,这才派出岳大姐来峨眉山侦办此案,继而通过历年来峨眉山上失踪游客的卷宗,嗅出了这一桩连环失踪案的存在。
恰好就在此时,北平神捕商不弃受金陵刑捕房的调派,前来蜀地侦办毕府里的恒王命案,却在半路撞见一直不曾归案的“撕脸魔”宁萃,在宁萃的相激之下,他也来了峨眉山调查此案。最后合岳大姐、谢贻香和商不弃三人的推断,终于查出止尘庵的嫌疑,而峨眉剑派听闻此事,立刻倾巢而出对付止尘庵,其掌门朱若愚更是亲自出手,以定海剑诛杀了止尘庵主持鉴心师太,也算是将这个昔日的佛家峨嵋派连根拔起、彻底剿灭。
至于众人最后从血池捞出的那具婴孩尸体,几人商讨一番,还是没有丝毫头绪,实在想不通止尘庵的历代主持为何要将这样一具婴孩尸体放到池中,还非要以“四火同身”之人的血不断浸泡,而今只伴随着鉴心师太的身亡,此事也终于成谜。而整件事情中峨眉剑派掌门人朱若愚的举动,就连赵若悔也心知肚明,分明是想将这具婴孩尸体占为己有。
最后经过几人的推断,朱若愚之所以会有如此举动,其实也就两种可能。一是朱若愚今日在观音大殿里与鉴心师太决战时,便已从鉴心师太口中问出答案,知道了那具婴孩尸体的价值,这才生出贪念二是止尘庵历任主持的这一举动,朱若愚其实早已知晓,也了解那具婴孩尸体的价值,却一直装聋作哑,直到昨夜听说岳大姐已经查到止尘庵的头上,这才要抢先一步赶来,目的便是要从官府手里夺走那具婴孩尸体。然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能说明这位峨眉剑派的掌门人城府极深,甚至是包藏祸心,幸好那具婴孩尸体最后被先竞月一刀劈作两半,也算是从此消除“恶因”能做到这般地步,众人也已尽力了。
就在说话之间,一行人也下到峨眉山山脚,当下谢贻香便和赵若悔告别,问道:“记得当日在毕府之中,那得一子曾询问过赵前辈,说若是杀死贵派的朱掌门,便能救下十条、一百条甚至一千条人命,赵前辈杀还是不杀?当时前辈有些犹豫,到最后那得一子将人数增加到一万,前辈终于狠下决心,回答说道:杀!晚辈斗胆在此相问,将来倘若当真发生这一幕,不知赵前辈是否能够兑现自己的这一回答?”
那赵若悔沉吟半响,不禁长叹一声,说道:“赵某人虽然不才,却也知道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谢贻香听他这般作答,当下也不再多言,就此和他别过。待到赵若悔去得远了,谢贻香和岳大姐便在山脚找到一家客栈,开了间上房让先竞月歇息。待到安置妥当,谢贻香又向岳大姐问道:“今日之事,岳大姐可谓是彻底开罪了峨眉剑派,正如那风若丧所言,想必嘉州府府尹也会因此事为难于你。不知岳大姐今后有什么打算?”
那岳大姐点燃旱烟吞吐几口,淡淡地笑道:“以谢三小姐的聪明才智,自然早已看出了我的意图。要说今日我不惜开罪峨眉剑派,坚持要将那具婴孩尸体烧毁,其实只是装模作样罢了,甚至可以说是特意演给谢三小姐和商神捕看当时若无你们二人在场,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决计不敢开罪峨眉剑派,做出自寻死路之举。试问我岳颖秋倘若真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只怕这些年早已死过不知多少次,又怎能一路坐到嘉州府衙门捕头的这个位置上?”
说罢,她不禁苦笑一声,叹道:“谢三小姐这一路也看得清楚,这里的人不但见识浅薄,而且夜郎自大,看不惯我这个女子当捕头偏偏我又热衷于此道,这些年来,可谓是好不煎熬。而今我已有三十有七,始终不曾嫁人,唯一的亲人便是家父,也已在今年年初过世,所以这蜀地对我而言,已再无半点留恋。此番凭借峨眉山上的这桩案子,能够结识到谢三小姐和商神捕这两位传奇人物,对我而言无疑是一次绝好的机遇,甚至极有可能是我此生唯一的机遇,我当然要好生把握,在你们面前做到最好。”
听到岳大姐这话,谢贻香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岳大姐的心思我当然明白,难得你竟能如此坦诚。也罢,我这便修书一封,推荐你前往金陵刑捕房任职。虽然我不知道在商不弃死后,刑捕房现任的总捕头是谁,但凭借家父谢封轩的名头,刑捕房多半也会给我这个面子。但有一点你要明白,我之所以推荐你,并非因为你我之间的交情,更不是因为你我同是女儿身的缘故,而是因为你岳颖秋的的确确是一个好捕头。”岳大姐当即一笑,傲然说道:“那是当然!”
就在这时,忽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不错,这位大姐天生便是当捕快的好材料,叫她去刑捕房任职,倒是再合适不过。要说刑捕房现任的总捕头,乃是人称名剑名捕的司徒名杰,当年曾在我手下当过一年学徒,替我做些打杂的事。谢贻香,你的推荐信若是不够分量,大可以再加上我的名字。”谢贻香和岳大姐连忙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双眼红肿的中年男子大步踏进客栈,却是那位北平神捕商不弃。一想起之前面对峨眉剑派众人时,这商不弃居然孤身遁走,谢贻香自然心中有气,本不愿理会他,谁知那商不弃反而没脸没皮地贴了上来,笑问道:“谢三小姐,你和竞月公子可要随我西行,去兰州走上一趟?”
谢贻香不禁微微一愣,脱口说道:“我为何要随你去兰州?”那商不弃神秘地一笑,说道:“之前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何我能提前猜到止尘庵的血池里是一具婴孩尸体?嘿嘿,那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而告诉我答案的这个人,不但是我商不弃的老朋友,更是你的老朋友此番去往兰州,自然是为了找她。”说罢,他已从怀中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纸,展开了递给谢贻香看。
谢贻香伸手接过,只见纸上写着四行短句,看得出是女子娟秀的笔迹,合计共是一十六个字,写道:“峨眉血婴兰州鬼猴玉门走尸天山坠龙。”
本案完
01 走兰州
洮云陇草都行尽,路到兰州是极边。
谁信西行从此始,一重天外一重天。
明王祎
兰州,又名“金城”,源于西汉时的县治设立,取“金城汤池”之意隋初改置兰州总管府,始称兰州。到本朝初年天下一统,朝廷几次驱除异族后,更于此设下兰州卫。由于自汉至唐、宋时期,随着丝绸之路的兴盛,出现“丝绸西去、天马东来”之盛况,兰州地处当中最为重要的一站,一直极为繁华,人口仅有半数是汉人,更多的则是外族人,当中包括突厥、粟特、吐蕃、党项、契丹、波斯人等。到如今世人还是习惯沿用前朝的叫法,将这些外族人统一称之为“色目人”。
话说谢贻香、先竞月和商不弃三人结伴同行,自嘉州府一路北上,先出剑门关离开蜀地,再取道陇南辗转一千多里的路途,五天之后,便来到了这座兰州城。
当日在峨眉山山脚下,北平神捕商不弃终于向谢贻香和先竞月坦白,说他和“撕脸魔”宁萃一路追逐,中间甚至还动过几次手,却因武功不敌被对方逃脱,可谓是又气又狠想要就此放弃,却又有些不甘心。谁知宁萃反倒来招惹于他,主动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道:“峨眉血婴,兰州鬼猴,玉门走尸,天山真龙。”只说是四桩奇案,要和商不弃打一个赌。那便是只要商不弃能够侦破这四桩奇案,宁萃便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认罪归案。
要说这位商不弃商神捕,自然不是三岁小孩,哪里相信在逃多年的“撕脸魔”肯主动自首?然而商不弃生平本就痴迷于破案一道,最不服官场上的管制,所以这些年来虽然破案无数,却始终只是北平府的一个小捕头,再加上他和宁萃这几年的来追逃,多少也有些惺惺惜惺惺。所以到最后他果真与那宁萃定下约定,孤身去往峨眉山调查所谓的“峨眉血婴”一案。
在嘉州府捕头岳大姐和“竞月贻香”的相助下,最后虽然没能弄明白止尘庵血池中那具婴孩尸体的来历,但百年来峨眉山上的连环失踪案,也算是就此告破,再不必担心有外地孤身游人被害。而商不弃撞见这样一桩诡异的案子,倒也乐在其中,所以便打算如约去往兰州,继续查询宁萃提供的“兰州鬼猴”一案。但是查案归查案,商不弃的最终目的,始终还是要将“撕脸魔”缉拿归案,他深知自己的武功不如对方,而今既已在峨眉山遇到大名鼎鼎的“竞月贻香”,而且正好也和宁萃结有恩怨,他当即便邀请两人同行。
而对谢贻香来说,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居然会答应商不弃的邀请,还一路赶来了兰州这座西北之城。她虽然也想将“撕脸魔”缉拿归案,但比起自己亲手从天牢里放出来的那个言思道,缉拿宁萃的念头还没那么强烈。而且她这一路从湖广到江西再到蜀地,离开金陵已有大半年之久,不禁动了思乡之念,想要回刑捕房和将军府看看,却不料最后促成此行的,居然是师兄先竞月。
先竞月身为亲军都尉府的统办,此番奉命前来调查毕府里恒王遇害一案,本应立即赶回金陵向皇帝复命,所以在调查“峨眉血婴”一案时,还说过不要耽误太多时日。谁知整个案子下来,他和宁萃打了一次照面,也算对这个“撕脸魔”有所了解,这女子虽然杀人无数,似乎也不能说她是在“滥杀无辜”,而是因为她对“无辜”的定义与常人的标准有些不同,甚至从某种偏激的角度来解读,“撕脸魔”反倒是一个相当有正义感的人,所行之事在她看来,其实是“替天行道”之举。就好比是她和商不弃打赌,让商不弃来侦破峨眉山上的这桩奇案,说到底便是要终止止尘庵的恶行,这何尝又不是“替天行道”?
再说刚刚经历的“峨眉血婴”一案,也的确算一桩难办的奇案倒不是难在办案的过程,而是难在开头,难在如何从一堆失踪游人的卷宗里大海捞针,在方圆二十多万亩的峨眉山中找出凶手踪迹。这当中若非有岳大姐的坚持、谢贻香的推理和商不弃的画像,任缺其中一个环节,还当真破解不了这桩奇案。而最后若非凭借先竞月那一招“独劈华山”,从止尘庵血池中找到的那具婴孩尸体,只怕也早已被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朱若愚据为己有。
照此看来,“峨眉血婴”一案的背后既然牵连上了这许多条无辜人命,想必另外的“兰州鬼猴”、“玉门走尸”和“天山坠龙”三案,也绝对不简单,甚至还牵连上了更多人命。先竞月素来眼冷心热,虽不会刻意去做行侠仗义之举,但若是碰巧撞见了,那便绝不会袖手旁观。所以听到商不弃的邀请,他便当场答应下来,在路过成都府时,顺路通知了亲军都尉府在成都府的暗线,将毕府之事以书信递交给皇帝,然后再取道兰州。如此一来,谢贻香也只得与师兄同来了。
此时的谢贻香、先竞月和商不弃三人,正在兰州城的一间面馆里吃牛肉面、喝牛肉。要说起这兰州的拉面,那可是天下闻名,商不弃对此倒是极为熟悉,面对满街的面馆,他在街上迎风一嗅,便知道那家面馆的牛肉汤是新熬出来的,三人进去一尝,味道果然正宗。
谢贻香呷了一口牛肉汤,只觉唇齿油腻,不禁旧事重提,说道:“说起这个撕脸魔宁萃,分明和言思道那厮是一伙的,当年金陵城的难民动乱,便是由他们两人合谋。而此番她与商捕头打赌,留下这四桩没头没脑的案子,恐怕并不简单,暗地里或许存有更大的图谋,甚至极有可能便是言思道那厮在幕后设局,对此我们则是一无所知。如今似这般赶来兰州,倒像是主动往他们的圈套里钻。”
听到这话,商不弃却是一脸不在乎,笑道:“管他什么圈套,只要真有奇案,那我便只管破案。眼下游戏已经开始了,我商不弃便一定不会输!”谢贻香见他痴迷此道,甚至还有些癫狂,也懒得和他争辩,当即转头望向师兄。先竞月喝完碗里最后一口汤,缓缓说道:“无论是宁萃还是言思道,论智谋武功,合我三人之力足以应付,关键是剩下的三桩案子。倘若也和峨眉山的事一样严重,我们便不能袖手旁观。”
听到师兄这么说,谢贻香顿时无言以对。说起来自己和先竞月都是刀王传人,自幼从师父那里学来的道理,都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老一套,但随着自己的年纪逐渐增长,这些年又历经了这许多事,再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虽然于大方向上还是能恪守圣人的教义以及自身的良心,但在行事的过程中,已渐渐学会了妥协。
相比之下,师兄却还是那个师兄,还是那个几乎不通变故“江南一刀”。想来戏文里的侠客,若是当真存在于世间,应当便是师兄这样的了。只不过这样的一个先竞月,这样的一个师兄,这样的一个未婚的夫婿,谢贻香有时候觉得很是敬佩,有时候却又觉得有些疏远,甚至还有些高不可攀。
谢贻香连忙收起心神,再不多言。既然已经来了兰州,也决定要去找宁萃留下的“兰州鬼猴”一案,最直截了当的法子,当然是去兰州府衙门询问。那商不弃因为习惯了独来独往,所以先前在峨眉山查案时并未求助于衙门,如今既然有“竞月贻香”二人的同行,他也就无所谓了。当下三人吃完牛肉面,便一路找去兰州府衙门所在,还是由谢贻香使用老办法,亮出金陵刑捕房捕头的身份,只说是奉旨前来查案。
府衙的衙役听到刑捕房的名头,连忙将三人请进后堂,不过片刻工夫,便来了三个捕头装扮的男子接待,当中两个是汉人,分别姓“邓”姓“于”另一个则是色目人,以“仆固”为姓,皆是兰州府当差的捕头。双方相互介绍一番,三个捕头听说来人里居然有“天下名捕、南庄北商”之中的“恶人磨”商不弃,顿时流露出一脸的钦佩,再听到大将军谢封轩家三小姐的名头,更是惊讶万分相比起来,先竞月这个“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到底只是江湖上的名头,在这些官差眼中反倒不及商不弃和谢贻香。
待到谢贻香说明来意后,兰州府衙门的这三个捕头却是一脸茫然,相继摇头说道:“鬼猴?没听说过,那是什么东西?话说这兰州府的紧要大案,几乎都要经过我们三人之手,却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兰州鬼猴。”
02 窃玉猴
既然宁萃留下的“峨眉血婴”确有其案,可见这所谓的“兰州鬼猴”多半也不是空穴来风,再回想峨眉山上的游人失踪案,也是直到最后一刻从止尘庵血池里捞出那具婴孩尸体后,商不弃才明白“峨眉血婴”这四个字的来由。所以照此看来,“兰州鬼猴”这四个字只怕并非字面上这么简单,也是宁萃给商不弃出的难题,所谓“鬼猴”或许只是案件最后的结果,而在找出这一结果之前,极有可能是一个毫不相关的案子。
当下谢贻香便叫兰州府这三个捕头将近日来大大小小的案件一一报来,仔细辨别当中的线索。谁知听了半个时辰,但凡是牵涉到人命的案件,几乎都是当地汉人和色目人之间的争执,并没有什么蹊跷之处,更和宁萃提供的“鬼猴”毫不相干。
眼见询问无果,那仆固捕头当即沉吟道:“商神捕和谢三小姐要查的鬼猴,难不成会是什么小案子?要知道整个兰州府便只有我们三名捕头,所以若非要紧大案,其它小案都是由下面的捕快处理,还轮不到我们出面。若是我们三人手里的案子都不是三位大人要查的,那不妨传下面的捕快来问问?”
