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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日月txt下载     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八章 立威

    “伙计,两碗汤饼!一碗渭城老黄酒!”小贩柳木炭纵身跳下车辕,一边将拉车的挽马朝门口的拴马桩上系,一边高声叫嚷。

    “好勒!客官里边请!”负责迎客的大伙计黄福高声答应着挑开门帘儿,满脸热情地上前作揖,“柳叔,生意兴隆啊,小的给您拜年了!”

    “兴隆,兴隆!你也生意兴隆!”柳木炭笑呵呵地还礼,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两枚开元通宝,拍在了大伙计掌心,“来,过年了,拿着买碗酒喝。”

    “多谢柳叔!”大伙计黄福眉开眼笑,飞快地将压岁钱收了起来。随即,从腰间解下一把刷子,主动去帮柳木炭刷两匹挽马身上的煤灰,“柳叔,您自己进去,我就不给您领路了。趁着您吃饭的功夫,我把它们刷干净了,您回去路上也能有个好心情。”

    “那我可就多谢了!”柳木炭笑着点头,犹豫了一下,抬手指了指马车后部,“刷完了顺便帮我给牲口喂两把炒黄豆。黄豆就在车尾的木柜里装着。记得别喂太多,免得它们肚子胀!喂完之后,装黄豆木箱里头,还有一小袋子炒麻谷,你自己随便抓着吃!”(注:炒麻谷,用胡麻,盐、小米或者麦子一起炒制的零食,可以供重体力劳动者补充体力。)

    “不用,不用,都领了柳叔的赏钱了,哪还能再吃柳叔零食?”黄福连连摆手,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马车尾部的木头箱子处瞧。

    “叫你吃就就吃,不用客气!”柳木炭心里发疼,却装出一副大气十足的模样,轻轻拍打黄福的肩膀,“你阿爷呢,今天怎么没看到他?”

    “在呢,在里头呢,今天吃汤饼的人有点多,他帮忙端饭去了。让我在门口帮客人照看牲口!”对柳木炭这样的老主顾,黄福也不隐瞒,笑呵呵地做出回应。

    “嗯哼!”正说话间,已经有咳嗽声从门口处传来。却是汤饼铺子掌柜黄老邪不放心儿子,亲自出来迎客。

    见柳木炭的驴车已经换成双挽马车,车身也隐约是半年前才在长安出现的最新款式,忍不住低声调侃,“他柳叔,最近发大财了啊!连牲口和车子都换成全新的了!我说最近这半年多来,总是见不到你的影子呢,原来是看不上我这小门脸了!”

    “哪呢,哪呢,黄掌柜,您老可别寒碜我了。”柳木炭立刻拱起手,红着脸回应,话说得低调,声音却洪亮得能传出两条街:“我全部身家,都在这马和车子上了。哪像您,占着全长安城最好的位置,做着全长安最好吃的汤饼,一年到头财源广进。”

    “看样子是真发大财了,嗓门都跟原来不一样了!”掌柜一边还礼,一边笑着摇头,同时,目光还没忘记快速从马车上扫过。看到敞开的车厢中,已经没有任何货物,只留下两小堆黑漆漆的煤渣,忍不住又大发感慨,“哎呀,你这生意好得很么?这么大一车泥炭,恐怕得四五千斤吧,居然一个早晨就全都出了手。”

    “没有,只装了大半车,两千斤不到两千斤不到,我娘心疼牲口,怕累着它们。”柳木炭笑了笑,高声否认,“并且车上装的也不是泥炭,而是那种蜂窝炭。看着挺占地方,却不压秤。最近两天,不是刚下过一场青雪么,需要烧炉子的人家多,所以蜂窝碳就卖得快。如果换做平时,得一直卖到晚上去。”

    “那也是好生意啊!”黄老邪听得眼神发亮,继续高声感慨,“怪不得转眼间驴车换了马车,拉车的牲口也成了双呢!你啊,这两年真是好运气来了!来,进屋,别在外边站着说话,汤饼和黄酒马上就给你准备好。”

    “还不是托您老的福。”柳木炭笑呵呵地答应,迈步走上台阶,“要不是您老当年照顾我生意,还介绍别的贵客给我,我哪有今天!您老最近用蜂窝炭不?用的话,我带着我弟给您老送货,比市面上便宜半成!”

    “不用,我这边做汤饼,需要的火急。蜂窝炭适合烧铁皮炉子取暖,不适合我这边。”黄老邪听得心里舒坦,笑着摇头。随即,又朝着屋子里高声吩咐,“伙计,给柳掌柜多加碗黄酒!老客人了,别收他钱。”

    “好嘞!”小伙计们声音从屋子深处传来,透着过年特有的兴奋。

    “使不得,使不得,哪好白喝您的酒?!”柳木炭生意做得越来越大,早就过了白占人便宜的阶段,立刻摆手谢绝。

    然而,黄老邪却不肯松口,只管将他引到屋子内最亮堂处坐下。随即,又亲自端了一碟腌蒜,放在了他面前。

    恰好伙计也将汤饼和黄酒端至,热气立刻在二人之间弥漫。柳木炭肚子饿得咕咕小叫,无暇继续跟黄老邪客气,先拱了下手,然后端起饭碗,风卷残云般,就将两大碗汤饼送入了肚子里。

    热汗立刻被汤饼从他的额头上逼出,顺着眼皮和面孔缓缓下淌,不多时,就拉出数道黑白条纹。

    他从腰间扯出一条黑色汗巾,胡乱抹了两把,然后一边等着落汗,一边笑呵呵地端起了酒碗,“多谢掌柜赐酒,您老年纪跟我阿爷差不多大,晚辈就不跟您客气了。”

    “客气啥啊!原本就没必要客气。你又不是头一回在我这吃汤饼了!”掌柜的黄老邪瞪了柳木炭一眼,轻轻摆手,“以前不给你多加头蒜,你都追着我要。怎么现在还讲究上了?”

    “那时候不是穷么?”柳木炭脸色微红,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被人揭了老底而感到惭愧,“现在好歹也能吃饱肚子了,就不能再白占您老便宜了。话说回来,您老家里的汤饼,我打小时候就爱吃。这么多年,味道就没变过!就是以前小子家里头日子过得紧张,难得有钱来解一次馋。”

    “你第一次来我这吃汤饼,就是这么说!”黄老邪又翻了翻眼皮,低声数落,“不过,你可有一阵子没来了。怎么了,我这手艺不合你的口了?”

    “怎么可能呢?我这不是接了个脚力活,送货去西域么?一来一回,刚好大半年!”柳木炭也不隐瞒,一边小口小口地抿酒,一边笑着解释。“这不?年前刚回来。年后我就直奔您老这边了?”

    “送货,去西域?”黄老邪大吃一惊,两眼瞬间瞪得滚圆,“你不要命了!居然敢去西域。万一半路上遇到劫匪,你爷娘老子还不是,呸呸,我瞎说,我瞎说,灶王爷保佑,坏的不灵好的灵。他柳叔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是六神商行的活,安全得很!就是累了一些,从早到晚不停赶路。”柳木炭放下酒盏,笑着解释,“不瞒您老,我当初也是穷疯了,才豁出去与赌一回。不过,现在我巴不得还能走第二趟!”

    “六神商行,用你的驴车送货?”黄老邪上下打量柳木炭,拒绝相信对方说的每一个字,“人家那么大的买卖,会用驴车拉货?你小子,不愿意说就不说便是,何必糊弄我这个老头子?!”

    “冤枉,黄掌柜,我糊弄谁,也不会糊弄您啊!”柳木炭闻听,立刻拱起手高声喊冤,“我真的去了西域,受六神商行所雇。人家没看上我的驴车,看上了我的身板和赶车的本事。”

    “纯人工?”黄老邪皱了皱眉,继续刨根究底。

    “纯人工,来回!马车都是商行的。”柳木炭又端起第二碗酒,小口细品,“去的时候,帮忙赶车,装货,伺候牲口。回来的时候,帮忙赶牲口,喂牲口,卸货。那边马贱,尤其是拉车用的挽马,卖得比猪都便宜。所以,我就买了两匹马,一道带回了长安。年前结算工钱的时候,又央求着队伍中的二掌柜,打折卖给了我一辆大车。”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怪不得我很久没见到你!”黄老邪站起身,透过窗子中央巴掌的碎拼玻璃,看了几眼柳木炭的马和马车,恍然大悟。

    “您老刚才说,蜂窝炭烧灶,火不够硬,是不是?”柳木炭白喝了黄掌柜一碗酒,心中过意不去,想了想,小声询问。

    “是啊!”黄老邪恋恋不舍将目光从马车上收回来,轻轻点头,“怎么,你这还有不同的说法?”

    “我看商队那边做饭,用一种叫做风葫芦的东西,可以把蜂窝炭的火,吹起来半尺多高。”柳木炭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透露,“您老买一个试试,好像也没几个钱。如果好用,烧蜂窝煤,可比烧木炭便宜老了!”

    “有这东西?”黄老邪楞了楞,本能地追问。随即,看看自己身边的高背椅子,看看窗户上的碎玻璃拼花,再看看柳木炭身上肮脏却没有任何补丁的衣服,轻轻点头,“那我就买一个来试试。唉,人老了,这么好的东西,居然到现在都不知道!”、

    “我估计没推出来多久吧!”听出对方话语里的颓废之意,柳木炭笑着安慰,“否则,您老早用上了,根本不需要小子来多嘴。”

    “应该是吧!”黄老邪轻轻点头,又看了柳木炭几眼,试探着询问,“你来回一趟,就能赚个双马挽的大车,怎么还继续卖起蜂窝煤了?大过年的,也不说歇息几天,让你爷娘托媒人帮你相看个合适的媳妇?!”

