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不虑败
这一夜,十八岁的伊德勒成了俘虏,他身上带着伤、蜷缩在寒冷的破帐里。但他依然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着希望。对他而言,哪怕处境再遭,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
而五十三岁的赵浩成已经位极人臣,却只觉得未来一片衰败。这个年纪说老不老,但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
从上任蓟镇那一天开始,杜泽志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赵浩成知道,蓟镇的将士只服杜泽志,自己没有粮饷、没有威望,没有可能掌握蓟镇。
哪怕是熬,他也熬不过比自己年轻了十岁的杜泽志。岁月对老人是极有些残酷的。
此时,终于要有个了结了。
赵浩成缓缓将身上的被子拿开,显出身上的道袍,这一刻竟难得有些许仙风道骨的样子。
“这总兵的位置你想要,也不是杀了我就行的。”
“杀了你不过是换个人来。”杜泽志道:“你足够窝囊了,所以我能留你到现在。”
“窝囊?”赵浩成苦笑了一声。
是啊,国事倾颓之下,为将者不能镇边安邦,连兵权也握不住,活得该何等窝囊?
杜泽志已懒得多说,厉色喝道:“奉姚督师之命,赵浩成通敌卖国,拿下!”
“通敌卖国?”赵浩成大怒,“老夫如今这个样子,还能通敌卖国?!姚督师来了?他在哪?”
杜泽志只是冷笑。
赵浩成猛然反应过来,惊问道:“你是如何找到姚督师的?他们不是已然出关……”
“当然是姚督师查清了你的罪证,自己来得三屯营。”
“怀远候呢?”
“自是与姚督师同行。”
“你……你已经控制了他们?”赵浩成神色衰败下来。
“拿人!”杜泽志手一抬,道:“姚督师手谕在此。”
说话间,几个兵卒已上前要押赵浩成。
“总戎大人,失礼了。”
“谁敢动我?!”
赵浩成往日里向来是一幅老好人模样,此时脸色一板,戎马多年的杀气与威仪便显出来。
将军虽老,犹有余威。
那几个兵卒有些被震摄住,稍稍犹豫了一下。
杜泽志冷哼一声,拔出刀便猛然向赵浩成劈下。
赵浩成闪身一避,堪堪避开这一刀。
多年未上战场,他的动作已带着些笨拙。但身手还在,手中的拳头狠狠向砸向杜泽志。
“嘭”的一声响,却是杜泽志的副将杜邦上来双手硬接了这一拳。
同时,杜泽志一刀劈在赵浩成腰间,又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你还以为自己是只猛虎?”
杜泽志讥笑一声,上前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赵浩成像是被打懵了。
他抬头看去,只见门外站着许许多兵卒,正以怜悯又轻视的目光看着自己,而自己的十几个亲兵已倒在血泊里。
这十几个亲兵是赵浩成从绥镇带来的,已经是他最后的爪牙。
如今爪牙也被人剥落下来,他这只迟暮的老虎也该认命了。
一年前,赵浩成曾上书恳请从绥镇调五千兵卒到蓟镇,延光帝回复陕西兵事告急,拒绝了他这个提议。但事实上,当时就算调兵过来,他也养不起……
想到这里,赵浩城苍老的面容愈发颓靡,叹道:“老夫一直很奇怪,你是如何得来那么多粮饷豢养家丁、拉扰兵将?也许现在你能告诉老夫了?”
可惜,杜泽志依旧不告诉他。
“那是我凭本事得来的,你也配知道?”
~~
次日。
一支羽箭从长城上射下来,湮没在半人高的荒草地里。
过了一会,有兵士捡起这支羽箭,将它交给张永年。
又过了片刻,它被递在王笑手中。
“孟朔和杜泽志约好了,我们今夜就行动。”王笑道。
秦小竺便问道:“我们既然知道杜泽志投降了建奴,为何不直接到三屯营拿下他?”
“杜泽志经营多年,怕是不好对付。”王笑道:“蓟镇情况复杂,各级兵将哪些有问题哪些没问题一时不好区分,干脆便让杜泽志自己跳出来,替我们区别开。”
他说着,将蓟镇的地图又找出来。
“我让孟朔告诉杜泽志,大股建奴已绕道西面,准备从古北口入塞直扑京师。而今日会有三千清军从喜峰口入关,佯攻遵化,假造声势、吸引楚军注意。这样,便能让杜泽志开关放我们这三千人入关……”
“然后,我又让杜泽志调集心腹人马,攻永平府、拔掉卢龙卫这颗钉子。如此,我便有的放矢,打掉杜泽志的所有党羽。”
王笑说着,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下,又沉吟道:“蓟镇号称有十万人,扣掉空额应该不到五万。据胡英明所言,推测杜泽志完全掌控的心腹人马包括家丁应有五千人,其他兵士虽听命于他,但我们还是可以争取。必须要击溃的便是这五千人。”
张永年思忖了一会,道:“末将顾虑的还是一个问题,这个人数准不准?”
王笑摇了摇头,道:“不准,这只是胡英明根据情报推算出来的……但我们也没时间查清楚了。”
“拼死一战便是。”张永年肃容道,“末将不信这些人知道杜泽志通敌之后,还能全部真心效命于他。”
“准备吧。”
“是。”
等张永年出了帐篷,秦小竺才又问道:“杜泽志经营多年。要是我们打不过怎么办?”
“怎么?你可是秦小竺,还有怕的时候?”王笑苦笑了一下。
“往常都是小打小闹,这次不一样。”秦小竺竟难得有些严肃的样子,道:“我祖父说过,未虑战,先虑败。”
她说着,蛮有些认真地看向王笑,又道:“以前在京城,那些人的战力不过尔尔,我才不放在心上。上次以船炮击建奴你则是有十足的准备。但这次不同……”
王笑一愣。
眼前的秦小竺显然不同于以住大大咧咧的样子,竟开始显得像一个……女将军。
却见她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下,又道:“你看,喜峰口这段长城、燕山山脉包成一片,进去了便出不来。而三屯营与长城之间全在杜泽志掌握。我们一旦打不过,便成了瓮中之鳖。”
秦小竺说着,见王笑始终不作声,不由有些奇怪,于是又强调了一句:“另外,杜泽志的人马全是精锐家丁与边军。反观我们的人,成军并不算久,战力其实是弱的一方。”
“也就是说,一旦战败,我们不会有活路。”
“我知道。”王笑道,“但我思来想去,要拿下杜泽志,这是可行性最高的办法了。”
秦小竺讶道:“你知道?那为何看起来愣头愣脑的?”
王笑转过头,并不回答。
他其实就是觉得……秦小竺刚才还蛮‘知性’的。
就是,怪让人心动的。
王笑吐了两口气,将这点开小差的思绪从脑中赶出去,再次看着地图沉吟起来。
这次没有唐芊芊、王珍、王珠、傅青主等人帮忙。对王笑而言,单独布局其实是有些吃力的。
更何况,战阵之事目前而言他并不擅长。
但他要去辽镇,就绝不能容允后方的蓟镇钉着敌人的大钉子。
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杜泽志。
“行险一博,死就死。”王笑道。
“好,大不了一起死。”秦小竺点点头,一又明眸便又盯在王笑脸上。
“你别一直这么看我啊……”
第445章 拔钉子
有件事,王笑其实并没有完全告诉秦小竺。
他让孟朔告诉杜泽志的并不仅是要打下卢龙卫,而是要打下山海关。
“打下山海关,逼降秦成业。”
——孟朔只有用这个理由,才足以让杜泽志相信他,也才足以让杜泽志把所有心腹人马调动起来。
杜泽志信了。
他戍边多年,太知道清军有多强了。甚至他还知道,满清之强并不仅在清军的战力,而在于两代帝王锐意改革、励精图治,已建立了一个生机勃勃的王朝。
同时,他曾经收到过皇太极的亲笔信,字里行间有秋霜烈日之威、有春风和畅之情。
杜泽志坚信,这样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必将带着八旗铁骑入主中原。
而如今楚廷糜烂,清军与将成的伟业之间,只隔着一个辽镇秦成业。
显然,秦成业快撑不住了。
孟朔带来的消息证实了这一点:清军从古北口入塞再次兵围京城,同时派一支人马拿下山海关,隔绝辽镇。那么,秦成业不降也得降。
秦成业一降,或是今年、或是明年,清军铁蹄南下,必将横扫天下。
杜泽志想到那个封自己为伯爵的许诺,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忙了一天之后,太阳缓缓落下去,夜幕降临。
杜泽志结集起人马。
他让手下参将罗山领着那三十余清兵等在喜峰口,好将三千清军放入关塞。
他自己则要先往永平府,拔掉卢龙卫。等清军攻打遵化的消息传出,他再出其不意拿下山海关。
“出发!”
~~
一间营房之中。
秦玄策被捆着丢在地上,很有些狼狈。
他脸上露出愤怒担心之色,心里却十分享受这种感觉。
对他而言,这种兴奋有趣的冒险才是他梦寐以求的。
一双靴子在面前晃了晃,有人捉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提了起来。
秦玄策目光看去,只见来人是个大胡子,一幅粗豪模样。
“你是王笑?”那大胡子道:“老子还以为能有多俊俏。”
“娘希匹,老子还不够俊?”秦玄策啐道:“你他娘又是谁?”
“老子乃蓟镇游击将军韩三。我听说你手刃徐乔功,手底下有两下子?”
“早晚让你见识一下。”秦玄策冷笑道:“你是杜泽志的人?”
“不错,老子乃杜总戎亲信。”
“那姓杜的去办事,为何不带上你?”
韩三大恼,狠狠在秦玄策头上一拍,道:“老子负责看好你们,这也是很重要的差事。”
“要我说,姓杜的就是觉得你没用,让你作条看门狗。”
“放你娘的狗屁!”韩三怒道:“等总戎回来,老子做了你信不信?”
“等他回来?所以杜泽志出发了?”秦玄策问道。
“关你屁事……”
下一刻,秦玄策猛然抬起头,重重磕在韩三脸上!
“嗷”的一声痛呼,韩三鼻血长流,心道:这小子好硬的头。
他目光看去,却见那‘王笑’竟已解开了自己身上的绳索。
这……女真人怎么绑的?这么松?
就这一愣的刹那功夫,便听一声刀鸣。
秦玄策猛然拔出韩三腰间的佩刀,狠狠斩了下去。
韩三“呃”了一声,缓缓倒在地上。
“这就是手刃徐乔功的王笑?果然有两下子……”
~~
是夜,喜峰口的城关被缓缓打开。
守关的参将名叫罗山,亦是杜泽志的亲信之一。
他此时正与孟朔站在长城上,满脸堆笑地道:“牛录大人,以后还请不要忘了小的……”
孟朔虽然带着帽子,却还是觉得光溜溜的脑门在夜风中有些冷。
这让他的心情有些许郁闷,反而冲淡了那种紧张感。
他的目光越过罗山的肩头,向长城下望去,只见一列列的骑兵已行到了城关外。
于是孟朔双手在罗山的肩山,用满语说了一句:“放心吧。”
罗山听不太懂,却也只好继续赔笑。
忽然,有守军喊道:“是楚军!”
“进来的是楚军……”
孟朔便用汉话大喊道:“是我们的人,扮成了楚军。”
“可是……这这就是楚军啊,有有……有头发!”
罗山一愣,脸色大变。
他转过头看去,只见月光下那一列列骑兵进到近处,果然是楚军!
“牛录大人,这……”
下一刻,一支长刀惯进了罗山的胸口。
罗山身子一颤,不可置信地缓缓倒下去,耳畔听着有人大喝道:“夺门!”
“夺门!”
厮杀声渐起,又渐起消停下去……
一杆‘楚’字大旗被高高扬起。
“怀远侯擒拿叛贼!缴械不杀!”
王笑策马穿过城堡,立于山巅之上举目看去,只见山下是一片营地,在夜色中泛着点点火把光亮,比城池还要广袤。
那里是三屯营,蓟镇兵马的驻地。但如今,这片巨大营房内的兵士已不能保家卫国。
所以,他必须来……
目前摆在王笑面前的选择有两个。
其一,去三屯营,摆出旗号,收服蓟镇官兵。然后再以大军迎杜泽志的兵马击之。
其二,直接趁着杜泽志还没反应过来,以三千骑马直插其腹背,出其不意。
王笑出发前计定的是第一种做法,这似乎更加稳妥。
但此时,他望着这片死气沉沉的营地,忽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王笑他看向张永年,正待下令,瞬间有些犹豫起来。
——蓟镇兵马堪用吗?若杜泽志反攻回来,自己能控制多少人?
张永年抱拳道:“末将请直攻杜泽志!”
秦小竺亦是道:“不错,机不可失。”
这是这两个为将者看到三屯营一刹那间的直觉,需要他当机立断。
王笑不再犹豫,他隐约能感受到那种战场上的一瞬即逝的灵感……
“全速前进,追击杜泽志!”
“是!”
三千骑兵速度极快,在夜风中呼啸而过……
~~
三屯营与卢龙县之间有一条河,名为长河。
长河古称黄雒水,滦河支流之一,发源于燕山山脉第三主峰都山。
王笑领着骑兵追上杜泽志部之时,他们堪堪行到长河西面,还未渡河。
月光下,人影绰绰,武器映着河水,泛起潾潾亮光。
没有犹豫,也容不得犹豫,王笑大喝了一声。
“冲锋!”
马蹄声如雷响起,三千骑将士高喊着,向河边的杜泽志部狠狠撞上去!
