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七章 逃亡
过往记忆如烟般从眼前消散,草丛中赵光急促的咳嗽声将姬安歌唤回现实。
“赵光?”
“我没事,”赵光捂住自己的嘴巴,“你别说话,小心将追兵又引来了。”
追兵……
姬安歌咬紧嘴唇,在心中死死念叨着这两个字。
在李堇娘和归离消失后,这两个字就成了她的梦魇。
那晚就在她和赵光推测李堇娘和归离是被神灵带走后,远处传来马蹄声,居然是有一群禅院弟子追了上来,连夜搜寻他们的下落。
赵光逃脱的时候身中两箭又剧毒缠身,是个人都会觉得他就算跑了也死定了。
按理说没必要花精力对一個将死之人穷追不舍,可那群禅院弟子却大有一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架势,顶着夜色打着火把四处搜寻赵光的尸体,让姬安歌心惊胆战。
好在后续搜寻的这群人和之前让赵光身中剧毒的禅院弟子不同,境界并不高,更像是外门弟子或是西戎骑兵。
后来姬安歌才得知,禅院有难,境界高的内门弟子当时都接到了召回令,回禅院救援师门。
可这种情况下,那群禅院弟子还留下一群人去搜寻她和赵光,更让姬安歌无法理解。
赵光虽然第一时间发现了那群人,但那时他中毒还深,没法带着她快速逃离,也没法完全隐藏气息,最终他们还是被那群人发现了。
万分危急之下赵光拼了最后一口气,真元爆发和那群人硬碰硬,最后硬是抢下一匹马带着她逃了出来。
结果就是毒素侵入了他的肺部,现在一个多月了,赵光依然每日咯血,不管沿途吃了多少药草都没有好转。
他们也没有完全甩脱那群人,且战且逃,被一路追到了丁零。
没错,他们两个现在人已经到了丁零。
姬安歌躺在冰冷的草丛里,浑身一阵阵发冷。
前往丁零是当初赵光在山洞中定下的计划,当时参与讨论的四个人里,只有他们两人到达了丁零。
丁零比她之前待的漠南地区要冷的多,到了这里她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极北苦寒之地。
但比起恶劣的气候,那群永远跟在他们身后,比苍蝇更难缠更恶毒的追兵更让姬安歌受尽煎熬。
之前伪装成商团初入西戎的时候,虽然也每日也担惊受怕,但他们伪装的很成功,一直没有暴露,路上一直是受到礼遇的。
可姬安歌和赵光到丁零的这一路,是真正意义上的逃亡之旅。
姬安歌没有安心地吃过一顿饭睡过一次觉,往往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看似安全的地方以为能好好休息一下,那夺命的马蹄声就又响起了。
有时候明明追兵没有来,姬安歌都会在恍惚中听见马蹄声弓弦响,忽然惊醒。
这让她染上了听见马蹄声就心悸的毛病。
不光是日日恐惧追兵,姬安歌还要担心的是赵光的病情。之前为了摆脱追兵,赵光强提功力导致毒素入肺,差点毒发攻心,那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姬安歌到现在都不愿回忆。
赵光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姬安歌觉得整个世界都黑了。
那个瞬间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虽然赵光之后再次顽强地苏醒了过来,但这件事给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赵光瞒着她,不肯告诉她身体的真正情况,只会趁着夜深人静一个人偷偷去找些草药来吞食,却于事无补。
赵光的身体一直都没有好起来。
姬安歌常常害怕她哪天早上睁开眼睛,身边躺着的就是一具尸体。
她很清楚,风餐露宿的逃亡生活这么持续下去,只会让赵光的身体越来越坏。赵光需要尽快接受正规医师的治疗。
但他们这一路上根本不敢靠近有人的村落和城池,更别提去找医师了。
就算他们敢去,也未必能找到。
姬安歌皱起眉头,有些忧心忡忡。
她和赵光这一路走来,发现整个西戎草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地方。
整个西戎草原,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远离漠南后,姬安歌和赵光原本还想伪装身份找个大一点的城池休整一下,结果不管他们经过哪座城,都能看见里面浓烟滚滚火光四起,或是四周围满兵马,搞得他们不敢进去。
如果只是一座两座城也就罢了,结果他们一路向北,到处都是这样,甚至北部的不少城池已经易主,一些看上去根本不是西戎贵族的人天天带着人马进进出出。
按理说就算发生动乱,也不至于从北到南处处都是动乱。
哪怕赵光和姬安歌对这种事不算了解,也察觉出西戎内部出了问题。
赵光曾经伪装成牧民向逃亡的西戎人打探,才得知西戎在这一个月内战火四起,许多大的部落和城池内部都发生了奴隶起义。
赵光之前在中原也见识过起义,但一般都是在一郡一城之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同的地方同时起义,显然不是偶然,明显是有预谋的行为。
可这样大范围的动乱,是什么人策划的?
赵光和姬安歌总觉得他们被卷入了了不得的事之中,他们伪装成一对逃难的牧民夫妇,一边往丁零走一边打听。
一次在和路过的马队套近乎中,姬安歌和赵光打听到了这次动乱的起点。
“听说,是先从坚昆那边闹起来的。就在一个月前吧,一个叫丁三的马奴带着人杀了城主!”
“十一翟王的领地?那十一翟王干什么去了?不会死了吧。”
“呸,你敢骂十一翟王?脑袋不想要了?”
“最先出事的是碎叶城,那是十二翟王的地盘!”
姬安歌听着一群大汉用西戎语叽里呱啦地吵架,听得头晕目眩,偷偷戳赵光的胳膊,“坚昆到底是谁的领地?为什么这群人会吵起来?”
赵光轻声道,“既是十一翟王的领地,也是十二翟王的领地。”
经过赵光又是在地上画图又是解释,姬安歌才好不容易听明白。
坚昆和丁零都是之前归附西戎王庭的部族的地盘,虽然地域广大,但都是王庭外围的苦寒之地。
当初新一代白狼王重新分封十二翟王领地的时候,靠近白狼王庭的肥沃草场基本上都被前九个兵强马壮的翟王瓜分,只剩下外围这两块流放之地。
第十翟王身体肥胖并不擅战,但因为年长辈分又高,独占丁零。王庭外围只剩下坚昆这块地方,最后被剩下的年纪较小的十一翟王和十二翟王平分。
第五百一十八章 王军
“也就是说十一翟王和十二翟王两个人,分了同一块地?”
“对,”赵光点头。
“搞了半天,原来淳于夜在西戎只有半块领地啊,”姬安歌觉得意外。
之前在中原的时候,鬼华君可谓是赫赫威名,是长城内最出名的翟王。她原本以为淳于夜在西戎腹地拥有着广阔的领地,过得很风光呢。
却没想到淳于夜的领地不仅离得远,还得和兄弟分同一块。
“虽然半块,但地方也不小了,”赵光道,“就是偏远些。”
丁零坚昆两块地方都十分辽阔,夏天的时候也能放牧,但实在是过于远离西戎王庭中心,过去都是流放罪人的地方,实在是无地可封了才将翟王的领地定在了这里。
“淳于夜他平常不会经常待在领地里,”赵光若有所思道,“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在白狼王庭长大的。”
坚昆大部分情况下应该都是十一翟王淳于惮管辖的。
成年后淳于夜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禅院,或是外出完成白狼王和云中君交给他的任务。年纪最小的十二翟王之所以会被中原百姓熟识,就是因为淳于夜立下过很多战功,完成过很多任务,这才令中原人闻风丧胆。
“原来如此,”姬安歌点头,“赵光,你懂得真多。”
长城内六国对西戎内部的情况大多一知半解,将永夜长城外当作另一个世界,中原人大多不了解也不屑于去了解西戎内部的情况。
可这逃亡的这一个月,赵光对西戎的了解几乎令姬安歌肃然起敬。
在中原的时候,她本觉得他就只是个游手好闲的王爷,参加中阶高阶大典也只是跟着凑热闹,根本没帮上多大忙。
可到了西戎之后,赵光像是变了个人,变成了一个万事通。
不仅是万事通,还堪称指南车和活地图。
西戎草原大的可怕,每个地方还都长一样,中原人进入草原就没有晕头转向不迷路的。可逃亡过程中赵光每次都能精准地找到方向,比指南车都灵。
如果不是有赵光,姬安歌根本无法想象茫茫大漠,她要一个人如何走到丁零。
被夸的赵光却没那么高兴,神情莫名有些尴尬,“过奖了,我也不过是从我二哥那听来的。”
“你知道的,我二哥和淳于夜是死对头,”赵光挤出笑容,“那两人第一次相遇,就是淳于夜越过了长城窜到北寒阁那边,正好撞见了我二哥。”
姬安歌听得入神,看来淳于夜的确是很喜欢往中原那边跑。
“那两人一战结仇,因为淳于夜的关系二哥就调查了很多西戎的事,我跟在二哥身边,自然有所耳闻。”
李稷在姬安歌心中是个无所不能的形象,既然赵光说是从李稷那听来的,她也就没有多想。
……
两人就这么一路打听一路摸索,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到达了丁零的地界。
可就在刚踏入丁零的地界不久,那群阴魂不散的追兵就又追了上来。
丁零位置太靠北,土地上没有树木生长甚至没有灌木。连个可以躲避的地方都没有,除了荒草外满目望去寥无人烟,两人只好躺进草丛中,希望不被追兵发现。
“赵光,追兵走了没有?”
大概在草丛中躺了一个多时辰,姬安歌全身都冻硬了,周围始终没有动静传来。
按照过去的经验,追兵大概已经走了。
可就躺在不远处的赵光却一直没动静。
“赵光?”
姬安歌以为自己一直以来都担心的事发生了,急促地呼唤,“你怎么了?”
“没什么,”片刻后一边传来赵光含混的声音,“我没事。”
第五百一十九章 声音
昏暗的灯光和母亲在床上翻身的咯吱咯吱声,这是赵光有关童年最初的记忆。
从他有记忆开始,母亲就一直躺在床上,从未站起来过。
从未站起来的母亲,永远都在怀念一个地方。
那里有着明亮的日光和一望无垠的天空,更有一群一群奔跑的骏马。
母亲并不认字,甚至连说话都不利索。在他年幼懵懂的时候,赵光还以是因为母亲夜夜咳嗽咳坏了嗓子,才会连话都讲不好。
明明他两岁的时候就能说很多话了。
赵光记得他总是趴在床边,奶声奶气地抗议,“娘,你这个字念的不对!”
“娘,你教我叽里咕噜说的什么呢!说的不对!”
母亲总是一愣,随后露出他看不懂的表情,磕磕绊绊地重复,“好,是娘错了,娘不教了。”
那时年幼无知他根本不知道,他的母亲是多么的孤独,多么希望至少唯一的儿子能懂她故乡的话。
可惜,一切都不能重来。
他永远无法回到跟着母亲牙牙学语的时光了。
当赵光终于懂得母亲在睡梦中说的那些话语的意思之时,母亲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理解什么是死亡。
死亡就是“没有”,他没有母亲了。他也将替代他母亲的位置,成为宫中的“怪胎”,成为遭人厌弃的“野兽。”
“娘,你还没有教我,我到底是谁?”
