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念法镇妖龙
夜色降临,寒幕压下。虽是万物复苏的春季,但似这般凉如井水的夜晚,也足以让人泛起一丝冰冷之意。
谢贻香此刻正独自漫步在古旧的街道上。
在这个被唤作“赤龙镇”的小镇上,她已住了一个多月的光阴,可是直到今时今刻,还是没有任何的收获。
这座所谓的“赤龙镇”地处江西境内,乃是坐落在九江和南昌两地之间。往东便是名扬四海的景德镇,往西则依靠着那号称“夏秋一水连天,冬春荒滩无边”的鄱阳湖。而谢贻香从岳阳城前来此地,自然便是要替朝廷寻回那失窃的军饷——两千万两白银。
只可惜她每日里四下打听,上至镇上的官府,下至乡间的农夫,始终没能寻见一锭朝廷失窃的军饷,就连江望才和庄浩明在龙跃岛上曾提到过的那句“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也没有任何的线索。她几乎问遍了镇上的所有百姓,他们都说没听过什么“老爷庙”,更别说“混沌兽,阴兵舞”了。
而谢贻香这些日子听得最多的,反倒是镇上百姓世代流传着的一个传说。
传说就在这鄱阳湖一带,还被称作“彭泽”的上古时期,曾有一条自云梦泽修炼成精的孽龙来袭,妄想霸占此地,从而将彭泽的这一大片泽地变作汪洋大海,好让自己顺理成章地成为这片大海中的龙王。哪知这条孽龙刚从此泽地中变幻出今日的鄱阳湖,眼看就要将整个彭泽大地和云梦泽大地连作一气之际,却有一条赤龙从鄱阳湖中一飞在天,将孽龙的法术打断,继而在半空当中和这条孽龙激战起来。
于是两条龙的这一场激战便持续了三天三夜,当真是打了个星月无光、山河失色。附近的百姓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便逐渐壮了胆,成群结队地聚集在鄱阳湖畔,纷纷替阻止孽龙变幻出汪洋大海的那条赤龙击鼓助阵。那赤龙斗志一盛,竟是越战越勇,到第三日夜晚,终于以刺瞎自己双眼为代价,破掉那条孽龙修行千年的道行。那孽龙一看大事不妙,虽是气急败坏,也只能灰溜溜地逃回云梦泽,自此再不敢前来兴风作浪。
聚集在附近的百姓眼见赤龙得胜,终于赶跑了那条孽龙,从而护得自己的家园免受水淹之灾,大喜之下,当即便在鄱阳湖畔设宴庆功,大肆喧哗。而附近百姓闻讯也纷纷赶来此地,一来是为了庆贺,二来却是想看一看这传说中的“龙”究竟是怎生摸样。
于是这场热热闹闹的宴会一摆便是半个多月,闹得整个鄱阳湖是昼夜不休。而那赤龙虽然赶跑了孽龙,除去双目失明的代价,身上也还受了极重的伤,原本安心调理数年便可好转,哪知却被这些个百姓日夜不休的庆贺所惊扰,如何能静心休眠?所以没过多久,这条赤龙竟然伤重不治,被吵闹声折腾得屈死在了鄱阳湖中,到最后只剩一具浮出水面的尸身,竟有数十丈之长,就这么翻着白肚,在这鄱阳湖上一直飘荡着,直到腐烂发臭,也不沉下水去。
等到附近的百姓知道闯下大祸时,一切都已经晚了。自那以后,每年不是旱灾便是洪灾,相互交替而来,以至这鄱阳湖沿岸的一带,根本收获不了一粒粮食,弄得饥荒四起、民不聊生。百姓们心知肚明,都说是那条赤龙的冤魂回来复仇,于是便四下寻访高人,最后终于请来了一位得道之士,求他化解这场劫难。不料那道士到了鄱阳湖畔,略一掐算,当场便把众人臭骂了一顿,继而背上行囊转身就走,竟是不想理会此间之事。
百姓们哪里肯放这道士离开?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依照这道士所言,世间本无“龙”之一物,所有的龙皆是由蛇和蛟这二者修炼而成,其中“蛇走陆,蛟戏水”,鄱阳湖里那条所谓的赤龙,自然便是一条修炼已久的红色大蛟。而今这条大蛟既已修炼出了龙形,那便至少已有上万年的道行,再加上又相助彭泽大地的百姓守护家园,赶跑了那条云梦泽的孽龙,正是功德无量之际,只需再历天劫,便能由“灵兽”转生为“飞仙”,从此脱离**,肉身飞升。谁知在这最后关头,竟被这些个无知百姓所惊扰,终于冤死在了洞庭湖里,叫它又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然后那道士又说,所幸这条赤龙是以求善之念修仙,如今虽是冤魂不散,在鄱阳湖中兴风作浪,却也毕竟不曾伤得人命。所以只要百姓们放弃家园,背井离乡另寻他处居住,倒也不会有什么灾祸。
哪知百姓们却不依不饶,硬说自己的祖辈便已在此定居,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此地,甚至还要以死相逼,死也要死在这鄱阳湖畔,非要道士化解这条赤龙的冤魂不可。那道士推脱不得,左右权衡之下,毕竟不忍舍弃这数千条人命,终于答应出手相助。
然而那道士虽然答应下来,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他静思多日,深知这条赤龙的怨念极深,绝非自己可以劝阻,不得已之下只得狠下心来。当下他便点燃了一柱清香,让自己的魂魄出窍,约那赤龙的冤魂会面,同时以法术摆下一桌山珍海味,用以祭奠赤龙的冤魂。
于是一人一龙的魂魄便在鄱阳湖上会面交谈,那道士劝说赤龙放过湖畔的数千百姓,赤龙自然不肯答应,却也不疑有它,一面和道士争辩,一面吃着道士摆下的山珍海味。那菜肴当中有一道“红烧鱼翅”,赤龙吃得起劲,只管一口气将盘子里的鱼翅往肚子里吸,谁知当中有一条鱼翅竟然长得出奇,赤龙一口气吸入了数百丈长短到自己腹中,这条鱼翅却仍有大半截还留在盘子里。
那道士眼见赤龙中计,不等赤龙反应过来,急忙念法施咒,那条长长的鱼翅顿时化作一条水桶粗细的铁链,将赤龙的五脏六腑尽数锁了起来。道士一招得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相继施展出更为高深的**,连续做法七天七夜,终于将那条赤龙的冤魂彻底锁死,打入了鄱阳湖深处。同时再借助这一湖鄱阳湖水之力,将赤龙冤魂封印在了湖底。
干完这番勾当,那道士经过短暂的元气恢复,便连忙寻迹点位,教百姓们在这鄱阳湖的东岸修建起了“赤龙镇”,从而配合鄱阳湖水镇压赤龙冤魂。而这个所谓的“镇”字,倒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镇之“镇”,而是镇压之“镇”。所以表面上看,这赤龙镇是纪念那条赤龙的英魂,实则却是将赤龙的冤魂牢牢镇压在鄱阳湖底,要它永世不得超生。结果就在这赤龙镇的建成之日,也便是这位道士的坐化之时。
依照那道士的说法,此番他封印赤龙冤魂这一举动,分明是逆天行道,必定要受到上天的谴责。果然,就在那道士坐化之后,不过片刻工夫便有一道突如其来的旱雷从天而降,径直劈中那道士的尸体,将他打了一个灰飞烟灭、形神俱灭。
04 古宅问冤魂
话说那赤龙冤魂被道士封印在鄱阳湖底后,百姓们又在鄱阳湖畔修建起了赤龙镇,从那以后,鄱阳湖沿岸又重新恢复了风调雨顺,再不受洪灾旱灾之扰。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以这赤龙镇的所在为起点,向北一直到鄱阳湖畔的火龙山附近,中间相邻的一带鄱阳湖水域,便常有莫名其妙的沉船事件发生。原本看似风平浪静的湖面,上一刻舟船还平平稳稳行驶湖面上,眨呀间便毫无征兆地沉了下去,快得令人来不及做出反应。更为可怕的是,船沉之后任凭众人如何打捞,也决计找寻不到一片残骸、一具尸体,整条沉船连同船上的所有人,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鄱阳湖里偶尔有几人曾在沉船时侥幸逃脱,也都无一例外变得神志失常,似乎曾被什么极其恐怖的事物所惊吓,以致精神崩溃、状若疯癫。
于是渐渐地便有赤龙冤魂继续在鄱阳湖底作祟这一说法流传开来,但凡是稍有江湖行船经验的船夫,都对这一带的鄱阳湖讳莫如深。然而无论怎样祭拜,又或者是请高人作法化解,这一带的水域上依然会有行船诡异沉没,久而久之,附近的百姓们反倒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就连官府也无能为力,只得私下立了个不成文的规矩,教附近的船只远离鄱阳湖这一带水域。偶有外来的行船不懂规矩,在这片水域中出意外翻沉,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模作样地打捞一番,也便按例草草了事。
而这个神话传说,几乎就是谢贻香在这赤龙镇查询了一个多月的收获,除此之外,她便再也没打听到任何关于军饷被劫的消息。此刻谢贻香独自行走在这赤龙镇的街道上,眼见夜空中薄雾弥漫,将星月之光遮去了大半,不禁暗自思虑道:“当日在龙跃岛的御笔峰内,听庄叔叔和江望才所言,分明是有一股极为神秘的势力潜藏在这鄱阳湖一带,此番朝廷的军饷被劫,便是他们在暗中下手。至于这赤龙镇一带的鄱阳湖面常有诡异的沉船之事发生,想来也多半就是这股神秘势力在暗中作祟。可是一路上我依据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这句话寻访至此,为何这附近的百姓却根本没听说过什么老爷庙?还有后面的混沌兽,阴兵舞这六个字,指的又是什么东西?”
伴随着夜色渐深,四下的薄雾也愈发浓厚,谢贻香始终还是梳理不出头绪,当下只得暗叹一声,正打算回客栈就寝,却有一盏惨白色的灯笼,毫无征兆地自远方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亮起,就仿佛是地狱深处指引鬼魂的灯火,在黑暗中兀自摇荡,向着自己这边悄无声息地飘行过来。
谢贻香心中一跳,连忙伸手去摸腰间的乱离。却见那盏白色的灯笼来得好快,自己的手还没握住乱离的刀柄,灯笼那惨白色的火光便已来到自己眼前,继而缓缓地停了下来。
谢贻香吓得退开两步,这才看得清楚,那惨白色的灯笼乃是被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提在手里,将他那一张老得不成模样的脸,也映照成一片惨白之色。不等谢贻香开口询问,灯笼后的老者已缓缓说道:“谢三小姐在此徘徊多日,是不是想要找寻老爷庙?”
这老者的声音异常冰冷,传到谢贻香耳朵里,竟仿佛化为了寒流,一直流淌到她的五脏六腑之中,刺得浑身发颤。谢贻香惊异之下,随即醒悟过来,心道:“我在这赤龙镇一带打听了许久,镇上自然有不少人识得我。眼下这个古怪的老者知道我的姓名和来意,倒也并不奇怪。”她当即回答道:“这位老丈若是知道关于老爷庙的事,还望指教一二。”
话音落处,只见老者的脸上慢吞吞地作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挤得满脸皱纹犹如刀痕一般深刻,嘴里却向谢贻香反问道:“你当真想知道?”眼见谢贻香郑重地点了点头,老者低声叹了口气,说道“当今世上,还知道老爷庙一事的人,恐怕便只有那些冤魂了……谢三小姐要是不害怕,那便随我同来。”
说完这话,老者便径直转过身去,提着那盏惨白色的灯笼往他来时的方向慢吞吞前行。谢贻香被他话语中的“冤魂”二字惊得心头一寒,虽然明知眼前这个老者来得古怪,她却说什么也不肯放过这一丝线索。
当下她连忙快步跟上老者,渐渐地越行越快。却见飘荡在前方的那盏惨白色灯笼,看似前行得极为缓慢,然而无论谢贻香如何发力疾行,却始终追不上那老者,相互间一直相隔着好几丈距离。仿佛此刻在谢贻香前面领路的那个老者,根本就不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而是来自阴曹地府的引魂使者。
心念转动间,谢贻香那“落霞孤鹜”的身法已然情不自禁地施展出来。谁知她这套轻功一出,前面那盏惨白色的灯笼似乎故意要和她作对,虽然仍旧不徐不疾地向前飘荡,却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远了。
那老者如果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便一定是个轻功远胜于自己的绝顶高手。谢贻香心中的惊惧愈发浓厚,想不到自己在这赤龙镇上住了一月有余,竟不知此间还暗藏着这等厉害的人物。莫非前面领路的那个老者,便是庄浩明和江望才口中所提到的、劫走军饷的那股神秘势力中人?
