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秘密
消失了。
也是,的确是应当消失的。
嬴抱月扶着树干的五指一根根收紧,如同能在无形力量下逐渐弥合的洞口。
她昏倒前看到的最后的画面,不是她的错觉。
想来也是,毕竟是那个人的陵墓,那么诡异的空间,怎么可能有个口子一直大喇喇地敞着。
嬴抱月环视着廖无人烟的密林,她不记得入棺之前的任何事情,但前两天她已经旁敲侧击地和归氏兄妹打听过。
太祖皇帝陵墓的具体位置,是不为人所知的。
起码不为普通人所知。
在归离提供的小女孩传闻里,还有说太祖陛下的陵寝在天上。
这都什么跟什么。
嬴抱月目光幽幽。
当年那个人从登基后就开始建造陵墓,帝王陵寝关乎国运,选址本应参考身为国师的师父算出来的位置。
然而当年在大殿上,太祖皇帝却对比师父更晚跟着他的一个仙官道,“入地底,再旁行六百丈重寻宝地。”
当年,关于国师大人与帝王离心的传闻就是从大殿上的这场争吵开始。
如今传闻已不可考。
但总之,就是这六百丈,让她们师徒彻底失去了皇陵的方位。
也让一切变得扑朔迷离。
如果不是亲自在地底下醒来,嬴抱月根本想不到那个人的墓居然会在这座山里。
嬴帝生前,明明有三个传说中的埋骨地,却没有一个提到这座山。现在看来其他三座山的位置是那个人故意放出的烟雾弹。
只为隐藏真正地宫的位置。
没有军队看守,没有修行者在侧,那个传说中终生被神灵庇佑的男人,选择以这样一种神秘的方式结束一生。
可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隐藏自己陵墓的位置?
一般王侯的陵墓为了防止盗墓者的确会多少遮蔽一下位置。但是嬴帝不一样,身为帝王他明明能够找到这世上最顶尖的修行者为其守墓,除非……
嬴抱月思及此,忽然心头一跳。
除非,这墓里面的东西谁都守不住。
又或者……他还没有安排好这一切就大限将至。
那个墓里到底藏有什么秘密?
嬴抱月深吸一口气,不管是为什么,现在看来想找到入口是难上加难。
是的,寻找。
即便眼前空无一物,但嬴抱月心里很清楚。
入口肯定是存在的。
之前那两个谋杀公主的神秘人如此紧张时间,想来肯定是通过某种秘术短暂地打开了入口。
但想来那个秘术有时间限制,时间一到入口就会消失。
那么现在,她到底要如何寻找到那个入口?
想起醒来时她第一眼看到的那个黑色棺材上的阵法,嬴抱月手腕愈发疼痛。
那个入口,想必不是她在这个山上待上三天三夜每一寸土每一块石去扒拉就能找到的。
那个会消失的入口。
其中,必定含有……修行者才能找到的东西。
那一座巨大到可怕仿佛深入地底的地宫,本身就是一座复杂诡谲至极的大阵。
里面汇聚着天底下最精英的修行者的智慧。
嬴抱月松开扶着树干的手,攥紧自己的手腕。
想要解开这个谜,要么找到当初建造这座陵墓或者知道内情的人。要么就只能从自己的力量上下手了。
俗称自力更生。
当然要获得内情,最快的方式是回到前秦皇宫,利用公主身份调查也好,寻找谋杀主谋也好,无论如何当初谋杀公主的那两个人,和他们背后的“大人”,想必知道些什么。
但这是嬴抱月一开始就排除掉的选项。
因为这是最危险的一条路。
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毕竟恢复嬴抱月本身和亲公主的身份,她还没有强大起来估计就会被各种刺杀给戳成筛子。
就算她能从刺杀里活下来,也会被当做工具人打包送给南楚。
重回樊笼,永无自由。
简直不要太惨好么。
可如果是要从自身入手,嬴抱月慢慢在树杈上坐了下来,这也是她这些天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
自己这辈子……
真的还要成为修行者吗?
……
……
“你怎么了?”
树干下传来归辰的声音,“看到什么人了吗?”
“没有。”嬴抱月坐在树上往下看,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有。”
“是吗……”归辰以为这名少女是发现没人来寻找自己,所以才有些失望,但一听没人,他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如果她一直没有想起记忆,也没有人来找她,那她是不是……
“也许是还没碰上,”归辰安慰道,“毕竟这么大一座山。”
连他都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位置捡到这名少女了。
“好了,既然没看到人,你还不快下来,”归辰摘下背后的药筐,从里面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我要采药了,你跟紧点,丢了我可不管。”
归辰上山是为了采药,采药并不稀奇,但带着本书采药,看着十分古怪。
就是这样一本连书脊都快被翻得散架的旧书,在摊开的瞬间就吸引了归辰的所有注意力。
少年完全收起了其他心思,眼睛像是被那泛黄书页吸住了一般,一边看一边在树下和岩缝里搜寻,时不时比对着对一些植物伸出手去,但不一会儿又瑟缩着收回去,继续对着旧书猛看。
仿佛那上面写的是金科玉律。
然而事实上,这只是前秦市集上随处可见的一本书,三十个铜板就能买到。即便如此,却依旧让无数普通人趋之若鹜,风行山海大陆十几年畅销不衰。
“这是……《药典》吗?”
嬴抱月走到归辰身边,看着归辰手上旧书有些熟悉的文字和配图,神情有些怀念。
“是啊,”归辰把旧书抱在胸口,像是抱着一根救命稻草。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书居然还在卖啊……”嬴抱月一时有些感慨。
“你在说些什么,”树下的少年皱眉看着她,“这可是市面上唯一的修行入门书籍,对普通人而言可是无价之宝,怎么可能不卖了!”
“是吗?”看着激动起来的少年,嬴抱月有点愣。
这其实……一开始只是本医书来着……
“大家都在说,只要能读通这本书,学会上面的所有药的制法,一定能成为等阶十的神医!”归辰握拳道。
“真的是这样吗?”嬴抱月忽然看着他静静开口。
“虽然我不太明白这些,但如果只是制药技术高就能成为修行者,那么医术高超的郎中就都是修行者了。”
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这个世界,医生依旧是医生,修行者却还是修行者,非人般的存在。
“一切……”嬴抱月看着眼前心里明白却不愿承认事实的少年的脸。
“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吧?”
第二十八章 圣女
对面的少女的眼神永远是那样冷静至极。
明明她什么都不记得,却仿佛代表这整个世界的秘密。
毫不留情地揭露出他多年的疑问。
归辰咬紧嘴唇,将手中的书合上,封面字迹已然模糊,但上面的大字依然显眼。
“修行者入门必备!北魏北寒阁最新版本!想成为等阶十必学通此书!”
市集上书坊伙计热情地叫卖声还回荡在耳边,归辰到现在还记得他攒了一个月钱买下这本书时心情的激动,仿佛这样就握住了进入那高人一等世界的奥秘。
可现在的他是十五岁不是十岁,已然明白这世上大部分的事都没那么简单,更何况是传说中靠近神之领域的修行等阶?
只靠一本《药典》就能成为修行者,那么修行者也太不值钱了。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随着他学习《药典》的时间越久,他就越清楚。
这是一个多么博大精深的世界。
深到他拼命伸出手,都够不到一点边缘。
当然不是他手中书的错,毕竟这是修行体系可考以来唯一能让普通人进入等阶十的书籍,也只有北寒斋的主人如此大方愿意将一些秘诀与世人共享。
然而能否理解这些秘诀,却要看个人的天赋。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还有一种说法,要看命。
他没有天赋,也没有那个命。
有的人即便没有天赋,但却有给他找名师喂丹药的父母。而自己什么都没有。
没错,他说的就是他那个弟弟归荣。
“你说的有道理,”归辰看着眼前的少女道,“这事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只不过,”少年话锋一转,声音疲倦,“可连配药都学不会,普通的医生都当不了,往更深层次去想又有什么意义?”
这话也有道理。
嬴抱月沉吟,既然等阶十的名称为神医,不可能和治病救人完全没关系。
等阶十虽然是最低阶,但它却是划分普通人和修行者的门槛。
万事开头难,在进阶过程中,一定存在着什么决定性的因素。
嬴抱月有预感,那个因素绝不可能被公开,恐怕是只能靠本人去体悟的东西。
应当是很难控制的因素,哪怕知道也很难做到。
起码不能被量化。
不然修行者真的满大街都是了。就算世家和仙官想要隐瞒,轻易能理解传播之事也很难避免泄露。
到底……
何为修行?
看着树下的颓唐少年,嬴抱月突然一把走上前拿走他手上的药典。
“你做什么?”沉浸在失败情绪中的归辰又惊又怒。
“一起来和我讨论一下,”嬴抱月盯着他的眼睛。
他们两人对修行现在都一无所知,但是,“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两个人在一起也许能找到突破口。”
“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俗语……”归辰有些无语,然而看着眼前少女坚定的目光,少年神情逐渐变化。
名为修行的大山在他头上压了那么多年,他无数次想要放弃。
因为实在是太难了。
他太难了。
他不想看到回家母亲妹妹失望的眼神,才这样每天上山,这样至少能证明他已经尽力,一切不过因为那个目标过于困难……
“好了,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然而眼前少女的话直接打断他的思绪。
面对单刀直入的提问,归辰没反应过来本能开口。
“说到……成为第十阶段神医的条件,肯定不是成为普通的医生。”
树下两只菜鸟居然就这样讨论起了成为神医的条件。
“既然不是成为普通医生,是不是要在某一方面特别突出?”嬴抱月沉吟道。
“你是说……”归辰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越发怔楞。
“以你目前的情况,学完这本书上所有的制药法,不知还要多久,”嬴抱月道。
不知为何归辰觉得眼前少女看他的眼神有些同情。
一定是他的错觉。
“但也许你可以只选取少量药方,先取得一定成就。”少女继续道。
“成就?”归辰怔怔重复,然而下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眼前少女的意思。
“你是说……”归辰猛然睁大眼睛。
“虽然说这种做法急功近利了些,但神医神医,肯定是要治病救人。”嬴抱月道。
“你不如不要挑战高难度的药方,先选取最常用的方子,先治好一些人取得成果看看。”
归辰的眼睛亮起来。
这就是先积累功德的做法。
他之前只觉得没有突破,一定是自己医术不够高明,所以一味不断加深药方的难度。
此时听到这名少女的话,他突然觉得这个方向,值得一试!
还有一句话嬴抱月没有说,那就是这位继续尝试那些复杂药方,那不是在救人是在害人了……
不过看着突然兴奋,将她手上药典夺回去哗啦啦翻看的少年,嬴抱月依旧若有所思。
她觉得这件事还是没有那么简单。
今生的她不知道如何成为修行者,然而凡事都有目的,太祖皇帝创建修行者体系,她觉得至少应该不是为了培养医生。
“你……觉得我选择什么方子比较好?”正在翻书的归辰突然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看着嬴抱月。
他本该自己选,但刚刚的对话,让他下意识就想听她的意见。
“第三百三十二方的那个金疮药应该不错。”嬴抱月想了想答道。
毕竟村里百姓,最常见的就是有个磕碰,比起汤药这个更实用也能为人所接受。
非常合适。
她果然知道。
连他一时都没想到。
“你为什么对药典如此熟悉?”归辰站起身静静看向身前的少女。
他知道她想起了一些小事,她也和他说过她知道药典这本书。
但她对这本书的熟悉度实在是太不寻常。
这本书他读了五年书页都翻烂了,但刚刚他忽然有一种错觉,就是这名少女远比他更了解这本书。
嬴抱月看着皱眉盯着她不放的少年。
她为什么熟悉这本书?
因为这本书就是她写的。
嬴抱月在心中默默地说道。
当然她不能和这少年这么说。
“算了,”然而不等她开口,归辰突然像是失去了兴趣转过身继续翻书。
仔细想想这名少女熟悉这本书跟他的修行又没什么关系,他先调配药方才是正经。
“不过多亏了北寒阁圣女写出了这本书,”翻着着药方归辰眼底升起一丝崇敬,越看越觉得写书人了不起,“才让我们这些普通人起码有了条路可走。”
正准备转身的嬴抱月停住了脚步。
“圣女?”
“是啊,圣女谢冰清,”归辰盯着药典尊敬地开口,“你明明知道药典,却连作者都不知道?”
嬴抱月转过身。
“不好意思,这本书是谁写的……”
她看向树下的少年,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你能再说一遍吗?”
第二十九章 温热
“就算是金疮药这上面的调和法太艰深了吧……”
太阳已经不再炽热,夕阳逐渐沉入地平线之中,树下某位少年却因过度思考一脑门子汗。
瞪着《药典》上需要现场调和的药方,归辰在大树下摆出一溜排的制药器具,然而关键的一味药他却无论如何都找不着。
“麻黄的根……生于树下草丛之中,叶片枝干小如蚕豆,主根为紫色,一拔就断采摘需小心……”
归辰读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话,头痛欲裂。
从草丛里寻找地面部分小如蚕豆还一拔就断的药材,这药方是在故意找人麻烦吗?