他跪在床边,哭的声嘶力竭。
躺在床上已经瘦的不成人样的女子勉力睁开眼睛,“你知道了?”
赵光终于读懂了母亲望他的眼神。
“儿啊,不哭。”
在弥留之际,望着跪在自己床边儿子,母亲向他招了招手。
“光儿,记住这些声音。”
气若游丝的女人躺在床上,曲起手指躺在床板上“哒哒、哒哒”敲了几声。
赵光膝行着靠过去,侧耳倾听,“娘,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马蹄声。”
女子嘴角露出微笑,“每一个在草原和大漠上出生的孩子,都能记住这些声音。”
“这是你外祖父的马蹄声。”
哒哒,哒哒,哒哒哒。
“你听,这是王军回来时的马蹄声。”
那个晚上赵光趴在床板上,听到了很多声音。
弥留之际的女子手指已经软弱无力,她敲出的声音很轻,却分毫不乱。那些她从幼年时就浸透在骨血里的声音伴随着有节奏的敲击,一点点渗入赵光的心里。
……
在赵光的心里,这些节奏是他关于母亲和回忆,带着温情和无限的悲伤。他从未想过他会在现实中真的听见这样节奏的马蹄声。
更没想到他要以这样的身份面对这杀气腾腾的声音。
这响亮的马蹄声对他和姬安歌而言,犹如死神的脚步声。
“王军?是西戎骑兵吗?”
看着耳朵贴在地面上倾听的赵光,姬安歌懵懂地问道。
她并未意识到危险的临近,在她眼里这世上最可怕的西戎人莫过于禅院弟子,西戎骑兵还要差上一截。姬安歌熟练地下了马准备再躲起来,不曾想赵光猛地将她往马背上一推,自己也一跃而上。
第五百二十章 鸣镝
“这是……”
赵光望着远处越来越近的水面,愕然睁大眼睛。
就在不到百丈远的地方,蓦然出现了一大片水域,与其说是湖,简直就像是海一般,一眼望去看不见湖的对面,只能看见茫茫的水域。
“这难道是……”
赵光以前研究西戎地图的时候,曾经在大漠北方看见过一大片水域。因为西戎流传出来的地图并不精确,大部分地点只是标了个大致的位置,他怎么都没想到会在逃命的关头遇见这个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姬安歌从未在西戎见到如此大的湖,震惊都掩盖了恐惧。
“这是黑湖,”赵光苦笑一声,“又叫北海。”
这是极北之地最大最深的湖泊,因为太大,古人第一遇见时都以为自己见到了海。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如今是老天要绝他。
在地图上看到这片湖泊被称为死亡之海的时候,赵光还无法理解。可如今看到这片水域,感受到上面盘旋着的冷风和诡谲之气时,他忽然就明白了。
在草原这般缺水的地方,湖泊原本是万物生息之地,这片大的吓人的湖泊却吞噬了无数生命,按照古籍记载,这湖中有无数暗流,更有能让人无法上浮的弱水,湖底下沉着累累的尸骨。
随着距离湖面越来越近,赵光和姬安歌座下那匹野马发出凄厉的嘶鸣,步子慢下来,不管怎么抽打都不愿再往前。
天命如此吗?
赵光闭了闭眼睛,勒住了缰绳,翻身下马。
他将姬安歌抱了下来,随后一剑斩断马脖子上的缰绳,拍了一掌,“去吧。”
灰马回头看了他一眼,马眼中露出悲伤的神色,随后跑走了。
赵光一手握着姬安歌的手,一手握着长剑,背对着大湖,默默望着前方夜色中腾起的大片尘土。
上千人的马队卷着烟尘靠近,似乎是察觉到了两人已经走投无路,骑兵们也不再射箭了。
姬安歌侧身看了一眼身边人,也许是因为太过紧张,也许是因为眼前的事态超过了她的理解能力,她莫名地不觉得恐惧。
“我们不往后跳吗?”姬安歌轻声问道。
赵光问道,“你会水吗?”
姬安歌摇头,“抱歉,我又拖累你了。”
不管赵光会不会水,地阶修行者在水里是不会淹死的。如果不是因为她,赵光大可以选择跳湖逃走。
“就算会也没用,”赵光笑了笑,“这片湖又叫死亡之海,哪怕境界再高的修行者跳进去,都会尸骨无存。”
“不错。”
远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没想到会有中原人知道死亡之海。”
赵光听见这个声音猛地一愣。只因这人说的是中原话。
他和姬安歌说话时都是用的中原话,西戎人不可能听懂,远处的那个存在不仅听懂了,还同样用中原语回他!
赵光猛地瞪大眼睛,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在无数剑拔弩张的骑兵中间,他看见了一辆高顶马车。
那声音就是从那马车中传来的!
不少骑兵将这辆马车拱卫在其中,仿佛马车中坐着极为重要的人物。
这一幕十分异常,西戎人从小在马背长大,瞧不起骑不动马的人,只有老人和病人才会坐车。这样的人也会当作没有用的废物,得不到尊重。
可此时坐在车里的人,似乎受到所有骑兵的敬重。
赵光不禁屏住呼吸。即便隔着上百丈,他都从此人身上感受到了极为浓重的修行者气息。
这人不是普通的修行者。
赵光牙齿打起战来,“大巫?”
这一队王军中,居然有西戎的巫者?
西戎大巫是西戎修行者中极为特殊的存在,有很多特异的能力,一般都会跟在翟王的身边。类比起来,就像是属于每个翟王的国师一般。
有巫者在此,也就是说第十翟王也在这里?
天边泛起鱼肚白,骑兵队掀起的烟尘也落下去了一些,赵光睁大眼睛,终于看清了眼前这队人。
这一对骑兵分为前中后三个部分,最前方是轻骑,应该是侦查部队,中间部分身着重甲,是翟王身边的贴身部队,跟在最后面的是车队,拉着很多大笼子。
笼子里关着许多猛兽和不少赤身露体的奴隶
看到这一幕,赵光呼吸急促起来。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和姬安歌这是撞上翟王的游猎部队了。
传闻十翟王酷爱打猎,尤其喜欢狩猎活人,原来传言不虚。
“不错,这次倒是没遇上个傻子。”
一个大腹便便带着兽毛羽冠的西戎贵族骑着马从中间队伍中行出,望见湖边站着的赵光和姬安歌,脸上横肉都乐的抖了抖,向身边的马车里的人道,“上次遇到的那疯女人,直接就往跳黑湖里跳。”
上次?往黑湖里跳的疯女人?
赵光一愣。
这不会是说嬴抱月吧?
“怪不得最近这么乱,原来是有中原修行者接二连三往北方跑,”第十翟王的目光落到姬安歌身上,眯了眯眼睛,“怎么不跑了?倒是有点没趣儿。”
“殿下,要活捉吗?”
周围有骑兵上前,向翟王问道。
十翟王漫不经心地拉开弯弓,搭上一支响箭,“女人留下,男人射杀,尸体喂狼。”
赵光瞳孔一缩,如果是有野心的翟王,此时肯定要抓住中原修行者拷问一番。可这位十翟王却毫不在意,只是一味好杀,是个只想守着封地骄奢淫逸的家伙。
此人身后那些装满奴隶的大笼子,底下的轮子都被人血浸透了。这样把人当野兽屠杀,平日里砍人砍习惯的人,对身边的人恐怕也是随时会下手。
赵光脑子里一瞬间转过无数个想法,可来不及细想,十翟王拉开弓弦,他身边的卫队所有骑兵也立即全都弯弓搭箭,如同被训练好的家畜一般。
数百张弓全都指向赵光,姬安歌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时间也仿佛停止了。
可时间并不会停止。
看见赵光站在原地不逃不避,第十翟王眼中闪过一丝无趣的光,但他的手并未因此停止。
反正对他而言射死一个人和射死一只兔子没有区别。
“嘀!”
伴随着鸣镝锐利的响声,无数枝羽箭向赵光飞去!
第五百二十一章 光芒
“赵光!”
姬安歌凄厉的尖叫声响彻湖边,但她的声音瞬间就被箭雨的声音所掩盖。眼前全都是尘土和马蹄,姬安歌滚落在地浑身剧痛,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响箭射出的一瞬间,赵光松开了她的手,将她狠狠往远处一推。
姬安歌想要抬头,一道寒光倏然从她的眼前划过。她的咽喉被剑尖划出一道血线,姬安歌愕然抬头,只见赵光血红的双眼从眼前划过。
赵光眼神中的杀气让姬安歌浑身僵住。虽然只有极短的瞬间,但她却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赵光,他刚刚想要杀了她。
但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失手也许是因为犹豫,赵光的剑最终只从她咽喉划过,并未切断她的喉管。
下一刻,少年的身影从姬安歌眼前消失了。
“赵光!”
晨光中,赵光一手执剑,拔足向骑在马上的翟王冲去。他跑的那么快,犹如一只矫健的猎豹,完全看不出之前身中剧毒的模样。
因为速度快,他躲过了大部分冲着他来的箭雨,他原本所站的地方一时间密密麻麻扎满了箭枝。
可即便躲过了集中的箭雨,因为他是朝着第十翟王的方向冲去的,还是继续被余箭射中。
赵光举剑斩断了大部分朝他而来的箭,可双臂、肩膀、大腿依旧分别中箭。
可赵光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依然大步流星向第十翟王冲去,速度快到在姬安歌的眼中化作一道深色光芒。
他整个人犹如一柄利剑,深深扎入密密麻麻的骑兵方阵中。
翟王身边围绕着的都是装备沉重的重骑兵,赵光这样凭着两条腿冲进去,重骑兵们一时间难以转向,居然陷入了混乱。
重骑兵内起了骚动,有骑兵想要抬箭想射,却射中了自己人,有挥马刀弯腰去砍的,却砍中了自己的马腿。
但这到底是训练有素的王军,很快领头的卫队长就反应过来,“别射!别转身!后面的人撞死他!”
重骑兵队开始集体向前移动,宛如一股黑色的浪潮。
可在这狂暴的黑色的浪潮中,赵光逆行其上,其悍勇连西戎人都为之震惊。
即便被马刀砍中,但因为没有砍中要害,赵光依旧在马腿之间躲闪翻滚着往前冲。
“这家伙,真的是中原人吗?”
十翟王身处重骑兵的重重包围中,看着赵光丢下女人向他冲过来,原本满脸嘲笑。可此时看着那个逆流而上的被血染红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十翟王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渐渐觉得有点不妙。
“殿下,”身后的马车里传来苍老的声音,“来者不善,请您进马车里来。”
“笑话!你居然让本王躲到马车里?”
十翟王狞笑一声,脸上横肉气到抽搐,“前面的儿郎听令,那女人赏给你们了!去享用吧!”
双眼双手都被血糊满了,已经变成了个血人依然不管不顾往前冲的赵光的脚步,第一次停顿了一下。
他耳边嗡嗡作响,四处都是马蹄声,可在这些噪声中,一声清晰的哭喊,远远传入他的耳中。
“放开我!”