火铳声、厮杀声响起。
对面的阵列有一些慌乱。
事情进展到此时,一切都很顺利,杜泽志的心腹人马正准备渡河,王笑出其不意地直插背腹……
但下一刻,秦小竺策马过来,在王笑耳边低声道:“我大概点了一下,对方不是五千人……至少有八千人。”
王笑猛然变色。
~~
与此同时,秦玄策解下赵浩成身上的绳索。接着,絮絮叨叨地说着怀远候如何定计、要拔掉建奴插在蓟镇的这颗大钉子。
一身道袍的赵浩成喘息了几口气,脸色却愈发担忧起来。
“年轻人啊。”他喟然长叹道:“你们太小瞧杜泽志了……”
第446章 低估了
夜色下的长河河畔陡然成为上万人厮杀的战场。
张永年对手下这三千骑兵的掌控已经到如臂使指的境界。
这一次,他没有让骑兵近战博杀,而是不停地发号施令,调动着他们冲撞、迂回、射击、冲撞……
像一只灵活的豹子腾闪挪移地撕咬一头巨象。
他们此次的战略目标是短时间内对杜泽志的家丁造成巨大的伤亡,使其溃逃,再利用骑兵的优势追击。
厮杀声漫天遍野,火铳声如雨般响起,惨叫声不绝于耳。
最开始的几轮冲撞确实给杜泽志的家丁带来了巨大的伤亡,但还不够。
留给王笑与张永年的时间并不多,他们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再次重创敌方。
苍茫大地,人与人生死相博……
突然,月亮被一片云拦住。
接着,杜泽志的军阵中的火把在极短的时间内被人熄灭。
战场在一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骑兵好不容易聚起的威慑力似乎停滞了一下。
王笑深吸一口气,有种不详的预感浮上来。
他侧耳倾听,抛除那些厮杀与惨叫的声音,隐隐能听到有脚步声在远处响起。
这些脚步声不算整齐,却显然是许多人同时在列阵,慌乱中依然还带着秩序。
杜泽志正在迅速地做调整。
王笑与杜泽志之间隔着上万人,他并不能听到对方是如何指挥的。
但此时,王笑发现……自己低估了对手。
从发现杜泽志通敌开始,摆在王笑面前的做法有很多,但每一个做法都有利弊。
直接打着督抚的旗号到三屯营,可能会被杜泽志先下手为强;想办法杀掉杜泽志一人,则无法根除通敌弊政;筛查其他通敌兵将又耗时日久……总而言之,王笑自认为是经过深思熟虑,才选择了目前这个最短时间内成效最大的做法。
但他没有意识到,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有一个因素是:他已经变得‘好战’。
几场小胜下来,刚刚尝到了杀戮与胜利的快意感觉,如今正是他对战争最有兴趣之时。
北戴河畔的那一战,全歼一千建奴,这给了王笑巨大的信心,在他潜意识里‘满万不可敌’的女真不过如此,那糜烂的蓟镇兵将该有多不堪?
但事实上,蓟镇兵事的糜烂不在于没有精锐能战的兵士,而是这些精锐并非朝廷的兵,乃是一人一家之私兵。
楚朝边关将领喜欢养家丁,以此拥兵自重。这些家丁战力其实不俗,只是每逢大战……那自然是要保全自己的实力,岂有以自家兵马为朝廷效死的道理?
杜泽志便是这其中的佼佼者。他驻守边关多年,大小历经上百战,最后能坐到副兵总之位,并非庸才。
他把持蓟镇多年,以朝廷粮饷私养家丁。这十余年来,建奴每次入塞劫掠,他又以追击建奴之名、行抢掠之实,所获财宝无数。接着,用这些带血的银粮,将自己的家丁养得甲胄精良、忠心耿耿。
正因如此,赵浩成压不住他、朝庭不敢动他、连建奴也要拉拢他。
换一个角度来谈,杜泽志苦心经营,费十余年之功,终于在这乱世建立起自己的势力、手握重兵,只等来年择良主而事之,以后王侯富贵不在话下……
今夜,踌躇满志的杜泽志忽然被王笑这样在背后捅了一下,一开始还是有点慌的。
同时他还感到巨大的愤怒——居然有人敢动自己?
他发现……自己低估了王笑。
但很快,多年的战阵经验让杜泽志冷静下来,沉着应对、指挥若定。
“跳梁小丑,也敢与我一战?那便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实力。”
……
黑暗中,几轮冲锋之后,张永年指挥着骑兵拉开距离,接着一轮射击,又再次狠狠地撞向了前方家丁的阵列。
意料之中的冲撞没有发生。
骑兵的队列中忽然响起了惨叫,以及马匹的悲鸣。
马嘶声中,前排的骑兵摔下马来。
张永年眯着眼看去,登时大吃一惊,心中暗道:“好快的列阵速度。”
只见隐隐的月光下,一支支长矛如林,猛然向这边刺过来!
张永年连忙吩咐骑兵再次迂回开来。
下一刻,前方的阵列中火光点点,前排的长矛兵蹲下身子……
“是火绳?”
“快,散开!”
“砰……砰……”
一阵枪鸣,人仰马翻。
“杀!”
“杀……”
月亮从云层中移出来,再次洒落一地的清辉。
接着,有家丁点起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篝火。战场突然间又亮了起来。
张永年眯了眯眼,目光看去,却见一列列家丁很是凶猛地向这边扑来,试图隔绝开自己的阵列,限制骑兵的移动。
“向后撤!拉开距离!”
忽然,一柄长矛激射而来,破空之声极是凄厉。
张永年侧身避开,便听有咆哮声在远处响起。
“兀那鸟厮,可敢与老子一战?!”
张永年隔着人群远远看去,只见一个身量极高极壮的大汉正手提两个金锤,大跑着向这冲过来。
“战你娘。”张永年啐了一口。
还隔着老远不说,他还要指挥兵马,实在懒得搭理这糙汉。
下一刻,只见那金锤大汉纵身一跃,一路踩着别的家丁的背,也不知踩倒了多少人,飞快地冲到最前面。
接着,他大锤落下,狠狠砸在一个骑兵身上……
杀人夺马,一气呵成。那大汉纵马狂奔,向张永年直扑而来。
一路上皆有骑兵要去拦他,后排队伍的移动速便因此缓了一缓。
张永年大怒,喝道:“别理他!向后撤,快!拉开距离……”
他自己则是掉调马头,迎向这金锤大汉,手中长刀横握,蓄着力。
等那金锤大汉冲至面前,张永年一刀斩落。
一声巨响,那金锤大汉硬接了这一刀,座下骏马长嘶,前蹄都跪了下去。
那大汉摔在地上,又马上站起来,仰天大笑。
“哈哈哈,有力。再来!”
张永年怒哼一声,没空再理会这莽汉,举头看了一眼战场,拨马便走。
“向东迂回!攻他们侧方……”
一边指挥着兵马,张永年转头一看,见那金锤大汉居然拔着腿追在后面,速度竟不比马匹慢多少。
这不要命的蠢夫实在有些烦人,张永年从靴子里拔出火铳,转身便向后砰了一铳。
只见那金锤大汉扑倒在地上,也不知被打中没有……
第447章 打不过
王笑与秦小竺策马留在战场后方的一座小山包上,身边大概留了两百个亲卫。
对于王笑而言,将指挥权将给张永年之后,他要做的便是学习打仗,以及在战场上寻找胜机。
刚才黑暗降临,他马上就意识到不好,迅速向几个亲卫下了命令。
“速去卢龙卫,让耿当带兵来援!”
“是……”
不多时,月光再次露出来,远处的战场上燃起篝火。
王笑眯着眼望去,目光梭巡着战场,试着找出敌人军阵的变化。
杜泽志的指挥确实得当,迅速地让手下的家丁调整了方向,长矛在前,火铳在后,再后面是一列列持刀的步卒。他的战略意图也很明显,包夹张永年的人马,利用山地限制骑兵的移动,进行肉博……
王笑抬起手,指着前方向秦小竺问道:“他们原先拥在中军的骑兵是不是少了一些?”
秦小竺目光看去,点头道:“原本对方中军骑兵应该有两千人,还有一千人哪去了……”
她说着,举目四望,忽然拉了王笑一把,喊道:“快走!”
王笑吃了一惊,问道:“向我们来了?我们没打旗号,杜泽志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能猜到,这座山头最利于坐镇观战。”
王笑一边领着人向张永年部靠拢过去,一边环顾四望,只觉周围各个山丘都差不多,若是换自己与杜泽志易地而处,是绝对做不出这样的判断。
他不由在心里骂了一句:“娘希匹,对手比我老道。”
“娘希匹,他们围上来了。”秦小竺忽然骂了一句。
“砰!”
一连串的火枪声响起。
秦小竺纵身一跃,将王笑扑下马来。
两人就地一滚,再抬头看去,四周的亲卫已倒下不少。
山包下的树丛中,有人影攒动。
“下马!打他们!”
两百亲卫连忙拥着王笑躲在石头后面向树林中开铳……
王笑如今也算有一些战阵经验,倒也颇为镇定。他猫在石头后面,借着月色向山下树林里望去,等看到有人探出身子才开铳,接着飞快地装弹。
他这边两百亲卫大多装配着燧发火铳,甲胄也是精良,又占着地利,因此面对一千人的围攻却也有条不紊。
但稍让人有些意外的是,杜泽志这一千家丁竟也是精锐,配了火绳枪和弓箭。这种情况下,他们从山下往上抛射弓箭,杀伤力反而要高过火铳。
石头后时不时响起一声声闷哼,一个又一个亲卫缓缓倒了下去。
……
“砰!”
手中的火铳打了良久之后渐渐有些发烫,王笑飞快地装了弹,又抬起火铳。他脑中忽然想到,这东西也许要炸膛了。
但下一刻,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扣下板机。
“咯哒”一声响,没有反应。
燧火石磨了太多次,已点不起来。
王笑只好将火铳收起来。
忽然,有温热的血洒在他脖子上,他抬头看去,便见身旁的一个亲卫喉间中了一箭,栽倒在他脚边。
“侯爷……”
那亲卫嘟囔了一声,再没有气息。
王笑想到不久前自己还给他说过笑话,眼眶不由有些发酸。
他捡起那亲卫的火铳,瞄着山下又打了一枪,习惯性地又往兜里一摸……没子弹了。
王笑有些烦燥地四下一看,两百亲卫已去了三成。
……
秦小竺射完最后一支箭,转头看去,见王笑正蹲在地上,用手将一个死去亲卫的眼睛合起来。
她便伸手拉了王笑一把,让他在石头后面躲好。
“想什么呢?”秦小竺问道。
王笑伸手指向远处。
秦小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边张永年的兵马已被包围了起来。
“我们好像要输了。”王笑道。
秦小竺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依她的脾气,本来是想说:“肯定要输了啊。”
王笑苦笑了一下,缓缓道:“其实我出发之前,二哥传了一封信让我别来蓟辽,让我去山东……大哥也是这么说的。”
他又指了指倒上的尸体,道:“如果不是我带着他们过来,他们都可以活下去吧?”
秦小竺偏了偏头,问道:“那你为什么还是来了?”
“头脑一热呗。”
秦小竺一愣,有句心里话便想问一问他……
但下一刻,王笑已经站了起来,从地上捡起一把刀,道:“看来,我要施展我的刀法了。”
“就你那两下子。”秦小竺嗤道。
她目光看去,却见眼前这个关内少年眉宇间已有些轩昂之气,不再是往常那般文气。
“好啊,我们杀下去!”
说话间,山下的家丁已下了马,向这边围上来。
“杀!”
“保护侯爷……”
~~
王笑当然还是没什么武力。
他会的无非是站在那里,看见有人冲到面前了,便举刀狠狠挥下去。
前三刀都没有砍中人。
好在敌方的箭矢与子弹也已用尽,他又有秦小竺和亲卫护着,暂时倒也没被人砍死……
秦小竺大刀翻飞,顷刻间已砍死两人,血溅了王笑一脸。
这黏糊糊的感觉实在说不上好,王笑却是舔了一下嘴唇,再次劈下手中的刀。
眼前的红光中,他看到对面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家丁,那家丁脸上带着疲倦之色,手中的刀已扎进一个亲卫的身体里……
接着,王笑的刀劈进那家丁脖子里。
鲜血飞溅开来。
王笑似能感到对方脉博的跳动顺着刀传到自己手心里。
“啊!”
他身子一颤,将脑中所有情绪势抛开,忘掉所有,不停地挥刀、挥刀……
~~
“刘一口!”
张永年大喝道:“我牵制住他们,你带人去救侯爷……”
“你去。”刘一口大喝一声,手中的狼牙棒将一个家丁砸飞。
他已经力竭了。
事实上,他身上已中了多处伤,血不停在流,这让他的头脑有些昏沉。
“张将军,你快带着侯爷撤吧……”
从陷入包围开始,刘一口便知道,这一战怕是要输了。
——老子不过是个山贼,死便死了。算起来还是张将军你走更值当……
张永年对这一口这样不听号令的行为极有些愤怒,却也只好自己领着人向王笑那边突围过去。
他眯着眼,看不清那边山包上的局势,心里极有些焦急起来。
下一刻,一柄金锤猛然砸在张永年背上!
“噗!”
一口血喷出来,张永年登时摔下马。
“哈哈哈,来与老子一战!…”
“娘的,又是你这莽夫……”
~~
一柄长刀劈在王笑的身上……
这些日子以来他经历风雨,却还是第一次直面刀枪、受伤倒地。
秦小竺大急,手中长刀狠狠挥了一个大圈,逼退前面的家丁,一把扶起王笑。
她眼眶有些湿。
这一刻,她心里想到自己要和王笑一起死在这里了。
她倒也不难过,反而有些欢喜。但她回首西望,忽然又觉得——
“那淳宁该怎么办啊?”