归辰瞪着大树一下被他拔断大片的杂草,束手无策。
“我觉得大抵是这个东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传来那个女子清凉闲散的声音,归辰回过头去,只见原本坐在树上欣赏夕阳的少女滑下树来,向他走来。
经过路边一棵树时,嬴抱月弯下腰,将手伸进一簇草丛。
她从草丛里捏起一个豆子模样的东西,那东西的下面却拖着一长串根系,她的手法很特别,不伤害到主根。
嬴抱月将手中植物的根系递给树下的少年。
“我觉得最后放这种草药会比较好。”
归辰半信半疑地将其放进药钵。
一刻钟后。
他瞪着做好的成品。
“完成了。”
紫色的膏药在他指尖流动,是他之前调配从未出现过的最接近书中描述的成色。
“那可真是太好了,恭喜你。”抱膝坐在他身边拨弄草丛的少女笑着开口。
要恭喜的人可不是他。
找到麻黄根的人可不是他。
他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的药材,这名少女居然一伸手就采到。
认识草药是一回事,能不能找到是另一回事。归辰难以接受,也无法相信,难道是误打误撞?
“你怎么知道麻黄根在哪?你不是失去记忆了么?”
归辰猛地转过头,看着身边少女的侧脸。
“我也不知道。”嬴抱月轻轻摸了摸着生长着绒毛的叶片,斟酌着说法笑了笑。
“我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明白。”她顿了顿开口,“我觉得我好像能听懂它们说话一样。”
它们?草吗?
如果是动物还算了,归辰第一见到有人说自己能听懂草说话的。
这比那些冒充神棍的人说话更神棍了,少年吭哧了半晌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你果然脑子有问题吧?”
比起这诡异的解释,归辰更宁愿相信她刚刚是误打误撞。
嗯,一定是误打误撞。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嬴抱月沉吟,毕竟她目前是个失忆少女,脑子里貌似还有棵树。
不能说完全没问题啊。
这人居然还不否认……这让归辰心里越发无语。
“抱歉刚刚我是开玩笑的,你忘了吧,不管怎么说今天多亏你的帮忙。”
归辰将制好的药膏装入瓷瓶之中,站起身来。
“不过不管怎么说,看来你在制药方面还是很有天赋的。”归辰看了一眼身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的少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真的不是北寒阁,不是圣女门下的人?”
“不是。”嬴抱月瞳孔一缩,微笑地抬头看向归辰,再次否认。
“真的不是?你不是失忆了吗?还那么确定?”归辰狐疑地开口。
对药典了如指掌,又对修行感兴趣的女人,除了北寒阁圣女门下,归辰实在想不到其他。
“即便我失忆了,也能肯定。”嬴抱月斩钉截铁地否认。
她对那位圣女殿下,真的是一点都不想扯上关系。
没错,圣女。
嬴抱月真是怎么都没想到,在她的师父大司命林书白被扣上一代妖女名号的八年间,山海大陆上居然还出现了一位圣女。
嬴抱月对所谓的圣女名号没有兴趣,但问题就在于这位素昧平生的圣女大人,却自称是山海大陆上妇孺皆知的《药典》作者。
这真是有意思了。
遥想当年,《药典》这本书原本的编纂者其实是某位大司命。帝国一统后某国师从太祖皇帝那里兴致勃勃揽来一个编修药方和培养初级修行者典籍的差事,结果三分钟热度,没编两行字就甩给了她某位倒霉的徒弟。
这就是《药典》诞生的前世今生。
只不过因为上辈子她和师父的身份都比较特别,担心这本医书被利用神化,公开的时候就选择了匿名。
却没想到多年后不但被人窃取,还当做了正儿八经的修行教材。
不过其实嬴抱月也不确定能否帮人入门修行,因为她当年……
“也不知这药到底能不能起效”,看着手中好不容易才做好还不是全靠他自己力量的药膏,归辰突然一拳打在树上,“我要是天生的修行者就好了!”
那么根本就不用这么费事和痛苦!
天生的修行者。
嬴抱月也正好想到这里,闻言心头一跳。
在山海大陆上,低阶修行者的诞生其实有两种途径。
一种是普通人修行,而另一种,是通过父母遗传。
没错,修行者也是可以天生的。
最近的例子就是楚姬。
然而天生的修行者诞生的条件极其苛刻,首先父母双方都至少要是等阶六以上的中高阶修行者,生的孩子也不一定就是。
其次就是天生的修行者即便天生带有等阶也以最低的等阶十居多,等阶九已十分少见,等阶八更是凤毛麟角。
等阶七及以上的天生修行者,是世所罕见。
嬴抱月手腕剧烈疼痛起来,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她的记忆每恢复一点,手腕上伤疤就会愈发疼痛。
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终于想起她为什么不记得低阶入门的修炼方法。
因为少司命林抱月,是一个天生的修行者。
而且是当年震惊整个修行界,被身为普通人的父母因天生通灵而遗弃在森林里的,天生等阶六的修行者。
……
……
“你怎么了?”原本情绪激动的归辰看着身边突然怔住的少女反而平静了下来,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嬴抱月回过神开口道。
“好,”归辰收好器具跨上药篮,两人并肩往下山之路走去。
“说起来药典上将傍晚称为逢魔之时,传说在这个时候会莫名出现很多稀有的药材。”在下山的路上,归辰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开口说道。
“是有这个说法,”嬴抱月看着满脸跃跃欲试的少年,内心无奈,这只是她当年随手写下的传说。
不过稀世药材是假,有些只在傍晚开花的美味植物是真。
嬴抱月被路边一簇火红的花束吸引了注意力,“归辰,你等下,我想摘一些这个……”
嬴抱月没回头和归辰打了声招呼往路边走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没有发现身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的少年。
归辰看着远处在崖边暮色中一棵树上发出淡淡莹光的青色莲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爷,居然是青铁莲……”
那可是药典中记载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
归辰还没说完这句话,立刻拔腿就跑,朝那朵花伸出手去!
毕竟是在离崖边还有段距离的树上又不是卡在峭壁里位置根本算不上危险。
这种花传说中可是转瞬即逝的!
“青铁莲?”站在焦芋花丛前的嬴抱月闻言猛然回头!
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青铁莲?
耳边传来极其细微的机括之声。
糟了!
在听到此名的同一时间,她迅速转身往归辰方向奔去。
朝崖边一路狂奔的少年眼中已无其他东西,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那一抹碧色之时,巨大的轰鸣声传来,他脚下的崖头居然连树带地面全部瞬间碎裂!
“归辰!”
死亡的气息铺面而来,少年的身影淹没在冲天的灰尘中。
剧烈的失重感,和必死无疑的绝望中,归辰感到自己往深渊中坠去,带着他徒劳伸起的双臂。
居然要摔死在这种地方啊。
从天堂到地狱那只是很短一瞬间。
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下一刻。
伴随着骨骼血肉的崩裂声,他下坠的身体猛然停住了。
归辰怔怔抬起头。
一滴,两滴,三滴。
有温热的液体。
滴在了他的脸庞上。
是人的血。
谁的血?
第三十章 陷阱
“逢魔之时吗……”
大司马府延寿堂黑暗深处,楚姬独自一人坐在坐席上自言自语道。
黑暗中的女人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伴随这句话,她的嘴角向左右扯动,两边脸居然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笑容,半边甜美半边阴郁,看上去分外诡异。
所有的下人都被支出屋外勒令不准靠近,楚姬就这样一人笑着继续自己和自己对话。
“活到十五岁,已经很足够了不是吗?我觉得我实在是对他很慈悲了不是吗?你觉得呢?”
“是足够娶亲的年纪了,这个岁数的孩子即便出了什么意外,那也是他自己不注意,怨不得旁人。”她脑内的那个声音拖长了调子嘶哑开口。
“还希望你记得当初是谁阻止你不要那么早下手。”
要是她放着不管,这沉不住气的臭丫头恨不得赶出家门的第二天就把正妻的那对儿女弄死。
真是个十足的蠢货。
“我当然记得,”楚姬当然不知道她身体内那人正在腹诽,只是想起七年来在她眼下让她如鲠在喉的那对母子就要归西,感到畅快的同时却也有些疑惑。
“话说你为什么突然答应让我下手了?”楚姬讥讽一笑,“我还以为你准备等到那小崽子连孙子都生下来呢。”
“有你在,整个前秦的女子恐怕都不敢靠近那小子一步,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人冷笑,“你装什么装。”
“哼,我可是为了保护我们前秦的姑娘不被废物荼毒,”楚姬捂嘴而笑。
然而下一刻她眼角一跳,言语中淬满毒汁,“可现在不一样了,那个古怪的小丫头……”
想到那个突然出现在归辰身边的女子,楚姬连半边甜美的笑都无法维持,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开口。
“你突然允许我下手,是不是和那个小丫头有关系?”
脑海内的声音沉默了许久。
楚姬心底感觉愈发怪异。
她知道这人对男女关系素不在意,用那人的话说“要生孙子可不是一天两天的身边有女人算什么。有了我也能让其生不下来。”
凡俗之事不入其眼,这老东西和她担心的向来不是一桩事,到底……
“没错。”就在楚姬不解之时,那个苍老的女声却突然回应。
“当然我不是担心那丫头和你那丈夫嫡子发生些什么,”那人不屑地开口。
“那你……”
“那丫头是个突然出现的变数,难保不会对我们最后的计划产生影响。”
“什么?”楚姬难以置信,“你居然觉得她会影响你的计划?”
归辰充其量只是她们计划的一环。
她一直只是觉得那丫头会对归辰产生影响,这人却以为那样个修行者都不是的普通小丫头会影响到她们整个计划?
“那直接杀了那小丫头不就完了?”楚姬眼中闪过一丝狠意,满不在乎地开口。
没有父母身世不明的小丫头,碾死她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没那么简单,”那人缓慢开口,“既然是异数,就不要去碰,我们这边加速我们的计划即可。”
“当然,如果她在计划中遇上意外,那就是天命所归,也怨不得别人。”苍老的声音幽幽开口。
“那丫头怎么就直接碰不得了?”楚姬简直恶心坏了。
那人再次沉默。
如果此时在楚姬体内的不是自己,哪怕是个被凡人捧上云端的地阶绝世高手,也都会嫌麻烦直接去杀了那个小女孩吧。
但她不会,她的同伴都烟消云散唯有她还能活下来的缘由,那就是她对于危险的直觉。
迄今为止这个直觉救了她无数次。
“漩涡。”脑内那人突然幽幽开口。
“漩涡?那是什么?”楚姬嫌弃地问道。
“她身上的气息就像一个漩涡。”
“你听说过月晕吗?”那人缓缓道,“那个小丫头目前就是这个状态。”
嘶哑苍老的声音低沉的像是从地底爬出来。
“她在隐藏她自己。”
然而隐藏在水面下的东西是什么,却连自己都看不到。
“那……她对今晚的那个陷阱,会不会产生影响?”楚姬狂妄自大的眼中流露一丝异色,“探子说她也和那小崽子一起上山了!”
“不会,”那人笃定地开口,“机括阵一旦发动到地面碎裂只要一瞬间,如果他们两人在一起,只能一起滚下山崖,如果不在一起……”
苍老的声音一声冷笑。
“这世上如果有手握烙铁还能捏着不放的人在,那老身还真想见见。”
……
……
湿润的血珠划过他的下巴,落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没有死。
悬挂在半空中的归辰僵硬地抬起头,灰尘散去,露出悬崖边那个纤细的人影。
眼前的这一幕,他终生都无法忘记。
少年睁大大眼睛,看着眼前这近乎不可能的一幕。
他全身腾空,脚底下是万丈深渊,唯有一只手的手腕被人紧紧抓住。
那个身影一只手紧紧扣在破碎悬崖的锋利边缘上,另一只手在最关键的时候伸出一把拉住了他。
鲜血从少女的指缝汩汩渗出,从凸出碎石边缘砸下,落到他仰起的面庞。
在那刀光火石的一瞬间,是那个少女不知从哪里冲出。
拉住了他。
“明月!”
耳边再次传来山石滚动的声音,归辰心脏剧跳,失声喊出那名少女的名字。
“你……”
少女的血打湿他的鬓角也模糊了他的眼睛,让归辰平生第一次感到恨不得去死的绝望。
他都想不到这名少女是怎么样做到在那么快的一瞬间拉住他,然而看着半空中不断坠落的血珠,归辰心底在最初的震撼之后变得更加恐惧。
死亡的阴影依旧在拽着他的脚。
不,甚至把她也给卷了进来。
一名年幼的少女想要拉住成年男子整个身体几乎是不可能的。
原来在下坠的一瞬间他听到的,就是这名少女手臂血肉撕扯的声音。
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腾空,周围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再这样僵持下去,他的体重只会把嬴抱月也拉下去!
“明月,你……”归辰再次咬牙叫道,“你拉不住的!”