那是姬安歌的哭喊声。
那个声音太过清晰,赵光脑子昏沉沉的,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
只要翟王一声令下,身处骑兵堆中的姬安歌,就是狼群中被撕咬的猎物。原本那群男人不下手,不过是按照惯例,女人是首领的猎物,必须先献给翟王。
“撕拉。”
女人衣物被撕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赵光脑子快炸了,他含着心口涌起的血,继续往前冲。
他已经没有脸再回去见她了。
如果他没有赶上,他应该会后悔自己没有死在这个时候吧。
“赵光!”
姬安歌的喊声响在耳边,赵光没有回头。
他甚至无法分辨,姬安歌是不是在哭。
在地上翻滚之时,他眼角的余光看见姬安歌想要往湖中跳,但被十几个西戎骑兵捉了回来团团围住。
再然后,他就看不见她了,只看见如虫子一般密密麻麻围上去的西戎人。
她一定恨死他了吧,一定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吧。
重骑兵往前移动,赵光离第十翟王的位置,还剩五十步。
看着红着眼继续往前冲的赵光,十翟王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
在他眼里,中原男人都是些软蛋,看重所谓的礼义廉耻。如果自己带的女人被别的男人碰了,中原男人就会在第一时间崩溃。
他一直很爱看这样的场面,时不时就会去捉些奴隶夫妻来玩弄取乐。
可此时单枪匹马向他冲来的小子,却无情的不像个中原人。
赵光冲至第十翟王马前十几步,遍体鳞伤,却依然没被人拦住。
“一群废物!”
第十翟王恼羞成怒抽出马刀,周围亲卫将他环环围住。
已经冲到了最前面,赵光已经无法再闪躲。望见自己贴身卫士朝那血人举起雪亮的马刀,十翟王哈哈大笑,“贱种,去死……”
男人的笑意僵在了嘴边。
十翟王忽然发现,自己贴身护卫的脑袋似乎有些不对劲。
咕噜一声,戴着头盔的脑袋从肩膀上滚了下来,换成了一个被鲜血染红的脑袋。
那个脑袋上,有着一双和他颜色相同的琥珀色眸子。
赵光隔着热气腾腾砍得光秃秃的脖子,伸手揪住了对面中年男人的头发。
“陛下!”
不远处的马车里传来一声惊呼,但第十翟王已经听不见了。
赵光跳上第十翟王的马,盯着拎在手中戴着羽冠的脑袋。
“你才是贱种。”
周围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骑兵全都骇然后退,但赵光无心顾忌这群人,他将第十翟王的脑袋狠狠砸在马背上,“驾!”
翟王的座驾如流星一般冲出。
……
……
当无数双手向自己的身体伸来的那一刻,姬安歌想过咬舌自尽。
在看见那个少年听见她的呼喊没有回头时,姬安歌如同置身冰窟。
衣物被扒光,肉体被蹂躏,与其活着遭受这样的屈辱,那不如就这么一了百了。
直到底线即将被突破的最后一刻,姬安歌都没有喊救命。
她有她的骄傲,也有自己的尊严,即便她的尊严几乎已经被侮辱殆尽。她作为一个天生的修行者,她无法拯救自己,但至少能够杀掉自己。
咬舌自尽不足以杀掉一个天生修行者,姬安歌闭上双眼,准备震断全身经脉。
沦落如此下场,她并不怪任何人,怪只怪她自己太过弱小,无法保护自己。
人真的到了绝望的尽头,居然会如此平静。
姬安歌深吸一口气,有细小的火光从她身下的草地上泛起,她正准备呼出最后一口气,身上的压力忽然一轻。
姬安歌睁开眼睛,脸上一湿。
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从她肩上跌落,脸上还带着淫笑。
压在她身上的西戎骑兵,成了一具无头的尸体。
周围其他一拥而上按着她手脚的西戎兵大骇,有人一手抓起仍在地上的弓箭扭头,“谁?”
“你们的主子。”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姬安歌闻声望去。
赵光骑在一匹黑马上,一手执剑,一手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有西戎兵认出了他手上人头的身份,愕然嚎叫。
“他杀了翟王殿下!”
“大胆!”
“杀了他!”
不知哪里飞来一支飞箭,赵光一偏头,箭射断了他的发髻,少年披散下头发。
同时因为动作太大,他原本已经破破烂烂的衣服彻底碎裂,露出上身。
周围正在狂躁的西戎骑兵忽然安静了下来,都瞪大眼睛看着马上之人的胸膛。
“喊什么喊。”
赵光骑在马上,高高举起手中第十翟王的人头,“按照规矩,我是你们新的主子了。”
他一声厉喝,“都跪下!”
第十翟王脑袋上的鲜血一滴滴落在草地上,周围呆住的西戎兵们望着赵光的胸膛,互相对视。
有一个骑兵放下马刀,呆呆地跪了下来。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西戎骑兵跪了下来。
周围死一般寂静,姬安歌捂着胸口坐起来,看向赵光的方向。
赵光赤膊着上身骑在马上。
他的胸口,刺着一个狼头。
“姬姑娘,我还没告诉过你我真正的名字吧?”
少年低下头,对她露出一个最温柔的微笑。
“按照我母族的传统,我应该从母姓而不是父姓。”
“我的名字应该是。”
“淳于光。”
有光的地方,就有夜,有夜的地方,就有光
第五百二十二章 接手
在西戎草原上,杀人与被杀,征服与被征服,是像母羊下崽、韭花开花一样生生不息司空见惯的事。
所以当十一翟王淳于惮在坚昆边境收到自己叔父第十翟王的死讯和丁零易主两个消息的时候,他一点不觉得意外。
可当淳于惮带着养子和大队人马渡过两国领土的分界线,准备干掉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胆敢侵吞淳于家领土的野小子,再名正言顺地将丁零收入怀中之时,他却发现事情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由于送信的细作是从丁零叛逃来的骑兵,信送到没多久就死了,淳于惮没能来得及仔细向这人盘问这场叛乱的细节,只听这人含混地提起第十翟王是在部下抢女人时被砍了脑袋。
淳于惮于是就以为这是第十翟王的部下反叛导致的内乱。毕竟以他那个叔父的行事风格,这是迟早的事。
哪怕淳于氏一族出混蛋的数量极高,他那位叔父都算是混蛋中的混蛋,还是个没脑子的混蛋。
毕竟就算再生性残暴,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对身边人下手,不然什么时候被身边人下了黑手都不知道。
可偏偏他那叔父是个荤素不忌的,日常喜欢打杀护卫和奴隶就罢了,还常常当着下属的面玩弄对方的妻子。
因为这个喜好,淳于惮一直觉得他这叔父迟早有一天要被身边人砍掉脑袋。
不过虽然他早就看透了这一点,却从未劝过十翟王。
不如说,淳于惮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
坚昆和丁零都不算是什么富庶的地方,可十翟王这个草包一个人独占丁零,他却要和淳于夜分同一块,实在是让淳于惮觉得不太愉快。
所以他一直在等待他这个爱玩的叔父把自己玩死。
因为爱玩,十翟王早早地气死了正妻,也没生下嫡子,倒是和十几个小妾生了十几个庶子,外加难以计数的私生子。
这些血统不纯的儿子在老王死后没一个能服众的,只要十翟王一死,第十王庭必然发生内乱。
只要第十王庭发生内乱,淳于惮就有理由出兵,名正言顺地侵吞丁零。
反正他离丁零最近,等到白狼王庭派人来了,他都已经把事办完了。
只可惜不知是不是老天无眼,十翟王迟迟没有被下属砍死,淳于惮原本都等的不耐烦了。
这一次借着白狼王庭要求十二翟王率领王军平反叛乱的要求,他约定和十翟王一起带着人马在黑湖边集合,就是想借机试试十翟王的深浅。如果机会合适,淳于惮打算派安插好的细作挑起兵变,趁机杀死第十翟王,合并两支王军。
结果淳于惮怎么都没想到,他还没下手,第十翟王就在和他会面的路上死了。
还死于一个无名小辈之手。
不过淳于惮并不担心煮熟的鸭子飞了。虽然多了一步,但非淳于氏一族的血脉不可能驯服草原上那群野马。既然有人帮他宰了叔父,那他再宰了那个家伙就行了。
淳于惮带着自己的人马继续往黑湖边而去。
可就当他以为他将见到一堆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时,眼前的景象却超乎了他的预料。
黑湖边,第十翟王的王骑依然在风中猎猎飘扬。
所有的骑兵部队都在黑湖边安营扎帐,轻骑兵重骑兵护卫兵分工明确秩序严明,甚至比第十翟王在的时候还要秩序井然。
淳于惮吃了一惊,难道说他收到了假情报?十翟王其实没死?
但随着队伍靠近黑湖,淳于惮察觉到了不对劲。
整个黑湖边,都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偏偏湖边的碎石和草地上看不到任何血迹。
这才是最恐怖的。现场已经打扫干净了,血腥味却盘旋不散,足以显示出这地方到底死过多少人。
淳于惮仔细打量着远处的营帐,发现第十翟王的帐篷边还少了一些东西。
那就是十翟王无论去哪都会带的装奴隶的大笼子。
那些特制的巨大笼子就像是第十翟王的标志一样,现在那些笼子还在,却都空了,散落地堆放在空地上。
这是十翟王在世时绝不会发生的事。
就在淳于惮打量那些笼子之时,他身边一匹马上传来了咬牙切齿的声音。
淳于惮瞥了身边一眼,“伊稚斜,你跟那些东西已经没关系了。”
骑在马上的小男孩脸涨的通红,望着那些笼子,眼中露出仇恨的光。
淳于惮很清楚他为什么会有这个反应,当初捡伊稚斜的时候,他就是被关在这些笼子里的奴隶。
如果不是嬴抱月从第十翟王的箭下救下他,这小子早就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这附近的草丛中。
伊稚斜移开视线,眼中的恨意却丝毫不减。
这时黑湖边巡逻的骑兵发现了十一王庭的王军,一支骑兵小队迎上前来。
淳于惮皱皱眉头,按照规矩,应当是十翟王亲自率兵迎接才对。
“十一翟王。”
打头的骑兵们在马上向他抚胸行礼,“我们翟王殿下等您多时了。”
淳于惮眼角跳了一下,“你们翟王殿下,人还好吗?”
“这……”
前来迎接的骑兵们对视了一眼,神情都有些复杂。
淳于惮眯起眼睛,“看来,你们的主子换人了啊。”
是他低估那个砍了第十翟王的家伙了。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服部众,完全替代了老翟王的位置,到底是他的哪个堂兄弟那么有本事?
要知道他的血缘离前代白狼王就不算近,跟他是堂兄弟可不是什么尊贵的事。第十翟王虽然辈分高,但算不上是现任白狼王的亲兄弟,他的儿子就算是嫡子都不够尊贵,更别提庶子和私生子了。
西戎的贵血制,是按照贵族和历代白狼王的血缘关系来计算亲疏的。就像当初淳于夜的兄长淳于牙,因为是白狼王的亲儿子,前代白狼王的孙子,在西戎贵族中地位超然,能随意打骂他们这些旁支。
不管是人是鬼,见到了就知道。
淳于惮将马鞭丢给伊稚斜,跳下马背,“你们翟王在哪个帐篷里?带路。”
引路的骑兵畏惧地相互望了一眼,带着淳于夜来到一顶黑色毛毡帐篷前。
原本属于第十翟王的贴身护卫打起帘子,淳于惮冷笑一声大踏步走了进去。
“听说有人杀了我叔父?是谁?”