商不弃当即赞同,叫仆固捕头召集衙门里的众捕快问话,又询问了七八个捕快。到头来功夫不负有心人,问道一个姓刘的捕快时,那刘捕快思索半响,说道:“说起来我手里倒是有一桩和猴子相关的案子,然而然而却只是一桩极小的案子,就连我兰州府衙门都懒得理会,哪轮得到商神捕亲自赶来兰州过问?”
谢贻香双眉一扬,连忙追问,那刘捕快这才喃喃说道:“不过是一桩再小不过的盗窃案罢了,约莫发生在半个月前。那日城西杂货行的老板曹员外来报案,说头天夜里曾有一只猴子溜进他家中,似乎来找吃的,将他的厨房弄得一塌糊涂,还顺手偷走了一块他曹家世代相传的玉佩。待到家里人听到动静,掌灯出来追赶时,那猴子便翻墙逃走,再也没寻到踪迹。”
说罢,他忍不住又补充说道:“要说这兰州城里,汉人和色目人几乎是五五开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相互间的冲突更是屡见不鲜,往往令我衙门上下焦头烂额。似这等寻常的盗窃案,我们又哪有心思理会?所以当时只是例行记录在案,后面便再也没理会过。”
听到刘捕快所说的这桩猴子盗窃案,谢贻香、先竞月和商不弃三人商议一番,既然盘点兰州府的大小案件都没收获,不妨先去看看这桩盗窃案。那邓、于、仆固三个捕头本欲陪同,却被谢贻香谢绝,说一桩小小的盗窃案若是惊动兰州府捕头,只怕会打草惊蛇,只让负责此案的刘捕快同行便是。然而她虽如此,其实心里真正担心的,却是在兰州府这般鱼龙混杂的局势里,难免不会有官匪勾结,眼下一切都还没有头绪,最好不要让衙门的力量提前介入。
当下三人在衙门里歇息片刻,便在那刘捕快的带领下去往城西。四人一路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最后来到一条较为繁华的街道,便是报案人曹员外的府邸。待到曹家的仆人开门迎接、问明来意后,便请四人正堂奉茶,随即去临街杂货铺将曹员外从店里叫了回来,谁知一见这位曹员外的身形相貌,却分明是个五十来岁的色目人,据他所说,乃是“昭武九姓”之一的“曹”姓粟特人。
待到刘捕快讲完一番开场白,谢贻香便开门见山,仔细询问当夜那桩盗窃案。由于事隔半月,曹员外也没想到衙门当真会派人来调查,只说相关的细节早已记不清楚,倒不敢再惊动衙门。幸好曹员外的夫人因为曹家祖传玉佩被那只猴子盗走,一直耿耿于怀,所以记得格外清楚,当即便对众人讲诉了一遍。谁知四人听完她的讲诉,却和刘捕快先前说的内容大同小异,不过是有只猴子偷进家中厨房觅食,还顺手盗走了一块玉佩,待到曹员外和家里的两名仆人掌灯查看,那只猴子便翻墙逃走,至今也再没出现过。
谢贻香不禁问道:“你们一口咬定那夜入府行窃的是只猴子,可曾看得清楚?”那曹夫人却摇了摇头,说自己并没亲眼看见。却听曹员外接口说道:“我夫人的确没看见,但我和家里的两名仆人,却看得再是清楚不过。话说当时约莫是两更时分,我和夫人睡得正熟,突然被厨房里的响动声惊醒,我便起身掌灯出来查看。待到我推开房门,便看到侧屋里的两个仆人也正好开门出来,也是被厨房里的动静惊醒。话说家里除了我夫妻二人,便只住有两名仆人,他们也是我杂货铺里的伙计而我膝下的两个女儿早已嫁人,都不在家中居住。所以当时见到仆人们现身,心知厨房里的响动多半是进了贼人,却不知是什么来路。我当时害怕,便大喝一声,问道:什么人?想要以此将对方吓走。谁知我话音刚落,便听砰的一声大响,一团朦朦胧胧的黑影撞开厨房的门,往厨房对面的仆人房方向冲去,却是爬上墙边的几箱杂货上,借力往墙头爬去。借助仆人手里的马灯照明,我们三人看得清清楚楚,翻墙而出的分明是一只棕黑色的猴子,屁股后还翘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一转眼便翻墙而去,再也不见了踪影。”
听到曹员外这番回忆,谢贻香也不急着去看曹家的布局,当即反问道:“曹员外方才说事隔半月,早已记不清楚。可眼下这番回忆却分明历历在目,不知这是何故?”那曹员外顿时一愣,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个我本来已经想不起来,但方才听到夫人的讲诉,这才回想起来”说着,就连他自己也有些不满意这个解释,又说道:“唉,其实到底只是一桩小小的盗窃案,当时去衙门报案,也是因为一时害怕。如今那只猴子既然再没来过,些许小事,如何敢劳烦官府大驾。”
要知道谢贻香出身金陵,混的是刑捕房和官场,察言观色再是拿手不过,这曹员外神色间的古怪,又如能何瞒得过她?当下她正待继逼问这曹员外,却听商不弃淡淡地说道:“够了,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此案的关键也不在他身上。我们还是先去看看那只偷盗的猴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说罢,他当即起身,径直走出了正堂。
话说之前的“峨眉血婴”一案当中,谢贻香和商不弃都是按自己的方法分别调查,到最后才汇总到一起。所以细算起来,这还是谢贻香第一次和商不弃共事,也想亲眼见识一下这位北平神捕的办案手段,看看能不能从中偷学到点本事。当下谢贻香便不再多问,向先竞月和刘捕快递了个眼色,随商不弃一同走出正堂那曹员外、曹夫人和两名仆人见状,也好奇地跟在众人身后。
这曹员外的府邸倒是不大,总共不过六七丈见方,呈一个长方形布局,当中是一个空旷的院子。正对着大门方向的,便是众人方才说话的北面正堂,在正堂左右两旁共有四间屋子,左边两间一间是曹员外和曹夫人卧房,另一间是书房右边两间则是曹员外两个女儿各自的闺房,由于女儿早已出嫁,也算空置许久,只有女儿回娘家的时候才会住上一住。除此之外,在院子的东西两面,还分别有两间较大的屋子,西面是两个仆人的居所,东面便是厨房。
商不弃看清府上的布局后,又径直走出大门,来到的外面的街道上,然后左看看、右瞅瞅,继而在长街上兜了一圈,又通过半里外的一条弄堂绕到曹家后面,去看府邸后面的围墙。待到他勘察完这一切,这才发现众人都一路跟在他身后。当下商不弃便向谢贻香冷笑一声,说道:“也罢,今夜便让你这个丫头开开眼界,见识下破案一道的最高境界画像。”
03 画像术
商不弃话虽说得轻松,到底还是做了不少准备,又仔细询问了曹员外家里的一些情况,然后便由曹员外做东,请众人到对面饭馆里吃晚饭。面对一桌子的白切牛羊肉,那商不弃却一口也没吃,兀自说道:“据你们所言,当夜那只猴子之所以会在厨房里弄出动静,是因为饿得极了,所以才来找寻食物。而我稍后便要模拟那只猴子当夜的举动,自然也该饿着肚子。”
如此吃过晚饭,曹员外便先行回家等候,谢贻香、先竞月、商不弃和刘捕快四人则是在饭馆里歇息,打算一直等到半夜时分,才好让商不弃替当夜偷盗的猴子“画像”。
闲话休表,转眼便是深夜两更前后,那商不弃不吃不睡,反倒精神百倍,当即大步走到街上,望着斜对面曹员外的家。然后这位商神捕的身体便开始无端抽搐起来,继而夸张地手舞足蹈,还不停地用双手去挠脖子,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那曹员外夫妇连同家里两名仆人早已等候在门口,见到商不弃这般举止,都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这位兰州府衙门请来的“办案高手”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
谢贻香和先竞月见状,也有些觉得好笑。当日在峨眉山的七里坪镇,商不弃曾和众人讲诉过破案的四重境界,依此是“查证”、“判断”、“推理”、“画像”,而所谓“画像”,便是依据已有的线索,勾勒出作案者的性别、年纪、身高、相貌、性格以及行为,再将自己带入作案者的内心,模拟出作案者的一举一动,由此还原整个案情。所以眼下看商不弃这般举动,分明是将自己扮成了一只猴子。
只见商不弃又在街上蹦跶了半响,随即说道:“一只饥饿的猴子,想要在半夜偷入别人家中觅食,但曹员外的府邸四面皆有围墙,唯一的法子便是翻墙。话说曹家的围墙四面,东西南北我都已看过,后墙高达一丈六七,光秃秃一片毫无借力,纵然是猴子也难以翻越,而且后墙上也没有攀爬过的痕迹。至于左右二墙,则是与左右邻居所共用,猴子若是从邻家进入……也罢,我们暂且假设猴子并未进过邻居家,而是直接进入曹家,那便只能从正门这一面围墙进去,我且试上一试。”
说罢,他便在长街上连跑带跳,来到了曹家正面的围墙下,学着猴子往墙上攀爬,却一次又一次地滑落下来。如此一来,商不弃便知道自己的“画像”有误,连忙退回街心,挠着脖子说道:“不对……猴子不是从这里进去的,而且这条街上分明有十几户人家,猴子若是为了找寻食物,为何一定要进曹员外家?”他转头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顿时醒悟过来,伸手指着斜对面众人方才歇息的那间饭馆,自问自答道:“当此深夜时分,整条街一片漆黑,独独只有对面这间饭馆外还挂着两个灯笼,从而将附近几户人家都给照亮了,所以猴子才会找到这里。你们去问问那饭馆老板,平日夜里是否也亮着这两盏灯笼?”
要知道今夜是衙门刘捕快带客人来饭馆吃饭,那饭馆老板哪里敢打烊,所以一直随众人等到现在。那刘捕快便向饭馆老板询问,果然正如商不弃的猜想,平日里的这个时候饭馆虽然早已打烊,但外面这两个灯笼却要亮一个通宵,为此还给左邻右舍带来了不少方便。
证实了这一点,商不弃又在曹家门口徘徊了半响,说道:“这便对了,虽然有灯笼照明,但深夜里猴子见到光亮,心里也会生出恐慌,所以不敢选择饭馆对面的人家下手,而是选择了灯笼光斜对面的曹家。”说罢,他立刻又摇了摇头,犹豫道:“还是不对!曹家正面的围墙极难翻越,猴子没理由为难自己……你们看,比起曹家的围墙,再往右面的隔壁邻居家,也是在光亮边缘,而且围墙分明要矮得多,外面还有一棵大树可以借力,猴子又怎会舍易求难?”
那刘捕快忍不住说道:“饭馆灯笼所能照到的这几户人家里,便要数曹员外的府邸最为光鲜。选择殷实之家进行偷盗,似乎也在情理当中。”商不弃当即冷笑一声,说道:“愚蠢!你这便是犯了捕快的通病,习惯用自己的思维去揣测作案者的行为,忽略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何况我现在的画像对象还是一只猴子,一只饥肠辘辘想要找寻食物的畜生,不是偷钱盗贼。”
说罢,商不弃似乎终于做出决定,当即来到曹家右边的邻居家前,模仿猴子的动作爬上围墙外的大树,然后轻而易举地跳到邻居家围墙上。他在围墙上往里一看,顿时说道:“果然如此!”话音落处,他便径直跳进了曹员外的邻居家里。
如此一来,众人只得上前叩门,将曹员外的邻居一家尽数唤醒,刘捕快也亮明身份,和这户人家解释了原由。待到进到这户人家的院子里,众人首先看到的,便是邻居家和曹家共用的围墙下面,恰好放置着一个盛水的大缸,约莫有半人高低,上面还覆有木盖。那商不弃在院子里游走了一圈,当即跳上水缸,踏着木盖仔细查看两家共用的这道围墙,然后便指着围墙顶上的一处脏痕说道:“错不了!猴子先是借助街边的大树爬进邻居家里,然后才踩着墙边的水缸,翻过围墙进到曹员外家里。你们看墙上的这一处脏痕,分明是十天半月前才留下的,多半便是猴子翻墙时将地上的泥土带了上来。”
谢贻香连忙上前细看,果然正如商不弃所言,墙头上的确沾有院子里的泥土印记。那赵捕快立刻盘问邻家众人,问他们近来是否翻爬过这堵围墙。这邻家的主人却是个汉人老头,似乎和曹员外一家没什么交情,当即说道:“整条街都知道杂货铺的曹老板生意兴隆,家中藏有不少钱财。有道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似我这等穷人,又怎么可能去攀爬两家之间的围墙?哼,若是被旁人看到,岂不是有理说不清?”