当下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遥遥问道:“这位老丈,敢问你在这赤龙镇上住了多长年月?”
听到谢贻香发问,前方那盏灯笼并不停歇,惨白色的火光中,依稀可见一支干枯的手臂微微摇摆,那老者的声音也随之传来,淡淡地说道:“老朽不过是个引渡之人,其它的什么都不知道。谢三小姐心中的疑问,还是留着去问他们罢……嘿嘿,若是谢三小姐心中害怕,大可不必跟来。”
这是那老者第二次以“害怕”二字来吓唬于她,谢贻香心中怒气一生,顿时将惊惧放到一旁。当下她再不多言,只是手按腰间乱离跟在老者身后。但见夜色之中,前方的街道变得越来越黑,开始还能分辨出两旁房舍的轮廓,到后来,自己的前后左右都已彻底溶为一片浓厚的深黑色之中。
就这样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仿佛是乌云忽然散去,伴随着黯淡的月光洒落下来,前面那盏惨白色的灯笼已然停了下来。灯笼后的老者用手指向前方,冷冷说道:“到了。”
谢贻香连忙收住脚步,但见四下已是一片荒野,只有脚下一条碎石小道还能勉强看出人力修葺的痕迹,径直通向一座山峰的山脚下。而就在这条小道的尽头、也便是那座山峰脚下,一个残旧的院落沐浴着冰冷的月光无声伫立,当中依稀有幢两层高的阁楼,分明是座荒弃的古宅。而就在那古宅中的阁楼二层,似乎有个打开的小窗户。透过窗户,依稀可以看到房间中透露出的微弱灯光,而那灯光的颜色,竟然也是惨白之色。
老者已将自己手中那惨白色的灯笼往前探出,顿时照亮了院落墙上那两道破旧不堪的木门,门上也不上锁,在若有若无的夜风中微微摇曳、嘎吱作响。只听那老者说道:“那座阁楼之中,便有你想要找的答案。谢三小姐大可以自行前去。”说罢,他便退让到一旁,似乎并未打算要和谢贻香一起走进这座荒弃的古宅。
谢贻香沉默不语,右手紧紧地握住乱离刀柄,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柄伴随自己多年的宝刀乱离,此刻竟然无法给谢贻香带来丝毫的镇定感。她不禁问道:“阁楼里住的是些什么人?”
老者似乎被她问得一愣,随即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齿,阴沉沉地笑道:“老朽方才不是已经说过,谢三小姐若是想知道关于老爷庙的事,那便只好去问那些冤魂了。那些冤魂,便在那座阁楼当中。”
05 阁楼惊魂夜
谢贻香被老者这番话说得心中一惊,慌乱之下,下意识地便要拔出腰间的乱离。谁知她目光掠过,老者手中那盏惨白色的灯笼不知何时已掉落在了地上,人却不知去了何处,四下望去,哪里还有那个老者的踪影?
当下她急忙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将她那“穷千里”的神通发挥到极致,四下搜寻着那老者的去向。要知道谢贻香的这“穷千里”的目力,即便是在深夜当中,半里之内也可明察秋毫之末。不料此刻放眼望去,除了眼前的这一座破旧的古宅,四面八方都是一片粘稠的漆黑,在自己“穷千里”的目力之下,居然也什么都看不见,更别说找寻出那老者的去向。
谢贻香惊魂未定,连忙用脚尖一挑,将老者遗失在地上的灯笼踢起,伸手握住。对她而言,此刻这盏惨白色的灯笼,几乎已是这黑暗中唯一的光明了。
就在灯笼那惨白色火光的映照下,谢贻香望向院墙上微微张开的那两扇木门。刹那间,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来,又或者是一时间鬼迷心窍,当即抬脚将木门踢开,举步踏入这座古宅当中。
只见门后分明是一个院落,也是浸泡在一片漆黑当中。借助着灯笼那惨白色的火光,谢贻香依稀分辨出脚下的碎石小径。眼下既然已经来了,她反倒镇定下来,沿着这条小径缓步前行,不过才走出十来步的距离,但觉眼前一暗,之前看到的那座阁楼,已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谢贻香抬头望向那阁楼的二层,但见那扇打开的窗户里面,依然透露出惨白色的火光,和自己手中灯笼发出的白光遥相呼应。就这片刻间的光阴,谢贻香心中的恐惧仿佛已被好奇心完全取代,当下她伸手发力,轻轻推开了阁楼的大门。
门后便是这座阁楼的底层,乃是一间丈许见方的大堂,正对门口的是一张楠木桌子,靠墙安置,上面摆满了黑漆漆的长条木牌。谢贻香看得清楚,这些黑漆漆的木牌分明是死者的灵位,合计约有十多个,照此看来,这张靠墙放置的楠木桌子,自然便是祭拜死者的供桌。
而在大堂左侧的靠墙之处,则是一道盘旋而上的黑木楼梯,看来便是通往阁楼二层之用。谢贻香一门心思只在楼上那间亮着灯火的房间,既然已发现了楼梯的所在,她便再不理会供桌上的那些木牌灵位,径直踏上了楼梯。
要知道这个古宅分明荒废已久,眼下这个楼梯自然更是古旧,上面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谢贻香每踏上一步,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她小心翼翼地上到阁楼二层,眼前却是条极矮的走道,即便是谢贻香这般身材的小姑娘,也要略微低下头来,才能不碰到走道顶部勉强通过。
借着手里灯笼的惨白色火光,谢贻香在走道里前行几步,便已看得清楚,原来这阁楼二层的房间乃是分布在这条走道两旁,就如同客栈里客房的陈设一般。此刻在这走道的左右两侧,约莫有十来道房门,也只是不知哪间才是那间亮着灯火的房间。
她正思索间,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低沉的人语声,细微的声音如同老鼠的吱叫,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谢贻香急忙握紧刀柄,凝神细听之下,不禁眉头紧锁,暗道:“这似乎是有人低声哭泣的声音,仔细听来,甚至还不止是一个人的哭泣声。”
当下谢贻香便顺着那细微的哭泣声,在走道里继续前行,约莫走出十一二步,便已到了走道的尽头。就在走道尽头右首边的那道房门下方,透过门缝依稀可以看到惨白色的灯光映射出来,可见这个房间,自然便是自己先前在古宅外面看到的、这阁楼二层上透露出灯光的房间。
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又如何还能临场退缩?谢贻香当下快步走到这个房间前,微一咬牙,便奋力推开了房门,然后她便看到了一幕诡异的景象。
只见这房间当中的地面上,此刻正燃放着一盏尺许高低的青铜油灯,灯身上兀自带着铜绿,形貌甚是古旧,上面的雕刻却是异常精美而这盏青铜油灯上正燃烧着的火焰,便如同自己手中的灯笼一般,也是惨白之色。
就在这盏油灯周围,此刻分明蹲着十多个衣衫褴褛的人,都是用双手抱住后脑,以这盏油灯为中心,低着头围成一个圆圈他们相互之间靠得极近,几乎是身体挨着身体挤做一团,仿佛是要靠这盏青铜油灯上那点微弱的火焰来获取温暖。谢贻香此刻已听得清楚,那一阵阵低声哭泣的声音,正是从这十多个人身上发出。
当下谢贻香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用镇定的语音问道:“你们这是……”她话刚出口,那些蹲着的人里便有人抱着头大声嘶喊道:“把门关上!快把门关上!”,话音落处,剩下的人也一起尖声附和,都叫谢贻香把房门关上。
听他们这般语气,三分恼怒之中分明还有七分恐惧,似乎谢贻香推开房门的这一举动,对他们而言竟是闯下了弥天大祸一般。谢贻香被这些人的呼喊声弄得莫名其妙,当下也不敢大意,说道:“好,我这便将门关上。”说着,她的人已踏入房间当中,反手将房门重重地合上。
却见那十多个蹲在油灯周围的人,依然双手抱着脑袋,竟没一人理会谢贻香。待到房门重新关上,当中便有人万念俱灰般地说道:“晚了,她已经来了!”
究竟是“她”还是“他”?又或者是“它”,谢贻香自然无法从那人嘴里分辨出来,只得随着这人的话问道:“她是谁?你们又在这里做什么?”
谁知她这话刚一出口,那十多个人忽然浑身上下颤抖起来,相互间挤得更紧,拼命地向当中地上那盏青铜惨油灯靠拢而伴随着他们的躁动,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已自楼下响起。
谢贻香心中一凛,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耳听楼下这阵脚步声咚咚作响,声音居然沉重至极,仿佛竟有数百斤的重量一般,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
油灯旁的那些人听到脚步声越来越响,身上颤抖得更是厉害,原本的低声哭泣,也逐渐变成了大声哀嚎,显是害怕到了极点。谢贻香虽不明所以,但看他们这般举动,也忍不住浑身发颤。忽然间,只听楼下的脚步声又发出“咚”的一声巨响,然后便再也没有声音了。
谢贻香一颗心本已提到喉咙之处,这才终于放下来,稍微松了口气。不管楼下来的是什么东西,只要它不上来,那便再好不过了。
谁知她刚一生出这个念头,猛听房间外又是“咚”的一声大响,震得屋顶上的灰尘一片片直落下来,整座阁楼也随之摇晃起来然而更令人惊恐的是,此刻的这一记脚步声响,分明是来自这阁楼的二层。
原来方才这脚步声之所以停顿了半响,却是在这片刻工夫里,那东西竟已从楼下悄无声息地上到了这阁楼的二层。
06 灯前无脸人
听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而且分明已经上到了阁楼二层,谢贻香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噗噗直跳,连忙转头望向油灯周围那一群人,低声喝道:“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眼见那些个人仍旧双手抱头,只管哭泣,谢贻香情急之下,当即伸手拉起一个人的身子,大声喝道:“你说!”
谁知她这一拉扯,便将那人的身子转过了来,顿时看清了此人的模样。只见这人满头乱发披肩,一张脸却光滑得如同是剥了壳的鸡蛋,整张脸上居然没有眉毛、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从额头到下颚,整个都是光溜溜的一片皮肉。
这是什么“人”?又或者说,这是什么“怪物”?
一时间,谢贻香几乎被吓了个魂飞魄散。只见眼前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下面,脖子上的喉结分明在抖动,发出低泣的声音,说道:“她来了……她来了……快把门堵上……”那青铜油灯旁的其他“人”也同时抬起头来,一齐向谢贻香嘶喊道:“快把门堵上……把门堵上……”
谢贻香这下看得清清楚楚,房间里的这些个“人”,居然全部和此刻自己抓住这个怪物一般模样,每张脸上都没有五官,只是一层光滑的皮肉。
谢贻香脑海里陡然闪现过方才那个老者的话语:“……那些冤魂,便在那座阁楼当中。”
莫非这间屋子里,围在油灯前的这十多个无脸怪物,便是那老者口中所谓的“冤魂”?一时间谢贻香惊魂未定,手中也不禁一软,被她抓起来的那个无脸怪物当即挣脱开去,重新蹲下身子,拼命地挤向地上那盏青铜油灯。
就在谢贻香还在惊骇于眼下这些个无脸怪物之际,猛听房间外的走道当中,又是“咚”的一声巨响,那东西分明又向前踏出了一步继而脚步声响不断,一声更比一声响亮,那东西竟是在这阁楼二层的走道中奔跑起来,径直冲向谢贻香所在的这间屋子。
一时间,但听屋外“咚咚咚”的脚步声响彻不休,如同响雷一般穿透整个黑夜,整座阁楼也随着脚步声响不停地颤动,真不知外面究竟是怎样一个庞然巨物,居然能弄出这般大的动静。谢贻香心中的恐惧已到了极点,慌忙间伸手去拔腰间的乱离,却不知为何,乱离仿佛是卡死在了刀鞘里,任凭她如何发力,居然怎么也拔不出来。
谢贻香焦急之间,猛听门外一声巨响,脚步声分明已经到了房门口,继而“砰”的一声巨响,径直撞在这间屋子的木门之上,震得整个房间里灰尘乱飞。至于油灯旁那些个无脸怪物,此刻也已吓得趴倒在地,在哭声和尖叫中,纷纷叫喊着让谢贻香把房门堵上。谢贻香也已吓得手足无措,一时也顾不得这些无脸怪物给自己带来的惊悚,急忙丢掉手里的灯笼,用双手死死地抵住那道木门。
而门外的东西并不停歇,又狠狠地往木门上撞了几下,所用的力道极大,仿佛是一口巨大的铜鼎,又仿佛是一座千斤重的小山。幸好那房间的木门被谢贻香奋力抵住,这才没能被那东西撞开。
眼见门外的东西几次撞门无功,谢贻香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双手仍死死地按住木门。却不料猛然间但见眼前木屑乱飞,身前的木门上已然被撞出了一个水桶口大小破洞来与此同时,一个黑漆漆、圆鼓鼓、西瓜大小的东西,便从门上的破洞里伸了进来,恰好就在谢贻香抵住木门的两支手中间,探到她的胸腹附近。
眼前这一幕顿时让谢贻香心胆俱寒。百忙之中她低头看去,只见从破洞中伸进来的,分明是一个人的脑袋,此刻正脸朝下、后脑勺朝上而在这颗脑袋的后脑处,乃是用白色麻绳将头发扎成的一个马尾辫。
看到这颗脑袋后面的马尾辫,莫非搞出这么大动静的东西,原来却是一个女子?不等谢贻香做出反应,伸进来的这颗脑袋便已兀自旋转起来,将原本朝下的脸转了上来,和抵住木门的谢贻香脸对脸,相隔不过尺许距离。
看到这张脸,谢贻香再也忍不住了,近乎崩溃地脱口尖叫起来。因为这颗扎着马尾辫的脑袋,如今翻转上来朝上的正脸,依然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后脑勺!
