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三章 旅行还在继续
在蝶屋修整了一段时间,黎终总算是能在没有人搀扶的情况下正常行动了。
不过尽管现在看上去,黎终好像是个重病患者刚刚痊愈,现在正在做康复治疗一样...但实际上,现在黎终对身体的掌控能力已经远远比之前要强了!
之前,黎终就像是个玩4399拳皇简易模式的玩家,只要按一个键就能搓出大招。但现在的黎终就像是个上手了摇杆的资深玩家,虽然还不太能掌握,但一旦却能够精准出招,确定自己每一步的行动。
现在的新细胞遍布黎终的全身,新细胞内可储存超量的魔力,通过操纵这些魔力,黎终能够精准的控制体内的细胞,只要熟练了,甚至能够将每一枚细胞的动向都掌握!
只不过现在黎终的大脑还没办法处理得那么精确而已。
当然,虽然黎终身体控制得不是很好,但没关系,只要有嘴,能吟唱符文,那么他的战斗力依旧在的,只不过那些近战手段暂时没办法用了而已。
此外,零余子也顺利的成为了伊缇的实验品,伊缇根据人类的血液和数据,又制作出了一份新细胞,给零余子注射了进去...
于是,零余子也愉快的躺在床上,完全没办法动弹。
按理来说,此前成为了鬼的零余子,在处理起相似的细胞时,应该很熟练了才对...但因为新细胞最好的处理方法还需要吸收大量的魔力,伊缇在给零余子注射了该药剂之后,还给零余子提供了大量的魔力。
但零余子在此前也没有操作过魔力,更没有魔力神经,所以新的身体操纵起来,比黎终还麻烦。
黎终大概三天左右的样子能够在别人的搀扶下移动,一周左右恢复正常行动,但零余子一周时间了还只能勉强的坐起来,下地都困难,活生生像个瘫痪了的...
黎终等人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也得看零余子,只要零余子恢复了正常行动能力,那么黎终等人就能带她走了,至于之后如何教零余子使用魔力,以后再说。
最后一点,也就在于零余子的血脉上,尽管跟黎终注射了差不多的新细胞,但要按实际效果来算的话,零余子的新细胞是肯定不如黎终的。
毕竟黎终的体内还含有兽王的力量,还有伊缇的血,黎终的细胞所蕴含的能量,是刚刚变回人类不久的零余子比不了的。
之后真正完整版的‘阿斯特小金人’预计是要用阿斯特精灵血脉才行。
总之,黎终是打算用阿斯特金精灵的血脉,也就是跟伊缇...毕竟原本预定就是让黎终跟阿斯特精灵结合,与此重新开始找一个不认识的阿斯特精灵发展感情,那自然是跟自己最熟悉的人比较好。
况且伊缇也有如此意向,两人便乐在其中...
这是为了科学,不是ghs!
......
产屋敷耀哉在得到伊缇提供的药物之后,仅仅只是吃了几天的药,身体就明显要好多了,此前必须要有人搀扶着才能够走动,而且走动的速度相当慢。现在跟黎终的状态差不多,除了双眼依旧失明以外,正常活动至少是没问题了。
其他的柱除了在外面尽量的捕捉鬼回来以外,大部分时间也就是守在蝶屋,看着鬼舞辻无惨。
鬼舞辻无惨现在是彻底没戏了,每天至少都有四名柱在这里守着,没有鬼舞辻无惨的帮助,其他的鬼体内的细胞浓度根本不够,不可能达到十二鬼月的程度。
唯一一个有机会带鬼舞辻无惨逃走的鬼就是鸣女了,毕竟会使用空间型血鬼术。
但很可惜的是,她在被黎终等人带到蝶屋之后,就被注射了药剂,现在早就操纵血鬼术的能力,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至于那些没有十二鬼月实力的鬼,先不说他们有没有能力找到鬼杀队总部,就算是能够找到,十二鬼月以下的鬼,在柱面前都是被秒杀的份。
鬼舞辻无惨现在不用管了,鬼的方面姑且是解决了,剩下的一些小鬼只需要慢慢的去清理就行。
愿意改过自新的,鬼杀队就赋予一份药剂,将他变回人重新变回社会劳动力。不愿意改过自新,坚持抵抗的,那就只能杀掉了。
鬼这种生物,着实不科学,他们的生态形式注定了他们很难与人类共存。
像祢豆子啊,珠世小姐或者是愈史郎这种的,毕竟只是少数。
在鬼杀队安安稳稳的守了一段时间,零余子在黎终和伊缇的辅助下,总算是勉强恢复了行动能力。
这段时间除了给零余子指导如何控制新细胞和魔力以外,黎终还负责给夏音上课,毕竟是从弦神岛弄来了一整套从初中到高中的教材,外语可以不学,但其他的文化不能不补。
毕竟现在微信上的一些公众号老实发布一些奇奇怪怪的虚假信息,说不能吃这个不能吃那个,坐着抖腿会穷之类的毫无科学根据的知识...
这种事情,受教育程度越高,受影响就越低。
在零余子恢复之后,黎终便做好准备跟鬼杀队的其他人告别了...这个世界,在没有鬼之后,有的只有人类之间的纠纷,但人类之间的纠葛,黎终就不掺和了。
在得知黎终要离开之后,蝴蝶忍专程将自己所有的研究笔记给整理了出来,送给了黎终,说道:“很抱歉,黎终先生,说实话我没什么能够报答你的,能够送给你的只有这些研究笔记了。”
黎终接过研究笔记,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些是...”
“所有有关于毒素的研究,紫藤花的毒素一般情况下只对鬼有效,但除了紫藤花毒以外,我还研制了很多其他具有致命性的毒素,可供黎终先生参考...”蝴蝶忍有些抱歉的说道,“不过,以黎终先生你们的实力,毒素什么的,应该已经可以无视了吧。”
“说实话我也有想过用其他方式报答黎终先生,但...”蝴蝶忍稍有些尴尬的瞄了一眼伊缇,“被伊缇小姐制止了...”
“你的情况不一样。”伊缇面无表情的说道。
黎终轻挑眉毛,一脸正经的说道:“行吧...具体什么情况我就不问了,你们随意。那么,我们走了,之后有时间会回来看看了~”
蝴蝶忍点了点头,向黎终鞠了一躬:“再次感谢你为鬼杀队,为人类做的一切,祝你武运昌隆!”
说完,黎终与伊缇同时掏出了镰刀,苍星石从‘爱丽丝’形态切换成了人偶形态,坐在了黎终的肩头,夏音也展开双翼,贴在伊缇身边。黎终就像是拎着猫一样拎着零余子,一只手握着镰刀,与伊缇同时开启了空间通道...
蓝色的光幕在黎终面前展开,黎终向着蝴蝶忍挥手告别之后,几个人一并钻进了蓝色的光幕之中。
几人的旅行还在继续,下一个世界,或许黎终与伊缇能收获更多...
完结了!!!快来吐槽啊!!!
终于完本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完结得有点粗糙,也可能有人觉得这是烂尾。
但我个人觉得本书到这里差不多该完结了(毕竟书名跟鬼灭有关,鬼灭的事儿完了也该完结了。)
手残党的我勉勉强强一天四千字两更,写了大半年才勉强写完一本一百一十多万字的小说。不过现在既然完结了,那就来尽情吐槽一下吧!
首先是书名...
说实话,在签约之前我是真没想到‘鬼’这个字搜不到,但凡是带‘鬼’字的,.asxs.基本搜不到,估计书名就限制了一片读者...(说实话,一个起名困难户是真的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了。tat.)
再就是剧情方面...
置顶加精的那一评论里面说得很到位,缺点很详细,的确是我现在需要更改的,很多设定在一开始设定出来的时候,考虑得并不周全,导致很多补丁都要后期打...
但估计因为设定奇怪的问题,导致前期就有人退坑了,根本看不到后面去。
设定的确是,有很多都只是临时想出来的,感觉好像很酷的样子,然后就扔上去了。
再就是人物塑造方面。
前期伊缇导师的人物塑造是个败笔,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我迫切的想要塑造一个理性,但又某种程度上随性所欲,又有点傲娇,还有奇怪癖好的导师,但塑造出来却只有随心所欲,其他能够讨喜的属性根本没体现出来。
男主角的性格也没能体现出来,写出来感觉好像很平淡,人物塑造出来没什么特色。
缺点总结:
1、人物塑造不行,个性没能体现出来。
这一点之后我会在设定更加详细的性格,了解到各个性格人该如何体现之后再动笔...
2、设定不严谨,很多漏洞。
设定上的主要问题在于镰刀的设定以及前期的一些细节问题,那时候的确是没有仔细思考清楚,在写的时候只觉得帅。之后我会设定得严谨一些,将主要人物,武器以及背景之类的设定更加完善。
3、书名太nt了。
书名的确是个槽点,虽然说是鬼灭,但却没在鬼灭的世界里待多久。
一开始的确是想写‘从鬼灭开始阿巴阿巴’之类的,但看到已经有一本《从柱灭开始...》的格式了,所以就像换一下。但真的没想到‘鬼’这个字就有问题。
下一本书至少得起个正常的书名,要不然自己给自己限流是真的nt...
各位如果认为还有哪些方面写得不够好,看着比较糟心的,欢迎在评论区留言反馈,我会尽量吸收有益的建议!
发发本章说也行。
这个暑假得带点学生,赚点零花钱,还得考中级社会指导员...暑假有点忙,我看看能不能把下一本书弄出来。
之后还会写点儿番外,虽然还没想好写啥,但应该是等黎终回到阿斯特之后发生的事情...
好了,感谢看到这里的朋友,希望下一本书还能得到各位的支持!我们下一本书再见了!
下一本书不会相隔太久,敬请期待!!!
第1章 痴呆儿
长街之上,一个清丽可人的小婢女走过。
二楼茶馆靠窗位置上的张恒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由眼睛一亮。
二八佳人,芳华正茂。
心中才赞了一句,张恒又看到那婢女正在拉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
那少年十五岁左右年纪,却质如美玉,望之温润沉静,器宇不似凡俗。
“那人是谁?”张恒开口问道。
茶桌上与他对坐的是个中年人,名叫邓景荣,是京中五城兵马司的老胥吏,对这一带颇为熟悉。
邓景荣向窗外一看,便知张恒是问谁,他还是确认了一句:“大人问的是那位少年公子?”
张恒淡淡笑了笑:“年岁虽轻,看起来倒颇有几分不凡,想来是个人物。”
他话里的意思是:若是对方家世不俗,自己倒是可以去交结一二。
邓景荣殷勤地给张恒添了杯茶水,说道:“那是王家的三公子,名作王笑。”
“卖酒的那个王家?”
“张大人也认得?”
张恒心中轻笑,王家再富也只是商贾,自己却是清贵的进士,看来交结可以,却不该由自己先开口。
如此想着,他面上却故作讶然:“那就是王珍的三弟了?我只听说他有个二弟颇通商事,却未听说他还有个三弟。”
说罢,他微带着些叹息,又摇了摇头道:“我与王珍同是今科举子,我有幸中了进士,王兄却是差些时运,可惜呐。其实他文章还是不差的,若再攻读三年,许是能够高中。”
邓景荣是老胥吏,如何听不出来张恒话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自矜,恭维道:“大人年轻就高中进士,又人品俊秀,定然前程似锦。”
张恒笑着摆了摆手:“有什么用呢,宦海沉浮,一辈子都未必能赚到如王家一样的富啊。”
“大人是清贵人,商贾之家比不了的,比不了的。”
张恒又道:“王珍兄也真是的,我与他相交莫逆,没想到他连家中有几口兄弟也不肯明言。”
邓景荣笑了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楼下那位王三公子看起来样貌不凡,其实却是个……痴呆儿。”
“痴呆儿?”张恒愣了一愣,忽尔露出一个颇为玩味的笑容,随口道:“看起来却是不像。”
“从小便是个呆的,比五岁孩童还有些不如,但也不爱闹,平时就安安静静呆着。十五岁了说话还如孩童一般。”邓景荣唏嘘道。
“能生在这样的富贵人家,呆些就呆些吧。”
邓景荣又道:“说起来,下一科王家大公子应该不会去考了。”
“为什么?”张恒微微愣了愣。
私心里,他还是希望王珍再考的。
最好,再落榜几次。
张恒这样想,倒也不因别的。一是自己考上了,便想看别人落榜;二是王珍那样的商家之子,他嘴上说着羡慕,其实却有几分——看不上。
却听邓景荣道:“楼下那位王三公子,马上就要与淳宁公主成亲了,王家若成了皇亲,王大公子这科举之路自然不能再走了……”
“尚公主?”张恒诧异道:“一个痴呆儿,怎么能尚公主?”
张恒口中这‘尚’字说的便微微有些重,因为这尚,不同于娶,倒相当于入赘。
邓景荣便娓娓道:“依照本朝惯例,尚了公主便不能科举、不能入仕,所以但凡有些才识的,便不会动这门心思。何况这种事看起来美,说白了不过是入赘皇家,往后再也不能纳妾、不能出入青楼楚馆……此中规矩甚多,甚至夫妇俩一年也难得相聚,与鳏夫无异,一般人受不住。”
张恒点点头,想到自己寒窗苦读二十载,如今一朝高中是何等的清贵快意,若让自己去当什么驸马,相当于在一棵树上吊死,那无论如何也是不换的。
他便道:“本朝公主俱选庶民子貌美者尚之,不许文武大臣子弟得预。这我也是知道的。但,这痴呆儿,也未免太……呵。”
邓景荣道:“其实愿意当这驸马的人也有许多。但若只看样貌气度、身世人品,这位王三公子确实是……”
“确实是其中佼楚。”张恒揄揶道。
他心中冷笑:“从礼部、储王馆到司理监这一层一层,却也不知是谁操办的这事?大概是随意遴选的,却不知眼见未必为实。呵,选了个傻子当驸马。天下间就是这样敷衍了事的人太多,朝局才会糜烂至此。”
下一刻,邓景荣又神神秘秘地说道:“但这其中却还有别的门道……”
“还有门道?”
“王家二公子王珠,张大人也听说过吧?”
张恒点点头:“听说过,他在商贾之事上很有些手段。”
“庶民中想当皇亲的人也多,愿意往里头使银子的也不少。但王二公子出手,岂有不中的?”
张恒愣愣有些心惊,轻声道:“天子嫁女,竟还有人敢收银子?”
“唏,这世间办事,哪样没人收银子?”邓景荣压低声音道:“仅小的知道的就有两条门路,一条是嘉宁伯府,一条是内官监里的大太监。”
“嘉宁伯是当今国舅,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淳宁公主又非皇后嫡出,乃是庶公主。只要王家愿意使了银子,此事自然玉成……”
听着邓景荣娓娓道来,张恒眉毛一挑,忽然道:“这王家老二,好厉害的手段。”
“是啊。”邓景荣附合道。
张恒冷笑道:“一招棋,既能绝了大哥科举的路,又把弟弟从分家产的人选里摘了出去,同时还让王家一举从商贾成为皇亲。一举三得,他若是入仕,倒是个人物。”
“这……”邓景荣一时语塞。
这种事‘看山得山、看水得水’,各人猜想都是从己心揣度……
邓景荣原先以为王二公子一番运作只是想为家族谋一个勋贵。如今听张恒这么一说,他也觉得王家老二是个心机深沉的。
邓景荣忽然便有些暗悔起来,背后议论王二公子的是非,若让人知道,免不了有些麻烦。
他便又给张恒添了一杯茶,笑道:“今日小的不过是与大人闲话几句,当个玩笑话听了便是。”
张恒点头道:“我是读书人,不是市井长舌妇。你且放心吧。”
呵,今日与这小吏喝茶,倒也长了几份见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看来往后为官,各路牛鬼蛇神都要注意打点。
说话间,他又朝窗外看去,只见一条巷子中有个四五十岁的读书人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那是罗大人吧?”邓景荣顺着张恒的目光看去,说道。
张恒神情颇有些复杂,道:“不错,罗德元,与我是同榜,他还未封官。”
邓景荣点了点头——还未封官,自己就不好在张恒面前称罗德元为‘大人’了。
这罗德元年过四旬才中进士,又肥头大耳颇有几分丑陋,听张恒这语气显然是瞧不上他。
邓景荣便道:“说起来,这位罗进士租住的院子便是王家的产业。”
“哦?”张恒往窗边靠了靠,眯着眼望向罗德元的背影。
只看这眼神,邓景荣便确定他与罗德元不太对付,便笑道:“这姓罗的长了个猪样,却有些好福气,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娘子……”
张恒皱了皱眉,似乎微微有些不快。
他站起身,掏出银子掷在桌上。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这是茶钱,若还有余,你下回喝茶。”
邓景荣眉开眼笑道:“这怎好意思,张大人太客气了。”
张恒脚步匆匆下了茶楼。
他面上平静,其实心中火烧火燎的,于是他深吸了两口气,刻意放慢脚步,往罗德元家的方向走去。
想到罗德元家中那个娘子,他微微有感到口中有些渴意,但还是尽量让自己显得像在漫无目的地散步……
巷口有一间布店。
布店门口,一对少年少女的主仆二人正在对话。
名叫王笑的少年身穿一袭白色绸衣,面如冠玉,像是太上老君座下金童。他眼神清澈,目光中带着些好奇,正在四处打量。
而那个婷婷玉立的婢女似乎正在教训他。
“公子怎么跑出来了,面料都还没选呢……”少女的语气间微微有些责备,却又有些宠溺。
王笑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街头巷角。
“那公子你乖乖在这里等我,我选了布料马上就出来。”
“好。”王笑应道。
“你别乱跑哦,我在店里一眼就能看到你。”
“好。”
路过的张恒心中好笑,这痴呆儿只会说‘好’。
他也没有心思观察这对主仆,装作不经意地便转进巷子。
王笑看着这条巷子,忽然想到,这条巷子好像也是自己家里的产业。
于是他决定看看自己家的产业。
少年转过头,只见那个名叫缨儿的婢女正低着头,很认真地在挑布匹。
主仆二人到自家门口买块布,也没带别的随从,王笑轻轻笑了笑,抬起脚便进了巷子。
巷子中都是宅院,颇有些闹中取静之意,此时也没有别的行人。
青石板的缝隙里有青草长出来,风景不错倒是不错,白墙黛瓦,像是很有历史沉淀的古城。
王笑心想,这里好像是什么‘京城’,如今自己也是在京城有一条整街的富二代了。
还真是人生如梦呵。
一朝身死,大富大贵!