“还好你家伙食平时不怎么样……”嬴抱月右手死死抓住悬崖壁,对归辰露出一个微笑,“如果你没死的话,就赶紧给我想法子上来。”
肩膀手臂简直要被扯下去一般剧痛,即便归辰比同龄人要瘦,以她现在的这个身体也决计撑不了多久,更何况……
刚刚的那一瞬间,她的左手比右手速度更快。
拉住归辰手腕的,是她的左手。
“放手吧。”就在这个时候,崖下却突然传来归辰低沉的声音。
“这样下去我们两个人都得死,”少年颓唐地开口。
可以的话他也不想放弃生命,然而现在就是个死局。
他已必死无疑。
她不放手,也不过多死一人罢了。更何况,作为一名世家男丁,在他被父亲放弃的时候,他的未来就已经荡然无存。
子承父业,他的父亲却不要他,连采药都会遇上山崖崩塌,他这一生真是糟糕透顶,最终孤零零埋骨深山也许就是终结。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归辰自嘲一笑,目光如一滩死水。
“命运你个大头鬼!”却没想到头顶上少女一声清喝。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归辰浑身一个激灵。
“连陷阱还是意外都分不清楚,谈个毛线命运!”
她这是……生气了?
归辰怔怔抬头,看着头顶上目光第一次如此冷淡的少女,她的话如同冰锥子一般钻入他的心。
“陷阱?”
少女声音清冷,归辰却宛如被当头一棒。
这一切是……
“明白了就赶紧给我想法子上来!”少女的斥责声听在他的耳中此时却如此亲切,这是代表活着的声音。
“好……”归辰脑袋迅速回转,拼命在四周找有没有凸起的地方。
这时,一条白色的布条忽然飘至他的眼前。
归辰抬起另一只手,下意识抓住了这条布条。
“好烫……”
明明只是一条布,却仿佛有着下一刻就要烧起来的热度!
就在归辰条件反射想把布条甩出去时,熟悉的花纹却击中了他的眼帘。
这是好像是她一直系在手腕上的那个布条。
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静静捏着归辰手腕的嬴抱月的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归辰的手腕一个松脱下一刻又被紧紧捏住!
“你怎么了!”归辰大惊失色看向头顶上的少女。
下一刻他看着头顶上的画面,瞳孔一缩。
白色的布条飘下,露出遮盖的红色伤疤。
如火般鲜红,又如血一般诡异。
这是归辰第一次见到那名女子的左手手腕。
他还不知道这道伤疤将成为他之后挥之不去的噩梦。
下一刻,嬴抱月手腕上那道红色疤痕下的筋骨忽然颤抖扭曲起来,连带着手指也开始颤抖,仿佛有一股剧烈的力量,妄图控制她的手!
猛烈的杀气和死亡气息再次如影随形,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归辰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只手。
想要杀了他。
第三十一章 拯救
诅咒,发动了。
归辰以前从来不知道真正诅咒到底是什么样子。
但在命悬一线,看到那道伤疤之时,他却本能地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世上最原始的诅咒,就是杀人的恶意。
而这名少女,此时正身负这样的恶意。
“红玉级的诅咒!原来你马上就要死了!”楚姬疯狂的笑声在他的耳边响起,归辰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他当时以为这只是那个女人的疯话,但此时看着这名少女的手腕,归辰额角汗如雨下。
这一切,难道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
那么这只手想要杀了他再自然不过,无论这名少女本意是不是如此都毫无用处。
杀戮和破坏是诅咒的本能,归辰在书上看到过,这种本能的强大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克服的。
哪怕只是稍稍违背,都能痛死。
更何况如果真的是传说中的玉级诅咒,这名少女刚才能用这只手拉住他就已经是个奇迹。
归辰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书上的文字居然会以这样一种形式在他的眼前变为现实。
想起刚刚这名少女手一瞬间的松脱又拉紧,归辰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明月……”
刚刚的一切都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名少女的手依然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当归辰抬起头,眼睛却忽然一痛。
她的脸颊,已经全白了。
少女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但脸色却白如尚未染墨的宣纸,一滴一滴的冷汗从她的额角流下。
打在他的脸上。
但嬴抱月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如果不是配合着她手腕上扭动的血肉,甚至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以那副身体……到底承受了多大的恶意?
她独自一人,在和什么对抗?
然而这世上人的力量永远是渺小的,少女的冷汗从归辰的脸颊滑落,下一刻她手腕上的血肉疤痕扭动的更为剧烈,即便旁观者都心惊肉跳!
归辰的耳边甚至响起如烙铁般嘶嘶的响声!
“明月!”归辰失声叫道。
他是个普通人他不懂,但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这名少女在和多么可怕的东西搏斗,而这场无声的厮杀已经进行到了多么残酷的部分。
“够了!明月!你放……”
归辰终于受不了大吼出声,然而下一刻。
……
……
嘀嗒。
嘀嗒。
少年激烈的话语声顿在了口边,只留下无声的悲鸣。
有咸涩的液体落到他的嘴角。
归辰仰头呆呆地看着一连串坠落下的鲜血。
却不是从那名少女的指缝流出,而是从她的手臂上,从大臂流到小臂,淌过那红色的伤疤,淌过他的手腕,流到他的脸上。
归辰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他终身生难以忘记的一幕。
鲜血从他给她买的衣裙里渗出,从她的上臂争先恐后渗出。
就在她左手的诅咒拼命想要把他甩下去的时候,这名少女居然狠狠一口咬在了自己的上臂上!
“你在做什么!”
归辰拼命取回意识对嬴抱月大吼。
“快放手!”
“我不会放手。”
然而上方的少女却毫不动摇地开口。
“我只是确认一下这还是不是我的手。”
她冷冷凝视着自己的手腕。
“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战争,与你无关。”
与他无关?
归辰从来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会这样说话。
对他,也对自己的手如此说话。
那名少女就这样凝视着自己扭动的手腕上的伤痕,声音平静却蕴藏着可怕的意志。
“这是我的手,区区诅咒别妄想控制我,或者你想被掰断或者砍断?”
她的声音很轻,但威胁的意味浓厚。
“呐?如果你是我的手,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少女的声音平静,像是说着什么再自然无比的话题,“直到断裂为止,我都不会放手。”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话。
然而归辰莫名觉得,就算这时有其他人在也会如此本能地觉得。
这名少女,是说真的。
她不是在威胁诅咒,而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她是真的能做到。
她的意志是真的如此强大。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松开他的手。
宁愿将所以恶意收回自身也不愿伤害到他。
强大到连诅咒在她面前都受到了一瞬间的压制。
那么他,哪里还有资格放弃?
归辰抬起头,少女手臂上的血还在流。
她的血一滴滴烤干他的泪驱逐他的绝望,让他浑身的,属于少年的血都要燃烧起来。
人的血,原来可以这么滚烫的吗?
……
……
“我抓住了!”归辰抬起血肉模糊的五指,死死抠住原本光滑的石壁。
断壁上无数道抓出的长长血痕在暮色里变得黝黑,终于生生抠出了一个借力点,归辰喘着粗气,在抓住一丝生机的时候又心如刀绞。
这是靠她一次次荡他过去才拼命抓出的地方,他过于孤注一掷甚至不知时间多久。
他……耽误了多久?她怎么样了?
“很好,”上方少女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却丝毫不能抚慰归辰的心,虽然勉强抓住一个地方,但他落脚无处,而少女的体力也正在衰微不如说归辰觉得她一直都在极限上压榨。
他真的能上去吗?
“你冷静点听我说,我们的机会只有一次。”在此等绝境,上方少女依然没有放弃没有动摇。
“机会?”
“调整呼吸,归辰,听我的口令,一,二,三,四。”
归辰照办,但在这种情况下人怎么可能平静下来?甚至心平气和地呼吸?
“我……”少年上去接不上下气,呼吸,原来是这么难的一件事吗?
“这点事都做不到,就别再提想要成为修行者!”少女的斥责冷冷丢下,却让归辰睁大了眼睛。
那双清澈的眼睛就这样看着他,仿佛就看到他的心底。
“否则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
归辰从小到大被人骂过无数次痴心妄想,但却没有哪一次比这一次更击中他的痛点。
痴心也好,妄想也罢,唯独不想被她这么说。
不想在她面前逃避。
会被看出来的。
哈,哈。
少年大口呼吸起来,拼命的,拼尽全力地调整,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耳边没有了其他声音。
只有她的声音。
她的呼吸声。
同调。
成功。
嬴抱月静静注视着悬崖下少年,将最后榨干的力气灌注到那一瞬间。
“用力往上,爬!”
最后一息。
当他的气息和她的气息重合的瞬间,她的声音如炸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归辰猛然睁开双眼,指甲破碎猛地往上一窜!
而他的手腕在同一时间被人往上狠狠一提!
那个纤细弱小的躯体,到底蕴含着多少能量?
这是归辰在那一瞬间的空白中唯一想的事。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如行云流水又如晴天霹雳一般的体验,力量和气息迸发贯穿的他的全身,而他所在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天翻地覆。
上来了。
在那一瞬间景色流转,归辰怔怔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个少女苍白的脸色。
啪的一声,他将她扑到了草地上。
地上。
地面上。
归辰猛然翻身,在破碎的草地上躺成一个大字,注视着头顶上的天空,胸膛起伏,如同在做梦一般。
归辰怔怔将双手举到眼前,唯有血肉模糊的手掌和手腕上的掐痕,告诉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还活着。
他居然真的上来了。
“恭喜,不是能做到的么。”耳畔传来那个少女轻轻的笑声。
她躺在他的身边,双手伸开,脸颊上沾着缕缕被汗水浸透的黑发。
他们无力地瘫在地上的手靠的很近,嬴抱月微微侧过脸,伸出手指从归辰手心里抽出一直紧握的布条,缓慢地绑回另一只手腕。
她……
“你……”
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把俯身按住了躺在地上的少女的肩膀。
被少年坚实的手臂压在草地上的少女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慌。
归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瞬而不瞬地凝视着,嘶哑着嗓子开口。
“为什么?”
嬴抱月同样静静凝视着他,笑了笑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为了救我做到这种地步?”
这和他当初救她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救她是举手之劳。
而她刚刚根本就是……
“嗯……”少女的声音传来,只见他手臂间的少女沉吟了一下轻声笑着开口。
“因为你给我买了衣服?”
“什……”
这一瞬间归辰很难形容他的心情。
这是他十五年的人生都没有的体验。
他知道这人是在睁眼说瞎话。
但这却是只有这个女人才能说出来的瞎话。
“一件衣服而已,我什么时候都能给你买。”少年的声音冷淡,却说到一半说不下去。
一滴水珠落在了嬴抱月的脸颊上。
嬴抱月眨了眨眼睛。
“归辰,你在哭吗?”
“啰嗦!不过是汗而已!”少年再次一骨碌翻身到一边,两人就这样瘫在草地上很久。
直到月出西山,星辰浮现。
月亮照到两人脸上之时,一直一言不发的归辰深吸一口气爬起来,随后默默看着躺在地上的少女两眼,下一刻,他在她身边蹲下。
“我背你回去。”
“不用……”嬴抱月坐起身,“还不到……”
“你再啰嗦我走了。”少年不耐烦地大吼一声,抓住她的一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太阳都下山了,又不是第一次,别浪费我回家吃饭的时间!”
看着即将炸毛的少年,嬴抱月无奈地笑了笑,搭上了另一只手。
第三十二章 甜美
“这药膏的效果不错吧?”
背上的少女如此笑着问道。
归辰背着嬴抱月走在下山的路上,一边努力忽略因为身上疼痛减缓其他感官变得敏锐带来的古怪感觉,一边呼出一口气。
“嗯。”
归辰没想到他第一次制作成功的药膏,初次居然就是用在自己身上。不过也幸亏这名少女的提醒,涂过金疮药的手指疼痛居然真的减缓了。
感受着指尖清凉的触感,归辰有些感慨,“没想到居然真的有效。”
要知道他之前就算按照药典的配方,但做出来的东西总是差强人意……
这绝对是他做的药最成功的一次了。
只不过是在他背上那人的帮助下……
“你手掌之外的伤口真的不用涂吗?”背上的少女非常安静,老老实实地趴在他的背上,连呼吸都没有丝毫紊乱,但归辰一边放稳脚步,希望尽量不颠到她。
毕竟他现在已经对这名少女多少有了点了解。
她清楚地了解他的伤,他却不了解她到底伤的有多重。
不知道她有多疼。
她的上臂还有手腕……归辰微微低头看向正环在他脖子下方的那个少女的手腕,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从布条缝隙中隐约透出的那道红色伤疤,颜色似乎变得更深了。
到底是……
归辰微微把下巴往嬴抱月左手的手腕凑去,瞳孔逐渐收缩,还没完全靠近就感觉到了一股热度,这……
“归辰。”
少女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归辰浑身一个激灵。
“别碰。”嬴抱月无奈地笑了笑,“不能碰。”
总觉得她这语气像是在哄孩子……
不过这个疤痕的确不是他目前能理解的,归辰收回下巴眉头拧起,“那你上臂上的伤口……”
“现在涂上臂会染到衣服上的,”嬴抱月笑了笑道,“等回去我把外衣脱掉再涂,毕竟……”
毕竟她不能在这里把外衣脱掉吧?
归辰听到她的言下之意越发感觉不好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好吧,那我们快点回……”
“咕。”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不合时宜地在夏夜里响起,奔跑在树林里的少年浑身有一瞬的僵硬。
嬴抱月在归辰的背上笑起来,“你肚子饿了?”