~~
孟朔领着三十个剃了头、建奴打扮的兵卒绕了一圈,从西侧赶到战场。
他用满语大喊了几声之后,便有家丁引着他们,向杜泽志的中军走去。
孟朔听着战场上的杀喊声,心中愈发有些焦急。
慢慢的,他能看到杜泽志站在一个台子上。
孟朔不由加快了脚步,按着刀柄的手都有些出汗。
——擒贼先擒王,只要自己杀了杜泽志,这一战还有希望。
他咽了一下口水,喉头微微滚动,算着自己与杜泽志之间的距离……
下一刻。
“他们是假的,拿下!”
惨叫声猛然响起,无数乱刀向着三十人斩下,顷刻间便将他们剁得血肉横飞!
孟朔就地一滚,心骇不已。
“完了……”
~~
战场上厮杀依然在持续,战局却已经定了下来。
忽然。
有鼓声响起。
呐喊声震天而来。
远远的,有一杆大旗迎风招展,月光下暂时还看不清是什么字。
……
杜泽志转头看去,忽然一愣。
只见数不见的人影攒动,从三屯营方向飞奔而来。
月光下,一马当先的是一员金甲老将,手持大戟,红色披风招摇,恍有天神之威。
杜泽志有些愕然,最后却是泛起一个轻蔑的笑容。
“赵浩成?不自量力的老东西,也敢跑来徒增笑柄……”
第448章 不堪用
小山包上的厮杀还在继续,王笑被秦小竺篓在怀里,他手中的刀却颇有些刁钻地刺出,扎在一个从侧边冲来的家丁身上。
“我果然还是很强悍……”
王笑说着,脸上带着些勉强的笑意,好像今日的处境与当时和秦小竺跑到刑部大牢打闹时一般无二。
“小竺啊,你自己突围出去吧。”他又说道。
“才不要。”
王笑转头看着秦小竺的侧脸,忽然想在她脸上亲一下。
这念头来得有些突然,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也十分不合适。
但就是,临死之前,他想亲她一下……毕竟他都被她非礼过两次了。
正在此时,远处的呐喊声由远而近。
“援兵来了!”
亲卫们兴奋地大喊了一声,突然士气一增,振奋精神狠狠向家丁们扑了上去。
王笑自然也是欣喜,但不知为何欣喜中却还夹杂着一丝丝失望。
没亲上。
——自己真是个神经病。
他转头看去,望着那杆迎风招展的大旗,喃喃道:“赵?”
是赵浩成那老家伙?那来了也不顶什么用啊……
又过了一会,月光下那个高坐于骏马之上金甲、长戟、红披风的老将缓缓显出身影来。
王笑在脑中将赵浩成的资料回顾了一遍,又结合胡英明对其人的评价,暗暗摇了摇头。
“穿得这么拉风,一看就是不会打仗的。”
下一刻,他看到赵浩成身后闪出一人,又是一愣。
却见那人正纵马向这边狂奔而来,他身着一袭蟒服,头戴紫金束发冠,手持一杆银枪,座下骏马通体雪白,肩上也披着一件大红披风,还正在迎风招展……
王笑脑中猛然便想到秦玄策对自己说过的一句无聊的话——
“你看你,一点威风都没有。且等着看我角色扮演怀远侯。”
也不知他这到底是什么瘾……
“你看你弟,过份了,这是嫌死得不够快啊。”王笑颇有些无奈地向秦小竺抱怨道。
秦小竺却只是转头盯着王笑,眸中带着喜悦。开怀大笑道:“我们不会死了。”
接着,她“吧唧”一下就在王笑脸上亲了一下!
王笑:“……”
秦小竺动作很快,眼前的情况也没给王笑时间说理。
下一刻,又有长刀向他们砍过来。
“先杀了他们!”对面的家丁大喊道。
“杀!”这边为数不多的亲卫又冲在王笑身前。
刀光与血光飞舞。
忽听有人大喝了一声:“怀远侯王笑在此!谁敢来拦?!”
……
领着这些家丁的是杜泽志手下的一名游击将军,名叫孙明威。
孙明威一直策马落在家丁兵面,此时猛然转头看去,只见那蟒袍白马的少年已单枪匹马冲至山下……
“是条大鱼,弄他!”
孙明威虽然来围杀王笑,却只知道这山包上是个指挥官,不知其人具体身份。
现在虽不知那华服少年是真是假,但总之是桩大功劳,便领着二十余个精锐亲自向他杀去。
……
秦玄策这一下跑得太欢,离己方军阵太远。眼见二十余人向自己冲过来,登时道暗不好。
他却也不避,持着长枪便迎着对方冲上去,嘴里却还大喝道:“懦夫!可敢与我单打独斗?”
孙明威啐了一口,骂道:“蠢才,去死吧!”
二十余人先后冲到秦玄策面前,数刀长刀便齐齐劈下来。
秦玄策手中长枪挥了个大圈,将他们逼开。接着,长枪惯出,直刺孙明威。
孙明威闪身劈开,长枪便直直刺入他身后一个家丁的喉头。
“喝!”
秦玄策怒喝一声,单手提起枪便将那家丁的尸体抬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下极是凶猛,骇得那些家丁气势一弱。
孙明威心中暗道:“还好没和他单挑。这王笑这么厉害?去考武进士啊,当什么驸马……”
~~
山包上,王笑看着这一幕,不由抚着额头,感到有些头大,在心里骂了一句:“拙劣。”
刚才秦玄策这一招,其实是王笑随口和他说过的——
“我看你用枪也一般,我以前玩《三国群英传》人家赵云还会挑斩……”
“何谓‘三国群英传’?”
“唔,一本古书……”
此时见秦玄策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还非要将这一招秀出来,王笑也不知他是真的苦练过还是只为了出风头。
但反正,真的施展出来了,看着就很傻。
果然,不一会儿,秦玄策还是陷入了重围,处境不太妙的样子。
……
“围着他杀!”孙明威大喝道。
秦玄策背上的箭伤本就没好全,大力之下伤势迸开,打了一会之后便有些不支。
打斗中,他很快连杀四人,但身上也中了两刀。
忽然,一柄长刀砍在他腿上,秦玄策闷哼一声,便见又有家丁向他的马匹砍来。
他连忙掉转马头,堪堪让马匹避开这一刀……
孙明威见准时机,猛然跃起,手中长刀斩落。
秦玄策枪势用老,不由大吃一惊。
“娘的!”
下一刻,一支利箭“嗖”的一声激射而来,贯在孙明威喉头,将他如风中枯叶般射落在地上。
“这箭术……”
秦玄策一愣,转头看去。
只见赵浩成放下手中的长弓,策马从山包旁走过去,身后是一列一列看起来很羸弱的兵士。
身披金甲的赵浩成并未再向这边看来,他的面容沧桑,依旧带着长年没睡好导致的昏聩萎靡的神情。
但似乎是因为有盔甲撑着,他的腰板挺直了起来,看起来比身穿道袍时要威武有力一些……
~~
山包上,失去指挥的家丁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王笑望着山下蓟镇的兵卒,一时有些愕然。
他嘴里正在低声念着些什么。
“蓟镇总兵赵浩成,三十二年前参加武举贿赂考官;后任沁州都司,围剿流寇号称斩首千人,却始终捉不住贼首……任蓟镇总兵以来,处处受制……”
“此人,不堪用。”
——这是王笑对赵浩成的评断。
一直以来,赵浩成的所做所为也符合这一评断……
但,今夜他居然来了?
山下兵卒走过,看起来有上万人之多,但一个一个身子骨都很瘦弱,甲胄不全,武器也五花八门。
若是巡抚蓟镇在校场上见此军容,王笑或许恨不得斩杀赵浩成。
但,今夜他们居然也来了?
忽然,一个老迈的声音在远处轰然响起。
“侯爷独自领军前来,是瞧起赵某人吗?赵某再不堪,却也还是楚朝的将士!”
……
这楚朝,既然有自私自利的通敌叛徒,又是否有报效家国的忠义之士?
第449章 孬兵将
赵浩成策马行过山包,没有回头。
他怕见到王笑也许会以鄙视的目光看自己。
这些年岁月蹉跎,他心中有屈辱,但他胸腔中也有愤怒。
镇守边关,却让建奴连年入寇、肆虐天下,北方苍生在铁蹄下的每一句哀嚎似乎都在愤怒地指责着他;
身为总戎,却任副将架空,整个蓟镇数万兵卒似他为无物,每个人看向也的目光似都带着鄙夷与轻视;
熬了一辈子,也努力钻营了一辈子,活到暮年却被世道狠狠地踩在脚下,无时无刻都在感受着失败、无能、蹉跎……
这些,皆是赵浩成的屈辱,是他人活于世的无奈与不甘。
但今夜,这些屈辱终于燃烧成了熊熊怒火——
杜泽志为何能压着自己?
原来杜泽志的强权来源于建奴、来源于一次一次让官兵充为贼寇肆掠百姓……而自己这个蓟镇总兵便因此被踩在这种通敌叛国的小人脚下?
连十多岁的小儿都敢带兵围剿通敌之人,自己这个蓟镇总兵又算什么?
更屈羞的是,这个十多岁的小儿甚至招呼都不招呼自己……是怀疑自己也通了建奴,还是根本就瞧不上自己?
“你们一个一个,都把老夫当成什么?!”
赵浩成无数次想吼,却吼不出来。
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是武举第六名的勇士?是镇守蓟镇的总兵?是修道有成的道士?
但这些,都是假的啊。武举是骗考官、总兵是瞒陛下、道士是骗自己……
~~
“我是楚朝的将士!”
——终于,赵浩成呐喊了一句。
这是他最后还坚守的身份与荣耀。
此生经历过功名富贵、经历过人生挫败,一直活到五十知天命的年岁。巨大的迷茫中,他回过头,只看到了年少时的志向……
~~
“我们是楚朝的将士!”
一万余人齐声大吼。
他们是蓟镇中最不起眼的小卒,杜泽志和赵浩成的目光从未落在他们身上。
那些高官将领一心要拉拢的永远都是雄壮孔武的精锐。
但,他们这些人,依然是要有身份的。
而这个身份,将要比对面所有的精锐家丁还要高贵、而且有尊严。
带着这份尊严,他们缓缓走到战场中,迎着对面的家丁,执起了自己的武器。
……
“杜泽志通敌叛国,人神共诛!”赵浩成高声大喝道,“建奴可恨,叛徒更可恨!更可恨的是,这些叛徒还抢掠百姓、吃你们的官饷,反过头来欺辱你们……是可忍,孰不可忍?!”
“通敌叛国,人神共诛!”一万士卒高声大呼。
“现在,朝廷看到我们了。怀远侯与姚督师前来除此毒瘤。我们让他们看看,蓟镇的男儿是不是懦夫?”
“我们不是懦夫,我们是楚朝的将士!”
“杀他们,夺回我们的粮饷与尊严!”赵浩成手中的长戟重重挥下。
“杀!”
一万将士迎着杜泽志的家丁狠狠冲上去……
“杀……”
如果抛开所有的家国情义而言,今日这件事只从赵浩成和杜泽志两人的角度看,可以很简单的理解。
对赵浩成而言——“杜泽志你这个杂碎,老子忍你很久了,现在师出有名,老子要干掉你!”
杜泽志:“蠢材。”
不需二人当面对话,赵浩成只看家丁们的阵列,便能感受到杜泽志巨大的轻蔑。
他悖然大怒,提着大戟便向杜泽志的中军冲去……
~~
张永年真的生气了。
他作为一个将军、一个指挥官,忙着观察战场、调动人马……却他娘的有个蠢货一直追着自己。
张永年背上的伤势不轻,但他还是支着身子站起来。
眼前依旧是那个高高壮壮的金锤大汉。
“你可敢与我一战?!”那大汉喊道。
张永年朝他脸上啐了一口血痰,手中的长刀便劈了下去。
“来得好!”
那金锤大汉躲了一下,举着大锤便迎上来。
铁器轰鸣,火花飞溅,吓得四周的兵卒不敢近身。
两人你来我往打了十数回合,终于,张永年露了一个破绽,被一锤打在地上。
接着,另一支大锤便狠狠砸下来!
张永年连忙举刀去挡。
“当”的一声响,那大汉天生神力,张永年手中的长刀愣是被砸弯下来。
“不好!”
果然,那大汉另一只手上的大锤又砸下来……
张永年再无力招架,只好闭目待死。
过了片刻,却不见对方再有动作。
他睁开眼看去,却见那金锤大汉却是收了些力,侧耳听着四周的动静,脸上有些迷茫的样子。
只听那边有人齐声高吼着:“杜泽志通敌卖国……”
“你们凭啥说杜大人通敌?”那大汉挠了挠头,很是生气地道:“杜大人明明就是好人!给老子饭吃……”
“你他娘的!”
张永年反手就是一刀,刀杆砸在那大汉头上。他起身又是重重踹了好几脚,终于将那大汉打晕过去。
他看了眼自己手上变形的长刀,正要一刀斩下,忽然却有些犹豫起来。
“莽夫。”
张永年又啐了一口血痰,这次终于啐在了对方的后脑勺上。
接着,他提起那大汉的两柄金锤……
呃……太重了,他只好又丢下一个。
接着,张永年翻身上马,四下看了一眼局势,大喝道:“随我杀敌!”
“杀……”
~~
两万余人的战场上,鲜血铺了一地。
长河的冰面被热血浇盖着,甚至开始一点一点化开。
太阳从东边的青山上缓缓升起,天光渐亮。
厮杀还在继续。
杜泽志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卢龙卫的三千孬兵趁着方才的黑夜已渡过了长河,正集结着准备向自己后方冲上来。
“石栋,你带两千人,击溃那伙人。”
“是……”
~~
耿当一得到消息便领着卢龙卫赶过来。
他决心这次要好好干!