可惜,暂时还要装成一个痴呆儿,免得吓到大家。
这个时代的人也不知是否迷信。万一被家里当成妖魔附体,捉起来烧掉之类……唔,这事梦里好像还听人说起过。
另外,也不知到底是谁要杀自己?
“我这么可爱,居然有人要杀我。”——名叫王笑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在心里开了个玩笑。
只见走在前面的那个青年书生脚步匆匆,却是一家一家院门都看过去……
张恒终于在一个院门前停下来,还转头四处打量了一番。见到王笑,他愣了一愣。
王笑像个呆子一样直愣愣地走着。
张恒见没有别人,便扣了扣门环。
过了一会,木门被打开,有人探了探头,惊鸿一瞥,像是个丫环,还蛮丑的。
“张大人来了。”
那丫环声音含糊,像还在吃什么东西。
青年书生又转头瞥了王笑一眼,闪进院中。
“嘭!”
木门嘭的一声关上,王笑那故作痴滞的眼神这才灵动起来,心说这人鬼鬼祟祟大概是去干什么好事。
这光天化日的。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继续巡视着自家的产业……
看了一圈,王笑走了几个巷子便往回走,再次路过了这个宅院。
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
却见那青年书生脸上满是慌张。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各自吓了一大跳!
王笑心道,这么快?
张恒心道,完了完了,被人撞见了。
“你……你是个痴呆儿?”
王笑心中翻了个白眼——有你这么打招呼的吗?你才痴呆,你全家都痴呆。
他只好如傻子般露出一个空洞的表情,像是在回答:“对,我就是个痴呆。”
张恒四下一看,见巷子里没有旁人,忽然一把扯住王笑便往院子里拉。
王笑不由心道,完了完了,撞破了这对男女的事,要被杀人灭口了。
嘭的一声响,木门又被关上。
王笑凝神看去,却见屋前的台阶上立着一个妍丽女子,高髻上一支简简单单的珠钗,湖蓝色的长裙如莲,身姿绰约,美得让人窒息……她带着探究的目光看来,王笑迅速低下头。
下一刻,他看到在阶前却还趴着一个肥头大脑的男子,后脑勺破了个大洞,也不知是不是活的……
第2章 仙人跳
“我是一个痴呆。”
“切记切记,我是一个痴呆。”
王笑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努力管理着自己的表情。
地上那个男子脸朝下趴着纹丝不动,看后脑的伤可以判断出,死得很透了,非常透。
前世一辈子过得平平安安,没经历过什么大凶之事,这还是初次近距离观察人体后脑勺的内部形态。他强压着想呕的冲动,摆出一脸空洞的神情。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张恒语气极快,“被这小子撞见我了,若是他说出去,我的大好前程就要毁于一旦。”
王笑用余光看去,见阶前那女子抱着双臂,样子风情万种,眼中却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讽意。
“那你待如何?”她开口道。
说着,她目光在王笑身上来回逡巡了一番,嘴角勾起一丝若有所思的笑意,又道:“这便是王家三少爷吧,还真是极俊俏。”
张恒无心理会,来回踱了两步,忽然抬起头,嘴里迸出几个字来。
“一不做,二不休。”
王笑不敢乱动,用余光看去,只见张恒俯身拾起了地上那块带血的大石头。
那石头原先似乎是用来压老坛酸菜的,但看这女子,显然不是会做酸菜的——王笑心想。
张恒的手有些抖。
他只是个清贵的读书人,一辈子没做过杀人这种粗活。
刚才打死了罗德元那是意外,这下再要打死这个痴呆儿却是另一回事,张恒难免有些怯场,但想到自己的锦绣前程,他咬了咬牙,高扬起手里的大石。
忽然,王笑蹲下身去。
“咦,豆花。”
张恒低头看去,只见这个粉雕玉琢的少年转头看向自己,一脸傻笑地开口说道——
“哥哥,是豆花啊,能盛一碗吗?”
张恒愣了愣,心道:哪来的豆花?
他顺着王笑的指尖看去,却只看到罗德元的后脑勺,里面一片糊涂。
“嘘。”却见王笑手指放嘴上,压低声音道:“不要告诉别人哦,缨儿姐姐不让我在外面吃东西。”
“呕……”
张恒真心觉得这个痴呆儿太恶心了,他再次咬了咬牙,手里的大石头终究是挥不下去。
他的目光转来转去,过了良久,他还是放下手里的石头,来回又踱了两步,忽然一把拎起王笑。
“说,这里是怎么回事?”
“煮豆花吃。”王笑道。
张恒厉色道:“谁煮豆花?”
王笑有些迷茫,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说,谁煮的豆花?”张恒又问了一遍。
王笑脑中飞速地思考着,他张了张口,本来想说“我煮的豆花”,但下一刻,他硬生生将话头收住。
眼前这个神色狠戾的青年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一旦他发现自己能有正常对话的逻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那张恒能一下打死肥胖的罗德元,又能一把提起王笑,并不是什么文弱书生。十五岁的少年面对他打又打不过,王笑只好用呆滞的眼神望向前方。
“说话!谁煮的豆花?”张恒神色愈厉,猛然扬起手一巴掌摔在王笑脸上。
白白嫩嫩的脸瞬间泛起一片淤红。
王笑飞快地闭上眼,以免张恒看到自己眼中的怒意。
打我?给我等着。
但,现在的情形,干脆哭出来吧。
决定了!应该哭出来。
少年用力挤了挤眼,却是一滴泪也没有。
哭,快哭。
“我太惨了,从小被人抛弃,还英年早逝,死后还穿越到一个痴呆儿身上,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啊……对了,说起来,这个院子也是我家的产业,我可真富啊现在。”
哭不出来。
王笑张开一丝眼缝偷偷看去,只看到张恒眼中精光迸出,极警惕地观察着自己的表情。
完了。
那极美的女子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忽然道:“你快走吧,以免再让人看到。”
“那此处怎么办?”
“若有人问,奴家便说,我夫君逗弄王家少爷,不小心被他推倒在这石头上了。如何?”
张恒沉吟了片刻,眼睛一亮,道:“好。”
他一掀长衫,俯下身将罗德元翻了个面,把那石头垫在脑后的伤口处。
做完这一片,他忽然声色俱厉地又向王笑喝问道:“谁干的?”
王笑依旧一脸茫然。
“一个痴呆儿,你逗弄他做甚?”她手里拿着一个胭脂盒,一边把玩着一边悠悠道:“放心,奴家不会让人知道是你做的。”
张恒点点头,打开院门,四下探了探,飞快地闪身出去。
王笑松了一口气,看了眼被打开的院门,思量着是趁机溜走……忽然,“咔”的一声响,却见那女子玉指一捏,竟将那脂胭盒给捏碎了。
哇哦!他登时一动也不敢动,表现得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哎呀,碎了。”那女子一笑,丢开手中的碎屑,好像自己很娇弱一样。
她款款走过去栓上门栓,手轻轻撩了撩头发,转过身来深深看了王笑一眼,忽然笑道:“原来王三公子不是痴呆。”
王笑吓了一跳。转过眼看去,只见眼前的女子一双眼睛如深潭一般。
一对眼,他飞快地低下头,不开口说话。
这女人莫不是在试探自己?
对,一定在试探自己,刚才自己表现的明明是那么的像一个傻子——王笑在心中给自己打了打气。
“奴家名叫唐芊芊,王公子你可以叫我芊儿。”她莲步轻移走上前来,伸手在王笑脸上轻轻抚了抚,秀眉轻蹙,柔声道:“痛不痛?瞧把这张俏脸打的,怪叫人心疼呢。”
吐气如兰。
王笑感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脑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我还是个孩子啊。”
“王公子就别装了,你进来第一眼看人家时,奴家就知道你不是个痴儿。”唐芊芊悠悠道:“你一看奴家,眼中就藏了防备,怎么会是个痴儿?莫不是怕奴家吃了你?”
王笑咧开嘴“嘿嘿”傻笑两声,道:“你不给我豆花吃……”
唐芊芊捂着嘴轻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怎么,奴家若真去盛一碗豆花,王公子敢吃吗?”
哈?这女人怕是真做的出这种事——王笑发现,这下真的遇上了硬茬了,‘扮猪吃老虎’的大计还没开始,竟就被这妹纸给戳破了……
“来,奴家给你擦点药。”唐芊芊执起王笑的手,便将他拉进了屋里。
王笑虽不情愿,却还只好任其摆布。
这女人看起来柔柔弱弱,好像是有些武功的样子……哦,不用好像了,自己反正是打不过她的。
屋中物件不多,淡雅整洁的样子。桌上摆了些书,旁边摆着些箱子,装着些册子,里面一张大床上挂着雅致的帷幔,朦朦胧胧的引人暇想。
“王公子还不想招?”唐芊芊栓上房门,打量着王笑,似乎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
说好了敷药,却是把人拐进来。王笑心里颇为不爽,面上却很是傻里傻气地道:“姐姐你屋里好香啊。”
唐芊芊的手在王笑脸上来回抚了抚,眼中秋波流转。
下一刻,她将王笑往榻上一推,一把将他按着,像按着一条砧板上的鱼。
王笑想挣扎,偏偏那一双素手看着纤纤柔柔,却半点也挣不开。接着她竟是好整以暇开始解自己腰带。这一下王笑吃惊不小,只好道:“别这样。”
唐芊芊并不放手,眼中笑意更甚,轻声问道:“王公子承认自己不是痴呆了?”
王笑暗悔不迭,心道,还不如就让她那个了算了。
“放心吧,奴家不会杀你的。”唐芊芊道:“你家二哥是个厉害的,杀了你,对奴家也没好处。”
王笑微微一愣——这女子似乎对王家很了解,总不会……就是冲着王家来的吧?
“其实,我……一直是有些傻的。”王笑只好一脸诚恳地说道:“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真的吗?”唐芊芊露出一个颇为纯真的好奇表情,像个懵懂的小女孩,“但是奴家不信呢。”
“我说话算话,一定不说。”
“但奴家还是不信呢。不如这样?让公子成为奴家的人,想来这样便可以放心了。”
她的手又开始划来划去……
想到屋外还横着她死掉的夫家,王笑深吸了两口气,挤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这女人三言两句就将自己的底裤,不对,底牌给掀了出来,还是少打交道为好。
“唐姑娘,你别这样。”
“那公子不妨告诉奴家,为何要假装成一个痴呆?”唐芊芊嗔道。
这,从何说起呢——王笑颇有些为难。
“唐姑娘,大家都有秘密,你何必要逼我呢?”他无奈道。
“哦?”唐芊芊眨了眨眼,放慢语速道:“王公子你的秘密藏在哪里呢?不如让奴家的秘密与它……会一会?”
王笑:!!
这显然不是去幼儿园的车,他觉得自己有些晕车。
“奴家可不是开玩笑。”唐芊芊的手又抚到了王笑脸上:“看你这张脸,以后得迷死多少女儿家?奴家真的不介意把你……”
好吧,这是你逼我的。
“我不是痴呆,但你也不是那个死者的妻子。”王笑只好硬着头皮道:“你演的蛮好的,但还是有一点表演痕迹……别别,就就就那么一点点。”
“哦?”唐芊芊似有些不服。
“但你长得太好看了,可以弥补这个瑕疵,可以弥补。”王笑连忙道,“再看你这床,只有一个枕头,榻前也只有你的便鞋。屋中除了几本没翻过的书,根本没有死者生活的痕迹。”
“所以呢?”唐芊芊显得颇感兴趣。
“根据那读书人来的时间及死者回来的时间推算,你这应该是——仙人跳。”
“何谓仙人跳?”唐芊芊贝齿轻咬,问道:“莫非,是一种闺中的招式?”
“你假意与那读书人勾搭,结果他一进院子,你那假夫家就来捉赃,然后你们勒索他的钱财。可惜,你没想到那读书人是个狠的,一下把你同伙打死了。”王笑颇为耐心地解释道,“用老话说,叫‘扎火囤’。”
唐芊芊目露探究之色。
“猜对了?”
“勉强算是……一语中的。”唐芊芊又笑道:“那王公子不肯就范,是怕奴家‘扎’你吗?”
王笑试着从她身下起来,挣扎了一下却是一动也不能动,只好无奈道:“姑娘若想要钱财,我可以给你。”
“是吗?奴家可听说王家的财产都攥在王老爷与老二手上,再看三公子你这身上也没有‘别的’硬东西呀……”
“你听谁说的?”王笑才问了一句,但见唐芊芊眼中闪过一些狡黠,他只好改口道:“我……我下回可以带给你。”
“真的?”唐芊芊眼睛亮亮的,似乎很是惊喜,“公子还愿意来见奴家?”
“一定,一定。”王笑连忙道。
“但奴家不信呢。”
唐芊芊说着,忽然一把将他的腰带扯下来。
王笑吓了一跳,连忙闭上了眼……等了一会却不见她再有动作。
再睁开眼去看,却见唐芊芊已将腰带上的玉佩解了下来。
“这便当作公子留的信物。若往后你不来,奴家便告到王老爷跟前。”唐芊芊道:“便说是……你弄大了人家的肚子。”
王笑颇为无语,那玉佩他也不知好劣,一时也没别的主意。
却见唐芊芊站起身,将玉佩收了,开门喊了一声:“花枝。”
不一会儿,一个模样颇丑的丫环也不知是从哪跑了出来。
这名叫花枝的丑丫环进了屋,恰恰撞见王笑从床上爬起来,正在绑腰带。
两人对视一眼,花枝转过脸去,正了正神色。
王笑颇觉有些无辜。
唐芊芊淡淡道:“你找的‘老爷’死了,去清水坊衙门报个案吧。”
“哦。”花枝低声应了,转身便往外跑。
唐芊芊则凑着王笑耳边,媚语如丝地轻声道:“一会衙门的人来了,得要编一套说辞,免得人家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
她将‘秘密’二字咬得有些重。
王笑心中慌张,耳朵里又有些痒。
却听唐芊芊道:“你且这般说……”
王笑一愣,心道这简直莫名其妙嘛。
第3章 冯不漏
生活在京师地界上的人,无足轻重如蝼蚁一般的有千千万万。
但却也有不少人身世地位不俗,或背后沾连着权势。
这其中,那些飞扬跋扈的不可怕,遇到了绕着走便是。最可恶的是:有些人明明身份不凡,平日里非要摆寻常人的做派,让人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得罪了。
“所以,作为京城里的捕快衙役,行事就要小心,再小心!”——这是冯丰第一天当捕快时,他师父告诉他的。
就是凭这样一句经验之谈,让冯丰在十六年间一直平平安安,最后还熬成了清水坊衙门的捕头,认识他的人都称他‘冯不漏’。
‘清水坊衙门’不是‘清水衙门’,只因衙门是开在清水坊,所以市井间习惯那么称呼而已,其实油水颇厚。
冯丰很珍惜自己的差事,这天接到报案,一听案子发生在积雪巷,他便决定亲自去一趟。
因为积雪巷是王家的产业。
王家虽只是卖酒的商贾,但这年头,商贾能发家的,哪个是没靠山的?
如果问王家的靠山具体是什么人物,冯丰也不甚明了,只隐约听说户部和五城兵马司都有人关照。但王家马上要成为皇亲的事他却是知道的。
这种时候在积雪巷发生了命案,冯丰便更加谨慎起来。
名叫花枝的丑丫环推开院门,冯丰却不急着进去,先是四下观察了一番。
积雪巷从东至西而过,南面是王家的高墙,北面则是一排院落。
这排院落朝南的方向被王家高高的院墙挡了光,稍稍显得有些阴。整体的环境却也还不错,巷子中住的大多是在王家做事的管事,另有几户租了出去,租户也多是些还算体面的人家。
如此看过,冯丰才进到院中。
死者肥头大耳,却是读书人打扮,脚上还蹬着官靴,一看就很麻烦。
冯丰不由心中暗骂了一句——死哪里不好,非要死在我的地界。
“见过差爷。”
冯丰抬眼看去,不禁心神一晃。
虽只是惊鸿一瞥,他也看清那女子貌若天仙,摄人魂魄。
以他办案的经验,但凡沾了这样的红颜祸水,案子背后就会牵连着极难惹的人。
于是他飞快屏住呼吸,转过头去一眼也不敢多看。
余光中看到一个少年,冯丰便偷偷打量了他一番。
只看这少年的容貌气度、衣着佩饰,在冯丰心里这案子便已然水落石出了。
肯定又是哪家王孙公子勾搭人家的美貌妻妾!杀身夺妻,实在是另人发指的……妙事啊。
真是坏事变好事。
冯丰的手指轻轻在衣摆上敲着,心情多云转晴。
根据以往的经验,一会这个少年应该会给自己一笔银子,当作结案以及封口的费用。
他按捺住心中的期待,打算先了解案情。
死者名叫罗德元,是个新科进士,还未封官——冯丰暗想:“进士!这种身份的死者,了结起来比较难复杂,但收的银子也多。”
新孀妇罗氏,自称姓唐,三个月前在罗德元进京赶考的路上与他相识并成亲,婚后赁居于此——冯丰暗想:“苦主不是京城本地人,那就好处理了。”
于是冯丰转向王笑,手还轻轻掂了掂,眼里有些期待——这位公子,快来吧。小的人称‘冯不漏’,这案子一定给您安排的滴水不漏。
王笑却是没有开口。
“这位,是王家的三公子。”唐芊芊介绍道。
哪个王家?
冯丰愣了愣,忽然福灵心至,道:“不会是清水坊王家吧?”