    “这不是换了新车,就心痒手痒么?”柳木炭笑了笑,煤黑色的面孔上,隐约透出了几分自得,“再说了,我家卖了好几代木炭了,也不能说断就断啊。所以,我这几天,我先拿大车,帮家里送几趟蜂窝碳。等到了三、四月份,商行招募人手去西域,我就报名跟着去。把大车和挽马,交给我弟和我阿爷。这样,如果运气好,明年我弟就也有大车了,娶个媳妇也就没那么难了。后年,再再雇几个高句丽人帮忙打蜂窝碳,我阿爷也就能歇歇了!”

    “好主意!”听柳木炭说得孝顺,黄老邪钦佩地挑起了大拇指。

    “还是托您老的福!”柳木炭吃水不忘挖井人,干掉了碗里最后的一口酒,起身拱手,“要不是前年,您老给我介绍的客人里头,刚好有一家人的女儿,是六神商行的女伙计,我根本不知道泥炭还能做蜂窝煤,也不会知道,做蜂窝煤还有专门的机器。更不会知道,商行需要招募赶车的力夫去西域,出价会比在长安城做事高好几倍!”

    想到那家人,他就忍不住笑意。

    做女儿的在六神商行里开阔了眼界,要给家里添置水炉子。而那家人的祖母,却觉得冬天里白铜炭盆取暖,才是讲究人家,非闹着要买上好的木炭。结果,白白便宜了他这个外人,多卖了好几车木炭不算,还及时发现了蜂窝炭好处,抢先一步转了行!

    “是你自己有福!”黄掌柜却不肯贪功,起身一边将柳木炭往外送,一边试探着说道:“他柳叔,都是熟人了,我托你一件事呗!能帮,你就帮我一把,不行,也不要为难。”

    “啥事儿,您老尽管明言!”柳木炭有了两碗黄酒打底,胆气颇壮,想都不想,就红着醉脸答应。

    “下次商行招募伙计去西域,你带上我家老大行不行?”黄老邪用下巴指了指正坐在马车上吃炒麻谷的大儿子,低声请求,“他也老大不小了,平素也没个正经事去做。”

    “黄叔,这个可真不敢随便答应您。我就是个赶车的,商队招募人手那块儿,我根本说不上话!”柳木炭被吓了一大跳,赶紧红着脸连连摆手。“我当初有这个机会,还是托您的福……”

    “不是让你送他进商队。”黄老邪笑了笑,低声打断,“我自己想办法送他进商队去做伙计,但是,路上你得帮我照看一下。他以前没出过门,我这把年纪了,又不能陪着他。”

    “您不让他继承这个汤饼铺子啊,您这可是老字号!”柳木炭不敢答应得太快,咧着嘴提醒。

    “我有三个儿子呢,总不能全都做汤饼!”黄老邪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况且,世道也变了。他也得学点新本事了,不能守着我过一辈子!”

    “那倒是,世道真的变了。以前,这种日子我想都不敢想!”柳木炭笑了笑,轻轻点头,“您老放心,只要他进了商队,我保证帮您看着他。其实您老根本没必要担心,六神商行,可是张郡公家的生意。连突厥可汗,都被他一刀个剁了!从中原到西域,除非哪路贼人活得不耐烦,才会去打六神商行的主意。”

    “话的确这么说,可有熟人照应,我总是能放心一些。”黄老邪一边给客人推门,一边小声抱怨,“我家这孩子送啊,没有做公子哥的命,却生了一副公子哥的脾气。再不送他出去历练历练,我真怕……”

    一句自谦的话没等说完,街道上,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紧跟着,十数名豪门恶仆,风驰电掣般从光德坊前的大路上急冲而过。

    “救命,救命——”队伍中央偏后位置,有两名少女被横捆于马鞍之上,挣扎着大声呼救。然而,正在巡街的京兆尹差役们,却对呼救声充耳不闻,更甭提一人去出手阻拦。

    “站住,你们干什么的?怎么能光天化日之下随便绑人?!”柳木炭看得热血上头,大叫一声,就想拔腿去追。然而,他的手臂,却被黄掌柜抱了个结结实实。

    “别找死,那是安乐长公主家的奴仆!你没看到官差在装聋作哑吗?你把自己搭进去,谁给你爷娘养老送终!”没等柳木炭来得及挣脱,黄掌柜的声音,已经传入了他的耳朵。虽然低,却每一句都重逾万斤。

    “那,那就,就这么看着?”柳木炭的双脚双臂,顿时就被压得没了力气,红着眼睛,气喘如牛。

    “除了看着,还能怎样?!”黄老邪松开手臂,叹息着摇头,“唉——!她们的爷娘,就当没生她们吧!去年有一位姓袁的御史老爷想管,结果头天拦下了公主府的人,第二天他老人家就卷了铺盖。”(注:安乐公主纵容恶奴抢帅哥美女入入府,是正史上有过记载的。御史袁从之弹劾,被李显和了稀泥。)

    “她,她就不怕天打,老天爷打雷……!”柳木炭气说不出完整的话,却知道黄老邪不会欺骗自己,望着恶奴们扬长而去的背影,拳头握得咯咯做响。

    就在此时,不远处十字路口位置,忽然又传来一声轻叱,“站住,把人放下,跟我去衙门自首!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强抢民女,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有人敢管!有人管了!有个女侠挡住那些人的去路!”柳木炭顿时又有了力气,大叫着一声,拔腿就向声音来源处跑去。

    “也不知道是哪个外地来的官宦人家女儿,居然认不出安乐长公主家恶奴的行头?唉——”黄老邪心里头却不抱任何希望,叹息着踮起脚尖,准备看清楚挺身而出者模样,也好将来有机会给对方灵前上一束香,以告诉她,这个世界还有人会感谢她的义举。

    映入他眼帘的,首先是那群安乐长公主家的恶仆。一个个高高举起马鞭和横刀,大骂着向前冲去,准备狠狠给敢管闲事女子一个教训。

    谁料,对方竟然毫不示弱,带领身边同伴,果断拔刀与恶仆们展开了对冲。刹那间,血光飞溅,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杀人啦——”自打武三思死后,周围的百姓已经很久没见过血光,吓得惨叫一声,四散奔逃。

    “住手,快住手!他们是安乐长公主家的人,他们是长公主家的人。杀了他们,你们全得吃不了兜着走!”巡街的京兆府差役们,此刻到全都变得耳聪目明了起来,咋咋呼呼冲过去,高声威胁。

    只可惜,他们跑得实在太慢。还没等他们靠近战团,冲突已经彻底结束。安乐长公主府中的恶奴们,全都被击落于马下。一个抱着胳膊,大腿等处伤口,惨叫着来回打滚儿。

    而那个管闲事的“侠女”,却对京兆府的差役们不屑一顾。先挥刀割断被劫少女身上的绳索,然后与自家同伴一道,将两名少女夹在队伍中间,直奔城门而去。

    “站,站住……”京兆府的差役们,本事低微,眼力却算不太差。先果断为侠女和她的同伴们让开道路,然后才大叫着张牙舞爪,“你们不能,不能就这么走了!”

    “你眼睛瞎啊,没看到他们强抢民女在先?”侠女身手利索,嘴上功夫也不差,用略显生硬的大唐官话,厉声反问。

    “我们,我们……”差役们被问得面红耳赤,却硬着头皮继续强调,“我们,我们也是职责在身。”

    “职责在身,刚才你们怎么不记得自己职责在身?”侠女身边的同伴,不屑地撇嘴,手中横刀左右虚劈,在半空中卷起一团团寒光。

    众差役被扑面而来的杀气,逼得踉跄后退。却不敢逃走,红着脸,连连作揖,“各位军爷大人大量,烦劳留个名号。我等,我等自问没本事拦阻军爷。但,但上头问起来,我等,我等好歹得有个说辞。否则,否则我等饭碗就彻底砸了,您老救了她们,却害得我等吃挂落,又于心何忍。”

    “自己看!”那名侠女心肠甚好,听差役们说得可怜,果断从自己身上的便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只纯金色的鱼袋,直接挂在了腰间。(注:鱼袋,唐代装官员鱼符的口袋。金色为三品以上高官,或者有公、侯封爵者专用。)

    “卑职参见柳城侯!”众差役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传说,齐齐躬身下去,高声见礼。

    “罢了!”被称为柳城侯的侠女,不屑地摆了摆横刀。随即,丢下一句话,策马而去,“有人追究此事,让他尽管来军营找我。我就不信,长安城中,天子脚下,就没了王法?!如若在长安城中,我大唐百姓都不能免于被恶人所抢,我辈边塞血战,又图的是哪般?”

第十九章 惯性

    “他叔,你听说没,安乐长公主的家丁,因为强抢民女,被柳城侯给打了!”

    “柳城侯,哪个柳城侯?他胆子可真大,竟然管到了安乐公主头上!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袁御史的下场,他不知道到么?”

    “还有哪个,就是张郡公帐下那个姓杨的女将军呗!去年秋天,生擒葛逻禄可汗承宗的那个!”

    “你说一个打一百多个,还把葛逻禄可汗给像小鸡儿一样拎回来的那个杨成梁?怪不得能打得过安乐公主家的家丁!恐怕就是御林军遇到她,也是白给!”