可惜,他上任卢龙卫不过短短几天,还做不到如臂使指。
卢龙卫这些军户也实在不成器。稀稀拉拉赶了大半夜才到长河河畔,急得耿当焦头烂额。
好不容易过了河,耿当连忙调整阵型,却见对面却有两千人如狼似虎地扑进来。
此时他们背靠长河,并无腾挪的空间。
那便唯有背水一战了。
耿当也不虚,大喝道:“兄弟们,随俺杀敌!”
说罢,他一马当先便向前冲去。
“杀啊!”
……
石栋领着两千人冲到一半,忽然愣了一下。
他目光看去,只见对方的三千人里冲出五百多人,剩下的两千多人却还是站在那里,好像呆住了一般。
“孬兵。”石栋冷哼一声。
……
两拔人很快撞在一起。
“杀敌啊!”
耿当武艺不弱,战意也强,迈着大步冲锋不停,手中大刀飞速翻舞。
他目光看着石栋,誓要直取敌将。
耿当也知道身后卢龙卫的兵卒并没有全跟上来。
但此时已没有时间让他教训他们,而他若是也裹足不前,只会让己方气势更弱。
他只好一声又一声地大喝着“杀敌啊”,试图以自己的血勇激励着他们。
……
方勇勇紧紧跟着耿当身后。
他力气并不大,手中的刀劈出去每每被对方格开。
接着,旁边有两柄长刀向他斩了下来。
方勇勇战阵经验不足,一时便有些发懵。
下一刻,耿当如身后长了眼睛一般,飞起一脚便将一个家丁踹开,接着手中刀一转,替方勇勇挡下一刀。
方勇勇飞快地劈出一刀,砍在那家丁脖子上!
血溅了一脸,方勇勇却是兴奋地回头大喊起来。
“兄弟们,看到了吧?连我都杀了一个。都上啊!”
下一刻,一柄刀劈在他背上。
方勇勇栽倒在地,目光中,耿当还在无畏地向前冲杀……
河畔的两千余个卢龙卫士卒握着刀的手还有些颤抖,他们向来是一打仗就跑的,此时要迎着敌人冲上去实在有些不习惯。
但看着耿当那五百人身陷在重围里,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长河,终于有人嘶声力竭地大喝道:“杀啊!”
这一声嘶吼毫无气势,反而像是一只被扼住脖子的母鸡的哀叫。
但迈出了第一步,血气却也终于回到了这些孬兵身上……
第450章 准备撤
战场上,方勇勇倒在地上起不来。
他背上中了一刀,又不停有人踩在他身上。
远处,蓟镇的将士们还在高声大喊着。
“杜泽志通敌卖国,人神共诛……”
方勇勇只觉一股怒火窜到心头来,三年前家小亲朋惨死建奴刀下的情景又瞬间在脑海中浮现起来。
这三年如废人一般熬过来,卢龙卫终于有了变化,此时战场上终于有那么多人与他同仇敌忾。一切才刚刚得以开始,他绝不想倒下去。
方勇勇大吼一声,撑着地面奋力支起了身子。
目光中,卢龙卫的同袍已经冲了上来,与家丁们交战在一起,方勇勇目光梭巡着,寻找着耿当的身影……
耿当正在人群中寻找着敌将的身影。
这些日子以来,他两次护卫不力、做事又毫无功劳,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很蠢,在卢龙卫练兵对他而言其实有巨大的压力。
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好将军,但每每看着卢龙卫这些怂兵,他也开始怀疑自己也许就不适合做这行,也许该回铁驼村种地、放牛……
但此时置身战场,他便将脑子里这些自怨自艾的想法全部抛开。一刀又一刀地奋力挥下去。
“做不好将军,便做好一个战士。”耿当如此想着。
这时候的耿当,意识到自己成不了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但他不知道,世上也有带头冲锋的将军……
刀光落下,眼前的家丁被他狠狠劈开。耿当目光看去,终于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银甲大汉。
“来啊!”
~~
石栋提起刀,眼中迸出杀意。
“一个蠢货带着一群孬兵,也敢跟我叫嚣?”
“铛”的一声响,铁器相交,火花飞溅。
双方都是直来直去的刀法,大开大合、虎虎生威,顷刻间便过了数回合。
耿当冲到这里身上已受了多处伤,又战至力竭,便不能使出全力。
好在他力气颇大,倒也勉强不弱下风。
但他突进太深,周围的兵士已然不多,很快便被家丁湮没。
“杀了他!”石栋大喝道。
凌厉的刀风响起,有人向耿当背后砍下。
耿当转身避开,同时有另一柄长刀从他腹部贯了进去!
“啊!”
石栋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又是一刀劈下,砍在耿当肩上。
肩胛上剧烈的疼痛传来,耿当手上的力道便弱了下去,
这一瞬间他想到很多,爹的死、娘每天织的布、隔壁村相看了还没过门的丑媳妇,京城中那些打打闹闹的日子……
他盯着石栋,无意识地喃喃道:“你长得真像俺村口那只黄狗。”
“杀!”
忽然,有一群卢龙卫的兵士冲了上来,举刀便来救耿当。
石栋目光看去,只见这些孬兵依然还是羸弱不堪的样子,眼中却已带了些狠厉与杀气……
方勇勇大喊了一声“耿千户”,手中的刀便狠狠向石栋掷过去。
石栋冷哼一声,挥刀拨掉。
接着,卢龙卫的兵卒已迅猛地冲到耿当身边。
“杀啊!我们不是孬兵!”
“杀……”
耿当一个激灵,咆哮着、不停挥刀重重砍下去!
石栋缓缓栽倒在地,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莫名其妙地败在一群孬兵劣将手上。
这让他觉得像吃了屎一样恶心。
耳中还听到那个蠢汉怒吼着:“黄狗,你还想杀俺,你看俺傻,就想杀俺。”
最后一瞬间,石栋心想:我像黄狗,你他娘的还像只笨驴……
……
主将一死,两千家丁在三千卢龙卫兵士的冲击下终于缓缓向后撤去。
其实他们还算有条不紊,偏偏卢龙卫已大喊起来。
“我们胜啦!”
耿当还在砍着石栋,如魔怔了一般。
突然便有人一把抱着他,兴奋地大吼道:“千户大人,我们打胜了!我们打胜了!”
耿当转过头一看,便见到方勇勇那张和鹌鹑一样的脸。
“俺们打胜了?怎么胜的?”耿当道。
方勇勇应道:“小的也不知道,但我们不是孬兵……”
“卢龙卫俺练出来啦?”耿当低声自语了一句。
他转过头看着杜泽志的中军大旗,手中刀一指,大喊道:“杀过去!”
~~
晨光洒在战场上,将地上的血迹照得似乎也有些鲜亮起来。
主战场的厮杀正进行到激烈的时候。
蓟镇的兵卒迎着杜泽志的主力家丁形成最惨烈的一片战场,张永年不停领着骑兵从侧方迂回、冲锋。
战至此时,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但蓟镇这些兵卒的战力也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王笑走过战场,将一个一个伤者搀扶起来。
看着这一张一张营养不良的脸,一双一双麻木中带着愤怒不甘的眼,王笑突然明白了他们的愤怒。
杜泽志通敌、劫掠,占官饷养强兵,伤的不仅仅是楚朝,伤的也是这些弱势兵卒。
强权者凌驾规则,汲取强大的力量,反过头再继续欺压弱者。
而规则有很多,律法、道德、劳有所获……如今杜泽志践踏掉的这个规则是忠义,他成了强者,而那些恪守忠义的人便成了弱者。
古往今来,不外如是。
因此,王笑能明白他们的愤怒。
杜泽志以数万人之血泪聚强权、求一己之前途富贵,那他便需要担这数万人之愤怒。担得住,他或许可称枭雄……但今天,这些愤怒而瘦弱的兵卒不允许他担住。
但战场之残酷便在于,它只认强弱,不认道理。
从所有兵力来算,赵浩成的一万余名蓟镇兵卒、张永年的三千余骑兵、耿当的三千卢龙卫兵卒,一共是一万六千人。但他们三面包夹,依旧敌不过杜泽志这八千精锐家丁……
战场上,蓟镇的大旗晃了晃,缓缓向下倒去。
那旗手身上已受了许多伤,撑着旗杆摇摇欲坠。
下一刻,王笑走过来,扶住了他手里的旗杆。
王笑身后每个人都带着伤,包括他自己也是。但他还是用力扶着旗杆晃了晃,高声大喊道:“我们要赢了!他们要撑不住了!”
“我们要赢了,坚持下去!”
一声声的呐喊在战场上远远传去,蓟镇官兵士气一振……
~~
这一年,初出茅庐的王笑还不会打仗,他会的还只是努力当一个好辅助,告诉队友:“稳住,我们能赢……”
但杜泽志确实要撑不住了。
因为他的战略目的并非要消灭眼前这些敌人,而是要保全自己的实力。
这是家丁制度的弊端,他也逃不脱这个弊端。
一开始,杜泽志以为轻易便能击溃蓟镇那些歪瓜列枣,没想到这些人还挺能扛。
战了大半夜,巨大的损失让他的心都在滴血。
于他而言,再战下去,打赢了又能如何?
丢掉了王笑和姚文华、当着这么多人被揭出通敌判国,他已经无法再在蓟镇隐藏下去,眼下最好的出路是去投靠清廷。那么,保全手中的力量才是正经。
看着战场上那杆蓟镇的大旗晃了晃之后再次矗立起来,杜泽志当机立断作了决定。
该撤了……
第451章 赵总兵
既决定撤,杜泽志马上便有了计较,他决定向北从喜峰口东边的青山口出塞,绕道喀喇沁去投清廷。
但战场上,撤退是很危险的事,稍有不慎便会引着溃散。
于是杜泽志并不直接往北面撤,而是下令全军向东转向,直攻长河畔的卢龙卫……
耿当正带着一群卢龙卫兵卒呼哧呼哧地向前攻,忽见对面全军向自己攻过来,登时骇了一跳!
他虽然不怕死,但也知道自己领着的这些兵卒挡不住对方的一轮冲锋。若是自己这边崩了,将给所有友军的士兵巨大的打击。
但狭路相逢,一时间也别无它法,耿当只好咬咬牙,大喊道:“杀……”
~~
张永年见杜泽志转向东面亦是大吃一惊,连忙指挥骑兵去拦。
他知道杜泽志也许是佯攻,但此时战到最紧要关头,卢龙卫不能崩。
只要卢龙卫一崩,杜泽志再回头给蓟镇兵卒全力一击,已经力竭的蓟镇兵卒必然很快也要被击溃。
跑了大半夜,骑兵们跨下的座骑已经疲惫,张永年只好不停地大喊着、鼓舞着士气。
眼下的情况是,谁能多撑一会,谁便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接着,张永年只见杜泽志的军阵列中分出了五百骑兵,向自己这边冲来。
双方接刃砍杀了一会,张永年见敌方不再加派人手,便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
再一转头,只见杜泽志的大部已迅速转向,飞快地向北撤去。
“他们想逃!拦住他们!”
~~
杜泽志稍稍舒了一口气。
抛下五百骑兵拦住对方的骑兵,楚军那些步卒便再难追上自己……
突然,一支利箭激射而来,猛然钉在他身后一个亲卫家丁身上!
“逆贼!休想走!”
杜泽志转头一看,眯了眯眼。
目光中,只见四十余骑人马向这边追赶过来,领头的却是赵浩成。
杜泽志很有些诧异——这点人马冲过来,是想送死吗?
……
赵浩成带来的蓟镇兵将多是步卒,只有寥寥一百骑兵,跨下还多是驽马,战到现在,更是不剩半数。
四十余骑冲进五千人的军阵中,如一颗石子撞在沙堆之中。
赵浩成身上的金甲上已满是血污,不再鲜亮。
但他整个人的气场却也在这些血污中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他高扬着长戟,带着凌烈的、一往无前的姿态毫不犹豫便冲进杜泽志的家丁阵列。
长戟翻飞,血肉飞溅,赵浩成不停向前冲锋。
“杀!”
他不知道身后的士兵有多少人能跟上来,但哪怕战到最后一人,他也要拦住杜泽志……
~~
这一刻的战场上,张永年正领兵焦急地冲杀着五百骑家丁,试图尽快赶过去拦住杜泽志。
步卒们跑在家丁阵列的之后,迈着疲惫的步伐追赶着。
王笑追在队伍中,开始思考若是走了杜泽志接下来该如何整备蓟镇,又如何防止别人效仿这种通敌举动。
他并不认为赵浩成那寥寥几人能拦住杜泽志。
但下一刻,他发现,前方家丁的队伍慢了下来……
~~
所有人都没想到,赵浩成竟是真的冲进了杜泽志的中军。
也许得益于他这一身威风凛凛的精良盔甲,也许得益于他蓟镇总兵的身份,也许是家丁们被他浑身杀气震摄住,也许是他们见他苍老的面容上带着的不甘太过可怜……
但无论如何,赵浩成还是看到了杜泽志。
没有多言,长戟高高扬起,老将径直便向杜泽志砍去。
“噗。”
一柄长刀捅在赵浩成腰间。
“噗。”
又一柄长刀扎在他的马上。
赵浩成摔下马来,提着长戟继续向前奔去。
他的动作已有些笨拙。
有刀落下来,斩断了赵浩成的手。
长戟摔落在地上……
杜泽志冷笑了一下,转过身喝道:“撤……”
“逆贼……休走!”