如果不是因为背着她,归辰现在真的很想去撞树。
不过饿是正常的,他们下午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苦卓绝的奋斗,中午那一碗粥能抵得上什么用,赶紧回家吃晚饭才是正经……
等等。
归辰突然想起了什么头皮一炸,猛然停下了脚步。
“糟了。”
“怎么了?”
嬴抱月看着忽然像是天塌下来般震惊的少年。
“我忘记打野味了。”归辰回过头来,神情复杂地看向背上的少女,“家里没米了。”
上山前他明明和母亲说他会打野味回来做晚饭。
结果现在天都黑了,之前发生的事太多,他却忘了这件事。
夏夜蝉鸣喧嚣,死里逃生的少年少女却在树林里面面相觑。
生活还真是现实啊。
“啊……”归辰深吸了一口气,头越发要大,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不光他自己,全家人都要饿肚子。
某种意义上他是真的全家人的希望。
可不说他现在的体力还能不能打猎,夜晚的山林十分危险,别说野味反而多有猛兽出没……
“归辰,放我下来。”背上的少女突然松开他的脖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你别逞……”虽然忧心晚餐,但归辰完全没打算放下嬴抱月,背上那人的伤势更让人在意。
“或者你往左前方跨三步。”嬴抱月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下一刻归辰的身体还没经过思考就像是本能一般居然就跨了出去。
……
归辰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脚。
应该是之前吊在悬崖上听这名女子指令留下的身体后遗症,嗯,一定是这样的。
不等归辰深觉可耻,他的耳边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归辰抬起头来,眼帘却猛然被一片火红涨满。
“这是……”
他此时正站在一大簇火红的植物之前,而这红色的花朵不知为何看着有些眼熟。
“没想到这里也有,”嬴抱月趴在归辰的背上朝花丛伸出手来,“之前那片山崖前也有好多呢。”
是了,归辰想起来了,他坠崖前她似乎就站在这样一大簇花丛前。
“这是什么……”
然而归辰刚刚开口想问,嘴里却突然被塞进一个冰凉的叶茎。
“唔!”
耳边传来少女清凉的笑声,“吸一口。”
归辰本能地一吸,甘甜的蜜汁从花朵下方流出,沁人心脾,连眉目都仿佛清凉了起来。
“甜吗?”嬴抱月笑着问道。
含着花苞的少年上下点头。
“这是蕉芋花,可以吃的,”嬴抱月伸手啪嗒一声又折下一朵塞进自己的嘴里,饮完汁水后开口,“不过不是吃花瓣,是吸花苞下面的水。”
少女的指尖拈着红色的花朵,又塞了一朵进了他的嘴里,“你自己试试看。”
归辰睁大了眼睛。
花汁异常清甜,像是能钻进人的心坎里。
他上山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这东西居然这么好吃。
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你右脚边三寸外,有三片叶子的那棵草看见了吗?”嬴抱月用指尖指了指,“拔拔看。记得用巧劲。”
归辰背着她蹲下身,伸手一拔……叶子断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
“侧身一下。”嬴抱月开口。
归辰抿紧嘴唇照办,只见身上的女子从他腿边探出手去,抓住旁边另一颗同样模样的草。
哗啦一声,拔出一个晶莹剔透的萝卜。
“这是野萝卜,也挺甜的。”
在现代也叫水晶萝卜,凉拌炖汤都很好吃。特别是凉拌的时候加辣椒油,刨成丝拌出来柔韧香辣又清爽的味道简直一绝。
嬴抱月在心底说道。
归辰注视着少女手上的萝卜三秒,沉默不语地接过丢进了药篮。
他的自信心再次受挫。
他突然觉得当初他就算没把这名少女从山里捡回去,她也绝对不会饿死。
他当初的预感果然是正确的。
不说别的,这名少女对于各种植物熟悉度就高得让人觉得可怕,仿佛不是记忆而是刻在身体里的本能。
归辰站起身,默默摘下一朵蕉芋花塞进嘴里。
拔不了萝卜的他好在还能吃花。
嬴抱月笑了笑,看着有些自闭的少年,“看来你挺喜欢,这朵甜……”
然而没等她说完,她的耳边恍惚间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稚嫩的男声。
“姐姐,是甜的!”
这个声音转瞬即逝,只留眼前清冷的月光。
嬴抱月怔住了,忽然攥紧了胸口的衣服。
刚刚那是什么?
她的……记忆?
第三十三章 惊讶
“这都是……大哥你打的吗?”
夜色笼罩下的归家小院,归离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背着嬴抱月站在门口身上却还披挂着六只野鸡的归辰。
“呃……这个……”
归辰把身上的人往上背了背,站在门槛外与自家妹妹相顾无言。
“说实话,哥,”归离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我没想到你真能打到野味。”
她回头看着院子墙角的一小堆芋头叶子,“早知道我下午就不去捡这些东西了。”
妹妹啊……
你实在是有够信任我……
虽然被自家妹妹看轻,然而归辰看着墙角被农户抛弃又被自己本该是世家千金的妹妹捡回来的芋头叶,心底五味杂陈。
“哥你不用自责,”虽然平时对兄长没什么好脸色,但起码这个时候归离不会和他作对,“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且这次不是打了这么多野味回来了么。”
“不……”看着归离欣慰的眼神,归辰嘴里越发苦涩,“这不是我打的。”
“不是?”归辰愕然开口,眉梢挑起,随后难以置信地将目光移到他背上的少女身上,“不会是……她吧?”
“这倒也不是……”归辰眉头拧起,他该怎么说呢?
少年微微侧头,看着静静趴在自己背上仿佛这场对话与他无关的少女,心底哀鸣。
不知为何,在蕉芋花前那个少女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之后,她好像就一直在想着什么。
她在……想些什么?
她怎么了?
不过总而言之她不开口,也只有他来解释了,可是……
他如果说出真相也得有人信啊?
“这些山鸡是……”归辰眉毛揪成一团,“有人送的。”
“送的?”归离一愣,随即像是看傻子一般看着自己兄长。
“哥,你在逗我吗?还是没睡醒?”
不说这个村子,这方圆百里只要在司马府势力范围内的人,别说送东西了,哪个不是对他们避而不及?
“不是送给我,”归辰叹了口气侧了侧头,“是送给她。”
“她?”归离更震惊了,“认识她的人?”
“我也不知道,”归辰牙都疼了,“不是人。”
啥?
归离的眼睛瞪圆了。
……
……
距离现在大概一个时辰前。
“有这么多萝卜应该够吃了,”归辰背着嬴抱月,看着塞得满满的药篮,虽然只有萝卜还是觉得很对不起家人,但他也知道还想要野味是痴心妄想。
“野味是不可能了,”他转头看着背上的少女道,“我们早点回去吧,万一遇上猛兽……”
然而,他没有说完的话僵在嗓子里。
因为透过少女纤弱的肩膀,不远处的林子里突然亮起一双绿莹莹的眼睛!
“豹……”
他的喘气和要透出口的惊叫下一刻却也堵在了嗓子里,因为就在他心脏剧跳之时,两根冰凉的手指却突然按在了他的唇上。
“没事的。”
嬴抱月突然看着他轻声开口。
“它没有杀气。”
没事?这女人是不是永远都不知道害怕?
“别动,也别说话。”
趴在他背上的少女没有回头,却像是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归辰僵硬地回过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归辰才听到天边传来嬴抱月的声音。
“它走了。”
走了?
归辰汗湿脊背,战战兢兢地回过头,那双碧眼已经消失。就在他感叹他们真是命大之时,却只听那名少女感叹着开口,“谢谢,也太多了一点。”
太多了?
什么太多了?
归辰转过身,定睛往那双碧眼曾在的位置看去,却发现地面上乌泱泱多了一堆东西。
月光打下,他才看清那居然是一堆山鸡。
天上下山鸡雨了吗?
月光下归辰瞪着这诡异的情景说不出话来。
“它吃不完送给我们的,”而身上的少女却拍着他的肩膀如此说道。
“我们也留十个萝卜给它吧。”
地面上的山鸡堆变成了十个亮晶晶的萝卜,归辰背着山鸡和少女走在下山的路上,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
……
“就是这样。”归辰看着自己的妹妹解释道。
“哥,你昨晚没睡醒吧?”归离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好吧,他就知道会这样。
归辰深吸了一口气,不想说话了,沉默地跨进家门,而就在这时,归离身后传来穆氏惊慌的喊声。
“辰儿,月姑娘,你们回来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穆氏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看着眼前又伤又脏的少年少女愕然开口。
果然只有亲娘能看见自己儿子受伤。
“遇到了点意外,”归辰自然不可能将陷阱一事说出去,“我没什么,只不过明月她……”
“拔萝卜的时候摔了一跤。”背上的少女终于抬起头,如此说道。
归辰脚底一滑。
她还能编的再假一点吗?
“真的吗?”穆氏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和他背上的少女。
“嗯,”嬴抱月轻轻敲了敲归辰的肩膀,“所以没什么大碍,归辰谢谢你,放我下来吧。”
在归离不善的目光里,归辰有些犹豫地对嬴抱月开口,“你的手……”
她的手已经从他的肩膀上拿开了……
如果他再不放手,归辰有预感下一步她就会推开他的手。
归辰转过身,在嬴抱月自己下来的前一秒,赶紧将背上的少女放到了台阶上。
“谢谢。”嬴抱月坐在台阶笑了笑,归辰不自在地别开头,却触到身边母亲的目光,少年迅速将身上的山鸡解下和萝卜一起抱着往厨房走去。
“好了,我快饿死了,赶紧做饭吧。”
穆氏回过神来,也往厨房走去,“我来我来,你快去隔壁借菜刀。”
然而下一刻,她的裙摆却被人拉住。
“我来帮你吧,夫人,”
穆氏回过头,却发现身后的少女已然从台阶上站起。
“你能干什么?”归离走过来皱眉看着嬴抱月,“别来添乱。”
……
……
“看来……她大概不是来添乱的。”
一刻钟后,厨房的角落,空手站在一边的归氏兄妹默默看着眼前的情景,归辰开口道,“你又误会她了。”
“别说我,搞得刚刚看她进厨房差点摔了碗的人不是你一样。”归离僵硬开口。
他是因为别的原因被吓到好么,归辰紧紧盯着不远处少女的手腕心道。
只不过,眼前的这个情景,他也的确没有料到。
还是……
有点吓人。
第三十四章 家人
“这人……用刀的手法也太吓人了。”
归家小院的厨房。
归离直直看着前方在自家灶台上亮起的唰唰刀光开口。
“不,不,不过是菜刀而已,也许她以前不过是常拿菜刀而已。”归辰面无表情地辩解道,“有一种东西叫做身体记忆”。
“即便如此这女人的适应速度也太快了,”归离皱着眉头,盯着前方和自己目前并肩站在灶台前的少女道。
归离侧目看了眼目不转睛注视着那个少女背影的兄长,面无表情地开口。
“不过,看来至少有一点大哥你可以安心了。”
归辰一愣,看向自己意有所指的妹妹,“什么可以安心?”
“总之这至少能证明她不是什么大家小姐。”
归离瞥了一眼案板上嬴抱月切出来的大小均匀的萝卜,和一边自家母亲坑坑洼洼的杰作。
“毕竟真正大家小姐哪有会做饭的。小女孩撇了撇嘴,心有余悸地开口,“想当年娘做出来的第一顿饭,那味道可让我终生难忘。”
归辰倒吸一口凉气,赞同地点头。
但随后抿紧嘴唇。
因为这不能怪他们的母亲。
谁能想到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穆家小姐,有朝一日要拿起菜刀,靠自己的一双手才能养活自己和儿女?
“不过为什么我要对这个感到安心?”归辰皱眉看着自己妹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嗯?你不会对将来的事什么都没想过吧?”归离看向自己一脸疑惑的兄长,忍不住扶额。
小女孩在心底为自家兄长的未来叹了口气,“如果她的身份真的太高的话,你可就麻烦了。”
“麻烦?”归辰愣愣道,“你是说明月的家人如果来找她,会找我麻烦?”
这当然也是个可能的麻烦,但她指的不是这个。
“大哥,你在某些方面,还是一如既往的迟钝……”归离觉得自家兄长可能没救了。
“她不可能就这样一直不明不白地待在我们家吧?”归离开口下了一剂猛药,“你准备什么时候送她走?”
归辰怔住了,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她之前上山因为……我的一些事又受了些伤,至少让她把伤养好再考虑这些吧。”
“不然有违仁义。”说完归辰迅速补充道。
大哥,这才几天,你意识到你的态度就已经发生变化了吗?
归离闭了闭眼睛,“如果大哥你想让她长久地待在这里,那么她真实身份的地位不能和你差太多。”
这是她身为妹妹比较隐晦的说法了。
妙龄女子没名没分待在家中,早晚会流言四起。
其实归离是想说,如果自家兄长如果真的想和这位女子有个什么结果,当然身份差距越小越安全。
毕竟那桩事,千百年来都要求门当户对。
“身份……”归辰看着自家妹妹严肃的神情,逐渐意识到了出她话中的意思。
“我可不是想和她……”少年瞪大眼睛,“归离你这丫头想什么呢?”