    “那群家丁活该!京兆府不敢管,长安县衙不敢问,这回,老天爷可算开眼,居然让他们抢到了柳城侯面前!”

    “那柳城侯还是给公主留了面子,没下死手。否则,家丁们有几个脑袋也都不够她一只手砍。”

    “我家大表哥当时就在附近,听他说,是家丁们眼瞎,见柳城侯长得好看,就想把她抢回去糟蹋。结果,一脚正踢上了大铁板!”

    “就是,就是,我家五舅的亲侄儿当时也在场,说那柳城侯不仅身手高强,长得也像仙女一般,随便抬了几下手,安乐公主府的家丁们就全趴地上了。”

    “那当然,葛逻禄大汗身边那多侍卫,都敌不过柳城侯一只手,安乐公主府上的家丁们也就欺负欺负寻常百姓,遇到柳城侯,还不是送菜?”

    “可惜柳城侯心肠不够狠,否则,直接把家丁们的脑袋都拧下来,长安城内外,得多少人给她供长命牌。”

    ……

    长安城虽然大,却藏不住秘密。上午发生的事情,还没到正午,就传了个沸沸扬扬。有关冲突双方发生身份,冲突的缘由,以及冲突结果,也全都被百姓们被刨了出来,并且在传播中,凭借各自的想象力,增添了许多传奇色彩。

    百姓们的倾向极为鲜明,对安乐长公主麾下的家奴们,深恶痛绝。因此,非但说起他们来,一脸鄙夷,并且还将他们的形象,描述得无比丑陋。

    而提起为大伙出了恶气的柳城侯杨成梁,则极尽各种美化之能事,非但将后者的武力值夸大了十倍,并且将后者的容貌,也与他们心目中的绝世美人看齐。

    “唉——,柳城侯这次莽撞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可惜了,刚刚凭借战功获得的封爵,这下恐怕得还给朝廷了。”

    “她据说是个孤女,连父母都没有,更无半点儿根基。一下子把安乐长公主得罪得这么狠,下场恐怕不止是丢了爵位。”

    “袁御史可是河北袁家的人,最后都落得卷了铺盖。她一个新晋的县侯,唉——”

    “看太后和皇上吧,总不能让有功将士寒了心!”

    “太后是公主的亲娘,还能向着外人?”

    ……

    也有一部分百姓,经历的事情比较多,私下里为杨成梁未来忧心忡忡。

    安乐公主纵容奴仆抢劫俊男美女,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先皇在世之时,都不肯管她,如今换了十五岁的新皇帝,怎么可能管得了自己的姐姐?

    而真正掌握大权的太后,却是安乐公主的亲娘,对这个女儿一直百依百顺,更不可眼睁睁看着一个新晋的武将,竟然居功自傲,“欺负”到公主头上。

    “也不能说柳城侯无依无靠,她可是张郡公的左膀右臂!”

    “左膀右臂,终究不是媳妇。张郡公怎么可能为了她,得罪太后?”

    “那可不一定,张郡公向来头铁。在做八品主簿的时候,就顶撞过安乐公主!”

    “对,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张郡公非但顶撞过安乐长公主,连太平长公主的面子扫起来也毫不犹豫!”

    “所以要我说,这事儿,最后还得看张郡公那边!”

    “嗯,张郡公不给柳城侯撑腰,将来怎么面对他麾下的弟兄?”

    还有一部分聪明者,很快就意识到了事态后续发展的关键所在。柳城侯杨成梁会不会遭到安乐公主的报复,被报复到什么程度,肯定要看镇西都护府上都护张潜的态度。

    如果张潜肯拼着惹太后生气,回护杨成梁,朝廷肯定会给他一些颜面。毕竟,他去年为朝廷横扫了漠北,一举解决了后突厥这个大患。并且衣不解甲,替先皇守了将近二十天灵柩,让新君和太后,顺利接掌了朝政。

    虽然现在掌管玄武门的,已经换成了太后的堂弟,冠军大将军韦播。但太后不可能一点都不念张潜的人情。

    即便太后真的凉薄到用过人就忘的地步,丝毫不给张潜面子。有司想要进入碎叶军的大营去抓柳城侯问罪,也得看张潜肯不肯点头。

    而张潜,在大多数人看来,应该是不会点这个头的。否则,他就军心尽失风险,以后队伍就没法带了!

    “这张特进,明显是想跟安乐公主划清界限啊!头天晚上安乐公主刚刚去过他的大营,他麾下的爱将今天就把安乐公主的家奴给当街收拾了!”

    “老夫就说,他不会跟安乐公主扯在一起,嘿嘿!果然如此!”

    “老夫总么觉得这招眼熟呢?”

    “能不眼熟么?这简直就是老程家的独绝技!”

    “苟段,疯程、糊涂秦,从今后啊,京师里疯子又多了一家。也好,也好!”

    ……

    能抛开现象看到本质的,在京师里永远是少数。颁政,崇仁、永兴、布政四坊内,一些老得看起来都走不动路的国公、郡公们,捋着胡须连连点头。

    从五十年前中宗皇帝和则天大圣皇后联手清除长孙无忌那时起,一直到现在,京师里的血雨腥风,他们经历得太多了,也早就厌倦了。忽然又看到一个对自相残杀不感兴趣的年青人,眼睛里难免就多几分赞赏。

    至于打了公主家的恶奴,是不是折损了皇家脸面?他们才不在乎!从则天大圣皇后抢了儿子皇位那会儿起,李氏皇族的脸面就早丢光了,不差这一点半点!更何况,长公主家的家奴都姓武,与李家还差得很远!

    无论外边任何议论纷纷,张潜却像聋子一般,全当没听见。每天要么在军营里操练麾下三千虎贲,要么在庄子中的地下室内,鼓捣他那些关键时刻可以拿来救命的武器,坚决信守承诺,不见任何外客。

    这个外客,当然包括大理寺卿,京兆府尹,以及各级御史。无论对方年老还是年青,官大还是官小,没有携带新皇帝的圣旨或者手谕,哪怕把嘴唇说破,都甭想进入碎叶军的大营。更甭想打着问话的名义将柳城侯杨成梁骗出去,随意拿捏。

    有几位御史仗着背后有人撑腰,曾经试图硬闯。结果,脚刚刚靠近营门口的石灰白线,头上的官帽,就被羽箭射上了天空。紧跟着,两大队全身武装的碎叶虎贲从军营内,策马列阵前推,手中长槊起伏宛若海浪。

    “嗷——”地干嚎了一嗓子,带队闯营的御史大夫郑愔撒腿就跑。刹那间,其余御史,少尹、差役们,不敢赌虎贲们会及时收起长槊,一个个争相转过身,四散奔逃!

    一路冲出了未央宫外三四里远,牛皮腰带跑断了,都没人敢停下来系。直到两腿累得彻底没了力气,才相继停蹲在野地里,流着眼泪大喘特喘。

    这下,再也没人敢为了拍安乐公主的马屁,去试探张潜的底线了。而想要请太后或者新君下旨,为了一群恶奴去降罪一名开国侯,却谈何容易?!

    首先,太后也得考虑,这样的圣旨,能不能过得了门下省那道封驳的关卡。

    其次,张潜不准许大理寺和京兆府的人进他的军营,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太后这个节骨眼上为了几个家奴,去强压手握重兵的悍将低头,实属不智。

    如此一来,张潜的跋扈之名,被坐了个十足十。有些原本想要趁机弹劾他一番,以达到沽名钓誉的文官,果断将写好的奏折塞进了碳炉。而碎叶军的虎贲们,则士气暴涨,都觉得跟上这样一位主帅,乃是自己人生之大幸。

    那三千虎贲当中,大多数都是张潜在冻城、碎叶等地救出来的奴隶,还有少部分,则由他的家丁、朔方军送来的精锐,以及原疏勒镇老兵组成,原本对他的忠诚度就极高。经此一事之后,大伙愈发愿意生死相随。可以说,如果他一声令下,弟兄们绝对能做到直面刀山火海也不旋踵。

    张潜也知道,这三千虎贲,才是眼下他能安身立命的真正依仗。因此,除了严格训练之外,在弟兄们的装备方面,他也不惜血本。

    而随着水力锻造技术和坩埚冶金技术在六神作坊里越来越成熟,麒麟铠和镔铁背心在防御力有所提高的情况下,造价和重量,都大幅下降。所以,镔铁背心,在碎叶营中迅速变成了标准装备,每名弟兄人手一套。

    对于亲卫、教导、朔方三个团和刚刚立下大功的细柳营一团,张潜则给其中除了弓箭手之外的所有人,都配上了麒麟铠!

    如此一来,就有将近五百名将士,变成了重装骑兵。万一碎叶营遭到攻击,这五百重装骑兵集结在一起冲阵,绝对能够撕开世上任何防线!

    “我要是太后,都赶紧求着你离开!”骆怀祖外出打探消息回来,看到弟兄们武装到牙齿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数落。“否则,你哪天想要废了她们娘俩,另立新君,韦播那点兵马,根本挡你不住。”

    “废谁?立谁?中宗皇帝还是张谏之等五人所立的呢,那五王谁最后落到了好下场?”张潜听罢,立刻不屑地翻起了白眼儿。

    骆怀祖早就知道,张潜没有什么野心。更清楚大伙眼下所掌握的实力和人脉,支撑不起改朝换代所需。因此,也不劝张潜行什么曹操、王莽之事,笑了笑,低声回应,“这话没错,哪个皇帝,也不会对能威胁到皇位的人心生感激。李家的人,尤其凉薄。当年如果不是长孙无忌相助,未必轮到李治来当皇帝。结果李治跟武曌这两口子,对付长孙无忌来毫不手软。”

    “所以我一天都不想在长安多留!”张潜听出骆怀祖话里有话,笑着点头。随即,迅速将话头切回正题,“如何?查清楚有关大食人准备东进的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么?安乐公主这么着急拉拢我,到底想要对付谁?”