苍老的声音响起,无力中还带着愤慨。
杜泽志懒得理他,催动马匹便要离开。
下一刻,他感到有人握着自己的脚,低头一看便看到赵浩成正倒在自己的马下,用仅剩的一支手紧紧握着自己……
家丁们默然站在两边,执着刀并未再去砍赵浩成,就只是那么无声地看着。
地上是一条长长的血痕。
这最后的一段距离,赵浩成用一支手拉着残破的身躯爬过来,像一只可怜的虫子。
他人生活到最后,这似乎是最屈辱的一段路……
杜泽志挣了两下,竟是没能将脚从赵浩成手中挣开。
他看了一眼四周的家丁,忽然感到了巨大的愤怒!
“你们为什么不杀了他?!”
便有一名家丁走上来,犹豫了一下之后,提起刀扎在赵浩成盔甲间的缝隙里。
赵浩成闷哼一声,身体一颤缓缓倒下去。
杜泽志又挣了一下,依然没能将脚从挣开。
“将他的头砍下来!”
那家丁一愣,喃喃道:“可是,总戎大人……”
下一刻,一颗人头高高飞起。
“你们是老子养的兵!不许喊他!”
杜泽志一刀将那家丁砍死,便亲自向赵浩成狠狠剁了下去。
一刀,又一刀……
赵浩成再没了声息。
杜泽志却只觉得,那双老眼中似还带着讽刺,似乎在说:“逆贼,我才是蓟镇总兵,而你不配。”
“总戎大人……”有家丁唤道。
杜泽志大怒,叱道:“不许喊他!”
“杜……杜总戎,他们追上来了!”
杜泽志回过头一看,眼中闪过惊诧。
“快!撤……”
~~
从青山口往下望去,战场上一边狼藉。
风吹过,一杆‘杜’字大旗缓缓倒下去。
空气中血腥味刺鼻。
王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踏过满地的尸骸,他看到撑着长刀摔坐在地上的杜泽志。
此时,大部分家丁们已溃散而逃,围在杜泽志身边的只有十余个伤势极重的亲卫。
“你才是真的王笑?”杜泽志问道。
“嗯。”
杜泽志冷笑起来,狂喊道:“若我不退,我是不会败的……”
“但你退了。”王笑淡淡道。
杜泽志嚅了嚅嘴。
这一战,他不是输给了王笑或赵浩成,他是输给了自己。
为了保存实力撤兵,没想到没人追上,溃散便在猝不及防间形成……
像极了以往每次楚将与建奴的战役……
于是,杜泽志不甘地大吼道:“我是时运不济,你们都是些废物!”
“哦。通敌之人没有拼死之心,打不赢很正常。”
王笑说着,随意挥了挥手,便有一个亲卫向前走去。
“你要杀我?”杜泽志喊道:“你会后悔的,等过段时间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大势所趋!到时你会后悔的!告诉你,我能对你很有用……”
一刀挥下。
杜泽志眼前一黑,缓缓栽倒下去。
“他娘的,让个无名小卒杀我……”
~~
乱军之中,奄奄一息的孟朔被人从尸堆中翻了出来。
刘一口摔下马来,仰着头倒在血泊里一边笑一边咳着……
生者历经一战,留下一段经历。
死者则以性命告诉世人,他曾有过的荣辱。
蓟镇兵卒们从地上抱起那具披着金甲的尸体。
“总戎大人……”
有人伸手抚合上赵浩成不甘的老眼,坚定地说道:“你是楚朝的将士。”
第452章 混口饭
三屯营,战后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祭亡、治伤、抚恤、分发棉甲粮饷、鼓舞士气……具体分摊到每件小事自然是极繁琐,王笑其实颇不耐这些事情,但也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啃。
一场两万人的战争放在蓟镇这个地界说不上是什么大战。但战后清点起来,每个战亡者的抚恤就涉及到他身后数个至十数个家小、每件棉甲的发放又涉及到各种样式尺寸,每个战功的统计又涉及到诸多计量……这种繁复的文书工作压下来,让王笑有种高考前深夜做数学题做到想哭的冲动。
吃火锅容易,吃完以后锅碗瓢盆要洗却难。换言之,打一战容易,打完战之后的种种才是最磨人的……
王笑自己过得辛苦,自然也不会放过别人,毫不犹豫地便压榨起姚文华与夏向维来。
姚文华没想到自己活到这个岁数竟还要经历这一切。
被当成俘虏捆了两天,经历了可怕的心惊胆颤不提,好不容易事情过去了,竟还要埋首案牍?
“从当上四品官起,老夫就没再做过这种事!”
抱怨归抱怨,姚文华也不得不从。
但这一切,甚至让他开始恨自己的寿命太长……
可喜的是,杜泽志留下了足够的钱粮与装备。
这位通敌叛国的副总兵十余年来如松鼠一般勤勤恳恳地存下了大量的物资,只等天下一变就招兵买马、鲤鱼跃龙门。
可惜他在龙门前还没来得及跃,便被人一把拉着脚给拽下来……
而当一个个仓门打开,甲胄、武器、粮食,以及一堆堆带着血的财宝呈显在眼前,王笑也说不上是喜还是悲。
楚朝沦落到今时之地步,抛除那个腐朽的封建朝廷不谈……试想,一个人作为蓟镇士卒,投靠杜泽志便能吃香喝辣,拿最高的饷银,当最快活的家丁。反之,便成为受欺辱的劣卒,他会如何选择?
杜泽志及他的家丁没有战力否?不够聪明否?
事实上,他们足够强也足够聪明,强到肆横蓟镇,聪明到比穿越者还更能看出清廷的伟岸前程……
当这楚朝的一切恶端浮起来,社稷崩塌,家国沉沦,人心沉沦。慢慢地,就如一场雪崩般愈滚愈烈,这个过程中,又有几片雪花是无辜的?
但好在,站在雪崩之下试图扛住这一切的永远不仅是一个人。
卢正初倒下去,从他身后站出来的也不仅是王笑一人;赵浩成倒下去,从他身后站出来的也不会只有蓟镇的一万将士……
~~
三屯营这一片繁忙之中,却也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张永年习惯与士卒同吃同喝,以了解军心,尽快地与融入蓟镇。
战后的第二天放饭时,他便也捧着一个大碗,混在一群大兵头当中聊天。
忽然,他余光一瞥,便见到一个身量又高又壮的大汉正捧着一口锅在呼哧呼哧地吃东西。
张永年很是愣了一下。
他看得分明,那正是在战场上打伤自己的那个金锤大汉……
一战之后,杜泽志的家丁死的死、逃得逃,剩下的俘虏则是被关押起来做‘思想改造’。
但,如何出现这样一条漏网之鱼?
——张永年十分不解。
他放下碗,走上前,在那大汉肩上拍了一下。
这一拍张永年摒气凝神,随是准备着跟这大汉干一架,并将他拿下。
却见那大汉回过头,傻笑了一下,道:“今天的饭,香。”
张永年:“……”
“你是杜泽志的人!”
听了这一声喝,那大汉也没什么反应,转过头嘿嘿一笑,道:“对啊。”
“胆子不小,还敢回来。走!押你去……思想改造。”
“还没到饭后操练的时辰啊。”大汉应道,还理所当然地继续吃。
张永年眉头一蹙,又道:“你是杜泽志的人。”
“对啊,我是蓟镇的兵、杜总戎帐下,不是他的人还是谁的人?”
“杜泽志通敌叛国,你助纣为虐……”
那大汉似乎听不懂‘助纣为虐’是何意,嚷嚷道:“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他极有些不爽地拨开张永年的手,喊道:“我是蓟镇的兵,就能吃蓟镇的饭!”
“但你是杜泽志的人,犯了通敌之罪!”
“我不懂这些!我当兵吃饷,将军叫我打谁就打谁,犯什么事了?”
张永年大怒,喝道:“别给老子装傻充楞!”
说罢,他举拳便想打那大汉。
那大汉也不躲,直愣愣地站那里瞪着他。
便有士卒提醒道:“张将军,这金瓜就是个浑不吝,脑子是傻的,别与他一般计较……”
那边王笑正领着秦玄策巡视伙食,此时便走过来问道:“什么事?”
张永年便对王笑将事情说了,末了又低声道:“这小子看起来傻愣,实则精得很。”
“怎么说?”
“战场上他追着我打,现在我要打他他却不还手,说明是个有眼力见的。他在杜泽志帐下吃好吃好,如今杜泽志倒了,便开始装傻充愣……”
王笑点点头,笑道:“不错。但他为了什么?”
张永年一愣。
那边秦玄策道:“为了混口饭吃呗。”
王笑、张永年皆有些愕然。
却见秦玄策指着地上的锅道:“你们看,他一顿要吃这么多。”
王笑哑然失笑,摆了摆手,对张永年道:“留下他吧。”
“这……”张永年微有些诧异。
“依他的身手,在战场上跑也是能跑掉的。但他这个饭量,在外面要过下去无非也就是打家劫舍。既然肯回来,想必是不愿做这些。士卒们憎恶那些家丁,却还是肯放他进来,说明他往常为人还不错……”
那大汉道:“对!我当兵吃饷,天经地义。”
张永年瞪了他一眼,又向王笑问道:“是否押到俘虏营改造?”
“思想改造?”王笑想了想,道:“罢了,‘当兵吃饷’,除了这个,他也没什么思想。”
就这样,这个名叫‘金瓜’的大汉便继续在蓟镇留了下来……
~~
王笑最后还是决定将张永年留在蓟镇任总兵。
如果赵浩成不死,依王笑原本的计划是让刘一口留下来任副总兵,让张永年到山海关或宁远任总兵,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依旧是由督师姚文华上了奏折,又恳请陛下钦派一个副总兵过来……
以蓟镇糜烂的程度而言,王笑知道自己那位父皇不会不准。
另一方面,王笑其实觉得延光帝用人的水准不算差,杜正和、赵浩成,哪怕是武骧卫那个冲塔送人头的罗泽,都算是有可取之处。
几天之后,延光帝回复的旨意下来,准。
随圣旨而来的还有口谕,让王笑尽快启程去辽镇,并赏了他几块寒碜的点心,算是祝他……新年快乐。
“是啊,马上就要过年了……”
第453章 吃饺子
年关将至。
若活在太平盛世,这本该是蛮开心的日子。
但家国倾颓之下,那些活得滇沛潦倒的贫苦人家不提,连上位者都感到焦头烂额……
秦小竺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她先是喜滋滋地扳着指头对王笑说:“今年我们两个一起过年哦。”
但她下一句话又能忧心忡忡地对王笑说:“今年建奴如果要入寇,元宵前应该就会叩关。”
王笑:“……”
——不好意思,我还没学会像你这样在乱世中苦乐相谐,悲喜收控自如。
此时王笑正与秦小竺并肩坐在书案前,一个提笔写东西,一个支着脑袋打瞌睡……
过年让王笑手头本就繁琐的工作又变得更加艰难起来,他还得努力让蓟镇将士在年节打起精神。
这其中的难处怎么说呢?就好比,一个巨大亏空的企业老板不给员工放年假……
同时,留给王笑的时间并不多。十天之内,他便要赶往辽镇见到秦成业,因为单凭蓟镇必然拦不住建奴。
但另一方面,‘今冬建奴要从蓟镇入塞’这只是楚朝这边做出的判断。
万一他们是从宣府、大同犯边,其实也不无可能,山西虽有大疫,没什么好抢的,但战略意义却极大……
想到这里,就更让人烦躁了。
“九边都是烂摊子,我能做多少便做多少吧。”
王笑决定和蓟镇将士一起过了大年三十,便启程去往辽镇。至于剩下的整备工作,也只好将大抵事项写下来交给张永年。
这件事秦小竺帮不上什么忙,便坐在他旁边陪着,像一只慵懒的猫。
过了一会,夏向维走了进来。
“小竺姑娘也在?”
夏向维打了个招呼,便将一个盒子放在王笑案上,道:“老师,这是从杜泽志屋中搜来的信件,学生已整理过。”
“放着吧,我一会再看。”
王笑说罢,抬起头,只见夏向维看着自己,目光中带着提醒之意。
与王笑对视了一眼,夏向维方才行了个弟子之礼,恭身退了出去。
那边秦小竺便随手掀开那盒子,道:“通敌狗贼的信件?我替你读啊……”
王笑偏过头,咬着笔头想了想。
这动作他是无意识中跟唐芊芊学来的。
“你过年想吃什么?”
秦小竺展颜笑道:“饺子。”
“你来做吗?”