得到邻居家的证实,可见商不弃的判断不错。谁知那商不弃在水缸上夸张地扭了扭身子,又有些犹豫地说道:“还是有些说不通,猴子此时早已饿了,这邻居家里分明便有吃的,又何必多此一举,翻墙去曹员外家中寻找?”说着,他便伸手一指,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见邻居家的院子当中,分明种有两棵梨树,如今虽不是收获的季节,但梨树上早已挂满了拳头大小的青梨即便是在深夜之中,借助街道对面饭馆的灯笼亮光,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话说猴之一物,通常是以水果、树叶、坚果、昆虫和小动物为食,倘若当夜那只觅食的猴子是先进到邻居家中,的确应该去摘邻居家梨树上的青梨,不该再翻墙去曹员外家的厨房闹腾。那刘捕快方才挨了商不弃的骂,此时也不敢发问,只得任由商不弃在水缸上自言自语。
只听商不弃自问自答道:“猴子为何不吃梨?为何不吃梨……是因为梨还未熟,吃了会闹肚子?不对,猴子已经饿极了,哪会在乎梨熟不熟……”说到这里,他陡然闻到围墙对面的曹家里传来一股骚味,略一辨别,却是煮过牛肉汤后残余的味道。
商不弃略一思索,红肿的双眼顿时一亮,脱口说道:“是了,我想起来了!我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猴子,而是一只家养的猴子!而我每天吃的食物,也是人吃的食物,又怎么可能像山里的野猴子一样,去摘还没成熟的青梨吃?”
听到商不弃这话,众人都是恍然大悟,如此便说得通了。当夜到曹家觅食的猴子,倘若是一只被人饲养的猴子,那么平日里的食物自然也是人吃的饭菜。所以邻居家虽有青梨,但一闻到曹员外家传来的牛肉汤味道,猴子便立刻翻墙去了曹员外家里。
04 解谜团
商不弃说完这话,人已翻过墙头跳进曹家,众人连忙出邻居家赶回曹员外家中,再看院落里的布局,顿时再明朗不过。只见商不弃翻墙进来的地方,恰好便是东面的厨房所在,他绕着厨房边走边嗅,随即推开厨房门,摸黑翻找了片刻,弄出一连串声响,然后似乎是揭开了锅盖,继而笑道:“这便对了!猴子找的便是这锅牛肉汤!”话音落处,便听漆黑的厨房里传来一阵狼吞虎咽的声音,竟是商不弃果真在喝曹家厨房里的牛肉汤。
众人连忙举灯照去,只见厨房里已是一片狼藉,满地都是锅碗瓢盆,而商不弃则是跪在厨房的灶台上,将头探到锅里去吃牛肉汤。那曹员外见状,不禁说道:“不错,正是如此!当夜那猴子逃走后,我的厨房里便是这般光景!”
想不到这位北平神捕的“画像”一术,果真有些门道。谢贻香仔细想来,其实也并没有商不弃吹嘘得那么玄乎,说到底还是和“推理”大同小异,只不过是将自己假想成作案者,以此揣摩作案者的行为,再从作案者的角度进行推理。然而此事说起来容易,若是让她依样画葫芦,学商不弃扮作猴子,从而以猴子的身份将案情还原得丝丝入扣,她却说什么也做不到。
那刘捕快还是有些怀疑,不禁问道:“失窃的那一夜,你们家也煮了牛肉汤?”那曹夫人点头说道:“我家一个月里,几乎有二十天都煮牛肉汤,要炖整整一个下午。四个人当晚吃一大半肉,第二天早上喝一大半汤,剩下的肉汤我中午煮牛肉面,送去杂货铺叫他们吃。”
忽听灶台上的商不弃说道:“时候差不多了,算来你们已被厨房里的响动惊醒,也该出来查看了。你们几个且站回到当夜的位置。”曹员外等人倒是听话,连忙回到当夜的位置。曹员外是站在正堂旁边的卧房门口,手里点着一盏油灯,曹夫人则回到了卧房里两名仆人是在厨房对面西边的仆人房间门口,提着一盏马灯。如此一来,和商不弃所在的厨房刚好呈一个三角形。
待到众人归位,商不弃便说道:“当时曹员外大喊一声,猴子受惊撞开厨房的门,然后夺路而逃……”说着,他再看院子里的摆设,顿时点头笑道:“不错,仆人房间旁边的围墙前,这几个木箱靠墙堆砌从这里翻墙逃走,果然是最好的选择。”说罢,他便从灶台上跳下,手足并用朝那几个木箱冲了过去。
谁知他刚跑到院子中央,但觉对面房间外两名仆人手中的马灯晃动,光亮甚是刺眼。他顿时停下脚步,沉声喝道:“不对!不该如此!你们当真能够确定,那只猴子是从木箱这里翻墙出去的?”
曹员外和两名仆人连忙点头,确认道:“一点没错。”商不弃不停地摇头,说道:“绝对不可能!猴子惊惶中夺路而逃,黑夜里曹员外和两名仆人手里都亮着灯火,猴子又怎么可能朝灯火方向逃跑?”他当即转过身子,朝来时厨房后的围墙而去,说道:“所谓老马识途,沿着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本是动物的天性,猴子当然也不例外!”
谁知商不弃到了来时的东面围墙下,才发现墙边毫无借力之处,他学着猴子的动作爬墙,又和之前一样,一次次地滑落下来。当下商不弃只得重新回到院子当中,极不情愿地朝仆人房间旁的几个木箱而去,边走边说道:“不可能……不可能……猴子在受到惊吓后,居然还敢朝着灯火而来,说什么也要从木箱这里翻墙而出,唯一的解释便是猴子在进厨房偷吃之前,早就已经看好了退路,也知道来时东面的围墙无法出去……但这如何可能?”
那刘捕快忍不住说道:“猴子早已看好退路,所以才敢迎着灯光从这里出去,商神捕的推断合情合理,为何却说不可能?”商不弃不禁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如何又犯了老毛病?要知道此番作案的乃是一只猴子,提前看好退路之举,就连人也未必能够想到,何况是一只畜生?你看我一直模仿猴子的举动,方才翻墙进来的时候,可曾看过退路?”
那刘捕头不禁小声嘀咕道:“说不定那夜偷东西的猴子,还真就是由人假扮的。”听到这话,商不弃陡然一震,脱口说道:“人?难道我不是一只猴子,而是一个人?”曹员外和两名仆人当即说道:“当然是猴子!我们三人看得清清楚楚,决计不会有错。”
商不弃摇了摇头,反复念叨道:“难道我竟是一个人?难道我一开始便想错了?”他当即在院子里坐了下来,再不理会在场众人。见到他这般形貌,那曹夫人反倒按捺不住,上前问道:“那只猴子当夜还偷走了曹家世代相传的玉佩,当然还去过我家书房。照你这般说法,怎么可能就这么走了?”
商不弃不耐烦地说道:“谢贻香,你替这妇人解答,叫他们少来烦我!”谢贻香深知商不弃此时正是思索的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打扰,当即向那曹夫人笑道:“夫人莫要着急,说起你家丢失的玉佩,其实我一早便已看出当中的猫腻。我且问你,你是何时发现玉佩遗失的?”
那曹夫人说道:“就是当夜。那只猴子逃走后,老爷和仆人们立刻便在家中清点了一番,老爷怕有遗漏,又叫我起来清点一遍谁知我这一清点,这才发现书房里曹家祖传的玉佩不见了。话说这块玉佩是放在一个木盒子里,与我其它财物一并藏在书房的暗格里,连老爷也不知道。而且就在猴子来的头一天,我还曾亲自查看过,所以自然是被那只猴子给偷走了。”
谢贻香不禁笑道:“原来玉佩是存放在暗格里,而且还有其它财物,不知是些什么财物?”那曹夫人顿时一怔,忍不住瞥了家里的两名仆人一眼,低声说道:“这个……这个……其实也没什么财物……”谢贻香知道她的担忧,改问道:“除了玉佩,其它的财物可有遗失?”那曹夫人当即摇头说道:“没有。一样不少。”
谢贻香“哦”了一声,说道:“那便有些奇怪了,莫非是这块玉佩价值连城,又或者有什么特殊之处?”曹夫人又摇了摇头,说道:“那块玉佩不过是老爷家里世代相传的信物,来是打算传给儿子,却因为我们只有两个女儿,所以才一直留在我这里。要说值钱,只怕还不及暗格里的其它财物。”
听到这话,谢贻香脸上的笑意更是灿烂,说道:“那我便完全听懂了。难怪曹员外今日还说记不清案情,不敢劳烦官府大驾。如此说来,当日曹员外之所以会去官府报案,其实却是曹夫人你的意思?”那曹夫人顿时一惊,说道:“你如何知道?不错,老爷当时本不打算报案,但我见家里丢了如此重要的东西,当然要想办法找回,所以才逼着他去报案。”
谢贻香暗叹一声,说道:“莫非听完我这几个问题,曹夫人还没想明白?你虽然没有儿子,却并不意味着曹员外也没有儿子。”
那曹夫人还是一头雾水,旁边的刘捕快却已听懂了,当即说道:“妙啊!想不到谢三小姐办起案来居然也是一把好手,小人先前倒是看走眼了!”说着,他便向那曹员外冷笑道:“老曹,早就听街坊们提起,说你在外面包养了一个汉人女子,还生下了一个男孩,而你曹家世代相传的玉佩,自然应当传给你这个私生子了?所以当夜猴子逃走后,你在清点时便监守自盗,趁机藏起了那块玉佩,再装模作样地叫你夫人来盘点。你夫人还以为你不知道暗格的所在,自然便将玉佩的丢失嫁祸给了那只猴子。”
那曹员外早已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说道:“刘大哥……不,刘大人,莫要和我开这种玩笑……”那刘捕快当即喝道:“开玩笑?你这个老曹,居然敢来衙门里报假案,究竟是谁开谁的玩笑?”
这话一出,曹员外直吓得双膝发软,终于说道:“是我……是我错了……”那曹夫人这才终于醒悟过来,顿时怒喝道:“好你个曹金满,居然敢背着我去外面鬼混,而且还和劣等汉人生下了杂种?从今日起,我定要日日祷告,请真神诅咒你,让你下辈子变成猪狗!”
如此一来,曹家上下已是乱作一团。却不料就在这时,院子里的商不弃突然拔地而起,仰天狂笑道:“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05 耍猴人
在场众人被商不弃吓了一跳,莫非他是因为谢贻香堪破玉佩失窃的真相,所以才惊讶地大喊大叫?却听商不弃笑道:“好个撕脸魔,居然让我商不弃来查如此恶心的一桩案子,岂非太小看我这个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捕了?哼,对我而言,要破此案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只不过你出的这个谜题,未免也太难猜了一些。”
谢贻香忍不住问道:“商捕头究竟明白了什么?”商不弃不屑地瞥了谢贻香一眼,满脸兴奋地说道:“所谓的兰州鬼猴,眼下我已彻底弄明白了。你没听错!也便是说这兰州鬼猴一案,已经被我破了!”
听到这话,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都是一惊,然而再一追问,商不弃却要卖关子,故作高深地说道:“自古办案一道,破案仅仅是第一步,之后还需查证缉凶,最后才能审判定罪。如今案子虽然破了,但要办理此案,单靠你我三人之力,那还远远不够,需得找人相助。”
说罢,他忽然灵机一动,又向谢贻香笑道:“此番是撕脸魔与我定下赌约,诓我前来侦破此案,说起来你也算是庄老儿的半个徒弟,眼下你我之间不妨也打个赌,看看你这位谢三小姐,是否也能独自侦破此案?不错,这主意好!正好我这边找人帮忙,也要花费些时日,不妨大家就此别过,三日之后,在兰州府衙门汇合。届时我找来帮手彻底了结此案,而你谢贻香若是还没查出兰州鬼猴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便算你输了。”
要知道这位北平神捕商不弃素来自命不凡,而且特别喜欢卖弄,这一路谢贻香早已习惯,眼下他既已言明要去找人帮忙,自有他的道理他若执意分头行事,自己和师兄也拿他没办法。更何况眼下自己对“兰州鬼猴”这四个字仍是一头雾水,商不弃却说他已破案,若是就此被告知真相,那也有些没劲。当下谢贻香正要答应商不弃的赌约,却听身旁的先竞月突然说道:“若是人命关天,商捕头却要故弄玄虚,那便休要怪我无礼。”
商不弃始终有些惧怕先竞月,连忙笑道:“竞月公子放心,此案倒不涉及人命。若是真想彻底解决此案,也急不得一时。”说罢,他也不等谢贻香的回答,就当是已经定下了这个赌约,径直踏出曹家大门而去。待到他走出门口,却又突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此案虽不涉及人命,但有些事,却要比害人性命还要可怕百倍千倍”
眼见商不弃孤身离去,谢贻香这边只得和刘捕快草草了断曹家的事,继而一同离开曹家。历经一夜幸苦,天色已渐渐亮了,兰州城里也有了早市,变得热闹起来。那刘捕快便请谢贻香和先竞月去吃羊肉泡馍,又说了不少恭维的话,谢贻香和先竞月却是满腹心事,还是想不通凭借曹家这一桩猴子盗窃案,商不弃究竟想到了什么。两人随口敷衍那刘捕快几句,当即便与他作别,叫他回家补觉。
待到刘捕快走后,谢贻香和先竞月却是毫无睡意,眼见朝阳升空,将整座兰州城镀上一层金黄,倒是一个好天气,便在这兰州城里闲逛起来。谢贻香一直在思索商不弃临走前说的几句话,依然没有丝毫任何头绪,只得向师兄请教。先竞月也是不明所以,兀自沉思了半响,最后说道:“所谓兰州鬼猴,关键是一个猴字以商不弃的举动来看,极有可能与偷入曹家觅食的那只猴子有关。既然那只猴子多半是由人驯养,照此线索,是否可以去找找兰州城里的耍猴人?”