    “大食人准备东进的消息,应该是崔湜派人放出来的。”骆怀祖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低声回应,“他手下那些爪牙,应该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所以留下了太多的痕迹。我没花太多功夫,就查到了他头上。但是,我紧跟着就发现了几件奇怪的事情,所以才又在外边耽搁了两天。”

    “什么事情?”张潜听得心中警兆大起,沉声询问。

    “崔湜已经跟太平公主离心。”骆怀祖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声音迅速变低,“他年前能重新被李治启用,主要出力者不是太平公主,也不是韦后,而是昭容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张潜眉头轻皱,稍微费了一些心思,才想起上官婉儿长得到底是啥模样。

    虽然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书和电视剧中,上官婉儿都声名赫赫。但是,他来到大唐这几年里,昭容上官婉儿一直是个非常不起眼的存在。

    虽然此女才名远播,并且据说在后宫之中受宠程度仅次于韦后。但是,此女却很少干预朝政,并且跟武夫们没任何交集。

    张潜虽然始终顶着一个文臣帽子,却既不懂得作诗,又没文章传世,所以更容易被归为武夫或者工匠头子!对于他这种“粗坯”,上官婉儿当然不会主动折节相交。故而,双方之间平素连见面的机会都不多,更甭提互相往来。

    “对,就是她!”骆怀祖接过话头,郑重补充,“我发现,很多人都小瞧了她。实际上,她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丝毫不输于太平公主。李显遗诏,都是她亲笔起草,朝堂上现在有些职位安排,实际上也是出自她之手。”

    “是她指使崔湜散布谣言,试图逼我快速离开长安?!”张潜心中警兆愈发强烈,皱着眉头刨根究底。“她此举到底什么目的?是想对付我,还是另有目标?”

    “不是,指使崔湜散布谣言的,应该还是太平长公主。”骆怀祖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但是,上官婉儿应该知情,或者,在旁边推波助澜。她的目的跟太平公主一样,是逼着咱们赶紧滚蛋,别留在长安碍手碍脚。不过,太平公主想要对付的是韦后,而她,想的却是挑动两虎相争,然后找机会迎接谯王返回长安!”

    “迎接谯王?”张潜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质疑的话脱口而出,“她疯了?先帝在世之时,谯王就一直遭受打压,眼下手头要人没人,要兵没兵。”

    “这也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完全同意张潜的判断,骆怀祖点点头,继续忧心忡忡地汇报,“然后,我就仔细查了一下,发现上官婉儿的祖父和父亲,都死在武则天之手,她本人则是刚刚出生,就与生母一道,被罚入宫为奴。此女天资聪敏,又生得如花似玉。十三岁时,因为吟诗着文,而且明达吏事,受到武则天的赏识,解除奴籍,提拔成为贴身女官。武则天让她掌管宫中诏命,她做得极为出色,并且非常懂得进退。终武则天一生,她都没提起自己家人一个字!”

    “估计是对自己家人没印象吧!”张潜不愿意理睬以前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低声打断。

    “绝非如此!”骆怀祖沉着脸继续摇头,“如果那样,老夫根本不会在你面前提起她。据老夫仔细梳理,发现武则天被逼宫之事,她从头到尾都知情。所以,李显过后才会投桃报李,把她留在了宫中封为昭容,继续替自己出谋划策。李显即位之后没多久,就给她祖父上官仪和父亲上官庭芝平了反,赐封楚王和天水郡公。而最初劝李显启用武三思的,也正是她!”

    “嘶——”张潜倒吸一口冷气,嘴巴迟迟无法合拢。

    接下来的事情,因为发生得时间太近,不用骆怀祖再介绍,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李显借助武三思之手除掉了张谏之等五王。武三思随后死于太子之手。太子诛杀武三思之时,上官婉儿没受到任何波及。而太子谋反被杀后,上官婉儿依旧被李显信任有加!

    顺着这条思路捋下去,上官婉儿可怕之处,立刻清晰可见。而他在此之前,竟然能忽略了此女的存在!

    “拥立谯王上位,对她来说,没任何把握。但是,如果能借此机会,让长安城内血流成河,却未必不是她所期待。”仿佛唯恐张潜的吃惊还不够厉害,骆怀祖犹豫了一下,低声抛出最后一条消息,“此外,我还听到了一个传言,李显当日,并非死于高兴过度,血管崩裂。而是死于某种慢性奇毒!”

    “不可能!”张潜身体晃了晃,惊声尖叫,刹那间,宛若遭受雷击!

    据另一个时空之中的历史书记载,李显死于韦后和安乐公主的毒杀。而这个时空,他却亲眼看到,李显在献捷仪式上,激动过度,心脏病发作身亡!

    他本以为,因为自己的到来,历史的车轮已经远远地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并且还为此替李显而感到庆幸!但是,此时此刻,有人却又忽然告诉他,李显依旧是中毒而死,只是疑凶从韦后、安乐公主,变成了上官婉儿!

    那意味着,历史的车轮仍然在原来的轨道上无声的行使。毕竟,另一个时空的史料中,对韦后联手女儿给李显下毒之说,也不是非常确定!

    那还意味着,他到来之后的所有努力,有可能不会对本时空的历史,造成丝毫影响。在巨大的惯性下,他本人和他带来的一切,早晚都历史的车轮会被碾成齑粉,进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十章 时空

    “用昭,用昭,你怎么了?最后那个只是谣传,我还没来得及核实!未必就做得了真!”发现张潜状态不对劲,骆怀祖果断停止继续汇报,满脸关心地询问。

    “我没事——”张潜的思路被打断,汗出如浆。抬手用力在额头上擦了一把,他缓缓跌回了椅子中,刹那间,感觉筋疲力竭,

    跟张潜相处了这么久,即便当初只带着区区两百家丁去闯荡西域之时,骆怀祖都没从张潜脸上看到过如此紧张的表情。犹豫了一下,继续低声开解,“谣言未必真的,你也知道,长安城人多嘴杂,总是会传出各种荒诞不经的消息。我记得你早就跟我说过,李显心脏有问题,已经活不了太久了!”

    “我希望不是真的!”张潜摇了摇头,回答声沉重而又疲惫,“但是,这种可能未必不存在。如果万一是真的,我刚才是在想,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咱们的敌人到底是谁?!”

    “敌人?”骆怀祖没有听懂张潜在说什么,警惕地扭头四顾,“什么敌人,你说长安城里头的,还是葱岭以西的?长安城里各方,都不是什么好鸟,你当然对哪一方都得多加小心!你不是已经决定要置身事外了么?莫非又改主意了?”

    “没有!”张潜笑了笑,脸上的表情要多疲惫有多疲惫,“我还没来得及改主意。只是,忽然感觉累得厉害!”

    说罢,他闭上眼睛,缓缓调整呼吸,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而,却发现效果微乎其微。

    现实世界中的敌人不可怕,凭借手中三千虎贲和他正在打造的几样秘密武器,哪怕遇到十倍的禁军,他也有把握跟对方拼个两败俱伤,甚至杀出一条血路扬长而去。

    但是,如果敌人属于未知力量,或者是类似于命运之神的存在,他就没法再保持镇定了。

    “那个女人目前只是嫌你碍事,想尽快把你支走,并没有出手对付你的意思。”骆怀祖想不明白张潜究竟为何会被打击成如此模样,犹豫了片刻,再度低声开解,“你也没必要对李显的死因耿耿于怀。更没必要去给他报仇!”

    顿了顿,他又郑重提醒,“即便他真的是被人毒死,咱们也很难找到确凿证据。而仅凭着传言,你肯定搬不倒上官婉儿。况且即便真的是她下手毒死了李显,她也只是为了给自己全家报仇而已,不能算无故加害!”

    “嗯,我知道!我没想过给先皇报仇。谢谢你,师叔!”张潜没有睁眼,却抬起手,示意骆怀祖不必再劝,“我想安静一会儿,师叔。我最近太累了,休息一会儿,应该就能恢复过来。”

    “嗯,我去叫人帮你拿一些酒水和吃食!”骆怀祖想想,低声答应。随即,快步走出了中军帐。

    “呼——”张潜呼吸非常沉重,身体也又酸又痛,需要用双手支撑着额头,才勉强保证自己不至于立刻朝帅案上趴去。

    他没有欺骗骆怀祖,哪怕李显是真的被上官婉儿毒死,他也没打算给前者报仇。

    李显的父亲李治,和他的母亲武则天夫妻两个内斗,却杀了上官婉儿全家。上官婉儿长大之后找李治和武则天以及这对夫妻俩的后人算账,天经地义!

    如果还是在另一个时空,发现李显有可能死于上官婉儿之手,张潜甚至会非常兴奋地对此女挑起大拇指,称赞她一声女中豪杰。然后再炮制数篇论文,努力去做一名唐史研究方面的新星。

    在本时空,张潜已经确保了李显死后,政权的顺利交接。保证了李显入土为安之前,皇宫内没出现任何血腥事件。保证了李显的儿子和女儿,没有死于政治争斗。

    他自认为已经对得起李显给他的关照,不再欠此人分毫。

    然而,对他来说,李显依旧死于中毒这则消息,所代表的意义,却不仅仅是宫廷恩怨。

    那还意味着,历史不可改变!

