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云梅
姬嘉树不说话,只是凝视着坐在矮榻上的女子,弯腰一揖到底。
“还请前辈助我一臂之力。”
万流云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年,笑了一声,“你还真是看得起我这个弱质女流。”
弱质女流么?
姬嘉树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苦笑了一声。
他直起身来,凝视着万流云的眼睛轻声道。
“前辈,晚辈这一届高阶大典的魁首,就是女子。”
宁古塔已倒,新的三元魁首已经诞生,女子不得修行这条禁令将成为历史。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姬嘉树相信自己的眼光。在他看来,在这山海关城内,真正的地头蛇不是长城上的守将,而是他面前这位看上去像是个弱质女流的女子。
望着对面少年清澈的目光,万流云不再笑。
她在姬嘉树身上感受到了真挚和尊重,而这是她在过去十几年里都没有从男修身上感受到过的。
万流云的目光掠过姬嘉树,落到静默地站在后面李稷身上。
李稷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一言不发地同样躬身下拜,身子低到手腕都要碰到地面。
万流云眸光闪动,连忙侧身避开了李稷的礼。
修行界以境界论辈分,李稷的辈分如今仅次于八人神,被他这么拜,万流云真担心她要折寿。
“好了,你们也是够了,”万流云无奈地叹气,“你们这是在要挟我么?”
姬嘉树连忙摇头,“前辈,晚辈不是……”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万流云打断他,“只是我有一个疑问。我听下面的人说,你们是和太子殿下一起进的城。”
耶律华的身份名为太子,实为监国,目前虽尚未完全接管大权,但想接触到兵力图这样的机密应该没有问题。
万流云淡淡开口。
“你们明明有光华君这位挚友,为什么不找他帮忙,要找我这个乡野之人。”
朝中有人不找,却来找她这三教九流,也是想法清奇。
“这……”
姬嘉树垂下视线,欲言又止。
万流云打量着他的神情,心中顿时明白了。
耶律华虽贵为太子,但他毕竟是北魏的太子。虽不知他打算以什么样身份安置姬嘉树等人,但不管赐他们什么官职,姬嘉树这些人终究都是其他国家的修行者。
像兵力布防图这样的朝廷机密,如果真的从耶律华手中流出,不管姬嘉树等人用来做了什么,只要被北魏人发现,那么耶律华的行为就是叛国,别说太子之位坐不稳了,搞不好都会丢了性命。
姬嘉树不找耶律华要兵力布防图,是不想脏了朋友的手。
“你倒是挺会为你朋友着想的,”万流云打量着他,“怕太子殿下被牵连,所以不找他,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北魏人?”
她一个北魏人,将北魏长城上的兵力图给了一个南楚人,万一长城上出了事,她也会成为过街老鼠被人人喊打。
姬嘉树神情复杂,“前辈,晚辈……”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万流云眯了眯眼睛,“那你能告诉我,你要兵力布防图到底要做什么?”
嬴抱月莫名其妙突然被掳到了西戎,姬嘉树等人想将永夜长城当作踏板图谋去西戎救人,这她可以理解。
可这样的话,姬嘉树他们就只要调查永夜长城哪里守备薄弱,可以让修行者偷偷越境就可以了,没必要去找整段长城的布防图。
整段长城的兵力布防图,那是边关守将才需要的东西。
“你总不能是想当这段长城的守将吧,”万流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这群人,或者说领头的李稷和姬嘉树,这两人到底想干什么?
她原本以为这两人就是单纯来救人的,但现在万流云发现,这两人心里装的东西和猜出来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要多。
站在最后的李堇娘一脸迷茫,万流云一眼就看出来李稷和姬嘉树两人张开了屏障,显然不想让李堇娘听到这些。
万流云观察着两人,心中有些感慨。去了一趟西岭雪山回来,这群少年们每个人都像是被剥了一层壳一般,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起来。
李稷和姬嘉树这两人本就不是池中物,此时更是在往可怕的方向发展。
虽不想往那个方向联想,但姬嘉树这么坦然地站在她面前,让万流云想起很久以前总是来永夜长城找林抱月的嬴苏。
嬴苏当年也是这般,看上去纯良无害,但私底下却心思缜密,总是偷偷将林抱月身边的所有事都安排好。
姬嘉树知道万流云在打量他,他沉默了一瞬道,“前辈应该知道我等此次来长城是为了什么。”
“当然,”万流云淡淡道,“你们想把抱月找回来。”
嬴抱月在西戎,这里离西戎最近,就是这么简单。
“没错,”姬嘉树目光闪动,“可晚辈不认为,将抱月救回来,就是去西戎将人带回来那么简单。”
就算只有这件事也根本算不上简单吧,万流云皱了皱眉。
“前辈,将抱月带回来固然重要,但在这过去的半个月里,我一直在想另一件事。”
姬嘉树轻声道。
万流云有些意外,她还以为以姬嘉树的痴心,这半个月必然是寝食难安,满脑子都想着怎么将嬴抱月救回来。
结果这人不但没慌乱,居然还有心思考虑别的事?
难道他以前对嬴抱月的痴心都是装出来的不成?
听见姬嘉树的话,李稷面具里的黑眸深了深。
他大概能猜到姬嘉树在想些什么,因为同样的问题也萦绕在他的脑海,甚至在嬴抱月被云中君掳走之前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
“比起抱月被带走,我更在意的是,抱月为什么会被带走,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被带走。”
姬嘉树盯着万流云的眼睛,沉声道,“我不明白,西戎人到底想从抱月身上得到什么?”
万流云欲言又止,如果知道嬴抱月的真实身份,那么这个问题倒是不难回答。嬴抱月身上值得垂涎的东西太多了。
但姬嘉树不知道,她也不能说,万流云目光闪了闪,将注意力集中在第二个问题上。
“那你觉得,为什么西戎人会在这个时候将她掳走?”
姬嘉树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问道。
“万大家,边关是不是要打仗了?”
第三十七章 预兆
房间内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李堇娘用双臂抱紧自己,打了个寒颤。
她听不见身前两个男人都和万流云说了些什么,但刚刚就在姬嘉树开口后,她觉得屋子里好像忽然变冷了。
万流云一动不动地坐在矮榻上,注视着姬嘉树的视线锐利得仿若刀锋。
“哦?”她面上神情不变,淡淡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姬嘉树目光幽深,从初阶大典开始,他就隐隐发现,暗地里似乎有一股势力一直在针对嬴抱月。
现在他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这股势力与西戎有关。从在西岭雪山脚下听到嬴抱月被带走的过程时开始,姬嘉树心中就一直有一个猜想。
那就是,这一次嬴抱月被带走,只是一个大计划中的一环,同时是一个小计划的开始。
西戎国师把嬴抱月弄到西戎到底想要干什么?
想要她的性命,云中君完全可以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就置她于死地,那这样他之后就不可能还能从树中听见嬴抱月的声音。
想要她的人?
白狼王也好,云中君也好,都不会缺女人。
况且这两人和嬴抱月都不是一辈的人,当初白狼王想要第一美人慕容音和亲还情有可原,可如今大费周章把嬴抱月弄到西戎就只是为了这档子事,不符合白狼王的性格。
至今仍旧健在的白狼王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并非不爱美人,但美人和领土王位以及他自己比起来,他应该更喜欢后面三样。
当初白狼王要娶后辽公主,不光是因为慕容音美名远扬,而是这场和亲能给西戎带来实际的好处。
如果西戎真的想要前秦公主和亲,直接和嬴晗日提一嘴,搞不好嬴晗日都会直接把妹妹送过来。
那么,或者像是想像是培养淳于夜一般,西戎人想通过邪术将嬴抱月变成自己的爪牙?
可这也牵强。
姬嘉树亲眼见识过嬴抱月的意志力有多强,强行对她施用邪术估计有难度,洗脑还是适合从孩子开始,再加上西戎也不是没有等阶四的修行者,真有必要千里迢迢从外面弄一个进来么?
姬嘉树一路上思虑良久,一个大胆的想法渐渐从他心底浮现。
想弄清嬴抱月被弄到西戎去的原因,不应该从她身上找,而应该从西戎人身上找。
那就是,西戎人到底想要什么?
姬嘉树透过窗户,看向远处巍峨的城墙。
一直以来,西戎人梦寐以求之事,就是越过这道城墙,将中原变成他们的天下。
不管西戎人干了什么,一定都绕不过这个最终目的。
回想起从初阶大典开始一直到高阶大典结束发生的那些事,姬嘉树心中寒意深重。
所有事件已经构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如同乌云一般笼罩在长城内六国之上。
西戎人这些年来的休养生息,其实早已结束。
大秦立国之战后,西戎虽没有完全放弃侵扰中原,但不管来多少次都是小规模的,禅院有时来点动作,也都只是小规模的。
可到了今年,从初阶大典开始,单是慕容恒那场大庭广众下的玉石俱焚就已经惊天动地。
以那一次山崩地裂为起点,原本一直躲在背后的西戎人开始走向台前。
再然后淳于夜带人参加中阶大典、应龙化为邪神出现、北魏王被控制、八名天阶诛杀李稷,再到西岭雪山上发生的大战。
这半年来,西戎人实在是太高调了。
西戎人虽一直都疯狂,可这半年来表现得尤其疯狂,疯狂到异常。
姬嘉树想起之前许沧海散尽功力后坚持让嬴抱月带到永夜长城上的那块龟甲。不管许沧海做了什么,他都是北魏的国师,在身为神子的最后时刻里,他应该尽了身为国师最后的责任。
那块龟甲是用来干什么的?
当时虽没有完全看懂,但姬嘉树隐隐觉得,那东西应该是用来加固那个叫灵壁的地方的。
可既然要加固,就证明原本那地方就已经快不行了。
姬嘉树深吸一口气,眼中划过一丝忧虑。
平心而论,如果永夜长城今日再破一次,他们这一辈人能够将西戎人再挡回去吗?
“前辈,”姬嘉树凝视着万流云的双眼,“以你看来,如今永夜长城的守备如何?”
万流云目光有些复杂,“和十年前相比,大概弱上一半吧。”
这话是在骗小孩子。
实际上,永夜长城如今的守备力量和林抱月在时相比,大概只剩下三分了。
想要保持一半的力量,那至少要等耶律华真正掌握大权,对边关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才行。
姬嘉树苦笑,他知道万流云应该说得有所保留。
“那么,前辈,如果现在西戎集结军队攻打长城,你觉得我们有几分胜算?”
万流言沉默片刻,“那得看南方有没有军队能及时北上。”
没有大秦皇帝统领,长城内六国就是一盘散沙。
北魏军队依靠长城的确能抵抗一阵,但西戎全民皆兵,以北魏的兵力根本无法将其彻底打败打残,万一城墙再次出现破损,那么分分钟长城内就会被战火吞没。
长城一旦被破,北魏军能做的,就只有拖时间而已。
单靠一国之兵,完全战胜西戎是不可能的。
事涉西戎,长城内六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他国家为了自身的安全应该还是会调兵北上,但如果在援军未到前北魏军就先溃败了,那么一切就难以挽回了。
西戎铁骑将踏遍山海大陆。
这将是所有中原人的梦魇,也是西戎人最想看到画面。
姬嘉树吐出一口气,轻声道,“前辈,我的确想要将抱月从西戎救出来。但如果将抱月救出来后,这里却沦陷了,我们这救人救的又有何意义?”
如果永夜长城不能守住,那么长城内六国也都会变成西戎。
一切迹象表明,西戎人正在筹划着一场大事件。
嬴抱月被掳走,并不单单只是针对她个人的危机。
姬嘉树隐隐觉得,有什么危险就要来了,而这次的危险,不光是对嬴抱月,更是针对他们所有人。
他握紧剑柄,和李稷对视一眼。
“在找到抱月的踪迹前,我们能做的,是先确认永夜长城的安全。”
……
……
起风了。
嬴抱月站在草原上,干燥的风吹起她的乌发和发上的彩带。
“萨仁!”