“好,好,我不想,”归离敷衍地摆了摆手,“不过哥,不要怪我没事先警告你,这个女人的身世恐怕不简单。”
从兄长捡回来个人那天开始,归离就一直在观察这个女子,但各种几乎相悖的特性杂糅在她身上,让归离都搞不清楚。
她从小冷观世间,但都没见过这么特殊的女子。
现在看来自家兄长这状态愈发难拦住,归离只得开始琢磨别的东西。
不过身份上,最糟糕不过是这名女子是个一等公卿家的女儿,毕竟整个前秦身份最高也就到这了,如果没有自家那些糟心事,自己这个兄长勉强也是配的上的。
然而……
看着归辰身上的伤痕,归离又叹了口气。
可他们现在的身份真是庶民不如。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归辰看了眼归离道,“今晚有鸡汤喝还不高兴?”
“明月的身世总会知道的,”归辰远比自家妹妹坦然,“而且你不是觉得她不是大家小姐吗?”
哪有这么奇怪的大家小姐……
归离腹诽,耳边突然传来菜刀的咔嚓声,小女孩浑身一抖。
看着案板上被干净利落解体的鸡块,归离再看着嬴抱月解体野鸡的顺畅手法,不知为何突然毛骨悚然。
“哥,答应我,你千万别去给她找刀。”
想起这女子之前想要刀剑的言论,归离心里的感觉越发不好了。
“我是那么鬼迷心窍的人吗?”归辰同样看得眼都直了,但迅速不服气地反驳。
“你以前不是,现在说不准。”
归辰沉默了。
但他忽然摸了摸他的脸颊。
哪里,曾经流淌过她的血。
那滚烫的感觉仿佛还残留在他的嘴边。
树林里那女子清凉的笑声在他的耳边浮起,“如果有兵刃的话我还能爬得更快。”
兵刃吗?
……
……
“好久没吃这么饱了。”饭厅里飘荡着萝卜鸡汤美妙的香气,归氏兄妹坐在椅子上看着空空如也的碗底感叹。
穆氏在桌子对面,看着瘫坐在椅子上吃饱肚子不想动弹的兄妹,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多亏了明月姑娘,才能做出这样好的鸡汤。”穆氏看着坐在归辰身边的少女,眼神突然有些恍惚。
都是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穿着自己儿子买来新衣的少女轻而易举融入了其中,如果不是她身上的气质十分特别,简直……
“这样一看,感觉我家像是有三个孩子一样。”穆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着说道。
“娘,你说什么呢?”摸着小肚子的归离抬起头来,不赞同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你不知道,其实娘我一直都还想再要一个女儿呢,”穆氏今晚看上去是真的十分开心,脸上的笑容是归离从未见过的,简直如同少女一般。
本来她的年纪也不过才三十出头。
“是吗,”嬴抱月抬起头来,看着原本一直有些愁苦此时却露出愉快笑容的年轻妇人,也笑起来,看了眼身边要炸毛的归离,“从年纪上我可以算是归离的姐姐。”
她看着浑身刺竖起来的小女孩笑起来,“要不要叫一声看看?”
“啥?叫你姐姐?”归离简直要出离愤怒了,瞪大眼睛,“我死都不会叫的!”
让她叫这个女人姐姐?开什么玩笑?
她宁肯去死也不愿意!
归辰在一边表情微妙,看着差点想把手中饭碗砸过去的妹妹,他连忙站起身打圆场,“好了,好了,今晚吃的比较多,我们出去消食纳凉吧。”
说起夏夜,村子里吃完晚饭就会有许多村民拿着蒲扇出门闲聊纳凉,不过归家小院里的母子很少参与。
因为他们很少有足够的晚饭可以消食。
但今晚不一样。
满天繁星的夏夜。
穆氏以要收拾家里为由留在家中,三人出门的归辰归离还有嬴抱月走在村里大路上,看着身边兄妹脸上新奇的神情,嬴抱月的心情也明朗起来。
然而就在三人走到村头之时,耳边突然传来小孩子刺耳的尖叫声。
“啊!许文宁那小贱种打死人了!”
“王大嫂子家儿子快被打死了!快去叫人啊!”
尖叫怒骂声划破宁静的夏夜。
出事了。
第三十五章 出手
“发生什么了?”
归辰皱眉看着身边其他村民闻声纷纷往那扎堆的地方,归离在一边嫌恶地撇了撇嘴,“在水井那里。”
骚乱发生在村头的水井边,因为建有凉亭这里的人永远是最多的,常有许多小孩在这里嬉笑打闹,归氏兄妹平常对那里素来敬而远之。
他们本就没打算靠近那里,此刻看着乌泱泱围上去的村民,归离眼中恶感更深。
“走吧,”归离拽了拽归辰的袖子,“都那么多人去了,有事也有人解决。”
归辰看着密集的人群,犹豫了一下,心知自己妹妹说的是对的。
“明月,我们走另外一条路吧,明月?”
看着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少女,归辰一愣,归离则头皮一炸。
“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去看热闹?我们可是……”
他们可没有管闲事的立场!
然而归离的话说到一半被那个少女冷静的声音打断。
“许文宁,”嬴抱月侧头看向归辰,“是上次那个孩子。”
“谁?”归辰一头雾水,他在村子住了七年都不记得这个名字,这丫头才来几天就认得人了?
“上次在路边的那个小女孩,”嬴抱月解释道,“我听其他孩子有叫过这个名字。”
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不过是路边小孩随口的叫喊,谁会去在意,她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归辰一怔努力回想,身前的少女却已迈步向人群走去。
“喂!”归离在一旁气得跺脚,归辰叹了口气,只好跟着一起往人群走去,却不曾想嬴抱月越走越快,径直向人群深处奔了进去。
就在这个时候,更为激烈的哭闹声已然在水井边炸响!
“我的宝贝儿子啊!你这小贱种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恶毒,老娘打死你!”
归辰努力分开人群,透过人群缝隙只见水井边原本挤满了人,此时却因为中间一位中年妇女极为蛮横的气场形成了一个空圈。
水井边的确有两个孩子,一个小男孩额头流血瘫在地上,而一个同样满脸血的小女儿被那个膀大腰圆的妇人一把揪住了头发,那妇人高举蒲扇般的手掌,劈头盖脸朝那小女孩脸上扇去!
周围的其他小孩都在尖叫,然而那小女孩嘴角流血如注,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有一双眼仇恨地盯着那个妇女。
被那眼神瞪着的妇人更加冒火,破口大骂,“看什么看你个小贱种,你娘是个贱人,死了还留你这种灾星,今天老娘替天行道,好好收拾你!”
那妇人的凶狠实在让旁边看热闹的村姑村汉都发了慌,“王家嫂子,这小贱种的爹马上来了,想必会好好收拾她,咱还是先看看宝柱的情况……”
谈到这女孩的爹,其他大人孩子脸上却没有丝毫惧意,那小女孩也没有丝毫求救的意思,眼里反而闪过一丝绝望。
“她那爹除了会拿鞭子抽她还会干什么,”那妇人不屑道,“今日这事鞭子才不能让老娘出气,非亲手扇死她不可!”
看着手上鸡崽一样的小女孩,和那张流血的脸,妇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就是这张脸,虽然只有点影子,但这妇人却还记得这丫头的娘当年靠那张病恹恹的脸,勾走了村里多少汉子的心,偏偏那女人身上有古怪,村里妇人想收拾她却老是出意外。
现在她早死了,但留下这个小丫头却也能给她们出气。
不打烂这张脸,怎么能对得起地下那个狐媚子!
说完那妇人抡圆了胳臂,对着那小女孩的脸再次一巴掌扇下!
这一巴掌下去,这小女孩耳朵非聋了不可!人群里归辰眼底浮现怒意拼命往里挤去,但那女人手太快,靠近她的村民也只是装模作样地伸手,糟了……
“去死吧,你个贱……”
……
……
那个妇人尖利的骂声,突然戛然而止。
一边幸灾乐祸的其他小男孩悄悄睁开刚刚闭上的眼睛。
却只见其他大人愕然看着眼前的画面。
怎么了?
人群里的归辰和身后的归离停下脚步。
所有人预想中的血花四溅女孩啼哭的场面没有出现。
“谁……”高举双手的妇人如同一座雕像,狰狞的笑还僵在脸上,她低下头,像是见了鬼一般瞪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前的那个纤细身影。
“嘶!”
“谁啊那是?从哪冒出来的?”
“居然能抓住王大嫂子的手?”
终于挤到人群前的归辰睁大了眼睛。
夜幕下,少女纤细的身躯和膀大腰圆妇人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就在刚刚那妇人巴掌落下的一瞬间,她的粗壮的手臂却被另一只纤细的手抓住。
停在半空中,上下不得。
“你……贱人……”王嫂子瞪着眼前人,不死心地拼命挣扎手臂,然而眼前少女的藕臂却如同铁铸一般。
“左手……”归辰看着眼前少女扎着布条的手腕,心头一跳。
“放开这个女孩,”嬴抱月看着眼前满脸横肉的妇人,静静开口,“她还只是个孩子。这位大嫂,你的做法过分了。”
“过分?”王嫂子哈了一声,讥笑起来,“这位姑娘不知道你从哪冒出来的,但行侠仗义也要看时候,是这小贱种先打伤了我儿子!”
原本狞笑的妇人突然换了副嘴脸,大声叫嚷,“我儿子现在性命堪忧,还有人要找我麻烦,老天爷呀!真是没天理啊!”
吵的旁观的村民好几个都捂了耳朵。
“王大嫂子又开始了……”
“不过也是对的,哪里来的不讲理的臭丫头……”
妇人一边嚎,一边得意地看向身前的少女,然而下一刻她却一愣。
平素管用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却好像出了点问题,眼前的少女依旧不为所动。
“小孩子的口角之后再说,我不管这些,”嬴抱月只是看着那妇人提着小女孩的手臂。
“放开这个孩子,不然……”她平静地开口,“我就折断你这只手。”
“什……”
不光是那妇人,其他听见的村民也都愕然抬起头。
王大嫂愣愣看着眼前面容姣好形容娇弱的少女,不明白这女子怎么和她见过的爱管闲事的人不一样。
这种看上去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最是沽名钓誉,不是就算要动手也要讲歪理的么?
这样个小丫头居然敢威胁她?
“你敢!”妇人一声尖叫,随后满脸嗤笑,“开玩笑开到老娘头上?你……”
“不放手吗?”然而眼前的少女依旧没听她说话。
空气中传来咯吱咯吱的压缩声。
只有归辰从一开始就相信她会动手。
其他村民一惊之后,也只是嘲笑地看着那个不自量力的少女。
“还折断王大嫂的手,哪里学来的狠话……”
“看那干干净净的衣服,怕是在家里杀鸡都不敢……”
“话本子看多了吧,村东头秀才家那小丫头也喜欢这么说话……”
村民们轻松地笑着议论着。
然而下一刻。
水井边突然响起中年妇人杀猪般的嚎叫声。
第三十六章 真相
在嘈杂的人声和嘲笑声中,不知为何归辰只能听见一个声音。
就是她呼吸的声音。
在对方恶妇如脏水雨下的叫骂声里,那名少女只是静静地呼吸着。
归辰听见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咯吱咯吱地筋肉扭转声传来。
他能听到,但其他人听不到,听到的只有那妇人猛地一嗓子嚎叫声。
“啊,疼!放手!”
这位大嫂嗓门着实出众,离得近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被这一嗓子吓倒的也不是没有。
井边原本看热闹的小孩子睁大眼睛,扯起嗓子大哭起来。
人群里其他妇人闻言竖起眉头,“王嫂子你鬼嚎什么!吓死个人!”
然而那妇人面孔扭曲,浑身的赘肉都抖起来,圆眼爆睁瞪着面前的少女,“快放手!”
妇人飞起一脚就想去踹眼前的少女,归辰浑身一震正想冲上去,下一刻脚步却缓了下来。
她的呼吸,没有紊乱。
只是静静地,静静地,嬴抱月缓慢地收紧五指。
“啊!”
王大嫂的痛叫再次扯破嗓子,浑身打颤别说踢人了,瞪着自己的手缩成了一团!
“你……你敢!”
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恍惚中产生了错觉,但就在那一瞬间,这小丫头的手指居然给她一种真的会把她手臂生生捏断的错觉。
“放手!快放手!你敢伤人我就报官!”
其他村民脸上也紧张起来,归离在后面猛拽归辰的衣服,“怎么回事?还不阻止她?”
然而出乎归离所料,自己的兄长只是怔怔看着人群中那个少女的身影,静静回头看了她一眼,“没用的。”
“没用?什么没用?”归离愕然。
归辰看向那不死心的妇人,“这种威胁对她没用。”
想威胁她可没那么容易。
“我说过,是你放手,”在恐惧慌乱起来的人群里,嬴抱月看着挣扎的妇人只是如此说道,“不然就折断这只手。”
“你敢断我的手……我……我就报官……”那妇人额头渗出豆大汗珠,哪怕是村里再凶狠的汉子到这时候也该掂量了,然而面前的少女却只是对她微微一笑。
“没事,不管断成什么样,我都能在官兵来之前给你接回去。”
妇人闻声愕然瞪大眼睛。
“没关系的,”嬴抱月笑了笑宽慰她道,“大嫂你身体如此健壮,既死不了也留不下什么后遗症。”
少女凝视着妇人的眼睛轻声开口,“我保证。”
说完她继续收紧五指。
而横行乡里数十载的泼妇眼底却腾起巨大的恐惧。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恐惧。
“啊!”
