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大月谣TXT下载大月谣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月谣全文阅读

作者:林树叶     大月谣txt下载     大月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三十二章 找他

    万流云看了一眼身后尚且年幼的少女,心中不忍。

    富贵险中求,李家不会放弃这场富贵,姜元元更需要李家这门外戚。在这场交易中唯一不重要的,只有李堇娘这个外逃的女儿。

    李堇娘一定会被带回去。不管是毁容了也好残废了也好嫁了其他人了也好,只要她人还活着,姜家和李家就一定会找到她。

    此时姜家和李家,还有姬家一定都很急。

    金翅大鹏也很急。

    “好了,我可不管你到底嫁没嫁,我要的只是把你带回去,”金翅小鸟抖抖羽毛,身上忽然释放出恐怖的威压。

    丢它出去前朱雀可是威胁它,如果这事不办好就扒光它的鸟毛。

    “好了,跟我走吧。”

    李堇娘只是等阶九的修行者,顿时被恐怖的威压控制住,只觉得自己的手脚都不再听自己的使唤,就这么如傀儡般走向门口。

    “等等。”

    就在这时,屋内响起一个冰冷的男声,弥漫在整个房间中的威压忽然一轻。

    李堇娘出了一身冷汗,顿时瘫软到了地上。

    “堇娘!”

    万流云蹲下身握着她的手,给她输入真元。

    刚刚动手的人不是万流云。

    金翅小鸟收起翅膀,愕然看向一直悄无声息站在茶几边的男人,“你……”

    钱伯方正弯腰捡起地上茶盏的碎片,如果不是身上释放出的威压,他看上去就像个人畜无害的生意人。

    不如说在李堇娘眼里,他一直如此。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钱伯方不笑时的模样。

    李堇娘一直以为万流云的境界比较高,钱伯方只是会赚钱的生意人,却没想到他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

    “阁下虽然贵为神兽,但到我山海居内抢人,是不是有些过了?”钱伯方将自己手中的碎片一片片摆到金翅大鹏站着的托盘上,语气平和道。

    金翅大鹏像是被烫到一般,瞪着脚边的瓷器碎片,猛地抬起一只脚,变成了金鸡独立的姿势。

    钱伯方摆到他脚边的每块碎片都带着阵法的气息,这凡人居然给它下套?想把它困在这里?

    “大胆!”

    金翅小鸟炸毛了,“我可是仅次于八神的神兽,你这竖子不想活了?”

    “这不是我想不想活的问题,”钱伯方脸上恢复了微笑,但那笑却比不笑更危险,“凡事都越不过一个理字。”

    “山海关是山海居的地盘,”他伸出手,气定神闲地又摆上一枚碎片,“谁都不能从这里带走不想走的人。”

    钱伯方平视着神兽的双眼,神情恬淡,“就算是朱雀神在这里,也一样。”

    “你你你你你……”

    金翅大鹏瞪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男人,“区区地阶修行者,你敢动老子?”

    钱伯方不说话,只是盯着盘中的鸟。

    金翅大鹏骂人的声音渐渐低了,它虽然没有心眼,却有着属于神兽的敏锐直觉。

    它发现钱伯方的厉害并不在修行境界上。面前这对男女的境界对神兽而言都不算高,但这个房间的气息却很不寻常。

    似乎这房间里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专克神兽。

    这两人像是和这间房间甚至和这处地界都融合到了一起,连地脉仿佛都听他们的。

    这里是什么鬼地方?

    金翅小鸟的脚脖子抖了抖。本能告诉它,眼前这对男女并不简单,这间房间也并不像看起来那般普通。

    可输人不输阵,它到底是一方神鸟,面子不能丢。

    “你们为难老子有什么用?老子也不过是个跑腿的!”

    金翅小鸟梗着脖子尖叫道,豆豆眼里满是委屈。

    它才懒得掺和这些破事好么?不是朱雀那只死鸟逼它,它现在还不知在哪处风水宝地快活呢!

    金翅小鸟越想越委屈,浑身金灿灿的羽毛都黯淡了不少。

    “大鹏大人,要不这样,”万流云看气氛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你先回去告诉朱雀神,李二姑娘需要一段时间考虑,三天后你再来。”

    南楚局势再紧张,三天应该还是等得起的。

    就算等不起,她也不能就这么把李堇娘交出去。

    万流云很清楚,如果今天李堇娘就跟着这只鸟走了,这名少女将永远地去选择的机会。

    这一次姜家和李家绝不会再让她跑出去了。如果李堇娘回去后才后悔,拒绝成为王妃,她会被一辈子关起来。

    万流云当然不希望看见李梅娘的妹妹落到这样的下场。

    听见万流云的话,金翅小鸟哀嚎一声,一头栽倒在托盘里,“三天后,老子就成一只秃鸟了。”

    看着悲痛欲绝的小鸟,钱伯方和万流云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它。

    这时原本瘫软在地上李堇娘缓缓站了起来,抓住了钱伯方的衣袖。

    “万姨,钱叔,谢谢你们。”

    “我已经想好了。”

    钱伯方心中一惊,回过头,“丫头?”

    李堇娘脚还在发软,她拽着钱伯方的袖子站起来,蹲到金翅小鸟边,“我跟你回去。”

    “堇娘!”

    “李二姑娘,不可冲动!”

    钱伯方和万流云同时出声,焦灼地喊道。

    他们都年轻过,能够理解李堇娘的所思所想。但也正因如此他们不想看着她踏入这条路。

    李堇娘肩上一沉,发现万流云从后面环抱住了她。

    成熟女子的香味扑鼻而来,李堇娘有一瞬间的失神。

    “堇娘,你听我说。”

    万流云叹了口气,“南楚情势的确危急,但也并非一定要你去牺牲。”

    年轻的时候,人总会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如果能够牺牲自己一人挽救国家,往往人一热血上头,就会毫不犹豫投身其中。

    “堇娘,你是不是觉得,你只剩下联姻的价值?这是你唯一能为国家,为姐姐,为公主殿下他们所做的?”

    李堇娘心中所想被击中,愕然回头看向万流云。

    她刚刚的确是这么想的。

    她不是天赋异禀的修行者,这一生注定做不了什么大事业,她无法像嬴抱月那样,凭借自己的力量拯救那么多人,也无法像她姐姐一样,带领着兵马冲锋陷阵保家卫国。

    她从家中逃婚本就是不甘心,可如今在结束了旅程后,她发现她真的就是做不了什么。

    可如果她能以她一人的自由换取南楚朝廷的安定,这是否就是她唯一存在的意义呢?

    就像过去那么多位和亲公主一样,嫁给一个男人,也许就是她唯一的价值。

    “傻丫头,”万流云摸着李堇娘的头,苦笑,“你跟着公主殿下旅行了这么久,怎么还会如此自轻自贱?”

    “你信不信如果抱月在这里,南楚国师劝你嫁给国君拯救国家,她会把南楚国师一脚踹出去?”

    “可是……当初公主殿下不是也为了国家来南楚和亲了吗?”李堇娘懵懂地问。

    “你确定她是真的为了秦国?”万流云苦笑,“在那丫头眼里,拯救国家有别的方式,不需要牺牲一个女子的幸福。”

    “堇娘,如果你不愿意去,就不要去。”

    万流云凝视着少女的眼睛,郑重地道。

    “如果抱月在这里,也一定会这么说。”

    李堇娘怔了半晌,忽然笑了。

    这的确是嬴抱月会说的话。

    “我明白了。”

    李堇娘转过身,拥抱了万流云一下,又转身向钱伯方鞠躬一礼。

    “谢谢两位的照顾,我要走了。”

    随后她走向门口。

    “堇娘?”

    万流云没想到自己都说到这种程度都没有说服她,“你真的没必要这么牺牲自己!”

    “万姨,我不是要自我牺牲。”

    李堇娘站在门口,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我只是回去找一个,我放心不下的人而已。”

    虽然感叹很多次了,但还是不得不感叹。那群从南楚走出来的孩子们,真的都长大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全图

    李堇娘离开了。

    穿着西戎人衣服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有她所站过的地方留下一阵青草的气息。

    晨光照亮空荡荡的房间。钱伯方和万流云对坐在茶桌边,端起已经凉了茶盏。

    “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钱伯方抬眼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女人。

    “你开的客栈,我开的酒楼,”万流云抿了口凉茶,“我们两人注定是留守的一方。当初将军如此安排的时候,你不就应该知道了么?”

    “一直都只能等待,还是让人有些难受,”钱伯方端着茶盏望向远方,目光悠远。

    “所以你当初才会跑到东吴?”万流云轻笑了一声,“当时没过够官瘾么?”

    “我不是想当官,”钱伯方淡淡道,“那时是为了去迎接我的公主。”

    “你的?”万流云扁扁嘴,倒也没出言讽刺。毕竟相伴多年,她很清楚自己这个老伙计的苦楚。

    “你不用担心壮志难酬,之后有的是用你的时候,”万流云握紧茶盏,有些心绪不宁,“山海居之前派到西戎的人都回来了么?”

    “都回来了,将军没让他们一直跟着,”钱伯方吹吹杯中的茶叶,“你那边呢?”

    “也都叫回来了,”万流云也看向窗外,“我让她们去守卫灵壁了,一有动静就向我汇报。”

    变得寂静的街道并不意味着这座城变得安全了,而是大战前的预兆。永夜长城如果再次被破,他们两人所在的地方将不再是后方,而是血肉横飞的前线。

    “灵壁还撑得住吗?”钱伯方问。

    万流云点点头,“多亏抱月之前带来的那枚龟甲。”

    那枚由北魏国师许沧海毕生功力所化的龟甲,弥补住了林书白肉身所化的灵壁上的裂缝。

    永夜长城还算坚固,形势却不容乐观。

    即便长城稳如磐石,和七年前那场大战前比起来长城内一方有一处致命的弱点。

    那就是兵力不足。

    长城内已经没有能够主动向西戎发动进攻的力量了。

    七年前,面对西戎人的进攻,长城内有林书白和黑虎军在,还有训练有素的大秦边军在。

    即便没帮上什么忙,姬墨和许沧海当时也都健在,后辽山鬼也在全盛期。

    可如今大秦帝国灰飞烟灭,北魏和后辽的实力被大幅削弱。

    “我现在总算明白,云中君之前为什么要对北魏下手了,”万流云苦笑道。

    在大秦分裂后,北魏军就是西戎防线上的最后一块壁垒。可就这块壁垒,已经被云中君给撬动了,甚至差点就给废了。

    那男人步步为营,先暗害国君,再算计国师。可怕的是,他几近成功。

    北魏王差点被弄死,许沧海成了废人,原本稳固的北魏边军目前岌岌可危。

    尤其是许沧海被废,给北魏边境埋下了巨大祸患。

    在关键时刻,等阶二的国师可是能起到力挽狂澜的大作用。

    可北魏已经没有国师了。北寒阁也一蹶不振,弟子四散流亡。

    万流云一想起此事就浑身发冷,后怕不已。

    如果不是嬴抱月的重生,没能让云中君完全得逞,现在整个北魏恐怕都已经落入了云中君之手,西戎军已经畅通无阻地入关了。

    回头来看,才能发现此人埋下了多么深远的阴谋。

    云中君就像一个最老练的棋手,极有耐心的,一点点完成自己的棋局。

    而这场局,已经接近走到最后一步。

    连万流云都无法预估云中君图谋的到底是什么,难道他想要成为第二个太祖皇帝?

    她唯一能够知道的是,不管云中君图谋什么,第一步都要先攻破永夜长城,只要这样西戎势力才能进入关内。

    长城内六国能做的,只有守好永夜长城。

    可他们要如何才能守住?

    北魏国师许沧海已经废了,南楚国师分身乏术,东吴国师已然退境,后辽国师下不了山,中唐和前秦的国师战斗力低下……

    不过短短七年,原本如日中天的八人神,居然已经分崩离析。

    等等,南楚王和太子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不会也是云中君的阴谋吧?一切只为了让姬墨脱不开身。

    万流云越想越觉得可怕。

    这时她冰凉的手背上忽然一暖。

    “云娘。”

    钱伯方的手越过茶几,握住万流云的手,他温声道,“别害怕。”

    “我怎能不害怕,”万流云苦笑,“仔细想想,八人神居然没一个能帮的上忙了。”

    没有人神,没有神子,他们要怎么守住来势汹汹的西戎鬼军?