她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嬴抱月回过头,赫里正气喘吁吁地向她跑来。
“大当户在找你!”
“翟王殿下的阏氏就要来了!”
第三十八章 将来
“这么快?”
嬴抱月回头看向像匹小马驹一般向她跑来的少年。
距离她到达碎叶城已经三天了。
碎叶城名为城池,但其实她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片草场。坚昆的部族都零星分布在漠北的绿洲之上,习惯性地将绿洲以城池的名字来命名。
至于她现在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是因为慕容恒一回来就被叫走了。
慕容恒作为此地唯一的大当户,相当于碎叶城的城主。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成为城主虽让人惊讶,但想到淳于夜十几岁就成了翟王,慕容恒倒也算不了什么了。
西戎人崇尚武力,决定男人地位的是血统和军功。慕容恒战功赫赫,在十五岁之时就得到了这片绿洲。
至于治理,每个西戎部落都自带长老和巫者,就算城主年幼,西戎人依旧可以按照传统运转日常事务,这也是慕容恒消失这么久,碎叶城却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的原因。
城主,或者说当户们,这些人要做的就是组织青壮骑兵对外掠夺、对抗外敌同时保卫本部落的财产。
某种意义上而言,十二翟王的义务也与之相仿,只是领地范围更大一些而已。
慕容恒消失后,保卫碎叶城的担子就落到了赫里身上,慕容恒回来后,这名少年终于从这沉重的负担中解脱了出来。
和三天前比起来,赫里脸上的笑容显然变得更多了,初时相见时脸上的凶狠和警惕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憨直和豪爽。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将她当成了慕容恒的阏氏,视她为自己人,爱屋及乌了而已。
“萨仁!”
赫里奔至嬴抱月的面前,大口喘气。
嬴抱月聆听着这些天来已经听习惯的称呼,转过身去。
“萨仁”是西戎语里“月亮”的意思。
赫里等人原本都喊她“阏氏”,但两天前传来的一个消息,让他们无法再叫这么叫她。
那就是淳于夜正妃的人选已经定下了,且过不了多久还要来碎叶城一趟,城内现在忙忙碌碌,都在准备迎接这位准王妃。
按照西戎的习俗,当户以上贵族的正妻都可以被称之为阏氏,白狼王的女人则不论正室和侧室都可以被称之为阏氏,且会根据地位不同拥有不同的封号,如“颛渠阏氏”、“大阏氏”等。
白狼王的女人有封号来区分,其他小贵族的妻子却没有。于是又有了一个传统,在诸位阏氏聚集的情况下,只有丈夫地位最高的那位才有资格被称之为阏氏。
既然淳于夜的正妃已经定下了,那么碎叶城内的人自然要都称那位女子为阏氏,她这个当户妻子,再被叫作阏氏就容易让人混淆了。
于是嬴抱月自称“萨仁”,让赫里他们直接叫她的名字。一开始这些小伙还有些扭捏,现在倒是完全习惯了。
慕容恒原本打算从碎叶城内拿了当户的金印后就带她去白狼王庭,但出了淳于夜的阏氏要来巡城这桩大事,城内的长老们自然不肯放他走,这些天日日都抓着他在大帐中议事。
慕容恒脱不开身又担心她的安危,就命令赫里当了她的保镖,让他每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刚刚城中有老人喊赫里过去,她还以为有什么急事,没想到居然是阏氏巡城的日子终于定下了。
“你跑慢点。”
嬴抱月望着少年脑门上的汗珠,问道,“是日子定下来了?”
“没错,”赫里擦了把汗,“说是今天下午就到我们这儿了!”
那可真是够快的,嬴抱月闻言十分意外。
要知道哪怕只有坚昆这片地方都大得可怕,淳于夜这位准王妃前两天听说还在另外一个部落,不到三天就能赶到这边来,这位新娘子……不会是一路骑快马来的吧?
嬴抱月有种预感,这位王妃大概会和她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位王妃都不一样。
当初在北魏遇到的冯燕就让她充分见识到了草原女子的风采,西戎人比起北魏人来更加野性,不知道这位安排给淳于夜的西戎女子,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直到现在,嬴抱月还是很难想象淳于夜居然真的要娶亲了。
这门亲事的发展速度就像这位准王妃巡城的脚步一样迅猛。
那日回到碎叶城后,慕容恒前脚还在向赫里询问白狼王赐给淳于夜的王妃是哪家的女儿,后脚就传来了新王妃会代替十二翟王完成巡城婚俗的消息。
巡城是西戎旧俗,指翟王在大婚之前,会带着自己的准新娘挨个巡视自己的部落,让所有部众见见自己的新娘,臣民一齐献上祝福,翟王则顺便巩固自己的势力。
但以淳于夜那连自己领地都回不来的身体,巡城这样的婚俗原本是无法完成了,可没想到那位准王妃却极其与众不同,一下子搞出了一件大事。
从白狼王庭那传来消息,十二翟王的王妃决定自己巡城,她将代替卧病在床的未婚夫,一人巡查十二翟王领地内的所有部落。
这在西戎的历史上也算是一件罕事,虽然翟王们的正妃大多都出身尊贵,但还未过门就敢一个人出来去见丈夫的所有子民,敢这么做的新嫁娘从未有过。
嬴抱月刚听见之时也是惊了一下,碎叶城里的西戎人们原本还以为这位准王妃在开玩笑,却没想到翟王阏氏的消息日日传来,眨眼间已经巡到了碎叶城这里。
“既然阏氏下午来的话,阿恒有说需要我做什么吗?”
嬴抱月向赫里问道。
慕容恒有意将她和城内的长老巫者隔离开来,这些天他们两人白天几乎不见面,赫里就成了传话的那个人。
“按理说,萨仁你是大当户的阏氏,应该站在最前面迎接翟王殿下的阏氏,”赫里皱起了眉头,看上去欲言又止。
“可大当户说了,既然你和他还未正式举行典礼,接待阏氏轮不到你来,让你不要上前,和我一起呆在人群里。”
原来如此。
嬴抱月心中了然,慕容恒很显然是不想让她和淳于夜的正妃正面撞上。
只是,淳于夜未来的妻子么?
她看向碎叶城的入口,神情有些复杂。
那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第三十九章 阏氏
放在三天前,嬴抱月怎么都想不到她被丢到西戎后,还没见到淳于夜,反而要先见到他的未婚妻。
这大概也是另一种意味上的造化弄人。
想起之前在云中君的小世界里淳于夜推她的那一把,嬴抱月心情愈发复杂起来。
“萨仁?”
赫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情,吞吞吐吐道,“你果然是生大当户的气了么?”
“嗯?”
嬴抱月回过神来,不解地问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的确不适合凑这个热闹。可完全躲开也不合适,正所谓木藏于林,她和赫里一起混在人群里的确最安全。
不得不说慕容恒这次安排得不错,她为什么要生他的气?
“萨仁,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明明是碎叶城的女主人,可大当户却不许你出面待客。”
赫里的脸快皱成一团,他心中并不认可慕容恒的做法,但还是拼命为主子找补。
“可你别怪大当户,他不是不看重你,只是殿下的阏氏第一次来,人多事杂,大当户一定是担心你应对不来累到了……”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嬴抱月好笑地打断他,看赫里这个模样,这小子是觉得慕容恒不够重视她,为她叫屈?
“我算什么女主人,只是个刚来这里的外人而已。”
看见赫里不服地昂起脖子想反驳,嬴抱月连忙道,“好啦,我心里明白,不管阿恒做什么一定都是为我好,对吗?”
赫里瞅了瞅嬴抱月脸上的笑意,发现她笑容澄澈并不作假,瞧见她这么相信慕容恒,他心中顿时高兴起来。
“对!你说的对极了!”
少年嘴角咧起,抓住她的衣袖,“虽然大当户不让你上前去,但今天下午是大日子,我带你去我姐姐那,让她为你梳妆!”
“喂喂喂,你慢一点!”
嬴抱月险些被他拽了个趔趄,不得已提起裙角跟着他在草原上奔跑起来,“既然我不用露面,我打扮又要做什么?”
赫里一边跑一边回过头,“今天是碎叶城的节日,姑娘们都在打扮,萨仁你一定要做最漂亮的一个!”
今日下午最漂亮的女人只能是淳于夜的阏氏吧?
嬴抱月心中苦笑,但她知道这是赫里的一片心意,没有反抗,跟着他跑回了城内。
毡帐组成的城池内果然张灯结彩,男女老少都换上了最好的袍子,匆匆忙忙地梳洗,到处可以看见挑选饰品和编头发的姑娘。
赫里带着她走到一个毡帐前,弯腰掀开帘子钻了进去,高兴地喊道,“姐!”
正在熬茶的妇人回过头来,看见跟在弟弟身后的嬴抱月,一弯腰就想跪下来。
嬴抱月连忙伸手扶住她,“苏雅,上次我就和你说过不用了。”
赫里的姐姐叫作苏雅,比赫里大三岁,已经嫁给了碎叶城内一位普通骑兵。那位骑兵按位次算是赫里的手下,虽然地位不高,但因此对苏雅十分客气,不像其他西戎人一样会对妻子随意打骂。
苏雅现在的生活让人艳羡,但其实这对姐弟的命运原本并不算好。苏雅十三岁赫里十岁的时候,两人的父亲在一次部落间的冲突中战死,母亲因为美貌被其他部族的人抢去,两人一夜之间成为孤儿。
碎叶城内的一位长老趁机想要霸占苏雅,当时才十岁的赫里用炉膛里的火钳捅死了这位长老,惹了众怒,城内的众长老集体下令要处死他。
可就在行刑之时,当时还尚未成为碎叶城城主的慕容恒碰巧跟着淳于夜巡视到此地,慕容恒被赫里眼中的凶狠所吸引,向淳于夜提出,如果赫里能在三日内打到三头狼,就免了他的罪,让他进骑兵队。
淳于夜同意了,于是赫里被松了绑,独自一人在荒野上游荡了三天。
结果他真的带了三头狼的尸体回来,慕容恒信守承诺,勒令长老们不得再追究赫里的死罪,同时处罚了带头迫害他和苏雅的长老,将没收的那些长老的财物赐给了赫里,让两人重新得以在碎叶城安家。
后来慕容恒成为了碎叶城的城主,赫里也屡立战功成了小当户。苏雅十五岁时,慕容恒做主让她嫁给了城内一个人品还不错的骑兵,姐弟俩继续住在同一个地方,不用分离。
在得知了赫里和苏雅的过去后,嬴抱月终于明白了赫里为什么会对慕容恒如此忠心耿耿。
以慕容恒为赫里所做过的事,赫里这辈子都绝不会背叛他。
这也是慕容恒放心将她交给赫里保护的原因。
长姐如母,因为童年的经历,苏雅对赫里而言不光是姐姐,还相当于母亲。
“姐!”
赫里兴冲冲地朝着苏雅嚷道,“翟王殿下的阏氏下午就要到了,我带萨仁来,让你帮她打扮!”
“我?”
苏雅局促不安地将手在袍子上擦了又擦,“我怎么配得上给大当户的阏氏打扮?”
“我下午并不用出现在人前,”嬴抱月笑着走上前,“就和赫里一起在人群里看看而已,苏雅,你不用紧张。”
“是吗?”
苏雅这才松了口气,从毡帐的角落里搬出妆台来。
说是妆台,其实只是个贴着铜镜的箱子。
嬴抱月在箱子前坐下,望着镜子里的苏雅站在她身后,解下她的发带,灵巧地为她编起头发。
不知为何,嬴抱月忽然想起当初在杜子卿的帐篷,桑兰为她梳头时的情景。
不知道杜子卿一家人现在如何了。
“之前一直听说翟王殿下的阏氏要来,没想到这么快,”苏雅一边动着手指,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阏氏,一定是个擅长骑马的人。”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嬴抱月侧目看向托着脑袋坐在一边的赫里,“赫里,你们翟王殿下的阏氏,叫什么名字?”