“是我。”
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帐篷深处传出,淳于惮抬起头,瞳孔微微收缩。
他在帐篷内的主位上看到了个他从未想到的人物。
第五百二十三章 次云
帐篷深处属于翟王的位置上铺着一张血淋淋的狼皮。狼皮上坐着神情阴郁的少年,双眼藏在乱发下,低着头看过来。
淳于惮后心一凉,全身一激灵。
如果不是那双眼睛是琥珀色不是碧色的,这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淳于夜坐在那里。
当年淳于夜手刃兄长淳于牙后,淳于惮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这样的眼神。
“是十一翟王啊。”
淳于惮还没从震惊缓过神来,这句话更是让他心中一惊。
只因这句话居然是中原语。
在西戎草原上,会说中原话的翟王只有他和淳于夜两人。所以之前淳于夜乔装成赫连晏去东吴参加中阶大典的时候,才会让他扮演假的鬼华君。
此时眼前这个人居然也说的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不对……这人根本就是个中原人!
“你是……”
淳于惮瞪大眼睛望着坐在狼皮上的少年,这人不仅是中原人,居然还是个他认识的中原人。
只因为和上次见到时的气质差距实在太大,淳于惮一时才没能认出来。
“东陵郡王,赵光?”
如果不是在东吴时,赵光那双在中原人里格外显眼的浅色眸子就令淳于惮印象深刻,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眼前这个气息阴冷的少年和当初那个跟在昭华君身后唯唯诺诺的中原郡王联系起来。
“是我。”
赵光淡淡道,“好久不见。”
淳于惮心神大乱,他盯着眼前人,忽然一愣。
赵光披着兽皮敞着怀,借着帐篷内昏暗的光线,淳于惮注意到他胸口刺着什么。
察觉到他在盯着看,赵光朝向他,露出胸膛上的刺青。
这下淳于惮看清楚了,那是一只狰狞的狼头。
狼头染血,栩栩如生,眼看着就向他扑来!
“你……”淳于惮后退一步,死死盯着那只狼头,“你是谁?”
胸前的狼头刺青是西戎王族的标志。可并非所有姓淳于的西戎人都有资格刺上狼头。
只有白狼王三代内的直系子孙,或是继承了翟王之位的旁支子弟才能在胸前刺狼头。这刺青显示着他们是草原上黄金家族的成员,体内都流着尊贵强悍的白狼王之血。
淳于惮摸上自己的胸口,连他都是在继承了翟王之位后才刺的狼头,而不是出生就有。
可他眼前这名少年明明是东吴王之子,胸口却刺着代表白狼王直系子孙的刺青。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家伙是白狼王的私生子?
不对,哪怕是白狼王的私生子,都没资格刺狼头!
淳于夜望着赵光愕然不已,“你到底是谁?”
赵光抬头望向他,“原来你们都不记得她了吗?”
那个到死都在怀念着家乡马蹄声的女人,原来她的家乡并没有多少人记得她的存在。
“等等,难道说你是……”
淳于惮望着赵光的眼睛,大脑飞速转动。
东吴王又不是傻子,不会给人白当爹。赵光既然能在东吴被封为郡王,说明他的父亲毫无疑问就是前代东吴王。
那就只能从他母亲的身份去猜。
“你母亲难道是……”
靠母亲的身份能刺上狼头,说明赵光的生母在白狼王庭的身份一定极为尊贵。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赵光的母亲是白狼王的亲生女儿。
按照年纪,不可能是现任白狼王的女儿,只可能是前代的。
前代白狼王只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居云公主出嫁前就病死了,小女儿稚云公主在西戎名气极大,以美貌闻名于十二王庭,和自己的亲兄长生下了淳于牙淳于夜两兄弟,之后在淳于夜杀了淳于牙后病死。
偏偏在这两个公主之间出生的次云公主,在草原上没什么存在感,老人们都对她的下落讳莫如深。
淳于惮只记得自他懂事时,次云公主就已经消失了。现在的白狼王一直禁止提起这位公主,淳于惮一直以为那个姑姑和她姐姐一样早就死了。
可看来并非如此,至少那位次云公主,还留下了一个儿子。
淳于惮望着赵光的脸,心中惊骇不已。
“你是次云公主之子?”
赵光点点头。
“我母亲在十七年前被送到东吴和亲,”他望着自己胸口的刺青,冷笑一声,“可惜,不管是西戎还是东吴,都不想提起这件事了。”
淳于惮倒吸一口凉气。
西戎给中原六国送去的公主……怪不得白狼王不愿让人提起。
十七年前,那是大秦建国前不久的时候。那时西戎人大败于太祖皇帝和大秦国师之手,连漠南草原都丢了,正处于最为屈辱的时光。
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西戎人为了求和,主动将公主送入中原和亲。
只是淳于惮没想到,白狼王当年居然送上了自己的嫡次女。
居云公主已死,次云公主其实可以算作是大汗的嫡长女。
这实在是西戎人的耻辱,西戎自古以来都是从中原王朝那里娶公主,从未将自家的公主送出去过。
送出去的公主想必也不会受到待见。毕竟在中原人眼里,他们西戎人都是茹毛饮血的野兽。
淳于惮盯着赵光的眼睛,“我在东吴的时候,从未听说过东吴王宫里有出身西戎的王妃。”
赵光低哑地笑了一声,“因为我父亲不愿承认她的存在。”
西戎送出次云公主,原本是打算给太祖皇帝做王妃的。但因为西戎人在边境上出尔反尔,投降后又发动偷袭。太祖皇帝大怒,却又不好杀女人,于是就将西戎公主丢到了东吴,逼他父王接受了她。
偏偏他父亲以痴情闻名,对赵暮人的母亲百里王后一直情深义重。西戎公主的到来破坏了两人的关系,之后百里王后因为难产去世,他的父亲悲伤成狂,恨上了他的母亲。
可就在百里王后去世后,太祖皇帝忽然对西戎王族的血脉产生了兴趣,勒令东吴王要和西戎公主留下后嗣。
于是,就有了他的诞生。
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下,他的母亲在生下他后就缠绵病榻,最后在他年幼时去世。
直到她死,西戎那边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没有任何一个亲人提出要把她接回来。
他的母亲次云公主,就这样在丈夫和亲人的无视下,在绝望中离开了人世。
第五百二十四章 合军
赵光闭上双眼,胸膛微微起伏。
这段往事,他甚至不是从他母亲口中听说的。
是在他封郡王的时候,赵暮人将他召至密室,跟他说清楚了他的身世。
他的父亲到死都羞于承认有他这个儿子,只在临终前把和他身世有关的事都交代给了自己的大儿子,让新的东吴王来决定要不要认他这个弟弟。
赵暮人选择了认。
“你的身世,我现在都已经告诉你了。现在由你自己来决定。”
在密室中,赵暮人向他如此说道。
“你的身上同时拥有东吴和西戎两国王族的血脉,你可以选择做东吴人,还是做西戎人。”
“不管你选了哪一方,在我心里你都是我的弟弟,除非你选择与东吴为敌。”
当时他跪在密室冰冷的地砖上整整一夜,最终下定了决心。
他要做东吴人。
赵光不是没有犹豫过。因为先王没有公布他母亲的身份,他当时在宫中已经被人当作来历不明的野种,即便他选择当东吴人,恐怕也一辈子得不到承认,要在别人的白眼下过活。
可西戎对他而言,实在是太遥远,也太可怕了。
在赵暮人找他之前,赵光就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身上有西戎人的血统,事先查了很多东西。
毕竟不管是谁,发现胸口刺着个狼头,总会好奇这是什么。
他胸前的刺青,是他三岁的时候他母亲用缝衣针亲手给他刺的。
当时他什么都不懂,只记得疼得满地打滚。
懂事后他问母亲这是什么,他母亲总是不愿告诉他,赵光就自己去查,查出这是西戎王室的标志。
再结合他母亲口中时不时就会漏出的西戎语,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东吴王宫中被排挤欺负的最狠的时候,赵光也曾偷偷生出跑到西戎的念头。
为此他还偷偷学了西戎语,并私底下将能找到的西戎地图都研究了个遍。
但最终,赵光发现,他还是不想当个西戎人。
那个时候,他已经认识了李稷,还有赵暮人虽然总是板着一张脸,但还是非常关心他。
虽然在长城内他因为身上另一半的血统遭遇过很多不公,有很多人对他不好,但也有很多对他好的人。
西戎即便不像中原人认为的那样遍地魔鬼,也是个弱肉强食的嗜血世界。
即便他母亲的亲人在那,他也有表兄弟在那,可对于连亲爹亲兄弟都能随便杀的西戎人而言,这点子血缘关系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不想一个人呆在那里,孤零零的度过余生。
“想好了么?你到底是要姓赵,还是姓淳于?”
经过一夜的思考,赵光告诉赵暮人,他选择姓赵。
赵暮人于是领着他到了赵氏王族的祠堂,赵光跪在地上拜了祖先,赵暮人封他为郡王。
那个时候赵光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去西戎了。
他死都不会去。
却没想到命运兜兜转转,他不仅来了这里,还走不了。
赵光想起嬴抱月被云中君掳走,李稷在林中向他跪下时的眼神。那时他原本不打算继续跟着他们去西戎,但李稷很清楚他对西戎的了解,求他跟着他们一起去。
赵光知道如果他真的严词拒绝,李稷是不会逼他的,但他终究没有忍心,不忍心丢下这个救过他无数次性命的兄弟,也不放心看着姬安歌跟着他们去往那个虎狼之地。
现在虽然闹成这个样子,但赵光并不后悔答应了李稷,跟着他们来到了西戎。
赵光看了一眼身后的布帘,姬安歌这些天一直那个地方疗伤,虽然她躲着他不愿和他说话,但他不后悔那天杀十翟王时做下的决定。
“没想到啊,你居然是淳于夜的表弟,”淳于惮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端详着赵光的脸,“等等,你们到底谁年纪大?”
“不知道,”赵光淡淡道,“这不重要。”
“是不重要,”淳于惮眯起眼睛,“对了,老翟王的尸身呢?”
他没有问十翟王的尸身在哪,因为在他眼前坐着的赵光毫无疑问已经成了新的十翟王。
“你是来给他收尸的?”赵光瞥了他一眼。
“不是,就是问问,”淳于惮耸肩,“他好歹是我的叔父。”
“那你来晚了,”赵光指了指外面,“他的尸体我丢到黑湖喂鱼了。和他的十几个儿子一起。”
淳于惮脑子嗡的一声,握紧身边伊稚斜的手,“你杀了他们?”
“不然呢?”赵光声音清淡的仿佛是在唠家常一般,“我杀了他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大巫去王城把他们找来,全捆到湖边宰了。”
少年极度残忍的话,和极度平静的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
淳于惮默默盯着他,旋即笑了,“你还真的是淳于夜的弟弟。”
哪怕在中原养了十几年,狼崽子就是狼崽子,变不成羊。
“过奖了,”赵光淡淡道,“我哪里能和鬼华君相比。”
他盯住淳于惮的脸,握住腰边浸透血的剑柄,“我如果是淳于夜,恐怕此时十一翟王就不会站在这和我讨价还价了吧?”