“正是。”
冯丰心中莫名的惆怅起来——听说王家老三是痴呆儿,能不能杀人夺妻不好说,但肯定不会付银子给自己平事了。
果然,王笑傻傻说道:“好大的鸟,从那里飞过去了。”
王笑不是没想过向官差救助,说自己被这个看起来娇滴滴实则手劲很大、可能会是个高手的女子给挟持了。
但看到冯丰那双昏瞶的眼、眼角还带着眼屎,他实在没有勇气将自己性命交付给这个,百姓的好捕头。
冯丰讶道:“鸟?”
唐芊芊点了点头,庄重的脸上带着悲伤,缓缓说道:“今日午间,夫君外出归来,见到王公子在门外玩耍,便请他进来小坐。奴家正在沏茶,却忽然听到一声惨叫,转头一看……呜……呜呜……”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哭道:“却见我夫君他……他已经倒在地上。然后,只见一个黑衣蒙面人从院墙那里一翻,就不见了踪影。”
王笑抚掌大笑道:“飞!飞过去了。”
冯丰一愣,心道这也太假了。
“这供词未免有些……”他不想得罪任何人,便耐着性子问道:“那这黑衣人具体是如何杀的你夫君?”
“他……呜呜……”唐芊芊捏着袖子又拭着脸上的泪水,哽咽道:“夫君被那人一脚踹在心窝,脑袋撞在那石头上就……就没了……”
冯丰真的有些无奈,在他眼里,这罗德元定是院中这两人杀的。
但王家三公子他不想惹,这女子背后指不定沾着谁,他也不想惹。
可是在京师地界上大家做事也有一套规矩的。要么你们花点钱,我冯不漏来摆平;要么,你们自己个把事情做得妥当了。
还从未见过有人这样糊弄的!
“一个是痴呆,另一个是无知妇人。都不懂规矩,这不是为难我吗?”
冯丰心里想着,吩咐人把罗德元抬着,打算带回衙门让仵作先验验。
两个衙杂一前一后才抬起罗德元,冯丰目光落在尸体下面的地上,突然身躯一震,呆滞在那里。
却见那地上,端端正正写着八个正楷小字——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冯丰嚅嚅嘴,喃喃道:“居然……”
“居然是真的是这么回事!”
他上前细细观察了那八个字,嘴里念念有声:“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看了一会之后,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们看到那黑衣人的模样了?你夫君真是被‘木子’杀的?他……他现在白天也出来杀人啦?”
唐芊芊眨了眨眼,一脸迷茫地问道:“木子?”
“就是那黑衣杀手。”冯丰道:“这个月一共死了八个了,不对,算上这个就九个。每具尸体下都留了这八个字。你可看到那凶手的模样了?”
“他蒙着面,身量颇高。”唐芊芊迟疑道。
她似乎努力想了想,再也想不起别的,啼哭道:“差爷,你可一定要为我夫君作主,他死得好冤呐。”
冯丰又向王笑打听,王笑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会飞’、‘飞得好高’之类的。
“黑衣蒙面,身量颇高,应该不会错,关键是字迹相符。”
这案子扯到那个连环杀手身上,冯丰反而松了口气,他不愿在这院中多呆,便匆匆命人抬着尸体回衙门,再想押着院里的人一块带走,却见那丑丫头袖中捏着一块牌子在自己前面一晃!
这一眼见到那牌子,冯丰吃惊不小,不敢再声张,只好叮嘱唐芊芊将地上的八个血字留着,道是回头还有人要来勘验……
王笑看着一众捕快衙役出了院子,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可以跟出去,花枝已把院门关上。
唐芊芊转头看向王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她脸上还挂着泪花,前一刻还端庄悲伤,下一刻破涕为笑却是风情万种。
王笑心道,姐姐你演技这么好,是京城电影学院毕业的吗?
“王公子你看,只要我们通同一气,旁人便不知我们之间的秘密了呢。”唐芊芊说着,又贴了过来。
王笑颇有些无语,这女人说话总让人觉得像在开车。
他一低头,看到地上的字,忽然想到——什么时候写上去的?先前翻尸体的时候分明还没有。
自己与这女人在屋中的时候,花枝那个丑丫头干的?那……这个花枝就是杀手木子了?
连环杀手耶!
!!
还好自己乖乖的,没有想要跑路。
唐芊芊似乎极喜欢看他害怕的样子,手在他脸庞上划着,柔声道:“不要怕,奴家会保护你的。”
“那我就先回去了。”他小心地观察着唐芊芊的表情。
唐芊芊长长的“恩摁”了一声,道:“这院里死了人,奴家好怕。”
你刚才还叫我别怕,说会保护我的。
王笑颇为无语,道:“天色也晚了,我……我要回家吃饭了。”
“不陪奴家吃饭吗?”
“不了……”王笑转头看去,见花枝正在厨房忙活,似乎在和面。
“不了吧?”他勉强笑道,“我不爱吃面。”
话一出口,他颇有些后悔,心想要是这女人说做别的给自己吃怎么办。
“少爷……少爷,你在哪?”
——巷子里有个慌张的声音在喊,听起应该是缨儿在找自己。
“有人找我了。”王笑连忙道。
唐芊芊便咬着他的耳朵,轻声道:“说好了要再来看人家哦。”
“一定,一定。”王笑如蒙大赦,如受惊的兔子般就往院门外窜去。
他还特地绕了点路,离厨房里的花枝远一点——“啧啧,连环杀手。”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王笑闪身出来。
呼,松了一口大气。
下一刻,又被人一把抱住。
他心头一紧。
回头一看,却是缨儿。
“呜呜……少爷你跑哪里去了,吓死我了……说好的不要乱跑,你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了,缨儿好伤心哇……呜呜呜……”
王笑好不容易才从这个泪水哗哗的丫环怀里挣出来,拉着她便跑。
两人跑到街口,王笑回头一看巷子里没人追出来——却不知那女子做这样奇怪的事到底为了什么?
缨儿只当他又在玩躲猫猫之类的,便拍着他的衣服柔声道:“下次不要再乱跑了好不好?”
“好。”
“那我们回……”缨儿整理着他的衣服,忽然发现玉佩不见了,她吓了一跳,连忙四下看起来。
王笑正心有余悸,忽然发现缨儿牵着自己的手便往回走。
他吓了一跳,赶忙拉住她。
“回家。”
“少爷啊,你的玉佩掉到哪里啦?我们去找回来好不好?”
少女脸上带着些慌张,却依然表现得极有耐心,尽量带着笑容与王笑说话。
王笑摇了摇头:“很危险,不过去。”
缨儿道:“没关系的呀,我们去把玉佩找回来就走。”
王笑颇有些无奈,怎么能因为自己是个痴呆儿就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呢。
他只好道:“玉佩,在家。”
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缨儿努力回想了一下,疑惑道:“早上穿衣服的时候明明系上了呀……是少爷你收起来了吗?”
“收起来了呢。”王笑道。
缨儿才拍着胸脯道:“吓死我了。”
王笑看缨儿的模样,突然有些好奇。
一个玉佩而已,有什么打紧。
莫非像红楼里的通灵宝玉?
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嘛,连穿越这样的事都发生了,衔玉而生也不足为奇。
“玉佩,我生下来时,含在嘴里……的哦?”他问道。
虽有些没脸没皮,但实在是太好奇了。
却见缨儿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头。
“你又在犯傻了,哪里有这样的事。”她带着与有荣焉的表情道:“那可是贵妃娘娘赐的玉佩,一定要收好哦。”
王笑颇有些失望。
至于什么贵妃娘娘为什么要赐自己玉佩,在他想来,大抵上是因为自己可爱吧。
……
夕阳下,缨儿牵着她的少爷往回走去。
小姑娘脸上虽然不显,心里却颇有些介意。
她能闻到自己少爷身上有淡淡的胭脂香味,想来是哪家妇人又将他偷过去逗弄。
那些妇人脸上挂着得意,手在少爷脸上捏来捏去,嘴里还要嘲笑他是个傻的——想到这样的场景,缨儿便感到生气,同时又有些自责。
于是她只好对王笑千叮咛万嘱咐起来:“少爷以后一定要跟紧我,不要乱跑哦。”
“我知道。”
“少爷,你最近好奇怪,你以前都是自称‘笑儿’的啊。”
王笑心里很有几分无奈,他真的觉得那样很傻。
“少爷你知道了吗?”缨儿又问了一句。
“笑儿知道啦。”
他一脸乖巧地应着,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道,唉,我太难了……
第4章 擀面杖
王家人口众多,府邸占地面积颇大。王笑由缨儿牵着,转得晕头转向才回到自己的小院。
院子不大,胜在干净雅致,墙角栽着些榆叶梅,院墙上爬着藤蔓。
堂屋坐北朝南,窗明几净,格局方正——用王笑的话来形容便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
伺候王笑的除了缨儿,另还有一个粗使丫环名叫‘刀子’。
因王家是做酒水生意,府中丫环多以酒为名,别的丫环大多是‘秋露、潭香、玉沥、桑落’之类的雅名,到了她这里却只有‘烧刀子’这个名字。
后来大家嫌‘烧刀子’叫起来拗口,便唤她刀子。王笑昨日听缨儿唤她名字,还以为这是个女护卫。
缨儿是贴身丫环,相貌品性都是一等。刀子则是个粗使丫环,容貌普通,力气虽大却绝不会武艺,算是‘徒有虚名’。
王笑与缨儿回来时,刀子已从大厨房端了饭菜摆在桌上,接着又烧火打水。
两个丫头一通忙活,缨儿便让王笑伸手在盆里,她给他搓着洗了,又细心擦干。这种行为让王笑很有种重回幼儿园的感觉。
待他在桌前坐了,两个丫环侍立在身后,他便更觉得不自在起来。
昨天是‘初来乍到’他不敢多言,所以如傻子般被摆弄了一天。今天他却是掌握了些许技巧——自己是‘五岁孩童’的智商,说起来不好把握,但正常人的既定印象中自己是个痴呆,偶然有些惊奇之语却也不会太被人在意。
演痴呆的关键,还是在于扮可爱啊……唔,可惜在唐芊芊那演砸了,演技还要多加煅练才是。
此时他却已熟悉了环境,没那么怕生,便招呼两个丫环坐下来一起吃。缨儿与刀子却只是摇头不肯,于是王笑如傻子一样撒泼卖乖起来。
终于,两个丫环无奈,端着碗筷一左一右地坐了。
“都是伐木累,以后一起吃。”——仗着自己是个痴呆,他一时兴起,便决定用一个老梗来表达心中满意。
刀子不由小声对缨儿嘟囔了一句:“少爷这两天好像更傻了。”
王笑:“……”
“才没有。少爷本就爱说奇怪的话。”缨儿向来对王笑很有些溺爱,处处维护。还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
这样一起吃饭,自然比有人站在身后看着吃得香些,用过饭后,两个丫环很有默契地再次分工,刀子负责洗碗收拾,缨儿则负责喂王笑果脯点心吃。
看着眼前的蜜饯,王笑颇为抗拒,摇了摇头,还往后仰了仰。
这东西糖份高,吃多了容易发胖,还容易得糖尿病。拒绝。
“少爷,你又不听话了。”
缨儿似乎有些无奈,将手收了回去。
王笑松了口气。
下一刻,却见小姑娘贝齿轻咬,将蜜饯咬开,颇为细心地将里面的核剥了,又送到王笑嘴里。
王笑:“……”
这样不卫生诶姐姐。
看着王笑又在摇头,缨儿脸上便有些疑惑起来。
“少爷,你今天好奇怪诶,平时最喜欢吃果脯的。”
王笑只好张开嘴。
“少爷真乖。”
待完成了这项投喂活动,缨儿又想到一件事,颇为紧张地对王笑道:“少爷,你把玉佩收在哪里了?拿出来吧。”
“玉佩,收得很好。”
他心中暗道:“看来要尽快弄些钱,把这玉佩赎回来。”
缨儿却依然有些不放心,好言好语地劝了几句让王笑拿出玉佩,王笑却只是摇头。
过了一会,她只见自家少爷往床底下一爬,却是拿出一根擀面杖来。
这擀面杖她昨天就见过,当时只道是男孩子好动,喜欢耍这些棍棒。
下一刻,王笑却说出一句让她大惊失色的话来——“昨天,有人用这个,敲我的头。”
烛光下,主仆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中所想各不相同。
王笑是考虑了一整天才决定将事情告诉缨儿。
一方面,他需要缨儿告诉自己事发之前发生了什么;另一方面,他心中虽是相信这个丫头,但还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缨儿却是真的吓了一大跳。
昨天西府二夫人把自己叫了过去,说是选了些花样给自己做衣裳,以备少爷成亲时穿,自己回来时便觉得少爷有些不对,居然是发生了这种事!
王笑微微眯起眼看去,只见眼前的小丫头已经是泪花闪闪。
接着,缨儿一脸心疼地便将他揽在了怀里。
“少爷……呜呜……”
缨儿的手微微还有些抖,小心翼翼地往王笑后脑勺摸过去。
当她碰到一个很大的包的时候,便再也忍不住,眼泪长流下来。
“少爷……呜……都是缨儿不好,不该不在少爷身边……”
王笑只觉得如下雨一般,他在缨儿背上拍了拍,道:“我没事,但想不起来,是谁打的呢。”
“这些坏东西……”缨儿抽泣道。
“可是,是谁呢?”王笑疑惑道。
刀子推门进来。
见缨儿抱着王笑哭得厉害,刀子吓了一跳,三两步跑上前揽着缨儿,问道:“姐姐怎么了?”
缨儿一边抽泣一边哭诉起来:“昨日个西府二夫人来唤我,我便带了少爷过去,到了那边,堂少爷说他来领少爷……可是……呜呜……可是我回来时却只有少爷自己睡在花园里,堂少爷却和一帮朋友在聚会,也不知那些人当中哪个烂了心肝的……拿这棍子……拿这棍子打了我们少爷……”
刀子听了亦是大惊失色,抱着缨儿哭作一团。
屋中顿时一片哭啼。
王笑却算是了解了大概情况。
他昨天醒来时便在一个花园里,脑袋痛得厉害,再一看地上的擀面杖,他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只一眼,他就知道自己是被这根棍子给打死了。
接着名叫缨儿的古代女子就牵着自己,穿过各种曲径通幽、亭台楼阁……经过一夜的心理建设,他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此时看缨儿并没向家主告状的意思,显然这三少爷在家中果然没什么地位。王笑倒是自嘲地想到《权游》里一句台词,唔,痴呆儿在父亲眼里也许还不如私生子。
总之暂时来说还不宜曝露‘如今的我不是痴呆’这个大秘密,当务之急是找出那个一棍子打死自己的凶手。
对了,也许要顺手搞点钱把玉佩赎回来。
目前嫌疑最大的应该便是这位‘堂少爷’了。
于是王笑向缨儿问道:“打我的人,堂少爷?”
缨儿哭着道:“堂少爷怎么会打少爷你呢,一定是他那些朋友中有人……”
她本想说‘有人坏了心肝’,但她又不想让自家少爷面对人世间的丑恶,便抹了抹眼泪,道:“许是那些人中,有人和少爷开玩笑失了手呢。”
王笑颇有些无语。
开玩笑?那家伙可是把我干掉了诶。
但他又不好明言自己已经被打死了。
少年在心里叹了口气——前天让人敲了一闷棍,今天又让人摔了一巴掌,还真是好欺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堂少爷有哪些朋友呢?”他问道。
缨儿虽也觉得委屈,却还是拉着王笑的双手,道:“少爷怎么能叫‘堂少爷’,那是你的堂兄呢。”
好吧。
“堂兄有哪些朋友呢?”
缨儿摇了摇头:“那些人缨儿哪会认得呢,我们以后不与他们玩了,好不好?”
王笑鼓了鼓腮帮子,还是“哦”了一声。
这世道有人要杀自己,哪是不与他玩就能解决的呢?
但眼前只是个很关心自己却不知事由的小姑娘,王笑便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花,轻声道:“缨儿不哭,我没事。”
“缨儿没哭呢,只是眼里进了砂子。”
似乎怕王笑不信,她又轻声道:“少爷帮缨儿吹一吹好不好?”
“哦。”
王笑觉得这种幼儿般的对话很傻气,但他还是无奈地朝缨儿眼里吹了口气。
却见少女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他能看到那里面有真真切切的关心与爱护……
“这个擀面杖,要不要还回去?”王笑挥了挥手里的棍子,问道。
他自认为这是个黑色幽默——就好比,自己握住了凶手刺来的水果刀,还反问一句“需要我给你削个梨吗?”
“少爷你又在说傻话了,我们留着擀面多好呀。”
缨儿却是摸着他的头说道,语气像是一个——幼儿园老师。
而这件事王笑能从缨儿嘴里问到的情况也只有这些了,接下来他只能自己一点一点去探明白。
先从了解这个陌生的环境开始……
这个时代的夜晚没有灯红酒绿、十里洋场,三人便围在放着烛火的桌前,刀子做些刺绣,缨儿捧着书给王笑读。
王笑听着那些半懂不懂的文言文,发现缨儿虽总是说‘少爷又在说傻话’心中却没把自己当成一个痴呆。
她读的是《左传》,但她自己也只是识字而已,断句却断得一榻糊涂。
王笑心中好笑,才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便问道:“我们,哪个朝代?”
“少爷你又忘啦,我们国号‘楚’呀。”
楚国?
王笑颇有些疑惑。
“大楚兴,陈胜王?”他开玩笑般乍呼了一句。
缨儿拿书在他头上轻轻一敲,道:“少爷你别说胡话了,陈胜都过了一千八百多年啦。”
哦,那大概是平行世界吧——王笑心想。
他本想再多问几句,刀子看了看天色,起身去端水。
这两个丫头都是抬头一看就能知道时辰,对这个技能王笑颇为叹服。
缨儿给王笑擦了脸,拿掉外套,她却在床头坐下来,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昨天王笑浑浑噩噩没有在意这些,今天却颇有些抗拒。
缨儿便道:“少爷你这两天好奇怪哦。”
“哪有。”王笑只好乖乖躺下。
缨儿抿嘴一笑,颇有些自得。她发现,自家少爷越发有些不听话,但只要说‘好奇怪’,他就会乖些。
她轻轻给王笑按着头,问道:“后脑勺的伤还痛不痛?”