当初刚回到碎叶城的时候,慕容恒就向赫里询问过和淳于夜定亲的那位女子的身份。
但当时慕容恒所关注的,只有那名女子的姓氏。
在西戎掌握核心权力的大贵族总共有四个,分别是淳于氏、呼延氏、须卜氏、兰氏。
其中淳于氏是王族,白狼王和十二翟王都必须姓淳于,他们的正妻则都要从其他三个家族中挑选。
白狼王为淳于夜赐婚的阏氏正是出身于须卜氏,是须卜家族长的小女儿。
但嬴抱月还不知道这位须卜家的千金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
赫里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忽然猛地一拍大腿,“乌日娜!”
乌日娜?
嬴抱月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目光注视着炉膛中的火焰,没再说话。
……
……
下午,无数碎叶城的牧民们挤在绿洲的入口,望着远方,翘首以盼。
忽然人群中起了骚动。
“来了!”
嬴抱月和赫里站在人群里,闻声嬴抱月抬起头望去。
只见一道火红的身影如流星一般从远方奔驰而来。
第四十章 乌日娜
众人头顶上骄阳似火,但远方那一抹骑在马上的红却比烈日还要灼热。
嬴抱月眯起双眼,眺望着远处那个身影。
因为人群中有西戎的巫者在,她至今还不敢恢复等阶四修行者气息,只能靠着肉眼模模糊糊地分辨着那个高速靠近的红点。
好在打头的那匹马跑得极快,众人很快就看清了那是一匹乌云踏雪的骏马,马上骑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姑娘。
风吹起女子满头乌发,她头上戴着闪闪发亮的金饰,在日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辉。
“等等,那是翟王大人的阏氏吗?”
“没有人跟着吗?”
可看清那个身影后,挤在城门处的牧民们却都有些风中凌乱。
嬴抱月知道他们凌乱在哪里,就算西戎人没有中原人那般看重繁文缛节,但正常情况下,堂堂翟王正妃巡城,怎么都应该带足仪仗,由派头足够的送嫁队伍护送。
可远处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只有一匹马,一个人。
“那也许不是阏氏,是阏氏的侍女?”
“先来报信的?”
牧民们窃窃私语,赫里站在嬴抱月身边也皱起眉头,打量着远处的那匹马嘀咕道,“这姑娘跑马跑得挺快,适合当个传信兵。”
嬴抱月哭笑不得,望着远处马背上女子头上的金饰,她有一种预感,这位疾驰而来的姑娘不是什么侍女,更不是传信兵。
“阏氏!”
“您慢一点!”
这时那位红衣女子已经骑到了距离城门只有百步距离的地方,远方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唤。
“阏氏,您等等我们!”
众人睁大眼睛,只见地平线的位置渐渐出现了一列鱼贯而行的队伍,这队伍被红衣女子远远地落在身后,看上去只有蚂蚁般大小。
“不会吧?”
看着这一幕,赫里瞪大双眼,“那、那些人是……”
“那应该就是原本的送嫁队伍了,”嬴抱月苦笑道,“看来是被丢在后面了。”
此时出现在地平线的那群小黑点才是真正护送翟王阏氏的队伍,只是空有仪仗,本应身处其中被保护的阏氏却已经先跑了。
“那,那她是……”
赫里看向那个距离城门只有五十步远的红衣女子,目瞪口呆。
“这位应该就是你们翟王殿下的阏氏了,”嬴抱月打量着着远处马背上那名少女,她脸上带着火红的缀着金线的面纱,面纱下露出一双极为妩媚又独具野性的眼睛。
和平素都只穿着一身破袍子的牧民不同,这名女子身上衣裙的料子轻柔鲜艳,明明是骑装却还大胆地露出腰腹,一身打扮让嬴抱月联想起她上辈子见过的西域舞娘。
但这名女子显然不是舞娘那般简单,只见她猛地一抽马鞭,口中打了个呼哨,天上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鸣叫。
听见那个声音,碎叶城的牧民们呆呆抬起头,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在那女子的头上盘旋。
“是黑雕!”
“快跑!”
“我家羊群还在外面!”
牧民中顿时起了骚乱,站在人群前的慕容恒和众长老们也惊诧不已,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一敲拐杖,大吼道,“都站好了!安静!不许说话,不许动!”
原本骚动的人群这才平息了一点,但还是有被惊吓到的孩童被母亲抱在手上啼哭不已。
“小娃娃们都捂住嘴,放地上!”
老人又凶神恶煞地吼道,不少西戎妇人满脸慌乱,但在贵族们要求下只能照办,含泪跪在地上捂住孩子的嘴巴。
嬴抱月皱了皱眉头,她知道这些牧民为什么这么慌乱,因为雕是羊群的天敌,如果说狼群这样的敌人还能靠獒犬来对抗,飞在天上的雕却总是让牧人们束手无策。
此时飞在天上的是雕中最凶恶的黑雕,且体型巨大,爪子的力量足以提起几十斤的活物。
一旦羊羔被这种雕盯上,几乎一定会被叼走。更可怕的是,在草原上,雕不仅是羊的天敌,还是狼的天敌。
嬴抱月就曾亲眼见过一只雕一次次从天上俯冲,啄烂狼的后背,最终将狼杀死啄食干净的画面。
雕,才是真正意义上站在草原食物链的顶端的生物。
这样一匹黑雕出现在碎叶城上空,牧民们会恐慌也是理所应当。
只不过,野兽远比人要敏感,一般情况下应该是不敢靠近有这么多修行者聚居的城池才对。
如果她没有猜错,此时出现在碎叶城上空的这只黑雕应该是被人驯养的才对。
果不其然,城门前响起一声清脆的呼喊。
“博日格德,下来!”
巨大的黑影从天空上掠下,骑在马背上的红衣女子伸出带着护套的手臂,黑雕一收羽翼,停在了她的手臂上。
“这……”
这下不光是牧民们,站在最前面的慕容恒和长老们都满脸震惊。
黑雕素来野性难驯,在草原上极少有人能驯服成功,老牧民之间流出着一句老话,叫作“养鹰的人终要被鹰啄瞎了眼,”就是说出了驯雕和鹰的不可能。
可很多老牧民都没有做到的事,却被眼前这个女子做到了,顿时碎叶城中人惊骇不已。
这时红衣女子跳下了马,慕容恒连忙带着城中长老走上前,城门前所有牧民一时间都哗啦啦跪到了地上,嬴抱月藏在人群中悄悄蹲下身,用眼角余光打量着不远处的情形。
“你就是城主?”
红衣女子架着黑雕走到了慕容恒面前,瞥了一眼他腰上的金印,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比我想得腰年轻啊。”
慕容恒躬身行礼,“慕容恒见过阏氏。”
红衣女子抚了抚黑雕的羽毛,“哦?你知道我是阏氏?”
慕容恒笑了笑,“难道小人认错了吗?”
“倒是没错,”红衣女子咯咯地笑起来,盯着慕容恒的眉眼,她忽然眉梢扬起,“等等,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慕容恒愣了愣,微微抬起头。
“没错,是你,”红衣女子笑起来,“我记得你,三年前达慕大会的时候,你是跟在淳于夜身边的那个小娃娃是不是?”
听见这女子熟稔地直呼淳于夜的名字,嬴抱月怔了怔,微微抬起头。
这个人,莫不是淳于夜的青梅竹马吧?
第四十一章 骄阳
可眼见慕容恒望着红衣女子一脸迷茫,嬴抱月又打消了心中这个想法。
慕容恒一直呆在淳于夜身边,如果这女子真的和淳于夜是青梅竹马,慕容恒瞅她的眼神不会这么陌生。
“你不认识我倒也正常,”红衣女子一甩马鞭,“达慕大会时我一直坐在帐篷里。”
真正上场的都是她的父兄,她只待在帐篷里一边吃吃喝喝,一边看着各部落里的青壮们比摔跤比骑射。
“你当时个头还挺小,却连摔赢了几个大块头,里面还有我们须卜家的人,”红衣女子望着慕容恒眯起眼睛,“所以我就记住你了。”
“淳于夜的手下,倒也不全是孬种。”
慕容恒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低头行礼道,“能被阏氏记住,是小人的荣幸。”
“你都是一城之主了,算什么小人,你又不是淳于夜的家奴,”红衣女子笑了一声,“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叫乌日娜。”
果然这名女子叫作乌日娜。
虽然乌日娜这么说,但慕容恒退后一步,依旧恭敬道,“小人在城内备了酒席,还请阏氏入城赏脸。”
“哼,你这人怪没趣的,”乌日娜皱了皱眉头,伸手抚了抚手臂上的黑雕。
“酒席就罢了,给我的黑雕准备三头羊,务必要让它吃饱了。”
“三头羊……”
慕容恒神情有些异样,三头羊不是小数目,相当于普通牧民家庭半年的收入。但举办宴席也要杀羊,羊给人吃没什么,可现在这羊却要喂到牧民最恐惧的雕的嘴里。
他看了一眼乌日娜手臂上的黑雕,迟疑道,“这是阏氏您驯服的雕?它要进城么?”
“那是当然,”乌日娜昂着头,瞥了一眼慕容恒身后跪的密密麻麻的人群。
“话说,小城主,你这些领民们的胆子可真够小的,”她嘲讽道,“只是看见我的博日格德就都吓破了胆。”
慕容恒低着头,眉头微微皱了皱。
但他抬起头来,脸上依旧保持谦卑的笑意,“我们这里都是小地方的人,从未见过被驯服的雄鹰,还请阏氏不要见怪。”
不如说连他直到现在都很难相信,这个女子居然真能驯服一只翱翔九天的黑雕。
慕容恒抬起眼帘,偷偷瞥向那只蹲在乌日娜手臂上的黑雕。
可就在看见雕眼的瞬间,他忽然愣了愣。
但乌日娜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她高傲地哼了一声,架着黑雕向城内走去。
原本跪在地上的民众再次慌乱起来,纷纷向两边让开,但因为之前跪得密密麻麻,很多人只能在地上爬。
“喂,你们这群……”
慕容恒身边的长老继续想要大声呵斥,但乌日娜架着黑雕走得太快,有牧民被撞得七荤八素,一抬头就看见黑雕的翅膀从眼前掠过,顿时惊恐地大叫起来。
“这群蠢货!”
长老们气急败坏地大骂,但问题不是民众过于慌乱,而是乌日娜架着一只雕还不看前方一味地横冲直撞。
慕容恒咬了咬牙,身影一掠就想去抓乌日娜的手臂,他也顾不得冒不冒犯了,只希望能阻止民众之间再起骚乱。
“你这家伙……”
乌日娜手臂被人拽住,怒气十足地回过头正要发怒。
就在这时,两人身边忽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阿娘!”
正在人群中躲避着踩踏的嬴抱月听见这个声音,心中忽然一突。
这个孩子的声音,她好像在哪听过。
“赫里,这是……”
她看向一直守在她身边的赫里,发现赫里眼神发直,正死死盯着人群中的一个方向。
嬴抱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瞳孔微微收缩。
就在人潮涌动中,一个才两三岁的小男孩被搅在人堆里,一边挣扎一边哇哇大哭,身边却没有父母的踪影。
这孩子很显然在人潮中和父母挤散了,更要命的她认识这个小男孩。
嬴抱月猛地扬起头在人群中搜寻着,果不其然在离小男孩十几步远的人堆里,她看见了满脸惊惶的苏雅。
这个小男孩正是苏雅的儿子。
“嘎鲁!”
“站在那别动!”
赫里大声喊着小男孩的名字,但对于一个刚满两岁的孩子而言,根本不能指望他能听懂。
偏偏这时乌日娜带着雕正好走到了附近的位置,人潮顿时变得更乱,嬴抱月眼睁睁看着苏雅被冲得和自己儿子越来越远,嘎鲁也因为慌乱开始在人腿下乱跑。
这样下去不行。
嬴抱月猛地一推赫里的肩膀,“你还不快去啊!”