    “云娘,你还记得国师大人说过的话吗?”钱伯方握紧万流云的手,“不是只有英雄,才能守住家园。”

    万流云一愣。

    这的确是当年林书白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但万流云当年就不明白。

    她还问过林抱月,结果林抱月也不明白。

    在万流云看来,能守住边疆的自然是林书白林抱月这样的大英雄。

    除了这样的举足轻重之人,又有谁能力挽狂澜呢?

    就像林书白,她当初正是以一己之身堵住了永夜长城的缺口,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

    “堵住缺口的的确是国师大人,但如果不是上千的黑虎军在缺口前浴血拼杀,国师大人也无法化身灵壁,”钱伯方道。

    “可我们已经没有黑虎军了啊!”万流云颤声道,“银蝉卫也不复存在了。”

    “即便没有黑虎军了,我们也会有别的军队,”钱伯方目光坚定,看向远方。

    “就像国师大人当年所说的,属于百姓的军队。”

    消失的李梅娘,前往北魏的姬嘉树等人,不知去向的嬴抱月和李稷……

    钱伯方相信他们肯定回来,带着属于他们的力量回来。

    “百姓的军队?”

    万流云喃喃地重复,她依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但她的手不再发冷了。

    “云娘,在抱月和梅娘回来前,我们得守好这个地方才行,”钱伯方放开她的手,微笑道。

    万流云点头,“好。”

    现在四方局势都变幻莫测,他们还得收集四方讯息,在关键时刻做好他们该做的事。

    万流云从枕下掏出一张羊皮地图,在南楚都城丹阳的上面画上了一枚堇花。

    钱伯方凑过去,注视着这张地图。

    这是一张山海大陆的全图,不仅包括长城内,也包括长城外广袤的西戎草原。

    这张图上不同方向上布满了不同的图案记号。

    有的是一块玉璧,有的是三撇风,有的是一片树叶。

    有的在丁零,有的在坚昆,有的在北魏,有的在西岭雪山,有的在前秦阿房宫。

    ……

    ……

    “说起来,”万流云提起笔,若有所思,“堇娘说归辰带走了归离,他们兄妹去哪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辗转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五百三十四章辗转这是一处破败的院落。

    木门只剩下了半块,杂草丛生足足有半人高。从烂掉的纸窗中往里看,能看到里面的家具都积攒了厚厚的灰尘,一架纺车倒在屋中央,上面糊满了蛛网。

    归辰牵着妹妹的手站在院子里,沉默地看着他们过去的家。

    “明明离开才半年多……”

    归离难以置信地望着归家小院。

    在这间小院里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眼前却已经物是人非。

    归离回头看向破烂不堪的门槛。她还记得就是在那个地方,那个被她哥哥从山上救回来的女子一步跨进来,面对要将她强行带走的父亲,说出来自己的身份。

    少女一拳击飞了状如牛的兵士,对着不可一世的南楚大司马,露出一个微笑。

    “好久不见。归昌,还认识这张脸吗?”

    归离站在小院中,那一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对她而言,那是她的人生发生剧变的瞬间。

    对她的人生施加了诸多痛苦,在她心中强大到无可附加的父亲,就这么在她眼前被一名给打败。即便没有完全打倒,那名少女也给她展示何为勇气和真正的强大。

    那一刻她所受到的鼓舞,是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想象到的。

    归离看向自己身边的兄长,归辰也正望着那道门槛。归离知道哥哥也一定是想起了那一天。

    只是她兄长的人生,恐怕比她改变的更早。

    从他在山下遇到那名少女开始,他的人生就开始改变了。

    这间小院原本对他们而言是枷锁,此时却成了他们人生的藏宝盒。

    “谁能想到,”归辰走到院中央水井处蹲下身,“她当初什么都做不到,就这么跟我们一起在这院子里烤肉。”

    归离望着兄长的背影,知道兄长在感叹什么。

    她和哥哥都见证过嬴抱月最虚弱的时刻。

    当时谁能想到,那个跟他们一起蹲在这小院里烤火的普通少女,会成为纵横六国的高阶修行者呢?

    那时候嬴抱月连修行者都不是。

    “可惜姐姐不会再和我们一起回来了,”归离走过去重新拉住兄长的手,有些伤感。

    “我们也不能再回来了,”归辰回头看了一眼妹妹,眼中是归离读不懂的情绪,“阿离,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归离被归辰的眼神吓到。

    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上一刻还在西戎,下一刻已经到了前秦的归家小院。

    按照归辰的说法,是因为他还想再看一眼归家。

    归离不知道归辰要回来干什么,他们现在回到的地方其实严格意义上也不能算是归家。

    “哥哥,要去大宅看一眼吗?”归离犹豫地问。

    这个院子只是他们和母亲一起被赶出归家时住的地方,真正的归家大宅在另外的方向。

    “父亲不在,但楚姬恐怕还在那。”

    “楚姬……”

    归辰喃喃重复着这个少年时给他带来太多痛苦的女人的名字。

    他曾经把这个女人当作毕生最大的仇人,可现在回头来看,此人不过如此。

    和他后来遇到的那些想害他和嬴抱月的人比起来,那个女人原来不值一提。

    “不去了,”归辰淡淡道,“那里不是我们的家。”

    腾蛇神的神力将他带到这里,恐怕是察觉到他心中的犹豫,帮他斩断心中最后的一丝踌躇。

    他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和过去的自己告别的。

    “阿离,我已经决定了。”

    归辰轻声道,“如果再见到父亲,我会杀了他。”

    归离手一颤,愕然看向兄长。

    她当然也恨那个男人,甚至可能比兄长更恨他,毕竟归昌当初要把她嫁给老头做填房,还要把归辰送到死人营里。

    可那人到底是他们的亲生父亲,她从没想过要杀了他。

    “阿离,父亲是陛下的支持者,”归辰闭上双眼,“可我不会奉当今的陛下为王。”

    他已经下定决心做一个乱臣贼子。

    嬴晗日不是他的王,却是归昌带领的归家的王。归辰很清楚他和父亲已经走到了两条岔路上。

    如果再次遇见,即便他不弑父,归昌也会大义灭亲来灭他这个子。

    “那哥哥,你要奉谁为王?”归离浑身发抖,“珣公子吗?”

    归辰摇头,注视着归离的眼睛。

    “我早就发过誓了。”

    吾将全部性命托予守护公主的利剑,奉其为唯一的主君,同生共死,永不分离。

    这是在云梦泽外,他背着妹妹奔向那个在马车中向他伸出手的少女时许下的誓言。

    他的王,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她。

    他的心里只有那一个人配得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走吧,”归辰带着妹妹最后看了一眼这一切开始的地方,转身跨出门槛。

    “去我们真正的家。”

    ……

    ……

    迷雾岭上的浓雾还是一如之前,浓郁的仿佛没有尽头。

    归辰牵着妹妹的手,望着十步开外掩映在浓雾中的牌匾上“穆府”两个大字。

    他没想到腾蛇的翅膀居然如此神通广大,居然真的在转瞬之间将他们从黎山脚下移到迷雾岭。甚至突破穆家的迷魂阵,把他们丢在穆府大门前。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们所有人全都经历了一番幻境的考验,才摸到穆家的门槛。

    就在归辰觉得这一切仿佛是在做梦一般时,吱呀一声,穆府一丈多高台石上,大门居然打开了。

    归辰本能一躲,门内却没有像上次那般冲出水柱来。

    “好久不见。”

    一个冷淡却熟悉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归辰抬眼,一阵恍惚。

    这一幕都仿佛和他们第一次来时一样。

    身着儒衫的清冷少年靠在门口,正斜睨着他。

    “穆七,”归辰抬起头,望向这个和自己同行过一段时间的旅伴。

    之前离开穆家的时候,就是这位穆七公子带着穆家军一路跟着他们去了北魏都城和西岭雪山。后来穆家来信把这些人都召了回去,归辰也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穆七已经换下了劲装,重新穿上了儒衫,似乎彰显着穆家已经又恢复了之前归隐的状态。

    下一刻,穆七的话却显得一切又不一样了起来。

    和上次站在门口挡人时不同,穆七侧过身,面无表情地开口。

    “快进来吧,祖父正在等你。”

第五百三十五章 身份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五百三十五章身份归辰跟着穆七进去的时候,穆由正抱着许文宁在下棋。

    半年不见,这个嬴抱月当初在归家村救下的小女孩居然已经长大了一圈。

    看见他们进来,许文宁瞪大眼睛,剧烈地在穆由怀中挣扎起来,“归哥哥!月姐姐呢?”

    后面那个名字才是她关心的吧?归辰苦笑,“抱月没和我一起过来。”

    “噢,”许文宁顿时变成了泄了气的皮球。

    “你这丫头,把外公的棋局都搅乱了,”穆由拍拍许文宁的脑袋,“好了,去找你娘吧。”

    许文宁脆生生应了,从他膝头跳下,一溜烟跑了出去。将将跑到门口时,一把拽住了归离的手。

    “姐姐,娘一直在等你,和我一起去见娘吧?”

    归离本能地看向归辰。

    归辰点头。他没想到自己母亲收养的这个义妹居然如此聪明,才五岁就会揣摩穆由的意思。

    归离跟着小妹妹走了,穆七也跟着离开,关上了书房的门。

    屋里只剩下归辰一人。

    归辰躬身向棋盘边的老人行礼,“外祖父。”

    “唔,来了啊,”穆由转过身来,目光在归辰的右臂上停留了一下,“来的挺快。”

    “表哥说您在等我,”归辰目光复杂,“您早就知道我会来?”

    “等你想通了,自然会来,”穆由放下棋子,“你虽然姓归,但归家已经不复存在了。”

    归昌那样目光短浅的子孙,不配当前秦的大司马,也撑不起开国三雄之一的基业。

    “从你离开归家的时候,我就在等你回来,不过没想到你回来的如此之快。”穆由凝视着外孙被晒黑许多的脸,“听说你去了西戎?”

    果然。

    穆家对于他们一行人的行踪一直了如指掌。

    归辰点头,“您都知道了。”

    “不是都知道,”穆由目光深沉,“你们越过永夜长城后的事,老夫就不知道了。”

    对于中原修行者而言,永夜长城就是一道越不过的天堑。不管是再厉害的情报网,只要一过长城,就会立即失效。

    迄今为止能将西戎草原上的情报传回来的情报网,就只有大司命的黑虎军。

    对于那位能将暗桩埋到西戎草原的国师大人,穆由只能由衷钦佩。

    “过了长城后,发生了什么?”老人敲着棋子问道。

    归辰整理了一下思绪,将他们伪装成使团和商队,在白狼王庭找回了嬴抱月,又一路上了狼背山,击退禅院弟子,最后在天坑处遇到神秘力量,人员随后四散的经历简单地叙述了一遍。

    “遇到了这么多事么?”

    哪怕穆由人老成精,听完归辰所叙述的经历都不由得暗暗心惊。

    望着面前这个气息沉稳了许多的外孙,老人神情有些复杂。

    他一直都很重视对子孙的培养,即便家族归隐了,他也一直全力给子孙创造机会来开阔眼界。

    可像归辰这样的经历,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他当初在嬴抱月离开时虽然也派了优秀的子孙跟随,但穆由心里清楚,穆家人来得太晚了,最多只能在嬴抱月身边混个脸熟。那些真正的险境,嬴抱月只会带身边最亲密信任的人去。

    他这个外孙虽然没什么修行的天赋,可这机遇不可谓不强大。

    穆由望着归辰的脸,长长出了口气。

    他当初做主将女儿嫁给归老头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固然有给家族留一条后路的打算,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收获。

    “公主殿下现在人在何方?”穆由摸了摸胡子,“她应该没死吧?”

    “自从在狼背山上公主殿下下了天坑,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归辰放在膝上的拳头紧紧握起,痛苦地说道。

    “你不用太担心,她那样的人是没那么容易死的,”穆由若有所思,“北魏边关传来消息,说西戎草原上正在闹叛乱,不知道和她有没有关系。”

    按照归辰所说的和嬴抱月等人分开的时间,时间上近乎吻合。

    “西戎在闹叛乱?”归辰瞪大眼睛,“那其他人……”

    他是回到了中原,可其他人如何了呢?如果他们还留在西戎,岂不是很危险?