“不痛。”
“少爷以后会嫌弃缨儿吗?所以不想枕着缨儿了。”
王笑道:“这样,你不舒服,腿麻。”
缨儿愣了愣。
她才发现他似乎在收着力,脑袋压下来也没有往常那么重。
这个一向傻不愣登的少爷似乎真的懂事了一点。
“少爷,你知道吗?所有人都说你傻。但缨儿觉得,你只是长大得慢些,总有一天,你也能慢慢懂事,慢慢变聪明呢。”
——名叫缨儿丫环心里这般想着。
过了一会,她看王笑闭上眼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王笑缓缓睁开眼,看着床顶上的帷幔,自言自语道:“这辈子,也该好好活啊……”
第5章 沈姨娘
“我不用去,给长辈问安吗?”
樱儿正在给王笑梳头,觉得颇为好笑,道:“少爷竟难得想去给老爷问安?往日你最怕去杜康斋的。”
王笑本就是不想去,便又试探道:“不去也行?”
樱儿道:“少爷你又忘了吗?老爷和二少爷两天前就去了京郊的田庄,明天才会回来呢。”
王笑微微有些讶然:“还有田庄?”
这感觉便像是,一不小心就听说自己在市区外还有个别墅。
刀子正巧端了面盆进来,笑道:“说起田庄,分明是我们少爷的,却被人觊觎……”
“休要说些捕风捉影的。”缨儿打断道。
刀子忙止住话头,心知缨儿是为自己好。
刀子知道这些话在自己屋里说虽然没什么,但万一让人听到,却要降自己一个乱嚼舌头的罪名。若是坏了少爷与几位堂亲兄弟间的情份,打死自己也不为过。
王笑心中郁闷,听起来自家资产不少,手里却连点现金都没有。
“缨儿姐姐,我们今天出门吗?”
缨儿正绞了个帕子给他擦脸,闻言便笑道:“不出去呢,以后我们就呆在院子里好不好。”
王笑心道:那哪成?我还要去把玉佩赎回来,还要查清楚是谁想杀我。
他只好撒泼卖乖起来。
缨儿笑吟吟地在他脸上捏了捏。
“少爷,缨儿刚绞了帕子呢,手里暖和吧,嘻嘻。”她说着用手搓他的脸,把话题岔开。
缨儿虽是王笑的丫环,但两人之间占主导地位的却还是她。
小姑娘昨天听说自己少爷被打了闷棍,回了房间之后还偷偷哭了好久。
她下定了决心不出门,王笑便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早上用了些糕点之后,缨儿便捧了些木制玩具出来陪王笑玩。
王笑心中实在是对这种低龄儿童的东西嗤之以鼻,奈何缨儿又祭出“少爷今天好奇怪哦”这种话来唬他。
他只好也脱了鞋爬到床上,盘腿与她对坐着——推七巧板。
“少爷,你看,这像不像一只鱼。”缨儿玩得颇有些高兴。
王笑翻了个白眼。
太幼稚了吧姐姐。
“一只鱼,缨儿记一筹,到你了。”缨儿又道。
王笑只好随手摆了一下。
“哇,少爷好厉害哦,这是一只鹤吧?少爷记两筹。”
“为什么鱼一筹,鹤两筹?”
“因为鹤更难一些啊。”缨儿理所当然道。
王笑一头黑线,心道:“姐姐你这个判断依据到底是什么,记分很不严谨啊。”
……
上午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颇为柔和。
初秋的的天气有些暖。
缨儿昨天哭了一夜没有睡好。此时她坐在床上,觉得身上暖烘烘的,于是眼皮一闭一闭,一会儿之后便打起了盹。
王笑小心翼翼地伸手一推。
“少爷,轮到你摆了……”
缨儿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接着便倒下去呼呼大睡起来。
王笑自己下了床穿上鞋,踮着脚便往屋外走。
想了想,他又转回来,拿被子盖在缨儿身上。
傻丫头一个,居然想用七巧板留住我——看着缨儿熟睡的样子,他摇着头笑了笑。
这个时间刀子正在府中的大厨房打饭,王笑穿过院子,便飞快地向外面跑去。
良久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后院大门,昨天他和缨儿正是从这里进出的。
“三少爷。”
王笑点点头,脸色平静地往门外走去。
下一刻,他却被两个家丁架了起来。
“你们干嘛?我要出去。”
这两个家丁一个酒糟鼻一个麻子脸,两人对望了一眼,麻子脸道:“三少爷你怎么能出去……呢。”
“我昨天就出去了。”王笑颇有些不忿。
“昨天是缨儿姑娘带着少爷你的……呀。”酒糟鼻道。
这家丁还不太熟练以这种逗弄孩子的语气说话,最后一个‘呀’字念得便有些飘忽。
只听这语气,王笑心中就已气极,恨不能打他们一顿。
再一听这两人说的这话,敢情没有缨儿带着,自己就出不去了。
“我告诉你们……”王笑一皱眉,语气间便带了些威势。
他打算侧漏一些霸气来压住这两个家丁。
但转念一想——痴呆了那么久,突然反转肯定会引人疑心。何况还有个凶手要对自己不利。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种深宅大院争抢家产的事多了,鬼知道这些家丁是谁的人?
“我要告诉缨儿姐姐,你们欺负我!”他说道。
两个家丁对这种威胁不以为意,却还是在脸上浮起一种很假很亲切的笑容来。
“三少爷就不要为难我们了……哦。”
“快回去……哦。”
说着,他们将王笑放下来。
王笑只好整理了一下衣裳,往回走去。
“哦你们个头哦”
虽然有些窝囊,但谁活着能不受点窝囊气,他一边在心中安慰着自己,一边循着印象引原路往回走。
但两刻钟之后,他发现,自己居然迷路了。
在路边的假山石上踢了一脚,他暗骂连这个庭院也与自己作对。
“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笑声。
王笑转头看去,却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领着两个丫环正看着自己。
这女子妇人打扮,模样算是很美的,脸庞白皙,梨窝浅浅,一双眼睛颇为明媚。
王笑却觉得她看起来有些傻气。
“这不是笑儿吗?”她捂着嘴笑着说道:“怎么?不认得妾身了?妾身是你娘亲呀。”
两人大眼瞪小眼。
王笑一脸迷茫。
娘亲?你也就比我大十岁左右——这大概是个后娘吧。
下一刻,他的脸被捏了一下。
“每次看都觉得这孩子长得太俊了,像极了妾身,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也不刺耳,也没什么嘲笑意味。相反,笑声还很真诚,甚至有点好听。
就像是她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把自己逗得咯咯直笑。
王笑撇了撇嘴——这个女人笑点又低,又有点傻气。
“叫声娘亲来听听,哈哈哈哈……”
王笑没好气道:“我迷路了。”
“哈哈哈哈,你迷路了?”女人笑得花枝乱颤,手在自己面前连连摆了好几下,道:“竟能在自己家里迷路?你那个形影不离的傻丫头呢?”
似乎觉得自己‘形影不离’这成语用得极有趣,她又是一阵笑。
听到她说缨儿是个‘傻丫头’王笑微微有些恼火,心中暗道:“笑点这么低,也不怕把自己噎死。”
他懒得理这个女人,转过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
“哎哟,生气啦?哈哈哈哈……”那女人却是跟上来,“好啦好啦,姨娘带你回自己院里。”
王笑也不是真的生气,便由她领着往自己院里走。
路上这姨娘又向她的两个丫环道:“你们刚才听到了吧?哈哈哈哈……”
话还没开始说,她自己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不容易缓过气,她才接着道:“说了他丫环一嘴,他还置气呢,哎哟,你们看这张小脸蛋都气白了,哈哈哈哈……”
那两个丫环只好捂着嘴陪她笑。
王笑心里无语。
他能看出来这女人不是出于恶意,只是喜欢打趣说笑。
但确实是有些聒噪。
好在路途不长,走了一会之后,拐过小径便看到自己的小院。
缨儿与刀子正一脸焦急的往外跑着,显然正在找王笑,此时抬头见了便飞快跑上前。
她们眼巴巴地看着王笑,恨不得马上过来,却还是先向那女人道了个万福:“见过沈姨娘。”
“哈哈哈哈……”沈姨娘一只手抚着额头,好一会儿才道:“哎哟,这是‘烧刀子’吧,哈哈哈哈,说起来是妾身的罪过,给你起了这样一个名,哈哈哈哈……”
刀子头埋得更低了。
沈氏笑了好一会,王笑几乎以为她要岔过气去。
一会之后,沈氏将手腕上的一只镯子解了下来,塞在刀子手里。
“算是妾身给你赔罪。”沈氏笑道,“但是我起的这名字,哈哈哈哈,真是太有趣了,我实在是……太机灵了。”
“来,这个给缨儿丫头。”沈氏又摘了件首饰。
“笑儿,这下你不恼妾身了吧?这孩子,哈哈哈,还不许我说缨儿是傻丫头……”
王笑很有些恼火,要不是因为自己是个痴呆,他恨不能问一下沈氏:“你的笑点就是不是长在了脚底板上?”
几人稍稍说了会话,等沈氏主仆三人离去,缨儿便连忙跑上来拉着王笑的手。
“少爷,是姨娘把你带出去了吗?怎么也不说一声呢,吓坏我了。”。
王笑也不否认,这个锅让沈氏背了就背了吧。
“少爷你不许姨娘说缨儿是傻丫头吗?可缨儿就是傻呢,女红做得都不好……”
王笑本以为今天的外出计划就这样泡汤了。
然而午饭后,他却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王珍身边的丫环潭香跑过来请王笑。
“大少爷让三少爷过去?为什么?”缨儿颇有些意外。
潭香道:“我也不知道为何,只知道来了四个客人,大少爷便让我来请。”
王笑便由这两个漂亮丫环引着,一直到了前院会客的厅里。
“少爷你进去吧,缨儿在外面等你。”
王笑点点头,进了大厅,只见主位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应该就是大哥王珍。
王珍二十八岁,穿着读书人的长衫。他相貌堂堂,微微有一些发福,身上书卷气很重,有着一种与人为善的和气感觉。
另外四人分坐在客座上,虽衣服制式不同,但似乎都是巡捕一类的人物。
其中一人王笑倒也认得,正是清水坊衙门的捕头冯丰。
总不会是来捉拿自己的吧?他心想。
“三弟来了,过来坐吧。”王珍道。
王笑便过去乖乖坐下。
王珍也是刚到不久,他也不着急开口,先是着人去备了茶水点心,方才不慌不忙地看向来客。
最先站起来的是五城兵马司的胥吏邓景荣。
邓景荣拱了拱手,态度有些谦卑,道:“大少爷勿怪,因有桩案子要问三少爷,因此,小的领了三位上差前来拜会,实在是打扰了。”
接着几人就是一通见礼。
王笑旁观了一会,勉强算是明白了过来。
邓景荣这个五城兵马司的胥吏,大概算是这个时代的城管。
冯丰这个清水衙坊捕头,大概算是派出所的了。
而另外两人则是京师巡捕营的,这却算是刑警了。
整件事情大抵是:派出所的冯丰觉得案子棘手,推给了刑警,于是城管邓景龙便领着他们来找自己录口供了。
“这下,唐芊芊这女人果然是把肚子……不对,把案子搞大了……”
第6章 巡捕营
楚朝开国后设立了五城兵马司治理京师治安。后来京师盗贼日多,五城兵马司对其职责渐渐表现出力不从心,又增设了京师巡捕营。此后数朝间,巡捕营不断完善,渐渐替代五城兵马司成了巡备京师、缉盗治安的主要衙门。
及至前朝,边关烽火日浓,各地反贼迭起,京城治安愈发混乱,于是楚朝的厂卫特务机构太平司也参与进京师的治安管理。多方衙门权职交错,功能叠加,再次加剧了官员冗肿、军纪废驰、敷衍怠惰的局面。
到了如今的延光年间,京师治安更加糜烂,敢在天子脚下行不法事的,多是些身手了得的悍匪或亡命之徒,朝廷不堪其扰,为了激励巡捕营,又出了一套赏罚制度:捕杀真盗一名,则官升一级、赏银二十两。相反,一年内超过三起凶案未破,则军官降一级。
因此,京师巡捕营形成一个极怪异的场面,一方面,很有些身手了得的军官脱颖而出;另一方面,却又混着极多的吃空饷的军官与羸弱不堪的兵士。
此时来到王家的这两名巡捕营中人却显得有些精干。
两人中,年长的名叫耿正白,是个小把总,四十余岁,看起来就是‘年富力强’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年轻的那个二十岁左右,也姓耿,名叫耿当,国字脸,浓眉大眼,看起来憨头憨脑。
反正在王笑眼里,两人的形象气质都很像刑警。
邓景荣负责带路引见,互通姓名之后便赔笑着坐下。
冯丰则负责说明来意,介绍案情。他将昨日罗德元之死的经过向王珍娓娓道来,竟如说故事般讲得颇为精彩。
“……因此,我们便确定杀手就是最近正猖獗的杀手——木子。”这句话之后,冯丰结束了声情并茂的发言。
邓景荣惊叹不已,轻声喃喃道:“一个月间杀了九人,凶残呐凶残。”
耿正白与耿当却是面不改色,大刀阔马地坐着,耿当还不停地拿眼打量王笑。
王笑本犹豫着是否把昨日所见一五一十说出来,凶手是那个‘恒郎’之类的。
然而,下一刻,却又听冯丰道:“这样的案子,却不是我们清水坊衙门能解决的。此案已上报顺天府衙门,接下来便由巡捕营拿人。”
冯丰说着,目光若有若无地便看向王笑。
王笑微微一愣。
下一刻便反应过来,唐芊芊那个女人绝不简单,她敢轻易放自己回来,又岂会没有后手?
她说过二哥是个厉害人,显然是对王家有所了解,自己却是对她一无所知。
万一她已打点好了冯丰,这官差今日过来许是在试探自己呢?
静观其变为好。
王珍更感兴趣的却是那八个字,缓缓说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此句,出自《道德经》第七十九章,‘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意思是,这杀手认为自己杀的人都死有余辜。用典颇妙呐……”
妙什么妙,大哥你这样会被当成书呆子的——王笑颇有些无语。
邓景荣却是瞬间换上一脸敬佩,煞有介事地拱手道:“大公子博学多才,实在让人佩服。”
王珍很是谦虚地摆了摆手,侃侃道:“此句出自《道德经》,是老子所曰。圣人姓‘李’,所以你们称杀手为‘木子’,然否?”
“然!然!”冯丰也是一脸叹服,赞道:“大公子聪慧过人。”
王笑心中暗道:“什么跟什么嘛,既然那句话是老子所曰,你们就该称那杀手为‘老子’。”
却听冯丰又道:“本来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也与贵府三公子无关了。但……巡捕营的两位上差昨夜拿到一个贼人,正好也是颇有武艺、身量颇高。因此想让三公子前去认一眼。”
他话一说完,耿当便站起来,道:“不错,昨夜就是俺拿的人。”
王笑心中暗忖道:“若按笔迹而言,那杀手是花枝的可能性更高些。这个铁憨憨不会是捉错人了吧?”
那边王珍脸上浮起礼貌的笑容,沉吟道:“按理说协助上差办案,是我们这些百姓之责。可惜我三弟尚且年幼,又受不得惊吓,怕是力有不逮。”
一言既出,冯丰与邓景隆脸上便有些‘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们向耿正白看了一眼,目光像在说:“上差你看,小的也没办法了。”
耿正白站起来道:“本不该来麻烦贵府的,但早晨我们找苦主唐氏去认过,那女子吓坏了胆,分辨不出那人是不是木子,如今见过木子的便只有令弟,还请大公子通融。”
王珍依然端坐着,道:“并非我不通融,可是我三弟婚期在即,确实不适合到衙牢之地认人,不吉利。”
他说着,又招手唤过了自己的小厮米曲,低声吩咐了几句。
王笑心中却在奇怪,婚期在即?自己明明才十五岁啊。
那边耿正白与耿当对望了一眼。
耿当颇有些不情不愿,压低声音道:“阿伯,俺就指着这桩功劳……”
耿正白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来之前他便听邓景隆说过这王家老三要尚淳宁公主,这样的皇亲绝不是自己这种身份的人能强求的。何况此时王珍将这个拿出来作借口,再纠缠就要得罪人了。
“如此,叨扰了。”耿正白只好拱手道。
却见王珍的小厮米曲正好端了一个小托盘进来,上面还盖着块红布。
邓景荣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眼中便泛起了光。
冯丰也是咽了咽口水。
果然,王珍笑道:“正是因为有几位这样矜矜业业的上差,我们这些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就比如昨日,若非冯捕头,谁知我三弟会出什么事?一点小意思,还请不吝收下。”
谁知我三弟会出什么事?——王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又打量了王珍一眼。
却听耿当道:“俺不是来要银子的,俺只凭自己的武艺捉贼赚银子。”
说着,他也不见礼,一转身就往外走去。
“慢着。”
突然有人说道。
耿当转头看去,却见一直未说过话的王笑站了起来。
王笑虽不认得木子,却知道罗德元不是旁人所杀,那被捕之人既是被冤枉的,若有办法,还是得救一救。
于是他转向王珍,努力做出一副呆模呆样,道:“大哥,弟弟想去,认得那人。”
王珍微微眯了眯眼,打量了王笑一会,脸上浮起包容的笑容来,道:“笑儿啊,你越来越贪玩了。”
王笑其实是有些紧张的,怕被王珍看出不妥来,于是连‘我’都不敢自称。
“笑儿不贪玩,笑儿帮忙。”
王珍缓缓道:“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笑儿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王笑心中一愣,干嘛,一言不合就吊书袋?
知命者不立岩墙下——这是让自己不要干危险的事?去趟巡捕营而已,能有什么危险的。
“笑儿知道,还知道下一句是,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王珍有些诧异,道:“笑儿怎么知道的……呀?”
“缨儿给我念的,她每天都念书给我听。”
王珍点了点头,大概是表示缨儿是个负责任的好丫环。
“笑儿真要去?”