“呸,我哪里会做饺子。”
王笑道:“但我想吃你做的饺子啊。”
秦小竺伸手在王笑头上打了一下,有些无奈地道:“那我先去看看啊,现在应该没有大白菜……”
“好。”
等秦小竺出去,王笑方才拿过那盒信件翻起来。
翻了一会,他停下动作,皱了皱眉。
这是一封皇太极亲笔写给杜泽志的,畅谈了入主中原后的封赏,又在末尾提到秦成业已有归降之心,并说信封中附带秦成业的手书……
王笑便再次打开那个信封,一张信纸便掉落出来。
这封信有些旧,显然有些年头,又被许多人看过。信纸上还沾了些油渍,也不知曾经是哪个人看的时候在吃羊腿。
上面的字迹很丑,比起皇太极的字确实差了很远。但笔划大开大合,落笔极有力道,隐有金戈之气。
内容倒是很浅显通俗,十分直白。
“足下善待我儿秦山河,我很感激。听说他在那边又生了个儿子,我很高兴。但我秦家枝繁叶茂,就不必送来了,送来也养不起。你三番五次来信与我共商大事,看似器重,但你奸计百出,一面和我讲和,一面又派人来偷我营,良心何在?诚信何在?若真信我,遣个你们的贝勒来与我当面商议,谈好筹码。”
王笑看了一遍,过了一会又看了一遍。
只看这内容,秦成业似乎是个粗笨的大老粗。
但这种事不是这么看的……
王笑看来看去,愈发感觉皇太极难对付,秦成业也不好对付。
这信能落到自己手上,便也能落到父皇手上。
但,鬼知道皇太极是不是希望这信被看到,又鬼知道秦成业这信里的内容是投降还是不投降。
遣个贝勒来?鬼知道会不会被秦成业砍了头去报一个大功,又鬼知道这贝勒是不是已经和秦成业讲好条件。
王笑便像藏私房钱一样把这封信收在怀里,又将那盒子盖上,免得被秦小竺看到。
……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
王笑在长城上巡视了一天,与戍边的将士们度过了极有意义的一天。
寒冬、深雪、大年夜,家国、长城、守关人……这对于王笑而言,有诸多感怀。
对于蓟镇士卒而言,堂堂侯爵陪着自己这些小卒过年,也有诸多感激。
但王笑其实想抹掉他们对‘堂堂侯爵’的过份尊崇,并告诉他们:“应该是我来尊重你们。”
他说了很多,最后反而却让这些蓟镇士卒更加尊崇。
这让王笑有些无奈。
接着,他走下长城的时候忽然摔了一跤,一个腚墩便摔坐在阶上。
虽然他是怀远侯、当朝驸马、督抚蓟辽的实权人物……但,大人物也是会摔跤的。
这一跤很有些狼狈,长城上的兵卒大惊失色。
王笑却是站起来拍了拍腚,有些孩子气地笑道:“过年嘛,摔了个好彩头。”
说罢,为了掩饰尴尬,他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长城上的士卒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一桩极无聊的小事,但王笑没想到的是,这桩无聊的小事其实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怀远侯在大年夜在长城上摔了一跤,像这样……哈哈哈……”
消息一层一层传开,一开始还有士卒提醒别人不要笑,免得触了大人物的霉头。
“没事儿,怀远侯说了,讨个彩头……”
于是,愈来愈多的人在这一晚模仿着摔了一跤的动作。
这确实是件蛮无聊的事,但对于这些兵卒而言,长年平淡如水的军伍生活里,这件事已经足以给年夜增加一份喜气与凝聚力。
因为,大人物、年关、长城、摔了一跤却很高兴……这件事对他们而言,有一种贴近感、一种打破地位天堑的自由感。比生死还要难遇。
但王笑这个现代人对‘侯爵啊、过年啊’的概念不同,实在理解不了他们的笑点在哪里,只好由他们去。
但很多很多年以后,有老人在炉火前对孙子们谈起自己的戎马生涯,开头便是:“爷爷我当年在蓟镇也是见过怀远侯摔跤的。那一年雪下得很大,但年关夜我们还守在长城……”
~~
塞上风霜入骨,远处有爆竹声阵阵。
等到深夜,王笑从校场回到营房,便开始想念起许许多多人……
但接着,秦小竺端了两盘饺子进来。
王笑终于吃到了秦小竺做的饺子。
他十分后悔让秦小竺做饺子。
后悔也没用,两大盘饺子也只有让他一个人塞下去。
嘴里可怕的味道和腹中可怕的饱涨感,勉强把王笑在年关夜的那一点伤感全都冲散开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过年哦。”秦小竺很是高兴,笑靥如花。
“这是我过得……嗝……最差的……嗝……一个年……”
次日,已是楚延光十八年、正月初一。
王笑点齐人马,离开蓟镇,启程去往辽边……
第454章 小家宴
当王笑一路向辽边延延而行、经历风霜。却不知有人正在告他的黑状。
正月初二,西安城。
傍晚时分,曲江池畔一处奢豪的宅邸中,花枝穿过庭院走进屋中,只见唐芊芊正提着一支紫毫湖笔发愣。
“准备出发了?”花枝问道。
唐芊芊柳眉皱蹙,抬了抬手中的笔,道:“看,它都有些秃了。”
“王笑送你那支?”
“嗯。”
“呸,想着他又不能当饭吃。”花枝随口便道:“你这边心心念念,人家没准还在京城快活,他可还在隔壁宅子里养了个外室,娇娇弱弱的……”
“是吗?”唐芊芊先是微微一讶,忽然笑了笑,问道:“钱朵朵?”
“咦,你竟知道?”
“她没我漂亮。”
“了不起。”花枝嗤了一声,又道:“快,换衣服去赴宴。”
说着,花枝伸手便想去拿桌上的檀木梳子。
“别动我东西。”唐芊芊在她手上一拍,站起身道:“就这么去吧。”
花枝扫了眼她那一身带着尘土的男装,颇有些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今日这场宴席算是家宴。
唐中元的四子唐蒙做东,请得也都是几个兄弟姐妹。
宴席地点倒也不远,就与曲江池一水相依,芙蓉园内的紫云楼。
一路上爆竹阵阵,颇显年节的喜庆。穿过唐城墙、进到芙蓉园,唐芊芊策马回望了一眼四处的屋角飞檐,愈发这座处处彰显着唐时遗风的城池与京城不同。
但就是少了些什么。
在她想来,王笑那样嘻嘻哈哈的不拘性格,相比京城应该更适合呆在这个诗舞风华西安城。
却也不知何时才能把他捉过来……
紫云楼。
楼建于唐代开元十四年,当时每逢曲江大会,唐明皇必登临此楼,欣赏歌舞、赐宴群臣。
如今唐中元虎据西安,却不是这种‘与民同乐’的性子。但年节将到,总该有盛世烟火,他便让第四子唐蒙主持元宵灯会。
唐蒙领了差使,第一桩事却是‘假公济私’在紫云楼宴请。
但他以家宴之名,邀请了他大哥唐苙、三哥唐节,说是假公济私,不如说是‘假私济公’,试图缓和兄弟间的关系。
……
唐中元次子早夭、五子战亡,余下的加上唐芊芊这个义女,还有三子三女。
此时唐芊芊到场,宴上已到了不少人。
六张桌案被分别摆开,仿的唐时宴饮的分餐格局,看似风雅,其实却被唐蒙操办得有些……不伦不类。
老大唐苙正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娃逗弄,老四唐蒙正在张罗前菜,六女唐莺和她夫婿孟子真站在窗边看风景,年岁最小的两个少女唐莲与唐薇正凑在一处说悄悄话。
唐苙时年三十三岁,如今已被册封,算是这大瑞朝的太子。却显得颇为随和,手中拿着个鸡腿,时不时放在小女儿鼻前给她闻,却偏偏不给女儿吃。
唐芊芊没想到唐苙到的这么早,拱手行礼道:“太子殿下。”
“七妹来了。”唐苙抬起头道:“都是自家兄妹,太什么子?叫大哥。”
“义兄。”
唐苙听了,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道:“义不义的大家心知肚明。你再这样,落在别人耳里只道你还在忌恨父亲,这不好。”
“是。”唐芊芊低头应了一句。
“囡儿,叫姑姑。”唐苙又低头对膝上的女儿道。
“咕咕。”
唐芊芊于是对着小女娃笑了一下。
小娃娃这种生物最是以貌取人,此时名叫囡儿的女娃便睁着亮亮的眼睛看着唐芊芊,显然很是喜欢。
那边唐苙已放下鸡腿,脸色慢慢郑重起来,又对唐芊芊道:“如今我们不同了,你往后莫要再做这些当探子、上战场之类犯险的事。不值得、也不必要。”
“没什么冒险的。”唐芊芊道:“我去京城时大家伙都还在流窜,论起来义……父兄们攻克陕西才是真的凶险。”
唐苙摆了摆手,道:“攻克陕西,三弟的功劳最大。”
他这话怎么听都真情实意,但唐芊芊显然不想掺合这些事,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唐苙又笑了一下,让她去与别的兄妹打招呼……
唐蒙时不时转头看向门外,心中暗道:“老三还不来?”
——今日这场宴,老三若是不来,那自己和大哥的脸可就丢尽了。
又等了一会,唐蒙正打算再派人去询问,便听门外一声传唤,接着,唐节大步走了进来。
唐蒙一喜,转头看去,却见唐节身后却还带了个衣着华贵的俊朗青年。
这青年唐蒙却也识得,乃是瑞朝如今的工部尚书元道学之子,元宜恺。
但说好了是家宴,老三却带了个外人来——唐蒙心里登时不悦起来。
唐节二十八岁,面容刚毅,四肢修长,虎背蜂腰,举手投足间便有杀伐之气。进来后便朗声笑道:“有些事耽搁了,四弟莫怪。”
接着他便向唐苙笑道:“大哥竟是早来了?你也忒没有架子。”
唐苙将怀里的小女儿递在奶妈手里,让人带回去,起身笑道:“过年嘛,我闲来无事,便早些过来。”
他看了元宜恺一眼,似颇为随意地道:“元主事竟也来了。”
元宜恺便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唐苙点点头。
诸人打过招呼,各自在自己的小桌案边盘腿坐下。
唐蒙又吩咐人添了张案几,便上菜开宴。
唐芊芊觉得颇有些好笑的是,她在京城王家尚且围着大桌子吃饭,如今回到义军中倒要依古风盘腿分桌而食……说是崇尚古礼吧,反倒男女都有,座不分主次。
但对于唐蒙而言,好在今日是如此安排,不然老三带着个外人,那便更让人不快了。
唐节却是我行我素的性子,连解释都不给唐蒙一句。他夹了两口菜之后,转头看向唐芊芊道:“七妹回来到现在竟也不来看你三哥,不知礼数。”
唐芊芊应道:“三哥做了征东大将军,每天在校场忙,哪有空见我?”
“你不妨到我军中来。”唐节道:“凭你的武艺智计,大有可为,往后让父亲封你个一字并肩王。”
唐苙带着些责备的语气道:“少胡言乱语。到了如今,你还想让七妹一个女子上战场?”
兄弟俩从小到大时常有过这样的语气,唐节便洒然一笑,道:“七妹志气不输男儿,反倒是大哥你拘泥了。”
这边他们这般说着话,或许两人自己没感觉到什么,落在唐蒙与元宜恺耳中却是不同……
那边唐节此时才得空看向唐芊芊身后的花枝,道:“花枝丫头,你坐下来吃……来人,再添一张案几。”
花枝道:“我是个丫环啊。”
唐节哈哈一笑:“我还是个反贼呢。”
花枝便也不客气,盘腿坐下来,拾起一个羊排便啃。
唐节看着她吃东西似乎颇为畅意,笑道:“如今好像都是什么太子、王爷、将军,早年间还不都跟你一起在泥潭里摸过鱼。”
花枝抬了抬眼,也不应他。
唐节却偏要招惹她,又道:“人家说女大十八变,但你这丫头为何到现在还是这么丑?”
花枝眉头一拧,低声暗骂了一句:“唐老三,你还是这么讨人厌。”
唐节哈哈一笑,便又对她道:“你回头劝劝七妹,到我军中来,我保举她当个副帅。等开了春,我们东征,拿个攻克楚京的大功。”
唐芊芊本人就在座中,他不直接说,反而以玩笑的口吻对花枝说,此举看似不经意,却是拿捏着分寸,给人留了余地……
旁边的元宜恺听着这一番对话,心中对唐节的评断却又高了一层。
元宜恺是名门出身,他父亲元道学曾官任楚朝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左参政,从三品的高官。延光十二年因检举湖广贪腐案遭政敌攻讦,愤而致仕。
元道学养望五年,声名愈彰,如今刚刚投靠瑞朝便得了一个工部尚书,远远胜过往日同僚的宦海沉浮。
他是第一个主动投靠瑞朝的大儒,哪怕是千金买马骨,唐中元也打算好好表彰他,因此打算将女儿唐莲许配给元道学的儿子元宜恺。
此事如今唐中元不过是刚起念,因元宜恺在唐节军中任主事,因此今日还招唐节过去询问了一番。
唐节是雷厉风行的性子,既然父亲问了,他就干脆带着元宜恺到宴上,打算让唐莲相看一眼……
第455章 反贼子
至于元宜恺,娶瑞朝的公主他勉强还是愿意的。
虽然他相貌出众、文武双武、出身名门……配一个反贼起家、没有受过闺阁教养的女子有些吃亏,但好在瑞朝也没有‘附马不得干政’的祖训。
今夜元宜恺随唐节而来,举手投足尽显从容。但不经意间目光便也扫了唐莲两眼,只觉这女子木讷,不堪为自己的良配。
大丈夫功业自取,岂能娶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为妻?
元宜恺微微蹙眉,心中便已有了拒绝之意。
下一刻,他目光扫去,忽然眼睛一亮。
只见有个女子一身男装,不施粉黛,却是国色倾城,更难得的是那种气质……
宴席间,元宜恺便知道这是陛下那位义女,混在陛下的几个亲生子女中排行第七,从小师从孟九,习得文武,在义军中立下过不少功劳。
元宜恺倒也听过一些传闻,大抵便是唐中元早年间曾抢掳了一家富绅的之女,生下一个女娃,后因战又抛下这对母女,直到后来女娃被孟九找回来……
传闻真假不知,但这其中的关系却值得梳理。
自己在征东将军府任主事,便是唐节的人。如果以后,唐节要效仿秦王李世民,自己便可当个‘杜如晦’。
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定数。那不妨再加一个砝码,此事便大有可为。
若是自己能娶了唐芊芊,那至少能当个‘柴绍’,再加上孟九这个‘长孙无忌’,那便大业可期……
元宜恺这般思考着,又抬头看了唐芊芊一眼,登时心动不已。
他知道唐节不会反对,这桩婚事是可以将孟九拉入这边的阵营的。
那,该如何筹谋呢?