伴随着死一般的剧痛,那妇人猛然松开抓着那小女孩头发的手,把人往外一甩!
而就在她甩开小女孩的一瞬,归辰眼前一花,原本站在妇人面前的嬴抱月已经准确离开,仿佛早有预知地一把抱住差点撞上井口的小女孩。
“我的手被掐断了!”
“老天爷啊!”
那妇人抱着胳膊在地上的打滚,惊慌的村民们上前查看。
一边的嬴抱月却完全没有看她,只是抱着小女孩站起身来。
“你还好吗?”
一直咬紧嘴唇紧闭双眼的女童被摇晃了两下后,终于恐惧地睁开眼睛。
慢慢的,睁圆了大眼睛。
在很多年后,许文宁都无法忘记在那个月夜发生的奇迹。无法忘记原本身处地狱的她却落入了一个无比的温暖的怀抱,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看到的那个女子的模样。然而在当时,她完全被这意外的一切所慑住,说不出话来。
“你是……”
“看来没什么大碍,”嬴抱月检查了一下女孩身上的伤口,发现都是皮外伤,走向归辰将手中的小孩塞给了他。
“这……”
旁观群众归辰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包袱”,愣愣抬头却只见那女子人畜无害地对他一笑,仿佛刚刚威胁妇女的人不是她。
“麻烦你照看一下。”
“那你呢?”归辰闻言一怔,却只见眼前的少女已然转身。
“我得去解决一下那个。”
那个?
归辰抱着小女孩看着人群里打滚嚎叫的泼妇只觉头皮发麻,这小女孩是救下了,但这烂摊子她准备怎么办?
谁都知道这时候这种妇人谁粘谁倒霉,她居然还要去解决?
“不解决这孩子晚上可回不了家,”嬴抱月对归辰笑了笑,“而且这对你而言可是个机会。”
机会?
归辰愈发摸不着头脑,而嬴抱月已经走入人群。
“你个小贱……”
原本打滚的妇人看见她眼中却露出一丝精光,张嘴刚要骂,却只见那少女舒了舒手指,走到她身边半蹲下来。
“别嚎了,你的手又没有断。”
嬴抱月意有所指地看向她夏衣单薄露出的手臂笑了笑,“等你跑到县衙连淤青都消了,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这丫头!
地上打滚的妇人瞪圆了眼睛,只觉胸腔一股浊气堵也堵不住!
她猛地从地上蹿起来,却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连滚带爬滚到她终于想起来的儿子身边,一把搂住放声大哭。
“老天爷啊!没天理啊!”
“那臭丫头打死我儿子,偿命都有人拦着啊!”
其他村民看着这场面,脸上露出不忍,对嬴抱月指指点点起来。
“这叫啥,助纣为虐……”
“小小年纪心肝怎么黑成这样……”
“造孽哟……这要天打雷劈的……”
“嗯?你们说话是不是有毛病?”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村民的指摘声中却响起少女清凉的声音。
“这……”
原本议论的村民一愣,不明白这小丫头怎么还敢理直气壮地回嘴。
“看着死人了没人叫大夫,都在关注些什么有的没的?”嬴抱月无奈地笑了笑,看着哑口无言的村民顿了顿,随后笑起来。
“原来如此,看来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不是第一次?”归离抓紧归辰衣服,睁圆眼睛。
“明明都清楚死不了人,”嬴抱月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水井边嚎丧的妇人身边,朝她怀里昏迷的男孩伸出手。
“你要干什么!”王大嫂子平地一声吼,“你敢碰我孩子,老娘拼命也要剁……”
哗啦一声。
空气突然安静了。
神色狰狞的妇人满头满脸挂满了水珠愣在了当场。
归辰和归离也愣在了当场。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刚刚一瞬间,眼前少女看着向那小男孩探出的手却就那样探过那妇人身侧,一把抓住井边的一个水桶。
下一刻,一桶水从天而降。
归辰看得清楚,那水角度精准,如果不是那妇人非要激动地往前扑,本来是只会泼到那小男孩的脸上。
偏偏那妇人往前一凑,她和她怀中小孩就来了个透心凉。
“夏天到了,也生不了病,再不醒就要病了。”嬴抱月看着昏迷不醒的小男孩淡淡道。
“什么……”王大嫂子僵硬地开口。
“你儿子没死,”嬴抱月看着她笑了笑,“他身上的伤都还没那小女孩重,死什么死。”
“他自己晕血还差不多。”少女淡淡道。
一片死寂中那妇人神情逐渐恼羞成怒,高高扬起一只手正要朝眼前少女扇去,然而下一刻,她怀里却突然传来一个虚弱的童声。
“娘?”
第三十七章 父亲
男童虚弱但清晰的童声响起,妇人高举着的巴掌僵在了半空中。
“哎!醒了!”
“宝柱原来真的没事啊……”
“早说啊……”
被冷水泼得一个激灵的小男孩睁开眼,抓着她娘的衣襟愣愣看向四周。
“娘……”
在小男孩的嗫喏声和其他村民的议论声中,妇人瞪着怀里好不容易醒来的儿子却恨不得捂住他的嘴脸皮涨得紫红,恨恨睨向面前少女。
“你……”
“这下没问题了吧,”嬴抱月朝她弯下腰来,回头看向归辰怀里的小女孩,“一开始就是一场误会。”
虽然不少村民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借题发挥罢了,嬴抱月心道。
但既然男童已醒,最后一层遮羞布已被捅破,这妇人再想装疯卖傻也不能了。
“这件事……”
“别想就这么算了!”妇人愣了下不依不饶再次咬牙大叫起来。
真是没完没了。
“你这小子,还有哪里疼!别怕,和娘说!”只见中年妇人一巴掌拍在男童的身上,瞪着自己的儿子吼道。那小男孩浑身一抖猛然大哭起来,“娘,我头疼……”
“是了!那臭丫头可是用石头把我儿子头给砸破了!这伤可是治不好的!”
那妇人不依不饶地叫起来,“老娘非砸烂她脑袋不可!把那丫头给我交出……”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然而这妇人得意的叫嚣却被眼前少女干脆利落地打断。
“破了层皮被你说得跟绝症一样,”嬴抱月无奈地摇头。
“你!那你说我儿子的伤怎么办!”妇人自以为占理,唾沫星子横飞。
“归辰。”嬴抱月开口唤道。“该你出场了。”
抱着小女孩的归辰一愣,突然想起她之前说的“对你而言这也是一个机会。”
难道……
“别担心,我家哥哥有灵药可以治好你儿子头上的伤。”只听眼前的少女笑了笑对着抱着儿子干嚎的妇人说道。
哥哥……
归辰浑身有一瞬的僵硬。
归离既同情又担心地看了自己兄长一眼,“哥……你做了药?”
归辰摸了摸怀里的药瓶,有些犹豫地抬起头,但在触到那少女清澈的眼睛之时,他握紧双拳,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是你?你做的药?别想害我儿……”
那妇人看见归辰,眼里浮起怀疑又警惕的目光,然而下一刻嬴抱月看着她开口,“如果治不好的话,我就随你处置。”
妇人眼里浮现一丝精光,抱着儿子的手松了松。
“来吧,”嬴抱月接过归辰怀里小女孩欠身往旁边让了让,归辰听到她刚刚的话手心就开始冒汗,“我……”
就算他之前有试过这个药,但谁能保证这就一定能药到病除?也许之前的成功只是他心理作用呢?也许他上药的手法不对呢?
这药毕竟有一大半出自屡战屡败的他的手!
“我相信你,”嬴抱月在他耳边轻声开口,“所以你也要相信自己。”
只是上个药而已,不知为何这孩子看上去却如临大敌,但每个人心里都有各自的魔障,她希望能借哪怕一件小事打破他的魔障,而不是选择嘲笑。
她说她相信他。
归辰原本因为紧张一直怦怦直跳的心脏突然平静了下来。
既然她这么说。
那么他一定是值得相信的。
归辰掏出药瓶,朝妇人怀里的小男孩伸出手去。
……
……
“喂,听说许家那赔钱货打伤人了?”
“是不是出大事了?”
夏夜蝉鸣喧嚣,不断有看热闹的村民往村头一边招呼着一边跑。
可越靠近村头,他们听到的消息却越不能满足他们想看热闹的心。
“听说没事……”
“村西院子住着的那个小子正在给治伤……”
“村西那个院子里的人?他治病还不治死个人,他帮忙?大哥你是想笑死我?”
后来的人难以置信地大声交谈,想要寻找同伴一起笑,然而他们越人堆里凑,身边其他村民的神色越愕然。
本以为越靠近村头越热闹,然而却越安静,让后来的人摸不着头脑。
一片死寂声里,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哎……不疼了?”
中年妇人怀里的男童左右张望,张大缺了两颗牙的大嘴,破涕而笑。
“娘!不疼了!”
然而在触到头顶妇人恨恨的目光后,男童赶紧缩了回去,自己这是说错什么话了?
“真的……治好了……”
围观的村民愣愣看着这一切。
“虽然不是完全好了,但回去修养两天就没事了。”嬴抱月看着脸憋得通红的妇人开口道。
“真的成功了,”归辰一边给嬴抱月怀里的小女孩上药,一边难以置信地开口。
“你自己明明都试过效果,这两个孩子都只是皮外伤,也正好对症。”嬴抱月道。
归辰点头,看了眼身前专注地检查小女孩伤势的少女,正想开口,远处却传来一个粗犷凶狠的声音。
“那闯祸的臭丫头呢?老子打死她!”
嬴抱月怀里的小身躯一震,一直都没有哭叫的小女孩此时却发起抖来。
“终于来了……”
“真是……自家丫头闯祸却这时候才来……”
“到哪快活去了。”
嬴抱月抬起头,只见不远处,一个手持鞭子的黄胖汉子一晃一晃朝这边走来。
联系村民的话,不用想都知道这人恐怕就是这小女孩的父亲。
当然不可能是什么正常的父亲。嬴抱月低头看着怀里发抖的小女孩眸光深了深。
村民自觉让出一条路,姗姗来迟的男人还没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挥鞭的胳膊就已经扬了起来。
“许文宁,给老子滚出来!”
吼完男人声音降低向周围其他村民赔笑道,“不管这丫头惹了什么事,我一定给好好收拾她给父老乡亲一个交代!”
地上瘫着的妇人终于重新找回了精神,迫不及待地抬起头,“你终于来了!你家这丫头……”
平素对这男人再厌恶不过的妇人,此时看着这嫌弃的男人却宛如看到了救星,张大嘴就欲告状。
然而下一刻,一个纤细的身影却已经挡到她的身前。
第三十八章 迷雾
“许文宁的父亲是吧?”
嬴抱月没让这妇人有说话的机会,“一切都是误会,现在已经解决了,令爱受了点伤,还需带回去好生修养。”
“你是?”男人狐疑地看向身前陌生的女子,但没看两眼就露出了垂涎之色。
纵然夜色模糊,但以他眼力单瞅这身段可就不是凡品。
“哎哟,这位姑娘……”男人走上前去装模作样去接嬴抱月怀里的小孩,但手却直直往嬴抱月抱着女孩的手背而去。
然而下一刻,那个他直勾勾盯着的白嫩手掌却倏然出现在他的肩膀之上。
有一点点细微的疼痛传来但男人没有在意,只看着不知为何突然就拍到了他的肩膀的手愣在当场。
嬴抱月一手托着许文宁的身躯将她放到地上,一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下来吧,和你父亲回家吧。”少女凝视着眼前的小女孩,说的话却完全不像是对一个小孩子。
“这种容易被拿捏的事以后最好不要再做了。”
小女孩怔怔看着她点头,一旁被忽略的男人却不乐意了。
空中猛然响起嗖嗖风声,嬴抱月瞳孔一缩。
“你这臭丫头就是欠打!”男人刚刚不好下手的鞭子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猛地一鞭子就朝小女孩劈头盖脸抽下。
其他村民神情司空见惯,小女孩抱紧身体闭上眼睛。
然而下一刻,熟悉又让许文宁想死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明月!”
归辰一声叫喊猛然冲了过来,许文宁怔怔睁开眼睛,看着横在眼前的雪白纤细的手臂。
紧紧握住空中飞来鞭子的手臂。
“你……”
许父愣住了,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空手去握抽下来的鞭子。
而且抽出的鞭子是能空手握住的吗?