此时能将嘎鲁救回来的就只有赫里,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杵着不动。
“可是……”
“萨仁,你不是修行者,这里太危险了。”
赫里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外甥,“大当户说了,我要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
“我不会有事的!”
这个小男孩正是苏雅的儿子。
“嘎鲁!”
“站在那别动!”
赫里大声喊着小男孩的名字,但对于一个刚满两岁的孩子而言,根本不能指望他能听懂。
偏偏这时乌日娜带着雕正好走到了附近的位置,人潮顿时变得更乱,嬴抱月眼睁睁看着苏雅被冲得和自己儿子越来越远,嘎鲁也因为慌乱开始在人腿下乱跑。
这样下去不行。
嬴抱月猛地一推赫里的肩膀,“你还不快去啊!”
此时能将嘎鲁救回来的就只有赫里,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杵着不动。
“可是……”
“萨仁,你不是修行者,这里太危险了。”
赫里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外甥,“大当户说了,我要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
“我不会有事的!”这个小男孩正是苏雅的儿子。
“嘎鲁!”
“站在那别动!”
赫里大声喊着小男孩的名字,但对于一个刚满两岁的孩子而言,根本不能指望他能听懂。
偏偏这时乌日娜带着雕正好走到了附近的位置,人潮顿时变得更乱,嬴抱月眼睁睁看着苏雅被冲得和自己儿子越来越远,嘎鲁也因为慌乱开始在人腿下乱跑。
这样下去不行。
嬴抱月猛地一推赫里的肩膀,“你还不快去啊!”
此时能将嘎鲁救回来的就只有赫里,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杵着不动。
“可是……”
“萨仁,你不是修行者,这里太危险了。”
赫里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外甥,“大当户说了,我要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
“我不会有事的!”
第四十二章 叼走
“啊!”
“阿娘!”
小男孩尖叫声在众人头顶上响起,正在往城中跑的牧民们抬起头,惊恐地望着天上的那个黑影。
只见巨大的黑雕用爪子抓着小男孩腾空而起,越飞越高。
人群中响起一声悲鸣,看见儿子居然被黑雕抓走,苏雅几乎昏倒在地上。
“长生天!造孽啊!”
人群中有老者呆呆望着天空,浑浊的老眼中都是恐惧。
黑雕这一次掠走的,不是羊羔,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牧人孩童!
“苏雅的儿子?”
慕容恒目眦尽裂,猛地看向身边,乌日娜的手臂上空空荡荡的,她正抬头望着空中的雕影,目光也有些呆愣,似乎也没想到刚刚对自己还如此驯服的猛禽会突然发狂。
“阏氏,人命关天,请您赶紧叫您的雕回来!”
“噢,好,”乌日娜反应过来,慌忙打了个呼哨,朝天上大喊道。
“博日格德,快下来!”
然而黑雕只是抓着孩童在天上盘旋,对“主人”的呼唤视若无睹。
“怎、怎么会这样?”
乌日娜眼中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眼见周围的牧民都望着她祈祷着,她镇定了一下心神,从怀中取出竹哨,拼命吹了起来。
鹰哨在碎叶城上空回荡着,但在天上盘旋的黑雕依旧不理不睬,扬了扬翅膀甚至打算飞向远方。
“糟了!”
慕容恒死死握紧拳头,如果真被这只雕给飞走就完了,苏雅儿子的命是怎么都救不回来了。
他看向身边聚集起来的骑兵和巫者,巫者中有风法者,如果这黑雕真的松开爪子将男孩给丢下来,风法者也许还能用风法将其救下来,但那只黑雕只是抓着嘎鲁不放,炫耀一般在碎叶城上方盘旋着。
“怎么样?”
“能救下来吗?”
慕容恒向身边境界最高的一位白发老头问道。
碎叶城中没有天阶,境界最高的就是这个老人,此人是等阶四的风法者,也是城中巫者的首领。
老头满是皱纹的手伸向天空,一阵狂风猛地冲向天上的雕,但黑雕的眼睛往下看了看,往上扑腾了两下翅膀。
风轻飘飘从它身下吹过。
“不行,太高了。”
冷汗从白发老者的额角边涔涔流下,“除非能让它飞低一点,不然老朽的风法够不着啊!”
慕容恒咬紧牙关,瞥了一眼呆站在一边的乌日娜,只见她死死握着手中竹哨,贝齿将嘴唇咬得一片苍白。
他猛地呼出一口气,拼命压下心中的怒意。
指望乌日娜能控制这只雕是不可能了,局面显然已经脱离了这丫头的预想。
会发生这样的事,倒也不能说是乌日娜故意导致的,只能说这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实在是太过托大,轻信了自己的能力。
在草原上雕也好狼也好,都是养不熟的猛兽,不光是因为它们野性难驯,更因为这两种野兽都十分聪明而狡猾。
慕容恒想起刚刚他瞥见的那只黑雕的眼神,他和雕对上眼的时候,乌日娜正在嘲讽牧民们,注意力没放在雕身上,他依稀在黑雕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尚未驯服的野性。
但下一刻乌日娜转过头来时,那黑雕眼神又瞬间恢复了温顺,慕容恒还以为是他看错了。
他因不擅长驯兽一时没有多想,可现在回想起来,危险早就埋伏了下来。
这只黑雕压根没有视乌日娜为主人,它只是不知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假意驯服!
他在嘎鲁遇险前闻到的那股腥臭味,就是这只黑雕嘴里流出的涎水的味道。
再回想起这只黑雕的眼神,慕容恒后背窜起一股凉意,这只雕根本不爱吃什么羊,它一开始所瞄准的就是人肉。
慕容恒以前听说过,草原上的野兽一旦尝过人肉的味道,就会不断地想要再吃。
想清楚这一切,慕容恒不再犹豫,他看向身边已经聚集起来的骑兵,厉声喝道,“驱散百姓,拿起你们的弓,给我射!”
西戎为百蛮之国,人人都是控弦之士,骑马射箭对西戎人而言就像是吃饭喝水一般寻常,弓箭更是从不离身日日背在身上。
听到慕容恒的命令,碎叶城的骑兵们齐声应和,立刻骑马分散开来,一部分骑兵将尚未回到城内的百姓赶回了城内,另一部分身强体壮将士的在马上将弓拉得如满月。
“慕容恒,你……”
这时一直呆滞着的乌日娜反应了过来,僵硬地看向他,“你是要……”
慕容恒薄唇抿成一条线,“阏氏,小人恐怕要冒犯了,您的那只雕,不杀不行了。”
虽然在西戎贵族的眼里,区区一个卑贱孩童的性命大概还比不上他们的爱宠,但他只要手握城主权力一天,在他的地界上,人命永远最大。
“我……”
乌日娜脑子有些乱糟糟,站在原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慕容恒原本做好了哪怕她撒泼打滚要保住那只畜生也不予理睬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倒也没那么任性。
“这背主的畜生,就该我来收拾它!”
乌日娜一咬牙,从腰边取下一张小巧玲珑的袖箭,举起就往天上射去。
当然箭没飞多高就掉了下来。
“阏氏,您这弓大概派不上用场。”
慕容恒冷漠道。
他一眼就看出来,乌日娜这弓就是贵族家打给小姐们猎猎兔子什么的,想射天上的飞禽,至少要用西戎骑兵常用的长梢弓,且弓力要在三石以上。
中原骑兵大多用一石弓,而在西戎,普通骑兵一般都是二石、三石弓,将军或者部落里第一勇士才能拉开四五石的弓。
这时碎石城内最擅射的骑兵们已经准备好了,所有骑兵全部骑在马上列成一条直线张弓以待,慕容恒接过身边长老递给自己的四石弓,朝天上那个黑影拉开。
视线的余光里,他看见守在嬴抱月身边的赫里像一个树桩般站在地上,也拉开了他的弓。
赫里用的弓是碎叶城中最重的,有五石。
天上那道黑影还在嚣张地盘旋着,慕容恒咬紧牙关,“所有人听好!不要伤着孩子!”
“给我射!”
慕容恒一声令下,无数羽箭如雨一般向天上的黑雕射去。
似乎是察觉到了危险,天上的黑雕发出一声惊空遏云的唳叫,猛地拍打着翅膀向高空冲去。
羽箭们直直向上扎入云层,但中途不断有羽箭力竭掉落下来,最后只有两支箭穿透云层,慕容恒认出那是他和赫里的箭。
他的箭到达了黑雕脚下,但已经没了力气,擦了一下就掉了下来。
赫里的箭更锐利,噌的一声插向黑雕的翅膀!
但下一刻黑雕猛地向左飞旋,最后一只羽箭擦着黑雕的翅膀落下。
“可恶!”
赫里跪倒在地上,拳头猛地锤在地面上。
他已经尽力了。
但哪怕是在拥有百万控弦之士的西戎,能射雕的勇士也屈指可数。
射雕者,这是西戎人给予部落中最擅射箭的勇士的称号。
赫里从小到大只见过一位射雕者,那就是他和慕容恒侍奉的主君,十二翟王淳于夜。
“翟王殿下要是在就好了……”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希望渺茫,但看到所有羽箭都落空,碎叶城的骑兵们脸上都露出了痛苦扭曲的神色。
不远处传来一声低吟,之前昏倒的苏雅缓缓醒来,看着满地的羽箭和城内骑兵脸上的颓唐,她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天上的黑雕双眼转动,得意地看了一眼地面,抓着嘎鲁扑扇着翅膀向远方飞去。
苏雅哭嚎了一声,彻底瘫软在了地上。
听见姐姐的哭声,赫里全身颤抖,绝望地望着自己无力的双手。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到可以保护自己的亲人,但今日却发现他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赫里痛苦地伸手抠向自己的脖子,就在这时,他身边忽然响起一声轻柔的叹息声。
“没办法了么?”
一只手伸过他的眼前,捡起了地上的弓。
第四十三章 营救
握住地上那张重弓的手,纤细,白净,掌心生着茧子。
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赫里这两天看习惯的一双手。
“萨仁?”
少年跪坐在地上,呆呆看着捡起地上那张弓的嬴抱月。
他原本以为嬴抱月是要将他的弓还给他,然而女子握住弓身,弯腰从他腰边的箭袋里抽出了一支箭。
“萨仁,你要做什么?”
赫里一脸愕然,其他骑兵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神情异样。
“等等,那是大当户带回来的女人吧?”
“没错,小当户这些天一直形影不离地在保护她呢!不过她怎么还没进城?”
“她拿小当户的弓做什么?”
在看见嬴抱月握住弓箭的瞬间,慕容恒就眼皮直跳,他往前冲了一步刚想阻止她,但已经晚了。
嘎吱一声,弓弦发出低哑的震动声。
嬴抱月站在赫里面前,拉开了手上的五石弓。
“什……什么?”
赫里呆滞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他眼睁睁看着嬴抱月那双纤细的手臂拿起他那张寻常大汉都拉不开的五石弓,掂了掂,伸手拉开。
嬴抱月的动作实在是太过自然,自然到赫里怀疑他那张弓是不是软到是个人都能拉开。
但绷紧的弓弦证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的错觉。
周围人都用诡异的眼神望着她,但嬴抱月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她只是端稳手臂,搭箭上弦,瞄向天上那个黑影。
“等等,这女人谁啊?她难道想射雕?”
乌日娜看着不远处那个身影,一脸不可思议,那么多精锐骑兵都没做到的事,不知从哪跑出来的一个野丫头居然想掺和?
同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拉个弓,就有那么多骑兵都一脸震惊地望着那个打扮得并不起眼的女子。
甚至许多人比之前见到她的时候还要震惊畏惧。
慕容恒瞥了乌日娜一眼,碎叶城中无人不知赫里的弓是五石的,不了解情况的也就只有这位须卜家的大小姐。
“喂,”乌日娜抬脚向嬴抱月走去,“你……”
但不等她走出去两步,一个人影忽然挡在她面前。
“阏氏,还请留步。”
慕容恒挡在乌日娜面前,“请您别再往前走。”
“你敢拦我?”