而于此同时,谢贻香腰畔的乱离突然间自行出鞘,“唰”的一声清响,伴随着一道绯红色的光华闪现,自行跃入了谢贻香的手中。
一时间,眼前所有的黑暗都被乱离那的绯红色光华尽数掩盖下去,谢贻香也顿时冷静下来,腰间略一发力,整个人已从床上坐起身来。但见窗外天色阴霾,自己分明身在这赤龙镇客栈里的床上,而手里正紧紧握住出鞘的乱离。
原来这一切的一起,不过是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难怪那老者手中的灯笼和那些无脸怪物身前的青铜油灯,当中的灯火之光都是惨白之色,原来却是世人的梦里本就没有色彩,只有黑白二色之故。
谢贻香不禁默然片刻,伸手一摸,额头上早已布满了冷汗。虽然只是一场噩梦,但她身为京城刑捕房的捕头,各种诡异之事即便没有亲眼见到,多少也曾听说过一二,心中顿时生起一丝疑惑。
要知道这世间之事,凡事有因便有果,有果便也自当有因,绝对不会存在什么奇遇巧合。眼下自己身在这赤龙镇的客栈当中,绝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做出这样一个梦,当中必定有缘由。
更何况方才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无论是那个古怪的老者还是那些无脸的怪物,以及那颗正反两面都扎着马尾辫的脑袋,谢贻香此刻回忆起来,对当中的细节分明清清楚楚、历历在目。若说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梦境,又如何会有这般真实的记忆?
所以方才的这个噩梦,只怕是有人在暗中捣鬼,对自己做了些什么手脚又或者,捣鬼的并不是“人”。谢贻香刚想到这一点,顿时便已察觉出来,此刻自己身在的这个房间中,分明有一股淡淡的味道。
虽然这股味道淡得若有若无,谢贻香还是立即分辨了出来,因为这个味道对她而言,只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是一股淡淡的旱烟味道。
07 细雨寻梦魇
天空中飘落着细细小雨,柔润如粟,点点洒落在古旧的街道上,溅起圈圈涟漪。
谢贻香也不撑伞,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在雨中穿行而过。然而她身后的两名男捕快,却是比她矫情得多了,各自撑起一柄油伞,快步跟在谢贻香身后。
因为昨日那一个惊悚的梦境,终于让谢贻香找到前来这赤龙镇后第一条关于“老爷庙”的线索。虽然一切只是源自一场梦魇,梦中的所见所闻也没有任何佐证,但她心中却是心知肚明:昨日那场所谓的梦境,分明是有人在故意引导自己,而且还是一个自己的熟人——自己当年从天牢中放出的那个言思道。
至于那言思道为何也现身于这赤龙镇中,还要故弄玄虚向自己传递“老爷庙”的线索,他又是如何进入自己的梦中,让自己亲眼见到那般景象?对此谢贻香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说不清楚,所幸她向来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眼下既然参悟不透,那便不做多想。因为对自己来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顺着这条“老爷庙”的线索追查下去,从而找寻出这一股潜藏在鄱阳湖畔的神秘势力,替朝廷追回那批失窃的军饷。
所以梦醒之后,谢贻香一觉醒来,立刻直奔这赤龙镇上的衙门寻找帮手。要知道这些日子里,她早就在镇上混得熟了,那赤龙镇的镇长吴玉荣也早已知晓谢贻香的身份来历,见她前来衙门调用人手,当即让镇上的捕头金凉唤来两名当地捕快,叫这两名捕头听从谢贻香的吩咐。
所幸这两名捕快都是赤龙镇里土生土长的人,虽然不知谢贻香有何用意,但也知道这位小姑娘的来头极大,当下也不敢多问。他们听了谢贻香将梦中的那座古宅形貌大致描述了一番,略一思索,果然便想到了一个地方,当即同随谢贻香一起前往。
而此刻三人走过的这条街道,谢贻香认得清楚,和自己昨日在梦中走过的街道分明是一般模样。只听身后那两名捕快当中,年纪较大的老叶嘴里喋喋不休地,边走边向谢贻香介绍道:“……要说我们这个赤龙镇,历史可是悠久得紧。镇上世代流转着的那个传说,也便是上古洪荒时期的赤龙和孽龙会战,虽然做不得真,但也可见这赤龙镇修建得极早,到如今即便没有数千年的岁月,只怕也已历经了上千年的光阴。”
说着,那老叶指着街边的一幢小楼,解释说道:“就好比是这户人家,数十代传承下来,到如今这一代的秃顶老赵手里,整幢楼已经翻新了不知道多少遍。三小姐请看,眼下这小楼的墙壁,虽是当世的砖砌工艺,但是再看那墙角处的房舍根基,仍然可以看出秦汉时的巨石凿砌之法。”
谢贻香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脚下的步伐随即加快,不过片刻功夫,三人便已沿着脚下的街道穿行出赤龙镇,来到镇外北面的荒郊。伴随着他们的行进,道路两旁开始还有几片新耕种的田地,看得到一些枯木杂草,到后来道路两旁便已逐渐变作了赤红色的山石,上面不见一丝草木,越来越显得荒凉。
那捕快老叶的一张嘴始终没有停过,此刻又说道:“……这条小道走到尽头,便是我之前提起的‘姚家’所在了,乃是一个荒废已久的古宅,向来没有人住。至于那座宅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废弃的,我倒是不清楚,反正自打我记事开始,那里便一直是荒废的,也不知已有多少个年头……”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咽了口吐沫,继续说道:“……其实说来倒也好笑,我们镇上的人都称那个宅子为‘姚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座古宅的主人本是姓姚。要知道那座姚家古宅只怕已荒弃了上百年之久,若要寻根问底,恐怕这整个赤龙镇上也没人能说得清楚。所以方才三小姐向我等问起这么一座荒宅,我立马便想到赤龙镇外的这个姚家古宅。”
另一个同行的捕快老陈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开口说道:“可不是么,当时听到三小姐的描述,我的第一反应也是那座姚家古宅。说起来和老叶一样,在我的印象里,姚家那个古宅至始至终都是荒废的。小时候还听镇上的老人说起过,说那古宅里有些邪门,叮嘱我们千万不可前去玩耍。后来在我七八岁的时候,还曾和老朱、老李那几个家伙打赌,谁输了便去那姚家古宅里睡上一宿,后来我和老李输了,当真便去宅子里的阁楼当中睡了一觉,结果第二天一觉醒来,却也没发生什么怪事。然而后来被家里的大人们知道了此事,我们几个都因此挨了一顿狠打,还被大人们告诫,说以后无论如何也再不能前去那里……”
老陈说到这里,不禁沉默了片刻,似乎被勾起了儿时的回忆。过了半晌,他才继续说道:“待到我们长大以后,也曾问过家中老人,想要知道那座荒废的姚家古宅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危险的事物。谁知老人们也是一知半解,只说是不知道何时便在镇上流传出的说法,说姚家那荒弃的古宅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让大家少去为妙,免得沾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至于这个说法是从何时传出、由何人传出,却是不得知晓了。”说罢,旁边的老叶听老陈聊起小时候的浑事,顿时也来了精神,当即便和老陈你一言我一语,聊的都是镇上众人过去的浑事。
谢贻香默不作声,只管沿着小道往前行进,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但见两旁赤红色的山壁逐渐变得陡峭起来,自左右两方向前延伸出去,终于在前方不远处连成一整片山峰,其势高耸入云。而在那山峰之下,脚下的这条小道也随之到了尽头。
原来这条小道的走向,竟仿佛是行进在一个山谷当中,再往前便已是山谷的尽头。谢贻香倒是识得周围这一片赤红色的山峰,乃是地处赤龙镇以北、鄱阳湖之东的火龙山山脉。传说中鄱阳湖里经常发生沉船的那片水域,便是从这火龙山附近的湖面开始,一直到延伸到赤龙镇沿岸的湖面。
而眼下就在这火龙山山谷的尽头之处,也便是小道的尽头处,一座荒弃的古宅赫然出现在三人眼前。只见那座古宅横竖占地约莫有十几亩大小,四面的围墙破烂得七零八落,最大的缺口处,几乎能让人直接跨过;在围墙当中乃是两扇虚掩的木门,并未上锁,也是烂得不成模样;再看围墙后那古宅的院落当中,分明有一幢两层高的阁楼矗立其间。一切的摆设正是和谢贻香在梦境中所见的景象一般模样。
原来自己昨日在梦境中前去往的古宅,果然是真实存在于世间,而且此刻就在自己的眼前。谢贻香不禁眉头深锁,后面的老叶和老陈也同时停下脚步,异口同声地说道:“这里便是姚家古宅了。”
谢贻香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点头说道:“不错,我要找寻的古宅,的确便是这里。”说完这话,她心里似乎还有些余悸,当即右手微一发力,已将腰间的乱离便从刀鞘中拔出一截。
眼见乱离的刀身上微微泛出一圈绯红色的光晕,自然是有颜色的,谢贻香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08 灵堂新牌位
要知道那老叶和老陈两个捕快,其实并不知晓谢贻香的梦境,只是听谢贻香说起要找寻这么一个地方,从而根据她的描述,这才领谢贻香前来这座荒弃的姚家古宅,谁知果然便是她要找寻的地方。要是他们两人知道谢贻香是因为曾在梦里来过此地,这才叫他们带路前来,两人多半要认定这个大将军府上的谢三小姐是个疯子。
当下三人便上前推开古宅的院门,轻手轻脚地踏进院落当中,眼见这院子里到处都是**的痕迹,散发出动植物腐臭的气息,也没什么值得查探的东西,便相互商量了几句,一同走进了那幢阁楼。
谢贻香还清晰记得自己在梦中的所见,这阁楼的底层乃是一个极大的厅堂,靠墙的一张楠木大桌上还摆着十多个漆黑的牌子,似乎是供奉亡魂的灵位。此刻进到阁楼里,果然与梦境之中的所见分毫不差,正对门口的便是一张靠墙放置的供桌,上面供奉着十多个漆黑的木牌灵位。略一清点,供桌上合计是一十二个灵位至于灵位前祭拜用的香炉烛台,早已废弃多时,兀自积满了灰尘。
眼见这般景象,想来这阁楼的底层,以往便是用作于祭拜死者的灵堂。三人不禁暗自警惕,走近那张供桌细细查看,想要根据灵位上的姓名找出些蛛丝马迹。却不料那供桌上的一十二个灵位,漆黑的木牌上居然都是空无一字,并未刻有死者的姓名。
这厅堂中所供奉的竟然都是无字灵位,这却是什么习俗?三人忍不住对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谢贻香毕竟经历过昨日的那场噩梦,曾亲眼“看见”一些叶、陈二人不知道的事,不禁暗自揣测道:“莫非眼下这十二个灵位,便是我在梦中所见的那十多个无脸怪物的灵位?而他们的脸上之所以没有五官,便是因为他们的灵位上空无一字,并未在木牌上留下他们姓名,所以在梦中才会看不见他们的相貌模样?”