谢贻香此时也没其它注意,师兄的这一建议倒是可行,两人便在城中边走边打听,询问这兰州城中哪里有耍猴人。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前来兰州,这座修建在黄河南岸的城市,身为古时“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一站,风土人情倒是和江南乃至中原截然不同。单说街道两旁的商铺,便有一大半卖的是异域货物,例如毛织品、玻璃、镜子、水晶、香料等等,其间种种,几乎都是谢贻香和先竞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谢贻香毕竟只是个二十不到小女孩,见到这些琳琅满目的货物,顿时变得兴奋起来,逐渐将“兰州鬼猴”一案抛诸脑后了。
再看街上的行人,除了汉人之外,更多则是色目人。要知道所谓的“色目人”,不过是前朝对西北外族的统称罢了,取自“各色名目”之意,当中涵盖多族,非但身形样貌不同,风俗习惯也是大相径庭。而街上行人的装扮,更可谓是千奇百怪,不少汉人姑娘跟风色目人的打扮,带头纱、着短衣、蹬长靴而不少色目人的少女,则是反过来模仿汉人的装扮,穿着江南女子的丝衣绣鞋。
谢贻香不禁起了少女心思,当即拉着先竞月进到一家服饰店,替自己挑选了一套色目人少女的服饰,然后又比着先竞月的身形,给他也挑了一套色目人的衣服。对此先竞月虽是毫无兴趣,却也不忍拂了她的兴头。待到两套衣服买好,先竞月便向服饰店老板打听兰州城里的耍猴人,那老板略一思索,当即说道:“要说城里的耍猴人,我倒是知道一个波斯国的高手,养了一只极其聪明的猴子,一人一猴几乎是形影不离。而这个波斯人乃是以卖艺为生,平日里都在城南的五泉山下表演。你们此时赶去五泉山下,多半便能碰到他。”
得到这一消息,两人便往城南方向而去,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已来到五泉山下。话说这兰州的“五泉山”,来头倒是不据说汉将军霍去病昔日远征匈奴,途经兰州时,全军已是人困马乏,却怎么也寻不到水源,霍去病便用马鞭在山坡上连戳五下,霎时间便有五股清泉顺着鞭痕汩汩流出,不但让三军将士饱饮,而且水源不断,一直留存至今,所以整座山也得名“五泉山”。而今这五泉山上建了几处释家庙宇,兰州城内信奉佛教的汉人和色目人都要来此进香,也算是一处热闹场所。
谢贻香和先竞月也没花多少工夫,便在五泉山下找到了服饰店老板所说的那个耍猴人,此时正在山前的空地上摆摊卖艺,吸引了四五十人驻足观看。两人挤进围观人群,只见空地当中只有一个卖艺男子,果然是个金发碧眼的色目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正用一口流利的汉语向围观的众人说道:“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不管是色目人兄弟们,还是汉人的朋友们,小人刚才的表演若是还过得去,便请各位捧个场!多谢!多谢!”
话音落处,那卖艺男子的身后便有只猴子钻了出来,通体金黄色毛发,头上还戴着一顶儒生帽子,手中则捧着一个大铁盘。只见这只猴子来到围观众人身前,继而朝每个人逐一躬身行礼,然后摇晃着手中的铁盘,让盘里的几枚铜钱便发出“哐镗哐镗”的声响,显然是向围观众人讨要赏钱。
要说驯养猴子的“耍猴人”,江南一带比比皆是,类似这样的人与猴子搭档卖艺,更是司空见惯。谢贻香和先竞月当下便仔细打量这只猴子,果然是一副聪明伶俐的神态,可见被驯养得极好,却看不出它身上有什么邪恶之处。
再回想起曹员外曾经说过,说那夜进他家厨房觅食的分明是一只棕黑色猴子,而眼前卖艺男子的这只猴子却是金黄色的皮毛,谢贻香和先竞月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想来应该不可能是同一只猴子。
06 变戏法
就在两人观察之际,这只猴子已来到一个大腹便便的色目人面前,还是先躬身行礼,然后举起铁盘讨赏。那色目人便从口袋里捏出两枚金币,却并不丢到铁盘里,而是向空地当中那卖艺男子说道:“居星士,在场的大都是老朋友了,这些年一直来看你变戏法,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套,早就腻了。话说你这波斯戏法,可还有什么新鲜招数?若是还有,那这两枚金币便是你的了,算我请客,请今日在场的诸位朋友一饱眼福!”
这话一出,围观众人顿时哗然开来,纷纷朝那个被称作“居星士”的卖艺男子起哄。那居星士当即眉开眼笑,一双碧眼只在那色目人手里的两枚金币上打转,笑道:“有的!有的!难得大爷愿意捧场,小人又怎敢藏私?必定包您满意!”
当下那色目人果真便将两枚金币丢进铁盘里,那猴子似乎通晓人意,居然就地跪下,将手里的铁盘放到一边,径直朝赏钱的色目人磕了个头,引得围观众人哈哈大笑。待到猴子收完一圈钱,便回到场中居星士的身后,那居星士拣出铁盘里的两枚金币咬了一咬,顿时大喜,连忙向围观众人行了个四方礼,大声笑道:“各位可要看好了,小人的新戏法来了!”
说罢,那居星士便点燃一支火把拿在手里,然后从腰间解下一个装酒的皮囊,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酒。只见他猛一张嘴,将一大口酒尽数喷在火把上,顿时便有一大团火焰凭空燃起,极是壮丽。随后他又重复同样的举动,一团接着一团的火焰便在他身前绽放出来。
见到这一幕,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心道:“似这等雕虫小技,居然也敢出来卖弄,莫非这兰州城里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她刚一生出这个念头,便听围观人群里发出一阵嘘声,当中更有人说道:“居星士,你也算是老江湖了,难不成仅凭这点本事,便想糊弄我们给钱?”
那居星士却是置若罔闻,继续喝酒喷火。就在这时,忽听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有人大声说道:“你们看他喷出来的火,那哪里是火,分明就是一只火鸟!”众人微微一怔,连忙定睛去看,果然,那居星士正好又喷出一大团火焰,却并没有立刻消失,而是从当中伸出一双火焰编织成的双翼,兀自舒展开来与此同时,又有一颗鸟头自火焰当中探出,也是由火焰凝聚而成,但鸟眼、鸟嘴却是清晰可见。再一端详整团火焰的形貌,岂不正是一只巨大的火鸟?
见到眼前这一幕奇景,众人惊骇之余,竟然连喝彩也忘记了,就连谢贻香也看得目瞪口呆。但听人群里又有个女子说道:“大家快看,这只火鸟要飞上天了!”话音落处,那只由火焰凝聚成的大鸟仿佛是活了过来,彻底摆脱居星士的控制,猛地一展双翅,抖落出漫天火花,继而借势飞上半空,就在围观众人的头顶上盘旋。
围观顿时惊呼起来,当中又有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响起,叫道:“哎哟!你们可看清楚了?这哪里是什么火鸟,分明就是一只火凤凰!”众人急忙往头顶上仔细望去,只见半空中这只“火鸟”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通体都由火焰凝聚而成,可不就是传说中的“凤凰”?
眼见居星士喷出的火焰居然化作传说中的上古神兽,围观众人到底有些心生惧意,连忙喊道:“够了够了!居星士,赶紧收了你的神通!”却见那居星士望着半空中的火凤凰,脸上也是一片惊恐,说道:“对不住各位了,实在抱歉得紧,方才小人一时兴起,不慎施展出师门禁术,居然召来了火凤凰!以小人这点微末道行,根本无力将其收回,纵然能勉强一试,只怕也是大伤元气,至少要修养个十天半月才能恢复!”
听到居星士这一回答,围观众人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只金黄色的小猴子又捧着铁盘跳了出来,来到众人面前一一行礼。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居星士的言下之意,竟是又要向众人讨要赏钱。先前丢金币的那个色目人当即说道:“此生能亲眼目睹传说中的凤凰,倒也值了!居星士,你赶紧收起神通罢!”说着,便将一大把金币哗啦啦地丢进铁盘里。谁知那居星士却还是一脸愁容,兀自摇了摇头。
这回众人倒是反应得快,连忙掏出身上财物,纷纷朝猴子端来的铁盘里丢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但听声响不断,铁盘里已堆满了铜钱、碎银、银锭、金珠、金币、金叶子……甚至还有一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就连谢贻香也往里面丢了两锭碎银粗略看来,少说也是先前那一轮讨赏的十倍之多那居星士这才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也罢,难得朋友们居然如此捧场,小人拼着废去这一身功力,说什么也要降伏这只火凤凰!”
说完这话,居星士便摆出个架势,对着半空中那只火凤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并没有什么效果。但他毫不气馁,继续对着火凤凰吸气,如此过了半响,只听人群有个老者的声音说道:“大家快看,火凤凰被他吸进嘴里去了!”众人定睛一看,半空中的那只火凤凰突然开始“熔化”,又重新变回一团火焰,随着居星士的吸气,居然被他尽数吸进了嘴里,空中也随之恢复了宁静。
围观众人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呆立了许久,这才掌声如雷,同时高声喝彩。那居星士的脸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又行了个四方礼,说道:“今日大伤元气,再无力表演戏法了,然而难得大家如此捧场,小人也不能扫了各位的兴。不妨借此机会,让小人给大家讲一个关于火凤凰的故事。”说罢,他便在空地当中坐下,改讲起故事来了。
谢贻香却无心听他讲故事,一颗心还沉浸在先前那一幕奇观里,居星士的这一番表演,所谓“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只怕也不过如此。然而这世间难道真有如此异术,居然能驾驭火焰变成凤凰的形貌?谢贻香不禁望向身旁的师兄,却见先竞月的嘴角处分明挂有一丝微笑,见她望来,便低声说道:“是摄心术。”
要说江湖上的摄心一术,当中最负盛名的,自然便是神火教震教四宝之一的“天露神恩心法”,而先竞月当时曾在岳阳城三战流金尊者,到最后终于悟透此道玄机,这才能一举将其击溃。所以他如今再来看江湖上此类摄心术,相比神火教的“天露神恩心法”,自然都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
原来方才那只“火凤凰”,到底只是众人眼前生出的幻象罢了但这幻象的来源,却不是来自场中表演的居星士,而是一直躲在人群里喊话的那个人。若是仔细回忆整个过程,便会发现从火焰到“火凤凰”再到结束,当中火焰的每一次变化,众人都是先听到有人喝破接下来的变化,在脑海中生出这一念头,然后才看到火焰果然照此变化。由此可见,这当中真正的“摄心术”,其实是人群里事先喊出的话语。
要知道围观众人在看居星士表演时,可谓是全神贯注,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居星士身上。而藏身人群里的摄心术高手,要在此时以言语催眠众人,自然轻而易举。而这个人一直都在改变自己的声音,所以喊话声才会时男时女、时老时幼,当然是为了隐藏自己,不让旁人发现行踪。
听完先竞月的讲解,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用卖艺的行话来说,人群里的这个摄心术高人,自然是便是所谓的“托”了。而这居星士正是依靠这个“托”的摄心术配合,才赚了个钵满盆满。然而先竞月却说,这个“托”的功夫其实还不到家,否则根本就不需要用居星士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大可以亲自走到台前,一面表演一面以“摄心术”说话,独自完成整幕演出。
当下谢贻香不禁对隐藏在人群里的这个“托”大感兴趣,便使出她那“穷千里”的神通在人群里细细查找起来,却并无任何收获。她当即醒悟过来,暗骂道:“我当真是蠢到家了!若说人群里有居星士的托,自然便是那个大腹便便的色目人了。猴子的两次讨赏,都是由这个色目人带头给钱,他若不是托,那反倒奇怪了!”
于是谢贻香便在人群里寻找那个带头给金币色目人。谁知一大圈看下来,她虽然没有再看到见个色目人,反倒看见了一幕惊心动魄的场景。
07 擒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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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围观众人此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居星士讲故事,就在谢贻香对面的人群前面,有一个四五岁的汉人小男孩,穿着倒是普普通通,正瞪大了眼睛在听故事,手里还拿着半块吃剩的糕点。而在小男孩身旁,却有个色目人装扮的黑袍妇人,从头到脚都笼罩在黑袍之中,头上也裹着一曾厚厚的黑布,只在当中开了一条细缝,隐约露出一双眼睛。
若是在江南乃至中原的街道上见到这般打扮,路人肯定心生诧异,以为是夜行人或者歹徒,然而在这座半数人口都是色目人的兰州城里,由于各族风俗不一,穿着也是千奇百怪,似这般打扮倒也常见。只见那黑袍妇人分明没在听居星士讲故事,而是悄悄关注着身旁的小男孩,然后便从兜里摸出一块红色的糖,递到那小男孩眼前。
再看黑袍妇人伸出来的这一支手,也是笼罩在长长的袖子里,那块糖更是被她隔着袖子捏在手里。小男孩看到眼前出现的糖,不禁瞪了那黑袍妇人一眼,随即扭过头去继续听那居星士讲故事。那黑袍妇人收回手里的糖,却又从兜里摸出一块绿色的软糕,再次递到小男孩面前。这一次那小男孩竟是毫不理会,脸上还露出一丝厌恶之情,如此看来,自然是根本不认识身旁这个黑袍妇人。
却不料那黑袍妇人又在兜里摸索一番,第三次把长袖笼罩的手伸到小男孩面前时,她手中的糖已换成了一方黑色的手巾,径直捂住那小男孩的口鼻。不过刹那之间,那小男孩略一挣扎,顿时浑身发软,往地上栽倒。那黑袍妇人反应极快,顺势将小男孩抱进怀里,转身便往人群外而去。
这一幕发生的太过突然,那黑袍妇人的手巾上自然涂有迷药,分明是个熟练的老手。谢贻香虽然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一时间却还没反应过来,而围观众人此时都在听场中居星士的故事,根本没人注意到方才发生的这一幕。直到那黑袍妇人抱着小男孩出了人群,谢贻香才陡然惊醒,心道:“那妇人是个牙人?”