    意味着,本时空的历史轨迹,将严格参照另一个时空的蓝本。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无法突破既定的框架!

    意味着,他无论获取多少进步,冥冥中的控制者轻轻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让一切回到原点!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接下来,他会远离长安城内的血腥争斗,去西域蛰伏几年,慢慢壮大六神商行的实力,直到商行成长为一条横跨制造、销售、科研和金融的巨蟒!

    届时,他本人必将立于不败之地,大唐的历史轨道,也必将与原来截然不同。

    在他的计划里,不会再有安史之乱,不会再有藩镇割据,不会再有回纥、吐蕃轮流攻洗劫长安!

    在他的计划里,不会有黄巢之乱,五代十国。更不会有什么女真南下,崖山之耻,甲申浩劫。

    提前数百年进入了工业时代,并且孕育了资本主义胚胎的华夏,会无比的繁荣,无比发达,会永远雄踞东方,永远接受万国敬仰……

    张潜自认为,把一切都规划得井井有条,并且隐约已经看到了成功的希望。然而,这时候,忽然有人告诉他,他所谋划的一切,都终将是白日梦,试问,他的心脏如何承受得住?!

    如果安史之乱依旧会发生,如果西域注定要落入异族之手,如果碎叶城注定将从李白的故乡变成遥远的异国!他这三年来奋不顾身,甚至几度行走于生死边缘,图的到底是什么?

    他带来了火药和酒精,他带来了原始水动力机械,他带来了三酸两碱!

    他亲手打造了六神商行,亲手培育了资本主义萌芽。

    然而,他却没对历史造成任何影响。那样的话,他本人的存在和他带来的这些进步,还有什么价值?

    如果历史注定无法被改变,华夏文明在另一个时空所经历的那些悲剧,在新的时空都一定要照着“剧本”再来一回。如果北方游牧民族的骑兵注定要横扫中原,直至崖山!如果野蛮终究将一次又一次战胜文明。毫无疑问,他所带来的一切,都会像另一个时空失传的绝技一样被无形的大手随意抹除。

    既然如此,他从穿越第一天起,就想方设法去寻找李隆基抱大腿就好了,何必活得如此辛苦?!

    既然所有悲剧都已经注定,他凭着脑海里有限的历史知识,去混吃等死好了。何必自己给自己打造一个如此绚丽的梦境,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泡影?!

    ……

    “师兄,吃点东西吧?我给你热好了高粱红。”小胖子任琮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将手里端着的托盘放在了帅案一角。

    酱牦牛肉、熏牛肝、风干鸡,还有一份绿油油逆季节蔬菜。都是张潜平素喜欢吃的东西,闻起来就令人流口水,然而,今天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大师兄,我来陪你!”

    “用昭,左右最近没多少事,我来找你讨口酒喝。”

    “上都护,末将琢磨出了一个新战术,刚刚跟杨将军、逯都尉、路都尉他们推演过,效果不错,各地过来献丑!”

    ……

    郭怒、张旭、张思安、杨成梁、逯得川、路广厦、任齐等人相继走入,笑呵呵地来到帅案前凑热闹。

    很显然,是骆怀祖担心张潜的情况,特地将不当值的亲信将领们,全都请来陪着他解闷。

    “行,既然大伙都来了,就让厨房多弄一些酒菜,咱们边吃边聊!”不愿辜负大伙的关心,张潜收起纷乱且沉重的思绪,笑着点头。

    “好嘞,大师兄,你们忙着,我去招呼!”小胖子任琮立刻如释重负,答应一声,转身冲向门外,差点与最后进来的骆怀祖撞了个满怀。

    “小心!”骆怀祖手脚利索,抢在被撞的之前,迅速扶住了任琮的肩膀。随即,侧身给小胖子让开道路,又笑着向张潜拱手,“上都护,我刚才又琢磨了一下,其实真的要追查一个人是否毒发身亡,也不是没办法。”

    “进来说吧,你已经跟大伙把情况介绍过了么?”知道骆怀祖完全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勉强愿意出手管李家的闲事,张潜感激地点头。

    “啊!”骆怀祖楞了楞,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方寸大乱。连忙拱了下手,讪讪地回应,“还没,还没来得及。我总觉得,没经过证实的消息,传播起来无益!所以,就想稍微等一下,或者由上都护来决定是否公开。”

    “你还是跟大伙说一说吧,让大伙心里也有个底。”张潜笑了笑,低声吩咐。随即,又快速将面孔转向众人,继续说道:“大伙都找个座位,今天不算公事。听了之后,具体该如何应对,咱们一起商量。”

    “是!”众人听得心中好生困惑,答应着各自寻找座位入座。骆怀祖则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将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不约而同假手崔湜散布大食人入侵的谣言,上官婉儿跟李氏、武氏两家恩怨,以及外界谣传李显是毒发身亡的消息,一条一条端了出来。

    最后,他又低声补充道,“虽然先皇亡故多时,谁也不可能对他开棺验尸。但如果他真的死于中毒,总会有一些相关药物,会被长期有规律地送入皇宫。另外,孙神医那边,也可以悄悄去咨询一下。高兴过度血脉破裂而死,与毒发身亡之间,肯定会有一些差别。”

    “时间上未必来得及,除非咱们过了正月十六之后,继续留在长安。”

    “如果留在长安的话,就得有一个强大的理由。否则,很容易被人泼污水!”

    “如果先皇真的是毒发身亡的话,这个女人可够阴狠的,用心如蛇蝎都不能形容!”

    “她也挺可怜的,被则天大圣皇后杀了全家,还得贴身伺候对方,每天强颜欢笑。”

    “即便能查到有毒药入宫,又如何确定是她下的毒?万一被有心人利用,咱们可就做了别人手里的刀。”

    ……

    没想到居然会听见如此惊天机密,郭怒、张旭、任齐等人都忍不住开口议论。几乎每个人,主要考虑的都是碎叶军这个团体的利益,而不是该不该给李显报仇雪恨。

    也不怪对朝廷不够忠心,他们当中绝大多数,这辈子的生死荣辱,都早已牢牢跟张潜绑在一起。万一此事处理不甚,张潜固然难免身败名裂,他们恐怕也全都在劫难逃。

    而李显这个皇帝,也着实没给大伙带来过任何实际好处。甚至连大伙的封爵,都是李显去世后才经新君之手兑现的,让人很去难念李显本人的情。

    “大伙稍安勿燥!”看着眼前一张张年青且真实的面孔,张潜心中忽然一热,紧跟着,力气从丹田处滚滚而生。“先别急着给我出谋划策!”

    如果不是他来了,张旭这辈子都会在小吏位置上挣扎,终日呼酒买醉。

    如果不是他来了,张思安这辈子会永远是一名匠奴,操劳至死,最后被抛尸荒野。

    如果不是他来了,郭琪、任齐会永远是家丁,直到某一天稀里糊涂地战死在于一场针对各自家主的截杀,或者落下残疾被打发进郊外庄子无人过问。

    如果不是他来了,逯得川会死在逃命的路上!路广厦会作为突骑施人的奴隶冻死于荒野!而杨成梁,女儿身暴露之后肯定逃不了一场蹂躏,然后跟侮辱她的人拼个玉石俱焚!

    如果不是他来了……

    他即便没有改变李显的命运,这个时空历史的脚本,终究还是被他做了许多细微的更改。

    即便历史会返回原来轨道,至少,他改变了身边这些人的命运。让大伙和自己,在这一段时间里,都活得远比“脚本”上精彩!

    果断收起思绪,目光迅速扫过众人,张潜缓缓站起身,高声宣布,“我有一个原则上的要求,需要先说于大伙知晓。”

    “单凭上都护吩咐!”

    “我等愿唯上都护马首是瞻!”

    “上都护尽管下令,末将刀山火海,绝不皱眉!”

    ……

    众人立刻肃立拱手,回答得无比干脆利落。

    “追查到底也好,不追查也罢,这次,我会听大伙的。”张潜笑了笑,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包括给先皇报仇与否,也是大伙说的算。但是,从现在起,咱们所做的任何决定,都必须参照一个原则,那就是,把命运抓在自己手里,不再受任何人,任何力量摆布。哪怕他是天上的神明!”

    谁规定了,历史不能改变?!

    穿越者既然出现,他的使命就应该是改变历史,而不是随波逐流。

    如果真的有一只手,在悄悄将历史车轮王原来的轨道上掰,就将这只手斩断!

    如果冥冥中真的有神仙在操纵,就送这个神仙去回老家!

    只有打碎眼前的历史桎梏,两个时空,才会彻底分道扬镳,并且,永远都不会再有重合的可能!

    张潜隐约记得,有个专业术语,叫做时空爆炸。爆炸之后,会出现一个完全不同的平行宇宙。

    他希望并且愿意去全力一试!

    (注:时空爆炸,见于科幻作品。意思一旦类似于土拨鼠日那种反复时空循环被破坏到一定程度,时空就会不堪重负而炸开。两个时空从此分道扬镳,彼此之间再无影响。)

第二十一章 谋定 (上)

    自打穿越以来,张潜一直在努力适应历史的脚本。然而,所有努力的结果,到最后总是与初衷大相径庭。

    他最初曾经试图去寻找李隆基,做一个韦小宝式的人物,游戏红尘,结果,却发现自己连大唐的身份证——过所都没有,在人间寸步难行。

    当卖药获得第一桶金之后,他还曾经设想买个官做,融入大唐社会,然而,毕构却忽然为民请命,使得朝廷关闭了卖官的通道。

    后来他终于做了文官,尽职尽责为大唐制造武器,修订历法,两位公主却联手将他踢出了长安,丢向了西域去联络各方平定叛乱。

    当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重整了西域,并且与张仁愿、牛师奖两位前辈横扫了突厥,让大唐的国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盛,“历史的脚本”却突然自我修正,告诉他必须按照“脚本”来,否则很可能他所做的一切都不算数!