    “你不用操心其他人了,”穆由深深望了外孙一眼,“腾蛇神既然把你送到这里,必然有祂的用意。你要做的事,就在这里。”

    “是腾蛇神把我送来的?”归辰一怔。

    他原本以为是他藏在心底的欲念被神灵察觉到了才会被丢到这里,可穆由的意思却是腾蛇神特地送他来的?

    “你以为你是想到哪就会被送到哪?”穆由捋起归辰的袖子,呵呵笑了一声。

    “你以为你是谁么?你能让神灵如此大费周章?”

    归辰满脸呆滞,咬牙低头,“请祖父赐教。”

    “你手臂上的血线是一种诅咒,”穆由叹了口气,“这说明腾蛇神在你们这些接触到祂的人身上都下了标记。”

    靠这个诅咒,腾蛇神能做到远距离操纵这些人。

    只是穆由现在一眼看不出这诅咒到底种的有多深,也不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腾蛇神能够控制归辰等人到什么程度。

    只能说希望在西戎的那位腾蛇神还未完全邪化,否则单靠祂操纵的那些人,就足以对中原修行界造成巨大危害。

    “诅咒……”

    归辰呆呆道,“腾蛇神为什么要给我下诅咒?”

    他还记得穆由刚刚的那句“你以为你是谁”。归辰咬着唇低下头,“我就是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

    之前跟着嬴抱月上狼背山的修行者里,只有他的境界最低。

    归辰心里清楚,他之所以能跟着嬴抱月走到最后,一是占着铁卫的名头,二就是他脸皮厚,硬是跟着嬴抱月不放。

    “是老头子我话说重了,”穆由知道自己的话打击到了归辰,但他不打算多哄孙子,淡淡开口,“如果你只觉得自己是个无名小卒,那对不起把你带出来的公主殿下。”

    “抬起你的头来。”

    归辰愣愣抬起头。

    “你既然来找我,那证明你还是知道你的优势在哪里,”穆由凝望着少年的眉眼道。他不缺孙子,如果归辰真是个傻子,他没必要在此子身上浪费时间。

    “你境界的确不高,却同时是归家和穆家的血脉,”穆由握住椅边的拐杖,蹒跚地站起。

第五百三十六章 故剑

    归辰连忙上前扶他,穆由却挥挥手拒绝了。

    “老夫是上了年纪,但不是废了。”

    如果形势需要,他还是上的了马拿得了刀的。

    穆由走到窗边,看着不远处校场内正在演练的子孙们。

    “当初跟着太祖皇帝开国大江山的三个老东西,居然就只剩下老夫了。”

    大秦开国三雄,金家、归家、穆家。

    其中实力最强的原本是金家,子孙也都极有出息,偏偏就是因为太强没被放过。因谋反罪被满门抄斩后,金家军的重要将领也大都被牵连,门生故旧四散,金家是彻底的没了。

    归家子息不丰,且都是些不肖子孙,反而因此得到保全。归老头死的早,太祖皇帝看清了归昌是个庸才,归家成不了大气候,为了不背上诛杀所有功臣的骂名,没有动归家。

    亲眼目睹了金家的惨状,穆由知道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于是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牺牲了最有出息的嫡长子,保全整个家族。

    他靠着藏拙最终带着子孙归隐了山林,大秦三雄最终只剩下归家留在了朝堂上。

    归昌这些年来排挤掉了不少真正有本事的将领,留下的也有不少寒了心改投他门。

    但归家军的号召力还在,即便就剩个空壳,也是一股可用的力量。

    “虽然你决心当一个穆家人,但穆家军不缺领头人,”穆由转身瞥了一眼归辰,“老夫的那些子弟兵,是给穆七留着的。”

    穆家子孙虽多,但真的要担起这么多族人的性命,需要一个能平衡家族内势力的人选。

    归辰到底是姓归,不能服众。

    嫡长子死后,穆由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合适的人,好不容易等到孙子辈里出了个穆七。

    穆七还太年轻,挑不起大梁。好在他这个老东西还没死,暂时还不需要穆七接班。

    归辰脸色发白,他来投奔归家前也想过这个结果。却没想过穆由不接受他的话,他该何去何从。

    穆由的话已经说的这么明白,他也无法厚着脸皮留在这里。

    穆七和他不睦,就算他愿意老老实实在穆七手下干活,穆家也不需要他这个境界如此低的小卒。

    “您的意思,晚辈明白了,”归辰白着脸起身,“那么晚辈就此告辞了。”

    “慢着,”穆由重重剁了下拐杖,“老夫话还没说完。”

    “你这小子怎么如此心浮气躁,老夫刚只说了穆家的兵不给你,就沉不住气要走!跟你家那老爷子一模一样!”

    归辰愣愣转过身,“您说谁?”

    “你爷爷,”穆由哼了一声,“你没见过他。”

    在归辰出生前,归家老爷子就因旧伤发作走了。

    穆由想起自己的那两个老伙计,深深叹了口气。

    他们曾共患难,却未能共富贵。

    “穆家的人不能给你。但别忘了,你到底是姓归,”穆由冷睨了归辰一眼,“就因为有个混账老子,你就不要你归家的人了?”

    “归家的人……”

    归辰喃喃重复,露出了极为苦涩的神情。

    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归家的部属,明明他才是长子,却从未被当成继承人培养。

    “如果是说父亲的那些幕僚和下属,我从未被引见过,也没有人来见过我,”归辰低声道,“我父亲属意让我弟弟当继承人,他们都去奉承他了。”

    “你弟弟?你说那个楚姬的儿子?”穆由冷嗤一声,“那是个什么东西,他也配?”

    穆由走到归辰面前,上下打量。

    “你父亲固然不是个东西,但你身为归老头的孙子,长这么大了一直没有去找那些人,这也是你没用!”

    归辰望着老人,喉结上下动了动,老实实低下头,“是。”

    在没有遇见嬴抱月前,他觉得自己没有修行天赋又被父亲嫌弃,于是心灰意冷,只一味地躲在小山村里自怨自弃。

    如今看来,的确是他太过软弱。

    “知道错就好,”穆由满意地点点头,知道反省,就还能教导。

    “有些东西,你那个混账老子可以不给,你却不可不要。”

    穆由丢开拐杖走到书案边,从暗格中找出一封书信,丢给归辰。

    归辰接过,发现信封上只写了一个穆字。

    一张地图迎面丢过来,盖到了他的脸上。

    “你拿这封信,去贵阳找一个叫徐季的人。”

    归辰拿好地图,呆呆地问,“见了他,该怎么做?”

    “怎么做?自己想!”穆由吹着胡子喝道,“这是你归家的人,如何能让对方愿意见你,见了后该怎么说怎么做,都靠你自己。”

    “小子,”穆由如鹰隼一般的眼睛深深盯着他,“能否继承你爷爷的基业,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归辰瞪大眼睛,握着信件和地图,心跳加速,“孙儿明白了。”

    “明白就好,”穆由舒了口气,“去见下你娘,见完,就出发吧。”

    ……

    ……

    归辰离开了,书房里只剩下穆由一人。

    穆由望着桌案上没有下完的棋局,沉默地坐了很久。

    他子孙虽多,但长子死了后,无人能够坐到他的棋案对面。

    哪怕是穆七,也不够格。

    “穆由,你这步棋下错了。”

    穆由抬起头,仿佛看到了那名少女的虚影。

    “国师大人,终究还是你的眼光更好啊。”

    穆由长长叹了口气,扶着拐杖站起身。

    他走到书案后,拉开一扇沉重的黑木大门。

    穆家子孙都知道,这扇门穆由平素从不允许其他人打开,哪怕有小辈碰一下他都会生气。

    木门缓缓打开,一抹银光映照到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

    门内是一副完整的银色铠甲。

    铠甲上满是灰尘,却没有一丝锈迹。

    穆由抬起头,将手掌放到头盔上,轻轻一震。

    唰的一声。

    灰尘四散,光芒回转。

    原本被灰尘尘封的铠甲,再次焕发出清亮的光辉。

    “阿由,你可得跑快点!不然功劳都被我们抢去了!”

    “阿由,我媳妇来信说生了个小子,将来给你做女婿怎么样?”

    “呸,你个老匹夫,阿由的大闺女早被我金家给定下了!你儿子敢跟我儿子抢?”

    银色铠甲的下方,并排放着三把剑。三把剑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缺损,看上去岁月久远。

    穆由凝望着三把旧剑,目光模糊起来。

    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

    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

    这三把剑,分别叫云沙、尘骨、龙荒。

    在阴暗的室内,曾经金戈铁马身披麟甲相对长歌的三位将军,仿佛依然还活着。

    ……

    ……

    大家可以猜猜哪把剑是哪个人的。“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唐·王昌龄《从军行七首》

第五百三十七章 灭族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五百三十七章灭族“你外公安排你去做什么事了?”

    归辰捧着茶坐在廊下,穆氏端着一碟糕点放到他身边。

    许久未见母亲,归辰莫名有些生疏,连忙站起身行礼。

    “对娘怎么那么客气起来了,”穆氏笑着在儿子身边坐下,摸摸归辰的头发。许文宁从她身后冒出来,小爪子伸到盘子里偷糕点。

    “你妹妹梳洗去了,”穆氏从怀里掏出一把木梳,心疼地梳着儿子打结的头发,“我也给你准备了洗澡水和换洗衣裳,等下先去泡泡。”

    归辰知道自己身上有多脏,不好意思地应了。

    “在外面风餐露宿,很辛苦吧?”穆氏叹了口气,“回来就好,今晚好好睡一觉。”

    归辰匆忙咽下嘴里的糕点,“娘,我洗完澡就要走。”

    穆氏为儿子梳头的手一顿,目光落到归辰手边的书信上。她没有像寻常母亲那般出言挽留,只轻叹了口气,“这么急?”

    “现在形势紧张,我想尽快找到归家的人,”归辰低着头道,“这也是外公的安排。”

    穆氏沉默片刻,继续梳头,“他老人家做的决定总是对的。”

    说起老人家,归辰想起了什么。

    “娘,”归辰侧过头来,“您见过我爷爷吗?”

    穆氏拿梳子的手指颤抖了一下,“见过,怎么了?”

    归辰握住穆氏的手转过身来,注视着母亲的眼睛,“娘,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父亲归昌的关系,归辰一直很讨厌归家的人,连带着讨厌归这个姓。他从未主动了解过归家的事。可穆由的话让他对素未蒙面的祖父产生了好奇。

    他的祖父,打下归家基业的龙骧将军归明,是个什么样的人?

    穆氏放下梳子,端详着儿子的眉眼,“他是个很开明的老人家。”

    “说起来,你和你爷爷长得有几分相像。”

    和归昌和离后,穆氏已经很少去想归家的事了。

    归辰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怀着歉意道,“娘,儿子让您想起不愉快的事了。”

    穆氏摇摇头,“你爷爷和你父亲不一样。况且就算我和你父亲和离了,你是归家血脉这件事是无法改变的。”

    “如果你爷爷还活着,也许你和阿离小时候也许就不会过得那么辛苦了吧,”穆氏望着长大的儿子,神情复杂。

    如果归昌的父亲还活着,不可能允许归昌做出后来那么多混账事,归辰和归离也都会有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

    归家的败落,就是从归老爷子的去世开始的。

    “娘,你说我爷爷是个开明的人?”归辰好奇地问,“他开明在哪里?”

    他没想到穆氏回忆自己的公公,居然会用“开明”这个词。

    穆氏犹豫片刻,“你真想知道?”