所谓“牙人”,便俗称的人口贩子,通常是去贫苦地方低价买来女子,再高价卖到大户人家或者妓院当中自然也有买卖孩童之举,更有甚者,甚至不惜偷盗孩童进行贩卖,可谓是罪恶滔天,素来为世人所不齿。对此谢贻香虽然早有耳闻,却不料今日在这兰州城里居然亲眼见到,整个过程虽只在短短一刹那间,却当真可以用“惊心动魄”这四个字来形容。
谢贻香当即撞出人群,眼见抱走小男孩的黑袍妇人已经走到街角,正待上前擒拿,谁知却被人轻轻拉住,却是先竞月也从人群里出来,朝她缓缓摇头。谢贻香顿时明白师兄的意思,单是将那黑袍妇人擒住,不过是行一时善举,倒不如放长线钓大鱼,跟随这个黑袍妇人找出幕后窝点,从而将这伙牙人一网打尽。
当下谢贻香便强行按下心中怒火,和先竞月一同悄然尾随那黑袍妇人。那黑袍妇人虽然行得甚快,但脚下步履轻浮,分明不会武功一路上倒是时不时地回头张望,显是极为谨慎。两人小心翼翼地跟在黑袍妇人身后,一路穿过兰州城里大大小小的荒僻的巷陌,渐渐来到城北的贫民区域。放眼望去,这一片城区都是贫穷汉人的居所,和两人先前见到的繁华景貌倒是有天壤之别。
随后又转过两条小巷,便来到一条偏僻的街道上,两旁的屋子几乎都紧闭着房门,只有几个稀稀落落的行人在街上懒散地行走,显得分外冷清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肮脏的乞丐躺在太阳底下捉虱子。那黑袍妇人径直来到一间关着门的屋子外,又四下张望了一番,便将怀里的小男孩放在地上,伸手到兜里摸钥匙。也不知是因为她的双手裹在长袖里面,还是因为她心中有些焦急,手里的钥匙却始终没能将门锁打开。
恰巧就在这时,被她迷晕的小男孩似乎清醒过来,看见眼前陌生的景貌,立刻哭闹起来。那妇人吓了一跳,连忙丢掉钥匙,又从兜里拿出那方涂有迷药的手巾。远处的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当即飞身上前,大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做此恶行,当真是好大的胆子!”话音落处,她的人已来到那黑袍妇人身旁,一伸手便扣住了对方拿着手巾的手臂。
先竞月见谢贻香终于出手,当下也正准备上前相助,忽然间只觉怀中一动,似乎是有人将手伸进自己怀中行窃。要知道他虽已武功尽失,但那份绝世高手的反应仍在,略一抬手,便已将行窃之人的手腕扣住。却不料对方分明身负武功,这边才刚被先竞月扣住手腕,立刻发力化解,像游鱼一样挣脱开去。
先竞月也不慌乱,当即侧身退开一步,定睛打量身旁的行窃之人,却是个脏兮兮的年轻乞丐。不等他开口盘问,原本躺在街边捉虱子的几个乞丐已同时围了上来,显然是那行窃乞丐的同伙,一行人合计共有六个,霎时间便将先竞月死死围在当中,看起来个个都是身负武功。
眼见突然生出这场变故,先竞月也不知这几个乞丐的出现究竟是巧合还是那黑袍妇人的同伙。他不愿节外生枝,抱拳说道:“一场误会。”那个行窃乞丐却不肯罢休,顿时大喝道:“误会什么?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便可以随意欺负我们这些穷人了?”话音落处,另外五个乞丐齐声附和,同时朝先竞月踏上一步,将他挤在当中。
如果说这些乞丐是行窃不成,所以才要动手明抢,这一幕未免也发生得太过巧合,先竞月心中已有七八成把握,认定这些乞丐是在给那黑袍妇人打掩护。当下他也不愿多言,径直将杀气展现出来,冷冷喝道:“让开!”
再说前面的谢贻香,她一把扣住黑袍妇人的手臂,那妇人也不说话,只是“嘤嘤”地乱叫起来,听声音就像是在哭泣而地上的小男孩此时也在哇哇大哭。伴随着两人这一叫喊,顿时引得街上仅有的几个行人过来围观,眼见谢贻香一身光鲜的绯红色衣衫,当中便有行人指责道:“有钱人家的小姐如何会来我这种地方?还嫌我们这些穷人被欺负得不够?”
谢贻香不敢犯了众怒,连忙说道:“大家千万别误会,这妇人分明是个偷盗孩童的牙人。地上的这个小男孩,便是被她一路虏劫至此。为此我从城南跟到城北,决计不会有错。”听到这话,那黑袍妇人顿时拼命摇头,围观众人在两人身上瞅来瞅去,脸上都露出不信的神色,当中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更是说道:“你说她是牙人,她便是牙人了?我看你这小丫头才不像好人!”
要知道谢贻香身为金陵刑捕房的捕头,这等场面早就见得多了,又怎会被这些行人刁难?当下她死死扣住那黑袍妇人的手臂,向围观众人反问道:“你们替这妇人辩解,自然是认识这个妇人了?”众人不禁一愣,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却又立刻反驳道:“认不认识与你何干?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容不得你来欺负我们这些穷人!”
谢贻香当即厉声说道:“好呀!今日我奉兰州府衙门的邓捕头、于捕头和仆固捕头的吩咐,将这偷盗孩童的妇人缉拿归案。你们既然认识这个妇人,说不定便是牙人的同伙,这便随我回衙门走一趟!”
这话一出,顿时便有两个行人匆匆转身离去,剩下的几人也连忙摆手,纷纷说道:“我可不认识这个妇人!”谢贻香冷笑一声,见那黑袍妇人还是不肯开口,便向围观众人笑道:“既然来都来了,也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也罢,便请大家替我做个见证,看看这妇人的屋里是否还藏有其它勾当。”说罢,她便要将那紧闭的房门一脚踢开。
谁知就在这时,那黑袍妇人陡然怪叫一声,奋力抽回被谢贻香扣住的手臂。但听“嗤”的一声,那黑袍妇人在挣扎中扯断袖子,终于挣脱了谢贻香的控制,只在谢贻香手里留下一大截衣袖碎布。然而再看那妇人裸露出来的小半条手臂,分明长满了棕黑色的浓毛,就好似一层毛织的衣服,将她手臂上的肌肤尽数掩盖,甚至连手掌五指上也覆盖着寸许长短的浓毛。
这哪里是人的手臂?倒像是猩猩又或者是大马猴的手臂!一时间,谢贻香可谓是魂飞魄散,难道眼前这个裹覆在黑袍中的“妇人”,竟然是由一只猴子乔装而成?这……这却如何可能?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宁萃写在纸上的四个字:“兰州鬼猴”。
08 猴老爹
趁着谢贻香惊恐之际,那黑袍妇人也顾不得地上的小男孩,兀自转身就跑,一溜烟钻进了屋子旁的小巷。谢贻香满脑子都是对方那条毛茸茸的手臂,一时竟不敢上前追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袍妇人消失在了小巷深处。
而不远处的先竞月杀气一出,顿时便将那六名乞丐震慑当场,直吓得手足发软,相继往后退开。他连忙冲出包围,赶到谢贻香这边。谢贻香则是一脸惊恐,口中喃喃念道:“鬼猴……鬼猴……”她这才发现师兄来了,连忙说道:“那黑袍妇人,其实……其实便是鬼猴,是我亲眼看见的!”
围观几人方才也看到了妇人那条毛绒绒的手臂,至今仍是心有余悸,刚一回过神来,便惊呼着一哄而散了。先竞月眉头微皱,将地上的小男孩扶起,叫谢贻香照看,然后便用黑袍妇人掉落在地上的钥匙打开门锁。房门被打开后,他进去一看,原来这间破旧的屋子里居然还有两男一女三个小孩,都是三四岁大小的年纪,正被绳索绑缚在床上,嘴里还被塞着破布。
见到屋中这般情形,先竞月不由地火上心头,如此看来,那黑袍妇人果然是个专门偷盗孩童的牙人,若非今日这一番追踪,从而找到她的窝点,屋子里这三个小孩还不知会被她卖到哪里去。
他连忙去给那几个小孩松绑,却不料方才那几个惹事的乞丐还不肯善罢甘休,又哄闹着堵在屋子外面,摆明了要找先竞月的麻烦,门口的谢贻香此时已回过神来,当即亮出腰间乱离,向那几名乞丐冷冷问道:“诸位可是丐帮的朋友?”
听到这一问,那几个乞丐微微一怔,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声笑道:“大将军府的谢三小姐,果然好眼力!”话音落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乞丐已从对面屋子后绕了出来,向一众乞丐喝道:“一帮不中用的东西,不得无礼!”
那六个乞丐连忙转过身去,相继朝那老乞丐躬身行礼,招呼道:“侯老爹!”当中一人却有些愤愤不平,说道:“侯老爹,这里本就是我丐帮的地盘,分明是屋子里那小子先欺负人。”那个被称作“侯老爹”的老乞丐顿时笑道:“胡说八道,他若是真要欺负你,你纵然有一百条性命,只怕也不够他杀。都给我闭嘴了!”
教训完六个乞丐,那侯老爹这才向门口的谢贻香作揖,笑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纷乱别离,竞月贻香居然大驾光临兰州,真是可喜可贺!方才是这些孩儿们没有眼力,若有得罪之处,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老乞丐代表丐帮兰州分舵,在此替他们向二位赔礼。”
眼见对方一团和气,并没有再动手的意思,谢贻香这才收刀回礼。要说起这丐帮的名头,那当真是家喻户晓,几乎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因为历朝历代难免会有沦为乞丐之人,为了寻求庇佑,大都会加入丐帮,所以上千年来,丐帮一脉总是长盛不衰。但由于加入丐帮的门槛极低,以至门下弟子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行事也是介乎正邪之间。
而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虽然算半个江湖人,但一个在刑捕房办差,一个在亲军都尉府任职,即便要与江湖门派打交道,也都是有一定地位的名门正派,几乎没和这丐帮有过接触。所以如今在兰州城撞上丐帮,谢贻香反倒有些手足无措,摸不透对方的深浅。
先竞月此时也从屋里解救出了那三个小孩,当即简单说明事情的缘由,那侯老爹听罢,顿时一脸惊讶,说道:“这兰州城北乃是我丐帮的地盘,想不到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牙人作恶,倒是我丐帮的失职,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幸好今日有竞月贻香仗义出手,救下了这几个被虏劫来的孩子,可谓功德无量。依照老乞丐的愚见,此事还是应当通知衙门得好,由官府出面处理这几个孩子事。”
谢贻香和先竞月自然赞同这一提议,那侯老爹便吩咐手下一名乞丐去叫官差,不一会儿便带来了一个寻街公差。那寻街公差开始还有些爱理不理,直到谢贻香报出兰州府衙门邓、于、仆固三位捕头的名号,那公差这才放下姿态,做主将屋子里的三个孩子连同刚被劫来的小男孩带去衙门,又恭请谢贻香、先竞月和丐帮众人同去衙门做笔录。
当下众人便将四个孩子一路带去兰州府衙门,经过一大番交涉,那兰州府的邓捕头便接过此案,一面传下通缉令,遍城搜捕那个黑袍妇人,一面又安排这四个孩子暂时寄住在衙门里,等候官府寻找他们的家人。待到事情交接妥当,那邓捕头又向众人致谢,众人客套半响,也不在衙门里久留,便一同离开。
出得衙门后,那侯老爹这才向谢贻香和先竞月自报姓名,说道:“老乞丐乃是丐帮兰州分舵的长老,姓吕,没有名字。由于胡乱学得一套通臂拳,所以道上的朋友都称老乞丐为飞天猿猴久而久之,帮里的孩儿们便管我叫猴老爹,倒把原来的姓氏给叫没了。”
谢贻香和先竞月直到此刻,才明白原来哪里是什么“侯老爹”,分明却是“猴老爹”。再回想起宁萃留下的“兰州鬼猴”四个字,谢贻香心中不禁咯噔一下,暗道:“如何又与猴扯上了关系?先是那夜潜入曹员外家觅食的猴子,然后是在五泉山下卖艺的波斯耍猴人居星士,接着又是那个手臂形似猿猴的黑袍妇人,再加上眼前这位丐帮的猴老爹,这一连串与猴有关的人事,是否便与宁萃所谓的兰州鬼猴有关?”
当下谢贻香也不露声色,向那猴老爹拱手说道:“我师兄妹二人虽与朝廷有些瓜葛,到底也是江湖儿女,此番前来兰州,更是以江湖人的身份前来拜访,自当遵守道上的规矩,不敢越雷池半步。然而今日我师兄妹二人在这兰州城里,居然撞见虏劫孩童的牙人,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坏了江湖上的道义。”
说着,她便径直盯向那猴老爹的双眼,又不卑不亢地说道:“哪知我师兄妹二人眼看便要将那妇人擒获,丐帮却在此时突然出现,还故意对我师兄进行阻拦,不知贵帮此举却是何意?而且那妇人藏匿孩童的窝点,分明就在兰州城北丐帮的地盘上,难免不令人浮想联翩。对此,还望丐帮的前辈能够给晚辈一个说法。”
谢贻香这一番言辞端是厉害,三言两语便将那猴老爹架了起来,令他不得不答。谁知那猴老爹打了个哈哈,竟是满不在乎地回答道:“我丐帮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帮中兄弟也皆是敢作敢当的好男儿,今日因为一时误会,不小心弄丢了你们要抓的人,丐帮自然认账,定会赔偿二位。只不过这整件事当中的曲折缘由,倒不是只言片语可以说得清楚老乞丐素来嘴笨,可不敢代表整个丐帮兰州分舵向两位胡乱解释。”
说到这里,那猴老爹又是一声大笑,继续说道:“话说江南的竞月贻香既然来了兰州,我兰州的武林同道又怎能装聋作哑、视而不见?自然要盛情款待二位一番。也罢,明日傍晚,便由我丐帮兰州分舵做东,在城北黄河对面的白塔山上摆下狗头宴,恭请二位前来喝酒吃肉,从而将今日之事解释清楚,给两位一个满意的交代。”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而在此之前,请恕老乞丐不敢回答二位的问题。”
09 狗头宴
丐帮兰州分舵突然出现,还要摆下“狗头宴”宴请谢贻香和先竞月,对此两人商议了数次,却始终无法确定对方的意图。要说众人此番前来兰州,不过是因为宁萃留下的“峨眉鬼猴”四个字,虽然那商不弃在曹家“画像”之后,便声称自己已经破案,却又故弄玄虚不肯告知两人,还与谢贻香定下了三日破案的赌约。
若是暂且不提所谓的“兰州鬼猴”,单说今日谢贻香和先竞月在五泉山下撞见的那个黑袍妇人,虽然那妇人浑身笼罩在黑袍当中,在撕裂衣袖后又出露一条类似猿猴般的手臂,但眼下倒也不必往复杂了想,暂且将她当作一个普通的牙人。试问牙人的窝点既然设在城北丐帮的地盘,丐帮又恰巧在此时出现试图阻拦,多半便是牙人的帮凶。甚至那黑袍妇人幕后的势力,极有可能便是丐帮。
当然,这其中也还有另外一种解释。那个黑袍妇人虏劫小男孩的作案地点,乃是在五泉山下居星士卖艺的人群中,也有可能她是与那居星士一票人合伙,和丐帮倒是没有关系。而黑袍妇人将藏匿孩童的窝点安排在丐帮的地盘,丐帮也早已知晓,所以一直都在暗中监视,却另有图谋。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丐帮这才会阻止谢贻香和先竞月,从而造成双方这一场误会。
至于究竟是何种原因,如今那猴老爹既已代表丐帮兰州分舵邀请两人赴宴,届时自会说明缘由,倒也不必在此时纠结。而且就算对方设下是“鸿门宴”,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自认艺高人胆大,也不放在眼里。眼见那商不弃一直没有现身,两人便找到一处客栈,开了两个房间歇息。由于昨晚一夜未睡,两人又是年轻人,这一觉居然径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待到梳洗完毕,从客栈里出来,已是傍晚时分。两人一路往城北而去,出了兰州城北门,便是浩浩荡荡的黄河。夕阳之下,一座小山矗立黄河对岸,隐约可见山顶上的寺庙残迹中,还有一座六七丈高的废弃白塔拔地而起,七级八面,甚是雄伟。
谢贻香曾听兰州城里的人说起,说这山上原本建有一座“白塔寺”,乃是前朝大汗曾在此地接见藏地教主派来的使者,却因使者过世,所以建白塔以作纪念,由此称作“白塔寺”而整座山也因此得名,名曰“白塔山”。后来随着本朝一统天下,前几年朝廷又大肆驱逐西北异族,这座“白塔寺”也便就此荒弃,彻底沦为废墟,只剩寺里的这座白塔还勉强保留了下来。
当下谢贻香和先竞月便乘摆渡船渡过黄河,朝白塔山上而去,行到半山时,道旁已有丐帮弟子前来迎接。两人随领路弟子来到山顶的白塔寺遗迹,废墟里已有数十名丐帮弟子等候在此,一同恭请两人入内。两人踏着满地的碎石断木进到“寺”中,来到那座六七丈高的白塔前面,只见塔前已被丐帮弟子清扫出一大片空地,在当中点着一簇篝火,火上正烤着三个狗头。
谢贻香顿时眉头微皱,想不到这丐帮倒是实在,所谓的“狗头宴”,当真便挂有狗头。要说乞丐吃狗肉,本是再正常不过之事,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习俗,谢贻香也早有耳闻,但如今亲眼见到,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对她而言,杀狗之举有时候甚至比杀人还要可恶,更何况是杀狗吃肉。
再看那片空地当中,环绕那簇篝火还摆放着十几张毛毡,显然便是众人的坐席,眼下却只坐了五个人,全都是在左首边的毛毡上。为首的是一个中年乞丐,虽然衣衫破破烂烂,却洗得甚是干净,存托出一脸的英豪之气。见到谢贻香和先竞月进来,他当即起身作揖,说道:“幸会!幸会!”