乌日娜更惊讶了,不耐烦地往前一推,下一刻愣住,她居然没有推动。
慕容恒像座石像一般杵在乌日娜面前,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挡住她的去路。
他眼睛闭了闭,嬴抱月不射箭便罢,可既然她已经拿起了弓,那么一切都已经无法阻止。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任何人打扰到她。
“喂!滚开!”
乌日娜脾气上来举起马鞭正要抽下去,但下一刻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她的视线忽然被慕容恒身后的景象所吸引。
不管后面发生了多少纷扰,站在赫里面前的女子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一般,只是举着弓静静瞄准着天上的黑影。
盘旋在空中的黑雕像是再一次感受到了危险,盘旋的速度变得更快起来,位置变幻快得让人眼晕。
马上的骑兵们眼神都变得绝望起来。
射过箭的人都心里清楚这样高速移动的靶子有多难射,更何况目标还在那么高的位置。
跪在地上的赫里仰着头,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地上的沙土。
这只黑雕大概多次从猎人的箭下逃生,十分了解射手射箭的规律,非常会闪躲。
他之前之所以会射偏,正是被这黑雕摸透了箭路故意躲开了。
可比起射准,甚至没人相信这名少女能射到那么高的位置。
就算能拉开五石弓,但拉开和真的能控制这张弓是两回事。
四周响起窃窃私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嬴抱月身上。
唯一没有看她的只有慕容恒。
慕容恒背对着嬴抱月,挡在乌日娜面前,他低着头,耳边却能听见嬴抱月的呼吸声。
在无数纷乱嘈杂中,无数人都屏息以待,但嬴抱月的呼吸却依然匀净,仿佛与世隔绝。
不管周围其他人说什么,她只是端着弓静静调整着角度。
下一刻,嗖的一声,她松开弓弦。
一枝羽箭消失在云层中。
穿云箭!
赫里瞪大双眼,内行一出手立刻就知道有没有,嬴抱月是真能够使用这张五石弓。
“够着了!”
眼见这枝箭真的穿透云层到达黑雕的位置,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但下一刻赫里瞳孔收缩,只见那只黑雕翅膀一翻,故技重施向左边倾了一下,那枝羽箭贴着它的肚皮飞过。
又失败了?
赫里目眦尽裂,其他骑兵也大睁双眼。
然而下一刻所发生的事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
就在黑雕侧身向左飞之时,另一枝羽箭刚好出现在那个位置。
哧的一声,那枝羽箭穿透了黑雕的胸口。
空气顿时凝固了,城外的所有骑兵们也呆住了。
寂静的空气里,嬴抱月垂下双臂,转头看向慕容恒,轻喝一声,“风法者!”
慕容恒早就等着这一刻,他猛地抓住身边的风法者,“快,救人!”
黑雕死了。
它插着羽箭的身体从半空中落下,同时落下的还有被爪子勾住的嘎鲁。
就在一人一鸟迅速下坠之时,一阵风腾空而起,托住了孩童的身体。
站在慕容恒身边的老者满脸汗珠,额头青筋暴起,小心控制着风法。
已经昏死过去的孩子和黑雕的尸体从远方一点点被气流搬运过来,就在经过赫里身边时,老者摸了把头上的汗,撤掉风法,嘎鲁的身体和雕的尸体同时落在赫里身边。
赫里扑过去,抱起满脸青紫的男童,往他身体输入真元拼命摇晃。
嘎鲁的小身体抽搐了一下,猛地吐出几口口水,小男孩睁开眼,呆呆望了几眼,抱着赫里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
嬴抱月彻底松了口气,望着还活着的孩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笑得出来。
骑在马上的骑兵们都呆愣地望着嘎鲁身边那具黑雕的尸体。
插在黑雕身上的羽箭明晃晃地表示它是被人射死。
能射死雕的人。
“射雕者!”
骑兵中响起一声惊呼,纷纷下马单膝跪倒在地上。
回城的百姓们从自家的毡帐中探出头来,敬畏地望着城外赫里身边的那名少女。
西戎人对射雕者的崇敬是刻在骨子里,可除了崇敬,更多的人望着嬴抱月的身影眼中浮现出疑惑。
慕容恒望着这一幕,只觉得头疼。
“既然结束了,你能让开么?”
乌日娜一把推开他,走到嬴抱月面前。
第四十四章 射雕
瞧见乌日娜向这边走来,嬴抱月并没有慌乱。
她垂下手,向眼前女子行了个西戎妇人常用的礼节,“见过阏氏。”
赫里慌张地抱着嘎鲁想从地上爬起来,乌日娜不等他起来就向他摆摆手,“我不找你,你照顾那孩子吧。”
赫里只能僵硬地坐下了,看着面前两名相对而立的女子,他不知为何头皮有些发麻。
乌日娜的气势,莫名给他一种来者不善的预感。
站在乌日娜面前的萨仁也让他觉得无比陌生,瞥还被她握在手上的弓,少年的心情异常复杂。
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保护了三天的女子,居然是个射雕者。
乌日娜之前的慌乱已经不见,重新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又颐气指使的王女。
凝视着面前看似姿态谦卑实则不卑不亢的女子,她眼中划过一道暗光,淡淡道,“抬起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嬴抱月直起身,平静道,“萨仁。”
“萨仁?”
乌日娜眯起双眼,瞥了一眼地上黑雕的尸体,“萨仁,你知道么?你杀了我的雕。”
站在后面的慕容恒后背汗毛根根竖起,乌日娜这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是想干什么?
虽还未正式成婚,但乌日娜的父亲本就是西戎赫赫有名的大贵族,她本人也是板上钉钉的翟王妃,不管嬴抱月有没有犯错,乌日娜想要处置她都可谓是轻而易举。
他甚至无力阻止。
慕容恒握紧双拳,开始后悔自己将嬴抱月带到了这个地方。
乌日娜眼中带着明晃晃的威胁,但嬴抱月只是笑了笑。
“阏氏,恕民妇直言,那般不听话的畜生,还是早点杀了为好。”
“杀……”
乌日娜愣了愣,有些惊讶于这名女子的镇定,下一刻她忽然反应过来,“民妇?你嫁人了?”
嬴抱月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苏雅给她编的新辫子虽然藏起了大部分彩带,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
“没想到居然是位新嫁娘,”乌日娜的视线在嬴抱月头上的彩带上停留了一瞬,瞥了一眼抱孩子坐在地上的赫里,“这是你男人?”
嬴抱月摇了摇头,看向乌日娜身后,“民妇的夫君,您刚刚已经见过了。”
乌日娜一愣,慕容恒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阏氏。”
他伸手去抓嬴抱月的手臂,嬴抱月不动声色地藏起了左手,慕容恒只得抓住了她的右臂。
“萨仁是我的阏氏。”
乌日娜微微睁大了眼睛,视线在两人之间晃来晃去。
“你的?”
乌日娜脸上的惊讶简直溢于言表。
“小城主,你成家了?你们俩是夫妻?”
慕容恒硬着头皮道,“没错。”
乌日娜愣了半晌,笑了一声。
“怪不得有这么大的胆子,原来是城主的女人。”
她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嬴抱月,“你原来姓什么?是哪个家族的贵族?”
嬴抱月镇定道,“民妇不是贵族,没有姓氏。”
在西戎,除了贵族之外,普通的牧民和奴隶都是没有姓氏的。
“你不是贵族?”
乌日娜更加惊讶了,慕容恒虽然身份特殊,但也是靠着军功成为了西戎贵族,虽上没有父母做主,但他居然会选一个平民女子当自己的正妻?
就算慕容恒愿意,他的主子淳于夜想必都不会答应吧?
“小城主哪来的?”
乌日娜眯起眼睛,“别告诉我是淳于夜赐的婚。”
否则她就要重新估量她那位未婚夫的脑子了。
下属的婚事向来是翟王拉拢人心扩充势力的手段。以慕容恒的地位,淳于夜应该会主动为他选择自己一派的贵族家的贵女做阏氏,再多多地赐他美女来收拢这位属下的心。
“小人刚成婚不久,尚未禀告翟王殿下,”慕容恒躬身道,“接下来,小人正准备带新妇去白狼王庭拜见翟王殿下。”
“哦?你要去白狼王庭?”
乌日娜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话说,你没告诉你主子就擅自成婚,胆子不小啊。”
慕容恒皱了皱眉头,虽知道乌日娜将会成为他的女主人,但她这种说话的口气让他莫名不快。
“不管翟王殿下是否同意,小人都心意已决。”
慕容恒平静道,“如若惹翟王殿下不快,小人自会向他请罪。”
意思就是你一个还没嫁过去的别管那么宽。
“哼,”乌日娜哼了一声,她能感觉到慕容恒的不快,她本来也懒得插手淳于夜下属的事。
她的视线重新转到嬴抱月身上,“那你是碎叶城的城民?你父母在何处?”
嬴抱月摇头,“民妇并不出身此地。”
“居然还是从外面娶回来的?”乌日娜更感兴趣了,“那你原来是哪的人?是坚昆人么?”
嬴抱月继续摇头。
“那你是哪的人?不会不是十二王庭的人吧?”
嬴抱月大脑迅速转动,立即找出了之前和慕容恒对好答案的身世。
她不能说她原本属于任何一个部落,西戎虽没有中原那般完备的户籍制度,但总有老人认识部落里的所有年轻人。一旦有心人去查证她的话,她乱编身份就会露馅。
最稳妥的,就是说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部落。
“我与父母原本居于大漠深处,”嬴抱月轻声道,“从民妇记事起,就只有民妇一家住在那个地方。”
“后来民妇的父母过世后,民妇就一人独居,以牧羊为生。”
西戎地域广袤,虽有碎叶城这样多数牧民聚居的部落,但也有在部落外围零星居住的散户。
成为散户的原因有很多,大多数的散户是犯了错被逐出部落的罪人,或是不想参与部落间的厮杀逃出部落独自居住的牧人。
也有上一辈就是散户,这么一代代传下来的。
“原来是散户?”
乌日娜眯起眼睛,瞥了慕容恒一眼,“那你们怎么认识的?”
居住在大漠深处的牧羊女,怎么会认识雄踞一方的碎叶城的年轻城主?
“这件事说来都是长生天的安排,”慕容恒适当时接上了嬴抱月的故事,轻声开口。
“小人半年前在为翟王殿下办事的时候受了重伤,碰巧流落到了萨仁家门口。”
慕容恒娓娓道来,眼中满是感激。
“是萨仁收留了小人,日夜精心照顾,小人这才捡回一条命来,得以重新回到碎叶城。”
第四十五章 故事
即便从小就知道自己将来要为了家族被许配给一个翟王,乌日娜到底也是个女子,从小爱听草原上流传的歌谣。
慕容恒此时所说的经历,简直就像是能在歌谣里流传的爱情故事。
孤身一日住在大漠深处的牧羊女,遇见身受重伤流落到家门的年轻城主。
两个身份悬殊的人遇见了,相爱了。
最终城主带着牧羊女回到了自己的城中,不顾身份之别要给她正妻的名分。
乌日娜一时间都有些听住了,下一刻回过神来,耳根都有些发烫。
“咳,”她轻咳了一声,打量着眼前慕容恒的表情。
即便贵为大当户,但慕容恒到底还年轻。少年紧紧抓着身边女子的胳臂,像是生怕她刁难了自己的心上人似的。
想起自己那个还躺在床上不死不活的未婚夫,乌日娜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行吧,我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了。”
如果慕容恒说的话是真的,她倒是能够理解他为什么坚持要娶这个平民女子了。
淳于夜的得力下属消失了大半年的事,她在须卜家时候也有所耳闻,时间也对得上。
至于居住在大漠深处的散户,鬼知道有多少,她也不可能一个个去查。
再说本来引起她兴趣的就不是什么慕容恒的阏氏。
“牧羊女啊,”乌日娜瞥一眼嬴抱月握着弓的手,“我倒是不知道,大漠中的牧羊女有这么大本事。”
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慕容恒。
“大当户,你知道你这阏氏是个射雕者吗?”