    对归家而言这不算是段光彩的过去,穆氏也没想好是否应该告诉儿子。

    “如果您不愿意就算了,”好奇归好奇,归辰不愿戳母亲的伤疤。

    “倒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穆氏摆摆手,让许文宁端着盘子离开,伸手捋着儿子的乱发,“你和阿离都这么大了,听听也没什么。”

    “娘在嫁给你父亲之前,曾经另有婚约。”

    穆氏平静地开口。

    归辰猛地瞪大眼睛。

    他没想到母亲上来就丢下这么一个惊人秘密。

    “和谁?”归辰震惊的都结巴了,“您为什么没有、没有和那个人……”

    我为什么没有和那个人成婚吗?”穆氏苦笑一声,“很简单,因为在成婚前,和我有婚约的那位公子就去世了。”

    归辰愣了片刻,忽然一激灵,“难道说,您婚约的对象是……”

    “你猜到了,”穆氏目光复杂起来,“我原本要嫁的人,是金家的儿子。”

    归家,金家,穆家……原来如此。

    归辰长出了口气,擦了擦额角冷汗。

    归、金、穆三家是世交,会互相联姻本就是常事。他之前也就曾感到奇怪,他父母本是青梅竹马,怎么会闹到后面情意全无的状态。

    现在看来青梅竹马的确是青梅竹马,只是这是一个三个人的故事。

    “所以您原来的那位未婚夫……”归辰有些难以启齿。

    “他是个很优秀的人,原本是家族里的修行天才,”穆氏仰头看向弥漫着雾气的天空,“我们这些人因家族而生,家族覆灭的时候,也只能跟着覆灭。”

    金家被查出叛乱罪的时候,她被父亲禁足在府内,没能见那人最后一面。

    “那一夜,金家起了大火。他也在府里。”

    按照太祖皇帝的命令,金家男丁全部抄斩,女眷没入教坊司。以防通风报信,那个人作为金家最有出息的男丁,原本是提前和兄弟们一起被召入宫中扣住的。

    可那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从宫里跑了出来,一路跑回了家中,赶在禁军到达前将皇命传达了出去。

    金家所有女眷为了避免受辱,全部上吊自杀,放火自焚。

    禁军赶到时,大火已经烧了起来,只得在外围把守,确保没有一个金家人跑出来。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火灭后,从府中一共点出了三百多具尸骨。

    不少尸骨因为烧的太干净,已经无法辨认身份。

    穆氏只知道,那个曾经和她许下终生的少年,就在那三百具焦黑的尸骨之中。

    有太祖皇帝的铁卫亲自把守,没人任何一个人能够逃出火海。

    就这样太祖皇帝还不放心,下令让仵作检查那些尸首,最终核对出上至八十岁老者,下至金老将军刚满月的曾孙,都未曾逃脱。

    被关在宫里的那些男丁,没能见到家中老小的尸首,就都被推上了斩首台。

    那三天,整个贵阳城中都弥漫着血腥味和烧焦的气息。

    穆家子孙实在是太多,那被烧死的三百人里,就有穆氏的一个嫁到金家的堂姐。穆氏还有一个叔叔娶了金家女,在得知亲人死讯后,那名金家出身的女儿,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投水自尽。

    按理说外嫁女不再是金家人,但太祖皇帝已经下定决心要灭尽金家的血脉,在金家满门皆被屠戮殆尽后,又下了灭九族的皇令。

    父三族、母三族、妻三族。

    阿房宫外的断头台上,三天内杀的人头滚滚。

    如果当年她不是尚未和金家交换庚帖,穆氏恐怕也逃不过那一场大清洗。

    在太祖皇帝的狠心绝情之下,最终和金家有关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消失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远见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五百三十八章远见穆氏的叙述平静和克制,归辰整个人还是被镇住。

    他仿佛看见了那熊熊火光,鼻尖闻到皮肉被烧焦的气味。

    “娘……”

    在捡到嬴抱月之前,归辰一直以为自己母亲就是个逆来顺受的妇人,从未想过母亲居然有过如此惨烈的过往。

    他忽然就明白母亲平素的淡然是从何而来。

    “我知道小时候你们跟着我这个没用的娘,吃了很多苦头,”穆氏抬起头,目光哀伤,“我总想着我们处境不算好,可比起金家来,却是好多了。”

    的确是如此。

    归辰以前总是自怨自艾,觉得自己作为世家子弟过得窝囊又不如意。可如今听了金家的遭遇,才明白自己根本身在福中不知福。

    “金穆归三家里,归家是唯一还留在朝堂上的,所以你父亲难免会骄纵些。”

    归昌当初能那么作践他们母子,就是因为穆家选择归隐,在朝堂上失了势。

    归辰小时候也埋怨过这一点,可现在他无比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个明智的祖父。

    如果穆由当时没有选择急流勇退,穆家就是第二个金家。

    “你外祖父当初选择归隐,外人都说穆家没出息,”穆氏轻声道,“但你不知道,穆家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急流勇退也不是想退就能退的。金穆归三家当时都正如日中天,如果突然就要卸下军权,手下的将领都不会答应。皇帝也会怀疑你的用心,弄个不好就会让皇帝背上不能容人的“罪名”。

    穆由清楚,如果不舍下一点什么,无法化解太祖皇帝的疑心,无法换回自己这一大家子的平安。

    穆家想要退居幕后,需要一个祭品。

    最终穆由选中的祭品,是自己培养了大半辈子的嫡长子。

    “你没有见过我的大哥哥,”穆氏眼圈发红,“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温文尔雅,天赋异禀,谦谦君子。

    这些最好的词都能用在穆由精心培养的长子身上。谁都知道等穆由百年后,那就是穆家下一代的家主。

    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儿子,为了全族人的性命,被献祭了出去。

    祭品不够优秀,安不了帝王的君心。

    “当初三家之间,能够和金家嫡子媲美的年轻人,就是我大哥哥,”穆氏轻声道,“可他们都死了。”

    优秀难道是一种罪吗?

    穆氏能理解父亲的苦心,却无法从情感上正视这一切。

    那是她最好最好的哥哥啊!

    在朝堂上,穆由这份壮士断腕的决心,最终换来了皇帝难信任。

    “陛下说着大哥哥不会叛国,看了爹爹送上的证据后,却毫不犹豫地杀了他,”穆氏静静说道。

    她已经失去了悲伤的能力。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谁都知道她兄长根本没有明确的罪证,太祖皇帝忌惮的是穆家的势力。

    在杀了穆家最有希望的继承人后,皇帝才能对穆家放心。

    “原来是……这样。”

    归辰呆坐在原地,久久未曾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后来您就嫁给了父亲?”

    “穆家退下朝堂后,不久就招来了弹劾攻讦。”

    朝堂上就是这样,你弱就有人想踩死你。穆家执掌军权多年,在朝堂上又怎会没有敌人。

    穆由虽然交出了虎符,但还领着上柱国这个虚职,穆家其他子孙还活得好好的。如果有朝一日皇帝驾崩或是回心转意,穆家未必不能重新起复。

    穆家的那些对头就趁着穆家失势,想趁机踩死穆家。

    “爹爹在那时做主,将我许配给了你父亲。”

    穆氏那段时间一直失魂落魄,等她回过神来,婚书已经放到了她面前。

    作为唯一剩下的开国功臣,归家炙手可热,归老将军原本可以选择和朝中新贵结亲。但最终穆由亲自出面,豁出老脸,给她说下了这门亲事。

    穆氏知道,她没有资格拒绝。

    长兄为了家族付出了性命,她要做的只是要嫁一个自己从小认识的人而已。

    为了全家老少的安危,她必须要嫁。

    同时她也做好了嫁过去不被归家待见的准备。

    毕竟两家如今已经不能算是门当户对。她曾有过婚约,未婚夫年少身亡,按照世间的普遍看法,她是身带不祥的女人。

    可就在拜堂成亲的那天,原本卧床多日的归老将军挺着病体出现在了喜堂上。

    在她和归辰拜完天地后,穆氏头顶上传来一个慈祥的声音。

    “丫头,请起。”

    穆氏顶着盖头在喜娘的搀扶下抬起头来,满心惊惶。

    只听已经成为她公公的老人郑重地开口。

    “老夫和你父亲是多年的故交,你和昌儿的婚事,是我们两个老东西在你们出生前就定下的。我知道家里有人在乱嚼舌根,你嫁进我们归家,就是我们归家妇,是昌儿唯一的正妻。若是有人在背后敢说些没干系的,老头子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老将军的龙头拐棍往地上狠狠一跺,喜堂顿时鸦雀无声。

    穆氏没想到公公不但没有嫌弃她曾经有过婚约,还公开为她撑腰。

    “所以我说,你公公是个开明的人,”穆氏重新拿着梳子,给归辰梳顺发丝。

    归老将军一生最失败的事,可能就是养出了归昌那个儿子。

    不过也许不是失败。

    在看到穆家和金家的下场后,很难说归老将军不是故意那么做的。

    故意将自己的继承人养废,和穆由献祭自己的嫡长子一样,都算是不得已下保全自己家族的方法。

    如果归明真是故意这么做的,归老将军才是三家中最有远见的那个人。

    大秦三雄中有两人已归尘土,往事已无人能知。

    “你外公让你去见的,应该是你爷爷的老部下,”穆氏给归辰绑好头发,“既然是你爷爷看中的,想必是个可靠之人。你就去见见吧。”

    归辰点头,正要站起向母亲告别,不远处的走廊边,忽然闪出穆七的身影。

    “姑母,”穆七低头向穆氏行礼,“祖父让我传话,让您也跟着表弟去贵阳。”

    “我?”

    穆氏愣住,“我去干什么?”

第五百三十九章 见面

    “侄儿不知,”穆七恭恭敬敬道,“爷爷只说让您收拾行装跟着表弟一起去。”

    “没说让我去做什么吗?”穆氏错愕地起身,“是让我去照顾辰儿的起居吗?”

    “爷爷没说,”穆七起身拦住要往外走的穆氏,“爷爷说,您也不必去问了。跟着去,家里会安排马车。”

    “好吧,”穆氏懵然地重新坐下,“我去收拾行李。”

    “爷爷说让文宁去他那住,离儿妹妹也和你们一起去贵阳。”

    “好,我知道了。”

    穆由什么都没明说。但穆氏很清楚父亲从不会做无缘无的故安排,她心中莫名不安起来。

    “娘,别担心。我会保护好您和妹妹的。”

    归辰握住母亲的手,母子俩对视一眼,掩住了心中的不安。

    就在归家母子马不停蹄赶往贵阳之时,重新回到冷宫的李稷也收到了嬴珣的密信。

    密信夹在姚女官送来的馒头里,上面就寥寥数语,“酉时三刻,城南客栈。”

    李稷攥紧纸条,知道时机已到。

    上次分开之时,他让嬴珣在嬴晗日身边的贴身公公出门采买香料时通知他,此时这张纸条上所写的,应该就是那位孙公公今日出宫的时间地点。

    “昭华君,这是……”

    送饭的姚女官不安地看着李稷手中的纸条。

    “我今天下午要出宫一趟,”李稷看向她,“去见一个人。”

    “您还回来吗?”

    姚女官紧张起来,李稷在这里已经躲了十几天了,虽也常出去,却未曾离开过阿房宫。

    “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话,会回来,”李稷叹了口气,“但也说不准。”

    按预定的计划,嬴晗日和云中君还在这宫里,他能回来肯定会回来。但如果这一次真的他见到幕后黑手,那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回来。

    即便已经登临天阶,但李稷很清楚这世上能杀死天阶修行者的手段,依然应有尽有。

    “如果今晚入夜后我还未归,你就不要再来了,”李稷认真道,“以免被牵连。”

    如果他不敌幕后黑手被擒,他这段时间的行踪也可能会暴露。

    姚女官没想到事态会这么严重,顿时心跳加速,“可是……”

    “没有可是,”李稷严肃起来,“抱月留你在这里,你想必有你自己的使命。时机到了,她一定会来找你。”

    “你要做的,就是在这里等她。在这之前你不能死,不是吗?”