谢贻香正思索之际,只听身旁老陈忽然“咦”了一声,有些惊讶地说道:“这倒奇怪了,你们看这些个灵位,似乎是最近才被放进这座古宅当中的。”
旁边那捕快老叶一时还没听明白老陈这番话,谢贻香已随之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老陈所言不差,看这座古宅的荒弃程度,只怕当真如同你们所言,已然空置了上百年的岁月。如今能保存成这般模样,多半是因为这座古宅修建在这火龙山的山谷当中,借助周围山壁的遮蔽,这才免去了不少风吹雨打,从而让这座古宅得以留存至今。但是再看供桌上的这十多个无字灵位,上面分明漆色未褪,却是要比这座古宅崭新得多,显然是后来才被人放进来的。”
她说到这里,又去细细查看那供桌上的灵位,有些犹豫地说道:“然而按老陈的说法,这些灵位是最近才被放置于此,只怕倒也未必。你们看右面那个灵位下方的小洞,分明是冬虫的蛀痕,而且还不止被蛀过一次。似木头上出现这般迹象,依据我的经验来看,这些灵位被放置于此,应当有近十年之久了。”
叶陈两个捕快听到谢贻香这番分析,都不禁点头称是。原以为这个谢三小姐年纪轻轻,多半是仗着父亲谢封轩大将军的威名,才敢孤身出来闯荡,却不料她竟然有如此老练的眼力,丝毫不输给那些经验丰富的捕快,倒是出乎他们的意料,顿时令两人刮目相看。
谢贻香眼见两个捕快的神态,大致也能猜得到他们在想什么,当即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只听那老陈问道:“既然这些灵位是后来才被放置于此,但试问这姚家古宅已经荒废了近百年,原来的主人自然也已逝世多年,还有什么人还会将供奉的灵位安置于此?难不成这座姚家古宅的主人,又或者是古宅的后人,其实一直隐藏在这座古宅附近?”
谢贻香淡淡地说道:“这也正是我想要找寻的答案。而这个答案,或许便在楼上。”说罢,她再不理会供桌上那些无字灵位,举步往厅堂角落处那道上楼的楼梯处走去。两名捕快急忙紧跟在谢贻香身后,依次踏上那道破旧的木梯,响起一阵“吱呀”之声,震得灰尘簌簌直落。
待到三人上得阁楼二层,眼前的场景自然再一次与谢贻香的梦境吻合,乃是一条极矮的走道,甚至还不及常人的身高。虽然谢贻香只需稍微低头,便能在走道中直立行走,但以叶陈两名捕快这般正常男子的身高,却要弯下腰来,行进之间甚是费力。
谢贻香还记得梦中所见的那个房间,乃是在这条走道尽头的右首边,当下她便领头先行,沿路上依次将走道两侧房间的房门尽数推开查看。眼见其它房屋里都是空空如也,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谢贻香便径直来到走道尽头右首边那个房门前。却见那房门虚掩,所幸却是完好无损,倒并未想像谢贻香昨日在梦中所见那般,被一颗两面都扎着马尾辫的脑袋给撞破。
回想到昨天在梦境里的那一夜惊魂,谢贻香连忙深吸一口气,努力把那些骇人的景象抛诸脑后。她当即将木门缓缓推开,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盏青铜油灯,孤零零地放置在屋子当中的地面上油灯却并未被点燃,而里面原本盛装着的灯油,此刻早已干涸凝固。
今日沿途所见一切,分明与自己昨日梦中所见一一吻合,一时间,谢贻香心中除了七分恐惧,隐隐又泛起三分惊喜。但她脸上却努力保持着平静,对两名捕快镇定地说道:“我要找寻的正是这间屋子。”
那老叶和老陈二人自然不明白其中的缘由,连忙跟在谢贻香之后踏进屋中。要知道谢贻香的身份毕竟是朝廷钦差,而本朝皇帝的禁令当中,便有一条是“涉巫蛊者死”,所以她也不便对这些地方捕快提及怪力乱神之事,即便是此番前来,她也只是向叶陈二人大致描述了梦中所见的古宅形貌,让他们帮忙找寻这么一个地方,至于自己昨日在梦中的见闻,则是略去不提。于是眼下这叶陈二人虽然身在阁楼的屋子当中,却不知道谢贻香曾在这间屋子里的所见所闻,更不知道她此番要找寻的究竟是何物。
然而莫说是叶、陈两名捕快,就连谢贻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找寻什么。当下三人便在屋子里细细搜寻了一遍,除去地板上那盏布满灰尘的青铜油灯,这屋子里便再没有其它东西,只有四面那泛出霉斑的木墙就在正对房门的那道木墙上,俨然开了一道木窗,窗门早已腐烂掉落,只剩一个空空的窗洞,探头望屋外看去,也没什么异常。谢贻香想起昨日在梦境当中,在那古怪老者的引领下,自己便是透过这扇窗户,在古宅外面看到这个房间里映照出的苍白色灯光。
眼见这间屋子里再没什么值得深究的物件,那老叶微一犹豫,便要伸手去拿地上的那盏青铜油灯。却听谢贻香和老陈两人同时喝止,异口同声地说道:“别动那盏灯!”
09 困魔镇鬼灯
要知道在昨日的梦境当中,谢贻香曾亲眼见到有十几个无脸怪物挤做一团,争先恐后地靠近这盏油灯,照此看来,屋子里的这盏青铜油灯当中,必定暗藏着什么玄机,又或者是有什么机关。所以眼见老叶要去碰那盏青铜油灯,谢贻香顿时出声喝。然而奇怪的是,与此同时身旁的老陈居然也出声喝止,让老叶别去触碰那盏油灯,这便有些令人费解了。
一时间,谢贻香和老叶两人都疑惑地望向老陈,看他究竟作何解释。只见那老陈的脸色似乎有些犹豫,忐忑地看了谢贻香几眼,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这个这个还请谢三小姐勿要怪罪,我们这些乡下人见识浅薄,不比你们京城来的大人们,所以有很多忌讳,尤其是这鬼神一事眼下的这盏青铜油灯,我若是没有看错,多半便是我们江西一带鬼道高人常用的困魔镇鬼灯了,其作用乃是要给死去的人照亮一条道路,替他们的魂魄指引出一条归路。而死者的魂魄通过这盏困魔镇鬼灯放置的方位,便能找到自己的栖息之地,不必担心因为去外面胡乱闹腾,所以找不到回来的路”
说到这里,老陈小心翼翼地望向谢贻香,又试探着问道:“我等这些乡村野夫,虽然没念过什么书,倒也知道孔大人曾经说过敬鬼神而远之,所以赤龙镇里的男女老少,都对鬼神之说甚是忌讳。因此小人方才见老叶要去碰那盏困魔镇鬼灯,这才出声喝止,多说了几句,还望谢三小姐莫要见怪。”
听了老陈这番话,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原来这捕快老陈却是同自己一样有些顾忌,担心朝廷那“涉巫蛊者死”的法令,这才会在自己面前吞吞吐吐。当下谢贻香也不置可否,说道:“无妨,你继续说下去罢。”
那老陈见谢贻香并未因为迷信鬼神之事怪罪自己,不禁松了口气,这才接着说道:“除了替魂魄指引归路以外,这困魔镇鬼灯顾名思义,更有困守邪魔、镇压厉鬼的功效。鬼道高人一旦念咒施法,将死者的魂魄与油灯之间建立起因果牵连,那么魂魄在这世间的存灭,便再也离不开被施下术法的这盏油灯。倘若离开这盏困魔镇鬼灯远了,又或者是离开的时间久了,魂魄便会有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的危险。”
说着,老陈忍不住瞪了身旁的老叶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方才你若是一不小心,将这盏油灯弄坏,便是毁去了依附在油灯上面那些魂魄的归宿,那你的麻烦嘿嘿,只怕便有些大了。”那老叶虽是大大咧咧的个性,但心中也对这鬼神之事甚是忌讳,听闻此言,只得咋了咋舌,再不敢去触碰地上那盏青铜油灯。
想不到这两名吃公门饭的捕快,居然也会信奉鬼神之说,倒是让眼下的事有些棘手了。当下谢贻香细细思索着老陈这一番言语,心念一转,反问道:“老陈,如你方才所言,这盏所谓的困魔镇鬼灯既然被放置在了此处,那么灯上所镇压的魂魄,只怕便已将这间屋子当做了它们的归栖之所?若是如此,那我是否可以猜想,这些被镇压的魂魄生前所遗留下的尸身,会不会也埋藏在这间屋子里?”
谢贻香这话一出,叶陈两个捕快都不禁打了个冷颤。那老叶更是脱口叫道:“三小姐莫要惊吓于我,你你是说这附近有死人尸体?”
旁边的老陈也有些害怕地说道:“三小姐的这般推论,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怕只怕只怕”他连说了几个“只怕”,却始终没有结论。那老叶连忙说道:“有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这个倘若当真发现了尸体,只怕我等也担当不起。”
原来依照本朝的法令,若是在荒野之中发现无名尸体,哪怕是乡镇的地方衙门出面,也是无权处理,必须要上报到县衙定夺方可。若是情形严重的,甚至还要上报州府衙门,才有资格立案调查。而这当中的后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稍不留神便会惹祸上身,绝不是叶陈这两个地方小捕快可以担当得起。而众人身在的这座姚家古宅,分明已经荒废了上百年之久,不管谢贻香这番的推论是否正确,倘若因为一时兴起,要劳师动众寻找什么尸体,说不准当真便能从这宅子里翻出几具不知什么年代的尸体来,那整个赤龙镇衙门的麻烦便大了。所以那老叶才会开口打断老陈的话,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从而将找寻尸体的事蒙混过去。
谢贻香察言观色,当即明白了老叶的担忧,不禁冷冷说道:“两位自可放心,我此番前来赤龙镇,乃是以京城刑捕房的名义奉旨查案。当中所产生的一切责任,我自当一力担当,不会牵连贵镇。所以两位眼下只需配合于我,以我刑捕房的名义行事便是。”
她这番话不仅抬出了“京城刑捕房奉旨查案”的名头,还将所有的责任揽到了刑捕房身上,说得那老叶一愣一愣,只得连连点头,不敢再多嘴一句。谢贻香眼见自己的目的达到,这才似笑非笑地望向老陈,问道:“且不论这所谓的困魔镇鬼灯是否真有其效,但规矩到底是规矩,既然要做,便要做成全套。老陈,在贵地的习俗当中,这盏镇压死者魂魄的油灯,通常应当是放置在什么地方?或者容我换另外一个问法,那便是这盏油灯既然是用来困魔镇鬼,那么它放置的地方,只怕也不会离死者的尸体太远,是也不是?”
老陈被谢贻香追问得额上见汗,一面点头称是,一面回答道:“三小姐说得确然不错要知道我们江西这困魔镇鬼灯,通常都是摆放在盛装死者的棺木之前,免得死者因故丢失了魂魄。其间的距离不能超出三丈,否则便会失效。然而眼下这盏灯却是摆在了屋子里,这屋子里却并无尸身,只怕”
说到这里,老陈似乎想起什么,顿时反应了过来。只见他浑身上下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连忙跺了跺脚,将身下的楼板踏得“突突”作响。耳听脚下这楼板的声响并无异常,当下老陈便抬起头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头上的屋顶,原本密布在额前的汗水,此刻已然变做直流而下,滴答滴答掉落在地。
10 空间消失处
此时阁楼外的小雨依旧下个不停,雨点轻轻拍打着古宅当中的这座阁楼,和老陈滴落的汗水声融为一体。一旁的老叶见了老陈这副举动,顿时又被吓了一大跳,高声喝道:“老陈,你这是在做甚?难不成是中了邪?”
想不到这个捕快老叶竟是个浑人,谢贻香心中暗叹一声,却也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她当即沉声解释道:“我们此刻身在的这幢阁楼,乃是分为上下两层,方才从这阁楼外面打量,合计约有三丈左右的高低。至于楼下的那一层,方才我们看得清楚,乃是和寻常房舍一般的高低,约莫是一丈有五但是这楼上一层外面的那条走道,分明还不及一个常人的身高,而这走道两旁的房屋里,虽然要比外面的走道高出一些,其实却也不足一丈,远不及正常房舍的高低。如此一来,若是从阁楼里面的布局来推算这整幢阁楼的高低,分明不足从外面打量的三丈之数。那么这阁楼当中消失的空间,却是去了何处?”
谢贻香这番话听得那老叶莫名其妙,一时还未醒悟过来,兀自喃喃说道:“这个……这个依谢三小姐所言,那消失的空间却是去了何处?”谢贻香淡淡地说道:“莫非你没察觉到,眼下这个房间分明有些矮?”