    ……

    “滚你妈的历史,就是为了身边这些人,老子也不能让你再转回去!”短暂的消沉之后,张潜终于做了一个自穿越以来最大胆的决定。

    冥冥中,存在历史必然定律也好,存在历史脚本也罢,统统选择无视!

    哪怕冥冥中真的有神仙,也要跟跟神仙掰一掰手腕。

    从现在起,就当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不存在!自己按照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最有利的方向去做,不受任何历史框架所限制。

    长期以来,那些对另一个时空历史的了解,让他能够如同作弊一般,洞彻一部分先机,同时,也成了一道束缚他的枷锁。

    当他将作弊的先机和枷锁一并打碎,眼前立刻天空地阔。

    从李显去世到李隆基上位这段时期的大混乱,不一定非要发生!

    即便发生,也必须朝着对他最有利的方向发生,并且必须对整个国家的伤害降到最小。

    韦后既然没有背负上谋杀李显的罪名,就不一定是争斗的失败者。

    小皇帝李重茂,不一定就非得与皇位无缘,不一定死得稀里糊涂。

    甚至李隆基,也不一定就是最后的胜利者,这个时空的大唐,假如没有唐玄宗,未必就原来发展得差!

    ……

    总而言之,从现在起,所有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中有,却在本时空还没来得及发生的事情,张潜都决定当其不存在!

    韦后、太平公主、安乐公主、相王、李隆基、小皇帝李重茂、上官婉儿等,谁是敌人,谁是盟友,要根据这些势力对自己态度,而不是另一个时空的历史走向!

    当然,像安乐长公主这种货色,能不作为盟友,还是不要作为盟友为好。张潜即便可以放下跟此人之间的旧怨,但是,却无法相信此人的智商。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制造谣言,引上都护入局?”既然以维护小团队利益为原则,大伙的方向感就清晰了许多,片刻之后,任五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记得太子火并武三思那次,也是先有武三思准备篡位的谣言打头阵。然后太子就趁机发难,屠了武三思满门。”

    “的确如此,后来先皇又追封了武三思,太子也自尽而死。然后政局倒是稳定了很久。国家也算因祸得福!”郭琪皱着眉头,低声附和。

    “此事就发生在大师兄出山之前。我记得很清楚。而事实上,武三思肯定是被冤枉的。否则,他自己不可能府邸中连几百家丁都没有。”郭怒眼睛一亮,快速在旁边补充。“不过,真的是有人设局的话,怎么能保证大师兄一定会出手?一旦上当的是别人,他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天下谁都知道上都护对先皇忠心耿耿,所以奸贼才故意放出先皇被毒死的谣言来。然后待上都护出手跟上官婉儿斗得两败俱伤之时,他再冲出来坐收渔翁之利!”逯得川思路广阔,迅速给出一种可能的解释。

    “这……”郭怒无言以对,皱着眉头左顾右盼。

    如果不是大师兄今晚忽然转的性子,逯得川推断出的情况,真的极有可能出现。而那样的话,大伙即将面对的敌人就不止是一方!

    甚至包括太后和小皇帝,都会怀疑大师兄给先皇报仇是幌子,实际上打的主意是挟天子一以令诸侯。

    “为什么是谣言,不是真的上官婉儿下毒?我记得,刚才掌书记说过,上官婉儿全家都是被先皇的父母所杀!”杨成梁的目光与郭怒相接,然而,却提出了另外一种观点,“我倒觉得,谣言有可能就是事实。上官婉儿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图的就是让仇人也满门横死。”

    “如果那样的话,上都护倒是可管可不管了。毕竟,管了未必落得好,不管的话,反而一身轻松!”张思安犹豫了一下,在旁边低声分析。“上官婉儿虽然手头没有兵马,却早就跟皇后站在了一起。上都护又不能带兵入宫去抓她,光斗阴谋的话,等同于舍自己之长,就他人之短。”

    “即便谣言是针对上都护的,咱们也可以装作没有这回事,一走了之。”路广厦的想法跟张思安差不多,在旁边瓮声瓮气的补充。“朝堂上左右仆射,还有相王殿下,官职都比上都护高,他们去管才是理所当然。”

    “我觉得也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谣言来得有些蹊跷,没必要沾。”

    “上都护的基业在西域,不是长安。”

    “即便上都护想要给先皇报仇,也不急在一时。至少先等水落石出之后!”

    “上都护等不了那么久,咱们得返回碎叶!”

    “那就不要等,先回碎叶再说。”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但是,大部分意见都认为,张潜没必要改变行程,去对神龙皇帝的死因追查到底。

    缘由很简单,在场众人除了张旭和郭怒之外,其他人要么曾经被娑葛抓走做奴隶,要么出身于家丁,甚至还有骆怀祖这个李显的大仇家。李显生前没给过他们任何好处,他们自然也不会在乎李显是否死得不明不白!

    更何况,张潜在大伙开口之前,强调过要优先考虑他们这些人的整体利益。而贸然去追查李显的死因,肯定对大伙有百害而无一利。

    “上都护,在下倒是认为,不必考虑先皇中毒而死的传闻,究竟是事实还是谣言。。”张旭反应远比众人沉稳,思考了许久,待大伙都说得差不多了,才忽然开口,“上都护对先皇忠心耿耿,天下皆知。按常理,听到这个传闻,一定不会置身事外。而越是这种情况下,上都护越不能按照常理行事,否则,必然会被他人所趁!”

    顿了顿,他忽然肃立拱手,“上都护,在下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若是说得不当,还请上都护见谅!”

    说罢,俯身下去,长揖及地。

第二十二章 谋定 (中)

    张潜心腹的班底中,如今不缺敢战之将,也不缺谍报高手,但能够充当谋士的,却只有张旭一个人。

    所以,见对方说得郑重,他赶紧从桌案后走出来,抬手相搀,“伯高有话尽管直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谨慎。”

    “并非在下谨慎,而是这些话,未必顺耳!”张旭笑了笑,顺势站直了身体。“所以,在下先给上都护和诸位提个醒。免得说过之后,大伙觉得在下狂妄无礼。”

    “尽管说,张某洗耳恭听!”张潜知道自己肯定有哪些地方做的有失妥当,立刻满口子答应。

    骆怀祖、郭怒、任琮、杨成梁等人听得好奇,也纷纷闭上嘴巴,坐直了身体。刹那间,整座中军帐内一片沉寂。

    “上都护,你的英雄胆哪去了?!”既然已经成功引起了大伙的重视,张旭也不再多耽误功夫。冲着张潜轻轻拱了下手,直言相谏。

    “英雄胆?”张潜听得满头雾水,本能地重复

    “对!英雄胆!”张旭接过话头,毫不犹豫地强调。“想当初,你不过是五品军器少监,身边无一兵一卒,就单挑整个白马宗,是何等的胆大?!紧跟着,你又当面拒绝了安乐公主的拉拢,让她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又是何等得威风?!我们那时候虽然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是,背地里,哪个不对你暗暗挑一下大拇指?你动用师门秘法引来天雷,让那群放高利贷的家伙灰飞烟灭,长安城内,不知道多少读书人,为你把盏相庆!”

    “伯高过奖了,那时候,那时候……”张潜被夸得脸红,讪讪地拱手。想要谦虚几句,却忽然发现,那时候自己的确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上都护请容在下把话说完!”张旭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摆摆手,继续朗声补充,“上都护想要做小学字典,子寿(张九龄)、子羽(王翰)、季明(王之涣)召之即来,甚至季翁和实翁,都亲自动了刻刀,可不是光图你能给大伙谋到一官半职,而是觉得跟你一起做事,心里头痛快,如饮醇酒!”

    “而你,随后奋不顾身前往安西,凭着区区两百家丁力挽狂澜之举,更是让我等心折。等到你雪夜入叶支,力斩娑葛的消息传回长安,在下与牧南风等人聚在一起,喝了个酩酊大醉。都后悔当初没有像子羽、季明、纲经三个那样,主动去追随你的脚步。那些日子,长安城内,多少人痛饮狂歌,都说似你这般肆意行事,才不枉生为男儿!”

    他说的这些,都是张潜以前做过的壮举。在场众人有的曾经亲眼所见,有的则曾经与张潜并肩而战,因此,一个个全都听得心头热血澎湃!

    谁料,张旭忽然把语锋一转,沉声追问道:“大都护,当年你手头没兵没将,也没多少钱财,都敢横眉冷对安乐、太平两位长公主,都敢仗剑闯荡西域,从绝境之中,硬生生杀出一条康庄大道来。如今,你身边有虎贲三千,战将数十,还有偌大的家业做依仗,怎么做事反倒畏手畏脚起来?”

    “这……”不但张潜一个人被问得愣神,在场所有将领,包括骆怀祖和郭怒,却都立刻意识到,他问在了点子上,个个眉头轻锁。

    比起当年那个毫不犹豫扫两位公主面子,怀揣几枚手雷就敢劫持郭元振的张潜,如今的张上都护,的确变得有些过于谨慎!甚至可以说,胆子变得小了一大半儿!

    眼下的张上都护实力再单薄,也不会比不上当初那个张少监!