    姚女官瞳孔收缩,点点头。

    “昭华君。”

    她拎着食盒后退一步,向李稷躬身一礼,“祝您武运昌隆。”

    武运昌隆这句话,真是好久没有听到了。

    酉时三刻,李稷站在好不容易找到的客栈前,心中感慨。

    姚女官那句祝福让他想起了之前和嬴抱月他们一起参加大典时的回忆。那段日子虽然危机四伏艰辛非常,却给他留下了一生难以磨灭的美好回忆。

    他们爬过高山,蹚过激流,越过密林,渡过汪洋……真是发生了太多。

    无论发生什么,他们这群少年人都在一起。

    以后再像那样聚在一起,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李稷孤身一人跨过门槛,走进这家城南客栈。

    虽然叫城南客栈,却位于贵阳城的城北,让李稷找了很久。和人满为患的大酒楼不同,这间客栈似乎走的是私房路线,位置十分隐秘,环境清幽。

    饭点明明刚过不久,一楼大厅内却只有寥寥几人。几名歌女坐在一边弹着琵琶,桌上只摆着几道小菜。看着冷清,可案上所摆菜肴几乎堪称龙肝凤髓,有几道菜李稷甚至只在东吴的国宴上见过。

    单靠这一点,李稷就察觉到这间客栈的特殊。

    珍稀的食材大部分都是贡品,这可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到的。

    御用的食材想从哪得到?只有一个答案。

    那就是宫里。

    这间客栈的主人和宫中人士想必有着很深的交情,搞不好就是宫里某位大人物的私产。

    “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一位店小二迎了上来,这小二年纪不轻,通身的气派不像是酒楼里跑堂的,反像是高门大户里的管家。

    李稷瞥了这人一眼,发现这人弯着腰低头,姿态恭敬,眼珠子却往上翻,在偷偷打量他。

    这人不是个善茬,在试探他。看書菈

    来这间客栈的客人,必然不是打尖也不是住店。这间客栈平素应该只接待熟客。

    李稷眯了眯眼睛,没理睬这人,径直往楼梯上走。

    “哎,这位客官,”店小二急了,从后面追上来,“雅座都满了,隔壁还有位置,您……”

    “宫里的人来了吗?”

    李稷停下脚步,冷冷瞥了他一眼。

    店小二也停了下来,吃惊不已地瞪着他。

    李稷有备无患,从怀里掏出一包晒干的药草,在这人眼前一晃,故意冷冷道,“我来送宫里爷要的新货。耽误了,你脑袋赔得起吗?”

    这下把店小二吓了个不轻,他原本以为对方只是个误入其中的客人,没想到居然招惹到了宫里公公的熟人。

    “小人无礼了,您老人家大人大量,饶了小的……”

    店小二吓了个屁股尿流,李稷用了一点真元加重了此人的恐惧,厉声斥责道。

    “还不快带我去!”

    由于呼吸***纵,店小二一时间头晕脑胀,本能地带着李稷向那个最隐秘的、平素谁都不敢靠近的包厢靠近。

    在连续拐过好几道墙,店小二在抖抖索索地开口,“大人,到了。”

    李稷抬头看着眼前紧闭房门的房门,“好,你可以走了。”

    店小二浑浑噩噩抹着冷汗走了,李稷抬头看着厚实的木门,收敛真元气息,敲了敲门。

    屋内并无反应,看上去像是没人。

    李稷蹙眉,抬手正想再敲,忽然一阵莫名的直觉从头泛到脚。

    不对劲!

    李稷当机立断转身就走,但已经晚了。他身后吱呀一声,门唰的一声打开,冷风拂过李稷的后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来都来了,不进来坐坐?”

    李稷缓缓回过头。

    他身后的房门大敞,孙公公被堵嘴捆成一团丢在地上,一个黑影支着一条腿坐在太师椅上,单手把玩着一只金杯。

    这个人脸上戴着一张熟悉的修罗面具,抬眼望他。

    李稷定定望着面具里那双碧色眼睛。

    “淳于夜。”

第五百四十章 设局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五百四十章设局李稷静静望着屋里坐着的少年,跨进房间。

    冷风袭来,身后大门啪的一声又关上。

    这间屋子布置的十分风雅,墙上装饰着文人墨客的真迹,屋中一桌两椅,两把椅子中间摆着一张雅致的茶桌,上好的茶水和茶点正袅袅冒着香气。

    茶杯两只,茶点也是两碟。

    好一个请君入瓮。

    李稷一脚跨过地上被捆成粽子的孙公公,坐到淳于夜对面。

    “许久不见。”

    “也没那么久,”淳于夜弹了弹手中的金杯,清脆一声响,“你不是追着我来到这里的吗?”

    “你知道就好,”追逐多日的猎物就在眼前,李稷的反应却十分平淡,“省得我去找了。”

    “我人就在这里,你为何不来抓我?”淳于夜似笑非笑。

    李稷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找你,并非是要来抓你。”

    倒也不是他不想抓。

    可以的话李稷倒是想把淳于夜也捆成个粽子,逼此人吐出所有的秘密。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

    淳于夜大喇喇坐在这里,态度狂妄,却有狂妄的资本。李稷盯着淳于夜身上披着的厚斗篷,层层叠叠的羽毛遮盖住少年的身形,让人看不出这黑衣下是怎样的一副身体。

    李稷察觉到淳于夜和他上一次见时身上的气息又有所不同。

    李稷很难形容这种古怪的感觉,面前的这一堆像是各种生灵的气息混在一起。硬要说的话,和当初在西岭雪山山顶时淳于夜被寄生时感觉很像,但又不完全一样。

    与其说他面前此时坐着的是淳于夜,不如说是个披着淳于夜外壳的“东西”。

    现在他和这东西此时看上去能对桌而坐友好交谈,可两人之间正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一旦他出手打破这平衡,刺破了淳于夜这层“外壳”,不知会释放出什么样的怪物。

    “你不是要抓我,追我做什么?”

    淳于夜咳嗽一声,隐斗篷下的身体佝偻了一些。

    他像是拼命隐藏着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就要喷薄而出。

    “呜呜呜!”

    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地上的“粽子”像个虫子一样剧烈地扭动。

    李稷不动声色地往地上看了一眼,“在这之前,你是不是要先解释一下这个东西?”

    “哦?你说他啊?”

    淳于夜漫不经心往地上踹了一脚,“我和他要做的事做完了。接下来要见你,怕这家伙吵闹,就处理了一下。”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李稷端起桌上的茶盏。

    “你觉得呢?”淳于夜笑道。

    李稷懒得和这家伙玩猜心思的把戏,“你要真什么都知道,此时在这等我的就不是你,而是你师父了吧?”

    淳于夜笑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他的确不知道李稷的去向。今日是靠推测觉得李稷可能会来,才早早在此准备。

    “你一路追在我后面,进了贵阳城后却销声匿迹,”淳于夜淡淡道,“你还能藏在哪?肯定是宫里。”

    寻常人只会觉得宫中危险,但李稷不一样,他会一头扎进最危险的地方,甚至藏身在离嬴晗日极近的地方。

    对淳于夜而言想要推测李稷的行动很容易。

    他只要把自己想成李稷,就能知道李稷下一步会怎么做。

    在同样的境遇下,李稷会和他采取同样的行动。

    淳于夜就有这样的自信。

    “你在宫里也藏身有一段时间了,我猜你也差不多该发现这个秘密了,”淳于夜踹了一脚地上的孙公公,“如果你发现了这家伙今日出宫,你一定会跟出来。”

    一切都是他的推测,一切都建立在李稷有本事发现秘密的前提下。

    而一切真的都如同他推测那样发生了,李稷就像是准备好赴约一般,准时来到了他安排好的宴席。

    “真有趣,”淳于夜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眯眼一笑,“你不觉得这样坐着,我们俩就像在照镜子一般么?”

    他们就像是一体两面的同个整体。

    “我不觉得,”李稷饮一口茶,“我们不一样。”

    淳于夜挑眉,望向李稷手中的茶杯,“不怕我下毒吗?”

    李稷看他一眼,沉默不语。

    他不觉得自己和淳于夜是同种人。但正如淳于夜所说,他们都能够轻易地猜到对方所想,就像此时他知道淳于夜没必要也不会在茶里下毒都一样。

    “若是下毒我都察觉不出,我也活不到现在,”李稷淡淡道。

    “那倒是,”淳于夜笑起来,“你毕竟也是能赢下医毒战的人,怪不得能发现甘露殿里的秘密。”

    李稷瞥了一眼地上扭动的孙公公,“和他交易的人,就是你?”

    淳于夜不可能无缘无故来这里,但嬴晗日身上的香毒下了有些时间了,算算时间淳于夜那时候人还在西戎。

    “最近变成我了,”淳于夜笑起来,“同一种香料老是闻,想必秦王大人也会腻,我来给他换换花样。”

    之前的香料恐怕只是让嬴晗日变成废人,换成淳于夜调制的毒香,怕就要人命了吧?

    李稷沉下目光,“禅院到底想做什么?”

    “还用我说吗?”淳于夜打了个呵欠,“你在宫里呆了那么久,秦王殿里和王后宫里应该都去过了吧?”

    以李稷的精明,不可能猜不到他师父的企图。

    李稷放下茶盏,“秦王后肚子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又不是我的种,我怎么知道?”

    淳于夜冷笑一声,“你不如去问问孩子他爹?”

    恐怕秦王后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的亲爹到底是谁。

    李稷目光更冷,“那你知道你自己现在是个什么东西吗?”

    淳于夜端起茶盏的手一顿,微笑抬头看向李稷,“我也不知道。”

    他从他出生开始,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不过,”淳于夜盯着李稷的脸上的面具,露出一个堪称阴毒的笑容,“你又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

    咔嚓一声,李稷手中的茶盏出现一丝裂纹。

    “你就是想知道,才一直追着我的吧?”淳于夜知道自己说中了,意味深长地开口,“我现在人就在这里,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保持清醒多久,有什么问题,你不妨现在就问。”

    李稷抑制住心中的怒意,将茶盏放回桌面。

    “我想知道禅院之中是否有一门功法,可以操纵人的记忆。”

    淳于夜笑了。

    “有。”

第五百四十一章 坦白

    “我们禅院有一门特殊的修炼法门,唤作瞳术,”淳于夜盯着李稷的眼睛微微一笑,“只要修炼到高阶,凝望对方的眼睛,就可以操纵活物的记忆。”

    “活物的记忆……”

    李稷目光闪动,“之前在西岭雪山上,你就是用这一招操纵了化蛇的记忆吧?”

    当时化蛇将他们当作敌人,差点导致嬴抱月一行人全灭。事后证明是淳于夜混入了化蛇领地下的手,那些恶事明明全都是淳于夜做的,却莫名扣到了他们头上,当时他就怀疑淳于夜掌握了操控记忆的手段。

    “没错,是我。”

    淳于夜额首,欣然承认。

    “真的是你。”

    虽然早有猜测,但李稷没想到淳于夜会这么干脆地承认。

    今日的淳于夜,有种诡异的坦荡。

    他干脆一股脑问到底,“你们是怎么操纵记忆的?在脑子里制造和篡改记忆?”

    “并非制造,”淳于夜摇头,“记忆这种东西可没法凭空创造。”

    “禅院瞳术所做的,说白了是对记忆的嫁接。”

    “嫁接?”李稷心头一跳。

    “如果将记忆比作一棵树,就是将这根枝丫接到别的枝干,将这枝头的果子摘下,安到别的枝丫上。”

    淳于夜耐心地向李稷解释,“比如说化蛇那次,我将对祂记忆里那些事所做之人的脸换成你们的,就成了。”

    李稷明白了,他看向淳于夜那双碧瞳,那里面闪烁着各种情绪,有兴奋、有解脱、有狡诈、有凉薄,复杂到无可复加。

    这让他想起在北寒阁外第一次撞见淳于夜时的情景。那时的淳于夜还尚且年幼,双眼里已经闪烁着不符合年龄的复杂神情。

    在所作所为上,淳于夜堪称恶贯满盈,李稷却一直无法将其当作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看待。

    每次看到淳于夜作恶,李稷都觉得这人就像是在自虐一般。哪怕淳于夜望着亲手制造出的惨状开怀大笑,李稷都不觉得他是真的高兴。

    李稷知道同情恶人简直天理难容,但他就是会控制不住地这么想。

    他能够推测淳于夜的行为,却无法理解此人。就像此时他无法理解淳于夜今日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他,还对他和盘托出自己门派修炼法门的秘密。

    “所以瞳术最大的作用就是替换?”