那老叶连忙抬头看了看屋顶,顿时恍然大悟,说道:“三小姐所言不差,这间屋子果然修建得有些矮小,比起寻常的房舍,几乎矮了五六尺的高度。哼,这只怪方才外面的那条走道修建得更矮,害得我要弯下腰才能通过,所以一进到这房间当中,身子这一站直,反倒忽略了这间屋子的矮小,从而没能发现这等显而易见的事。”
谢贻香不禁冷笑一声,冷冷说道:“这便是当初这幢阁楼设计者的本事了。眼下这幢阁楼的巧妙之处,便在于这个设计者所设计出的落差二字。设计者故意将二层外面那条走道建得极矮,要让人弯下腰来方能通过,如此待到来人进入两旁的房间当中,由于房间里要比外面的走道高出不少,便会忽然感觉空间增高,从而产生极大的落差感,再不会注意到这些房间其实要比正常的房间矮上一截。”
说着,谢贻香已将腰间的乱离缓缓拔出刀鞘,转头向身旁的老叶问道:“既然如此,以老叶你的看法,你说这幢阁楼当中少去的五六尺高低,却是被隐藏在了何处?”
那老叶茫然半响,随即也是和老陈一般的动作,先抬脚轻踏几下地板,说道:“这脚下的楼板倒也不厚,听这声响,楼板下便是那间供奉灵位的底楼,倒是没什么问题……”说到这里,他这才醒悟过来,明白了老陈此刻这一连串的举动,刹那间也是惊恐地抬头望向屋顶,脱口喝道:“三小姐是说……说这房间的屋顶上,还有夹层?”
旁边的老陈此时也缓过一口气,接过老叶的话头,说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这屋顶上面的夹层,只怕便是个藏尸的墓穴。”
他这话出口,在场的三人都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要知道眼前这个房间本就不高,此刻头上那破旧的屋顶更是触手可及。谢贻香毕竟是个女子,个头不高,当下只得用举起手中的乱离,以刀尖在屋顶上轻点几下,沉吟道:“这屋顶乃是由一条条木板拼接而成,眼下虽有些腐烂,却也还算结实,我们可以从边上靠墙的地方下手,先设法抽去几条木板……”
谁知谢贻香的话还没说完,猛听一声巨响,众人头上的屋顶居然在突然之间破裂开来,腐烂的木板夹杂着黑泥和不知名的杂物,“哗啦啦”地一股脑往下倾倒,向屋子里的三个人劈头盖脸砸落下来。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谢贻香的反应极快,连忙挥舞起手中出鞘的乱离,使出一招“离刀”中的“平明送客”,在她刀意激荡之下,顿时将头顶上砸向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尽数“送客”出去,向周围激荡开去而她的人也随着乱离的出招之势,飘然后退到了屋角处。
再看那叶陈那两个捕快,可就没有谢贻香这般功夫,眨眼之间,几乎已被崩塌下来的一大堆腐木黑泥掩埋起来,只有小半身子还露在外面。待到头顶上的杂物尽数落尽,两人都是满脸肮脏不堪,模样极是狼狈。
然而这屋顶倒不是被谢贻香的乱离所弄塌,却是那捕快老叶。原来就在方才谢贻香说话之际,那老叶惊恐之下,忍不住抬起双手,发力去撑那屋顶,想要试试这些腐烂的木板硬度如何。谁知这幢阁楼在古宅中屹立了上百年之久,里面的一石一木虽然维持着原样,却早已腐朽不堪,如何经得起老叶这般发力去撑?所以那屋顶一时承受不住,这才当场碎裂,继而引得整个屋顶都塌陷了下来。
待到房间里激荡起的尘灰终于沉淀下来,那老叶连忙从腐木黑泥中拔出双脚,嘴里接连“呸”了好几声,骂道:“当真是搭到了头……咦?这是什么味道,如何会这般发臭?”
伴随着老叶话音落处,谢贻香和老陈两人顿时也闻到一股极为浓郁的臭味,几乎要将人臭得熏死过去。所幸眼下这三个人都是在公门里当差的,对这股味道再是熟悉不过,顿时醒悟过来,齐声说道:“这是分明是尸体散发出的尸臭!”
惊骇之下谢贻香当机立断,拔起身子便从那窗洞里跃出阁楼,径直跳落在了古宅的院落当中。老陈和老叶两名捕头也紧随其后,相继穿过窗洞,从阁楼上跳落下来。
想不到这阁楼的楼顶夹层里面,果然暗藏着尸体,而且这股尸臭味如此之重,当中只怕还不止一具尸体。当下三人在院落中略作商量,不过片刻之间,身上便已被淅淅沥沥的小雨淋得湿透,料想那屋子里的尸臭味也消散得差不多了,谢贻香当即便和叶、陈二人互望一眼,重新回到房间之中,在那些塌陷的屋顶残骸中仔细探查起来。
11 夹层埋人骨
原来果然如同谢贻香所料,在那塌陷的屋顶残骸中,除去腐烂的木板和黑泥灰尘,当中竟然还零零碎碎地夹杂着不少人骨残骸。由于尸骨一直被封闭在这屋顶的夹层当中,以至无法通风透气,原本的皮肉早已被腐烂成了黑水,将残留下来的人骨也浸泡得微微发黑,这才会有那许多的“黑泥”,从而让整个房间里臭气冲天。
要说这些尸骨血肉,谢贻香虽然在刑捕房里见得多了,但她毕竟只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见到这般光景,胃里难免泛起阵阵恶心。回想起自从三个人进到房间里开始,这些腐臭的尸骨便一直埋藏在自己的头顶上,她心中更是觉得难受,一想起便浑身发毛。
再看这些尸骨的腐烂程度,只怕埋藏在屋顶夹层当中至少已有近十年的光阴,倒是和楼下那些供奉的灵位对应得上年岁。那老陈此时早已躲到一旁,兀自呕吐起来,老叶却还能勉强打起精神,拔出腰刀在残骸里翻腾了一阵,说道:“这些尸骨早已是支离破碎,眼下更是烂得不成模样,只怕也没法子拼接还原了。不过我大致数了一遍,总共是十一块头骨,也就是说在这屋顶的夹层里,至少埋藏有十一具尸体。这和楼下所供奉的十二个灵位,倒也算是吻合,说不定是我少数了一块头骨,又或者是当年遗失了一具尸骨。”
谢贻香听到这话,当即勉强点了点头,显是赞许老叶这番分析。那老叶心中一喜,当下也顾不得恶心,连忙又仔细查验一番,说道:“这里的确只有十一块头骨,然而奇怪的是,每块头骨的脸颊上面,都或多或少有着好几道深痕,似乎是被利刃劈砍所留下的。依据我的办案经验,这些尸骨的主人多半是曾被人用利刃跺烂面孔,将他们的容貌尽数毁去,好让旁人认不出死者的身份。”
谢贻香心中一凛,不禁重复着老叶的话,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被人用利刃跺烂面孔,将他们的容貌毁去,好让旁人认不出死者的身份?”她嘴里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心中已然是一片雪亮。
难怪在自己昨日的梦境之中,屋子里的这十来个人脸上都没有五官,分明是一群无脸怪物的形貌,原来竟是要以此告诉自己,这些死者乃是被人毁去了面容,导致他们遗失了自己的身份,只能围绕在这盏困魔镇鬼灯的周围含冤待雪。而阁楼下面厅堂奉的那些个无字灵位,恰好也证明实了这一点,在他们身死之后,凶手就连名字没给他们留下。
当下谢贻香便顺着这条思路推理下去,缓缓说道:“依据我的推测,想来是大约在十来年前,凶手将这十一个人尽数杀害,并且毁去了他们的容貌,目的便如老叶所言,是要掩盖这十一个人的身份。随后凶手便将他们的尸体隐藏在这座荒弃多年的姚家古宅里,也便是这间屋子的屋顶夹层中。或许是因为这江西本地的风俗习惯,凶手害怕这十一个死者的冤魂不散,甚至要来找他复仇,于是便在楼下的厅堂里摆上了无字灵位作为祭拜,还在埋藏尸体的这间屋子里,施术布置下了所谓的困魔镇鬼灯。”
说到这里,她不禁有些犹豫,又补充说道:“至于厅堂中的十二个灵位和眼下的十一具尸骨,当中分明还缺少了一个人。或许是凶手或者我们,不慎遗漏了一具尸骨或许是凶手不小心在厅堂里多放置了一个灵位又或许此间缺少的那具尸骨,便是杀死这十一个人的真正凶手。”
叶陈两个捕快听了谢贻香这番分析,都不禁点头赞同,然而一直困扰在心里的那个疑惑,却是愈发浓厚。那捕快老叶倒是胆大,加上又和谢贻香相处了这几个时辰,心知她不是什么奸人恶人,便鼓起勇气提出心里的疑惑,向谢贻香问道:“谢三小姐,要知道我等在赤龙镇上活了大半辈子,却也不知这座荒弃的姚家古宅里,居然还暗藏着这等令人发指的勾当。三小姐此番来我赤龙镇不过一个来月,怎会知道这里面有古怪?”
那老陈听老叶率先向谢贻香问出这个疑惑,当即也附和道:“不错,照常理来说,这姚家古宅地处赤龙镇以北的荒野、火龙山的山谷当中,加上又荒弃了上百个年头,早已不属于赤龙镇的管辖范围,就连镇上的人也几乎将这座古宅忘得一干二净。三小姐又是从谁人口中听说到这姚家古宅的事?”
殊不知叶陈两人此刻提出的这个疑惑,其实也正是谢贻香自己的疑惑。难不成要让自己告诉他们说,这一切的起由便是因为自己做了一个梦,她在梦里曾经来过眼前这座姚家古宅?要知道如今谢贻香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自己昨日之所以会产生这个梦境,**不离十是有人在暗中捣鬼。而这个捣鬼之人,谢贻香几乎可以确定,便是当年从自己手上逃脱的那个言思道。
至于那言思道为何要通过梦境给自己指引出这样的一条线索,他又是怎样通过梦境来向自己传达这一消息,以及他的背后又暗藏着什么样的目的?谢贻香对此则是一无所知了。依照自己对言思道的了解,倘若眼下一定要把那言思道从暗处揪出,必定会是一场竹篮打水之举,相比起寻找朝廷在鄱阳湖失窃的那批军饷,此刻倒不如顺着言思道给出的这条线索,继续走一步看一步。
想到这里,谢贻香忽然回忆起昨日梦境中的情形在自己梦里,那些围绕在青铜油灯前的无脸怪物,似乎相当惧怕他们口中所提及的那个“她”。再回想起那个“她”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撞破木门伸进来的脑袋,还有那颗脑袋正反面一般模样的马尾辫,谢贻香心中惧意再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莫非那些个无脸怪物口中提及的“她”,其实便是在向自己暗示,这个所谓的“她”,才是害死这十一个人的真正凶手?
不对!“她”若是害死这十一个人的凶手,那么在自己的梦里,这十一个人分明已经化作了冤魂,成为围绕在那盏困魔镇鬼灯周围的无脸怪物,又如何会继续害怕在十多年前将自己害死的“她”?
谢贻香脑海中陡然闪过一个极其恐怖的念头,一时间哪还顾得上回答叶陈两人的问话?刹那间她已脱口大叫道:“当心!她还在这里!”
12 姚家藏尸楼
那叶陈两个捕快原以为此番前来这姚家古宅,不过是陪同这位大将军府的谢三小姐郊游一趟,却哪料到会在这荒弃多年的阁楼当中发现这许多尸体?见到眼下这番情形,两人本已有些惊慌失措,此刻又被谢贻香这一句莫名其妙的“‘她’还在这里”吓了一大跳,不禁浑身一颤,同时惊疑地望向谢贻香。
谢贻香话一出口,自己更是惊惶不定,似乎伴随着这句话出口,昨日梦境中的见闻便已成为了现实:梦里的无脸怪物们,也是眼下这些个尸骨,既然已经再次出现,那么梦里的那个“她”必定也会出现,随之来到自己面前!
当下谢贻香深深地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握紧手中乱离,侧耳凝听着四下的动静。但听楼外的细雨之声滴滴答答,渐渐地变得微不可闻,显是这场小雨终于将要停歇;微微有轻风拂过阁楼外的火龙山山壁,在山谷中低声作响。除此之外,周围的一切都静得离奇,就连虫鸣鸟叫之声都不闻丝毫,仿佛在这座姚家古宅的周围,除了此刻房间里的三个人,便再没有其它生命的气息。
这一幕静谧看似没有什么异常,但是谢贻香任职于京城刑捕房,自然常日奔波在外,深知在这旷野当中,无论何时何地,或多或少也会有各种兽鸟虫鱼的悸动声。否则的话便是一片鸟飞绝、人踪灭的“死地”,排斥着一切有生命之物的接近,也便是江湖方士嘴里常说的阴气极重之地。以此看来,这座姚家古宅分明就是那所谓的“死地”。
而这世间上阴气最重的地方,莫过于荒郊坟场了,想到这里,谢贻香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想通了其中的关键。她越想越是觉得恐怖,忍不住大声说道:“这整幢阁楼,其实根本便是一个坟场,乃是一幢藏尸楼!”