慕容恒弯着的腰有些僵硬,他知道这件事是绕不过去了。
射雕者实在是太稀罕了,如果有稍微对中原修行界发生的事有所了解的话,就难保不会结合此事联想到嬴抱月的真实身份。
但此时其他骑兵应该还没注意到此事,只因西戎人普遍认为中原人不擅长骑射,在他们心目中射雕者只可能是西戎人。
只有一直关注着中阶大典和高阶大典的慕容恒知道,嬴抱月也是个射雕者,且还曾在中阶大典的骑射战上赢了同为射雕者的淳于夜。
所以之前嬴抱月射箭的时候他才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她能射中。
等嬴抱月真的射中了后,慕容恒心中乱糟糟,拼命想为她辩白的理由,却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
唯一让他心存侥幸且又不解的是,嬴抱月在射箭的过程居然并未暴露出等阶四修行者气息。
慕容恒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样在不动用真元的情况下拉开五石弓的。
可事实上,嬴抱月身上的确没有高阶修行者的气息。
“射雕者?”
听到乌日娜的话,嬴抱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天真地仰头望着她,“阏氏觉得民妇是射雕者?”
被这么反问乌日娜反而愣了愣,“怎么,你难道不是?”
她不是在大庭广众下射下一只雕来了么?
“如果能被这么称呼自然是民妇的荣幸,”嬴抱月摆出一幅虚荣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觑着乌日娜的脸色道,“两箭射中一只雕的,也能算是射雕者吗?”
“两箭?”乌日娜听得一愣一愣。
嬴抱月指了指地上的黑雕尸体,“之前骑兵大人们没有射中,是因为他们只射了一箭,民妇则射了两箭。”
在一边抱着孩子的赫里听得愣住,没错,嬴抱月开弓后的确有两支箭冲上云霄,第一箭射偏了,第二箭却正中黑雕的胸口。
可是她是什么时候射出第二支箭的?
他就在她身边看得清楚,嬴抱月就拉了一次弓,除非……
她一次就射了两支箭。
赫里的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箭囊。
果不其然,他箭囊里少的不是一支,而是两支箭。
回想起之前嬴抱月取箭时的情形,赫里心跳加速。
她一开始取的就是两支箭!
嬴抱月是将两支箭并在一起夹在指间取出,并同时搭上弓弦,所以从侧面看上去就只有一支箭。他当时太过混乱没有注意到,但飞在天上距离极远的黑雕应该也没有注意到。
嬴抱月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天上那只通晓人性的黑雕掉入了她的陷阱。
就在黑雕躲掉一支箭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放松警惕后,第二箭接踵而至,彻底葬送了它的性命。
乌日娜盯着地上黑雕的尸体,有些迟疑。
她对射雕者的认知也就只在于能在战场上百发百中和射中天上的雕两件事上,如这女子所说的,用两箭射中雕,到底算不算射雕者?
比起射术,总觉得这女子像是用计谋获胜的一般。
“两箭么?”
“嘶,的确有点不好说。”
慕容恒听出了乌日娜语气中的迟疑,心中苦笑不已。
虽然嬴抱月射了两箭,但同时射两支箭还能达到同样的高度,这比射一支箭更难,而不是更简单。
但乌日娜显然不懂其中门道,嬴抱月也抓住了这一点在哄骗她。
她一开始取的就是两支箭!
嬴抱月是将两支箭并在一起夹在指间取出,并同时搭上弓弦,所以从侧面看上去就只有一支箭。他当时太过混乱没有注意到,但飞在天上距离极远的黑雕应该也没有注意到。
嬴抱月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天上那只通晓人性的黑雕掉入了她的陷阱。
就在黑雕躲掉一支箭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放松警惕后,第二箭接踵而至,彻底葬送了它的性命。
乌日娜盯着地上黑雕的尸体,有些迟疑。
她对射雕者的认知也就只在于能在战场上百发百中和射中天上的雕两件事上,如这女子所说的,用两箭射中雕,到底算不算射雕者?
比起射术,总觉得这女子像是用计谋获胜的一般。
“两箭么?”
“嘶,的确有点不好说。”
慕容恒听出了乌日娜语气中的迟疑,心中苦笑不已。
虽然嬴抱月射了两箭,但同时射两支箭还能达到同样的高度,这比射一支箭更难,而不是更简单。慕容恒听出了乌日娜语气中的迟疑,心中苦笑不已。
虽然嬴抱月射了两箭,但同时射两支箭还能达到同样的高度,这比射一支箭更难,而不是更简单。
但乌日娜显然不懂其中门道,嬴抱月也抓住了这一点在哄骗她。
但乌日娜显然不懂其中门道,嬴抱月也抓住了这一点在哄骗她。
第四十六章 侍女
“侍女?”
饶是冷静如嬴抱月,听到这个提议还是愣了下。
她提起想过十几种乌日娜会处置她的手段,但没想到乌日娜不打算处置她,反叫她当自己的侍女。
虽遇见没多久,但从之前嘎鲁被抓住时乌日娜的反应来看,嬴抱月已经大概了解了这名女子的秉性。
这位须卜家的大小姐虽然骄纵且冲动,心地却不算坏,看神色,倒也不像是打算将她放到身边慢慢折磨。
总之,以乌日娜的身份对她提出这样的邀请,她根本没有拒绝的立场。
名为提议,实为命令。
“阏氏,民妇……”
嬴抱月还没说完,慕容恒却急了。
“阏氏!”
他拉着嬴抱月在沙地上跪下,满脸惶恐,“小人这女人出身荒野,举止粗俗又不懂规矩,不适合抛头露面,更别提呆在阏氏身边当您的侍女了!”
乌日娜皱起眉头,顿时不高兴起来,“慕容恒,你什么意思?难道是怕我刁难了你这小新娘?”
“小人不敢,”慕容恒连忙辩白,“只是小人这女人笨手笨脚的,实在是怕她坏了阏氏您的事……”
“哼,她笨手笨脚?”
乌日娜打量了一眼静默无声地跪在慕容恒身边的女子,冷笑了一声,“那你未必也太看不起你的女人了吧?”
她看得清楚,这名自称萨仁的女子举止气度根本不像是个牧羊女,十有八九是贵族的后裔,恐怕祖上是罪人,才不愿说出自己的姓氏。
慕容恒如此推脱,还是看不起她,不愿对她这个翟王阏氏效忠罢了。
“慕容恒,我想我不说你也该明白,”乌日娜淡淡道,“你是翟王殿下的人,那么你的女人,自嫁给你的那一刻开始,就是我的人了。”
在坚昆这片土地上,她的男人是男人堆里的头儿,那她就是女人堆里的头儿。
按照西戎王庭的惯例,所有翟王手下的妻子,都归翟王阏氏管理。
慕容恒有苦说不出,他当然知道这个规矩,可他实在是不敢将嬴抱月放在乌日娜身边。
他曾在许冰清身边潜伏多年,深知这些贵族大小姐们的杀伤力。虽然乌日娜不像许冰清那样对嬴抱月怀有明确的恶意,但她的一些无意之举,搞不好就能要了嬴抱月的命。
事实上如果不是她带来了那只黑雕,他们这些人也不至于被折腾个半死,嘎鲁差点丧命,嬴抱月也被迫暴露了自己的射术。
白狼王庭危险至极,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如果嬴抱月成为了翟王阏氏的侍女,那么她就不可避免地要暴露在大庭广众。之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会脱离他的控制范围。
更何况……
慕容恒垂下头,他心中还有个隐秘的担忧。
阏氏身边的侍女,往往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这些人之后……都是要伺候翟王的。
伺候后如果翟王满意,就会成为翟王的滕妾。
当然,阏氏身边不可能都是未婚女子,也会带一些已婚妇人。这些人大多老成持重,主要是来帮助阏氏打理嫁过去后的事务,同时教导她一些作为新嫁娘必须知道的事情。
嬴抱月既然已经“嫁人”,要当的侍女应该是后一类,但慕容恒还是忍不住担心。
他担心嬴抱月会被乌日娜叫去服侍淳于夜。
即便此服侍非彼“服侍”,他还是受不了。
况且只要淳于夜不是病得不省人事了,只消看上一眼,他就一定能认出嬴抱月来。
淳于夜认出嬴抱月后会发生什么,他不敢去想。
“阏氏,”慕容恒深吸一口气,“您若是想要小人做什么尽管吩咐,可我这个女人实在是上不了台面,等小人教导三个月,她学完规矩了,小人再把她送到你身边。”
如果直接拒绝乌日娜,她定然会觉得十分没面子,不会轻易收回命令,慕容恒于是想出了拖延的法子。
“不用了。”
可乌日娜却已经懒得和他废话了,挥了挥手。
“好了,我知道你心疼你这小新娘。我又不是要她教我规矩,她学什么学?这样好了,我答应你,如果她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我不治她的罪就是了。”
慕容恒还想说什么,乌日娜直接板起脸来,冷冷道。
“慕容恒,我都已经让步到了这种地步,你再推三阻四,就是对十二翟王不忠了。”
慕容恒的声音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不忠,对于西戎修行者而言,这已经是最重的罪名,他现在还担不起这个罪名。
“阿恒,别担心,”这时嬴抱月拉住他的袖子,朝他笑了笑,“我会小心服侍阏氏的,尽量不犯错。”
“可是……”
“可是什么,你女人都这么爽利,你一个男人这么婆婆妈妈的!”
乌日娜不耐烦了,一把将嬴抱月从地上拽了起来。
“好了,就这么说好了。”
“慕容恒,从今天开始你这女人就是我的侍女了。”
乌日娜瞥了一眼城外逐渐靠近的队伍,“对了,我的送嫁队伍要到了,你安排人去接一下。”
“我预计在这住两天,你安排下我住的地方。”
慕容恒无奈地点头。
“至于你,陪我去逛逛这碎叶城吧,”乌日娜做事风风火火,拽着嬴抱月就往城里闯。
“好了,到了晚上我会将你这小新娘还给你的,别这么愁眉苦脸,”乌日娜回头看了慕容恒一眼,猛地将嬴抱月拉入城中,“我们走!”
嬴抱月只来得及将手上的弓抛给赫里,“我晚上回……”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人已经被拽着消失在了人群中。
慕容恒和赫里站在一起,愣愣看着嬴抱月消失的方向。
“大当户,萨仁她……”
赫里望着慕容恒欲言又止,他有很多事想问。
但慕容恒此时心情糟糕透顶,无暇解决赫里的疑惑。
“她大概晚上会回你那边,”他打量了一眼赫里怀中睡着的嘎鲁,以嬴抱月的性格,她晚上应该会去检查嘎鲁的伤势。
“你有什么事晚上你自己问她吧,”慕容恒瞥了一眼城外的队伍,“我去安排那些人。”
碎叶城是乌日娜巡查的最后一个部落,她说只在此地住两晚,也就意味着两天后他们就要出发去白狼王庭了。
第四十七章 应承
想到老谋深算的白狼王,神秘莫测的云中君,生死未卜的淳于夜,还有现在突然冒出来的乌日娜,慕容恒脑子里乱糟糟的,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他之前之所以要回坚昆,是因为他将大当户的金印放在了碎叶城中。没有金印,白狼王的护卫不会放他进入白狼王庭。
他原本打算拿了金印后,只带少许对他绝对忠诚的精锐护送嬴抱月去白狼王庭。
可乌日娜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嬴抱月现在成为了翟王阏氏的侍女,必须要和乌日娜同行。他作为臣下随行,就不好再多带自己的护卫。
须卜家一定给乌日娜配备了足够的护卫,根本不需要碎叶城出人,乌日娜也不会信任碎叶城的人马。
和乌日娜同行,最终他能够带的自己人,估计也就只有一两个。
慕容恒闭上眼睛想了想,睁眼看向赫里,“赫里,之前阏氏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我接下来准备和萨仁一起去去白狼王庭,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吗?”