淳于惮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笑道,“我不过是路过看一眼,怎么变成和你讨价还价了?”
“路过?”赵光嗤笑一声,“十一翟王,我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他在杀了十翟王后,从老东西的怀里掏出了一封密信,读完才明白他和姬安歌为什么那么倒霉会在大晚上撞上王军。
第十翟王和淳于惮约好在黑湖边相见,准备合并军队后一起前往白狼王庭帮助白狼王平叛。
“淳于惮,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是特意在这里等你,”赵光从怀中掏出密信,冷笑一声,“你知道十翟王死了,是准备来趁火打劫的吧?”
以西戎翟王之间的关系,淳于惮可不会这么好心来为第十翟王报仇。这么匆匆赶来,就是为了接手第十翟王的领地。
淳于惮收起笑容,“是又如何?”
“如你所见,第十翟王没死,”赵光微笑道,“丁零我不会让给任何人。”
如果淳于惮想硬抢,双方王军俱在,他不介意硬碰硬。
淳于惮冷笑一声,“你真的觉得,你能完全号令十翟王的王军?”
哪怕赵光是前代白狼王的外孙,可想要在短短几天就收拢别人的军队,可没那么容易。
“就算不能,也足以与你两败俱伤,”赵光脸上笑容不落,“所以淳于惮,我有一个另外的建议。”
“什么建议。”
赵光举起密信,“按照你们原先的计划,我们一起去白狼王庭。”
第五百二十五章 隐阁
这倒是淳于惮没料到的提案。十翟王已经死了,赵光不想着如何收拢旧部回王城坐稳翟王的位置,居然打算和他一起联军前往白狼王庭?
赵光看见淳于惮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开口,“这一次去白狼王庭,不是白狼王发出的诏令么?是翟王都要遵循。”
淳于惮皮笑肉不笑,“你还真把自己当翟王了?”
“不然呢,”赵光目光复杂,“我还能回去继续当郡王不成?”
淳于惮一愣,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的确是不能了。
赵光当着第十王庭王军的面干掉了老翟王,按理说是要被千刀万剐的。他是靠着自己血统强夺翟王之位才躲过一劫。如果他不继承这位子,此时帐篷外那些王军就会立刻从他的护卫变成复仇者。
他已经牢牢被绑定在西戎翟王的位置上,不当翟王就只能死。
如果日后赵光想要返回中原,丢下翟王的位置,第十王庭里曾向他效忠的所有骑兵都会觉得受了欺骗,会立即暴动一起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吧。
从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翟王那一刻开始,赵光就只能一辈子待在西戎了。
想明白了这点,淳于惮长出一口气,歇了争夺丁零土地的念头。
赵光既然要长长久久留在这里,自然会全心经营自己的领土。他的血统放在这里,既然已经占了丁零,除非白狼王发话重新分配,否则没人能名正言顺地将丁零抢走。
西戎本来就有王族之间靠杀翟王夺领土的先例,最近的就是手刃亲兄长的淳于夜。
跟淳于夜当年杀掉被寄予厚望的淳于牙比起来,赵光杀一个年老体衰的老翟王还真不算什么。
“你真要去白狼王庭?”
“白狼王有令,十二翟王莫能不遵,”赵光似笑非笑地盯着淳于惮,“我这个位置是我抢来的,难免会有人不服。我总得去白狼王庭一趟,请我的亲娘舅承认我的地位。”
淳于惮沉默一瞬,“你想的倒是周到。”
白狼王是次云公主的兄长,居云公主早死没有后代,除了亲儿子外,赵光还真就是草原上和白狼王血缘最近的人。
这次白狼王召集众翟王平叛,如果赵光能立下一星半点的功劳,白狼王一定会在所有翟王面前承认赵光的地位,搞不好还会给他换个更水草肥沃的封地。
淳于惮端详着面前的少年,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赵光像是变了一個人,谁也不知道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淳于惮一甩右臂,将拽着他胳膊的伊稚斜推到地上,“儿子,还不快给你叔父行礼。”
伊稚斜被甩了个懵,跪在地上直愣愣地盯着赵光。
赵光没想到淳于惮的嘴脸变得这么快,正想讥讽几句,却被地上的小男孩所吸引。
伊稚斜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磕巴地开口,“公主姐姐的……朋友?”
赵光一惊,“你是……”
以淳于惮的年纪生不出这么大的孩子,这少年必然是收养的。
“忘了告诉你了,这孩子是当初嬴抱月救下来的,”淳于惮拍拍伊稚斜的脑袋,“从十翟王的箭下。为了救他的命,那丫头最后跳了黑湖。”
淳于惮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赵光面色变得苍白,问出了他最好奇的问题。
“伱在这里,嬴抱月在哪?”
赵光神思有些恍惚,“我也不知道。我们和她失散了。”
淳于惮牵起跪在地上的伊稚斜,笑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她在哪,但从黑湖之中都能生还的人,想必不会死吧。”
……
……
嬴抱月的确没死,并且已经到了她要找的地方。
和李稷擦肩而过后,嬴抱月跨入甘露殿的后门。
她躲在树后看着一群护卫们匆匆而过,走到甘露殿主殿后一处玉石台阶边,往上走了三阶,随后从左到右数到第四个砖缝,蹲下,将怀中的匕首插入砖缝中。
伴随着一阵机关移动的声响,玉石台阶分开,露出一个一人高的洞口。
嬴抱月快步走入,随后踩下洞口内第二阶台阶边第九块砖头。
吱呀一声,她身后的洞口徐徐合上。
嬴抱月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生前的记忆已经恢复了大半。不然她连进凌霄阁暗门的方法都想不起来,只能硬闯嬴帝寝宫了。
通往凌霄阁还有一道明门,不需要运转这一套机关也能自由出入。
但一般人走不了这道门,只因门就在嬴帝的龙案边。
嬴帝平常批改奏章的大案后立着一排书架,只要推开书架,就能进入林书白所在的凌霄阁。
嬴帝批改奏折时遇到什么问题,就会推开书架,去找他的国师。
嬴抱月站在凌霄阁的入口,驻足远眺,仿佛看见了当年那对皇帝和国师,如同相伴的伉俪一般,共同坐在案边处理国事。
幻象如烟消散,只剩下眼前空荡荡的石阶。
嬴抱月摇摇脑袋,驱散幻象。
这里没人是正常的,有人才令她惊悚。
凌霄阁是嬴帝和林书白之间的秘密基地,平素不允许任何下人进入,连打扫的工作当年都只有她这个徒弟来做。
此时此刻,林书白人在西戎,嬴帝躺在病床上,这里理应空无一人。
嬴抱月一步步走下石阶,脑子里忽然腾起一个诡异的想法。
如果八年前她最终是死在这里,那么临终前,她恐怕一个人都见不到吧?
等等,她为什么忽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嬴抱月定神前行,发现暗门前镇守的石兽上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是因为她进入云雾森林后,没人来打扫的缘故吗?
嬴抱月感伤起来,吱呀一声推开了暗门。
门后是一间三进套间的密室,嬴帝用了特殊手段打通了墙壁,使里面并不昏暗,虽然在宫殿下,却能有正常的采光和通风。
凌霄阁本来的位置也并非在地底,而是藏在甘露殿高高的底座之下。
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是林书白休息的地方,嬴抱月一步步走进去,在殿阁深处的屏风后找到了装祭服的箱子。
她正要打开,身后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第五百二十六章 宫女
在一个绝对不会有人的地方听见人的脚步极为惊悚。嬴抱月后背猛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会被吓成这样还有另一层原因,她压根没察觉到此人的气息。
这可太可怕了。
放眼整个山海大陆,能做到的都没几个人。
嬴抱月一瞬间都以为是太祖皇帝从病榻上爬了起来,可嬴帝走路是没有声音的。
到底是哪路高手,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摸到她身后?
在听见脚步声的那个刹那,嬴抱月脑子里转过无数想法。她握紧落日剑,做好了拼死一搏的打算。
可就在她严阵以待之时,走到她身后的人却忽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了。
嬴抱月一愣,顿时不知道这高人打的什么算盘。
敌不动她不能不动,她还有事要干呢。
嬴抱月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
然后……
她就看见了这个把她吓个半死的“高人”——一个握着扫帚满眼含泪正望着她瑟瑟发抖的宫女。
“……”
这一路上过关斩将,嬴抱月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哑口无言的感觉。
刚刚吓得不行的自己简直就像个大笑话。可仔细看清眼前人,嬴抱月顿时明白为什么没有察觉到气息。
正所谓大道至简,会让等阶二的修行者察觉不到气息,要么是一个人太强,要么就是一个人太弱……
嬴抱月打量着面前这个差点吓死自己的普通人,哭笑不得。
这就叫灯下黑么?
这个宫女身上没有丝毫修行者的气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在普通人之中她的气息也极弱,一身唯唯诺诺的气质,存在感和威胁感都薄弱的有如空气。
怪不得顶尖修行者察觉不到之人的气息。
这个人根本就毫无威胁,根本无法触及到天阶修行者的本能预警。
察觉到嬴抱月在打量自己,那宫女神色慌张,攥紧手中扫帚把,就像是抓着一柄圣剑一般举起,含着泪水磕巴道,“你是谁?国师大人说了,任何人都……都不能进来这里!”
嬴抱月一愣,惊讶极了。
这小宫女身上气息这么弱,明显是个胆子极小的人。可这胆小鬼看见她不跑就算了,居然还敢举着扫帚质问侵入者?
冷静下来一打量,嬴抱月更震惊了。
她居然认识这个小宫女。·
望着眼前这张被眼泪糊满的年轻面庞,一个被其他宫女围在地上殴打,却依然倔强不屈的女子的脸浮现在嬴抱月眼前。
她喃喃开口,“阿姚?”
“哎?”如惊弓之鸟般举着扫帚的小宫女呆住了,满脸难以置信,“你怎么知道我姓姚?”
真的是她。
嬴抱月呆了一瞬,心情骤然无比复杂。
这就是命运吗?
原来早在八年前,她就已经认识她了。
眼前这个年轻的宫女,正是姚女官。
那个八年后,她在阿房宫中救下,陪她一起嫁到南楚,经历无数事情一直都陪在她身边的贴身女官。
八年前还是个小宫女的姚女官,就这么活生生站在嬴抱月面前。
姚女官的年纪本来就不大,只是在宫中待久了才显得老成,此时看上去才十几岁左右,瘦弱的如同小白兔一般,看得出平素在宫中没少受欺负。
“你……你到底是谁?”
姚女官……现在该叫姚宫女了,吃惊地望着嬴抱月,“你怎么穿着国师大人的衣服?”
你震惊我还震惊呢。
嬴抱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向这个过去的故人解释,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
“这不是国师大人的衣服。”
嬴抱月从身后拖过一口衣服箱子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置,“来,坐吧。”
她们之间有很多话要讲,站着太累。
“不,不行,你是来偷东西的贼,我不能和你坐在一起!”