“这位姑娘,这是我们的家事,你……”
“还没到时候,看来少了两味起效果然要打折扣……”然而眼前少女静静握着鞭子,只是淡淡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啥玩意?”男人不耐烦地想要挣脱鞭子,然而下一刻,一股乏力却从他的脚心泛起,一直透到天灵盖上。
“嘶……”男人黄胖的身躯晃了晃,只觉浑身都懒得动弹起来。
“终于来了。”嬴抱月看着眼前神情有些恍惚的男人松开了手。
原本不可一世的鞭子却软软垂下,男人晕乎着开口,“我……”
“好了,大叔看来你今晚操劳过度,也该回去休息了。”
嬴抱月回头看了一眼一脸不解不甘站起来的妇人,本想插嘴的妇人不知为何看着那少女的眼神浑身一怵,僵在了原地。
“小孩子的打闹,也没出多大事。乡里乡亲的,想必这位大婶也不会多加为难对不对?”嬴抱月微笑着开口。
都到这个时候再闹可就难看了,也不会有人再让她闹。
不远处同样姗姗来迟的亭长耆老打着圆场过来,妇人恨恨看了嬴抱月一眼抱着儿子骂骂咧咧转身离去。
“快和父亲回去休息吧。”看热闹人群散去,嬴抱月推了推小女孩的后背,“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但这终究是你的战斗,之后的一切就靠你自己了。”
“至于你父亲……”嬴抱月看着回过头来像是做梦般看着自己的小女孩,“他年纪大了,你带扶着点他回去吧。”
……
……
喧嚣消散,村民中不少人都也是做了梦一般的神情,一边议论着一边往家里晃着散去。
归辰握着药瓶站在原地,归离走到兄长身边,目视着前方父女离去的背影,看向另一边的嬴抱月皱眉冷冷开口。
“你是不是以为你自己做了件好事?”归离冷冷一笑,“你知道你这样做那小女孩回家会被打得多惨吗?”
这女人根本不可能在底层生活过,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那小女孩的下场这位大小姐根本不可能想到。
归离心情非常复杂,只想看到嬴抱月后悔不自知的神情以抒发她心底的憋闷。
这个小女孩在村里受欺不是一次两次了。
难道自己就不想帮那孩子了吗?可是有那样的父亲才是那小孩悲惨命运的根源。
没错,就和她自己一样。
而眼前这个女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这种自以为是却根本不了解世事只想自我满足的人她见……
“至少在两个星期内,这种事不会发生。”然而归离信心满满的话却被轻易地打断。
嬴抱月看着浑身压抑着愤怒的少女笑了笑,“两个星期内,她的那个父亲没有力气打她。”
“什……”归离愣住了,眼前这少女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你什么意思?”
一旁的归辰一愣,眼前却突然浮现那男人离开时虚浮的脚步。
少年心头一跳,忽然看向身边少女,“你给他下了毒?”
“不能算毒,”嬴抱月看向他笑了笑,“一点点麻药,对人体损害不大,不过后劲比较长,在两周内那个人都会手脚虚浮,估计是没力气能打人了。”
归辰浑身一震,“你从哪来的麻药?”
“当然是从山上,你调配药的时候,我也做了一点。”嬴抱月静静道。
他……完全没有发现。
而且什么样的麻药能延迟两个星期?
“这……也是药典上的方子?”
嬴抱月凝视着眼前少年惊诧的眸子没有说话。
这世上到底还有几个人知道呢?太平方子只要稍微调整配方,甚至只是配比,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是药三分毒。
在深宅深宫中,这样的做法一直存在着。
太平方子也可以做到这种效果,但她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他了吧。
少女眸光清凉。
这世上。
擅长用药的人,当然也擅长用毒。
嬴抱月没有说话,猜到什么的归辰倒吸一口凉气,然而一边的归离还有更无法理解的事。
“那你是什么时候下的药!”小女孩脸上之前的余裕已经完全没有了,狠狠抓住了嬴抱月的衣服吼道。
归离一直看着这个女人,不,不光是她自己,她相信在场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个女人下了药。
那个男人自己不是也没发现吗?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
嬴抱月看着归离,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归离浑身僵住了。
下一刻,她猛然捂住自己的肩膀,退出了几步开外。
“是在那个时候?”归离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心房为自己的猜测颤抖不已。
归离终于想起,这个女人和那个男人唯一的接触。
就在那个男人对她意图不良之时,她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只是这一个无比自然的动作而已,而毒,却在那个时候已然种下了吗?
“看来你明白了,”嬴抱月看着归离笑了笑,“聪明的孩子。”
不,聪明的人是你。
归离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哪里是没有想到,她是什么都想到了。
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想到了。
路边一时兴起出手救人的公子小姐归离不是没有见过,但是将所有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排好的人。
她第一次见到。
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总之,那个孩子暂时的危机是解除了,”嬴抱月轻声开口,“两个星期的时间她如果都不能消除她父亲的怒火,再救也没有意义。”
嬴抱月平静地说道。
“她只能自己坚强一点了。”
这到底是什么样一个女人。
归离看着眼前的少女,心情愈发复杂。
这是一个绝对冷静的女人。
但归离还是看不透她。
“那件事放到一边,我们要关注的是另外的问题。”嬴抱月走到归辰身边看着他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一直注视着嬴抱月的归辰一愣,但随后他握紧手中的药瓶,眼底涌现出汹涌的感情。
他想起来了。
是了,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刚刚已经成功治好了一个人的伤。
那么……
归辰闭上眼睛感受着全身气息的流动,然而没过多久,他怔怔睁开看向嬴抱月。
两人四目相对。
看着少年的眼神嬴抱月心头一跳。
她伸出食指轻触少年的眉心,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随后静静睁开眼睛,抿紧嘴唇。
归辰伸出手,抓住她的这根手指。
两人都沉默了没有说话。
“哥,你们怎么了?”一旁的归离被这安静搞得头皮发麻。
“什么都没有发生。”归辰的声音低沉地如同从地底爬出。
“什么没有发生?”归离看着失魂落魄的兄长眉头一挑。
“虽然治好了伤者,但却没有一丝晋升的迹象。”嬴抱月闭了闭眼睛为他解释道。
她说过这是归辰的机会,但其实这也是她的一次实验。
归辰制药的过程虽她也有参与,但他的确是用自己的手治好了那个小男孩的伤,治疗的过程也堪称药到病除,完全符合“神医”这一称号的字面意思。
然而别说破境进阶,连晋升的气息都没产生。
归辰的医术取得了成果但依然没有晋升。
那么,这也意味着治好别人的身体,却还是无法成为等阶十神医。
嬴抱月抬起头,只见一片乌云遮住夜空的明月,迷雾漫天厚如瘴幕。
那么。
成为修行者的道路。
到底在何方?
第三十九章 察觉
“汝为天生的修行者吗?”
“是的。”
榕树树冠顶端宝石模样的星辰闪烁着红光,传来那个少年老实的回答。
姬嘉树在自家后山扶着一棵树,虽然不知道对方看不看得见,但他还是礼貌地点头作答。
对方可是疑似兽神分身的人物,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恐怕早被看穿了。
坐在巨灵木树梢上的嬴抱月闻言捂额。
虽然只是她的猜测,但没想到那远方少年居然还真是个天生的修行者。
这就完全没有参考价值了啊!
嬴抱月抬起头,看着头顶那片人造的星空,看着这棵她尚未完全了解的巨树,沉默无言。
现在距离晚饭结束已经过了三个时辰,正是夜深人静睡觉的好时光。
连原本忧心忡忡的归辰,也因为白日劳累过度,说着要回家继续钻研药典,但回到屋中往地上一瘫没翻两页书就失去了动静。
嬴抱月将握着书睡着的少年搬到了床上,将书页从他手中轻轻取出放到了他的枕边,正在她沉默地凝视归辰的睡颜之时,耳畔就出现了某人背楚辞少司命的声音。
虽只听过一次,但嬴抱月已牢牢记住了这个声音。
是那个名唤姬嘉树的少年。
之前离开巨灵木之时,嬴抱月和他说过如果想要联系可以尝试和之前相仿的行为,但没想到只过了一晚,上次明明吓得够呛的少年居然就再次尝试连接巨灵木。
这人的胆子是不是有点大?
还是说每天晚上不睡觉闲着没事干?
不管怎么说,嬴抱月发现楚辞少司命真的和巨灵木联络网的开启有着直接联系。
简直如同进群暗号一般。
只要姬嘉树扶着大树观星加背诗,她就真的能听见他的声音。
不过想要交谈,恐怕她还是要进入巨灵木之中,坐在树冠上能触碰到那颗宝石星辰的地方才行。
嬴抱月不知这位素昧平生的姬嘉树公子作甚找她,但今夜她的确有事想问他。在点燃自制的安神香,确认归辰不会突然醒来后,她回想着上次跳出的步法同样念出了楚辞少司命。
眼前景色变化,她再次回到了那棵巨树之下,再然后,就有了上面的那场对话。
只不过这对话的结果可以说是糟糕透顶。
嬴抱月在心里叹了口气,听着对面传来少年礼貌却充满敬意的声音。
“果然您一眼就能看出来我的身份。”
扶着大树的姬嘉树感叹道。他连对方的样子都看不到更毋论出身境界,树那边的那名神秘女子却一眼看出他的出身。
不愧是神灵的分身啊。
这让姬嘉树心底越发肯定对这女子身份的那个猜测。
上一次交谈结束后,他整夜都没有睡着,但躺在床上冷静下来后,仔细咀嚼那一夜的奇遇,姬嘉树心底却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这女子自称腾蛇却未遭天谴,定是和那位兽神有深刻关联之人,但兽神真身临世往往会产生惊天动地的巨大反响,所以不太可能是真身。
但身为高阶修行者的姬嘉树曾经听说过,兽神可以通过分身这一形式干预普通人的世界,那么他大胆推测与他对话的这个女子,很可能就是八兽神之一腾蛇神的一个分身。
虽说是分身,但神灵就是神灵,分身是神灵的凡间化身,位格和能力肯定是凌驾于所有修行者之上。
只是简单地几句交谈,姬嘉树就充分感受到这个女子的见识深度广度的可怕,心底愈发笃定。
果然神灵就是神灵。
他是整个大陆罕见的天才,俗话说天才才能判断出天才。
对面的那个少女,毫无疑问是一个奇才。
“嗯?看出?”然而树干里却传来那个女子有些疑惑的声音。
姬嘉树愣了愣,随后恍然大悟。
恐怕这位了不起的存在是不想让人看出她的真实身份,故意装作发问,他笑了笑没有揭穿,他也不想让这女子知道他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
“您心里对我的身份想必早有预料。”姬嘉树笑着道。
不,不,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我不过是在试探而已。
嬴抱月听着对方满怀敬意的声音,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她只是根据这少年声音的年纪推测而已,毕竟天生的修行者在修行速度上有着天生的优势,在太祖建国后仙官家族开始涌现,高阶修行者几乎都成了修二代的天下。
说实话嬴抱月其实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的猜测成真。
她来之前是抱着那微小的一点希望,希望这少年知道等阶十的进阶方法。但既然他是个天生的,那已万事皆休。
“只可惜我天生得到的等阶不过等阶八而已,算不得天赋异禀,让您见笑了。”
另一边的少年听不见嬴抱月的心声继续毕恭毕敬地说道。
不,不,在这满大街修二代都只是等阶十的情况你这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天赋了。
嬴抱月在心底感叹。
她前世见过有这样天赋的年轻人整个大陆都不超过十个。
这已经证明这位少年的父母很可能有一方是极为高阶的修行者,甚至都可能触碰到天阶了。
当然她自己当年的那个情况,大概是属于突然变异。
“您怎么了?”姬嘉树迟迟没有听到对方回应,心底有些忐忑。
“果然在您眼里,这点天赋完全派不上用场吧?”姬嘉树苦笑道。
纵然他在整个国家都被捧到了至高的地位,少时也曾自命不凡,但不知为何在看到这女子千里传音的神技之后,他心底傲气就骤然小了许多。
神灵面前,他是多么渺小。
等等,对面那人到底是把她当成了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嬴抱月终于察觉出事情有点不对。
他这态度……这人是把她当成兽神本身了吗?
腾蛇那个很明显就是戏称。
这少年也太一本正经了吧?
某少司命并不知道她眼里的神灵和别的修行者眼里的神灵是不一样的。
而现在……嬴抱月看着头顶闪烁的星辰,她觉得自己现在再解释已经晚了。
不过如果她的身份逼格不够高,也很难堵住这个少年的嘴让其不对这个传音术产生怀疑。
她以后……就要装做成那位的分身和这少年交谈了吗?
嬴抱月突然觉得一阵牙酸。
“汝……今夜寻我何事?”嬴抱月只得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声音向姬嘉树问道。
找她什么事?
三更半夜鬼使神差摸到后山的姬嘉树一愣。
他还真的没想什么事。
就……一时冲动。
慌乱中他抬头看向星空,看着头顶搅动的星与云突然一怔,心慢慢沉了下来。
他找到了一个现成的理由。
“最近星象变动有些剧烈,我观星有不少疑惑,所以想和您聊聊。”
变动?
另一边的嬴抱月一愣,心头忽然一跳,“哪里变动剧烈?”
“唔……”虽然是临时找的理由,但姬嘉树看着头顶星光目光逐渐幽深起来。
“集中在北方,”星空下,懵懂少年此时脸上的神情却只属于高阶的修行者。
姬嘉树静静开口。
“北方腹地的星象,最为异常,是发生了什么吗?”