赫里睁大眼睛,“白狼王庭?”
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白狼王庭。
虽然他是个当户,但当初连慕容恒都还是在淳于夜的带领下才得以进入白狼王庭,更别说出身低微的他了。
“你也差不多可以去见见世面了,”慕容恒深吸一口气,“但有话我得说在前头,白狼王庭遍地权贵高手,危险重重,你若是一直呆在碎叶城没人是你的对手,但去了那里,却有可能丧命。”
赫里愣了愣神,看了眼怀里的孩子。
他原本以为自己一直呆在碎叶城里就可以保护好姐姐和外甥,但之前发生的事打破了他的美梦。
他只有拥有更强的力量和更高的权势,才能保护好家人。
更何况身为西戎男儿,没人会不渴望前往白狼王庭。
思及此,赫里脆生生道。
“大当户,我愿意去!”
“不过……”
说完愿意赫里忽然有些后悔,“大当户,可如果我也走了,碎叶城该怎么办?”
慕容恒不在的时候,他还能够率领骑兵保护父老乡亲。如果连他都走了,一旦有外敌入侵,骑兵们岂不是要成一盘散沙?
“差不多也该放手让你姐夫独当一面了,”慕容恒拍了拍他的肩膀。
“格尔泰虽没有你的境界那么高,但弓马纯熟,办事老道,我观察过了,对于率领骑兵他有心得,应该能胜任。”
格尔泰正是苏雅的丈夫,同时也是嘎鲁的父亲。
之前射雕的骑兵中就有格尔泰在。
即便儿子被抓走,妻子陷入昏阙,但格尔泰拉弓的手却没有抖,一直恪尽职守没有离开自己的位置。
慕容恒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赫里个人能力虽强,但到底太年轻。让他单打独斗他在行,但真要他指挥队伍还欠火候,某种意义上而言,格尔泰反而比他更适合当这个骑兵统领。
“如果你和我一起去白狼王庭的话,我会将格尔泰也封为当户,让他接替你的位置。”
这样苏雅一家在城内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可以保证至少城内没人敢欺侮他们。
“我明白了。”
赫里胸中发热,跪倒在地,仰头感激地望着慕容恒。
“小人谢大当户的赏识。”
“我今晚会和姐姐姐夫商议此事。”
“嗯,你去吧。”
慕容恒挥挥手,看向已经靠近送嫁队伍,准备着手迎接乌日娜带来的这些人。
赫里背对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大当户……”
慕容恒皱皱眉头,“还有什么事么?”
“萨仁她……”赫里看向城内的方向,犹豫了一下问道,“萨仁被阏氏带走了,她不会有事吧?”
这才几天,这小子就这么担心她了。
慕容恒在心中叹了口气,“她大概不会有事。”
他真正害怕的是乌日娜背后的家族势力,以及乌日娜可能会带嬴抱月去见淳于夜这件事。
可如果只是让嬴抱月和乌日娜单独相处,他并不担心。
回想起当初在南楚他看到过的场景,慕容恒悠悠道,“萨仁她很擅长和阏氏那般的女子相处,如果不出意外,阏氏应该会很喜欢她。”
他到现在都记得当初在南楚的时候,曾不少次看见嬴抱月身边被贵女包围的场景。
抛开一些贵族小姐身上的毛病不谈,乌日娜本人目前还算是光明磊落,慕容恒有种预感,这两人搞不好能相处得很好。
不过想起乌日娜是要嫁给淳于夜的女人,慕容恒心情有些微妙难言。
这两名女子走近,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呢?
……
……
夜色落下,明月初升的时候,嬴抱月回到了苏雅家的帐篷。
“萨仁!”
赫里像块石头般坐在火塘前,察觉到身后人的气息,他霍地一下站起来。
正在床边照顾嘎鲁的苏雅都被吓了一跳。
“你轻点,别把孩子吵醒了,”嬴抱月掀开帐门弯腰走进来。
赫里不说话,杵在地上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瞬也不瞬望着她。
“阿弟……”
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不对劲,苏雅担心地去拉赫里,“你怎么了?”
赫里挣脱开姐姐的手,还是不说话。
嬴抱月知道他在气什么,将手上一个纸包交到了苏雅手上。
“这是我抓的可以治小儿受惊的药,”她看了一眼床上的嘎鲁,伸手摸了摸他的脉门,“嗯,没错,正对症候。”
“你把药熬了让嘎鲁喝三天,应该就能好了。”
“萨仁阏氏,今天真是谢谢您。”
苏雅感激地望着嬴抱月一眼,嘎鲁被救下的时候她昏了过去没看到情形。但醒了后她听丈夫说是大当户的女人射死了黑雕,救下了嘎鲁,在她眼里,这名女子就是他们一家的救命恩人。
苏雅趴到地上就想要磕头,嬴抱月伸手搀起了她。
“你不用这样,苏雅,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事。”
她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赫里,“赫里保护了我这些天,能为你们做点什么我也很高兴。”
赫里咬紧牙关,终于忍不住了,脱口而出,“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吧?”
“赫里?”
苏雅愣了愣,训斥弟弟道,“你说什么呢?还不快给阏氏赔罪!”
嬴抱月在心中叹了口气,看向赫里,“我们出去说吧,不要打扰到嘎鲁休息。”
第四十八章 心结
赫里闻言咬了咬牙,一掀帐门冲了出去。
苏雅被吓得浑身发抖,担心地看向嬴抱月,“萨仁阏氏,求您别怪罪,赫里他不是……”
“我明白,”嬴抱月笑了笑,“我和他只是有些误会,大当户也知道这事,特地让我来和他解释,我们都不会怪罪赫里的。”
苏雅松了口气,同时也为自己心中害怕赫里被慕容恒怪罪的小心思被人看透而觉得羞愧。
“好了,我出去和他说说,你熬药给嘎鲁喝吧。”
说完嬴抱月掀开帐门走了出去。
赫里站在院子里,单看背影都能看出来小伙子气得够呛。
听到脚步声,少年转过头来。
嬴抱月原本以为自己要迎接他的怒火,眼前发生的一切却让她睁大双眼。
赫里瞅了她一眼,噗通一声跪倒地上,向她磕了三个响头。
今生还未受到过如此大礼,嬴抱月眼皮直跳,硬生生退后了一步。
苏雅行礼她还来得及阻止,可赫里身为修行者动作实在是太快,她不动用真元根本拦不住他。
“你……你这是做什么?”
赫里端正地跪在地上,一字一顿道,“我阿爸说过,受人大恩,必要终生铭记,百般报答。”
阿爸?
想起赫里早逝的父亲,嬴抱月神情有些复杂。
“萨仁,你今日救了嘎鲁的性命,你是嘎鲁的恩人,就是我赫里的恩人。”
少年跪在地上拍拍胸脯。
“日后你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尽管找我。”
成为小当户后,赫里已经很久没有向人磕过头了,但他永远牢记着父亲的教诲。
在寻常西戎骑兵眼中,向女人下跪是耻辱的,但他不这么觉得。
有恩要还,有仇必报,这就是他的父亲教给他的东西。
“好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嬴抱月不习惯被人跪拜,只能半蹲下身,看向赫里道,“你快起来吧。”
赫里拍拍膝头上的灰尘站起身,嬴抱月注视着他头上随着动作抖动的小辫子,心情复杂之至。
她知道她有点过界了。
在边关将士之中,曾流传着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千万不要去了解你的敌人。
这个了解不是指战术战法上的了解,而是指从人的角度上而言,千万不要和敌人来往过深。
你可以去了解他们习惯骑什么马,用什么刀,但不能去尝试打听他们家里有几口人,为什么要上战场,打完仗准备做什么。
当初在永夜长城,安排给西戎俘虏送饭的将士,一定要是家里有亲人被西戎人所杀的人,就是为了提防有将士和俘虏攀谈,泄露情报。
当你意识到你挥刀的对象,是和你一样活生生的一个人的时候,你的刀就会变钝。
所以在永夜长城,刚进入军营里的新兵第一次上战场前,都会专门安排老兵给这些新兵们“讲课”,教那些新兵蛋子如何将战场上的人头看成爵位、美女、金银,总之就是不要看成人。
嬴抱月闭了闭双眼,她上战场前倒是不需要进行如此的洗脑,但她也一直奉行着这条老兵间心照不宣的忌讳,从不会对西戎人容情,更不会去了解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可现在,她被丢到西戎,被迫深入了这些人中间,一点点开始了解他们。
嬴抱月凝视着面前憨直爽朗的少年,不知该说些什么。
和被掳到西戎的慕容恒与杜子卿不同,赫里是个土生土长的西戎人。
她见过太多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的西戎兵,也杀过太多或年轻或年老的西戎兵。
嬴抱月伸出自己的双手,凝视着自己的手心。
那些年,死在她手上的西戎人里,是不是就有赫里这样的少年呢?
“萨仁?”赫里疑惑地望向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嬴抱月抬起头,目光恢复清明。
身处于不同阵营,很多事他们根本没法选。
就拿赫里来说,虽然这少年现在对她十分友善,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是慕容恒阏氏的基础上,如果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赫里未必不会立马对她挥下屠刀。
“没事就好,”赫里目光严肃起来,“萨仁,虽然我感念你对嘎鲁的恩情,但一码事归一码事,有件事,你必须和我说清楚。”
来了。
兴师问罪才是嬴抱月一开始认为的赫里要找她的事。
赫里不是乌日娜,他年纪虽轻但浸淫骑术多年,不会被她三言两语就哄骗过去。
“萨仁,”赫里盯着嬴抱月拉过弓的那双手,忍了一整天的质问正要冲口而出,可下一刻他目光落到嬴抱月有些凌乱的头发上,到嘴边的话不知怎么的就变了。
“对了,翟王大人的阏氏她……她没有难为你吧?”
嬴抱月忍不住笑了,看来赫里是真把乌日娜当成洪水猛兽了。
“没有,”她摸了摸头发,“这是今天下午阏氏拉着我在城里到处跑时被撞乱的。”
平心而论,如果乌日娜没有整出黑雕这一场事端,她对这个女子的印象不差,甚至觉得配淳于夜都有些可惜了。
乌日娜的个性,可以说和淳于夜正好相反。
这名少女泼辣,直爽,莽撞,可以看得出童年是被人娇宠着长大的,但本性不坏,甚至有点正义感,是个刁蛮大小姐,却不是恃强凌弱之人。
乌日娜今天拉着她兴致勃勃逛了一下午,她的好奇心和精力一样旺盛,碰到什么都想上去掺和一把,把不少牧民吓得够呛。
也不知道白狼王是怎么安排的婚事,居然将这样的女子指给了淳于夜。
淳于夜那阴郁的性子,居然撞上了这样一颗小辣椒,嬴抱月还真有点难以想象这两人遇见时的样子。
目前可以确定的就是,乌日娜绝不是什么温顺的女子,和掌控欲强的淳于夜碰到一起,估计场面不会很和谐。
“没难为你就好,”赫里松了口气,这才想起他想问什么。
“萨仁,”少年定定望着她的眼睛,语气笃定。
“你是修行者吧?”
嬴抱月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她今天下午射箭的时候,已经尽量藏好了自己的气息。连人群中的巫者都没有发现,为什么赫里会发觉?
第四十九章 矛盾
“我的弓我知道,”赫里淡淡道,“不是修行者不可能拉开我的弓。”
今天下午他抱着嘎鲁回城的时候,就已经有不少其他骑兵问他是不是他今天带的不是五石弓,他决定在见过萨仁之前不回答,在同僚们面前保持了沉默。
但他自己心知肚明,他今日带出来的,就是他最重的五石弓。
“你这说法也太绝对了,”嬴抱月道,“我听说修行者之间单靠气息就能察觉对方是不是修行者,你既然跑来问我,恐怕是因为我身上没那种气息吧?”