最简单的办法——收服这个女子……
宴席过半。
席上,唐苙与唐节正谈到东征一事。
“渡黄河、攻汾州、太原、忻州,便可至宁武关。”唐节道:“宁武关会是第一道难关,攻下宁武关便是大同、宣府,这是第二道难关。只要打败孙白谷,楚京必克……”
唐苙摇了摇头,道:“别忘了,辽东还有秦成业,若楚帝调辽东军回防又如何?”
“我观辽东局势,今冬建奴必破宁远。”唐节饮了一口酒,带着些讥讽的语气道:“宁远本不该能守到现在。”
“秦成业是员虎将。”唐苙道:“他年可收为我瑞朝臂膀。”
唐节轻笑了一下:“虎将?让一点蛮夷搅得天翻地覆。等天下平定,我愿请兵辽边,让他看看什么才叫虎将。”
唐苙笑了笑,不答。
“三殿下说言极是。”元宜恺道:“依我观之,楚朝首辅卢正初一死,辽东覆灭已近在眼前。”
“哦?”
元宜恺站起身来,道:“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辽东土地贫瘠又每逢战乱,粮草、军备全靠关内支援。楚廷早已不支,全是卢正初勉力支持……”
他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尽彰青年俊才之风采。
唐苙点点头,眼中有些赞许,又道:“我听说,楚帝派了别人督抚辽东,是个驸马,其人倒有几首词作我很喜欢……”
唐芊芊抬起头问道:“我都还未得到消息,大哥如何得知?”
唐苙笑道:“我自有门路。”
元宜恺见唐芊芊对此事感兴趣,愈发侃侃而谈起来,道:“殿下说到王笑的词才,其实他不过是取巧罢了,譬如他那首《沁园春》,无非是仗着些野路子唬人。”
“是吗?怎么说?”却是唐莺的夫婿罗子真问道。
罗子真是个文人,说话间显然对元宜恺有些不认同。
元宜恺道:“诗词一道,讲究格调与规矩。我打个比方……”
他指了指案上的菜,道:“比如做这道菜,按规矩是只能放两勺油,这便是框架。同样是夸耀之词,曹孟德作‘老骥伏枥、志在千量’这是放了一勺,大巧不工。李太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这是放了两勺,已是诗词的极致。那首《沁园春》呢?”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何等张扬?”元宜恺摇了摇头,道:“这便是破了规据,做菜想倒多少油就倒多少油,世间诗词大家并非不能做出更好的词,而是不会这突破这架框。这便叫路子野,唬人的不是词藻,是取巧。”
罗子真一愣,竟是辩驳不了。
元宜恺笑了笑,拱手道:“宴席之上,评点得随意了些。一点拙见,让罗兄见笑了。”
他这一拱手颇显风度,罗子真便回礼道:“元兄真知灼见,罗某拜服。”
唐苙虽喜那些词,却不懂这些,便也闭口不言,只是微微笑着,表示赞许。
唐节便道:“宜恺不仅才华高,武艺也不俗,子真往后可以多来往。”
这般出了风头,本不是元宜恺的本意,但想让佳人倾心,也只好如此了。
他落坐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唐芊芊脸上波澜不惊,好像还没被自己的风采折服。
元宜恺也不在意,他对自己有信心。
接着,一场宴席下来,他始终很是从容,表现不卑不亢,语言举止依然是名门风采。
等到散宴,唐家三个兄弟便先送妹妹们的车驾出芙蓉园。
元宜恺跟在唐节身后,见唐芊芊是骑马来的,便有了主意。
“七殿下留步。”
唐芊芊正牵着马要与三个兄长辞别,闻言转过头来。
元宜恺见了这般容颜,心头一热,上前彬彬有礼地道:“席间喝了酒,七殿下不宜再骑马回府,不若乘坐在下的车驾吧?”
这一句话,他既是在唐芊芊表明好感,也是在像唐节表示自己看上的是唐芊芊,而不是唐莲。
元宜恺回头看了唐节一眼,果然见唐节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心中愈发笃定,又道:“在下的车驾还算干净舒适。”
说着,他伸手拉过唐芊芊座骑的缰绳……
唐芊芊微微蹙眉,却是应道:“好啊。”
元宜恺听得佳人一语,心头更热。
下一刻,却见唐芊芊手一挥,一道幽香袭入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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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节目光看去,只见唐芊芊拿着个瓷瓶放在元宜恺的鼻子下面。
接着,元宜恺倒在地上。
唐节不由苦笑道:“人家的父亲是名儒,既然肯投靠我们,你何苦作践他?”
“我是反贼,我心坏。”唐芊芊冷笑着应了一声,翻身上马。
她看了眼站在那的三个兄长,终于还是双说了一句:“你们如今身边蛇鼠多,别让一些人坏了兄弟间的信任。”
说罢,她一挥鞭,策马而去。
花枝策马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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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苙看了看地上的元宜恺,见其已经开始脱衣服,不由捂了一下眼睛。
“这……怎么处理?”
唐节耸了耸肩,道:“我反正不敢得罪老七。”
唐蒙嘿嘿一笑,随手招过两个手下,道:“把这家伙丢到街上去,让大家都看看。”
唐苙与唐节听了,相视一笑。
“我们是反贼嘛。”
笑容中,他们似乎回到了往年杀官造反、肆无忌惮的年岁……
但对于唐节而言,手底下的人遭此大辱,对他的威望怕是会有一个小小的打击。
肆无忌惮的年岁,似乎已经过去了……
~~
这一夜,芙蓉园外爆竹声声,十里长街花灯锦绣。
青年俊才的元宜恺倒在长街上,被无数西安百姓围观着。
“快看,这人在干什么……”
四周哄然大笑,将年节的喜庆又推高了一层。
元宜恺本以为自己原本的生存法则可以让自己在瑞朝继续成为人上人。
但他不知道的是,一旦反贼的子女们撕下那副温和的面纱,能残忍到什么样的地步。
他们的父亲,曾肆掠中原,敢掘开黄河,留下半个江山的白骨累累,他们从小便是见着这些白骨长大的……
元宜恺也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恼了谁。
但这一切对他而言只是刚刚开始。
“大家伙快看,这里有个人在自己搞自己……”
“哈哈哈,过年喽!开新朝、过好日子喽!大街上搞起来喽……”
第456章 有分寸
那边花枝回了府,忽然想到若是用药把唐节放倒,让骁勇威风的征东大将军出个丑,那才叫有意思。
这般想着,她便跟着唐芊芊进了屋,替她换衣服时便将那瓷瓶摸在袖子里。
花枝心中得意,一转头便见唐芊芊盯着自己,面色不豫的样子。
完了,被发现了。
果然,唐芊芊开口便是叱骂语气。
“人家一路风霜去边寒之地,偏要你多嘴,说他在京城依红偎翠,下回扯烂你的嘴。”
花枝一愣,才知道唐芊芊说的是王笑。
她心下却是松了口气,撇了撇嘴:“小气样,还‘人家’什么人家。”
唐芊芊却是皱了皱眉,颇有些忧色。
花枝掂着袖子里的瓷瓶,又问道:“刚才那姓元的小子也没干嘛,你为何害他?”
“贼眉鼠眼,看着不顺眼。”
“不就是多看了你两眼吗。”花枝道:“你既然要长得漂亮,却又不想让人看,哪有这样霸道的?”
唐芊芊懒得理她,自拿了一叠信报翻看。
花枝却是对这种事颇而兴趣,缠着她又问道:“莫非是他说王笑不好,你生气了?小气……”
唐芊芊不耐,挥了挥手道:“我最烦那样显摆的,以为踩着别人高谈阔论一番便能让女子倾慕,当自己什么东西?又当别人是什么东西?”
她话到这里,看了看窗外的月色,自语道:“笑郎便从来没有这份自命不凡的假心气,以真性情待人……”
花枝白眼一翻:“王笑天天装傻,才是最假的好吧?”
“你懂什么?”唐芊芊道:“他万事内蕴于心,不在乎旁人看他是不是傻子。人活着谁没点志气?非得一天到晚表现出能功成名就以获得他人赞誉、恨不得将这天下的风头占尽?笑郎的志气、才情并非用于彰显给人看,而是用来实实在在做事的。”
“再说他待人,从来没想过处处要把别人比下去。他愿意承认别人的强处,也肯承认自己的弱处。”唐芊芊说着,脸上泛起一个笑容,道:“他不会武艺、打不过我,又何尝因此觉得伤了脸面。换作别的男子呢?无非是处处都要压你一头,以显得了不起,所谓倾慕?他们倾慕的无非是他们自己。”
花枝见她模样,颇觉有些酸味,道:“呸,一个是装聪明,一个是装傻,不都是装?你这个叫……叫情人眼里出……出什么来着。”
“但你何时见过笑郎为了彰显自己、踩着别人可劲评说?”唐芊芊笑道:“他常出些丑,卖些傻,一开始你只看到他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但等我恍然发现他的本领,才知道他是何等能包容旁人的胸怀。只这份待人以宽、待人以真的性情便是难得……而相比之下,今日那世间庸俗男子敢出来在我面前现眼,卖弄那一点可怜学识?呵。”
话到后来,笑容渐冷。
花枝愈发觉得酸,撇了撇嘴道:“那你那样害姓元的也有些过了。”
“过?”唐芊芊冷笑一声,从案头翻出一摞信报,找出一张看了看,才递在花枝手上。
花枝低头看去,只见是关于西安城内许多人员的情报,旁边有唐芊芊画的勾和叉。
对元宜恺的叙述只有一句——征东大将军府主事元宜恺,常与人私谈间自比杜如晦。
这话句旁边,唐芊芊画的是个叉。
花枝便问道:“这记号什么意思?”
“说明这人得杀掉。”
“为啥?”
“其心可诛。”唐芊芊道:“古来名相那么多,偏偏自比杜如晦?呵,他想当杜如晦,也不看看老三是不是李世民……”
“什么意思?”花枝下意识问了一句。
但她见唐芊芊的眼神,便马上摆手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自己去翻典故。”
接着,花枝在纸上又扫了一眼。
“哇,那这一排这么多人你都要杀掉?”
“一帮蛇鼠,往年打仗的时候没流过血,如今抢功倒是争破头。”唐芊芊倚着椅子,敲了敲桌子,有些为难地道:“但暂时还不好动手……元家是名门望族,举家来投,若是现在杀掉,则天下士大夫之心尽失。”
“那你到底是杀还是不杀?”花枝道:“要杀,我现在就能去。”
“等等吧,等攻下楚京,等有更多有名望的大儒来投,才好清算元道学……”
唐芊芊说着,揉了揉额头,感到有些疲惫。
这次回来,眼中所见,义军中派系林立,争权夺势者有之、安于享乐者有之,竟是在拿下西安城的短短数月之中便显楚朝旧象……
她心中还有个顾虑在于:留着一群宵小在老大与老三身边,兄弟俩的信任还能撑多久?
今夜宴席间的一些细节便在她脑中闪回
——老大见到老三来,便让人将囡儿带了回去;楚京的消息自己还不知道,老大却已经知道了……
以往每次打仗,老大统筹全局,情报、粮草、后勤做得极妥当,但最后赫赫战功却是老三的。他可有不甘?
想到这里,唐芊芊叹了一口气,自语道:“本来,王家大哥与我说过,当此大势,我们义军还是先巩固关中,开恳陕西荒田、筑城积粮、收扰民心,以养生息。等他年建虏南侵,我们再出兵东进,据匡扶社稷的大义名份、收天下汉臣之心。进可名正言顺天下归心,退可凭关中之险保全基业。但如今西安之形势,不尽早出兵,怕是人心就散了……”
乱象如麻,竟是怎么做都是错的?
唐芊芊想了一会,最后还是在案上一拍,对花枝道:“去,你去告诉唐老三,我会去东征军中效力。”
花枝一愣,问道:“不问问孟先生和李先生?”
“不必问了。”
“好。”
花枝一转身便要出去,却听唐芊芊又道:“把你袖子里的瓷瓶留下来。”
“哦……”
~~
等花枝回来,便对唐芊芊道:“唐老三说,他必保你一个副帅。”
“他倒是大方。”
“他还说,今天带来的人口无遮拦得罪了你,改天跟你道歉。”
唐芊芊微微有些讶然,问道:“他怎么知道得罪我了?”
花枝耸了耸肩,道:“我怎么知道他怎么知道?”
唐芊芊皱眉细思起来,若说得罪,元宜恺得罪自己的地方在于批评了王笑,但唐老三如何知道?
下一刻,却听花枝又道:“我回来的时候在府门外看到了老大的人,让我带句话给你。”
“什么?”
“唐老大说,你既然要去老三军中,保重好自己安危,别的事不必过于忧虑,兄长们自有分寸……对了,他还送了一个纸条……”
唐芊芊接过一看,登时又是一愣。
却见纸上分明写着——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唐芊芊捏着纸条,指尖有些发白起来。
“他们都知道……我和笑郎的事,他们俩都知道……怎么会……”
一时间,她竟感到有些后怕。
但同时也微微有些欣慰。
至少唐老大还是有把楚京的消息告诉老三,说明这两个兄长之间还有分寸……
第457章 没分寸
元宜恺在街上出了大丑的消息传到元家时,元道学正在安排人搬东西。
如今四处战乱不断,元家这些年又有不少财物,放在老家总觉得不安生,元道学便趁着年节派人搬到西安城。
当然,搬到西安城也未必安生。但这是举家来投的行为,极大的表明了元家对瑞朝的信心与依附。元道学表露出这样的诚意,瑞朝中谁再想动他,便要考虑到影响……
然而这一夜,儿子随唐节出去赴宴,到头来却传出这样的丑事,元道学只觉一盆凉水泼下来。
待元宜恺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便跪在地上,重重嗑了个头:“父亲,你知道孩儿的为人,这是中了药才在街上出了丑。”
“知道有何用?陛下要嫁女,由得你挑三捡四吗?男儿立业,岂能为美色迷了心志?”