姚小宫女明明一脸吓得要死,却还是义正严词地拒绝,“国师大人说了,任何人都不能进这个地方!进来的都要打出去!”
“谁来打出去,你吗?用这把扫帚?”
嬴抱月失笑,忽然有点明白师父为什么会在她走后选择这样一位宫女来打扫卫生了。
“既然谁都不能进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打扫完就会走,绝不会动任何东西!”姚宫女一脸骄傲地宣称,“国师大人说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大殿下有这个地方。我打死都不会说的!”
嗯,八年前的姚女官,脑子有点不够聪明。但某种意义上气质秉性和八年后的她比起来如出一辙。
刚发完誓姚小宫女就愣住了,“不对,现在你知道了。我泄密了……”
“我对不起国师大人,没有守好凌霄阁……”
看着这丫头急的恨不得以死明志,嬴抱月赶忙开口,“好了,我早就知道这个地方,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自责。”
“我也不是闯进来的,”嬴抱月伸手摸摸小宫女的头,安抚着道,“我知道机关的开启方法,是自己走进来的。”
“你放心吧,国师大人如果知道是我进来了,是不会怪你看管不利的。”
小宫女抬起头呆呆望着她,“你知道进来的方法?”
“等等,你难道是……”
姚小宫女的目光忽然停在嬴抱月身上的祭服上,呓语道,“这衣服怎么和国师大人不一样?”
她猛地后退一步,呆呆望着嬴抱月的脸,声音颤抖起来,“您难道是……”
嬴抱月一怔。
一个宫女居然能看出她和林书白祭服的区别?她刚刚进来的时候,连甘露殿的守卫都没发现。
说起来,她刚刚穿着祭服背对着找东西,如果姚女官是从后面接近她,应该第一时间以为是林书白回来了才对。毕竟她的背影和林书白看上去应该几乎一模一样。
不等嬴抱月想清楚,她身前的宫女忽然丢开扫帚,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
“奴婢有眼无珠,还请少司命大人恕罪!”
密室之中,一瞬间安静的落针可闻。
嬴抱月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宫女,视线有一瞬间的恍惚,“你认识我?”
“奴婢不敢。”
小宫女低着头不敢看她,肩膀颤抖了一下。
“殿下离宫之时,曾经远远地看过一眼。”
第五百二十七章 祭服
她离宫的时候?
嬴抱月一怔。
从她十岁到十七岁的七年之间,她离开阿房宫的次数有很多次。但能特指“离宫”的,只有一次。
那就是一年前,她卸下所有官职和军衔包括郡主的封号,以待罪之身入云雾森林幽禁的时候。
如果说那一次和过去那么多次有何不同,那一次没有人再向她行礼。
皇宫,是这世上最捧高踩低的地方。
按照大秦皇宫中的规矩,宫人不能直视王宫贵胄们的脸,哪怕来不及跪拜都要转身面朝墙壁,否则轻则杖罚,重则剜眼。
之前得势的时候,嬴抱月每在阿房宫行走,所有宫人都会按照规矩跪拜退让。
可一年前她离开之时,不再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和准太子妃,而是大秦的罪人,永无翻身之日。她走那天没有任何官员来送她,宫人也不再对她跪拜。甚至有不少的太监宫女躲在墙角,一边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的脸,一边嬉笑谈论。
可就在大部分宫人都趁机无礼之时,嬴抱月记得有几个人依然在墙角边跪下了。
在一群站着窃窃私语的宫人里面,跪着的那几人就显得极为格格不入,给嬴抱月留下了印象。
可她没有想到,在跪着那几个老实宫女里,原来有人曾经偷偷抬头看她。
察觉到对面人长久的沉默,姚宫女抖得更厉害,“奴婢有罪,奴婢知道偷看您是死罪……”
嬴抱月叹了口气,伸手将地上的小宫女拉了起来。
她其实并不介意她走的时候那些宫人对她的无礼。穿了一遭回来后,她本来就不习惯别人对她行跪拜之礼。
“你哪来的罪?”
嬴抱月强压着姚小宫女在箱子上坐了下来,自己坐到了另一边。
“我已经不是郡主了,你连跪都不必跪我,看两眼又怎么了?”
“不!”原本唯唯诺诺的小宫女却忽然激动起来,“您在奴婢心里永远都是郡主,是了不起的少司命大人!”
嬴抱月一愣。她仔细打量起身边这个八年前她应该从未见过的宫女,问道,“你老家难道是在边关?”
小宫女一愣,“不是。您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是边关百姓的孩子,嬴抱月还勉强可以理解对方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尊敬,毕竟她常年镇守边关,救过不少人。
可没想到姚女官居然不是。
“既然不是,你为什么会认得我呢?”嬴抱月苦笑。
眼前的小宫女瞪大了眼睛,一脸奇怪的表情望着她,“大秦百姓里,会有人不认识少司命大人的人吗?”
可她名声有那么好吗?
嬴抱月想起自己这一路上被人叫着妖女走来,受到无尽的诋毁和谩骂,觉得有些新奇,联想到对方偷看自己的举动,她好奇地问,“你对我感兴趣?”
“我……”
小宫女耳根腾的一下子红了,点点头。
“奴婢……一直很佩服您。”
“可你不怕我吗?”
嬴抱月笑了笑,“外面现在都说我是大秦的千古罪人。”
“不,您不是这样的人,”姚女官猛摇头。
“奴婢虽然不懂修行,可是……”
“可是什么?”
嬴抱月问道,被人看好是件好事,但她和姚女官并不熟识,她不懂这位小宫女为什么会在骂声一片的情况下还盲目地选择相信她。
姚宫女吭哧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骂您的那些人,根本不顾念您为大秦做了什么,只觉得您抢了他们的东西!”
嬴抱月再次愣住。
她没有想到这么一个蜗居宫中的小宫女居然能有这样的想法。
“怪不得师父会让你来打扫这里,”嬴抱月打量着四周,“是她让你打扫的吧?”
“对,”小宫女点头。
“你是怎么撞见国师的?”嬴抱月打量着她,“你应该是甘露殿的外围的洒扫宫女吧?”
宫女之间也是等级森严,一般宫女之中只有脑子机灵,模样出挑的才能贴身伺候。其他的会被分管其他职务,洒扫宫女属于各大殿的底层。
嬴抱月瞅着眼前这个性情耿直的小宫女,显然不可能是皇帝的贴身宫女。
姚女官点头,“我原本负责打扫大殿外面的走廊,但有一次冲撞了给陛下送饭的姐姐,被罚在走廊外跪一天一夜。碰巧被国师大人撞见了,她就叫我跟着她。”
给陛下送饭的姐姐啊……
嬴抱月心知肚明,宫女口中的姐姐都不是亲姐姐,而是那些进宫比她们早地位比她们高的宫人。
“你啊,真是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会被人欺负。”
坐在嬴抱月身边的小宫女眼神直愣愣的,“殿下也遇见过我被欺负的时候吗?”
遇见过,不过那是八年后的事了。
“我这么笨的人,本来就不适合在宫中伺候,”姚女官看见嬴抱月不说话,露出羞愧的神情,“如果不是国师大人搭救,我恐怕早就死了。就算逃了一命,我这么笨手笨脚,应该也活不了几年……”
“别担心,我向你保证,”嬴抱月看着一脸灰暗的小宫女,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你还能活很长呢。甚至将来能当上女官。”
“我能当上女官?”姚宫女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没错,相信我,”嬴抱月含笑站起身,“你一定能当上。”
“你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笨手笨脚,”嬴抱月笑着道,“与之相反,你将来会是个心灵手巧的人。”
小宫女已经听呆了,只觉得嬴抱月是在哄她。
但自己一直崇拜的人说的话,姚女官发誓会一直记住。就算当不了也要朝这个目标努力、
“对了,殿下,您到凌霄阁来有什么事吗?”姚女官问,“是国师大人让你来的吗?”
“这……没错。”
嬴抱月迟疑了一瞬,被迫选择撒谎。
如果让对方知道她是瞒着林书白偷偷来的,哪怕她是少司命林抱月,嬴抱月也毫不怀疑这个忠心耿耿又死脑筋的小宫女会立即把她赶出去。
“师傅让我来找一件衣服,”嬴抱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祭服,“和这件很像,但不完全一样。”
姚女官眼前一亮,“您是要找国师大人的祭服吧?”
“你知道?”
小宫女看向深处的一排衣柜,指向最左边的一扇,“在那里。”
嬴抱月站起身,走到那扇衣柜门前。
拉开的一瞬间,她仿佛感觉到腾蛇神鳞片上的水汽扑面而来。
看着衣柜深处那件黑色的祭服,嬴抱月目光深了深。
“姚女官,帮我更衣吧。”
第五百二十八章 故地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五百二十八章故地在八年前的故地嬴抱月遇到了故人之时,也有一个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了故人。
在边关清冷的寒风中,钱伯方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起身,穿戴整齐,下楼下了门板,拿着竹丝扫帚开始扫地。
他将山海居门口的青砖扫了一遍又一遍,直扫的每块青砖都碧幽幽发亮。
“钱老板,又亲自扫地呐!”
卖豆浆的大妈经过,看到这司空见惯的场景,朝他打了个招呼。
“嗨,那帮子学徒笨手笨脚,最近生意不行,可不得我自己来吗?”
钱伯方穿着长衫,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拿着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一脸和气的回应。
“人家钱老板真是个勤谨人,怪不得生意做的这么大呢!”
卖豆浆的老妈妈一边称赞,一边推着小车走过空荡荡的街道,只留下车轮滚动的辘辘声。
钱伯方直起身,拄着扫帚望向她离开的方向。
虽然天色尚早,但若是放在以前,清晨的街道并不会如此冷清。
从这个时候开始,山海关城的街道上就会陆陆续续有了行人。
有郊外的农人挑着果蔬进城售卖,在路边买了碗豆浆歇脚;有在流云楼享了一整夜福的公子哥,醉醺醺被小厮背出来送上马车;有铁匠大清早起来就开始劈柴,准备烧火敲打废旧的盔甲;有摘了最新鲜兰花的小姑娘,挎着篮子坐在街角编着花环……
可如今,却什么都没有。
钱伯方站在街角,静静望着眼前空荡荡的青砖街道,目光复杂又淡然。
街道从热闹变冷清,从冷清变热闹,这样的轮回,他已经经历了许多次。
如今的山海关之所以会如此冷清,是因为从一个月前开始,城内一些富裕些的家庭开始坐着马车,带着家人出城外迁。
平民百姓们看见富人们都开始逃了,虽然不懂为什么,但有点能力和眼力见的,也开始带着家人卷起家里的那点子家当,挎着包袱出城。
边关百姓在过去好几辈人里一直经历动乱,都养成了对危险近乎本能的嗅觉。
最近一个月里虽没有发生大的战事,但那种风雨欲来的势头,已经被山海关内大户人家察觉到了。
永夜长城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曾经连续两次被破,虽然最终没有酿成大祸,但也导致山海关内的百姓对于边关守军并没有多大的信心。
一旦察觉到要起战事的苗头,城内能逃的百姓就会开始出逃。说是百姓也许并不准确,因为关城禁止百姓出逃。能够出城的,都是能上下打点的人物。
真正穷苦的百姓是逃不了也不会逃的,因为逃出去也没活路,他们只能躲在这座城内,祈祷着城不会破,就算破了,西戎人也不要屠城。
可是会来破城的,真的只有西戎人吗?