“嗯。”
王珍想了想,喟叹道:“也好,往日大哥常叫你要读书,难得书中大道你竟能读进去。尽其道而死者,死命也。也好,不是因为贪玩,你想去就去吧。”
王笑心中颇有些腹诽,去趟巡捕营而已,说得这么郑重。
“好。”
王珍又转头看向耿当,很平静地说道:“还请上差照顾好舍弟,鄙人与贵都司张大人也算是相熟,若舍弟稍有不妥,让鄙人跑去打搅张大人,却也不好。”
一句话说话,耿正白微微色变,挺的笔直的腰都稍稍垮了一点。
邓景荣眼皮跳得厉害,心中暗道:“王家大公子分明气场不低,就这样还声名不显,那个‘商事上颇有手段’的王二公子又该多厉害?”
如此想着,他便微微有些懊恼,昨日不该因为贪杯茶喝,就与张恒议论王家是非。
一行人出了厅堂,缨儿听说王笑要去巡捕营,便表示自己也要跟着少爷一起。
王笑是极不想让缨儿同行的,奈何小姑娘打定了主意不能与少爷分开,他拿她毫无办法,只好将她带上。
出了府门,邓景荣与冯丰便告辞而去。
王珍着人备了马车,于是耿正白与耿当乘一辆马车走在前面,王笑与缨儿乘一辆马车跟着。
此趟出门王笑本就是为了见见世面,观察一下这个时代,便掀着车帘撅着腚往外看。
等马车拐到东大街,一路下去都极为热闹,商铺林立,走贩如织,行人往来,联袂成云。有衣着富贵的,也有衣不蔽体的,有满面红光的,有骨瘦如柴的。
酒楼茶肆,古玩典当,花鸟鱼玩……
王笑只好时不时向缨儿问上一句:“那是什么?”
“少爷你以前也见过的呀,那是杂耍卖艺呢。”缨儿转头看去,也是眼睛一亮。
却见一个穿黑衣的小姑娘正在一张大桌上翻跟头,一连翻了十几个跟头后,她双手支着桌面倒立过来,用脚趾夹着一张小弓,另一支脚趾夹箭拉弦,以一个极怪异的姿势将箭射了出去。
箭去如流星,射在远远的一间酒肆二楼的靶子上。
顿时叫好声一片响起。
王笑凝神看去,那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脸晒得黑不溜秋,脸上干裂的厉害,嘴唇更是裂了好几条血沟。她站起身来后,只见她的腿却已弯成了畸形。
听着四周的叫好声,王笑却忽然觉得兴味索然,将车帘子盖上,闷闷地坐了。
“少爷怎么不看了?”缨儿马上就察觉到他不太高兴。
“围观者觉得她本领了得,但小小年轻就练了这一身技艺,又该吃了多少苦头?”
缨儿一时也有些愣怔住,想到那小姑娘两条腿变形得极为难看,她也觉心中不忍。
下一刻,她再看向王笑,目光却有些奇怪起来。
王笑才发现自己一时语快,这句话逻辑清楚、语气顺畅,要是让缨儿起疑了却是麻烦。
但他也不敢多做解释,只好鼓了鼓腮帮子,作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好在不久之后,马车便到了京师巡捕营。
王笑由缨儿牵着,下了马车,跟着耿当走去……
第7章 产业链
巡捕营虽说是营,历朝下来已扩建成一个占地极大的衙门。
进了大门,先是一个颇大的校场,一侧的架子上放着些刀枪剑戟之类的武器,挂着些弓。校场另一侧则是靶子与马房。
地上有些杂草,显然这校场上没有多少人操练。
也不知是王笑的错觉还是什么,一进巡捕营,他便觉得视线变得暗红下来。
地上沙土间似乎沾起着陈年的血迹,暗暗的、旧旧的,让人有些压抑。
穿过校场,进到一个大堂。
大堂上人很多,有些嘈杂。中间摆了一排长桌,长桌后面坐着老胥吏执着毛笔正记着什么,桌子前面则是穿着巡捕服的公人排着队,手里还捆着各种五花大绑的贼盗,像是在等着登记。
“清河巡逻王明明,捕获偷鸡贼一名,记末等功一笔……”
诸如此类的吆喝了一句之后,便有各种各样的求饶声响起。
“小的冤枉呐,那鸡,是自己飞到小的怀里的啊……”
不像是在缉盗,倒有些像在市场卖菜做生意。
王笑颇有些好奇地四下张望着,跟着耿正白叔侄二人穿过大堂,一路上七拐八绕,时不时有人抱拳唤一句“耿把总”,走了一会之后才到巡捕营的牢房区域。
耿正白让牢头开了一间审讯房,让耿当领着王笑进去坐着等,自然有人去将犯人押过来。
耿正白是个小把总,回了巡捕营便有不少事找上来。于是他叮嘱耿当看顾好王家三公子,自己便先去忙旁的事。
这个房间颇有些阴森的气氛,缨儿有些害怕,紧紧拉着王笑的手。
王笑便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缨儿不怕。”
他声音沉稳,缨儿便觉得安心了些,却也没发现自己的少爷没往日那么傻气。
不一会儿,两个狱卒便领着一个高个青年进了审讯房。
这青年高高瘦瘦,脸上带着不少淤青,看起来却颇有几分清秀。他身上穿的确实是一身黑衣,但不是想像中那种夜行衣,反而像是捡了几条黑色的破布稍稍裁剪后套在身上。此时他手上脚上都戴着颇重的镣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显得有些笨拙。
耿当看到这青年进来,颇有几分激动,站起身向王笑问道:“三公子,你快给俺看看,这人是不是杀手木子?”
他少年心气,想要捉捕名震京师的连环杀手,再加上这是他当上官差后捕的第一个犯人,不免有些期待。
王笑装模做样的打量了两眼之后,摇了摇头道:“不是的。”
“怎么会不是。”耿当愣了愣。
看着眼前这个模样生得极好看的富家公子,耿当也不知道他‘痴呆’到了何种程度,便挠了挠头,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他是不是昨天打死罗德元那个?”
“他不是,昨天那人,不一样。”王笑颇为坚定。
“咋就不是呢。”耿当颇为失望起来,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那这只是个普通凶犯了?这小子有几分身手,俺费了好些气力才逮着的。”
王笑听说这高瘦青年身手不错,便又打量了他几眼,似乎对他颇感兴趣。
却听耿当对那高瘦青年道:“你倒底姓甚名谁?因何杀杜掌柜?早点交代了让俺报上去。”
那高瘦青年却只是闭着嘴不说话。
“嘿,逮了个哑巴回来。”耿当道,声音有些气恼。
一个狱卒探过身来,俯耳对耿当道:“这小子在牢里也是一句话不说的。依小的看,他未必就不是杀手木子。再说了,这小子杀人是许多人都瞧见的,小耿爷你还不是想怎么报就怎么报。”
他最后这句话却是贴着耿当的耳朵说的,声音颇轻。
王笑虽然没听清他具体说了什么,却也还能猜到,杀良冒功他都听说过,这种添油加醋的事自然不会少。
耿当却是直接摇了摇头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俺想实实在在地领功劳。”
那狱卒脸上的表情便有些讪讪然起来。
王笑便心中暗道耿当此人实诚。
“只是这小子一直不开口,却是麻烦。”耿当又气恼地说了一句。
那狱卒便再次讨好道:“小耿爷若想要他开口,小的一会就对他用刑?”
耿当犹豫了片刻,对那高瘦青年提醒道:“你可想好了,若是再不开口,俺便让人用刑了。”
那高瘦青年闭着嘴唇,就是不说话,但眼神中似乎有些犹豫。
王笑因看他面相老实,便拿自己‘纯真无邪’的目光望去,鼓励他说话。
“我杀了杜家兄弟,要判几年?”
就在快要被带走的时候,高瘦青年还是开口说道。
“嘿,要判几年?”耿当咧嘴一笑,道:“你杀了三个人,当然是杀人偿命。”
高瘦青年愣了愣,眼神颇有些黯然。
他又看了王笑一眼,问道:“你们在指认我是不是一个叫‘木子’的杀手?”
“然后呢,你是吗?”耿当没好气道。
“我可以是!”高瘦青年语气甚急,又道:“你要我认什么罪都可以,只要官爷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嘿,你当小爷我是来与你做生意的?”耿当有些不快,自语道:“还以为是条大鱼,原来是个没骨气的。”
“官爷,官爷,你听我说。我姐姐、姐夫都让姓杜的害死了,家中只有一个四岁的甥女,只要官爷你能替我照看,我什么罪都能认。”他说着,又转头看了看那两个狱卒,道:“我知道你们巡捕营的规据,要是拿到大盗,赏银二十两。只要有五两银子官爷就能将我甥女养大,我什么罪都能认的。”
王笑在一旁听了,心中暗想:“这小子有点傻,这种事当众说出来……”
然而,当他转头看向那两个狱卒,却见他们脸上非但毫无惊讶,反而带着些期待的笑意。
王笑方才恍然大悟——这个‘规矩’显然就是这些狱卒告诉犯人的,让这些要被问斩的犯人捡些大罪认下来,骗朝廷的赏银,然后大家分银子。
这是一条产业链啊。
当着自己的面,毫不顾忌的说这种事,看来这个产业链还相当成熟。
果不其然,那两个狱卒便围着耿当劝说起来。
他们也不提要耿当分银子,这种事,到时候赏银下来了,但凡不是傻冒,都不会忘了他们这样的知情人。
因此,两个狱卒口口声声只是说那四岁的小女娃该有多可怜。
“小耿爷,此事对所有人都没坏处,能得银子不说。关键是还能救一个可怜的孩子……”
耿当两条粗眉拧在一起,显得颇有些纠结。
这个刚刚当上官差的青年,也立志过不要被楚朝官场上那些龌龊事腐化。但这第一个案子,世俗就向他伸出了一双有力的推手。
往前走一小步,冒功领钱救人,看起来一点坏外都没有。但以后呢?以后每一桩案子,都有人能让自己与钱沾上边。
高瘦青年看向耿当,目光满是期待。
“你姐姐、姐夫是被杜掌柜害死的?”终于,耿当问道。
高瘦青年恨声道:“不错,我姐夫原在杜良骏手下干活,后来这畜生觊觎我姐姐,便伙同他兄弟生生打死了我姐夫,还掳走了我姐姐……”
耿当有些默然,杜良骏的案子他是听过的,但这案子被营里的袁千总压下来了,没想到这小子自己跑去把人杀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没滋味,只好喃喃道:“你杀了三个人,肯定是要偿命的。”
“我愿意偿命,可是我小甥女是无辜的。”
耿当重重叹了口气,咬了咬牙道:“俺也不要你认别的罪,你家甥女俺替你养。大不了,俺以后少买些酒喝。”
一句话说来简单,这个时代,要扯大一个孩子却绝不是易事。
对于耿当而言,也是经历了不少心理争斗——如今才拿住第一个人犯,就要养他家里一个口人,长此以往,自己那点俸禄够吃什么。
王笑却是暗暗摇了摇头,暗道耿当这家伙以后在巡捕营混不开的。
人家两个狱卒满心期盼地看着你,就等着你带他们一起发财。你到好,自己往里垫银子就算了,断人财路,以后谁服你?
王笑心中这般暗自摇头,他看向耿当的目光却微微有些欣赏起来——这人我想要,眼下‘英雄池’还太浅,得多练些英雄。
哪知那高瘦青年盯着耿当,思索了一会之后,居然淡淡道:“你不用我领罪,我不信你。”
“嘿,你还跟俺来劲了。”耿当颇有些恼火,“你待如何?”
高瘦青年看向王笑,道:“我信他,他像是有钱的,我听你们喊他王家公子。”
王笑很有些无语,你信我个鬼,我是个痴呆啊……好吧,你信我的钱。
耿当又气又笑,忿忿骂道:“穷生歪计的东西,俺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是人精,你想得美。现如今哪个大户人家招丫环不是挑挑拣拣?哪里招不到好的丫环?你甥女才多大,又不能干活,人家犯得着给你养吗?”
王笑颇有些愕然,听了耿当这句话他才明白,原来这年头,能给人家当丫环居然还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可见这楚朝贫苦人家生活艰辛,毕竟,若是能活得下去,谁愿意做下人?
一时间,耿当与高瘦青年的目光都向王笑看去。
耿当暗想,他只是个痴呆,如何能做决定?
高瘦青年则是有些期待——他见王笑与缨儿身上的衣服都是上等料子,脸上的气色也是极好,丝毫没有贫苦人家那种长年风吹日晒导致的脱皮与红斑。自己的小甥女若能进这样的大户人家,便不用再担心挨饿受冻、横死街头,长大以后甚至还能像这个大丫环一样体体面面……
缨儿在一旁听着,心中也觉着这家人可怜。她有心想要帮忙,又知道自己一个丫环做不了主,便轻轻握着王笑的手,目光颇有些恳切。
王笑被几人看着,有些不爽起来——都看我做什么,觉得五岁孩子智商这么高吗?
他不想让人看出自己不是痴呆。但,英雄还是要练的。这巡捕营人才多,一个肉、一个刺客。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想了一会之后,他还是决定赌一把,走到那高瘦青年身边,踮起脚在他耳边悄声道:“耿当不欠你人情,你就不信他。那我也没有白替你养外甥女的道理……这样吧,你给我当护卫,以后替我做事。”
高瘦青年一愣。
却听王笑又说道:“你别多说。若是同意,你就点点头。告诉耿当去哪里接你外甥女。”
高瘦青年看着他脸上天真烂漫的表情,颇有些呆住。
但他能看到这个奇怪的孩子眼神的真诚。而且有钱人的想法自己捉摸不透,很正常。
于是高个青年点了点头,对耿当说道:“我甥女在东垛桥二巷西边第七座屋子里,还请你们照料……”
看着两个狱卒将人带走,缨儿忍不住向王笑问道:“少爷,你和他都说什么了?”
王笑道:“我说,能帮忙,但要先问大哥。”
“那少爷你为什么要和他说悄悄话?不想让缨儿听吗?”
王笑道:“刚才那个人,和滚蛋也说悄悄话,我学他。”
“少爷啊,人家官爷的名字是‘耿当’,不是‘滚蛋’……”
第8章 老高头
既然问过了话,耿当就领着王笑主仆往回走,七拐八角再穿到大堂时,便听到有哀嚎声传来。
之前大堂虽然也有不少人求饶叫冤,却只是嘈杂,此时这个哀嚎却有些撕心裂肺。
王笑顺着那哭声看去,却见是个干瘦老者伏在地上,向一个官差不停磕头。
那老者衣裳破烂,手上带着枷锁,花白的须发乱糟糟,脸上涕泪横流,哭起来的时候瘦瘦的脖子上像只包了一根骨头,腰间却挂着一个竹筒,似是用来装酒。
被逮到巡捕营来的多是些悍匪或老油条,纵有一些被冤枉的,也多是闷不吭声的老实人,少有这样歇斯底里哭的,便都把目光落在这老头身上。
“哭嚎个啥子!”一个戴着枷销,脖子上纹了老虎的大汉骂道:“老子竟与你这样的窝囊玩意儿坐一个牢子,没来由丢了老子的脸。”
又有一个身材削瘦,面相油滑,还留着山羊胡子的汉子笑嘻嘻道:“这牢里有吃有喝的,关上个一年两载出来,又是一条好汉。哭啥哭?”
便有人朝那山羊胡道:“你关上一年两载还能出来,这老头怕是要没那许多光景喽。”
“哈哈哈哈,瞧他这又瘦又老的,竟还能偷东西,佩服,佩服。”
“你们这些光棍关了就关了,不兴人家在外面有婆娘?”
“有婆娘?嘿,他这把年纪若还能动得起来,从此他就是老子的大哥……”
一帮老油条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时不时便有人哈哈大笑起来,显得颇为皮滑。
缨儿见这些人有的纹面、有的满脸横肉、有的奸滑、有的带着刀疤……她心中害怕,拉了拉王笑。王笑却是不走,还看得饶有兴趣,他觉得自己太喜欢这群人了。
他甚至看到那个山羊胡汉子一边笑嘻嘻的,一边偷偷从官差身上顺走了一串钥匙以及一个荷包。
发现王笑的目光,那山羊胡汉子将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还眨了眨一只眼睛。
王笑亦是眨了眨眼。
巡捕营真是个好地方,三教九流,人才市场。
“吵什么吵!”一个面相凶恶的官差喝道。
接着,他拿了条鞭子在那老头身上重重摔了一鞭,骂咧咧道:“老不死的东西,嚎,让你嚎,有胆偷银子没胆认。”
那老头挨了一鞭,摔在地上嗷嗷直叫,脸上泪水更甚。
“官爷呐,小老儿真的是冤枉呐,那银子真不是小老儿偷的……”
“不是你偷的?”那官差冷笑道:“还敢跟老子嘴硬。”
说着又一鞭甩下去。
耿当看不过眼,过去拦住那官差,轻声道:“袁环,怎么回事?”
王笑心中好笑,这官差竟名叫‘圆环’。
袁环瞥了耿当一眼,不耐烦道:“你别管闲事。”
“俺是怕你捉错了人。”耿当低声道。
“老子告诉你,这回老子还真没捉错人。”袁环冷笑道,末了他还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一天到晚俺俺俺,哪招来的土鳖……”
耿当脸色一变,嚅嚅着正要开口。
忽然听到有人笑了出来,一个有些稚气的声音道:“哈哈,这回没捉错人,那就是前几回捉错人喽。”
“少爷,你不要乱说。”缨儿拉了拉王笑,轻声道。
一时间,却有不少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纹着老虎的大汉讥讽道:“这狗屁官差,一看就不是好鸟,果然是个时常逮错人的,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袁环鞭子一挥,凑到王笑面前盯着他狞笑道:“哪来的小兔相公,后面洗干净了吗?敢到环爷面前放肆。”
王笑眨了眨眼。
这家伙面相又不好,嘴里又不干不净的。
正好自己又是个痴呆。
于是他直接啐了一口,啐在袁环眼里。
“老子干了你丫的祖宗!”袁环怒极,举起鞭子就要挥下去。
王笑既然敢啐他,就是余光中看到耿正白从那边过来。
“住手!”