元宜恺心中虽不服,却是磕头道:“非是孩儿色迷心窃,实是权衡了各方利弊,觉得唐芊芊才是良配。”
“你当你自己是什么?”元道学闭上眼,长叹一声道:“你觉着为父在这边当一个工部尚书容易吗?这一干人哪个不是刀头舔血的,我如今哪次上朝又不是胆颤心惊?这边这位陛下,是连眼神都能杀人的……你怎么能就惹出这样的事?”
“要知道,你爹我没有功勋,在此立足凭的是多年养望得来的名声,名声!要是名声毁了,这里随便哪个糙汉捏死我们父子就像捏死蚂蚁。”
“孩儿知错。”元宜恺又是磕头不止。
元道学看了一会,想到这些年对儿子的苦心培育,心中不忍,便还是让他起来。
沉吟良久,元道学缓缓道:“其实你的判断不错,你若能娶陛下这位义女确实是更好的选择。孟九的地位不用多说,她手下一帮人都是陛下起事时的老人,唐伯望就是陛下的旧仆……但这女子心性太狠辣了一些。”
“孩儿实在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她。”
“这不重要。”元道学颇眉道:“重要的是,三殿下没为你出头。”
元宜恺亦是有怨气,恨声道:“我苦心为他谋划,到头来他却半句转圜的话都没有,放任几个兄妹如此欺辱我。”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根本没把我们元家放在眼里!此事若是应对不当,我们还如何在瑞朝立足?等以后再有士大夫归顺,必被弃如敝履……”
元道学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咬咬牙下定了决心,道:“得给唐节一个教训。去,把消息散播出去,就是说是唐苙拉拢你不成,给你下了药让你出丑,再说唐节身为大将军,却连一个心腹慕僚都护不住……”
元宜恺一愣,喃喃道:“若是这般,我们可就把两边都得罪死了。依孩儿的意思,不如咽下这口气,对外只说我是一时脑热,当街自……这……也许能算是魏晋风范……”
“放屁的魏晋风范!”元道学喝道:“要是怕得罪人我们为何不在乡中混吃等死?既来此,便是功业险中求。我们元家立足之本是名声,便不许有人动我们的名声。得罪了几个小辈又如何?只要有名声在,他们就不敢动我们,不然以后看还有谁来归顺?”
说着,他苦心婆心又道:“给唐节一个教训,他才能更敬重我们、重用我们,这才是辅佐明主之道。君与臣,舟与水,君载臣,臣亦载君。明主也是要由臣子来培养的,明白吗?”
元宜恺深以为然,拱手道:“孩儿明白了。”
他顺着父亲的思路又一想,登时便计上心来,道:“孩儿还有个主意……不若我们把唐芊芊也扯上,就说她已与孩儿有肌肤之亲。一来,有如此艳事,这传言必传得更广,别人想压要压不出。二来,陛下到时也别无它法,只能顺手推舟把唐芊芊许配给孩儿。”
元道学点点头,抚须叹道:“不错,举一反三,不枉为父平时教导。”
元道学擅长养望,对传播谣言之事也极是信手拈来。父子俩又将各种说辞细细整理了一番,再编出不同的版本,以方便传谣者争论……
如此这般忙了好久,他们方才招过几个心腹,郑重其事地吩咐下去。
事情至此,父子二人终于舒了一口气。
“如何将一桩坏事转化成对我们有利之事,今夜你可明白了?”
“孩儿醍醐灌顶。”
元道学点点头,自得道:“这是为官为政之道,如今这瑞朝会的没有几人……”
元宜恺听着父亲教诲,想到过段时间便能迎娶佳人,心头愈发高兴……
下一刻,院内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元道学一惊,猛然起身喃喃道:“怎么回事……”
~~
“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士卒们踏过溅血的庭院,狞笑着屠杀着。
唐节冷着一张脸,穿过这一片屠戮场。
他手里提着一个元府的仆役,踹开书房的门,将那半死不死的仆人如麻袋摔在元家父子面前。
“你们便是这样效忠老子的?!”
元家父子两张脸都已骇得没有半分血色,颤抖着身子跪下来,俯地求饶不已……
“说!你们便是这样效忠老子的?”唐节又冷笑了一句:“寸功未立,受一点委屈便想反过来打击老子的威望?”
“大……大大将军……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何至于此?”
唐节拍了拍手,一脚踩在元道学头上。
“别以为老子不知道。六年前湖广贪腐巨案,是你这位左参政自己干的,结果事情发了,你反过头对参了同僚一道,自己跑了。就你这样,也想在我父皇手下当官?”
元道学心中大骇,喃喃道:“这这这……这是楚朝的案子……可可如今是是瑞朝了啊……”
“你他娘的。”唐节气极而笑,“这天下的百姓全是我父皇的百姓,老子跟你分楚朝还是瑞朝?”
他说着,抬起脚,一脚狠狠踩了下去!
元道学眼皮一跳,一颗心几乎都要跳出来。
却见唐节一脚踏在元宜恺背上。
这一下竟是将元宜恺踩得心肺俱裂,吐血而亡……
元道学呆愣在那里。
他只觉所有的一切都灰败下来。
“你……”
“你……”
一连说了两次,元道学猛然抬起头喊道:“你怎么能这样?!我们是诚心归顺,你怎么能这样?”
“我儿子……我儿子英才俊伟……我元家五代诗书传承,才养出这样一个英杰,我们前来辅佐你成王业,你怎么能这样……焚琴煮鹤。”元道学愈说愈悲,红着眼便喝骂道:“竖子!老夫必见你有一天走投无路、不得好死!”
唐节冷笑起来:“英杰?老子送你一句诗吧?老子只会这一句诗,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你们这些‘英杰’在老子眼里,就跟草一样,割了又长,割了又长。”
“竖子!你必众叛亲离,被世人唾弃……”
唐节又重重踩了两脚。
脚下的元道学再没有一丝声息。
……
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
杀喊声中,唐节踏出元府,上了马车,揉了揉额头。
车中有谋士叹道:“可惜了元家父子。”
“没办法。我都说了,我‘自有分寸’,叫他们不要再撩拨我与大哥,他们就是不听。”唐节叹息道:“就不能等一等吗?父皇还看着呢。”
名叫谢仲的谋士苦笑道:“还是因为殿下演得太好,他们不知殿下的‘分寸’,总担心火候不够。”
“就他们这火候,烧得老子腚疼。”唐节抱怨道:“全他娘的落在孟九眼里了。老子还想拉他一把,结果呢?闭上嘴娶了老八、安安静静做事不行?非到再到老七面前显眼?一天天的李世民,李世民有这么大嘴巴的谋士吗?没眼力见的东西……”
谢仲听了这一股脑的抱怨,无奈地笑了笑,拱手道:“七殿下肯来东征军,今夜也不是没有收获。”
“不好说,大哥那人精着呢……”
第458章 锦州城
锦州之名始于辽代,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以汉人俘虏建城名曰锦州。
楚朝并未在此处设立州府,只有军镇,即辽东都司。只是楚人还习惯将广宁中屯卫称为锦州。
时至楚延光十八年,更东边的广宁、义州等地皆已陷落,楚国在辽东的国土便只剩下广宁中屯卫,宁远卫。
这是山海关以东、小凌河以西、燕山山脉以南、渤海以北的一条狭长的辽西走廊,清军入关的最后一段小通道。当然,他们也可以从别处入关。
用王笑的话说就是:“我们楚朝在辽宁省只剩两个市了嘛?锦州和葫芦岛。”
整个辽河平原都丢了,守着一条小走廊、半点腾挪的空间都没有,情况显然说不上好。但王笑知道至少比原本的历史要好上那么一丢丢。
原本的历史上,松锦之战后祖大寿已经投降,关外只剩下吴三桂守着的宁远卫这一座孤城。
而如今,秦成业还没投降。
至于秦成业与祖大寿有什么区别?王笑不知原本的历史上祖大寿是什么样的人,却可以从如今楚朝的资料上一窥。
辽东都司自建立起便是军镇,不同于关内州府。楚朝军户又是世袭制,不可避免地便会在辽东形成一个又一个军事氏族。
铁岭李氏,辽阳崔氏、佟氏,锦州蔡氏,宁远祖氏……
辽东的军政大权事实上都把持在这些氏族手中,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而楚朝两百七十多年以来,辽镇将领的赫赫军功,大抵便是这些军事氏族依靠族中子弟和手下家丁立下的。守辽的历史从另一个层面而言,也是辽东豪族的家族纷争史。
这些家族为国守土可谓有功,但他们显然是将家族利益至于家国利益之上。
比如先帝在位时,辽东督师裴鸿曾为了修筑长城挖了辽阳崔氏的祖坟,其人最后的下场便是被砍下头来传首九边。
王笑了解了这些,便大抵知道原本历史上祖大寿降清又复叛,及至后来降清的原因之一:家族利益。
换成李大寿、崔大寿、佟大寿,其实也是一样的。
至于秦成业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山贼起家。
当然,如今秦家已经成了辽镇最大的氏族,但似乎……为家族攥取利益的手段还没那么成熟。
这便是好的那一丢丢……
秦成业本是山贼,年少时已武艺高超,五十年前他抢了一镖肥羊,因见其中有个女子极是漂亮,顺手便纳了压寨夫人。
短短半日,当时的宁远卫指挥佥事蔡茂勋指挥家丁攻打清风岭时,一切已经晚了。
秦成业提起腰带,领着山贼将官军打得落花流水。那时蔡茂勋便觉着……这小子是个人材。
往后的漫长年月里,秦成业接受招安、一路做到辽东总兵。而蔡家小姐也给他生了许多儿女……
秦成业不擅起名,长子出生时他正好在山海关,便随意给长子起名秦山海。
第二年次子出生,那便叫秦山川吧。
三子秦山河。
四子秦山湖。
接着,秦山泊、秦山水、秦山渠……
秦成业最小的儿子今年也二十七岁了,秦山滴。
~~
延光十八年,正月初四。
天蒙蒙亮。
广宁中卫的校场上,一柄长刀劈在木桩上,将那木桩裂得四分五裂。
每天早起练武,是秦家的必修课。
不远处,秦家子弟们长刀、长枪舞作一团,声势浩大。
校场上的士卒还在操练,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秦成业练完武,浑身上下都冒着热气。
他披了一件衣服,走上点将台。
占将台上,有一个裹着大氅的文士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酒袋,一边看着校场一边饮酒。
文士名叫董济和,便是秦小竺曾对王笑说过的那位‘我的名字是关宁铁骑中读书最多的董先生起的’的董先生。
“都是老头子了,他娘的你又刚起来就喝酒。”秦成业骂了一句。
“活得够久了。”董济和道,“那位怀远侯今天该到了吧,午时便会进城。”
“来了有屁用,带不来十万兵马,这锦州城还不是要完。”秦成业拿过董济和手里的酒袋,牛饮了一口,问道:“义州的消息探到了没?”
“探不到,今年建奴的动向太可疑了……”
“他娘的去年就很可疑。”秦成业嘴里咕噜咕噜用酒水漱着口,接着一口咽下去,方才接着道:“松山一战重挫了我们十五万人,老子都给打成鳖了,贼奴只要围上几个月,老子没准就降了,怎么突然就撤了呢?”
这个问题秦成业已经问了好几个月,董济和依然有些答不上来。
“沈阳的消息探不到,所有的细作都被砍了,说不好呐。”董济和敲了敲膝盖,长叹道:“若不是还收到皇太极亲笔所书的劝降信,我真怀疑奴酋死了。”
“没死。老子知道他没死。他歇养了大半年,现在肯定得有动静了。”秦成业眯了眯眼,却是又忽然道:“昨夜,老子那小舅子又说了一堆他娘的道理。”
董济和问道:“还是劝你投降?”
“不然呢。”秦成业啐了一口,道:“这一家老小的,总得有条活路。”
董济和道:“我不投是因为我学儒,要卫道。你不投为的什么?”
“老子不想剃头。”
董济和笑了笑,看着校场上身披重甲的秦家子弟,微微有些失神……
这辽镇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从大凌河、小凌河、松山,一场场苦战下来,寥寥几个卫城孤悬关外,看似兵城重镇、权耀一方,其实不过是每日里苦苦捱着,等待着死亡或叛投。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
今天是阴天。
黑云压城城欲摧。
城墙用黄土加高了一层又一层。将古时‘锦州城’的大字盖住,只看得到黄土堆垒的丑陋而巨大的城廓。
城外是一道又一道阻截骑兵的深沟,沟壑之中,隐隐还能见到许多未被黄土掩没的白骨。
木板驾在深沟之上,车马从木板上吱吱呀呀地走过。
王笑策马进了锦州城……
目之所见,只有压抑。
城墙内还是一道道城墙,道路上没有一点点生活气,没有商铺,没有街贩。
披甲的军士在各处游弋,百姓搬着少袋与木头堆垒着防御工事。
偶尔有两间开着门的铺面,里面传来“铛铛铛”的打铁声。
这显然不是一个供人幸福生活的城池……
王笑每过一道城墙,眼前的光便昏暗下去,愈发让人觉得压抑。
终于,穿过了最后一道内城门,他便见到了前方一排一排披甲而立的秦家将领。
秦成业如铁塔一般驻立在那里,仿佛又是一道城墙。
“哈哈哈哈,末将前来迎怀远侯和姚督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