    “可以这么说,”淳于夜微笑着补充道,“只要操作得当,将一个人记忆里的爱人替换成仇人,也是完全能做到的事。”

    说完他像是在期待对方的反应一般,直直凝视着李稷的眼睛。

    李稷手指攥紧了,但尽力保持着不动声色。他本能地想说声谢谢,话要出口却意识到面前坐着的是淳于夜,只能闭紧嘴巴。

    “没别的要问了?”淳于夜笑了一声,“你这反应和我预想的可不一样。”

    “我该有什么样的反应?”李稷面无表情,“痛哭流涕还是悔不当初?”

    “那倒不至于,”淳于夜靠在椅子上,神情有些疲惫,“不过这些不是你一直都想知道的事么?”

    明明心中早有猜测,这家伙却依然能为一个执念追着他不放,果然不是个个正常人。

    “没错,”李稷坦然道,“但我更想知道有没有人嫁接过我的记忆。”

    “那你就找错人了,”淳于夜笑笑,“我可没那个本事能操纵你的记忆。”

    “那是你师父?”李稷盯着他的眼睛,“禅院中还有人擅长这门术法吗?”

    “瞳术需要的天资的很高,除了个别长老外,普通弟子中几乎没人会的,”淳于夜靠在椅背上,“毕竟学这门术法的风险很高。”

    李稷蹙眉,“有什么风险?”

    “你以为操纵记忆是这么容易的?”淳于夜笑了一声,“要用自己的意识去干预别人的意识,且是在对方的精神世界里,如果施术者意志不坚定,一个不留神就会失去心智变成疯子。”

    “只有精神力足够强的人,才能够在他人精神的主场里操纵主人的记忆,否则不过是肉包子打狗罢了。”

    淳于夜嗤笑一声,“当然也有不少自不量力的家伙想修炼这门功法,禅院底下的地窖了关了不少疯子,大部分都是练瞳术练的。”

    李稷懂了。

    精神领域的功法本来就是所有功法中最难的,就像是幻境往往是最难的考验一般。

    “这么看来,你算是精神力强的人喽?”

    淳于夜哼了一声,靠着椅背盯着茶盏上升起的雾气,声音也如雾气一般虚无缥缈,“如果不够强,我早就没有办法存在于这里。”

    “什么意思?”李稷皱起眉头。

    “我不指望你能理解,”淳于夜看了他一眼,“你下过禅院的刑堂吗?”

    李稷沉默片刻,忽然明白了点什么。

    淳于夜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寻常人很难想象。李稷想起之前在淳于夜身上见到的寄生狼头,胸中顿时泛起一股恶心。

    那样的东西单是看到都令人不适,那植入的过程又如何呢?禅院又在淳于夜身上做过多少试验?

    从小到大,淳于夜经历了什么呢?

    在永无止境的折磨下,成年人都会变得疯疯癫癫,更何况一个心智尚未完全的孩子?

    淳于夜能够保持着清醒的理智长大,的确可以算是精神力极其强大了。

    可即便如此,淳于夜依然说没有能力操纵他的记忆。

    如果真的有人篡改过他的记忆,那么此人的瞳术水平必然在淳于夜之上。

    那这个人,又经历过些什么呢?

    李稷已经隐约猜到了瞳术修炼成功的关键。人的精神力和肉体一样,都要经历苦痛并且克服后才能变得坚韧,想要拥有比淳于夜更加强大的精神力,那么这个人必然经历过比淳于夜更为可怕的折磨。

    那这还是人吗?

    李稷忽然不寒而栗。

    “禅院中比你精神力还强的人是谁?”

    “这还用问吗?”

    淳于夜静静将金杯捏扁,“你觉得会是谁?那个人无论在什么方面都是最强的。”

    即便从他的角度来看,那个人都活的太痛苦,比任何一个人都痛苦。

    李稷深吸一口气,“是云中君?”

    “没错,”淳于夜将金杯丢在桌上,“我的瞳术,就是他教的。”

第五百四十二章 错综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你未免有点太高看我,”淳于夜将金杯丢到桌子上,“他虽是我师父,可不会什么事都和我说。”

    李稷盯着他,“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不是吗?”

    云中君长久以来都隐藏在草原深处,他对于中原内部的许多干预都是靠淳于夜实现的。传授瞳术这样的绝密法门,让淳于夜成为白狼神的寄主,都足以看出云中君对淳于夜的特殊。

    “得意弟子?”

    淳于夜险些笑出眼泪,“对他而言,我不过是好用的棋子罢了。”

    “你以为我和那人之间的关系,像你和东方仪一样?”淳于夜抹着眼角的泪花,“你师父是你义父,你和他情同父子,可我师父……哈哈哈!”

    淳于夜大笑了几声,却怎么都想不出该如何形容他和那个男人之间的关系。

    李稷望着眼前又哭又笑的少年。淳于夜以往也有过如此疯癫的表现,但今天却格外不同。

    李稷很难形容这种感觉,看着淳于夜,他仿佛看见即将沉入大浪之中的人死死扒着岸边最后一次伸出脑袋一般。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李稷静静望着对坐之人,“你今天准备万全在这等我,是打算做什么?”

    淳于夜严阵以待请君入瓮,他原本都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没想到淳于夜只是坐在椅子上和他聊天。

    就算是动手前要聊两句,此时也该进入正题了,可对方却迟迟没有动作。

    要杀要剐李稷都有心理准备,可这人不会真就打算聊天吧?

    “打算?”

    淳于夜单手撑着脑袋,笑容满面,“我还没想好呢?”

    “在下告辞,”李稷起身,转身走向门口。

    然而大门紧闭,身后传来危险的气息。

    淳于夜身上那股“非人”的气息瞬间浓厚起来。

    李稷蹙了蹙眉头,重新转过身,正好看见淳于夜扯着大氅正在盖着什么。

    看见他又回头,淳于夜挑眉,“怎么?又不走了?”

    “门没开,”李稷淡淡道,“开下门。”

    这间房间的门是淳于夜的真气所操纵的,门没开代表淳于夜并不想放他走。

    “门栓卡住了,”淳于夜微笑,“估计要等一会儿才能弄开。”

    窗外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一缕月光透过纸窗,落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身披月光的淳于夜,看上去忽然没有了阴郁之感,显得异常的脆弱与凄凉。

    李稷定定看了他两眼,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你很无聊吗?”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淳于夜今天还真是来找他说话的。

    淳于夜靠在椅子上晃了晃,“我忽然想找个人说说话,却发现找不到什么人。”

    所以来找他?

    他们之间很熟吗?

    李稷无语至极,“你是要死了么?交代遗言也不需要找我吧?”

    淳于夜一愣,碧瞳收缩了一下,笑意有些僵硬。

    李稷一愣,“我说中了?”

    “怎么可能,”淳于夜的愣神只有很短的时间,片刻后又挂起了那胜券在握的笑容,“那么希望我去死?”

    李稷面无表情,“这不是理所当然么?”

    “是啊,理所当然,”淳于夜目光阴郁来,“她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李稷心中一动,“你说抱月?”

    淳于夜没回答,只低哑地笑了一声。

    李稷忽然就明白淳于夜为什么会找他了。在贵阳这个地方,就只有他能够聊嬴抱月。

    “她素来嫉恶如仇,”淳于夜摆弄着桌上的金杯,眼中是李稷看不懂的感情,“如果她有她过去那个本事,应该早就杀了我吧。”嬴抱月的过去……

    李稷闭了闭眼睛,“你说少司命?”

    “你果然知道,”淳于夜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不装傻了?”

    “我从来没有装过傻,”李稷平静开口,“转生和夺舍这样的事,本来就没人会轻易相信。”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师父告诉你的?”李稷盯住淳于夜的眼睛。

    “他一开始没有明说,”淳于夜笑了笑,“等他明说的时候,我已经猜到了。”

    少司命消失的时候,他虽然还年幼,却早已听过她的大名。

    李稷握紧拳,“她的死和禅院有没有关系?”

    “你还是先操心自己的事吧,”淳于夜冷哼了一声,“八人神和你我可不是一个辈分的,想要操心少司命的事,我们可不都够格。”

    林抱月虽然年轻,却是和他父王一辈的人,在少司命和大司命的事里,他们充其量只能当棋子。

    在师父亲口告诉他,嬴抱月就是过去大名鼎鼎的少司命之时,淳于夜也曾无比震惊。

    但震惊过后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名女子能在修行界上留下那么多传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怀念她。

    因为他也不想放开她。

    “你叫赫连晏?”

    淳于夜闭上眼,仿佛再次看见在不见天日的密林里,那名少女流光溢彩的眼睛。

    云雾森林的篝火边,他低下头,她看过来,构成他终生无法忘记的一幕。

    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不用当“淳于夜”的一段时光。

    “说起来你们之前如果不来找她,她在草原就差点嫁给我了呢,”淳于夜笑起来。

    “十二翟王,需要我提醒你,你还有个王妃在草原上等你吗?”李稷冷冷道,“是叫乌日娜来着?”

    淳于夜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她恐怕不会等我,我也回不去了。”

    就算回去,他不会再是“淳于夜”。

    “不是淳于夜你是谁?”李稷听见了淳于夜的低语,冷冷问。

    “知道吗?”淳于夜微笑,“我更喜欢赫连晏这个名字。”

    “不喜欢姓淳于?”

    淳于夜笑而不语望向窗外,忽然开口,“李稷,你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吗?”

    李稷一愣,沉默下来,片刻后。

    “算是见过。”

    “不过那个人似乎不认为我是他的儿子。”

    在幼年模糊的记忆里,李稷亲口听见过那个人对他母亲这么说。

    “寄。”

    这是那个人给他取的名字,意为寄放在他这里的孩子。

    “是吗?”淳于夜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亲爹是谁?”

    李稷冷漠道,“和你没关系。”

    “是吗?”

    淳于夜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那你知道你弟弟,其实是我弟弟吗?”

第五百四十三章 开场

    李稷第一次难以抑制住心中的震惊。

    更令他惊讶的是淳于夜说完这句话没有露出自得的神情,只是无言地注视着他。

    似乎对于淳于夜而言,这也是一件严肃的事。

    “是,”李稷定了定心神,“我知道。”

    这下换做淳于夜吃惊了,“你居然知道?”

    “赵暮人和我说过这件事,”李稷盯着淳于夜的眼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赵光出生后西戎那边就和东吴断了联系,西戎人是如何得知赵光的存在的?

    “我的母亲恐怕是当今世上最后一个还记得他母亲存在的人,”淳于夜望向屋外皎洁的月光,仿佛看见了那个一生身不由己的女子在临终前的目光。

    “我父亲不允许任何人提起赵光的母亲,”淳于夜平静道,“是我娘在临死前告诉我,我还有一个别的兄弟姐妹。”

    他父族兄弟不少,但对他而言那些人不是血亲,更像是争夺家产的敌人。

    唯一的同母兄弟淳于牙命丧他手,母亲稚云公主自此一病不起,甚至不愿意见他。

    可就在她快死的时候,她忽然将他叫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一枚干枯的豆荚,颤抖地递给他。

    这枚豆荚是赵光母亲从小养大的神兽送给他母亲的。

    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淳于夜才知道原来他还有个早年被嫁到中原去的大姨。这位姨娘在嫁出去后就杳无音信,却在多年后忽然寄了一枚豆荚来。

    这枚豆荚是偷偷寄给他母亲的,送信的鸟在送完信后就一头撞上石块死了。

    修行者从小豢养的神兽有殉主的本能,所以他的母亲推测,自己嫁出去的姐姐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豆荚寓意着生子,所以我母亲猜自己姐姐在临终前留下了个孩子。”

    淳于夜面无表情道,“我母亲临终前留下遗言,要我有朝一日一定要找到这个孩子。”

    可找到了,又能怎样呢?

    淳于夜并未放在心上。他不认为西戎人的血脉能够在东吴的王宫里平安长大,就算能长大,恐怕也会被当作奴隶和牛马,活的不成人样。

    直到半年前的中阶大典,他在东吴见到了赵光。

    在见到赵光的第一眼,淳于夜如遭雷击。

    “你只看一眼就能肯定,赵光是你弟弟?”李稷不动声色地问。

    淳于夜笑了,“你没有见过,当然不知道。”

    “赵光的眼睛和我的母亲非常的像。”

    原来如此。

    李稷望向淳于夜的碧瞳,虽然和赵光的颜色并不相同,但他不得不承认两人的眼角眉梢有着相似的味道。

    “你现在提起此事,想做什么?”