那邀约的猴老爹在左首边的末席赔坐,连忙起身引荐,说到:“竟月公子、谢三小姐,这一位便是我丐帮兰州分舵的管事人、何三平何舵主,江湖人称穿山地龙的便是。”谢贻香和先竞月不料这位何舵主居然比猴老爹还要年轻许多,连忙还礼,四人相互寒暄一番,猴老爹便请两人坐到左首边的上席。
待到众人坐定,那猴老爹这才逐一介绍左首席位上的另外四人,皆是兰州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一位是兰州“天路镖局”的“单掌开山”单总镖头,一位是兰州城“合泰门”的晏老拳师,一位是兰州关山豪杰秦河川秦寨主,最后一位则是“黄河枪”的嫡系传人小徐师傅。而这四位客人今日赴宴,都带有弟子随从,此时都和众丐帮弟子一并坐在圈外的废墟里。
当下众人便一一见过,说了些“久仰”之类的话,谢贻香和先竞月对望一眼,不禁暗自戒备,静观其变。因为照眼下这般阵势来看,丐帮今日摆下的这个“狗头宴”绝不简单,对方若是想化干戈为玉帛,从而将昨日的误会和平解开,又何必要将这些兰州武林的成名人物请来?
再看此时入席的七人,都坐在篝火左首边的席位上,右首边却还空着五六张毛毡,也不知是否还有其他客人。那猴老爹却不再等,当即吩咐上菜,便有丐帮弟子端上来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蒸肉,一罐罐用凉水浸泡过的烈酒,席间每个人面前都是一盘肉、一罐酒。谢贻香见自己面前的那一大盘肉里,分明有一条蒸得熟烂的狗腿,顿时没了胃口身旁的先竞月虽然也不吃狗肉,但见盘中还有牛羊肉,便拣了几块吃。至于另外几人想来是饿得急了,也不管狗肉牛肉羊肉,只管抓起来往嘴里塞。
如此一来,席间便只有谢贻香一人没吃,自然有些碍眼。那猴老爹见状,不禁笑道:“谢三小姐莫不是嫌脏,不敢吃乞丐准备的饭菜?”谢贻香略感尴尬,连忙说道:“前辈莫要误会,只是……只是这个狗肉……”
那猴老爹哈哈一笑,说道:“狗肉也是肉,如何吃不得了?大家都是江湖儿女,哪有这许多忌口!”谢贻香本就认定对方来意不善,听到这话,便回答说道:“狗之一物,虽已沦为世人口中之低贱,但却是忠诚二字之楷模。只要认定了主人,一生看家护院,至死方休。所以杀狗食肉之举,恐怕是有些不妥。”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同时肃静,齐刷刷地朝谢贻香望来。那“天路镖局”的单总镖头当即笑道:“谢三小姐有所不知,丐帮虽然名满江湖,但门下弟子到底只是沿街乞讨的乞丐,平日里能讨些残羹剩饭果腹,已属不易,更别说是吃上一顿肉了。所以一旦遇到富人家的看门恶犬,往往便会偷来打牙祭,数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要说谢三小姐惜狗,也是出自一番善意,但在乞丐眼里,狗肉却是他们活命的食物,若要因此怪罪丐帮,那便有些重狗而贱人了。”
单总镖头这话看似在指责谢贻香,其实也是在化解众人的尴尬,谢贻香趁机下台,说道:“单总镖头教训得是,却是小女子言语冒犯。还请丐帮诸位前辈见谅,不吃狗肉只是个人忌口,并非是对丐帮心存不敬。”众人见她松口服软,也随之呵呵大笑起来,要将这一场尴尬就此揭过。
却不料那关山的秦寨主突然说道:“狗头宴吃狗肉,本就是丐帮千百年来的规矩。所谓入乡随俗,既然你并非心存不敬,那便也吃上一口!”
10 感恩令
那猴老爹方才给众人介绍时,说这位秦寨主是什么关山豪杰,谢贻香心中却是再清楚不过,所谓“豪杰”,其实便是个绿林里的土匪头子罢了,猴老爹不肯言明,自然是要替他遮丑。如今这秦寨主毫无征兆地跳出来火上浇油,谢贻香正不知如何应对,身旁的先竞月已将话头接了过去,淡淡地说道:“我也不吃狗肉,是否也是对丐帮心存不敬?”
他这一开口,便让整个局面彻底僵住,那丐帮的何舵主身为此间主人,连忙倒了一大碗酒,向先竞月说道:“大家都是江湖上的热血男儿,说那么多作甚?千言万语,不如一碗酒下肚,尽在不言中!竞月公子,我何三平先饮为敬!”说罢,便将一碗酒喝了个底朝天。
却不知先竞月武功虽高,喝酒却不在行,酒量更是一塌糊涂。再说今晚之宴尚且敌友不明,他又怎敢逞强喝酒,自乱心智?眼见自己面前那坛烈酒上倒扣着一个硕大的海碗,他只得取下海碗,倒了两指深浅的小半碗酒,说道:“量浅不能尽兴,失礼了。”说罢,也是一口喝完。
谁知猛听“啪”的一声大响,却是那秦寨主将自己的酒碗往地上狠狠一砸,厉声喝道:“狗肉不肯吃,喝酒也只是舔一舔,试问我兰州武林一脉,几时受过这等羞辱?”他越说越气,居然从席位上站了起来,来到那何舵主面前大声说道:“话说前朝异族暴虐之时,若非有丐帮身先士卒,率领我兰州武林同道奋勇杀敌,只怕这兰州城里的汉人早就死绝了,哪还有今日的太平盛世?哼,这才刚过去多久,当年那些还在穿开裆裤的后生晚辈,难道便已忘记我们留过的鲜血?居然敢如此放肆,当真是气煞我也!”
话说但凡是要设宴害人,席间大都是以“摔杯为号”,声响一出,转眼便要翻脸动手。眼见这秦寨主借题发作,径直砸碎酒碗,先竞月顿生警觉,旁边的谢贻香更是“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乱离。如此一来,外面废墟里的丐帮弟子也被惊动,同时围了上来,其局面可谓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然而那何舵主却是一动不动,依旧好整以暇地坐在席位上。他也不搭理面前秦寨主的质问,反倒向末席的猴老爹问道:“老爹,你是帮里的长辈,倒是要向你请教。请问我丐帮这狗头宴,究竟是什么来历?”那猴老爹连忙回答道:“乞丐开荤,杀狗吃肉,狗肉便是乞丐心中最宝贵的食物。而所谓狗头宴,便是要用最宝贵的食物,招待最重要的客人,结交最要好的朋友。这也是我丐帮千百年来不变的规矩。”
那何舵主又问道:“倘若我丐帮的规矩让客人朋友感到不适,甚至还起了争端,又当如何?”那猴老爹微微一怔,说道:“这……这个……”那何舵主再次问道:“规矩和朋友,哪个重要?”猴老爹这才听懂了何舵主的意思,连忙唤来两个丐帮弟子,吩咐道:“把大家面前的狗肉给撤掉,全部换成牛羊肉。还有当中篝火上烤的三个狗头,也一并取走!”
当下便有丐帮弟子上来收拾,果然一一照办。如此一来,谢贻香和先竞月两人反倒不好意思了,谢贻香连忙起身行礼,说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一时失态,居然还受何舵主如此礼遇,实在愧不敢当。”那单总镖头忍不住笑道:“谢三小姐就别谦逊了,可见丐帮此番设宴,是真心将两位当作朋友,居然连自家的规矩都叫改了。我与何舵主相识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他给人这么大的面子”
那猴老爹此时已彻底领悟了舵主的意思,连忙笑道:“不过是一群脏乞丐罢了,能有什么规矩?若是一早知道两位朋友的习惯,我等自当早作准备,也不至产生方才那般误会。”说罢,他见那秦寨主还站在何舵主面前,便招呼他入座。那秦寨主冷哼一声,也不再多言,兀自坐了回去。
待到众人坐定,又敬了一轮酒,那何舵主便清了清嗓子,向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说道:“昨日帮中弟兄有眼不识泰山,和二位生出了一些误会,今夜本是要设宴向二位赔罪,不想刚一上来,差点又闹出一场新的误会,当真是汗颜至极。如此看来,我兰州分舵需得向二位好生赔罪才是。”说罢,他便起身来到谢贻香席前,从怀中摸出一块焦黑色的木牌,笑道:“我们这些个乞丐素来穷惯了,也拿不出什么值钱的礼物。所谓礼轻情意重,这块破木牌便给两位朋友留作纪念。”
眼见何舵主用双手将这块巴掌大小的木牌捧到自己面前,谢贻香不禁手足无措,只得伸手接了过来,说道:“这……这如何敢当……”说话之间,她才看到那块木牌的背面,分明用小篆刻着感恩两个红字,顿时脱口说道:“感恩令?”
他们二人虽然与丐帮无甚交道,但这“感恩令”的大名,倒是早有耳闻。要知道丐帮除了乞讨之外,在江湖中还有一笔极大的收入,那便是利用遍布天下的丐帮弟子打探消息,靠卖消息赚钱。就好比昔日在岳阳城里,那江海帮帮主李惟遥为了得到“蔷薇刺”的下落,不惜花重金从丐帮弟子手中买来消息。然而一旦有了“感恩令”在手,无论何时何地找丐帮讨要消息,丐帮弟子定然分文不取,以此报答恩情。所以此令名为“感恩”,顾名思义,便是专门报答那些曾对丐帮有过大恩大惠之人。
而今眼见何舵主送出如此贵重的礼物,谢贻香无功不受禄,又哪里敢收?就连先竞月也觉得这份礼物太重了些,连忙推迟。却不料何舵主说什么也不肯收回,那猴老爹更是黑起一张脸,说谢贻香既已接过便绝不可退还,否则便是瞧不起丐帮。到最后两人推脱不过,只得由谢贻香收下了。
待到何舵主坐回席位,那猴老爹才正色说道:“谢三小姐,竞月公子,丐帮兰州分舵今日请二位赴宴,本就是要解开昨日的误会。至于何舵主给二位送礼,不过是了表心意,真心想结交两位朋友,倒不是耍手段将正事搪塞过去。”说罢,他便向门下弟子吩咐道:“把人带上来!”
眼见丐帮这一连串举动,果真当得起“侠义”二字,谢贻香和先竞月都是心生敬佩。两人之前还以为丐帮今夜设下的是一场“鸿门宴”,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心了,愈发感到不好意思。耳听猴老爹叫门下弟子带人上来,两人都是微微一凛,心道:“难道短短一天之内,丐帮便已将那偷盗孩童的黑袍妇人擒住了?也不知妇人那条毛茸茸的手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等到丐帮弟子将人带来,却是六个被捆绑着的乞丐,正是昨日阻拦先竞月的那六人。先竞月大惑不解,不禁问道:“这是?”那猴老爹脸色一寒,沉声说道:“这几个孩儿有眼无珠,竟敢向竞月公子行窃,自当受罚,这便交由竞月公子处置。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兰州分舵绝无二话!”
如此一来,两人对丐帮的盛情愈发不好意思,也不好再询问那黑袍妇人的事。谢贻香连忙说道:“不敢不敢,江湖儿女,本就是不打不相识。不过是一点小事,又怎能如此计较?”先竞月也是连连摇头。
那猴老爹又说了几句,见两人执意不肯处罚,便对那六个乞丐说道:“谢三小姐和竞月公子宽宏大量,不与你们计较,那是他们的恩德,然而我丐帮自有丐帮的门规。丐帮历代帮主都有严令,禁止乞丐行窃。哼,若是乞丐也要行窃,那还能算是乞丐么?来人啊,行刑!”
话音落处,当即便有两名丐帮弟子持刀上前,朝那六人说道:“乞丐行窃,犯了丐帮帮规第四条,理当斩去一根手指。要斩哪根手指,你们自己选罢。”
11 留情面
眼见这般局面,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同时叫道:“不可!”旁边单总镖头打趣地说道:“丐帮今夜为了宴请二位,就连狗头宴的规矩都给改了。莫非二位还嫌不够,想叫丐帮连帮规也给改了?”
只听那猴老爹说道:“二位不必在意,割去一根手指,不过是小惩大戒罢了,只要知错能改,将来一样是响当当的好汉。”说着,他便举起自己的左手,又说道:“想我八臂猿猴年轻的时候,有一次饿得极了,也同样犯下行窃之罪,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帮规处罚。但如今的猴老爹,不也一样行得正、坐得直?”