嬴抱月握紧了双拳。
北方腹地,前秦地界。
是了。
今生她境界不够难以感知星象,虽然她已极力收敛气息,但她也不知道她这个肉身与灵魂引发的气运变数是否会影响星象。
如果会。
那是不是意味着。
她现在所处的位置。
已经被人察觉?
第四十章 夜话
在很多年前,修行界关于每个修行者都是天上一颗星辰的说法被大司命林书白推翻。
用她老人家的说法就是,乃们知道你们天天抬头看的那些星星每颗有多大吗?比你们脚底下的土地都不知道大了多少倍,一个人代表一颗星辰?扯淡吧。
这个说法当时在整个修行界引起了巨大震动,也让那些自诩星辰化身的修行者们一时间对大司命群起攻之。
但大司命林书白后来靠自己在星象上的战绩,直接让那些修行者不得不闭嘴。
至今依旧还有许多修行者不承认大司命林书白的理论。
但穿了一遭的嬴抱月已经可以彻底理解师父那句话的意思了。
毕竟天上能看到的星辰大都是比脚下星球不知道大了多少倍的恒星……区区一颗行星上的人想把自己的命运关联上其他恒星?
果然……
是扯淡吧。
所以虽然这个世上存在观星之术,但在她选择以嬴抱月之身活下来之时,作为一个死而复活的公主,嬴抱月并不担心什么某天上熄灭的公主星辰又亮了会被钦天监发现了这样的事。
虽然这个世界没钦天监。
总之,星象虽不能看出一个人的生死,但结合星云的流动可以看出大陆上气运的走势。
不然观星之术也就无用武之地了。
不同境界修行者能察觉的星象不同,根据修行者的造诣能够解读出的东西更是不同。
“能和我仔细说说,你那边看到星象吗?”平复下心跳,嬴抱月对那边的姬嘉树问道。
这是……姬嘉树一愣,但随后再次恍然,这是在考他吧?
当年学习观星时,他师父也常这么问他,测他水平到底如何了。
毕竟对面那个神般的女子看到的东西肯定比他多的多,不是考他怎么需要他复述星象。
“四辅四星,抱北极枢星,魁四星为璇玑,杓三星为玉冲,”姬嘉树一眨不眨地看着头顶的星空,仔细描述道。
一想到对面那个女子正在听,不知为何他感觉比任何一次师父考校都要紧张,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力求穷尽毕生所学也要描述好。
“北斗第六、七损角,第四、五、六指南,第一、二指觜,二十有九星……”
听着姬嘉树的描述,嬴抱月原本提起来的心渐渐平复。
这个少年看出的星象已经非常仔细,将复杂涌动的星象充分展现在她的眼前。
而正因复杂,所以难以解读。
根据随着这些观星的词语复苏起来的她的记忆,她基本已经可以确认,目前的星象很难解读出前秦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毋论查出变数的源头和她的位置。
至少天阶以下的修行者是看不懂的。
“恕小子才疏学浅,只能看到这里了。”姬嘉树答道。
“以你的年纪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嬴抱月笑了笑赞道。
姬嘉树自知他的观星水平是越阶级别的强大,毕竟从小被人夸到大都麻木了,但树那边女子的夸赞却让他感到了久违的喜悦。
好在眼前的星空是他从未见过的混乱和深奥,迅速将他打回原形。
“可否请您为我解读一些呢?”姬嘉树深吸一口气,随后迅速补充,“小子自知请求无礼,哪怕只有一些也好。”
天阶以下的修行者单凭星象是找不到她的,远方少年尚未抵达天阶,那么告诉他一些也无妨。
嬴抱月想了想,缓缓开口。
“辅星像亲近大臣辅佐与而相明。若明大如斗者,则相夺政兵起。若暗小,则死免官。若近斗一二寸,为臣迫胁主。”
“若五六寸四远客及彗孛入斗中,诸侯争权,逼天子。”
“月晕斗,大水入城,则兵起主有赦……”
听着对方那个女子平静如水的声音,姬嘉树的眼睛渐渐睁大。
少女毫不停歇地说着,而他的心脏随之鼓动。
如同看着新世界的大门在他面前徐徐打开。
他能预想到对面那个女子可能的不凡,但却没想到她有如此可怕的实力。
当真实听到的时候,依旧让人全身发麻。
每一个字都是他没有考虑到角度,听到之时却让他醍醐灌顶,瞬间启发出新的想法。
也许他的那些学宫同伴不一定明白。
但他能明白,他能看见,这个女子话语中蕴藏的价值。
这是真家伙。
“那……那角宿暗及亡角播动呢?”姬嘉树忍不住急切地发问。
那个女子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回答如水一般流畅。
“若暗及亡角播动,王者失政。星微小,国弱失政,王道不行。春日月入角晕者,王失政。日月角中蚀者,其邦不宁。”
“那太一星……”姬嘉树再问。
嬴抱月再答。
天上的星辰闪烁,见证相隔千里间一对少年和少女的夜话。
也见证着山海大陆即将暗潮涌动的风云。
……
……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明晃晃的日头照在脸上,再次被晒醒的归辰忍着浑身肌肉酸痛睁开眼睛,看着身上盖着的少女的外衫沉默无言。
他侧过头看着被仔细放在枕边的药典,转头看向天花板吐出一口气。
他还真是差得远啊。
归辰深吸一口气翻身起床,将身上的外衫仔细叠好,走出房门。
在即将走下台阶时,放缓脚步。
默默注视着院子里。
“你晚上都不睡觉的吗?”归辰看着墙边那个晨曦中纤细的背影,静静开口。
赤足坐在墙角的嬴抱月回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比晨露更晶莹的微笑。
“我以前睡得够久了。”
“人生苦短。”那个少女笑着道,“有些事要抓紧时间去做。”
“你这个年纪说什么人生苦短,”归辰皱起眉头正要走下台阶,然而下一刻他瞳孔一缩。
“你的手……”
这名少女大清早坐在院子里的情景归辰已经看惯了,但就在刚刚他发现了她身边的一个违和的东西。
那是一个木桶。
她的一只手就浸在那木桶的井水里。
“这个啊……”嬴抱月把桶往身前揽去,但下一刻冲下台阶的少年却已经看到了。
少女的袖子挽起,一道赤红的鞭痕如蛇一般环绕她的小臂而上,和那道他见过一次的赤红疤痕交相辉映。
什么时候的伤?
归辰正想质问,但下一刻他浑身一震。
那名少女赤手握住许文宁父亲鞭子的画面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为什么当时没有察觉到呢?
不,这名少女没让任何人察觉到。
归辰咬紧嘴唇,那道红色的疤痕的颜色似乎也变得更深了,透着愈发不详的色彩。
“她马上就要死了!”
楚姬妖异的预言在他耳边回荡。
少年闭了闭眼睛,下一刻睁开眼睛,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看着嬴抱月开口道。
“明月,你去北魏北寒阁,加入圣女门下吧!”
第四十一章 道路
晨光之下,少年的目光真诚,嬴抱月闻言却不禁扶额。
又来了。
归辰这个提议听起来突兀,但嬴抱月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为什么这少年冷不防要她去加入什么北寒阁。
圣女,许冰清。
这已经是她从归辰口里第二次提到这个女人。
“明月?”归辰皱起眉头看着眼前神情突然复杂的少女,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要害你……我是……”
少年斟酌着说法但说到一半还是自觉羞耻说不下去了。
但嬴抱月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是为了她好。
她知道。
他的确不是要害她。
因为那位圣女是那个少年的心中,甚至是整个山海大陆少年人心里的白月光。
“圣女大人的话,一定能解开你手上的那个诅咒的。”归辰抿了抿嘴唇,说出思虑许久的话。
他并非一时兴起,今天这个提议他其实挣扎许久,是深思熟虑为眼前这个少女考虑出的最好的一条路。
可以的话他一点不想说出来,不想放她走。但通过这几天的相处,他为不愿说出这个提议的自己感到羞耻。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私心,他原来不愿意她离开。
但明明为了她,这才是最好的建议,就这样把她圈在自己这样的废物身边,她迟早会……
“我觉得她不见得有办法。”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眼前少女冷静的声音却打断了归辰痛苦挣扎的思绪。
“什么?”归辰预想过这个少女会抗拒会疑惑,却没想到她上来直接否认了圣女的能力。
“你说什么?”哪怕是眼前这个少女药学天赋异禀,但居然敢质疑成名已久的圣女,一时间让归辰无所适从。
“你上次不是和我说过,那位北魏圣女不过是等阶十的修行者么?”嬴抱月在心底叹了口气,更别提那位很大可能也是个天生的。
“虽然我也不知我手上这道疤痕是什么,但有一点我能肯定,”嬴抱月淡淡道,“等阶十的修行者不可能解开。”
“可是圣女大人不是普通的修行者,”归辰郑重道,“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被称之为女修,那么就只有她了。”
嬴抱月闭了闭眼睛,泡在水桶里的拳头慢慢攥紧。
上次她和归辰在树林里关于圣女的话题只进行到了一半,她隐约察觉到了那个圣女的不对劲,但却没想到如此不对劲。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现在的世道,女人成为修行者绝无可能。”嬴抱月凝视着归辰的眼睛。
如果一个女子是天生的修行者,那么不继续修行放着这境界不动就不算违禁,当然这样的人根本也不配被称为女修行者。
“这句话没错,女人修行是这个世道动摇的根源。越强大越危险。”归辰定定看着嬴抱月,“所以我才说圣女大人是不一样的。”
“圣女大人曾经立誓,这一辈子都不会提升境界,”归辰认真地说道。
原来如此,所以才令人无比放心啊。嬴抱月心道。
“她是北魏国师河伯大人的女儿,境界虽然为天生,但圣女大人从小就立志穷其一生钻研神医这一个境界,并为山海大陆培养优秀的修行者。”归辰一边说一边眼底浮起一丝崇敬。
伴随着少年憧憬般的叙述,嬴抱月彻底了解了这位圣女许冰清的生平。
虽然只是归辰眼中的圣女,但嬴抱月觉得应该是那个女子留在男性修行者眼里普遍印象。
圣女许冰清,男修心中的白月光,不理世事只是专注于著书立说,从不出手救人只是教其他男子救人,出身高贵但为人却谦虚谨慎,作为山海大陆上现在唯一一个扬名的女修,在修行界没有受到追杀嫌恶反而受到男子们敬重。
被称为女修典范。
这真的是很典范了。
比起自己出身微末离经叛道却以女子之身霸占一国国师之位的师父,嬴抱月觉得这位真的很典范。
简直和自己的师父是走到了两个极端。
但讽刺的是这两人却不处于一个时代。
连她自己在少司命时代都没听说过河伯有个这样出彩的女儿。
嬴抱月在心里笑了笑,不过如果她活着的时候那位就出现了,药典到底算是谁写的?
如果不是还有别的事,她还真的很想见见这位自称编写了药典的小辈。
“明月,就算圣女大人境界不高,但北寒阁下还有着无数高境界的弟子,”归辰看着身前不为所动的女子深吸了一口气,“总会有办法的。”
嬴抱月抬头看向诚恳的少年,心底触动之余却升起一股寒意。
是了,这位圣女虽然境界不高,但随着这几年声名鹊起,有无数男修行者去投奔她。
说是敬佩圣女才德,但嬴抱月觉得没那么简单。
毕竟那位的父亲是八人神之一等阶二的神子……当然这个猜测嬴抱月觉得归辰是不会相信的,姑且只能永远作为心声。
总而言之,有许多高强的修行者为她使役。
嬴抱月的目光幽深起来。
自己不修行,却使役修行者的女人。
“谢谢你,归辰。”嬴抱月抬头看着苦口婆心的少年,笑了笑打断他的话。
“我明白你的考量,但我不想去。”
“你……”归辰怔住了,定定看着眼前微笑的少女,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她知道他提出这个建议是做了多大挣扎吗?
难道她还是……
“明月,”虽然好心提议被拒绝有些受伤,但归辰还是强行将痛觉压下,看着眼前的少女静静说道。
“其实昨天在山上我就想和你说了,”少年的目光认真,“其实我知道,你还是对修行……很感兴趣。”
明明在苏醒之时自己都那样警告她了……
如果是之前他定会非常反感,但经过在山上那些事,归辰心底的想法悄悄发生了改变。
虽然当不了修行者,但她的才能……的确不太寻常。
“明月,虽然这么说那位大人的弟子会来杀了我吧,”归辰苦笑,但随后郑重其事地看着她,“但我觉得你的天赋也许不比圣女大人低。”
这真是……想不到的赞美。
嬴抱月怔了怔,不是为这话的内容,是没想到这位推崇圣女的少年居然会这么说她。
这可是很不容易的。
以这个少女的天赋,在现在这个世道,圣女许冰清的道路一定是最适合她的。
归辰克服着心底亵渎那位圣女的罪恶感,硬着头皮说出了心中所想。
“我觉得以你的天赋,你也可以往这个方向发展。只要不妄想进入朝堂,只停留在低阶治病救人,不妄图插手朝政,你也许也能成为圣女大人那样的人。”
还有一个荒谬的想法归辰没说出来。
就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如果是这个女孩子的话,甚至可能取得比圣女许冰清更大的成就。
明明她现在什么都不是,自己怎么会这么觉得。
看着眼前少女的脸,归辰觉得他一定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