可怜那叶陈二人本就是惊魂未定,又被谢贻香这话再一次惊吓当场,连忙结结巴巴地询问于她。谢贻香此刻几乎可以确定,单是眼下这间屋子的屋顶夹层中,便已发现了十一具尸骨,试问这二楼上另外的十余间屋子,格局与这间屋子分明是一般模样,清一色全是同样的设计,其用途显而易见,和这间屋子一样都是为了藏尸而建造。以此推测,真不敢想象这座姚家古宅的阁楼当中,到底还藏匿着多少尸体。
待到谢贻香说出自己心中所想,那老叶和老陈两人差点没吓得当场跳起来。这两个中年汉子好歹也是吃公门饭为生,常年与死人打交道,却不料眼下居然也会害怕得哆哆嗦嗦,额上冷汗之流,不停地劝告谢贻香赶紧离开此地,更说难怪镇上一直流传着这姚家古宅的邪门,叫大家不可接近此地,倘若真是谢贻香的这般推测,那么这座看似荒弃了上百年之久的姚家古宅,在暗地里的真实面目便是一个藏匿尸体的大坟场。无论是这当中所牵涉的秘密,还是这个案件的重大程度,都不是叶陈这两个捕快所能担当的。
谢贻香眼见这两个大男人也被吓得手足无措,甚至还不如自己这一介女流之辈,心中的惊怖反而稍减,心中暗自叹息道:“这座古宅背后究竟隐藏着一个怎样的目的,又是什么人在暗中操控了这一切?而他们设计出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么?若是庄叔叔此刻还在人世,又或者是有师兄同行,自己也不至于如此担惊受怕。哪怕是那个十恶不赦的言思道在旁,也胜过此刻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自己,孤身一人面对这座阴森恐怖的姚家古宅。”
一想起言思道,谢贻香又不由地心生疑惑,暗道:“既然那言思道已然通过梦境将我引到此地,那他自己如何不肯现身相见?不对,有道是‘一如红尘,百态无相’,莫非他早已来了,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她当即望向身旁的叶陈二人,顿时又摇了摇头,嘲笑道:“言思道的易容之术虽然高超,却毕竟无法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本来就存在的人。这叶陈二人都是赤龙镇衙门中的捕快,镇上所有人都相当熟识,绝不可能是由那言思道假扮。更何况这二人身上也并未携带旱烟。”
要知道谢贻香和言思道之间的相处虽然短暂,但为了要亲手将此人重新缉捕回天牢,谢贻香曾经深居简出,耗费了近一年多的光阴来查究这个言思道的底细。她深知此人无论做出任何举动,必定暗藏深意、有所图谋,依照眼下的情形,言思道突然插上一手干涉自己此番的鄱阳湖之行,又通过梦境这等诡异的方式,指引自己来到这个荒弃的姚家古宅,虽然自己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何在,但他绝不可能是真心要帮助自己找回朝廷失窃的军饷。
所以最有可能的解释便是,那言思道早已在这鄱阳湖畔设下了一个局,一个与谢贻香并无太大关系的居,而言思道之所以要将谢贻香卷入其中,不过是想借助自己这枚棋子,从中穿针引线,最终替他达成目的罢了。既然看破了言思道的意图,自己若是就此抽身离去,虽然未必能得到什么好处,但至少也不会沦为言思道的帮凶。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泛起一丝苦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心道:“自己虽然能看破言思道的伎俩,那言思道又何尝不是将自己看得透彻?如今失窃的军饷毫无头绪,自己既已来到这座姚家古宅当中,眼前的事情又并未了结,甚至只是刚刚才开了个头而已,依照自己的脾性,说什么也不肯半途而废。而言思道自然也早已算准这一点,至于他为何还不肯现身相见,那便只有一个解释:在言思道的这整个布局当中,还没到他应当露面的时候。”
谢贻香脑海里的这一连串思索,不过是弹指间工夫,她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原本惊惶不安的叶陈二人,不知何时已变得安静下来,再没有什么举动。惊愕之下,她连忙望向两人,却见老叶和老陈两人四只眼睛瞪得极大,正死死地盯住自己背后,脸上都是一副古怪的神情,又隐隐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而两人的嘴唇此刻都在不停抽搐着,似乎想要开口告诉自己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要知道三人如今身在这幢阁楼的二层房间当中,也就是二层走道尽头右首边的那个房间,谢贻香此刻是面对叶陈二人站立,背后则是通向那条走道的房门,三人虽然先后两次进到这间屋子里,却一直没有将那房门关上。
而此刻叶、陈二人的这般模样,正是盯向谢贻香身后的房门处,神情之间仿佛是中邪一般。谢贻香见状,忍不住浑身发毛,顿时惊悟道:“我背后有什么?莫非就在自己方才思索的那一刹那……‘她’便已出现了?”
13 房中见魅影
当此时刻,谢贻香明知自己身后发生了异常,但却因为昨日梦中的一幕幕情形终究太过逼真,那油灯旁的一干无脸怪物以及撞破门板的“她”竟是历历在目。所以惊惧之下,她一时竟没勇气回过头去,察看自己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听阁楼外的细雨眼下已然停歇,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缕天光,也已悄然铺洒进了阁楼当中,由房间外的那条走道中照射进来,也便是自谢贻香的身后透入屋子里。而伴随着天光的照入,就在谢贻香眼前的地板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又宽又长的影子,依稀也是一个人的形状,将自己原本那娇小玲珑的影子完完全全地覆盖了起来。
谢贻香顿时明白自己的背后有人而且几乎是紧贴着自己的背脊,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背后。
纵然是刚刚身故不久的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江湖上公认的天下第一轻功高手,只怕也不可能似这般无声无息地潜行到自己身后。那么此刻出现在自己背后的又会是什么人?又或者不是人?
谢贻香越想越是害怕,当下再也顾不得继续思索,腰间乱离已然脱鞘而出,反手便是一刀劈向自己身后。
虽是惊惶失措之际,她这一出手,立刻便已用上了谢封轩传授的“空山鸣涧”刀决。伴随着乱离那绯红色的刀光向后闪现,但听刀风声起,隐隐中竟似有惊雷炸起,响彻于整幢阁楼当中,激荡得房屋四面那破旧的木板纷纷摇曳起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然而她这气势汹涌一刀,却是劈了空。谢贻香顺着反手出刀之势,扭转身去望向自己身后,但见背后的房门外面,分明只有那条空荡荡的走道,哪里有什么“人”的踪影?再看身前地板上,那道甚是高大的影子也已消失,只剩自己举着短刀的瘦小身影。
恍惚中,谢贻香差点便要认为方才的一幕只是自己的错觉。她当即向叶陈二人喝问道:“方才我后面是什么人?”
而对面那老叶和老陈两个捕快的神情,此时也已稍微缓和了些,听得谢贻香发问,那老陈连忙惊恐地摇了摇头,嘴里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没有什么也没有”而他旁边的老叶说的却是:“消失消失了”
谢贻香不禁眉头紧锁,多半是因为自己方才回想起那个言思道,这才有些分神,以致让对方有机可乘,这才无声无息潜伏到了自己身后。然而对面的老叶和老陈两人分明看得清楚,却为何没有开口提醒自己?甚至直到此刻被自己追问此事,他们居然还要含糊其辞?
当下谢贻香冷哼一声,当即运起她那“穷千里”的神通,自屋里到屋外细细查探了一番。除了叶陈二人以及屋角整理出来的十一具尸骨残骸,哪里还有其他人?莫非方才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人影,便是这十一具尸骨的冤魂在作祟?但是依据乡野间的传说,冤魂又如何会有影子?
谢贻香搜寻无果,不禁暗骂几声,焦急间顿时心头火起,盯着那老叶沉声追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消失了?”那老叶双眉一跳,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我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你别问我”谢贻香见他神情扭曲,整张脸上都在发颤,似乎有些即将崩溃的预兆,倒也不似作伪,她只得转向旁旁的老陈,追问道:“方才我身后究竟是什么人?长得又是怎生模样?你们为何不开口提醒我?”
老陈那一张脸上不见丝毫血色,连嘴唇都已吓得发白,所幸却还能稍微定下神来,低声恳求道:“求求求三小姐大发慈悲,放过我们我我们在我们江西一直有个规矩,那便是如果看到看到不干净的东西,自己悄悄躲开倒也无妨,但万万不可开口提醒旁人,从而将它的行踪喝。否则否则便是坏了它的事它恼羞成怒之下,便会改变目标,一直缠着那个开口提醒的人不放,至死方休所以所以”
老陈这番话虽说得结结巴巴,谢贻香却还是听明白了。原来竟是这两人迷信鬼神,害怕开口提醒了自己他们反而会惹祸上身,所以才不敢说话。但是转念一想,自己方才明明看到了地上的影子,所以自己背后应当是个身材魁梧的人,对面这叶陈二人却为何要说那是“不干净的东西”?而且还要依照见到鬼怪的规矩,不敢开口喝破?
猛听那老叶大声喝道:“它它有好多颜色花花绿绿,五颜六色张嘴一笑,就露出红彤彤的舌头”谢贻香心底莫名一寒,听老叶这般大声喝叫,分明已有些神智失常了。当下她连忙过去扶住老叶的身子,伸手轻拍他的后颈,要让他镇定下来。却见老叶那两只眼睛翻起白眼,口中吐沫直喷,继而双腿一弯,软绵绵地往地上摔倒,竟是被吓得晕死了过去。
一时间谢贻香也拿老叶这个壮年大汉没有法子,眼见他晕死过去,只得双手发力托住他身体,让他轻轻倒在地上。谁知她刚将晕过去的老叶安顿好,身旁的老陈却已悄悄地往后退去。谢贻香眼见老陈那一双穿着快靴的双脚一步一步轻轻挪动,小心翼翼地退向屋子墙边的窗洞处,其动作之谨慎,似乎生怕被自己察觉出来。
想不到这个赤龙镇衙门里的捕快老陈居然打算临阵脱逃。谢贻香当即又是恼怒、又是惊讶,脱口质问道:“你这是做作甚?”话音刚落,她这才发现那老陈在往窗洞处退开的同时,脑袋已仰了起来,死死地盯向自己头顶上的屋顶而他那本就苍白一片脸上,此刻更是写满了惊恐之色,虽是当此初春回暖之际,竟有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头上滚落下来。
看到老陈将他的目光锁定在自己头顶上方,刹那之间,谢贻香已然想通了其中的缘由,浑身上下顿时一片冰凉。
14 花脸黑袍客
要知道此刻老陈的这般举动,自然是因为看见了自己头顶上有什么骇人的东西。谢贻香甚至不用细想便已明白过来,原来方才曾出现在自己背后、却又到处都找寻不到的“人影”,此刻居然就在自己头上的屋顶下面。
谢贻香一时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猛然抬起头来,往自己屋顶上望去,然后便看到了她一生当中最为恐怖的景象。
要知道众人此刻身在的这间屋子,为了能在屋顶夹层中埋藏尸骨,那屋顶本就设计的极矮,此刻虽已经坍塌掉了大半,让夹层里的骨骸尽数落出,但头顶周围仍有一圈封闭夹层的腐烂木板,不过只一人多高低,离谢贻香的头顶也就几尺的距离。
此刻谢贻香这一抬头,眼前顿时便出现了一片花花绿绿的颜色,蓝的、绿的、紫的、青的……无一例外全是色调偏冷的颜色;而就在这一片花里胡哨的颜色中,还依稀有些凹凸起伏,兀自微微蠕动,令人心惊肉跳的同时,还带来恶心的感觉。
这片五颜六色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谢贻香陡然见到这一片诡异的色彩,不由地愕然当场,脑海中已然是一片空白。却见眼前这片兀自蠕动色彩,起伏愈发激烈,继而从当中裂开一道细缝,缝隙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个黑漆漆的深洞;一条赤红色肉乎乎的东西,湿哒哒、软绵绵,随之从那黑漆漆的深洞里面探出,扭曲着往自己脸上蠕动而来,伴随这一股腥臭的气味扑鼻而来。
呆立当场的谢贻香突然醒悟过来:这一片五颜六色、凹凸不平的东西,根本就是一张涂满色彩的人脸!因为这张脸此刻离自己分明近在咫尺,几乎便要贴上谢贻香仰起的面颊,由于隔得太近,她一时才没能分辨出来。而从“黑漆漆的深洞”中探出的那条赤红色、肉乎乎的东西,分明是人的舌头从嘴里伸出,兀自带着粘稠的口水,正要往自己的脸上舔来!