    当初那个张少监,明知道大食商行背后站的是太平长公主,都照扫不误。而现在张上都护,同样对着太平长公主,却选择了退避三舍!

    “上都护,你到底在畏惧什么?”怪不得张旭刚才预先做了提醒,他是真没打算给张潜留一点儿面子。稍作停顿,就继续沉声追问,“长安城内,到底隐藏着什么危险,让你连一天都不想多停留?眼下局势再混乱,还能乱过当年的安西?当年你明知道郭元振摆下了鸿门宴,还敢深入虎穴,如今怎么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就未战先怯?!”

    “咳咳,咳咳!”张潜被问得额头汗珠滚滚,好不容易见到张旭有了停下来的意思,连忙红着脸拱手,“伯高说得没错,张某最近的确有些谨慎过了头。多谢伯高提醒,张某谨受教!”

    这就是了解另一个时空历史的坏处了。李显没死之时,他知道各方势力做事多少都还要讲几分规矩,所以就有见招拆招的底气。而李显驾崩之后,他比所有人,都提前一步预知了大动荡时代即将到来,没有任何规矩可讲,所以就竭尽全力想要远离旋涡!

    这种举动落在张旭等人眼里,当然就会觉得,他失去当年的那颗英雄胆。而当一位领军人物失去了胆色,就会导致整个团体失去进取之心。接下来,所有人前途都会变得黯淡无光!

    “不敢,上都护言重了!”果然,张旭侧身避过他的道谢之礼,却继续不依不饶,“张某前几天刚刚说过,上都护已经自成为一派势力。张某既然投身于上都护麾下,自当尽心尽力为本派势力而谋。所以,张某不敢受上都护的礼。但是,上都护也切莫以一句‘谨受教’,便想敷衍了事。”

    “需要张某如何改过,伯高尽管明言!”张潜抬手抹了抹额头,真心实意地补充。

    既然决定抛开历史的羁绊,他就得先学会倾听这个时代人的建议。否则,自己想得再清楚,再完美,多少也会受到记忆中那些历史知识的影响。而张旭等人,却对李显死后发生的动荡一无所知,提出来建议,当然更符合当下的实际情况。

    “上都护想过取李家而代之么?”张旭眉头挑了挑,问得单刀直入,举手投足之间,隐隐已经露出了几分传说中的顶级谋士风范。

    “没有!”张潜想都不想,果断摇头。“不但没想过,也没那个实力。张某手头就这么点儿人,除了留在碎叶看老巢的,其余全都在这里了。”

    “那上都护有何顾虑不可明言?”张旭早就猜到张潜没有谋逆的打算,或者相信张潜至少现在没有类似的想法,继续朗声追问。“上都护不说,我等又如何帮上都护出谋划策?上都护先前声言,让我等以保全本派势力的利益为优先,你却连先前在忌惮什么,都没告诉我等,我等又怎么知道,如何去做,才是所有人的最佳选择?”

第二十三章 谋定 (下)

    “是啊,上都护,你是不是预知到了什么危险,所以才带着大伙趋吉避凶?”

    “究竟是什么风险,让上都护连正月都不敢过完,就急匆匆的离开长安?”

    “上都护,我等性命都是你救的,愿意与你生死与共!”

    ……

    受到张旭的启发,张思安、任齐,逯得川等人,也发现张潜最近有些谨慎过了头。然而,他们却不相信张潜胆子忽然变小了,而是换了另外一种角度,坚信自家上都护能未卜先知,所以才不顾一切,带领大伙趋吉避凶。

    “依照末将所见,长安城里乱七八糟的,没意思的很。哪里如回到西域去,天空地阔,可供我等肆意驰骋?!”杨成梁看问题的角度,更为特殊。认为张潜极有可能,是跟给自己一样受不了长安城内的乌烟瘴气,所以干脆一走了之。

    “各位所言,都甚有道理。尤其张参军,刚才正问到了张某的心病上!实不相瞒,在此之前,张某遇到任何事情,基本都能看出危险在哪,敌人是谁。所以,心中虽然也有惧意,却不至于看不清方向。而接下来,张某却是两眼一抹黑。既分不清敌人,也找不到方向!甚至,有可能被卷入旋涡,万劫不复!”既然决定彻底抛开另一个时空历史的影响,张潜就干脆决定把大伙即将遇到的危险,公开出来,以便大伙能够根据实际情况,帮自己出谋划策。

    “上都护此话怎讲?”张旭闻听,眉头微微一皱,迫不及待地追问。

    “说来话长。”张潜缓了一口气,轻轻冲着张旭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向所有人,沉声解释,“第一,便是大伙能看得到的,新君尚未成年,地位不稳。我如果带着大伙继续留在长安,很容易就会被天下人怀疑别有用心。”

    “第二,太后不甘心幕后听政,一直在为做则天大圣皇后第二而布局。这点,从她不许张仁愿回长安坐镇,而是明知后突厥已灭,却坚持让张仁愿留在漠北。却同时大肆安插自己的族人掌控军权等举动上,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

    “第三,先皇生前,虽然支持太后替自己掌控朝堂。然而,他却担心太后在自己去后,效仿则天大圣皇后之举,篡夺皇位,以韦代李。所以,才把重新启用相王,以对太后形成制衡。在他活着之时,此举并无任何不妥。而他这一去,太后与相王必然势同水火。”

    “第四,相王虽然以仁厚而闻名,身边却不乏野心勃勃的下属。许多人都盼着立下从龙功,以封妻荫子。除非相王也主动外出,此生不再踏入长安半步。否则,即便他和太后两个,暂时能够相忍为国,他们各自身边的人,也要把事端挑起来!”

    “第五,太平长公主的党羽遍布朝堂,先皇生前,也只能对其勉强压制。如今先皇已去,她岂会甘心继续蛰伏?!”

    “第六,安乐公主虽然无脑,野心却丝毫不比太平公主小。一旦动做起来,更难以常理预测!”

    “第七,武三思含恨而死,武家子弟,却念念不忘重振门楣……”

    ……

    一口气说了八九条,每一条,都是大伙都是大伙眼下仔细观察,就能清清楚楚看得到的事实!因此,即便不借鉴另一个时空的历史,在场众人也全都眉头紧皱。几乎谁都可以推测出,长安城内,马上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权力斗争旋涡。此时此刻选择留在长安,张潜未必能争取到多少好处,却很容易就被搅个粉身碎骨。

    而张潜却仍旧没将坏消息说完,顿了顿,继续沉声补充,“最后,我怀疑城内还有其他势力,试图把谁搅浑,以达到其不可告人之目的。先皇被毒杀的谣言能传播开,便是因为如此。而这个势力,未必就是上官婉儿一方,甚至还有其他我发现不了,或者推测不出来的团伙。所以,张某先前才想着带领大伙远走西域,以免遭到飞来横祸。”

    “嘶——”“嘶——”……倒吸冷气声,此起彼伏。即便对心思最单纯任琮和杨成梁,面色都变得无比凝重。

    “唉——,如果上都护有张仁愿那样的人脉和威望就好了!”半晌之后,任齐长叹了口气,一厢情愿地说道。

    话音未落,他自己又苦笑着摇头,“恐怕也是不成!各方都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会先赶着上都护走。如果上都护不走,他们就会先合力对付上都护!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这不是已经发生了么?否则大食人入侵安西的谣言因何而起?”逯得川反应极快,立刻低声提醒。

    “恐怕张仁愿回来,也照样镇不住局面。没人会念他的好处,各方会先合力,将他撕个粉碎。”郭怒咧了下嘴吧,悻然得出结论。

    众人闻听,顿时觉得胸口发堵。同时也彻底明白了,张潜最近一段时间小心谨慎的缘由。未必是失去了那颗英雄胆,而是不想带着大伙,把一腔热血撒在狗屁倒灶的权力争斗中。

    再看张旭,却依旧不赞同张潜的选择,只管摇头而笑:“上都护果然目光长远,非常人能及。然而,此时此刻,远避安西,却不是我等的最佳选择。甚至,有可能藏着巨大隐患,让上都护将来追悔莫及!”

    “伯高,有什么不妥之处,你尽管说。张某愿闻其详!”张潜正盼着有人帮自己出主意,果断拱手请教。

    “上都护勿怪张某僭越,远避西域这种想法,只适合三年前的你。或者,只适合一辈子都左右逢源的杨中书。”张旭拱手还礼,然后正色回应,“三年前,上都护实力未显,手中无兵无将,没人将你当做威胁。你远避西域,长安城内争斗各方,当然会忘记了你的存在。如此,等他们未分胜负之前,你当然可以暗中积蓄实力,以图将来。至于杨中书,他年近八十,早已失去了进取之心,自然也会觉得,上都护跟他差不多。”

    “而事实上,现在的上都护,有连灭数国只威名,有方圆千里的治地,有所向披靡的雄兵。即便躲到天边去,别人依旧无法忽略你的存在!即便关起家门来,像杨中书一样不问世事,别人眼里,你依旧是暂时隐忍,韬光养晦!”

    “所以,只要某一方势力在朝堂上暂时占据了上风,一定会逼上都护向其向你效命。届时,上都护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若是答应,万一其随后失败,你就相当于上错了船,必受其拖累!若是不答应,一旦他真的站稳了脚跟,则会想方设法削弱于你。届时,上都护难道还能带着大伙割据一方不成?!倘若如此,上都护和那郭元振、娑葛之流,究竟还有多少分别?!”