众人连忙望向他举起的左手,当中分明少了一根无名指,对丐帮更是肃然起敬。先竞月微一沉吟,当即站起身来,走到那何舵主面前躬身行礼,说道:“此事皆因在下而起,丐帮若是执意要责罚他们六人,便是逼在下翻脸。”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众人也不知该如何接话。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自己的这位师兄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便是不善言辞,往往一开口便要得罪人。当下她也站起身来,恭声说道:“诸位丐帮前辈,今夜一番款待足见盛情,我师兄妹二人看在眼里,铭记心中。然而若是因为昨日的一场误会,便要令丐帮的朋友身体受刑,我师兄妹二人又于心何忍?只怕从今往后,也再没颜面与丐帮结交,更不敢以丐帮的朋友自居。”
听到谢贻香这话,那何舵主不禁沉吟半响,说道:“如此说来,二位是当真有心要饶过他们六人?”谢贻香和先竞月同时说道:“正是,还请何舵主开恩。”
那猴老爹插嘴说道:“然而今晚这狗头……不对,今晚这顿饭,我丐帮原本就是要诚心向二位赔罪,二位若是执意不肯责罚这六个孩儿,那昨日的一场误会……”先竞月当即说道:“不敢,还望诸位海涵,就此一笔勾销。”
那何舵主不禁叹了口气,说道:“规矩和朋友之间,我丐帮到底还是要选朋友。”说罢,他便向那被捆绑的六个乞丐喝道:“还不多谢竞月公子?尔等昨日的冒犯之举,公子非但不与你们计较,而且还要帮你们求情,免去断指之刑。”话音落处,那几个六个乞丐同时跪下,一齐向先竞月叩头,先竞月急忙侧过身子,将他们一一扶起,相互间又客套半响,猴老爹才叫那六个乞丐下去,请先竞月和谢贻香重新坐回席位。
随后便有丐帮弟子上来添酒,又送上大盘的牛羊肉。这次先竞月不敢失礼,连忙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大碗烈酒,说道:“方才失礼,自罚一碗。”然后便一口喝尽,直呛得满脸通红,众人见状,顿时齐声喝彩。一时间但见觥筹交错,不过小半个时辰,众人都有些眼花耳热。
如此又闲谈了一番,先竞月见丐帮始终不提及正事,忍不住问道:“昨日我师兄妹二人本欲缉拿那个牙人,却被丐帮的朋友阻止。不知那黑袍妇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丐帮又与她有何瓜葛?”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陡然安静下来,都是一脸疑惑地望向先竞月。那何舵主和猴老爹更是面面相觑,分明尴尬到了极点。过了半响,那猴老爹才说道:“这……这个……竞月公子方才不是已经说过,说昨日之事……就此一笔勾销了?”
谢贻香见到他们这般反应,这才陡然醒悟过来,心道:“果然好手段!只怪我一时大意,还以为江湖中人大都是直来直去的英雄豪杰,凡事都要以武功见真章,所以只顾着防范对方翻脸动手。谁知玩弄起手段来,这丐帮居然丝毫不逊色于官场里那些形形色色的套路。”
正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就算真有什么深仇大恨,按江湖上规矩,只要对方肯磕头赔罪,也没有化解不开的恩怨。而今夜这一场“狗头宴”,丐帮一口一个设宴赔罪,还请来兰州武林的成名人物作陪,可谓是给足了谢贻香和先竞月的面子。其间更是先抑后扬,叫那秦寨主故意挑事,然后由何舵主出面平息,从而撤去狗肉,随后又赠送“感恩令”赔罪,还要处罚那六个行窃的乞丐。这一连串的举动下来,无疑已将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捧上了天。
而先竞月的确也亲口说出“一笔勾销”之语,从而给对方落下话柄。若是还要因为昨日牙人一事纠缠于丐帮,反倒显得自己一方不通情理,得罪人不说,甚至还坏了江湖上的规矩。
如此一来,谢贻香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认栽。须知世人在外交际,到底不过“场面”和“情面”二者,今夜丐帮摆足了场面、给足了情面,难道仅仅因为一个牙人和几个不相干的孩童,自己一方便要不顾场面情面,开罪整个丐帮兰州分舵,甚至是整个兰州武林?
谁知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先竞月已从席位上站起身来,向那何舵主沉声说道:“贩卖孩童,天理不容。我既已撞见,就绝不会袖手旁观。”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不敢对丐帮有丝毫不敬,但牙人恶贯满盈,丐帮昨日插手阻我擒人,分明与此事有关。莫非那妇人乃是丐帮庇佑之人?又或者是丐帮本就在追查此事,却另有打算,所以才要阻拦于我?”
听到师兄直言不讳地问出这一番话来,谢贻香不禁双颊发烫,倒是佩服师兄的这一份“勇气”。他们师兄妹二人自幼同出刀王门下,也算得上“青梅竹马”这四个字,甚至还订有婚姻,虽然在大是大非面前,两人皆是一般心思,但撞见眼下这般局面,两人的差别到底还是体现了出来。
谢贻香素来是吃软不吃硬,即便是十恶不赦之徒,若是诚心向她乞求,她也下不去手而先竞月则是一旦认定某事,那便软硬不吃,谁也阻拦不了。而今丐帮给足两人面子,事情又办得如此漂亮,若是让谢贻香来说先竞月的这一番话,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而在场众人听到先竞月一问,也是满脸尴尬,彻底陷入了僵局。那秦寨主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厉声喝道:“先竞月,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丐帮今夜依照江湖规矩,已经给了你们二人天大的面子,难道你还想生事?哼,如此咄咄逼人,当真是岂有此理!想当年我随丐帮拼杀,和前朝异族浴血奋战之时,怎不见你们这些朝廷的狗腿子替我汉人出头?”
先竞月也不理会于他,又朝何舵主说道:“既然丐帮为难,执意不肯解释此事,那也不敢叨饶。贻香,且将感恩令还给何舵主,我们自行去找那个牙人。”谢贻香却有些拿不定注意,这些年来她历经不少大风大浪,早已学会了“妥协”二字,凡事都希望留条退路。对方虽然有些居心不良,但明面上到底还是一番盛情,自己师兄妹二人又何必如此不近人情,定要和丐帮撕破脸皮?
当下谢贻香正待出言相劝,叫师兄暂且坐下,不料那秦寨主见先竞月不理会自己,早已是火冒三丈。只见他突然跳到场中,指着先竞月的鼻子骂道:“你这后生晚辈,如此不识抬举,我秦河川第一个看不下去!这便吃某一拳!”
这话说完,他果真便抡起两条粗壮的手臂,使了一招“双风贯耳”,以双拳夹击先竞月的左右太阳穴。
12 色目人
秦寨主这一出手,众人都有些意外,却已来不及阻止。先竞月见对方双拳来得凶猛,显然是横练的外家功夫,若是被他双拳击中,只怕立时便要头骨碎裂,连忙将脖子往后一压,避开了对方这一招。
那秦寨主一击不中,便顺势侧身出腿,又使了一招“罡风扫叶”,用腿横扫先竞月的腰身。先竞月眉头微皱,倒也不愿和他动手,当即用意念调动身体的爆发力,疾速退开几步,避开对方横扫过来的这一腿。
那秦寨主不禁冷笑道:“怎么,怕了?”他一腿落空,接着又使出“扫堂腿”的招数连环出脚,竟将先竞月席位前的那盘肉和那坛酒踢飞起来,朝先竞月劈头盖脸的砸落过去。而先竞月此时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眼见盘子酒坛夹杂着漫天的牛羊肉和酒水扑面而来,若是再不出刀,只怕还躲不开对方这一击,他心中顿时生出一丝杀念,便要去拿背后的偃月刀。
如此一来,谢贻香再也坐不住了。她心知师兄功力尽失,除非是出刀杀人,否则似这般比武较量,根本无能为力但若是逼师兄亮出了刀,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于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贻香陡然抓起先竞月坐的那张毛毡,抢到两人中间以毛毡临空挥舞,顷刻间便将漫天的酒肉连同盘子酒坛尽数裹覆进毛毡中,竟是一片肉、一滴酒也没落下。
她这一手功夫自然使得漂亮,更难得的却是没有影响到那秦寨主分毫,所以也不算是以二对一。那秦寨主也是识货之人,见到谢贻香这手功夫,也不敢再次出手造次,但一双眼睛却在谢贻香身上扫来扫去,随即咽了口吐沫,说道:“什么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居然要躲在女人背后,简直丢尽了男人的脸!”说罢,他便重重地“呸”了一声,兀自回席就坐,但一双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谢贻香身上。
眼见秦寨主这般神态,谢贻香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心中也有些恼怒,但对方毕竟没做什么无礼之举,甚至连无礼的话也没说,倒也不好发作。先竞月也不与那秦寨主计较,当下便向何舵主作揖,说道:“就此别过。”说罢,他便转身而去。谢贻香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将那块“感恩令”放在自己的席位上,向丐帮众人行了个礼,便要随先竞月同去。
却听那何舵主突然说道:“且慢!”话音落处,顿时便有丐帮弟子上前,拦在先竞月身前。先竞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问道:“丐帮是要将我师兄妹二人留下?”那何舵主缓缓摇头,说道:“不敢,还请两位听完我接下来的一席话。届时若是还想走,兰州分舵决不阻拦。”
听到何舵主的这一番话,当中似乎另有深意,谢贻香也觉得丐帮今夜设下此宴,应当也不是如此简单,恐怕还别有隐情。她便趁机将师兄劝回,重新入席就坐,待到两人坐定,那何舵主这才说道:“丐帮兰州分舵今晚设宴,眼下到场诸位,其实只能算是半个兰州武林罢了。想必竞月贻香早有耳闻,这整座兰州城里,并非只有我汉人一族。”
谢贻香心中一动,开口问道:“何舵主的意思,指的是兰州城里的色目人?”那何舵主神色一凛,回答道:“正是!”
当下何舵主便娓娓道来,原来前朝异族一统天下时,曾将世人分作四等,令色目人居于二等,凌驾于第三等的汉人之上,其间更有种种令人发指的律法条例,让色目人可以肆无忌惮地欺压汉人。就好比汉人女子的新婚初夜,按律法都要将身体供奉给色目人先行享用,所以数十年间,汉人夫妻往往会亲手杀死生下的头胎。单凭这一点,便足以令汉人怨声载道,与色目人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而这座地处西北的兰州城,又是汉唐古丝绸之路的重要一站,当中历来居住着半数以上的色目人,和汉人之间的矛盾更是日积月累。待到前朝异族统治时,双方更是爆发出史无前例的冲突,在前朝异族的镇压之下,正如那秦寨主所言,色目人差点让兰州城里的汉人从此灭绝。而丐帮兰州分舵从那时候开始,便已率领兰州的武林人士替汉人出头,与异族高手之间进行惨烈的拼杀,在场的何舵主、猴老爹和秦寨主都是其中之一。直到本朝皇帝起兵,驱除前朝异族,还我汉人河山,又在开始几年里大肆驱赶西北的色目人,这才终于保下兰州城里的汉人一脉,渐渐恢复了眼下汉人和色目人平分秋色的局面。
听完何舵主这一番讲诉,在场众人皆尽默然,那秦寨主更是热泪盈眶,说道:“我们兰州武林当年为汉人洒下的血汗,又岂是这些后生晚辈可以明白的?”那猴老爹也是长叹一声,向谢贻香和先竞月说道:“眼下的兰州城看似风平浪静,但汉人与色目人之间积怨已久,随时可能再生事端,丐帮自然要从大局出发。所以有些事我们虽然看在眼里,却也只能装作不知,以免双方再起冲突。至于今夜的设宴赔罪,原是希望二位不要再介入此事,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当然,丐帮也是担心因为二位一时间的冲动,会打破兰州城里来之不易的宁静。”
谢贻香和先竞月对望一眼,都没料到此事的背后竟然还牵扯到这许多麻烦。当下先竞月又开口问道:“如此说来,昨日那个牙人便是色目人一方的势力,所以丐帮才不敢轻举妄动,还要阻拦我们?”那猴老爹点了点头,说道:“正是。敢问竞月公子,是在哪里撞见那妇人虏劫孩童的?”先竞月不禁神色一凛,回想起五泉山下那个卖艺的波斯人居星士,顿时不再言语。
要知道谢贻香本就天生聪颖,前不久又消化了一部分言思道的智慧,此时既已察觉到丐帮今夜的套路,顷刻间便已堪破全局,心中雪亮一片。她当即笑道:“今晚是何舵主请客吃饭,主菜却为何一直不上?眼看着对面那几个席位一直空置,倒是有些碍眼。”
听到这话,那何舵主不禁双眉一扬,缓缓说道:“想不到谢三小姐年纪轻轻,已然如此明察秋毫。不错,丐帮今夜设宴,的确还请了其他客人,但是和他们所约定的时间,却要比二位晚了一个时辰。”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之所以先请二位前来,除了要向二位赔罪之外,其实我等还有另一番盘算。那便是想借大名鼎鼎的竞月贻香之手,替我兰州城里的汉人出一口恶气。只是大家初次见面,实不知二位底细,也不知二位究竟是何打算,难免有所顾忌。所以先前才有多番试探,还望二位莫要见怪。”
那单总镖头见何舵主终于点破此事,也在一旁接口说道:“实不相瞒,兰州城的色目人里虽然也有几个高手,我们却从未放在眼里。谁知几年前兰州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人,自称是突厥的什么哥舒王子,非但诡计多端,还招募了一众色目人高手专门和我们作对。尤其是他手下的一名突厥少女,名义上说是这哥舒王子的妹妹,实则多半是这哥舒王子的姘头,其武功甚是诡异毒辣,双刀一出,要么取人性命、要么废人手脚,竟然连败我们多位高手,令整个兰州武林都抬不起头来。”
听到这话,先竞月也终于醒悟过来,缓缓问道:“诸位是要我师兄妹出手,教训一下那个哥舒王子?”谁知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个女子的声音无端响起,用怪异的腔调说道:“三等汉人,口气很大,笑话很大!”
13 哥舒氏
话音落处,众人四下张望,却未见其人。要知道众人眼下所在的这座白塔山,乃是坐落在黄河北岸,与兰州城隔河相对,在谢贻香施“穷千里”的神通之下,顿时便发现山下的黄河之上,一支船队乘风破浪,正穿破夜色往这白塔山方向而来。当先一艘大船上,黑暗中依稀可见有几个色目人站立船头,正朝众人所在的白塔山山顶指指点点。
如此说来,方才那个怪异的女子腔调,难道竟是从三四里外黄河上的船队中传来?若说以内力将声音传出三四里的距离,对高手来说倒也不是难事,然而听这女子的言下之意,分明竟是听见了山顶上众人的谈话,所以才开口接话,这却有些神乎其技了。
那单总镖头不禁脸色微变,强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这便是我方才提及的那个突厥少女,号称是那哥舒王子的妹妹,好像叫什么哥舒阿伊。我曾听色目人提及,说这女子习得突厥一族的上古巫术,自幼便开了六识,而所谓六识者,便是指“眼”、“耳”、“口”、“鼻”、“体”、“神”六者,这六识一开,对应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和知觉都能远胜常人。就好比眼下隔着数里之遥,她只要想听我们说话,也一样能够听见。再加上她那一身诡异的功夫,端是难以对付。”果然,单总镖头刚说完这话,方才那女子声音又是一声冷笑,怪声怪气地说道:“见识很多!”