自从进到这座姚家古宅当中,一路上再联想起昨日梦中的见闻,谢贻香本就有些提心吊胆。而今看清眼前这一幅恐怖的怪脸,震惊之下,她心中那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崩溃。当下谢贻香再也克制不住,放声尖叫起来,惊得整座姚家古宅四野都是不绝的回响声,跌宕着交织在一起。
伴随着自己的尖叫身中,谢贻香脚下一软,整个人当场坐倒在地。这一离得远了,她终于看得明白,头顶上乃是一个满脸涂着色彩的“人”,也分不出是男是女,浑身上下都裹在一件宽大的黑袍当中,将自己的身体倒吸在头顶夹层的木板上。
面对如此惊悚的情形,谢贻香到底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哪里有勇气做出反应?那张五颜六色的怪脸眼见谢贻香坐倒在地,依然将一条红彤彤的舌头伸出蠕动,顺势便要向她扑落下来。忽然间一道劲风飞来,径直砸向那张怪脸而去,竟是一柄带着刀鞘的官刀。
原来却是那对面的老陈本已退到墙边窗洞前,眼见谢贻香遇险,他心中虽是害怕至极,却也始终不能见死不救,慌乱间只得将自己腰间的官刀连鞘一并掷出,奋力砸向躲在屋顶下的这个花脸黑袍怪客,想要借此拖延对方,好让谢贻香有机会缓过神来;与此同时,伴随自己的官刀脱手扔出,老陈整个人也立刻跳起,从墙上的窗洞处跳出了阁楼。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老陈那柄掷出的官刀在半空中旋转飞来,离黑袍怪客那张五颜六色的脸不过寸许距离,眼看便要命中。谢贻香却忽觉眼前一花,继而“啪”的一声闷响,老陈的官刀已砸落在了腐烂的屋顶上,哗啦啦地撞落下一大片腐木;而原本倒贴在屋顶下的那个花脸黑袍怪客,分明已经消失不见、无影无踪了。
这花脸黑袍怪客究竟是人是鬼,又或者只是自己的幻觉?谢贻香虽然躲过对方的迎面扑落,背心里的贴身衣衫已被冷汗浸得湿透,仍旧惊魂未定。若说这黑袍怪客是个活生生的人,世间怎会有如此神出鬼没、来去无踪的轻功?而且这黑袍怪客先后两次,几乎都是贴身潜伏在自己附近,以自己的修为,又怎会察觉不出丝毫动静?非但如此,谢贻香至始至终就没感觉到这黑袍怪客的呼吸和心跳,倘若当真是个高手在故意装神弄鬼,其武功可谓是骇人听闻了。
但如果说眼前这一幕只是幻觉,这个黑袍怪客不过是由自己心中的惊恐所虚幻而成,那么老陈又怎会和自己一同看见?谢贻香正百思不得其解,猛然间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从阁楼外传来,顿时将她拉回到眼前的场景。谢贻香听得清楚,这声惨叫分明是那跳楼而出的老陈所发出,以此看来,那个忽然从屋顶夹层处消失不见的黑袍怪客,必定已经追出楼去对付逃走的老陈了。
当下谢贻香便要跟着跃出阁楼前去援助老陈,转眼又瞅见那个被吓得晕死过去的捕快老叶,此刻正兀自翻着白眼平躺在房间角落,周围则是从夹层中掉落的一堆残骸和尸骨。谢贻香心中的恐惧又再次泛起,暗想道:“如果那个黑袍怪客是有人刻意装扮,那凭他这一身来去无踪的本事,自然是个绝顶高手,仅凭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必定不是他的对手。而且这老叶和老陈两名捕快武功平庸,倘若真动起手来,非但帮不上忙,甚至还会成为累赘,自己当真要出手相救?”
所幸这一犹豫不过是弹指间的工夫,谢贻香当机立断,手中乱离一扬,人已穿过窗洞跃出阁楼。但见此刻夜色已至,那软绵绵的细雨又开始穿织飘落,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而细雨当中,整座姚家古宅仿佛被三面环绕的火龙山山壁压得透不过气来,露出一阵阴森恐怖的气息。
而就在那不远之处,在这座姚家古宅的院墙角落前,方才跳楼逃出的老陈此刻居然双脚离地,就这般凭空悬挂在夜色当中,四肢兀自在空中胡乱挥舞,又仿佛是在奋力挣扎,却不见四下有什么能让他借力的东西。再伴随着老陈嘴里发出的阵阵惨叫,其形貌当真是完全不合常理,可谓是诡异至极。
15 临危知敌意
当此情形,谢贻香只得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在这细雨黑夜中小心翼翼地举步上前。她这才看得清楚,原来这老陈之所以能悬浮在半空当中,竟是方才那黑袍怪客在作祟,此刻他分明正躲藏在老陈背后,借着一身黑袍隐匿于夜色里,就连那五颜六色的面容都被黑暗遮掩了起来,只是从老陈身后伸出一条长长的手臂来,拎着老陈的后颈,将他整个人提举起来;隐约可见那黑袍怪客从黑袍里伸出的那一截手臂,也用色彩涂得花花绿绿,远远看去,就像一条色彩斑斓的蟒蛇,一口咬住老陈的后颈。
看清了老陈身在半空当中的缘由,谢贻香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当即镇定下心神,提声说道:“敢问尊驾是何方神圣?为何要妨碍朝廷刑捕房的公务?”
她这一开口便搬出了“刑捕房”的名头,既是想要一举震慑住对方,同时也是替自己壮壮胆气。却不料谢贻香这话说完,等了片刻,老陈背后那个黑袍怪客却并不作答,反而身形一晃,抓起老陈跃上了院落的墙头。
眼见黑袍怪客这番举动,虽不知对方究竟意欲何为,但老陈嘴里一直在不停地向谢贻香呼救,似乎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谢贻香心中的恐惧之情稍减,微一沉吟,当即恭声说道:“尊驾既然如此姿态,那便得罪了。”
伴随着话音落下,谢贻香已拔身跃出,连同她手中的乱离,整个人似乎都已化作了一道绯红色的光华,直取墙头上的黑袍怪客,正是她“离刀”中最为迅捷的一招“兰舟催发”。但见乱离的刀锋所至,那黑袍怪客身形一晃,便已在瞬间跃上了院墙之外那陡峭的火龙山壁上,离地约有两三丈高低,用后背紧紧吸在光秃秃的山壁上,手中则依然紧扣着老陈的后颈。
要知道谢贻香此番出招本就只是试探,早已留了三分心神。她这回终于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自己的乱离将要劈中那黑袍怪客的刹那间,对方的身形虽然没什么动作,但四周的气息却无端一紧,就连自己的呼吸也微感困难。伴随着漫天的细雨随之四下飞散,那黑袍怪客便趁着这一空隙,借势腾飞而起,一举跃到了山壁之上。
这当然不是什么妖法,而是货真价实的绝顶轻功。显而易见,这黑袍怪客自然也不是什么古宅里的鬼魅,而是一个故意用诡异扮相将自己本来面目掩盖起来的绝顶高手。
看清了对方的轻功虚实,谢贻香顿时惧意尽去。回想起当年师父刀王传授自己轻功时,曾告诫过自己,说这武林中所流传的轻功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以形发力,继而催动其行,也便是依靠外功用身体发力,由此产生出的爆发力,如“捕风捉影”、“岳王神箭”这一干求“迅捷”的轻功,以及“八步赶蝉”、“游龙戏凤”甚至“落霞孤鹜”这一类求“腾挪”的轻功;而另一类则是以气发力,继而带动其形,也便是依靠内功以气息发力,由此产生出的持久力,如“旱地拔葱”、“细胸翻云”这一干求“高纵”的轻功,以及“一苇渡江”、“蜻蜓点水”这一干求“轻盈”的轻功。、
虽然“以形发力”和“以气发力”这两大类功夫被世人统称为轻功,却因为所求的“迅捷”、“腾挪”与“高纵”、“轻盈”之间的目的不同,以致产生了“运力”和“运气”两种法门的本质区别,相互间虽然不相伯仲,却也各有优劣。但是除此之外,却也有几门另类的轻功打破了这一常规,其中便有一门失传已久的轻功“瞬息千里”,乃是以气发力,通过内力而求“迅捷”的轻功。
所以而今谢贻香看清这黑袍怪客所使的身法,虽然是以“气”施展的轻功,却有这般快如闪电的速度,顿时便想起了当年师父的这一番教诲。当下谢贻香便在院落的墙头站定,遥对着山壁上的黑袍怪客缓缓说道:“敢问尊驾所使的,可是昔日名动天下的蜀山派赖以成名的轻功绝技‘瞬息千里’?”
她话一出口,当即便死死地盯住那黑袍怪客,要看他作何反应。果然,那山壁上的黑袍怪客虽然没有开口答话,浑身上下也并无动弹,但抓着老陈的那支手臂上,覆盖着的衣袖却分明颤抖了一下;即便是在这细雨的黑夜当中,去观察黑袍怪客那深黑色的衣袖,也毕竟难不住谢贻香“穷千里”的神通。
眼见黑袍怪客这一反应,谢贻香便知自己所料不差,即便不中亦不远矣,然而她心中却更是感到惊讶。要知道自己口中所谓的“蜀山派”,早在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前便已消亡殆尽了,若不是师父曾有教诲,谢贻香决计不可能听说过,据说当今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蜀中四绝“唐门毒”、“峨眉剑”、“青城客”和“凌云僧”,便是由这个覆灭已久的“蜀山派”在数百年前所分裂而成的四个门派。莫非眼前这个黑袍怪客,竟是那数百年前的蜀山派在暗中流传下来的、不为人知的其中一脉?
她正思索之际,但听老陈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想来是那黑袍怪客手上发力,继而教他生痛。谢贻香连忙回过神来,皱眉问道:“尊驾的武功修为,可谓是当世高人,却为何要行此卑劣之举?尊驾若是想赐教,小女子纵然学艺不精,却也不敢坠了师门名头,自当奉陪到底。尊驾又何苦要拿旁人的性命来做要挟?”
听了谢贻香这话,那黑袍怪客仍然置若罔闻,漫天的细雨当中,只见他的身子又是一晃,自山壁上再次跃起丈许高低,将手中的老陈提举到了更高的地方。
谢贻香眼见对方这般举动,心知话语无功,不禁暗叹一声。那老陈毕竟是公门中的捕快,自己倒也无法坐视不理,既然眼前这个黑袍怪客软硬不吃,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当下她便收刀入鞘,正待沿着那火龙山山壁往上攀爬,却又陡然醒悟过来,心道:“以这黑袍怪客神出鬼没的本事,即便当场取了我等的性命,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先前他早已三番四次地藏匿在我身旁,分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对我下手,又何苦要等到此时来与我做这般僵持?”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不禁暗骂自己糊涂,这个黑袍怪客根本便没打算要取自己的性命,否则一早便已下手了。而此刻他之所以做出这番举动,分明是在以老陈的性命作为要挟,要想引得自己离开此地。也便是说,这黑袍怪客不愿让自己继续留在这座荒弃已久的姚家古宅里。
古宅中除了那幢藏尸的阁楼,究竟还隐藏着什么秘密?谢贻香心念一动,当即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她索性再不理会山壁上那黑袍怪客,更不理会他手中那老陈的惨叫声,当即在墙头上略一着力,身形已如离弦之箭,冲破这深夜中的雨幕,径直朝那阁楼方向奔了回去。
16 狂生夜雨歌
谁知谢贻香刚一从墙头跃下,连双脚都还没沾上院落里的泥土,眼前便有一道黑漆漆的身影穿破漫天的细雨,从夜空之中径直闪现。竟是那黑袍怪客在自己转身的刹那间,已从高处的火龙山山上壁滑落下来,重新回院落当中,迎面拦住谢贻香。
眼见黑袍怪客那一张用色彩涂得花花绿绿的脸几乎就要凑到自己面前,谢贻香虽然早已有所防备,却也没料到对方手中拎着一个老陈,竟然还能如此神速。惊骇之下,她连忙胡乱劈出一刀,脚下则已施展开“落霞孤鹜”的步伐,要从这黑袍怪客的身旁掠过,直奔院落里那幢阁楼而去。
却见黑袍怪客避开当头劈落的乱离,身形一动,仍旧阻挡在谢贻香身前,分明是不让她靠近那幢阁楼。片刻之间,谢贻香接连左右腾挪,手中的乱离也随之攻出二十多招,都被那黑袍怪客一一避开,就连他黑袍的边角都没被乱离扫到。
且不论这黑袍怪客的武功如何,单是他手中提举着一个老陈,还能施展出这般神乎其技的轻身功夫,便已远在自己的“落霞孤鹜”之上。虽然自己不是这黑袍怪客的对手,但谢贻香惊恐之际,心中仍然有一丝欣喜,那便是在自己的试探之下,这黑袍怪客果然奋力阻拦自己靠近那座阁楼,自然也便证明了谢贻香的猜想。在那幢藏尸的阁楼当中,必定还暗藏着其它玄机。
当下两人又在细雨中交手几招,但见黑袍怪客脸上的色彩逐渐被雨水淋湿,在黑暗中愈发显得诡异,兀自在谢贻香面前不停地晃来晃去。谢贻香只觉手脚发软,竟是越战越怕,虽不知这黑袍怪客的长途跋涉之力如何,但以“迅捷”、“腾挪”、“高纵”和“轻盈”这四点而论,此人的轻功身法,只怕不在那位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庄浩明之下。
片刻之间,谢贻香一整套重形重快的“乱刀”已从头到尾施展出了一遍,却依然不能奈何这黑袍怪客分毫,也无法从对方身旁绕开。当此骑虎难下僵持的局面,谢贻香心中大是焦急,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字正腔圆地朗声念道:“鄱阳清冷月,半醉已凄切。天水动星河,深谷看长夜……”
谢贻香惊讶之下,百忙中急忙抽空回头望去,但见一袭湖蓝色的长衫,正从黑夜雨幕中飘然而来,漫不经心地踏入这座荒弃已久的古宅。待到来人走的近了,却是一名作儒生打扮的男子,高冠长带,将一柄半开半合的折扇挡在额前,遮住斜斜飘下的细雨。只听来人嘴里又继续念道:“……血泪旧江山,尸骨新城阙。古今将相侯,几人不是孽?”