钱伯方有些走神,仿佛再次看见了七年前那场噩梦,他摇摇头刚想从梦境里清醒过来,却觉得自己好像还在做梦。
因为刚刚还空荡荡的街道,忽然站着个西戎人。
嗯?
钱伯方放下扫帚,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他走神的时间极短,根本没有看见有人走过来或是走出来。
十步开外那个人,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大白天闹鬼了?还是西戎鬼?
之所以说是西戎人,是因为那人从头到脚都作西戎人打扮,满头丝带小辫,衣衫破烂不堪,简直就像是逃难出来的。
等等,是个姑娘?
钱伯方眨眨眼睛,看清不远处站在流云楼门口那人的容貌,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女子满脸迷茫,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大街上,伸着双臂抱着自己难以蔽体的衣物,惊恐地瞪大眼睛。
远处街角传来脚步声,钱伯方脑子嗡的一声,丢下扫帚狂奔到那女子面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臂。
“钱……”
不等那女子说完,钱伯方砰的一声踹开流云楼的大门,赶在被人看见前一把将那女子塞了进去。
他随后也跟了进去,死死关上门,才背靠着门板松了口气。
被他推进去的少女还没缓过神来,呆坐在地上,懵然地望着满脸冷汗的钱伯方,“钱叔,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要问的问题。”
钱伯方抹了一把脑门的汗,却来不及和这女子叙旧,毕竟流云楼也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现在是因为清晨,客人们都在楼上睡觉,大厅空无一人,他才能将这女子塞进来,等下有人听见动静下来就糟了。
钱伯方喘匀气,连忙将女子拉到院子里的一道小门前。
他们刚到,门后就传来了敲击声。
小丫鬟的声音响起。
“钱老板,我们老板问是下面是不是你搞出来的动静?”
钱伯方点头,“跟你老板说,我要带个重要的人来见她,让她赶紧梳洗。另外,把门打开。”
吱呀一声,小门开了一道缝。
……
等到钱伯方拽着女子登上流云楼顶楼之时,万流云只来得及松松挽了个髻。
但比起气喘吁吁站在她面前的人,她显然还是要体面多了。
“怎么了?大清早的,催命呐?”
“这姑娘老钱你从哪捡来的,衣服都破成这样?”
万流云原本满脸的起床气,但等她看清钱伯方身边站着的女子的脸时,也瞪大眼睛,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堇娘姑娘?你怎么会在这?”
站在钱伯方身边衣衫褴褛的女子,正是多日前从山海关出发,和许多人一起前往西戎的李堇娘。
被拽着一路狂奔的李堇娘抬起头,正头晕目眩,“我也不知道……”
就算她不晕,她也不知道。
她怎么就眼一睁一闭,就从西戎草原上到了流云楼的大门口。
“那你怎么弄成这样?昭华君他们呢?”
万流云看着李堇娘身上撕成一片片的衣服,还以为她遭了什么大难,眼中心疼起来。
“你说这衣服?”李堇娘呆呆道,“这是为了给东陵郡王裹伤。对了,我明明是和归离一起来找水的,赵光他受了重伤,安歌还等着我们带水回去,我怎么会在这呢?”
“你别急,慢慢说。”
万流云看着李堇娘说着说着激动起来,连忙走下榻,拉起她的手正想安慰,却忽然惊叫一声。
“这是什么?”
李堇娘的手臂上,一条鲜红如血的红线,正在缓缓蠕动。
第五百二十九章 失踪
“你是说,你上一刻人还在西戎草原上?”
清晨的日光射入流云楼的顶楼,照在万流云和钱伯方的脸上。
两人将李堇娘围坐在中间,打量着她手臂上的血线,均一脸凝重。
李堇娘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不过……”
“不过什么?”
“就在我来这里前,阿离……就是归离在我眼前消失了。”
李堇娘深吸一口气,神情还有些惊魂未定。
说起她之前看到的事,说是做梦估计都没人信。
她和归离原本是出去找水的,就在她俩来到这几天一直取水的小溪边,正要弯下腰打水时,忽然感觉身后一阵凉风袭过,周围的草叶都伏到了地上。
那一刹那,李堇娘感觉到有一股陌生的气息穿过了自己的身体,右臂猛地刺痛了一下。但那痛感瞬间就消失了,快得如同错觉,于是李堇娘当时并未在意,只是立即侧身去寻找就在她不远处的归离。
归离也在找她,看见她无事连忙向她跑来。
但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忽然出现在归离身后。
“阿离!”
李堇娘看着不远处诡异的一幕,惊得浑身都僵住了。
归离身后凭空出现了一朵一人多高的黑雾,从云中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归离的手臂。
“啊!”
归离尖叫了一声,猛地回过头,脸上的惊恐却变为惊喜,“哥哥?!”
从黑雾中出现的人影,居然是跟嬴抱月一起上了狼背山的归辰。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堇娘瞠目结舌,但归辰却似乎没有时间回答她,注意力全在妹妹身上。
“阿离,没时间了,跟我走!”
“去哪儿?等等,我要给安歌他们留封信……”
李堇娘眼睁睁看着归离撕下身上布条才写了一个字,人就消失了。
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归辰和黑雾。
只写着一个血字的布条从半空中孤零零飘落。
“归……”
这是李堇娘看到的最后一幕,就在下一刻,她也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就到了这里。”
李堇娘说完自己的经历,惴惴不安地望着面前沉默的中年的男女。
她选择将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但在正常人眼里她刚刚说的那些堪比疯话,她担心根本没人相信。
然而出乎李堇娘的意料,万流云和钱伯方第一时间居然不是怀疑她的话的真实性。
两人对视了一眼,万流云抓起李堇娘的手臂,“老钱,你怎么看?”
钱伯方沉默片刻,盯着少女手臂上的那道血线,“大抵是神灵的某种诅咒。”
“果然,你也这么觉得,”万流云叹了口气,看向窗外,“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恐怕腾蛇神已经彻底苏醒了。”
“就是不知道,公主殿下要做到何等程度,才能令祂满意。”
钱伯方脸沉了下来,“按照祂的个性,这次肯定要逼抱月下定决心为止吧。”
“等等,你们在说什么?”李堇娘被万流云和钱伯方之间对话弄懵了,“腾蛇神做了什么吗?”
万流云看向她,笑了,“李姑娘,不是我们不愿告诉你,只是这里面的往事有些复杂。说了你也无法明白。”
“好吧,那还请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做?”李堇娘泄气道,“我不知道怎么回去,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吗?”
如果留在西戎,她还能照顾受伤的赵光,安慰姬安歌。
结果现在那两人被丢在了西戎,归离被兄长带走,她孤身一人回到了山海关。
这都算什么事?
如果这是神灵的安排,神灵把她丢到这里,有什么深意吗?
李堇娘沮丧了片刻,忽然一个激灵。
“万大家,请问我姐姐在哪?我想见她!”
她上次来山海关时,就未能见到她的姐姐,这一次她好不容易回来了,她至少要见那个人一面。
李堇娘相信,她的姐姐一定能够解答她的疑惑,告诉她应该做些什么。
“你姐姐她……”
万流云瞳孔微缩,有些为难地注视着李堇娘。
“怎么?她还是不愿见我?”李堇娘盯着她,眼圈微红。
“倒也全非如此,”这时钱伯方忽然开口,“如今见不到她的,不只是你。”
山海居和流云阁的人,此时也已经联系不上李梅娘了。
“这话什么意思?”李堇娘大吃一惊,“姐姐她出了什么事吗?”
钱伯方和万流云再次对视了一眼,目光复杂。
“李二姑娘,”万流云深吸一口气,“就在半个月前,你姐姐所在的百人队离城去检查一处较偏远的烽火台,消失在了半路上。”
跟着一起消失的,还有给长城搬石头一队民夫,其中就有楼大楼。
“怎么回事?姐姐她人不见了?”李堇娘吓得魂不守舍。
“你想别急,”万流云其实心中也十分不安,但她握住面前少女的手,柔声安慰,“现在还不清楚你姐姐到底是主动消失,还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
以李梅娘的城府和实力,她身边那些普通士兵想要害她难于上青天,除非是边关守军中有地位更高的人发现了她的身份。
在这个局势紧张的节骨眼上,李梅娘的消失可能是受人所逼,也可能是她蛰伏多年,准备做些什么了。
风雨欲来,一切都未可知。
但从半个月前开始,山海居和流云楼都失去了李梅娘和楼大楼的消息,这是实际的情况。
“那……我该去哪呢?”
李堇娘呆呆站在屋中央,失魂落魄。
她本以为可以投奔姐姐,结果她姐姐却失踪了。
万流云看着面前孤零零的少女,一时间也觉得有些为难,“你身上有诅咒,在搞清楚是什么之前,先在我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吧。”
然而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了敲击声。
钱伯方和万流云均是一惊,只因这声音不是从楼内来的,居然是临街的窗户外传来的。
这顶楼是他们用来密谈的地方,外面阳台上空无一人,怎么会出现敲击声?
“等等,这声音是……”
万流云定了定神,忽然察觉到这声音并非人手敲击的声音,反而像是鸟的喙啄击窗框的声音。
她推开窗户,只见窗外金光一闪。
一只浑身金灿灿的小胖鸟,扑棱着翅膀冲了进来。
第五百三十章 国乱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五百三十章国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太沉,金色的胖鸟跌跌撞撞,刚飞进窗框就砰的一声直线掉落,生生将青石地砖砸出了个坑。
“这……”
屋内三人均吓了一跳,从人眼的角度来看,简直就像是块黄金从窗外砸了进来。
李堇娘第一次见如此滑稽的鸟,揉了揉眼睛才确信地上摔得两脚朝天的东西的确是只鸟,而不是个金块。
她还没反应过来,万流云看清地上的鸟儿,却忽然脸色大变,猛地蹲下身。
“神兽大人?”
神兽?
李堇娘缓过神来,也意识到飞进来的这只鸟不是普通的鸟了,毕竟普通的鸟早摔死了。
虽然地上的鸟双脚朝上,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看上去和死了也差不多
“难道说……是金翅大鹏大人?”
钱伯方也反应过来了,猛地伏下身,毕恭毕敬地向地上比麻雀大不了多少的小鸟行礼。
李堇娘愕然看着这一幕,虽然心中疑惑,但也随着俯下身。毕竟这两人境界高于她,应该不至于认错。
只不过,这是金翅大鹏?
地上的金翅小鸟朝天的两只小脚抖了抖,忽然猛地一个翻身,“朱雀,老子踹你个仙人板板!”
鸟嘴里吐出人话来,还是骂人的话,即便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围在一边的三人还是被吓了一跳。
连万流云和钱伯方这般有城府的人抬起头来,眼角都微微抽搐。
“它说什么?朱雀神怎么了?”