果不其然,随着耿正白一声大喝,袁环手中的鞭子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干什么!”耿正白走了过来。
袁环其实并不太怕耿正白这个把总,因为他自己的亲爹还是个千总。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也不能在把总面前放肆,骂咧咧道:“把总,这个小免崽子取笑我,还啐了我一脸。”
众人目光看去,王笑背着双手,一张好看的脸上带着纯良无辜的神情——来,让我看看,我大哥与‘贵都司张大人’有多熟?
耿正白便在袁环肩上轻轻拍了拍,压低声音道:“这位公子家里与张都司……”
袁环脸上阴晴不定起来。
既然拿出都司大人来压了,那自己就是被白欺负了一顿,这场子一时半会也找不回来,他只好朝耿正白拱拱手:“知道了。”
袁环这算是给耿正白一个面子。
他转过身,一脚踩在那老者身上,恨声道:“老不死的玩意,让你他娘的多嘴,接下来有你好受的。”
接着他提着那老者就要走。
“慢着,这案子你还没说明白呢。”耿当忽然道。
袁环没想到自己才给耿正白一个面子,耿当反而还敢跟自己叫板,咬了咬下唇,神色愈发狠厉起来。
“耿蛋是吧?你刚进巡捕营,有些规矩怕是还没弄明白吧。”袁环盯着耿当,冷冷道。
他念耿当名字的时候,发言故意含糊了些,听着便有些像‘蠢蛋’。
“他说自己是冤枉的,俺们就要再问清楚。”耿当道。
袁环手指在他胸膛上点了点:“有些规矩你不懂,我告诉你,新来的多看、多学、少开口。知道了吗?”
耿正白并不想得罪袁千总的儿子,拍了拍耿当的背,道:“别插手别人的案子。”
耿当道:“可是这人是冤枉的。”
“冤枉?”袁环踩在那老者背上又加了些力道,踩得那老者惨叫了一声。
他听着这惨叫声狞笑了起来,向耿当道:“好,你说他冤枉,可以。但若是我没捉错人,你以后但凡见到我,恭恭敬敬叫一声环哥。”
这要求听起来并不算过份。
袁环看着自己脚下的老头,心中却知道,只要耿当答应了,就等着一辈子被自己踩在脚下吧。
耿正白向耿当摇了摇头。
耿当低着头,有些犹豫起来。
那老者却是苦嚎道:“小老儿真是冤枉的……”
“好,俺答应你。”耿当道。
袁环笑了笑,吩附人去把苦主和人证叫回来。
“好茗茶铺的郝老板是吧,昨天你丢了一枚三两六钱的银子,是也不是?”
“是。”
袁环点点头,又问道:“这老高头是个做闲散活的,时常在那你做闲工,是也不是?”
“是。”
“昨天你丢了银子,正好老高头来过,是也不是?”
“是。”
“你丢了这枚银子,有店里的伙计做证,是也不是?”
“是。”
袁环在郝老板身上一拍,道:“把银子拿出来。”
郝老板眼睛转了转,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探手入怀。
“利落点!不会吞你这点银子。”
袁环抢过郝老板手中的银子,往身后一个胥吏手里一抛,道:“老方,你掂掂,几两几钱。”
老方一手捧着这银子,另一只手抚着长须,微眯着眼,轻轻一掂,显得极是专业。
没有人能怀疑老方掂钱的手艺。
“三两六钱。”
一语说完,耿当脸色一变。
袁环面露得意,摸着自己的嘴走了两步,忍不住笑了出来:“有些人呐,总喜欢多管闲事。老子明明白白地办案子,他非要横插一手。这下没话说了吧?”
耿当一拍脑门,拉起地上那依旧哭嚎不止的老高头,问道:“你说,咋回事?”
老高头一把鼻涕一把哭,道:“小老儿真是冤枉的啊。”
“呸,人证物证俱在,还敢叫屈。”袁环又是一脚踹在他身上,骂骂咧咧道:“不是偷的抢的,你哪来的这么大一枚银子。”
王笑心中好笑,这道理就好比……你丢了一百块,我正好有一百块,那就是我偷了你一百块?
他这般微带嘲讽地想着,旁人却颇有些服气。感叹袁环办案的水平进步了,竟能如此有理有节。又说这老高头太滑头,惯会狡辩。
“你说你这银子哪来的?”耿当见老高头模样凄惨,又问了一句。“你再不说,俺也救不了你。”
“这银子……是小老儿……卖了一双儿女换来的呀!”
老高头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声泪俱下,枯木般的身体不停抖动,让人望之不忍。
一听这话,那纹着虎的大汉骂骂咧咧道:“没用的老玩意,卖儿卖女,你他娘还不如真去偷。老子竟跟你这种窝囊废坐一个牢子。真他娘的晦气!”
“卖儿女?”袁环鞭子狠狠摔在老高头背上:“卖儿女?卖得了正好三两六钱吗?我看你别叫老高头了,叫老滑头好了。”
“就是。”郝老板站了出来,指着老高头道:“他那双儿女我见过,骨瘦如柴,眼见就是养不活的,送人都没人要,谁会花银子买?”
那方姓胥吏亦是抚着长须,摇头道:“这年头人命如草,穷人家养不活孩子多的是抛在路边,卖不了这个钱,卖不了喽……”
那些被逮来的大汉们却是哄堂大笑。
“哈哈哈,这老头一把年数了,还有一双小儿女,果然是个能拱的。”
“哈哈哈,老子就说了人家有婆娘,本事人!”
“要老子说,这两人,一个脑满肠肥,一个没钱养儿女却有钱买酒喝,都他娘不是好东西。不如把银子给老子……”
袁环得意道:“耿当!愿赌服输,你别在那婆婆妈妈的了。”
耿当一张方脸便涨成猪肝色,看着袁环,嘴里嚅嚅着什么。
王笑看着他这幅‘嫩牛五方’一般的表情,心中忽然有些想法——今天自己过来,张都司应该不会在意,但如果是王珍想要杀自己,也许会特意打听自己在巡捕营的情况,那自己也该有点动静才行。最好还要表露出点什么来……
办案?这办案的精髓不就是‘无理取闹’四字嘛,谁不会似的?
“我也有银子,掉了,长得和它一样哦。”王笑忽然指着老方手里的银子道。
郝老板愣了一愣,浮起瞧不起痴呆的笑容,应道:“小公子,你别闹了。这银子就是我的,如何会不认得?”
“那我们俩的银子,长得一样哦。”王笑道。
“是吗?”郝老板颇有些无语。
王笑‘唔’了一声,又道:“还有老高头,我们三个的银子长得一样。”
“小公子啊,你……”郝老板有些不耐起来。
下一刻,王笑飞快地抢过那枚银子。
“你干什么?”郝老板吓了一跳,破音道:“小兔……小公子,你拿我的银子干嘛?!”
王笑却是笑意吟吟,问道:“你喝不喝酒?”
“我不喝。”
“我家是卖酒的,你为什么不喝酒?”
“嘿,我管你卖什么的。我不喝酒为了省钱啊,快把银子还我。”
“这个是我的哦!”王笑捧着那银子闻了一下,大声道:“我的银子有酒味,这是我的!”
声音回荡开来,颇为清脆。
耿当挠了挠头,心想:这是硬生生讹钱呐,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连痴呆儿都是这雁过拔毛的德行……
第9章 袁千总
“嘿,你这小兔崽子……”
郝老板大怒,一把抢过王笑手里的银子闻了闻。
“哪有酒味?哪有酒味?”说着,他飞快舔了几下,眼睛骨碌一转,道:“我尝了,半点酒味都没有!”
突然,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犯都哄堂大笑起来。
“这小胖球竟有这等技艺,大可替老子也舔一把!”
“哈哈哈……郝老板快来闻闻老子身上可有酒味……”
王笑看了一眼脸色如猪肝一样的郝老板,心道:这个话就有点过份了。
他偷偷笑了笑,接着道:“咦,我的银子还在怀里,那这银子是老高头的,他腰上也挂着酒……”
袁环听了这些无理取闹的话极有些气愤,拿着鞭子打了一圈,骂道:“都起什么哄!当巡捕营是戏台不成?他刚才说的根本就证明不了什么!”
“嘿嘿嘿,瞧这郝老板这般‘口技’,老高头若能从他手上偷银子,老子就不是广安坊第一神偷了。”那山羊胡子的高瘦汉子大笑道。
“那你是什么?”有人搭腔作捧哏。
山羊胡子大笑道:“老子拜他为师,学学怎么在这把年纪还能拱婆娘。”
“哈哈哈哈……”登时又是一片哄笑。
王笑瞥了袁环一眼,心中好笑道:刚才耿当和你讲道理你不讲,现在你却要和我一个痴呆讲道理,谁要听你分析?
袁环气极,一鞭子就重重向山羊胡子抽去。
山羊胡子眼珠骨碌转了一圈,咧着嘴笑着,身子飞快地闪到纹着老虎的大汉身后。
啪!
鞭子被纹虎大汉手里的镣铐挡下来。
纹虎大汉眉毛一竖,手向前一套,直接便将袁环提起来,狞笑道:“老子肯让你们逮,是给你们张都司面子,你丫敢朝老子招呼,要了你的小命信不信?”
袁环被铁链挂着,脚不能着地,心下大骇,嘴里不停嚎叫起来。
场上又是一片哄笑。
“干什么!”
随着这一声大喝,一个中年军官从后堂走出来,他四十余岁,颧骨颇高,看起来有些精干阴狠。
袁环连忙喊道:“爹,救我!”
袁庆目光狠狠在袁环脸上一瞪,袁环连忙改口道:“千总大人,救我。”
“白老虎,把人放下。”袁庆道,声音很是威严
白老虎狞笑道:“放人可以,但这小子动不动拿鞭子招呼,老子也怕在这牢里被人欺负了。”
袁庆便走过去,压着声音说了几个字。
王笑站得不远,能勉强听到是“给你天字四号房”之类的,大概这巡捕营的牢房还有三六九等之分的。
白老虎这才嘿嘿一笑道:“好!”
说着将袁环放了下来。
袁庆四顾一看,又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叫老方的胥吏便连忙凑上去将事情经过细细讲了。
袁庆对这种小案子的不感兴趣,目光盯在王笑脸上,又在他衣服上扫了一眼。
王笑努力展现出一幅人畜无害的天真表情,嘴里却是说了一句极奇怪的话——
“我知道凶手是谁哦。”
袁庆却是看了王笑一会,淡淡道:“既然罪证不足,就把人放了吧。”
他毫不理会王笑嘴里的话,目光的意思却是——看衣服,你是有点身家的人,这两只蚂蚁你想帮哪只就帮哪只,小事。
遇上这凌厉的目光,老高头的狂喜与郝老板的失落在王笑眼里便像是失了色彩。
一瞬间他忽然想到很多……
——试探出王珍与张都司相熟到何程度之后呢?如果要杀自己的真是王珍,就这个姓袁的千总一句话便可能要了自己的命。而如果不是王珍想杀自己,他能否提供庇护?
下一刻,袁庆转过身,朝大堂后面走去。
“呵,真是个机灵孩子。”他丢下一句话。
被这样赞了一句,王笑却很有些不爽——孩子你个头,你全家都是孩子。
于是这个‘机灵的孩子’撇了撇嘴,在许多人的目光中,摆出一幅傻憨的模样……
耿当既然答应了王珍要照看好王笑,便准备将他们主仆二人送回去。
正当他打算跨上马车的时候,却见后面马车上的王笑飞快地跑到自己面前。
“三公子怎么了?”耿当颇有些疑惑。
王笑道:“耿大哥,这个你拿着。”
说着,他拿了几块碎银子塞在耿当手中。银子是出门前王珍给的,本就不算多,此时王笑只好一股脑塞给耿当。
“这,俺怎么能要你的钱呢?”耿当像是被那银子烫了一般,将手收了回去。
“你答应收养那个女娃,这便需要花银子。另外那两个狱卒没在你那捞到好处,还是要打点一下,以免以后生出龃龉。还有老高头,不妨让他将一双儿女赎回来。”王笑语速极快,如连珠炮般说道。
耿当极有些惊讶。
这王家三公子听说是个痴呆儿啊,那这是在做什么?
下一刻,王笑又将那银子推回他手里:“这银子你当借的也好,送的也好。你义气深重,为人方正,因此我心中敬仰。又见你济危扶贫,便也想出一份力。再推却,就是瞧不起我。”
——来,傻大个,先刷一波熟练度,再到我的英雄池里来。
若是别人有这样的行事话语,耿当自然颇为感动。但一个痴呆儿这样,便让他觉得有些诡异起来。
莫非是自己的真诚与正直感动了上苍,于是借王家三公子的躯壳来勉励自己?
但对于王笑而言,一时间也难得再遇上耿当这样一个长了嘴和没长嘴一样的人,也只好赌一把了。
那边缨儿上了马车,刚要伸手去拉王笑,却见自家少爷飞快地跑到前面,她连忙又跳下来,提着裙子小跑着追了过来,正好见到王笑将银子递出去。
缨儿便有些愣怔在那里……
回去的路上,王笑很快就发觉缨儿有些异样。
说起来也是,自己今天做的确实有些过了,换着花样的闹腾,怎么也不像是一个五岁智商的痴儿行事。
大哥的反应能不能试探出来这另说。眼前被这丫头看出来了,还得编一套说辞,真麻烦。
比如:前天被打了一棍子,所以突然开窍了。
有些假啊……更关键是,凶手也就知道自己唯一的底牌了。
但也只能这样了,反正缨儿也不会是凶手。
于是,王笑郑重地看向缨儿,开口道:“缨儿啊……”
他平时都是叫‘缨儿姐姐’,此时这声唤则显得有些不同,这是语重心长说正事的口吻。
没想到只喊了这一声名字,缨儿便愣愣地落下泪来。
少女的睫毛很长,泪珠又大又晶莹,滴了两滴之后便径直在脸上划了一道泪痕,梨花带雨,看起来极是楚楚可怜。
王笑吓了一跳。
这丫头总不会是发现,她的少爷死了,被自己借尸还魂了吧?
“你不要哭,事情不是那样的。”其实他也不知道缨儿认为的事情是哪样。
王笑这还是第一次哄女孩子,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起来,无非是说“怎么了、不要哭”之类的。
“少爷……少爷你果然还是这样……”缨儿道。
王笑愣了一愣:“还是哪样?”
缨儿抹着泪,抽泣道:“少爷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待别人好,你给官爷银子,交待他让老高头把孩子赎回来,缨儿都看到听到了。”
唔,你都听到了?我果然还是败露了。
王笑只好轻叹了一声。
却听缨儿又道:“十年了,少爷果然还是没有变过。当年你救我的时候也是像今天这个样子。旁人都说你傻,我却知道少爷你一点也不傻,只要见有人需要帮忙,少爷可以成为最聪明的人。”
“是……吗?”王笑愣在那里。
“少爷啊,你又忘记了吗?缨儿与你说过好多遍呢。那年,雪下得好大好大,积雪巷的雪有半个人高……”
“所以才叫积雪巷?”
“哈哈,对啊,缨儿都没发现。”缨儿又哭又笑起来,含着泪道:“那年少爷你跟着祖夫人去给下人送炭,走在巷子里的时候摔了一跤。祖夫人拍着少爷身上的雪说没事,但少爷你就是赖着不肯走呢,你说雪下面有个人。本来所有人都不信的,但少爷你又哭又闹的就是不走,祖夫人又是最疼你的,便让人将雪铲开,才发现冻僵的缨儿呢。”
王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只好拍着缨儿的背,道:“都过去了。”
“缨儿想祖夫人了,少爷你想不想?”缨儿说着,伸手握过王笑的手,轻声道:“祖夫人走了以后,缨儿就只有少爷一个亲人了。”
王笑忽然有些恍惚。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漫天的白雪。
梦境里,年幼的孩子跑来跑去,冻僵的少女紧紧闭着眼,老祖母的面容和蔼,带着让人安定的宠溺笑容。
“我的孙儿不是傻子,总有一天,他会比你们都要聪明……”脑海中隐隐有个慈祥的声音在说,能让人感觉到被溺爱的喜悦。
一时间,他分不出自己是现代的灵魂附在王笑身上,还是自己就是多了一段记忆的王笑。
只好抚着额头皱了皱眉。
“少爷,你怎么了?”
“大概是有些晕车吧。”王笑道——都出现幻觉了。
马车晃来晃去,王笑被自己‘晕车’的笑话逗得轻轻笑了一声。
但这一刻开始,他知道自己就是王笑。从这一刻开始,他不要再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有人发觉自己的异常。
他伸出手,把缨儿脸上的泪抹干净,笑道:“原来你是个爱哭鬼,每天哭一次鼻子。”
“哪有。”缨儿颇有些不服气,道:“因为想到祖夫人才哭的,要是她看到今天少爷的作为,也不知该有多高兴。”
“我很机灵吧?”王笑稍稍试探道。
缨儿便理所当然道:“我家少爷当然聪明,总有一天,会比所有人都聪明……”
马车回到王家,耿当便算是完璧归赵,拱了拱手,自行离去。
王笑看着他的身影,心中便盘算起来——这小伙子心眼实诚,又有些身手,该怎么继续和他套交情?
王家的两个门房,一个酒糟鼻一个麻子脸的却是偷偷打量了王笑主仆一眼,心道三少爷这两天连着出门,每次缨儿姑娘还都是哭着回来,想必是这傻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
于是两个门房对望一眼,各自心道:“咱们一定要把门看好了,别让三少爷出去……”
第10章 积雪巷
吃过饭,王笑无非又是与缨儿、刀子围着烛火打发了一个夜晚。
一直到他假装入睡,缨儿才返身回了自己屋中。
王笑前世是个夜猫子,本就不习惯这么早睡,此时枕着手想着这两天的经历更是难以入眠。
袁庆一句话就可以决定老高头的命运,那自己一个商贾之子的命运,是不是也掌握在别人手中?