眼看这儒生打扮的男子形貌甚是年轻,似乎只有三十出头,但再看他眼角附近的皱纹,却分明有四五十年的岁月痕迹。此刻在他嘴里念响的这首似诗非诗、似词非词的东西,反倒让谢贻香心里莫名地刺痛了一翻,不禁自感慨道:“此人好狂的语气,他这几句话,分明是在责骂昔日的鄱阳湖一战,说本朝皇帝虽然凭此一战奠定整个天下的大局,让动荡已久的中原重新见到了太平盛世的期望,但以眼下的世道来看,这一场冠冕堂皇鄱阳湖大战,也终究只是一场战争、一场屠杀罢了……或许这世间之事原本便是十分公平,所需求的愈多,所要付出的、牺牲的也便愈多……”思索之际,谢贻香一时也不知道这儒生是敌是友,手中的乱离丝毫不做停歇,继续向那黑袍怪客出招。
只听那儒生又朗声笑道:“太极初易,已有阴阳二异,此谓自然之理也。尔等既已阴间之鬼自居,又何苦偏要逆天而行,祸乱阴阳二界?也罢,也罢,既然阎王老儿管不着,那便由穷酸代劳,将你们这些个孤魂野鬼收拾干净。”他话音落处,忽听头顶上方的黑夜中传来一声冷哼,一个鼻音粗重的中年男子沉声喝道:“连这女娃儿都能认出‘瞬息千里’,自然是老子家里的事,轮不到你穷酸来管。”
谢贻香仓促之间也听不明白两人的这番对话,然而听闻半空中居然还有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不禁吓了一大跳,连忙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谁知她刚一抬头,猛然间但见黑夜中一团白色的东西呼啸着扑落下来,仿佛是一只九霄云外振翅俯冲的大鹏,夹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绝世气概,径直往自己的脑门处撞落而来。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谢贻香哪里还有心思辨认扑落下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情急之下,她只能搏上一搏,赌定这团白色东西的目标并不是自己,而是正在和自己激战的这个黑袍怪客。当下谢贻香便将手中的乱离虚晃一刀,同时奋力施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在间不容发之际退开了丈许距离。
而对面那个黑袍怪客的反应,自然要比谢贻香迅捷得多。谢贻香的一套身法还没来得及使完,那黑袍怪客略一提气,漆黑的身形便已闪现到了数丈开外的墙角下,其速度之快,简直堪比鬼魅。
要知道此刻谢贻香此刻这奋力一退,虽然避开了头顶上扑落的那团白色东西,自己浑身上下却已是空门大开、破绽百出。倘若她赌输了这一把,那团白色东西的攻击目标正是自己,只怕顷刻之间她便有性命之忧。
所幸谢贻香毕竟还是赌赢了,果然,伴随着那黑袍怪客退到墙角,半空中那团白色的东西陡然一折,居然在这等迅猛的冲势之下,凌空转动了方向,依然向那黑袍怪客扑去,其汹涌之势竟是丝毫不减。
谢贻香这下已看得清楚,原来半空中那团白色的东西,竟是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只是身材又矮又胖,加上又是在这深夜细雨当中,慌乱中她这才没能分辨出来。而那白衣矮胖子在半空中凌空腾挪,扭转方向的同时,居然还有闲暇冷喝一声,说道:“‘瞬息千里’?也不过如此。”
这一幕顿时看得谢贻香目瞪口呆,简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要知道半空中扑落下来的这个白衣矮胖子,想必是一早就暗藏在了古宅外的火龙山山壁上,继而从极高的地方跃下,这才借助了下坠的冲势,让他一扑落能这般惊天动地之威,所以还算不得怎样惊人。真正让谢贻香惊讶的是,此人居然能在下坠的途中凌空提气,在没有借助任何外力的情况下转变了自己扑落的方向,同时也将这一股下坠的冲势改变了方向,而且还能在这关键时刻开口说话,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难道这人竟是神仙?
且不论刚刚过世不久、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即便是师父刀王、父亲谢封轩、师兄先竞月这等纵横天下的绝世高手,也决计不可能在提气施展轻功的同时开口说话,否则一旦真气外泄,轻则气散摔落,重则血脉逆转,其后果不堪设想。而眼下这个白衣矮胖子居然能在施展轻功的要紧关头开口说话,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是骇人听闻。单凭这一点,来人便足以震慑整个天下了。
17 峨眉回光剑
就在谢贻香惊讶之际,但听一声巨响在这古宅的院落中炸开,也看不清这白衣矮胖子到底是如何出招的,那黑袍怪客所在的院落围墙便已在巨响声中轰然崩塌。一时间到处都是乱飞的砖石,弥漫起的灰尘被细细的雨水润湿,哑然扑落在地。
混乱中那白衣矮胖子的身影再次从坍塌的院墙废墟中射出,却是直奔古宅里那幢阁楼的楼顶而去,原来竟是他方才这惊天动地的一击并未命中,让那黑袍怪客一眨眼工夫躲到了阁楼的楼顶上。先前现身的那个儒生眼见白衣矮胖子出手无功,兀自在旁哂笑道:“‘醉步星斗’?也不过如此。”那白衣矮胖子身在在半空之中,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回骂了一句,喝到:“放你奶奶的狗臭屁!”
谢贻香听得那儒生说出“醉步星斗”这四个字,心中顿时释然,暗道:“怪不得这位矮矮胖胖的前辈能有如此厉害的轻功,原来却是‘蜀中四绝’之一、峨眉剑派的高手。”她连忙举目望去,但见在那阁楼顶上,依稀可见之前那黑袍怪客的身形,不等那个峨眉剑派的这个白衣矮胖子赶到,她只觉眼前一花,黑袍怪客那漆黑的身影便自屋顶上消失不见,竟是重新回到了院落之中,其动作当真快得惊人。
那白衣矮胖子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眼见自己这第三招再次落空,半空中的身形也不停歇,立即转变方向,继续发出自己的第四招、第五招……渐渐地,白衣矮胖子和黑袍怪客两个人一白一黑、一后一前的两道身形,便在这座姚家古宅之中你追我赶,渐渐地越来越快,看得谢贻香眼花缭乱,甚至尽数化作耳边的呼呼风响,四面八方都被这两个人的身影涂抹成了扭曲的景象。
到后来谢贻香已经完全看不清两人的身形,只觉眼前时而漆黑时而苍白,晃得自己头晕眼花,胸中更是烦闷至极、几欲作呕。忽听那儒生的声音笑道:“不错,不错,想不到你的年纪虽已不小,身法倒是不减当年。照你这般速度,若是能再坚持个一十七招,便能捉住他了。”谢贻香正在思索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听儒生又说道:“好,刚好一十七招,拿住他!”
伴随着儒生的话音落处,四面八方原本混乱一片的景象仿佛忽然凝固下来,两条一白一黑相互追逐的人影已然戛然而止,顷刻间整座姚家古宅也变得安静下来,只剩轻微的细雨落地之声。谢贻香凝神细看,恍惚中似乎有一道黑影冲天而起,渐渐消逝在远处,只剩那个白衣矮胖子还负手站立在院落当中,翻起一双三角眼盯向那中年儒生,冷冷说道:“我却偏要放了他,你能奈我何?”
原来这白衣矮胖子听到那儒生算准了自己和黑袍怪客追逐的局面,所以在一十七招之后,明明刚好可以将那黑袍怪客擒获,却因为他故意要和那儒生赌气,于是将那黑袍怪客给放走了。而白衣矮胖子这番赌气般的举动,那儒生倒也不觉得意外,笑道:“你将他捉到也好,放走也好,又或者自己去一头撞死也好,又与我又有什么相干?穷酸又不是你的亲爹,何必要费心费神你教训于你?”那白衣胖子勃然大怒,当即张嘴回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顿时吵得不可开交。
对谢贻香来说今天所发生的这一连串事,先是茫然,然后是疑惑,继而变作惊恐,到眼下竟然又成了无奈,当真是有些令她哭笑不得。至于那被黑袍怪客抓住的捕快老陈,不知何时已被丢到了倒塌的院墙旁边,谢贻香连忙去将他扶起,略一查看,却是被点了穴道。她连忙尝试着替老陈解穴,但兀自忙碌了半响,却不知那黑袍怪客所使的是哪门手法,始终无法解开老陈的穴道。眼见那白衣矮胖子和儒生两人还在对骂,她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向那白衣矮胖子躬身行礼,说道:“晚辈刀王门下谢贻香,拜见峨眉剑派的朱若愚朱掌门。”
对骂中的两人同时闭上嘴,齐齐转头向谢贻香望来,脸上神情甚是古怪。尤其是那个儒生,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过了半响,才“嘿嘿”一笑,失声说道:“小姑娘,你就算是用脚趾头想上一想,也该知道堂堂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怎会是这么一个满身猪油的矮胖子?亏你还自称刀王门下,如何却连这点眼光都没有?”那白衣矮胖子这次倒没与他计较,斜眼瞥了瞥谢贻香,用带着厚重的鼻音的声音傲然说道:“识得老子的‘醉步星斗’,还算是有些眼光。可惜你猜错了,老子并不是朱若愚。”
谢贻香这才将眼前这个白衣矮胖子的模样看清,只见他背后是一柄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剑,头上也是一块白布裹头,在边角处露出花白的头发,想来已是年过半百之人,一张胖脸却是胖嘟嘟、油晃晃,见不到一丝皱纹;在他那两粒三角形的小眼睛和厚厚的嘴唇之间,还留着一道半黑半白的小胡子。方才谢贻香眼见这个白衣矮胖子居然能将峨眉剑派的“醉步星斗”施展得如此登峰造极,甚至在自己平生所见之人当中,几乎无人能及,所以才顺理当然将这矮胖子认作了峨眉剑派的掌门人、人称“定海剑”的朱若愚。
待到此刻两人失口否认,她顿时恍然大悟,脱口说道:“我知道了,前辈并不是朱若愚朱掌门,而是蜀中峨眉的第一神剑,人称‘回光剑’的戴……戴……戴七爷!请恕晚辈眼拙,一时糊涂。”那矮胖子哼了一声,说道:“戴七便是戴七,什么爷不爷的?”
谢贻香虽已猜到这矮胖子的身份,但听他亲口承认,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要知道这位峨眉剑派的戴七前辈,可谓是当今峨眉剑派中的第一高手,论起辈分来还是掌门人朱若愚的师叔。据说他浪迹天涯数十年,只做游戏风尘之举,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早已是超然世外的高人。由于他在峨眉剑派同一辈的“念”字辈弟子中排行第七,江湖中便多以“戴七”相称,反倒将他的本来的名字给淡忘了。
而这位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昔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时,恐怕谢贻香都还没出生在世,即便是自己的父亲谢封轩,只怕也要尊称眼前这个戴七一声前辈。想不到今日在这鄱阳湖畔的姚家古宅里,自己居然有幸得见如此高人,谢贻香激动之余,正待细细相问,一旁那儒生已然笑问道:“小姑娘,你既然识得峨眉的戴老七,不知可听说过穷酸的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