这鸟骂人居然还是南方口音。钱伯方见多识广,看向三人中唯一的南方人,“李姑娘,你听的懂鸟大人是什么意思吗?”
李堇娘抬起头,表情有些精彩。
“仙人板板”在南楚方言里类似“那啥你祖宗十八代”的意思。
这位金翅小鸟,刚刚在话中用一种不太尊重的方式……问候了朱雀神的祖宗。
听完李堇娘委婉的解释,万流云的表情也精彩起来。
但她到底是开了那么多年花楼的人,还是稳得住。她转身从柜子里取来一只雕花木盘,铺上金色绢布,捧到地上小鸟的面前。
原本气得炸毛的金翅小鸟瞥了她一眼,目光有些意外,歪了歪头,蹦到了托盘上。
万流云捧起盘子,将金翅小鸟放到了茶几上,三人这才不用一直蹲在地上。
许是被万流云的礼遇平息了怒气,金翅小鸟用鸟嘴梳理了下羽毛,平静了下来。
“唔,没想到这里居然有认得我的人。”
钱伯方笑了笑,“当年在南楚,小人曾有幸瞻仰大鹏大人的尊容。请问神兽大人飞来北方有何贵干?”
刚刚平静下来的小鸟顿时又炸毛了,“我不是飞来的,是被丢过来的!”
呃……
联想到刚刚这鸟出口成脏,万流云试探着问道,“是朱雀神大人,送您来的?”
“没错,”金翅小鸟磨牙,“祂让我来这里找一个人,传个话。”
想它堂堂一高阶神兽,居然被当作信鸽使!
金翅大鹏暗暗发誓,下一次朱雀说要请它吃顿好的,它打死都不会去!
“找谁?”钱伯方轻声问道。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隔千里之外,将级别如此高的神兽如此精准地隔空丢过来,金翅大鹏要找的人一定就在这房间内。
金翅小鸟地瞥了屋中一眼,视线锁定在李堇娘身上,没好气地道,“南楚太子妃。”
屋中安静了一瞬。
李堇娘确定这鸟是在看她,但她却听不懂这鸟的话,“你说什么人?”
“南楚的太子妃啊,”金翅大鹏不耐烦道,“如果我没猜错,就是你吧?”
“神兽大人,您可能弄错了什么,”李堇娘脸色难看起来,“小女的确曾和南楚王室有过婚约,但那不过是和陛下的二王子之间。”
姜元元并非南楚的太子,他在南楚王室非嫡非长,只是妾室所生的庶子。
一边的钱伯方和万流云对视一眼,目光严峻起来。两人都是人精,明白南楚国内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朱雀神的背后是姬墨,姬墨身为南楚国师不可能搞错李堇娘的身份。除非她的未婚夫的身份已经发生变化。
金翅小鸟目光古怪起来,“怎么?你还不知道?”
李堇娘心跳急速,自从去了西戎她就没有收到过南楚国内的消息,忽然心神不宁起来,“出了什么事?”
“你不仅会是太子妃了,也许很快,你就是王妃了。”
金翅小鸟的豆豆眼眯了眯,“陛下,昨夜已经驾崩了。”
咔嚓一声,钱伯方捧在手中的茶盏摔成了两半,脸色煞白。
南楚王驾崩了?
这事太大了,为什么之前山海居没有收到南楚王病危的风声?是姬墨封锁了消息?
“等等,不对。”
万流云同样受到了冲击,但她脑子勉强还能转动,“如果南楚王驾崩,李姑娘也不应该会是太子妃才对。”
姬墨可以隐瞒南楚王驾崩的消息,但新王登基不可能不昭告全大陆,所以南楚新王还未登基,一国太子应该还是太子。而南楚太子早在多年前就定下了,正是南楚王的长子,姜元元的兄长。
“对,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李堇娘呼吸急促,不敢去想那个可怕的可能。
“谁跟你说,昨夜驾崩的只有陛下一人?”金翅大鹏白了她一眼,又丢出一个重磅消息。
“昨夜在宫中侍疾的太子殿下,悲伤过度吐血昏阙,经御医诊断已经油尽灯枯,药石罔效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房间。
万流云钱伯方等人都难以置信地望着托盘上口吐人言的鸟儿。
国王驾崩,太子也在同一时间病危?
对南楚而言,这简直不是天塌下来,而是天塌地陷。
南楚王的长子的确从小体弱多病,但这样的事,真的是巧合吗?
“你说的……是真的吗?”
李堇娘脸白如金纸。
“你爱信不信,反正我只是个传话的,”金翅小鸟无所谓地啄着羽毛,反正它昨晚又不在老国王的床边,它是飞到国师府吃早点的时候被朱雀一把抓住丢出去的。
“所以宫里……现在如何了?”
“还能如何?乱成一团呗,”金翅小鸟道,“国师大人做主,让大殿下在还剩了一口气的时候收了二殿下作养子,现在二殿下已经被封为太子了。”
“不过宫里现在有流言,称大殿下会吐血,是二殿下他下的毒。”
乱起来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交易
晨光照在屋中央鸟儿金色的羽毛上,让它屋中央如同一个小太阳般耀眼夺目。
李堇娘看着这枚太阳,却遍体生寒。
“是……二殿下下的毒吗?”
“谁知道呢?整个南楚王宫的消息都封锁了。不过,真相真的重要吗?”
金翅小鸟斜着眼看她,似笑非笑,“你觉得是不是他做的呢?”
“他能不能做到呢?”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金翅大鹏原本显得呆傻的豆豆眼中居然划过一丝恶毒。
“就算有人证物证说不是他做的,别人又会不会信不是他做的呢?”
李堇娘听得心中一凉。
正如这鸟所说,这样的宫闱秘事肯定不可能为外人所知,就算姜元元义正言辞地说不是他干的,姬墨拍着胸脯保证不是他干的,其他人恐怕也不会信。
因为毫无疑问,南楚二殿下就是这件事的得利者。
他有这个动机,也有这个能力在这时候做这件事。
南楚王虽已年老,但并未缠绵病榻。如今突然驾崩,算的上暴毙。在这种情况下,南楚王宫内肯定乱成了一团,如果姜元元真的有野心问鼎王位,这时候下手的确是最合适的。
因为一旦等南楚王长子稳定了政局,宫内就会认出铁桶一般,姜元元这个王弟到时候能不能进宫都难说。
反正南楚的大殿下一直都体弱多病,哀伤过度吐血身亡这正是一个绝佳的借口。
太子没有后代,南楚王也没有其他儿子,只要他死了,南楚的王位就只能落到姜元元头上。
姜元元当初在修行者大典中参加过药战,说他不懂医毒都没人相信,更何况他手下并非没有高手。
更何况除了二王子外,谁还能靠近守在南楚王榻前侍疾的太子呢?
这简直是最合适不过的凶手。
南楚太子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不管是不是姜元元干的,他都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作为一个庶子,他登上王位自然有很多人不愿看到。不管是其他王族还是太子原本的那些势力,都绝不会放过他,必然会借这个流言大肆攻击。
“所以封太子的旨意已经定了?王长子还活着吗?南楚王宫内的政局现在到底如何了?”
钱伯方和万流云在一边也听明白了其中的险恶,忧心忡忡地问。
虽然他们俩人都恨姬墨,对南楚也无感,但南楚到底是林书白的故乡,更是如今山海大陆上的第一大国。如果南楚此时陷入内乱,后果不堪设想。
“我被扔出去的时候大殿下还活着,”金翅小鸟道,“不过朱雀大哥说了,大概活不到今天晚上。”
短短两天,南楚王宫内就多了两个要发丧的大人物,到时候连国葬都不知该如何主持。
“国师大人压住了所有要惩治下毒者的声音,如今正坐镇宫中安排丧事。”
不知道是不是金翅大鹏的错觉,总觉得姬墨在一夜之间老了不少。
“朱雀大哥原本是叫我到府内吃早点的,”金翅大鹏嘟囔一声,“结果我到了后,那家伙突然变脸,叫我去把太子妃找回来。”
它当时还以为是太子妃撇下太子在外游玩,鬼知道这位太子妃娘娘居然远在山海关!
朱雀你个大爷!
当初夺它的舍,让它一觉醒来居然鸟在后辽就算了,现在居然用神力把它一翅膀扇到了最北边!
如果不是它神格够高,差点就摔死在半路上了。
“你这丫头跑得可真远啊,”金翅小鸟抬头瞪着李堇娘,半个鸟头都气得直抽抽,“老子亲自来接你,赶紧跟我回去。”
“我……”
在太多消息的冲击下,李堇娘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面对咄咄逼人的小鸟,她艰难地吐出三个字,“我不是……”
“不是什么?”金翅小鸟横了她一眼,“少废话,快走,你夫君都快没命了知道吗?”
夫君?
李堇娘眼前闪现过在西岭雪山下姜元元和她分别时的模样。
“我要回南楚做我应该做的事了,你如果想留下,随你。”
“我不会再追你了。”
算算时间,他应该也刚回到南楚不久才对。
李堇娘嘴里泛起苦味,姜元元说的他应该做的事,难道就是争夺王位吗?
“等等,大鹏大人,您可能有件事搞错了。”
这时旁边一个人忽然握住李堇娘冰冷的手,李堇娘感觉到暖意,吃惊地抬起头。
万流云挡到她面前,温和一笑,“李二姑娘的确和南楚二殿下有婚约。但两人并未正式成婚,二殿下并不能算是二姑娘的夫君。”
不如说李堇娘当初正是为了逃婚才从南楚逃出来的。
“我受故人之托照顾她,如果李姑娘不同意,您不能带她回去。”
李堇娘心跳停止了一瞬,呆呆地望着万流云,眼中终于涌出感激的泪水。
南楚王室的危机如山般压下来,在国家大事前她个人的意愿如此微不足道,一直没人问她的意见。
没想到万流云在神兽面前,选择了维护她。
“什么?没有成婚?”
金翅小鸟瞪圆了眼睛,“可是朱雀说得清楚,我要带走的人就是李将军的二女儿。国师大人说了她就是南楚太子妃,不可能会搞错。”
万流云在心中叹了口气。
姬墨的确不会搞错,而是他根本就没把李堇娘个人的意愿放在心上。
万流云很清楚,朱雀是受姬墨指使的,是姬墨做主要求将流亡在外的李堇娘接回来。
姜元元继位的法统存疑,现在处境尴尬,无论是出席葬仪还是继位登基,他都需要一个正妻在身边操持。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支持者。
而这个助力,就是李堇娘的父亲。
李堇娘的父亲李梦阳是稷下学宫的祭酒,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势力仅次于从陈子楚的父亲南楚大司马陈岩。
陈岩掌控兵马身份敏感,在这种时候只能保持中立,反而李梦阳的态度更为重要。
南楚王给姜元元安排的这门婚事,就是当初老王送给他的最大助力。
在这足以灭九族的王位之争中,也只有姻亲能够信任。
所以为了能顺利登上王位,姜元元和李家的这门婚事,此时是不成也得成了。
对于李家而言,这也是一场无比划算的买卖。毕竟嫁一个次女,换一个王后,天底下简直没有比这回报率更高的交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