王家老父亲虽还未见着,但这两天观察下来,老王显然也不是个关心儿子的。另外,随便撞上来一个巡捕营,王家老大都能有关系网,显然也不像表面上那样是个书呆……
新时代夜猫子的灵魂在这个没有手机、电脑的房间里独自待了好一会之后,王笑便觉着——还不如让人再敲一棍子。
“没准还能给我敲回去呢?”自嘲一笑。
于是他决定出去逛逛,哪怕是熟悉熟悉地形也好。
因上次在看门的酒糟鼻和麻子脸那吃了瘪,这次他便打算爬墙出去,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他便往院子后面走去。
王笑这个小院后面没有别的院子,只有一个花园,过了花园便看到一片芭蕉树,畔着小小的池子,池旁还有一个小亭子。似乎是以前供人画画的地方,如今已经闲置,倒是堆了好些酒坛。
亭子再过去又是一排灌木丛,后面才是接近三米的高高院墙。
王笑略一打量便有了主意,呼哧呼哧拿了酒坛便摆在院墙下。
他来来回回搬了好多趟,终于堆了一个半山形状的梯子。
踩着酒坛爬上了院墙,他低头一看,只觉离地颇高,只好先用手趴着院墙将身子放下来。
好在他年纪虽小,身量却已颇高,挂在墙上晃了晃,估摸着不至于摔伤,他便跃了下来。
“哎哟。”
这一跤摔得脚心发麻,王笑老半天没能爬起来。
似乎是脚扭了。
抱着脚休息了一会,他抬头看了看,只觉得月色中这个巷子似乎有些眼熟。
积雪巷?那岂不是相当于还在我家?产业太大,出趟门好累……
吱呀一声,墙对面有个院门被打开,大概是院中人听到王笑刚才那声痛呼,便出门看看。
只见一个丫环探出头来,与王笑对望了一眼。
虽有些不太礼貌,但王笑第一个念头确实是,这丫环长得可真丑。
第二个念头却是——这丫环好生面熟。
接着,他心里便有些暗道不好,这开门出来的可不就是唐芊芊身边的花枝吗?
“自己真的是个蠢蛋,跳下来摔伤在连环凶手面前。”
花枝见是王笑,走过来将他搀了起来,也不说话,扶着他便往院子里走去。
这丫头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力气却是极大。王笑也不敢反抗,就像一只被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的猫。
才进了院子,唐芊芊从屋中出来,见到王笑,脸上便露出极有趣的笑容来。
“王公子一日未见,这是想奴家了?”
声音柔柔的,还透着些惊喜。
王笑脸上讪讪然也不知如何应,千辛万苦从墙头翻过来,被人家瓮中捉鳖了,还能说什么。
花枝道:“他跳下墙,扭伤了脚。”
“这可真可谓是‘一支红杏出墙来’呢。”唐芊芊捂着嘴笑了笑,颇有些风情万种,又道:“扶到我屋子里吧。”
她说着当先进了屋,还将被子推了推,花枝搀着王笑将他放在床上。
“去打盆水来,要井底的冰水。”唐芊芊吩咐道。
说着,她伸手便抬王笑的脚。
“我自己来。”
“别动。”
唐芊芊说着已解开他的鞋袜,只见脚腕上肿了一大片。
“忍着点。”
说话间,她手里一扳,动作极是利落,将他脚骨正了过来。
这一下极疼,王笑额头上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怎么不喊出来?”唐芊芊柔声说着,还拿手帕给他擦着汗。
“没来得及喊。”王笑道:“你还会正骨?”
“奴家会得可多了,王公子要不要一一试试?”唐芊芊咬着唇道。
这等虎狼之词吓得王笑一跳,连忙岔开话题,低声道:“今日,我去过巡捕营了。”
正好花枝端着水盆进来,他便连忙止住话头。
脚放在冰水里,感觉没那么疼了。
“你出去吧,没喊你就不要进来。”唐芊芊又吩咐道。
于是房中便只有两人,坐在床上。
烛下看美人,王笑反而颇有些不安起来。
唐芊芊感受到他的不安,嘴角的笑意更浓。
“接着说,我去了巡捕营以后,见的那人据说身手不错,但我看他也不过是个寻常人家,不是什么杀手。”
“奴家知道,那两个公差早上也让奴家去认了。”
王笑道:“唐姑娘放心,我虽没指证他。但你的事,我什么都没说。”
说话间,唐芊芊又凑近了些,盯着王笑的脸看得不停。
“王公子深夜来找奴家,就是要奴家放心?奴家又怕你说什么?”
王笑低声道:“我既未说罗德元的事,也未说花枝的事。”
“花枝的事?”唐芊芊好笑起来,“你觉得花枝就是木子?”
“不……不是吗?”
唐芊芊道:“她不过是个丫环,如何会是什么连环杀手?”
“但昨天那八个字,分明写得一模一样。”王笑压着声音道,表情有些神秘。
“京师隔三差五就会有一个连环杀手,杀人之后无影无踪,极难追捕,却没人想过这是为什么。王公子想过吗?”
“为什么?”
唐芊芊道:“你想听?”
“嗯。”王笑点点头。
“你既然想听,奴家也只好告诉你。”唐芊芊柔柔道,“京师居大不易,人与人之间难免有些口角争纷,失手打死人的事也常有,便有人看出其中的商机,做起为人替罪的生意。”
王笑微微有些恍悟过来。
唐芊芊道:“给人替罪,一种方法是带个‘凶手’过来当场收拾手尾。还有一种方法……就比如,奴家事先就知道木子的身形样貌、手段习惯,若临时出了事,便可以将现场伪装成木子所为。”
“那这些信息,你们怎么知道的?还有那字迹……”
“自然是买来的,字迹也是照着练的,花枝那笨丫头练了好几天才练会。”唐芊芊笑道。
王笑眨了眨眼,一时很有些无语。
真是卖什么的都有。
还有这女人,家中常备替罪羊,显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也就是说,没有木子这个人?”王笑又问道。
唐芊芊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但这九个人,肯定不全是他杀的。”
王笑却觉得这件事比连环凶手还要可怕。
京城之中,有一批人手里捏着免罪符,肆无忌惮地杀人。
眼前这女人就是这样的人,还不知到底是什么身份来历……
唐芊芊却是抬起王笑的脚擦干,还放在自己腿上。
纱裙丝丝滑顺,透出些软柔与温热。
王笑缩了一缩,脚却被她拿住。
“我知道,王公子心里害怕奴家。但大家都是有秘密的人,为何就不能试着相处呢?想必你装着这痴呆也很辛苦,就不想找个能信得过的人帮手?”语气轻柔,却极有说服力。
王笑一愣,心道这女子好毒的眼睛。
一语中的,直接打到自己心中最迫切之处。
“奴家的秘密告诉你了,你的秘密却还没告诉我呢。”唐芊芊又道。
“我的秘密?”
“比如,为什么装成一个傻子?”
“有人要杀我。”王笑想了想便开口说道,试探的目光盯着唐芊芊。
“哦?要不要奴家保护你?”
“哈?那我谢谢你了。”开玩笑般说了一句。
唐芊芊忽然道:“不是你大哥?”
“我大哥?你对我家很熟悉嘛。”
然而再想到王珍那张看起来很好相处的脸,他心中确实有些后怕,便问道:“我大哥为何要杀我?”
唐芊芊捂嘴笑道:“奴家不过瞎猜的,你紧张什么?”
“你总不能无缘无故瞎猜,是因为什么?”王笑压着声音道。
“自然是为了他的仕途,你与淳宁公主的婚事若成,他再也不可能中第,对有些读书人来说,便相当于一辈子都毁了。”唐芊芊说完,又凑在他耳边道:“当然,这是奴家猜的。”
“我与公主的婚事?”王笑颇有些吃惊。
唐芊芊道:“怎么?”
她目光在王笑脸上凝视了一会,有些疑惑起来。
“你……你看着我做什么?”王笑紧张道。
唐芊芊道:“如果不是看你这张脸,奴家简直怀疑你是冒充的王家三公子。”
“若我说,我就是冒充的呢?”
“奴家不信。”
王笑道:“好吧。我前天被人一棍子打在后脑上,再醒来便觉得开窍了许多。但以前的许多事却都记不清了。”
“前两天才开的窍?”唐芊芊道。
“真不是你打的?”王笑叹了口气,“好吧,不要告诉别人。”
“好。”唐芊芊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她又轻声道:“那……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吗?”
又是这样的语调。王笑连忙岔开话题道:“我为何要娶公主?我不是个痴呆儿吗?”
“想必你二哥有些盘算。”唐芊芊道。
至于为何一个痴呆能娶公主,她也颇有些耐心地向王笑解释了一番。
“那,淳宁公主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王笑问道。
唐芊芊捏着他的下巴,道:“王公子一定要在奴家面前提别的女人吗?”
“我……”
我真的是拿这个女人没有办法——王笑心中长叹。
接着,他又想到王珍说话办事沉稳,在家中地位又高,这样一个人若是要杀自己,只怕是不好躲。
“我若是想在巡捕营里捞人,有什么办法?”
唐芊芊道:“你若真想要人护卫,奴家说过,可以保护你。”
“真的?你的条件是什么?”王笑试探道。
“能要什么条件?”唐芊芊悠悠道:“只要你成了奴家的人。”
“那你还是告诉我怎么捞人吧。”王笑叹道。
“你若真想捞,可以去西四街兴旺赌坊,找小柴禾。”唐芊芊道:“奴家关于木子的消息便是向他买的。”
“小火柴?”
“小柴禾。”
“唔,知道了。”王笑道:“他做这个生意对吧。”
说着,他便故作从容地站起身来。
“今天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事。以后要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一定……”
话音未了,却被唐芊芊拉了回来。
“王公子不留下过夜么?”她说着,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我……我得回去……”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便有些手忙脚乱起来,随口胡诌道:“我灶上的火还没关……”
第11章 小试探
唐芊芊似乎很喜欢看王笑惊慌失措的样子,按着他就是不让他起来。
“既然来了,哪有走的道理?”她笑道,缓缓俯下身。
王笑看着她一点一点压下来来,忽然灵光一闪,道:“对了,我差点忘了,我有个赚钱的法子。你你你放开我,我就跟你说。”
说到这个,他似乎有些兴致盎然起来,小心翼翼地推开唐芊芊,道:“我不是说要拿银子来赎我的玉佩吗?为了这事,我考虑了好久,想到几个赚钱的方法,你给我参详一下。”
唐芊芊轻轻笑了笑,似乎不信。
王笑道:“现在虽是立秋,但马上天就要冷下来了,到时候到处炭火用的都多。”
“你是要做炭火生意?”
“不是我,是我们。”王笑直勾勾地盯着唐芊芊,目光中带着些热切的表情:“我有一个好产品,我们合伙做,如何?”
唐芊芊绝不是第一次这样被人盯着,但以往那些男人这般盯自己只是眼馋自己的美貌,眼前这个好看的少年却是想和自己一起做生意?
呵,且看看你玩什么把戏。
这般想着,她按在王笑身上的手便稍微松了松。
“这明显是你想从奴家这脱身的伎俩?”
“你怎么能不相信人呢?”王笑被戳破心思,讪笑了一下。
他只好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来。
“你听我说,我这有一种炭火,名曰‘蜂窝煤’,成本又低,烧起来却比别的炭火要旺得多。”
王笑说着,摊开手掌在她面前比划了一下,道:“大概这么大,一个圆柱形,中间有洞,如蜂窝一般。”
唐芊芊见他伸出手到自己身前,本还以为他要捏自己,待见他说得很有几分认真专注,便自嘲一笑,耐着性子听起来。
“因它是这样的形状,受燃的面积又大,起火快,温度高,气味还小,定然是比别的炭火好用的。”
王笑说着还站起身来,从屋里的铁炉子中把拉出一块旧炭火,道:“你看,你这个炭烧到最后,中间却还不好烧到,蜂窝煤却不同……它还有一个好处,是只需要要用煤渣便可以制成。你有纸笔吗?我画给你看……”
他说着,偷偷四下打量了一翻。
桌上倒是有笔纸,他来之前唐芊芊似乎就在练字,在一张笺纸上写了几句诗。她字迹娟秀中带着些灵逸,颇有些赏心悦目。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匆匆一瞥,看到这样一句诗。
王笑只扫了一眼,低着头,微微扬了扬嘴角。便另拿了一张纸出来,拿笔在上面画蜂窝煤的样子。
画了一张平面图,又画了一张立面结构图,他才满意地点点头。
“呶,你看。便是这样一块煤块。”
唐芊芊凝眼看去,只见眼前的少年面如冠玉,眉宇间丰采奕奕,让她颇觉有趣。
“你看我做什么,你看这个。”王笑又将纸一抬。
唐芊芊低头一看,他手中的画却颇有些难看,线条有粗有细,歪歪扭扭。
但好在也能看出来画的是什么。
“人家说画如其人,你这画却与你的人相去甚远。”她笑道:“你是想用这赚钱的门路换回你的玉佩?”
“玉佩你可以先不还我。”王笑道:“若真赚到钱再说,我在家中毕竟出门不便,凡事还须由你出面主张。”
他说完,不等唐芊芊反应,又拿起笔在纸上写起来。
写了好久之后,他才将纸递了过去。
“这是蜂窝煤的制法,你可以找人试着做一下,若是可行,我们盘个门面来做,应是能小赚一笔钱财。但一定要注意保秘,安排信得过的人……”
唐芊芊低头看去,却见纸上的字颇有些东倒四歪,但行文分明,步骤清晰,略略一看她便明白过来,无非是将煤渣、碳粉这些混着压制成形再晒干。
“真可行?”
“你一试便知。”王笑盯着她的眼,低声道:“我们一起做这生意,如何?”
他凑得颇近,一双眼里带着颇为迫切的渴望。
唐芊芊对上这样的目光,不由脸一红。
“照你这么说,你是信得过奴家喽?”她轻问道。
王笑哈哈一笑,道:“连我开窍的事如今都只有你一人知道,不信你又能信谁?”
“那好呀,我们一起做。”唐芊芊笑道,说着双手环在王笑脖子上,眼角含笑,吐气如兰。
王笑假意没听懂她的一语双关,带着些欣喜点头道:“你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的,这样,到时候赚了钱,我们一人一半。”
唐芊芊没好气道:“你不过动动嘴,却想从奴家这赚走一半银子。”
王笑道:“这东西不难,成本又不大,本就是卖个主意。切记,这容易被人学去,你要注意保密,还有,我们收煤渣就行,不需要上等的炭火……”
他交待起来便显得颇有些絮絮叨叨。
唐芊芊也未不耐烦,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老气横秋的说话方式。
待王笑说到口干舌燥,她才打趣道:“好了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做什么大买卖的。”
“你不懂,我急需用钱。”王笑道。
“奴家一个女人,自然不懂你有多急。总之我明日就给你弄,好吧?”
王笑白眼一翻,觉得这句话极有些让人不适。
他也只好道:“一言为定?”
唐芊芊“嗯”了一声,拿指尖在他鼻子上轻轻刮着,悠悠道:“夜深了,我们歇了吧,小财迷。”
王笑眼皮一跳。
他却是早有准备,身子一矮,一溜烟躲过了她的环抱,飞快逃出门去。
“我真得回去了,再见。”
唐芊芊一愣,说话间已不见了王笑的身影。
她只好摇了摇头,低头看头手里的纸,轻声自语了一句:“急需用钱?却用远水来救近火?王家三公子要赎玉佩,还用自己做生意?有趣。”
同时,在她家门口外,一瘸一拐的少年对着高高的院墙跳了两下,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自己真是个傻子,爬得出来,爬不回去。
积雪巷里,少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忽然轻轻笑了笑,低着头自语了一句:
“玩神秘的女人?送你一个小生意好了,让我看看,你盯着王家是为了钱,还是另有所图……”
瘸瘸拐拐地一路回到王家,却见院门紧闭。
他只好拿起门环咚咚咚敲了几下。
麻子脸透过门缝看了看,不由揉了揉眼,接着跑回去把酒糟鼻摇醒。
“你猜我看到谁啦?三少爷在门外面呢。”
洒糟鼻迷迷糊糊道:“睡迷糊了是吧?三少爷都没出去过!”
麻子脸压着声音道:“不会是鬼吧?我一个人不敢开门,你陪我一起去。”
两人一起回到院门处,才颇有些胆战心惊地问道:“三……三少爷?”
“嗯,开门。”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王笑才终于算是回到家了。
“真是三少爷?!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呀?”
“你们不要管,这事不要说出去。”王笑道。
走了这么远,他颇有些困顿,交待了一句后便抬脚往自己院里走去。
谁知麻子脸居然应道:“那哪成呀?我们作为门房,也是忠于职守的,进出了什么人,都是要一五一十说的……哦。”
王笑一头黑线。
夜色下,他忽然作了一个决定——迟早要把这两个门房打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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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他睡得很香。
梦里他如愿以偿地将两个门房打了板子。
之后似乎还梦到了唐芊芊……
“少爷,起来了哦。”耳边是缨儿温柔地唤着。
王笑揉了揉眼,迷迷糊糊道:“缨儿今也不带我出门吗?”
“说好不出去的哦。”
什么时候说好的,分明是这丫头单方面说的好的。
王笑便嘟囔道:“那我再睡一会,反正也不出去。”
缨儿道:“少爷得起来了,都日上三竿了,而且老爷回来了,你得过去问安呢。”
王笑坐起来,皱了皱眉。
“老爷回来了?”