谢贻香听这女子的腔调虽然古怪,但音色却是悦耳动听,的确应当是个妙龄女子,只是对汉话不熟,所以发音才有些不准,就连措辞也极为生涩。如此一来,在场众人也不敢继续谈话,那何舵主便站起身来,朝黄河上的那支船队高声说道:“哥舒王子大驾光临,丐帮兰州分舵有失远迎!”他这话说得极是响亮,几乎刺破了整个夜空,兀自回荡在黄河之上,然而对方却并未回应。相比起来,这位何舵主的内力虽深,比起这女子漫不经心地便能将声音传来,显然已经差了一个档次。
当下白塔寺废墟里的丐帮弟子和几位武林名宿的门人弟子如临大敌,个个严阵以待。此时天色早已黑尽,除了空地当中那一簇篝火之外,丐帮弟子的手中也燃起了数十只火把,将四下照得通亮一片。只见黄河上的那支船队终于在白塔山下靠岸,相继从船上走出二三十个人,一同往山顶方向而来远远望去,一行人尽是异族装扮,显然都是色目人。
山下早有丐帮弟子迎接,将那一行人带上山来,来到白塔前的这片空地。却见这一帮形形色色的色目人并不入座,只是负手站立在众人对面,过了半响,才有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从人群中走出,大摇大摆地坐到右首席位的毛毡上。谢贻香见这男子约莫三十来岁年纪,金冠束发,绣着两撇小胡子,容貌倒像是汉人,只有鼻梁却是作胡人般高挺,再仔细一看,他那两只瞳孔的颜色也有些奇怪,居然是一黑一蓝,显得极是诡异。那何舵主便朝这男子抱拳作揖,说道:“哥舒王子,别来无恙?”
原来这年轻男子便是那个所谓的哥舒王子,谢贻香和先竞月交换了一个眼色,都认定这位“王子”竟是个不会武功的人,但也摸不透他的深浅,决定静观其变,看丐帮究竟是何打算。只见那哥舒王子略一抱拳,也不回话,便有丐帮弟子上前,也给他送来一大罐酒、一大盘肉。他揭开酒坛上盖着的海碗,靠近坛口一嗅,顿时眉头深锁,连忙向身后的人群挥了挥手。他身后那一众色目人顿时从中间分来,走出一个红发蓝眼的年轻女子。
只见这女子最多不过二十三四岁,一头火红色的长发,一对浅蓝色的瞳孔,其肤色白皙,高鼻大眼,分明是个标准的胡人美女,却在眉宇间隐隐透露出一丝野性的气息。再看她的一身装扮,也有些惊世骇俗,竟是穿着皮质的短衣短裤,足蹬齐膝皮靴,将两条手臂和一截大腿裸露在外,直看得在场一众乞丐面红心跳。那秦寨主更是垂涎欲滴,连忙灌了自己一大口烈酒。
此时这名异族女子已将手中的一袋美酒递给那哥舒王子,然后也在他旁边的毛毡上跪坐下来。何舵和猴老爹等人见状,不禁暗自戒备,那单总镖头更是开口笑道:“阿伊姑娘,好久不见。”
谢贻香眉头微皱,原来这个异族女子果然便是那个开了“六识”的突厥女高手,难怪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感,以汉人的武功境界判别,竟然看不出她功力的深浅。再看她红发蓝眼的这般相貌,和身旁的哥舒王子倒是有不小差别,一个分明是标准的胡人美女,另一个却明显有着汉人的血统如今似这般并肩而坐,无论年纪、相貌还是气派,两人倒不像是兄妹,更像是一对珠联璧合的佳人。
听到单总镖头开口招呼,那异族少女阿伊也不回答,只是略一打量对面席位上的众人,立刻便将目光锁定在了先竞月身上,用怪异的腔调冷冰冰地问道:“你,来历什么?”她这一开口,正是先前隔空传话的那个女子声音。
那猴老爹见先竞月并不答话,便向谢贻香和先竞月介绍道:“这位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便是兰州城里声名显赫的哥舒王子,也是眼下兰州城里色目人的首领。至于旁边这位阿伊姑娘,别看她年纪轻轻,却是突厥一族的嫡系传人,武功深不可测。”
然后他又向对面的哥舒兄妹介绍道:“这两位是我丐帮请来的贵客,若是说出他们的名头来,只怕……”不料那阿伊突然打断他的话,冷冷说道:“三等汉人,不说话!”说罢,她再一次向先竞月问道:“你,说话。名字!”
先竞月不禁双眉一扬,淡淡地回答道:“南人,先竞月。”这话一出,哥舒兄妹身后的一干色目人顿时哄然大笑,就连那阿伊也有些忍俊不禁,在冷若冰霜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原来前朝曾将世人分作四等,色目人是二等,汉人是三等,而在汉人之下,还有更“低等”的一类人,那便是位居第四等的“南人”,乃是指江浙江西湖广一带的汉人。所以眼下先竞月自称南人,在这些色目人耳中听来,就好比是有人自称猪狗,当然觉得好笑。
而左首席位上的一众汉人已是脸色大变,那何舵主身为此间主人,更是沉声说道:“前朝早已消亡了十多年之久,尔等却还念念不忘这些老掉牙的阶级制度,可谓是不思进取,到底只是无知蛮夷。莫非威震天下的江南一刀、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竞月公子的大名,尔等也不曾听说过?”
那阿伊当即缓缓摇头,说道:“不听说。”说罢,她继续打量着先竞月,好奇地问道:“天下第一人,我懂。十年后,什么意思?”话音落处,身后的一干色目人再次出生嘲笑,当中更有人说道:“照我看来,这位什么月公子不妨改个名号,叫做百年之后天下第一人,岂不更妙?”
眼见对方如此无礼,这边兰州武林的一众汉人再也按捺不住,纷纷责骂起来。谢贻香见师兄受辱,心中也是怒火渐生,正待发作,却见对面席位上的哥舒王子忽然微一抬手,身后的一干色目人顿时鸦雀无声。
只见这位哥舒王子好整以暇地举起手中酒袋,兀自喝了一大口酒,这才对身旁的阿伊笑道:“阿伊,你可知这位竞月公子的名号,倒不是他自封的,更不是汉人武林胡乱叫出来的。而是由当今汉人皇帝亲口所赐。”
14 成名时
这还是谢贻香首次听到哥舒王子开口说话,竟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流利汉话。可是师兄先竞月被称作“十年后天下第一人”,这早已是江湖上传遍了的名号,就连她也说不清来由,这个哥舒公子如何却说是由皇帝亲封?
对面的阿伊也是一怔,叽里咕噜地问了一串突厥话,那哥舒王子笑了笑,回答说道:“要说竞月公子十年后天下第一人这个名号的来历,那可有些年头了,已是七八年前的旧事。当时汉人皇帝建都金陵,北方的将士却仍在与前朝大军作战,东北的高丽国听闻此事,便派使者到金陵商谈结盟,想要约汉人皇帝出兵,共同夹击前朝大军。然而当时的高丽沦陷已久,臣民早已当惯了前朝的奴才,所以内部分作主战、主和二派,主和的一派称对方为匹夫帮,主战的一派则称对方为奴才帮,当真好不热闹。所以那一趟前往金陵的高丽使者里,虽然是以匹夫帮为首,却混入了一个奴才帮请来的高手。”
说到这里,那哥舒王子不禁“哎哟”一声,自嘲道:“实在抱歉得紧,老毛病犯了,又开始啰嗦了。”他急忙喝了一大口酒,这才继续说道:“闲话少说,反正当时高丽派来的使臣里,有一个姓崔的高手名字倒是不记得了,那也不重要便叫他崔牛好了。话说这个崔牛使一柄单刃剑,一到金陵便四处滋事,连败金陵城玄武帮和飞花派的十几位高手,却自称只是高丽的无名小卒,在高丽武宗排名一千三百七十八,以此嘲笑中原武林无人,意图破环两国结盟。当时汉人的武林盟主闻天听恰好就在金陵,他藏身暗处窥探到这个崔牛的武功,自认为没有十足把握取胜,而且对方又口口声声说是高丽的无名小卒,若是以汉人武林盟主的身份与之较量,无论输赢都是脸上无光。所以最后闻天听便选择避而不战,找了个借口远遁南方,愈发令这个崔牛不可一世。”
听到哥舒王子这番讲诉,不仅是他身后的一众色目人,就连汉人一方也是听得津津有味,显然是不知道这桩轶事。谢贻香更是心中疑惑,算起来七八年前的自己不过十一二岁,记忆中高丽好像的确派遣使者来过金陵,但详情却已记不清了,更不记得此事和师兄有什么关系。只听那哥舒王子又说道:“后来皇帝宴请高丽使者,在金陵的玄武湖畔阵列三军,以扬军威,那崔牛为了挑拨离间,当场口出狂言,挑衅三军。当时汉人的大将军谢封轩在场,便欲下场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高丽人。然后事后谢封轩提及此事,却说自己当时并无取胜的把握,不过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才抱着一死之心下场邀战。”
讲到这里,那阿伊突然问道:“哪个谢封轩?那个谢封轩?”那哥舒王子不禁叹了口气,苦笑道:“这还用说?汉人便只有一个谢封轩,若是再多几个,嘿嘿嘿嘿”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完,身后的一众色目人已是个个神情悲愤,当中便有人说道:“谢封轩若是当时死在那个高丽人手下,那才是长生天庇佑!”
谢贻香也是暗叹一声,想不到在前朝异族和色目人的眼中,竟是如此憎恨自己父亲,可见皇帝当年起兵恢复汉人河山,父亲到底背负了不少杀孽。那哥舒王子又喝了口酒,定下神来继续说道:“谢封轩当然没死在那个高丽人的手下,正是因为有眼前这位竞月公子挺身而出,这才替谢封轩接下这一战。而当时的竞月公子,不过刚满十六岁年纪,虽已在汉人的刀王门下学艺多年,身份却只是一名新入伍的普通士卒。那崔牛见竞月公子下场应战,一来欺他身份微贱,二来见他年轻,根本就将他放在眼中,便声称要让他三招,待到第四招时,便要一剑取了他的性命若是一招杀不死竞月公子,那便算自己输了。结果那崔牛当真便输了。”
阿伊忍不住问道:“高丽人第四招,他没死,所以嬴?”哥舒王子微微摇头,笑而不答。身后的人群里也有人问道:“难道是他在三招之内逼得那高丽人还手,破了让他三招的约定,所以嬴了?”又有人问道:“莫非是他一路抢攻,到四招时那高丽人还来不及还手?”却见那哥舒王子仍是摇头不答,目光却已落在了对面先竞月的身上。
这边的秦寨主也忍不住瞪了先竞月一眼,说道:“不可能!若是连闻天听和谢封轩都心存忌惮,那高丽人自然了得。难不成十六岁的先竞月,竟比闻天听和谢封轩二人还要厉害?”那哥舒王子笑道:“既然竞月公子就在眼前,当时一战的结果究竟如何,何不由竞月公子亲口来说?”
从哥舒王子开始讲诉这段往事,先竞月便一直不曾说话,此时避无可避,只得说道:“陈年旧事,说他作甚?那崔万仞的武功登峰造极,实则是高丽武宗前三,纵然是今时今日的我,也未必是他对手。至于当年一战,皆因他太过轻敌,我方可侥幸获胜。”那哥舒王子顿时冷笑一声,向声旁的阿伊笑道:“你瞧,这便是汉人千百年传承下来的德行,总是喜欢故作谦逊,说到底便是虚伪二字。你可要记得了,越是谦逊的汉人,心中其实越是骄傲得紧。”
先竞月不禁略感尴尬,这才说道:“当时崔万仞声称让我三招,果不食言。于是我使了一招独劈华山,第一招便取了他的性命。”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没有人可以让我三招。一招都不行。”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可谓是炸响当场,一时间惊呼声、质疑声、叹息声纷纷涌现,此起彼伏。过了好久,那哥舒王子等众人的声音稍歇,这才大声说道:“要说汉人武林,虽是藏龙卧虎,但世人公认的高手,始终还是江湖名人榜上的前面几位。当时武林盟主闻天听年逾四十,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成名已有二十年,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更是个垂暮老头,此外如朱若愚、蓬莱客、墨寒山、屠凌霄等人,也是年近五旬之人。所以十六岁的竞月公子一刀毙敌,在场召见高丽使者的汉人皇帝亲眼目睹,当即赞道:此子神勇,超类绝伦。二十年后,当为天下第一人。这话流传到江湖上,或许是因为时间过了七八年,或许是嫌二十年太过拗口,所以如今的汉人武林,都将竞月公子称作十年后天下第一人。”
说罢,他又向身旁的阿伊问道:“所以今后若是与这位竞月子交战,你应当如何应对?”那阿伊的目光死死盯住先竞月,冷冷说道:“我不让。他出刀,机会没有。”那哥舒王子不禁点了点头,笑道:“这便对了。”他又将目光转到先竞月身旁的谢贻香身上,笑道:“话说竞月公子当时一战成名,皇帝便破例提拔,将他从军中招进了亲军都尉府。而大将军谢封轩或许是英雄惜英雄,或许是感念竞月公子救了自己一回,所以便和竞月公子许下婚约,要将自己的三女儿嫁给他。而那位当时尚未成年的谢三小姐,自然便是眼下坐在竞月公子身旁的这位姑娘了。”
话音落处,谢贻香已是浑身发冷,愈发觉得这个哥舒王子深不可测。要知道师兄成名的这一段往事,包括父亲替他们二人订下婚约的由来,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突厥人又怎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如数家珍?而对面的一众色目人听说谢封轩的女儿居然就在眼前,又是一番哄闹,个个脸上都写满了仇恨二字。
那哥舒王子连忙止住众人的哄闹,这才终于转头看了丐帮的何舵主一眼,淡淡地说道:“所以无需各位引荐,竞月贻香的来头,小王再是清楚不过,甚至远比在座诸位还要清楚。今夜既然有他们二位在场,这场狗头宴的意图,自是再明白不过。何舵主,这便请你划下道来,小王一一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