    李稷淡淡道,“赵光终究是我弟弟,不是你的。”

    就算有血缘关系,但李稷可以肯定赵光不会认淳于夜这个兄长。

    “你还真的把他当弟弟?”淳于夜原本以为李稷不知实情,可现在看来,不光这家伙连东吴王赵暮人对赵光的身世都心知肚明,这让淳于夜难以置信。

    淳于夜冷笑一声,“他身上可流着一半西戎人的血。”

    “那又如何?”李稷平静道,“他从小选择当一个中原人,他是东吴的东陵郡王。”

    “那是因为他没有到过西戎,也没有遇见淳于家的人。”

    白狼王的血脉带有诅咒,没人能够逃脱宿命。

    淳于夜盯住李稷,眼神有些凶狠。

    “你把他带到西戎,就不怕他认了另外一边,变成西戎人?”

    “就算如此,那也是他的选择,”李稷平静道,“我相信他。”

    “你相信他?相信?”淳于夜睁大眼睛,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

    “没什么,哈哈哈……”

    淳于夜依然止不住笑意,擦着笑出来的眼泪时,他忽然低低吐出两个字,“如果……”

    “如果什么?”李稷蹙眉。

    “没有。”

    淳于夜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这世上没有如果。”

    就在刚刚他心底居然腾起一个可耻的念头,如果他是赵光,如果他的养父不是云中君而是东方仪,如果他的兄长不是淳于牙而是李稷和赵暮人,如果他的母亲不是被兄长觊觎的稚云公主,如果他能早一年在森林里遇见那名少女……

    他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然而这世上没有如果。

    同为一对姐妹的孩子,他和赵光的命运却截然不同。

    为什么赵光可以是光,他却只能是夜?

    淳于夜闭上双眼,忽然低低地笑出声了。

    李稷从未听过如此瘆人又如此凄凉的笑声。

    “淳于夜?”

    “没什么,”淳于夜睁开眼,碧瞳古井无波如同百岁的老人,“有时候,我真的很恨这一切。”

    这是李稷第一次或者说最后一次看见淳于夜内心的瞬间。

    “你如果想要收手,到这边来,现在还来得及。”

    “来得及?”淳于夜冷笑一声,“去哪?中原修行界?”

    李稷一愣,淳于夜所造的孽足够他死一千次不止。不会有任何一个中原国家和修行者能够接受他。

    “你自己为虎作伥,怨不得别人。”李稷静静道。

    “我从未怨过别人,”淳于夜又露出了李稷熟悉的笑意,“我本就是个天生的恶人。”

    “你以为我是谁?”淳于夜眼中露出疯狂之色,“我是白狼王的儿子,是西戎的十二翟王,是中原人闻风丧胆的鬼华君!”

    他的一辈子,早就决定了。

    “就像我今天留你在这里,也不过是为了绊住你的脚步,”淳于夜嘴角露出一丝隐秘的微笑,“为了不让你发现。”

    李稷的脸色变了,“发现什么?”

    就在这时,一股诡异的寒意忽然从他灵台深处升起,这是属于天阶宗师的本能在悲鸣!

    “差不多了,”淳于夜站起身,拢拢身上的大氅,看向远处的阿房宫。

    “要开始了。”

    “要开始什么?”李稷浑身发冷,挥掌一把抓向身边少年的脖子,然而淳于夜倏然后退,如鬼魅般躲开。

    “你抓我没有用,”淳于夜眼中是李稷看不懂的神情,“这是你我出生前就已定下的棋局,你我早已都在局中。”

    “什么?”

    “这一场棋局,长城内外有两块棋盘,”淳于夜深吸一口气,“已经同时打开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托付

    “两块棋盘?什么意思?”

    李稷出手如电再次抓向淳于夜,这一次他终于抓住了淳于夜的衣领,却发现掌下之人的体重轻的不可思议。

    “放开我!”

    下一刻李稷指尖一痛,一股寒意顺着手指爬上来,手背上居然生出了毛茸茸的黑毛!

    淳于夜腰间寒光一闪,拔刀出鞘。

    嚓的一声!

    李稷松开手退后一步,两人之间的茶几被一刀两断,茶水流了一地。

    李稷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随着真元运转,手背上的黑毛根根脱落。

    “你如果再敢碰我,这毒可没那么容易解了。”

    地板被劈开一道裂痕,淳于夜站在刀痕的另一边,冷冷开口。

    毒?

    李稷攥紧拳头,他刚刚只是碰到淳于夜的衣领就被侵蚀,那淳于夜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是变成,”淳于夜的神情十分淡然,“如果不是之前抱月帮我从禅院取来解药,我早就变成这样了。”

    当初嬴抱月和他一起去禅院取来的解药,解了慕容恒的血毒,却终究没能解了他的毒。

    从那时淳于夜才知道,他身体内所种的毒不是在血里,而是在骨子里。

    他早已毒入骨髓,无药可救。

    那个男人从他幼年开始,就对他的身体进行了改造。

    他这辈子都无法摆脱那个人的掌控。

    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为那个人的计划而死。

    甚至他的出生,恐怕都在那个人的算计之中。

    他从一开始就没得选。

    他现在只能豁出一切去帮那个人完成最后的计划,只因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唯一意义。

    可以的话,他是真的希望他能够见到的人,不是李稷这个讨厌的男人,而是那名远在西戎的少女。

    啪的一声,淳于夜打开窗户,注视着窗外的夜空。

    就是这时,李稷发现远处的阿房宫燃起了熊熊火光。

    “那是……”

    城南客栈离阿房宫已经很有一段距离,依然能看见红光满天,可见出大事了!

    “放心吧,烧不完的,”淳于夜淡淡道,“放火并不是主要目的。”

    只是许多要发生的事,需要借助大火的掩盖。

    “这就是其中的一张棋盘?”

    李稷死死握紧拳头,额角青筋暴起,拼命克制着情绪问道。

    他在阿房宫中潜伏了这么久,自然知道里面的各种错综复杂的布局有多少,那里早就是个要爆的炮竹筒子。

    此时这场大火,正是云中君在阿房宫正式动手的信号。

    如果他没有猜错,秦王后应该是要生了。

    可淳于夜刚刚说两张棋局被同时打开了,那另外一张棋局在哪?

    “你觉得呢?”

    淳于夜微微一笑,“昭华君,你觉得另外一张棋盘在哪?”

    “你是从哪里被送到这个地方来的?”

    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李稷的脊梁骨泛起,他忍不住猛地扭头看向北方。

    另一张棋局只可能在西戎,在永夜长城的另一边。

    李稷想起离开西戎时遇见的那些叛乱,难道说那些也在云中君的计划之中?

    “别看了,看也没用,”淳于夜笑意复杂,他知道李稷理解错了,但他并不打算纠正。

    寒风吹起,淳于夜站到了窗框上。

    “鬼华!”

    李稷注意到了淳于夜的举动,知道他打算离开,立即拔剑出鞘。

    他将真元提升到极致,释放出可怕的威压。

    然而淳于夜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如同一只黑色的大鹏般站在窗框上,展开身上的斗篷。

    “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你抓不住我,别费那个劲了。”

    “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下一次再见,我就会杀了你。”

    话音刚落,少年轻巧一跃。

    “淳于夜!”

    李稷猛地冲到窗边,窗外却已经空无一人。

    “该死!”

    他望向远处阿房宫上的火光,也一跃而出。

    ……

    ……

    “殿下?”

    八年后的阿房宫着火了,但八年前的阿房宫里此时还一片静谧。就在姚宫女给嬴抱月穿好祭服,正退后一步欣赏时,嬴抱月却像是受惊了一般,猛地回过头。

    小宫女被吓了一跳,“您怎么了?”

    嬴抱月定定看着虚空的一个方向,“我也不知道,但总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

    “大事?”

    姚女官呆了呆,“什么大事?”

    对于宫里来说,此时会发生的最大的事就是皇帝驾崩。可如今甘露殿已经被人团团围住,就算皇帝真的驾崩,消息恐怕一时半刻都传不出来。

    嬴抱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确定什么都没听到,笑了笑道,“没什么,也许是我的错觉。”

    她退后一步,看向铜镜中的自己,“谢谢你帮我更衣。”

    虽然款式很相似,但当嬴抱月真的换上国师的祭服之时,才发现两件衣服穿起来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明明衣料很轻,但穿在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分量。

    衣襟深处传来淡淡的芬芳,那是她师父的味道。

    望着镜子里的人,嬴抱月缓缓摸上自己的脸。

    她还没有开口,身后传来惊奇的声音。

    “天啊,从后面一看,简直就像是国师大人回来了一样。”

    嬴抱月回过头,站在她身后的小女孩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中满是喜悦和讶异,“您和国师大人真的好像呀。”

    贵阳城内的女眷和女官们一直都流行模仿林书白的打扮和举止,但不管其他女子怎么模仿,哪怕身材身高都相仿,林书白身上独特的气质都很难复制。

    可此时看着面前身着国师祭服的少女,姚小宫女被彻底征服了。

    她从未见过身材气质和林书白如此相仿的人,从后面看简直可以乱真。

    “真不愧是国师大人的徒弟!”

    姚小宫女现在是彻底信任了面前这名女子,大声夸赞。

    “谢谢你,”嬴抱月笑了笑,“不打扰你了,你去忙吧。”

    “司命大人,还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做的吗?”小宫女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她。

    “没有了,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嬴抱月笑了笑。

    “好,”姚宫女抱着扫帚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但就在她走到门槛前时,嬴抱月忽然从后面叫住她。

    “等等,有个事想要麻烦你。”

    “什么事?”

    小宫女转身跑了回去,嬴抱月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递给她,“能帮我保管一下这个东西吗?”

    “这是?”

    姚小宫女小心翼翼地接过,有些不安,“是很重要的东西吗?奴婢笨手笨脚的,万一弄丢了可就糟了。”

    “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东西。正因为重要,才想要你帮我保管。”

    嬴抱月注视着面前的小女孩,笑了笑。

    “我不想带着它,去见我讨厌的人。”

第五百四十五章 救驾

    “走水了!”

    “阿房宫走水了!”

    李稷回到阿房宫前的时候,宫内的大火已经彻底烧了起来,宫墙上都泛着滚烫的温度。

    宫门紧闭,宫门外站着成群披甲执戟的禁军。

    这群禁军站在宫门外不动如山,刀剑泛着寒光,气势逼人,一看就是禁军中的精锐。

    此时此刻这群精锐不入宫救火,却一个个严阵以待地把守在宫外,不允许任何官员进入阿房宫内。

    “陛下有令!”

    为首的将领声如洪钟,“今夜任何人不得出宫!任何外人不得入宫!”

    “可宫里着火了!总得让我们这些朝中重臣进去看看,陛下无恙吗?”

    嬴晗日到底是一国之主,不少住在王宫旁边的臣子发现王宫着火后,都自发地带着家丁想要进宫,却统统被挡在宫外。

    “宫内着火自有宫里的人操心,需要担心的反而是一些别有用心之人趁乱浑水摸鱼。”

    禁军统领板着一张铁面,手中抓着一张卷起来的圣旨,“陛下亲笔圣旨在此!封闭宫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遇到这样的紧急事态,第一时间封锁宫门的确是明智的决定。

    巨大的宫殿群一时半刻想要彻底烧掉不容易,随着大火引起的混乱才是最大的问题。

    但李稷很难想象这样的旨意是嬴晗日亲自发出的。

    因为毒香的缘故,嬴晗日到了晚上基本上都是神志不清甚至昏迷不醒,别说写圣旨了,恐怕连口谕都说不出来。

    那么,此时这道封锁宫门的圣旨又是谁发出的呢?

    这场大火的始作俑者是否已经彻底占领了宫内?