“少爷啊,老爷是我喊的,你得喊‘爹’回来了。”缨儿有些无奈起来……
王笑这两天倒是从缨儿那里收集了一些信息。
王家老爷姓王——这条大概是废话。
总之王笑这个便宜爹名叫王康,‘康’是杜康的康,之所以起这样一个名字,自然是因为王家世代酿酒,算是京城属一属二的酒商。
王康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如今两个姐姐都已外嫁,他与弟弟王秫却未分家。只是王康住在东府,王秫住在西府。
王康的元配夫人是湖北粮商苏家的女儿苏氏,王家前三个儿子都是苏氏所生,而在生王笑之时苏氏因难产过世。
苏氏过世之后,王康续弦娶了京城粮商出身的崔氏。后来又纳了两房小妾,一个是张姨娘,一个是王笑那天见过的笑点极低的沈姨娘。
王家人口自然不会这么简单,但显然王笑以前痴呆的时候也没记住那许多人。
缨儿便只挑了这样核心的人物再重复叮嘱了一遍。
——说起来便是一个后妈、两个姨娘,另有哥哥嫂嫂弟弟妹妹若干。
王康住的地方叫杜康斋,说是斋,其实是个颇大的院子。
到了杜康斋之后,缨儿还是在外面候着,王笑自己进到大堂。
王康也是刚刚回府不久,正在后面换衣服,堂上便有一群人一边说话一边等着。
满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王笑看到这样的场面便极有些觉得头大,他认得的也只有大哥王珍、姨娘沈氏。
因见王珍与一个小姑娘之间有个空位,想必是自己的位子,他便走过去老老实实地坐好。
虽怀疑可能是王珍敲了自己一闷棍,他也不至于在这种场合发怵……
第12章 杜康斋
王笑才坐下,旁边的小姑娘便轻声叫了一声:“三哥好。”
她不过八九岁模样,模样生的极好,却显得有些怯怯的,打过招呼后便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似乎也不指望自己这个痴呆三哥应话。
“唔,免礼。”王笑下意识应了一句。
那边沈姨娘便“噗嗤”一声笑出来,笑道:“瞧三哥儿与五丫头这对答,他这气度,竟跟个大官人似的,哈哈哈。”
听到这‘五丫头’三字,王笑才知道这小姑娘是张姨娘生的女儿,应该名叫王玉儿。
果然,站在那的张姨娘听了,目光便看向自己的女儿,颇有些欣慰与怜爱。
“沈氏,在孩子面前你别没大没小地开玩笑。”下一刻,端坐在上首主位上的女人转头稍瞪了沈姨娘一眼,淡淡说道。
王笑目光瞄去,只看这妇人衣着配饰便知这是自己的继母崔氏了。
崔氏四十多岁年纪,已显出老态来,加上长相死板,论样貌自然比年轻貌美的沈姨娘差了不少。再加上她摆出一幅刻薄神态,便有些不讨人喜欢。
崔家是京中数得上号的大粮商,崔氏年轻时本有婚约,奈何还没过门对方就过世了。她脾气又不好,在家中呆成了老姑娘。她最后嫁给死了老婆又有三个儿子的王康,这桩婚事论起来也不好说是谁高攀了谁,只能说是门当户对。
此时崔氏说完,便对自己身边的一个少年道:“既然如此。宝儿,你也带你妹妹去给你三哥儿问个好。他马上就是驸马都尉了,沾他的光你也是算是与皇家联姻。嘁,没准你去问个安,他还能分你个皇庄。”
她这么一说,配合着语气表情,便像是讽刺王玉儿没来由向王笑打招呼是别有用心一般。而一句‘你也带你妹妹去’便将自己的一儿一女与王玉儿这个庶女划分开来。
那边张姨娘脸色便有些讪讪然,而本来还带着笑意的沈姨娘也止了笑,王笑身边的王玉儿则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反倒是崔氏身前那少年笑了笑,他名叫王宝,只比王笑小一岁,此时听了母亲这话,他脸上便露出轻蔑的表情来,还自言自语了一句“白痴驸马”。
这一声自语声音颇小,在能听清与不能听清之间。
堂中众人便如没听到一般。论真论起来,王宝说的却也算是客观实在。
王笑微微眯了眯眼,大户人家之间的勾心斗角,想来多少总是用的,且看清楚再说吧。
接着王宝便领着一个五岁的小丫头过来,两人分别唤了一句:“三哥好”
“唔,免礼。”王笑应道。
这种兄友弟恭的气氛中,王宝忽然凑在王笑耳边,轻声道:“傻子,一会我去欺负你的缨儿。”
这句话声音颇轻,语气中却是带着极大的嫌恶与挑衅。
听了这话,王笑身体里突然便生起一种强烈的害怕与排斥。
这种感觉极为奇异,他脑海里分明还在有些不以为然地想“不过是一个初中生也想惹我”之类的,身体却涌起类似肌肉记忆般的反应,如条件反射般地就想要逃。
他强压住这种不适感,向王宝瞧去,只见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眉宇间带着深深的戾气。
十四五岁的男孩本就是在叛逆期,最是容易走极端的时候。崔氏这个母亲显然也没有好好培养孩子的心性,似乎还起到了一些反面的影响。
此时的王宝的表情看起来便极有些顽劣,带着一种——要把王笑欺负到死的深深恶意。
感受着身体里原始的恐惧,王笑明白过来:自己这个痴呆儿以前没少受王宝霸凌。
但,今非昔比了。
于是王笑轻轻笑了笑,一幅懒得理王宝的样子。心道,敲闷棍的嫌疑犯加一。
王宝本准备好看王笑急得大哭的样子,此时得到这样一个反应,他愣了一愣,心中便暴怒起来。
“这个白痴,竟敢用这样的表情应付我!”
然而此处不是发作的场合,王宝便在王笑耳边冷笑了一句“你等着瞧”,说完,他拉着妹妹王环儿退到母亲崔氏身边。
目光再看向崔氏母子,王笑心中便有些摇头。
应付完这些,却又有一男两女三个孩子过来问安,这次叫的却都是“三叔”,想必是王珍与王珠的孩子。三个孩子倒都颇为可爱,尤其是最小的那个女娃,不过三四岁年纪,奶声奶气、粉雕玉琢,极招人稀罕,似乎是二哥王珠的独女。
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脑袋在眼前晃,王笑只觉得不堪其扰,光是记名字都让他头大不已。
这些向自己打招呼的都还只是辈份小的,想来厅上剩下的大半人都本该是自己去问安的。
想到这里,王笑不免有些庆幸自己是个痴呆儿。不然以这个时代的人情复杂,绝不是他一个独来独往惯了的现代灵魂一时半会能接受的。
过了一会,王康才换了衣服出来。
他去京郊办事时穿着布衣,回府后便换了一身舒服的丝稠,显得颇为贵气。
王康时年四十又八,依然显得年富力强。他年轻时显然也是相貌堂堂,如今留着三缕长须,很有些威仪之姿,不像商贾,倒有些像官员。
崔氏连忙上去扶着王康,颇为殷勤地问道:“怎么就老爷自己回来了,却不见二哥儿?”
王康道:“城中铺子里有事,他先去打理了。”
崔氏便笑道:“这孩子实在是有些辛苦,马不停蹄的。”
王笑听着这一番对答,将崔氏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推定崔氏显然是极怕这个二哥王珠。这种情况,要么崔氏是个吃软怕硬的,要么就是王珠颇为厉害。
接下来便是自己这帮为人子女的上去给王康请安,王笑便跟在王珍身后有样学样。
“珍儿给父亲请安。”
“宝儿给父亲请安。”
“玉儿……”
“环儿……”
王笑此时才发现一件事——
王康一共四子二女,长子王珍,二子王珠,三子王笑,四子王宝,五儿王玉儿,六女王环儿。敢情除了自己,另外五个孩的名字是按‘珍珠宝玉环’来起的,倒与《红楼》中有些相似,算是古时人家常用的起名方式。
这分明是瞧不起自己这个痴呆儿嘛。
再想到王宝比自己只小一岁——说明生母苏氏过世后,王康分明就是马不停蹄就娶了崔氏。
王笑本就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些事,此时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不妥,只是看向王康的目光便不像别人那般敬畏。
待这些儿女辈的向王康问过安,便轮到孙辈上前行礼。
果然,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是二哥王珠独女,如今还没起大名,只有一个小名,叫王思思。
一众儿孙请安,除了王笑,每人都被王康训斥了一顿,只轮到王思思时,王康才露出了些为人祖父的笑模样。也不知是因为王珠有出息些,还是因为这小女娃确实可爱。
有趣的是,连崔氏都对王思思赔着笑说话,想来是看王珠的面子。
接着便是众人坐着叙话。
说是叙话,却是大家趁着王康这个一家之主喝杯茶的功夫汇报工作,提提困难。
这一环节,王珍的妻子陶氏便显得颇为活跃,谈了谈内院里的开支用度,哪些丫环婆子得力,言语间似乎还谈到什么田庄,惹得崔氏有些不快。
王笑才知道内院财权竟是在大嫂陶氏手中,居然不是崔氏。
这种事他也不在意,本以为今天就要这样混过去,谁知王康一开口便点到了自己。
“如今府中第一要紧的便是笑儿的婚事。这件事夫人你亲自操持吧,各项用度无需节检,勿失了我们王家的体面。”王康淡淡道。
那边崔氏捏着帕子应了,脸上现出些喜色来。
王康又道:“还有笑儿的礼仪,珍儿你亲自教吧,该背的催妆诗与谢词赶紧背了,免得到时候出丑。他脑子愚钝些,这些事就要早做准备。”
王笑心中有些不爽,哪有这样当面说人坏话的。
正说着,忽然听得有人喊了一声“大哥”,王笑转头看去,却见一个与王康长像有几分相似的男子走进堂来,想来便是自己的叔叔王秫。
却听王秫道:“大哥去看过了?那些庄田如何?收成可好?”
王康面色便有些不豫,拂袖哼道:“天子嫁女,何等大事,你们浑不操心!一个个却竟在我跟前打探赏赐的庄田,烦也给你们烦死。”
王秫只好讪讪道:“我不过是忧心今年的不够粮食酿酒,大哥何来打探一说。”
王康敲打了一句也就够了,淡淡道:“不过是被人问得烦了,不是针对你。”
王秫又道:“听说了吗?关内又有蝗灾,朝廷像是要禁酒……”
“到前厅去说。”王康说着将茶杯一放,站起身来,指了指王秫与王珍便往外院走去。
王珍亦是站起身,先交待王笑等他回来学礼仪,才跟着王康过去。
当家作主的男人们走了,满堂的妇孺又捻酸作势地说了一会,这天早上的聚会才算可以散了。
王笑才知道这京郊的田庄是天子赏赐,怪不得刀子说“田庄分明是我们少爷的,却被人觊觎”。
今天过来,半点好脸色没见着,听来听去却是一群人卖了自己换来田地,如今各自盘算着怎么分——这般一想,他便觉着有些没意思。
出了大堂,只见缨儿与王珍的大丫环潭香正站在一处。
见王笑出来,潭香便迎上来道:“大少爷让三少爷且等一会,等他与老爷谈完事回来。”
接着潭香又让缨儿先回去,道是回头自然会把她三少爷送回去云云。
缨儿颇有些不放心,潭香便笑她“在自己家中能有什么事”之类的,缨儿无奈,只好一步三回头的往自己院子走去……
第13章 四少爷
沈姨娘与张姨娘、王玉儿一起出来。沈姨娘便邀她们去自己院中小坐,张姨娘闲着也是闲着,能去听听笑话,便很有些意动。
王玉儿却不想去,带着自己的丫环便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王笑本是与潭香在池边闲坐着晒太阳,忽然见王宝跟在王玉儿主仆身后走着,模样还颇有些鬼祟。
王笑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便对潭香说道:“我去与弟弟妹妹玩,一会回来。”
潭香便笑道:“好,三少爷不要去太久哦。”
王笑一脸天真地点了点头,朝着王宝的方向便跟了上去……
“小姐,你今日不该向三少爷打招呼的。”
说话的丫环名叫芳醅。
她是张姨娘特意给王玉儿讨来的一等丫环,样貌秀丽、性格沉稳,又比王玉儿大上几岁,不似别的小丫头般毫无心计,由她侍候着,王玉儿便时时有人提点。
此是芳醅说完,王玉儿便笑应道:“他毕竟是我三哥,见面打声招呼而已。”
芳醅轻声解释道:“我见四少爷与大夫人有些不高兴。”
王玉儿轻声道:“我明白的,只是见三哥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小姐明白便好。”
说着,芳醅心中微微有些叹息——大家大族之中,痴呆儿与庶女这种身份,连互相问个好也要惹人白眼,可怜自家小姐,小小年纪就得学着知书达礼。
忽然,她发觉有只手在自己股间摸了一下。
这一下吓得芳醅整个人一抖,她转头一看,却见是王宝。
惊呼声本已到了喉咙里,此时她却不敢喊出来,只好慌慌张张行了个万福,道:“四……四少爷。”
“四哥?”王玉儿转过头,有些疑惑。
王宝脸上带着些奇怪的笑意,抬起一只手放在鼻前,手指轻轻抚着掌心,像在回味着什么。
“五丫头,你愈来愈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王宝道。
王玉儿一听便有些失措,低声道:“四哥,妹妹定然不敢这样的。”
王宝皱了皱眉,凶恶地瞪了她一眼,道:“你凭什么与那白痴打招呼,我进去时都未见你有如此殷勤。怎么?那死掉的女人生的三个孩子就全是了不起的?连个痴呆儿也能爬到我头上!”
他这话与其说是王玉儿听的,倒不如说是自己发泄。
王玉儿听了这样肆无忌惮的话,几乎要吓呆在那里。过了一会才轻声道:“四哥你是与母亲一起来的,妹妹给母亲行了礼,一时便没顾得上。”
“你少糊弄我,”王宝道:“或者你寻点东西赔给哥哥,或者以后我像欺负那痴呆儿一样欺负你。”
十四岁的王宝说的这句话,听在九岁的王玉儿耳里——其实是觉得有些幼稚的。
但她知道自己这四哥真做的出来,打骂自己、泼脏东西、或许欺负自己的丫环等等,想来便觉不堪其扰,而且也没处告状,长辈们只会说是闹着玩,自己便不止一次见过他将三哥打得极凶,还把和了尿的泥往三哥脸上抹……
这事王玉儿曾告诉过张姨娘,张姨娘却只让她别管,她多问了一句,却被亲生母亲打了一巴掌。
“你一个庶女,倒管起嫡哥哥间的事来了,谁给你的能耐?”——王玉儿永远记得张姨娘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此时,她真的怕这些事落在自己头上。这府里,爹是懒得管后院事的,崔氏才是名份上的正经母亲。告状毫无用处,小孩子又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四哥,妹妹给你赔罪,要不然我把这个给你。”
说着,她摘下手中的玉镯替过去。
这是她极喜欢的镯子,摘时还有些心疼。
王宝讥笑道:“我要你这玩意做甚?你以后若是听我话,我倒还可以多送你几个。”
“妹妹没有别的东西了啊。”王玉儿道。
“呵。”王宝笑了笑。
他便指了指芳醅,脸上露出些奇怪的表情来。
“那也没别的办法,把你这丫环让我一天吧。”
半个月前,王宝刚与房里的丫环春醴经了人事,如今最是有些上头的时候,此时一看芳醅,他只觉浑血都涌到脑子里。
今天他本来是打算教训王笑一顿,再让他把缨儿让给自己。可惜从杜康斋出来时没看到缨儿,又见王笑与大哥身边的潭香呆在一处,没办法教育王笑。
他本有些失望,正好瞄到容貌皎好的芳醅,再想到王玉儿也是个好欺负的,便跟了过来。
他心里还有些得意,父亲这个姓张的小妾一院子人都是闷不吭声的性子,欺负了就欺负了。一个丫环,对于自己而言本就是个予取予求的物件,只要王玉儿不声张,又能有什么事?
王玉儿年幼懵懂,此时听到这样的话,脸上颇有些迷茫,道:“四哥,你又不缺人伺候。”
芳醅却是如当头一棒,一下子慌了神,忙跪在地上哭着求王宝饶过自己,声音很是凄惨。
王宝便蹲下来,在芳醅耳边轻声道:“你若不应,我有的是办法整你们,让崔婆婆打死你也没有人替你出头。但你若依了我,以后好日子有的是。要胭脂要首饰,哪样我拿不来给你。”
芳醅却只是不停摇头。
她心中泛起极大的恐惧,就四少爷这种年纪,自己与他出了事,哪会有什么好日子?要点胭脂?呵,等待自己的只有被大夫人拖出去打死一条路。
如此想着,她顿时泪眼婆娑起来,又不敢哭得太大声,以免连累了自家小家的名声,只好苦苦哀求着,连“饶命”这样的话都喊了出来。
这般楚楚可怜的姿态落在王宝眼里,他心中那个念头反而更强烈起来,便拉过芳醅的手,将她往无人的院子里拉。
王玉儿虽然还没明白过来,但看芳醅哭得可怜,也知道被王宝带去不是好事。她便紧紧抱住芳醅的另一支胳膊求王宝不要这样。
见这模样,王宝心中大为光火。
“我今天是给你面子。”说着,他又推了王玉儿一把,凶道:“你也别哭闹,不然我让崔婆婆打死你的这丫头。”
一句话将王玉儿吓住,只好拿一张哭得眼泪巴巴的小脸看向自己的四哥。
芳醅亦是觉得绝望,飞来横祸,自己竟是前后都是死。
王宝正暗自得意,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他转头一看,却是王笑。
“痴呆!我没来找你,你反倒送过来。”王宝眉头一拧,嫌恶地骂道。
王笑道:“你要找我做什么?”
王宝不耐烦道:“你今天运气好,我没空你理,快滚!”
说着抬脚就向王笑踹过来。
王笑闪身躲过,反脚一勾。
王宝年纪小,又不知节制,每晚与春醴玩耍,白天还要上学堂,连着弄了十几天,身子颇为虚浮。被这一勾,登时摔在地上。
王笑本就见到他有两团黑眼圈,此时又看他如此孱弱,便道:“都这样了还调戏丫环,别的不说,你这小树一棵,身子骨就吃不消。”
王宝顿时暴跳如雷,爬起身便向王笑打过去,一边还怒吼着:“你个白痴蠢猪!竟然敢打我!”
他堪堪扑到王笑面前,王笑格了一记,一只手便“啪”一声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倒也不重,却分外响亮。
王玉儿还在哭,却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王宝脸上不痛,心中却觉得极是屈辱,气得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再次扑向王笑。
可惜他身高体格都不如王笑,竟被王笑一手提住两只手腕动弹不得。
王笑转头对王玉儿道:“你们先回去,切记今天的事不要对别人说。”
王玉儿愣了愣,点点头,飞快地拉着芳醅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