赫里一时间语塞,这一点的确没错。
在萨仁拉开弓的瞬间,他只感觉到一丝极为微弱的真元波动,但下一刻瞬间消泯,这点气息连人阶都够不上,更别提是一个高阶修行者会有的。
“为什么一定要是修行者才能拉开你的弓呢?”
嬴抱月笑了笑,“就不能是我天生神力吗?”
“天生……”
赫里被问得有些动摇,但下一刻他的目光停留在嬴抱月纤细的手腕上,摇头,“我不信。”
他不是没有见过天生神力的勇士,但那些人的胳膊至少有嬴抱月三倍粗。
之前萨仁拉弓的时候他就心惊胆战,生怕她的手臂就这么断了。
但因为一直盯着看,他也发现了一件事。
萨仁拉弓用的是左手。
嬴抱月注意到了赫里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将左手藏到身后。
她之所以能够在尽量不动用真元的情况下拉弓,就是再次利用了左手的诅咒。
但因此诅咒再一次加深了,如果现在赫里要她露出左臂,估计马上就要露馅。
好在赫里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倔强地盯着她,似乎做好了她不开口就一直和她对峙下去的准备。
嬴抱月深吸一口气,“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赫里睁大眼睛,“你果然是修行者?”
“在那之前,你能拉一个屏障吗?”嬴抱月道,“我知道你们修行者都能做到。”
“噢,好,”赫里点头。
屏障拉起了,嬴抱月看向赫里,认真道,“首先,我得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你家大当户都知道。”
“我对你的确有所隐瞒,但这些阿恒都知道。”
既然赫里是慕容恒指来保护她的,那这顶锅还是丢给慕容恒背吧。
赫里听了愣住,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这么较真。
他之所以愤怒,就是因为之前在危急时刻,他为了保护萨仁甚至决定放弃去救嘎鲁,但结果来却发现自己拼死保护的人甚至比自己的射术还要强。
这种反差让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蠢蛋,对于隐瞒了自己的萨仁自然是满腔怒火。
可现在冷静下来一想,让他去保护萨仁的是慕容恒,他对这件事不满就是对慕容恒不满,可他是不会对慕容恒不满的。
萨仁是为了救嘎鲁才暴露自己的射术,她本可以什么都不做,他又有什么资格生气?
“我明白了,”赫里握紧双拳,“是小人冒犯,我不会再问了,萨仁,请你原谅我。”
嬴抱月摇摇头,她知道有些事与其让人胡乱猜忌不如说出来。
“你猜的没错,我的确是修行者。”
赫里瞪大眼睛,他没想到她居然会主动说出来。
“但我不会将我的境界告诉你,”嬴抱月平静道,“我之所以隐藏境界,是因为我在漠北和漠中都有仇人,一旦暴露身份,我就会死。”
赫里浑身一震,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卷到了更可怕的事里。
他艰难地问道,“萨仁,你的仇人是……”
“关于我的仇人的事,阿恒都知道,”嬴抱月摸了摸藏在衣服中的狼牙项链,瞥了他一眼,“阿恒会帮我找仇人,你还别问那么多了。”
知道的越多越危险,看赫里的表情她明白他已经意识到了。
“我今日和你说的这些不能告诉任何人,”嬴抱月轻声道,“除非你想我死。”
“我没有!”
赫里像是烫到脚一般后退一步,“我向长生天发誓,我绝不会泄露半句!”
如果萨仁之后真的出事,他现在非常害怕慕容恒会拿他是问。
望着少年慌张的模样,嬴抱月笑起来。
她并非一时心软才向他泄露了自己的秘密,而是既然赫里起了疑心,那么她干脆透露出一些情报,把赫里也拉下水。
现在赫里成为了“知情者”,因为对慕容恒的忠心,他反而会更积极地为她保守秘密。
和以前在中原时不同,这一次在西戎她是真正的孤立无援,哪怕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
“那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嬴抱月笑了笑,“大当户和我都相信你的忠诚。”
赫里松了口气。
“我听阿恒说,你要和我们一起去永夜长城?”
赫里点头,嬴抱月笑了笑,“那这一路上就要麻烦你了。”
他摇头还想说些什么,嬴抱月的目光忽然看向院外,“看来我要回去了。”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赫里怔怔看向院外。
慕容恒正站在院门边。
赫里向慕容恒躬身一礼,然后解除了屏障。
嬴抱月向慕容恒走去,忽然回头道。
“这两天估计你也要收东西,多准备准备吧。”
赫里望向院外并肩而立的二人,点了点头。
……
……
乌日娜一共在碎叶城内住了两天。
这已经是她在巡城过程中住的最长的一次。
第三日清晨,浩浩荡荡的车队在碎叶城的出口处集结。
比起乌日娜来的时候,队伍中的马车多了一倍,全都是慕容恒和长老们一起从碎叶城内挑选的物产,准本全部带到白狼王庭送到淳于夜手上,给他们的翟王来办婚事。
乌日娜原本出发时都习惯独自一人骑快马,但这次却破天荒地坐到了马车里。
马车里,乌日娜注视着坐在她对面的那名女子。
“萨仁,我们就要去白狼王庭了,你紧张么?”
嬴抱月点头道,“紧张。”
但说白了要嫁人的不是她,她紧张的程度有限。
上一次呆在这样的送嫁队伍里,还是她和亲南楚的时候。
车队总共行了十几天后,嬴抱月趴在马车车窗,忽然察觉到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绿色。
第五十章 离城
大漠上的风景一成不变,这样一道绿色就格外显眼。
随着车队的行驶,嬴抱月发现那道绿色的范围越来越大,逐渐蔓延到整个地平线上,这不是她的幻觉也不是海市蜃楼,远处出现的,是她到了西戎后迄今为止见到过的最大的一片绿洲!
就像是奇迹一般,碧绿无垠的草原从天边铺天盖地而来,水草风貌,生机勃勃,嬴抱月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草原深处,她第一次看到了树的身影。
虽然不算高,也只是零星分布在帐篷中间,但那的的确确是树木。
“真是每一次来都让人觉得感慨,”察觉到嬴抱月望着外面目不转睛,乌日娜也掀开车帘。
“虽然比不上当年在漠南的那块大漠明珠,但白狼王的草场的确是全大漠最富饶的。”
白狼王的草场。
嬴抱月屏住呼吸,她心中猜测的没错,远处那片绿洲,果然就是白狼王庭了。
作为西戎所有王庭的最高首领,白狼王的确应该拥有着全西戎最好的绿洲。
“你说的大漠明珠,是什么地方?”
嬴抱月轻声问道。
“哦,那是以前白狼王庭在漠南的草场,我虽然没有去过,但我听我阿爹提起过,”乌日娜眼中浮现出一丝憧憬。
“我阿爹说,那里连空气都有水的甜味儿,河流里流淌着花朵,青草四季碧绿,牛羊怎么吃都吃不完。”
嬴抱月微微低下头,西戎土地贫瘠气候酷烈,但越往南必然是越富饶,现在的白狼王庭位于漠中,是从漠南迁来的,可想而知虽然白狼王是有限范围内挑选了最好的草场,但必然比不了之前在漠南的草场。
“都怪南边的那些中原人!”
乌日娜说着说着眼中涌起刻骨的恨意,“那群中原人明明拥有肥沃的土地,自己吃饱穿暖,却对我们赶尽杀绝,逼我们离开南边的草场!”
如果不逼你们离开,那要遭殃的就是边境的百姓。
嬴抱月望着乌日娜眼中的恨意,没说什么。
对西戎人而言,劫掠是他们的生存方式,从乌日娜角度看来他们不过只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这种事说不清谁对谁错,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
站在边关守将的角度,她只知道人的欲壑难填。一旦永夜长城失守,那么西戎人恐怕就不只是“只为了活下去了”,只会长驱直入,烧杀抢掠,将中原变成人间地狱。
游牧和农耕,本就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原来那就是白狼王庭啊,”嬴抱月着遥望着远处的那片绿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水草丰茂的地方,那是树吗?长的真大。”
乌日娜从恨意中缓过劲来,瞥了她一眼,“和你原来住的地方比起来,这里自然是要好很多。”
也许是嬴抱月眼中的惊羡让她重新恢复了自信,乌日娜眼中恨意澹了下去,嘴角重新露出笑容,如数家珍地指着远处的那片绿洲。
“你看见那条河了没有?那叫愣格河,河里面有鱼,现在还没到夏天,若是夏天来,钓上来可好吃了!”
“你看到最大的那顶帐篷了没有?白狼王就住在里面!只不过那里寻常不许人靠近,我也是跟着阿爹才进去过一次,白狼王连吃饭的盘子都是金子做的呢!”
“周围的那些帐篷都是给翟王住的,十二翟王每次来白狼王庭的时候都会住在那里。”
“看见那块围起来的空地了没有?别看现在是空的,等到了晚上点起篝火,所有牧民都会在那里跳舞!可热闹了!”
“每个月初一和十五的时候,是青年男女在这里聚会的日子,每一次都能成好多对呢。”
乌日娜兴奋地说着,嬴抱月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点点辨认着白狼王庭内的各个地方。
从杜子卿和慕容恒的口中,她无一不感受到两人对白狼王庭的恐惧,彷佛那个地方就是一片黑暗的泥沼,隐藏在山沟里终年不见天日,寂静阴森,阴暗潮湿爬满蛇虫。
但现实与她之前的印象相反,实际上到了之后,至少从外表上看,白狼王庭是一块相当美丽的地方。
绿草如茵,风景秀丽,的确很有一个国家都城的感觉。
不过这个都城里并没有宫殿,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帐篷。
但只是帐篷也能看出地位的悬殊。,之前乌日娜指给她看到的那座属于白狼王的帐篷就很明显超过她以前对帐篷这种东西的认知。
那与其说是帐篷,更像是一个移动城堡,至少有叁层楼那么高,结构层层堆叠复杂至极,外面的毡子更是织金绣银极尽华丽,让嬴抱月无限遐想这顶帐篷如果烧起来是叁个什么模样。
白狼王的帐篷外围成一圈的翟王帐篷一个个也大得离谱,外面的织布上绣着不同的图桉,用乌日娜的话来说,那是不同部落的标志。
翟王帐篷外又围着一个个小帐篷,里面住在翟王带来的部众,但数量有限,这一点乌日娜不解释嬴抱月也知道是为什么,那必然是为了防止翟王造反。
其他王公贵族和护卫兵士们的帐篷在更外面,再然后是牧民的帐篷,还有许多简陋的棚子,不用说就知道是给奴隶住的。
总体而言,白狼王庭的布局和嬴抱月之前呆过的丹阳城和汝阳城都很相彷,只是人口没有中原那么多,建筑没有那么复杂。
同时和碎叶城不同,白狼王庭外围已经建起了简易的城墙,搭建了不少防御工事。
这时车队已经逐渐行驶到了城墙前,因为乌日娜之前已经让人打起了旗子,车队并未受到阻挡,但嬴抱月还是敏锐地发现,随着他们靠近,城墙上有不少箭镞对准了这些马车。
可见白狼王庭的确是守备严密,闲杂人等很难溷入其中。
“停下!”
有骑兵远远从城墙内骑出,打马来到车队前,骑兵看了一眼车队上的旗帜的图桉,“是十二王庭的人?”
乌日娜从马车内探出头来,“是我。”
骑兵睁大眼睛,显然是认得她的。
“须卜家的……”
“现在该叫我十二阏氏了,”乌日娜笑了笑,“我替我男人巡城归来了,还不开门。”
骑兵勐地挺直身躯,在马上抚胸行礼,回头向身后挥手,“放行!”
车轮辘辘驶过简易的城墙,嬴抱月静静注视着眼前的绿洲和遍布其中的帐篷群。
这里,就是白狼王庭。
白狼王,云中君,还有淳于夜。
都在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