    望着乌泱泱被拦在宫门外的前秦重臣,李稷大感不妙。

    大火将宫内宫外彻底地隔绝了开来,若是这样等到明日清晨,很多事情恐怕都已经尘埃落定。

    可即便是天阶修行者,此时在如此森严的守卫下,他也很难像之前那样悄无声息地混入阿房宫。

    发出圣旨的人很明显是将前秦最精锐都兵士此时都调来守宫门,宫墙外又密密麻麻站满了前秦官员和看热闹的百姓,到处都是眼睛。

    怪不得淳于夜说目的是绊住他,这是算准了只火烧起来,他根本就回不去吗?

    李稷望着不远处的宫门,眉头紧锁。

    只能硬闯了吗?

    “快让开!打开宫门!”

    这时远处传来车轮剧烈滚动的声音,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看势头居然停都不打算停,长驱直入,直冲宫门。

    禁军们如临大敌,“站住!陛下有令……”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谁!”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钻出马车,手上举着一个金牌,火光下金牌闪闪发亮。

    “这是河间王的马车!我们王爷有陛下御赐的腰牌,见金牌如见陛下,可以自由出入宫禁!”

    守门的禁军瞪大眼睛,纷纷看向自家的统领。

    禁军统领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背地里接到的命令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从宫外进来的统统不准进,哪怕皇帝陛下的老子来了也不行。

    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如果胆敢违抗金牌令箭,那他手里的那份圣旨也会变成废纸。

    禁军统领没有多少思考的时间了。

    嬴珣的马车完全没有减速的势头,几乎以撞死在宫门上势头继续向前行驶。如果嬴苏的儿子今晚真的撞死在阿房宫门口,禁军统领不敢想会是什么后果,此时围在宫门外的百姓们一人一脚都能踩死他。

    风吹起车帘,嬴珣端坐在车内。

    如此情势,少年脸上却没有慌乱,镇定自若,如同一尊塑像。

    听见车外的动静,少年沉默不语,只向外看了一眼。

    禁军统领睁大双眼,就在目光接触的嬴珣的瞬间,他双腿一软。

    “开门!”

    他转身大吼,“只准放河间王进去!”

    话是这么说,但谁都知道这辆马车禁军是拦不住的。

    轰的一声,沉重的宫门打开了一道缝,河间王府的马车风驰电掣地冲了进去。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马车冲入宫门的瞬间,马车的后轮稍稍往下陷了一下。

    ……

    ……

    轰隆一声,阿房宫的宫门在马车后合上,马车一路驶入火光之中。

    “王爷,前面路都在着火!”

    “把金牌挂在车头,挑没有火的路走,绕点路也没关系,总之能到甘露殿就行。”

    嬴珣稳重的声音从车厢内传来,听不出任何异样。

    河间王府的管家在前方驾车,紧张地望着前方复杂的路况,无暇顾及车厢后的情况。

    当然他也没有意识到,马车内多了一个人。

    嬴珣静静望着坐在对面的李稷,“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李稷看向车窗外,“我见到了淳于夜。”

    嬴珣目光闪动了一下,“他故意绊住了你?”

    李稷犹豫了片刻,“不全是。”

    淳于夜口口声声说他是为了绊住他才说了那许多话,可李稷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那一刻,淳于夜仿佛是真的想找一个人告别,才找到了他。

    嬴珣一愣,他知道天阶修行者之间的纠葛不是他能明白的,于是不再纠结,看向窗外,“你从淳于夜那听到什么了吗?这场火是禅院的人放的?”

    李稷沉默片刻,直直望着嬴珣的眼睛,“有你们的人参与吗?”

    嬴珣额角的青筋跳动了一下。

    李稷懂了。

    淳于夜说阿房宫中有一场棋局,云中君是设局者,却并非唯一的入局者。

    阿房宫中发生大火,得利的人并非只有禅院。

    嬴珣此时以如此英勇的姿态在众目睽睽之下入宫救驾,如果嬴晗日刚好在大火中暴毙了,那么继任者会是谁?

    嬴珣面沉如水,“你如何看出来的?”

    李稷摸了摸座下的马车,“我本没看出来,直到你现在都还没有下车。”

    宫中的道路并非都着了火,但到处都是逃散的宫人,马车行驶殊为不易。如果说之前冲宫门需要车,那么进入宫内后,嬴珣作为修行者,下车掠走反而更快。

    可如此这么一来,嬴珣作为郡王的形象就受到了损失,在宫内慌张掠走,犹如趁火打劫之徒。

    可今晚他就是来趁火打劫的。

    李稷注视着面前神情镇定目光坚毅的少年。

    刚刚在宫门前,所有的大臣和百姓都看见嬴珣坐着马车义正言辞地通过禁军的把守,正大光明地入宫。

    这一刻,他就是大秦的功臣。

    所以嬴珣没有下车,他要坐在这个挂着国君御赐金牌的马车内,一路驶向嬴晗日的寝宫。

    为什么?

    因为这是设计好的道路。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河间王来了,河间王来救驾了。

    救了御驾之后,守卫住这座宫殿之后。

    还有谁,比他更适合成为这个地方下一任的主人?

第五百四十六章 夜袭

    马车还在一往无前地行驶,火焰带起的热气拂动车帘,露出外面的惨状。

    外面到处是宫人们被火焰灼烧的惨呼声,互相争夺宫中珍宝的怒骂声。

    嬴珣坐在马车里,岿然不动。

    “你不救他们吗?”

    李稷问面前像一座雕像般的少年。

    “我没有那个时间,”火光映衬下,嬴珣褐色眸子有些发红,“路边的人救不完。”

    “大秦之所以会有今日之局面,都是因为没有一个强大的君主。”

    所以才连王宫这样的地方都被人从内到外入侵,酿成如今的惨剧。

    他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嬴晗日,处死他身边等阶奸佞,拿到大秦的传国玉玺。

    只要拿到玉玺和传位诏书,他就能名正言顺地调动宫内禁军救火,更多的人能够得救。

    “原来如此,”李稷望着对面脸色苍白的少年,轻声道,“你的确接受了很正统的帝王教育。”

    他可以想象那些辅佐嬴珣的大臣是如何耳提面命,要嬴珣进入宫中不要管其他,只一心去弄死嬴晗日,夺回王位。

    在那群大臣眼里,今天晚上死多少人并不重要。嬴珣一派的潜伏多年,一切成败在此一举,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王位。

    越是这样孤注一掷,越容易被人利用。

    “你身边有其他护卫吗?”李稷看向窗外,“到了甘露殿你能进去吗?”

    嬴珣只带着一名车夫就直闯王宫太过冒险,他不觉得遗老们只有这点安排。

    “甘露殿里有一半是我们的人,”嬴珣静静望着李稷,“阿房宫里也是。”

    李稷眼角一跳。

    阿房宫这么大的宫殿想要四处在同一时间起火,必然要有人在四处放火。

    嬴珣这句话的隐藏意思,此时在阿房宫中放火的人里,有一半是他们的人。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带许多人进宫,他的人原本就在宫里。

    可嬴珣一派又是如何将这么多人安插进阿房宫的?甚至直接插到嬴晗日身边?

    李稷心中发冷,就算是多年经营那群人也不至于如此厉害。嬴珣一派如果真有那个实力将那么多人安插进宫禁,当初也不至于被排挤到南楚。

    这群人突然实力大增,必然是和另外一股力量联手了。

    此时在阿房宫中,另外一股的力量又会是什么人呢?

    甘露殿中那另外一半人,可不会是嬴晗日的人。

    一切的迹象说明,嬴珣一派的人和禅院联手了。

    “郡王殿下,”李稷直直望着嬴珣的眼睛,“你这是在与虎谋皮。”

    嬴珣放在膝上的双手颤抖了一下。

    他又何尝不知呢?

    但许多事轮不到他作主。

    他已经做了许多错事,现在唯一能够支撑他的念头,就是等到他登上王位,能够亲手修正这一切。

    “恕我直言,和西戎人合作,即便你能登上王位,也改变不了什么。”

    李稷冰冷的眼神刺激到了嬴珣。

    “我又能怎么办?”嬴珣咬牙切齿,“如果我不当这个秦王,难道这地方会变得更好?”

    “抱月她不在这里,一切都来不及了!”

    “你以为西戎人原本打算让谁登上王位?那个还未出娘胎的小崽子,哈哈!”

    嬴珣清俊的脸孔有些扭曲,“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们居然就敢筹谋王位,哈哈哈……”

    李稷沉默下来,他倒是觉得,西戎人应该是有把握让秦王后生出男孩来。

    毕竟那东西……是不是人都不好说,操纵个性别应该不算难事。

    “那西戎人答应帮你登上王位的代价是什么?”李稷不动声色地问。

    云中君费尽心思和秦王后造出那么个孩子,不可能轻易放弃的吧?

    嬴珣脸色难看起来,嘴张了张,难以启齿地开口,“立那个孩子为太子。”

    李稷骇然不已,“你答应了?”

    “不过是权宜之计!”嬴珣咬牙切齿,“主少国疑,从未有刚出生的孩子就能登上王位的,西戎人至少要等他长几年。”

    在前秦遗老们的设想中,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他们可以趁机彻底掌控朝堂。只要他大权在握,到时候一个幼童,想杀还是想废,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

    李稷沉默下来,浑身泛起深深的无力感。

    他和嬴珣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

    只要是头脑正常的人,都能明白这根本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嬴珣一派已经没有回头路,在疯狂之中走上了绝路。

    他们心甘情愿地被西戎人利用了,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在利用西戎人,能够赢到最后。

    可正如嬴珣所说,现在这个宫里已经没有其他更适合继位的人选,想要阻止这群人,恐怕只有嬴晗日没有死。

    但在火烧起来之时,嬴晗日就已经凶多吉少。

    嬴珣能够感受到李稷对他的失望,伸手握住腰边的剑柄,“你要阻拦我吗?”

    在他进宫之前,霍湛的祖父反复向他强调,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计划,否则必然遭来大祸。

    可李稷已经都知道了。

    如果他出手,很可能破坏前秦遗老们多年的夙愿。

    李稷瞥了眼满是戒备的嬴珣,“我去杀了他。”

    “谁?”嬴珣一愣。

    “那个孩子。”

    李稷静静望着窗外的火海,神情复杂。他无法阻止嬴珣一派发疯,那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杀掉秦王后肚子里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以绝后患。

    “你……”

    嬴珣一惊,“你下得了手吗?”

    前秦遗老们不是没想过对王后肚子里的孩子下手,可王后宫里的守卫比嬴晗日的寝宫还森严,他们根本安插不进人手。

    嬴珣相信以李稷的身手能够进去,但他担心以李稷的宅心仁厚,能否对襁褓婴儿下手。

    “有些孩子,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

    李稷说出这句话时,眼前却浮现出当初那个被独自一人关在王宫小院里长大的少年。

    一种难以想象的钝痛从他心底泛起。

    “昭华君,你还好吗?”

    嬴珣担心地望着他。

    “没事。”

    “停下,”李稷扶住门框,“我要下车。”

    甘露殿那边此时嬴珣的人想必已经做好了接应,不管发生什么,那都是嬴珣自己的选择,他不想再插手。

    此时他要去的,是王后的宫中。

    除了去杀死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李稷还想去找姚女官。

    作为王后的贴身宫女,姚女官应该此时正陪在王后身边。

    此时宫中一片混乱,他担心她在火海中出事。

    可李稷不知道,此时此刻远在西戎草原上,有一群人人点起了一堆更危险的火。

    ……

    ……

    夜风冰冷刺骨。

    沙城外,百里策凌穿着厚重的铠甲,望向身后举着火把的奴隶们。

    雪亮的箭镞照亮那群饱经风霜的人们的脸庞。

    百里策凌骑在马上,望向夜色下的白狼王庭,猛地一挥手。

    “动手!”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0008/ 第一时间欣赏大月谣最新章节! 作者:林树叶所写的《大月谣》为转载作品,大月谣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月谣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月谣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月谣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月谣介绍:
你可曾爱上神灵?少司命大人她又又又穿越了?哦,不,是重生了。现代为了救人撞车的林抱月醒来,却发现自己穿回了自己的前世被埋在大秦皇陵底下的神女少司命身上。过往历史迷雾黑暗,前世今生扑朔迷离,而自己……还成了个倒霉催的和亲公主!帝国破碎,七国林立,乱世再临。那一夜,嬴抱月从棺材里坐起,开启战国年代女子的传奇。本文背景架空。大月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月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月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