    “如果不割据一方,而是拱手交出兵权,对手又岂肯容忍你像郭元振那样颐养天年?!别忘了,郭元振已经年近花甲,而上都护,才二十出头!”

    “若是上都护离开安西之后,继任者改弦易辙,或者大食人真的兴兵来犯。上都护的数年心血,还有弟兄们用性命换回来安宁祥和局面,的岂不是全部都要化作流水?!届时,上都护活着,被困在长安却有心无力,岂不憋屈?若是上都护已经遭受不幸,九泉之下,又怎能瞑目?!”(注:正史上,张仁愿远在朔方,太平公主掌权之后,依旧没放过他。逼他致仕回家。张仁愿血战换回来的安宁,也因为继任者无能,迅速化作乌有。。)

    “这?”没想到自己远避安西,依旧难逃旋涡,张潜的眉头顿时皱成了一个川字。

    还没等想好该如何补救,却又听见张旭继续补充:“上都护可曾想过,自打你率领我等回长安献捷以来,你讨要粮草器械也好,举荐贤才也罢,朝廷为何会对你百依百顺?我们这些追随你的人,封赏全都按照顶格来给予,为何不见任何人上下其手?而各方势力,包括太平长公主,明明对你恨之入骨,为何也不让其爪牙对你做任何刁难?”

    “很简单!上都护你带领三千虎贲,就驻扎在未央宫中!”不待任何人回应,他已经直接给出了答案,“你没有谋逆之心,却已经有了威胁到任何人的实力。任何势力如果做得太过分,你拼着两败俱伤,都能将他们连根拔起!而这份威慑力,随着你带领弟兄们离开长安,会日渐减退,走得越远,就退得越多。等你带领大军出了玉门关,他们就可以对你为所欲为。大不了,逼反了你,他们将沿途关卡一闭。你帐下三千虎贲再骁勇,全都拼干净了,又能拿得下几座城池?”

    “这……”张潜的额头,再度有汗珠缓缓冒出,双手的关节,也捏得咯咯作响。

    毫无疑问,张旭不是在危言耸听。将他骗离中原之后就翻脸的事情,无论太平公主,安乐公主还是韦后,都做得出来。而他所带领的三千虎贲,却不是一伙流寇。横扫数州不难,想要占据下来做长久统治,或者割据一方,无论兵力还是人才储备,却差得太多。

    “留在长安,是众矢之的。离开长安,又得时刻提防别人翻脸不认人。两条路都让你给堵死了,那你说该怎么办?总不能逼着我师兄现在就先下手为强,将各方势力都斩尽杀绝?!”郭怒听得心里头搓火,扑闪着胳膊恶声恶气地催促。

    他虽然常年坚持洗澡,又用了许多花露,有股怪异的味道,依旧立刻钻入张旭的鼻孔。后者被熏得五腹六脏一阵翻滚,赶紧向后退了几步,拱手讨饶:“郭刺史息怒,张某刚才的话,绝非是在危言耸听。”

    “二师弟,别胡闹!”张潜迅速竖起眼睛,制止了郭怒继续恶心人。随即,长长吐了口气,对着张旭再度躬身行礼,“伯高兄分析得透彻,若非你今日提醒,张某恐怕已经行走在悬崖边缘,却不自知。只是,到底该如何破局,还请伯高兄不吝赐教!”

    “赐教两个字,绝不敢当!”张旭躬身下去,郑重还礼,“其实在下也没想得太清楚,只是希望能够多少给上都护提个醒,同时抛砖引玉。然后大伙群策群力,找出一个最佳解决方案来!”

    “伯高不必谦虚,尽管先说出你的良谋!”张潜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人的说话方式,直起身体,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如此,张某就班门弄斧了!”张旭又笑着谦虚了一句,随即,侃侃而谈,“首先,上都护必须表明态度,你希望大唐国泰民安,不愿意看到神龙年间那种内乱再度发生。更不希望看到,有人对圣上图谋不轨。如此,才符合你以往横扫西域和漠北的英雄模样,也符合先皇跟你之间的相知相得之情!”

    “那样做代价太大,并且没人会念大师兄的好,包括新君和太后在内!”连心思最简单的任琮,都听出了张旭的第一个主意不靠谱,立刻出言反驳。

    “任刺史且听我把话说明白!”张旭也不生气,笑着轻轻摆手。

    “那你赶紧,别兜圈子!”任琮心中不服,竖着耳朵,准备继续从张旭的提议中寻找漏洞。

    好张旭,一旦有了用武之地,简直如同锥处颍中。只见他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给出了真正答案,“说和做,是两回事。说,只是表明上都护的态度,让天下人为上都护做个见证。但是,说完之后,各方势力肯定会联起手来,软硬兼施,逼上都护离开。届时,上都护需要做的,就是顺水推舟,拿到新的好处之后,率领我等从容离去。”

    “那不是又应了你先前说的,距离长安远了,就会失去威慑力?!”逯得川也不服气,抢在任琮再度发起质问之前,高声反驳。

    “大军只是返回西域,又不是急着出征,不需要走得太快吧!郭刺史届时肯定也要同行吧?甘州有一大半儿地域刚刚从突厥人手里光复,作为大师兄,留下一批弟兄,帮忙清理甘州境内的马贼,肯定也不会有人说出什么话来。”张旭笑了笑,同样三两句话句话就解决了逯得川的疑惑。

    “这……”逯得川和任琮眨巴着眼睛,努力消化张旭的提议,却一时半会儿,都既看不出其中好在哪里,也挑不出太多毛病来。

    “这倒不失为一条两全之策。万一长安城内发生动荡,上都护轻车简从直奔甘州,再从甘州补充好人马出发,速度肯定快上一倍。另外,甘州与碎叶遥相呼应,别人也很难再将上都护挡在安西。”骆怀祖却听出了三分门道,手捋胡须,低声响应。

    “这只是明面的动作,暗地里,则有劳骆书记出马,为上都护扫清一切障碍。!”张旭迅速将目光转向他,轻轻拱手。

    “需要骆某做什么,你尽管说!”骆怀祖巴不得给自己找点刺激事情干,立刻笑着还礼。

    “需要掌书记乔装打扮,悄然潜伏在长安。暗中追查先皇的真正死因,以及各方势力的阴险图谋。如果发现有人试图对上都护不利,及时送出消息!”张旭也不客气,果断给骆怀祖指明方向。

    “你是说,借着各方势力都以为上都护离开的机会,去收集他们谋害中宗皇帝,或者对新君不利的证据?”骆怀祖在玩弄阴谋诡计方面,简直是行家,立刻就听明白了张旭的真实意图。随即,大笑着抚掌,“好,这个办法好。他们彼此提防,却不会继续提防上都护。老夫刚好可以趁机放手施为。”

    “若是拿到任何一方势力谋逆的证据,上都护再回来替先皇讨还血债,就明正眼顺了!”

    “届时,别人也无法再向上都护身上泼污水!”

    “高明,张参军果然读了一肚子书,想得就是周全!”

    “唉,这年头,怎么想做个忠臣,这么麻烦呢?”

    ……

    在场其他人,也渐渐明白了张旭的打算,相继开口低声议论。

    而张旭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笑了笑,轻轻下压手臂,“诸位稍安,听张某把话说完!”

    众人闻听,立刻齐齐闭上了嘴吧,同时将目光转了过去。只见张旭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其实,张某替上都护谋划这些,主要都是为了让上都护自保。而形势如果真如上都护先前所剖析,很可能,没等上都护抵达碎叶,长安城内,就有人已经迫不及待要动手!”

    “呼——”又长长吐了口气,他继续补充,“届时,上都护再回师护驾,事情就简单得多了,旋涡对上都护来说,也不再是旋涡!。”

    “为何不再是旋涡?!难道这一次,就会有人念我师兄的好?”郭怒还是不服,努力从鸡蛋里挑骨头。

    “人总是遭到大难之后,才分得清好歹。只有长安城内再一次血流成河,百官才会怀念上都护坐镇玄武门这段难得的宁静日子!”张旭接过话头,回答声里充满了伤痛和无奈。“而那时,上都护只会是从旋涡中救人的英雄,获救者,也只会对他心怀感激!”

第二十四章 询价 (上)

    “伯高好谋划!张某真该早些向你请教,也省得连日来坐立不安”话音落下,张潜立刻佩服地挑起了大拇指。

    “妙,张参军这招,真是神来之笔!”

    “厉害,伯高兄不愧为两脚书橱,随口一说,就让人如醍醐灌顶!”

    “传说中的军师,不过如此。张参军,在下佩服!”

    ……

    四下里,赞叹声陆续响起。骆怀祖,郭怒、逯得川等人,也纷纷佩服地向张旭拱手。

    大伙虽然都不擅长权谋,然而,此刻只要稍稍动一下脑子,就能看得出来,同样是远离旋涡,张旭这个计策,要比张潜原来一走了之,要高明得多,主动性也强出了许多。

    当然,站在旋涡之外救人,救谁,不救谁,里边的门道可就海了去了!

    那些心思歹毒、声名狼藉和见利忘义之辈,还有曾经背后捅过张潜刀子的势力小人,大伙届时根本没必要去救。而人品好,有学问,持身正,或者曾经有恩于张都护的,大伙届时当然能救一个算一个。

    如此,既可以快速平息中宗皇帝死后的混乱,又能极大地保留大唐朝廷的元气,同时也能扩大张潜本人的影响力,并且还能为整个“碎叶系”带来许多好处,大伙又何乐而不为?!

    当然,比起原来一走了之,张旭的谋划,在执行的难度,和需要动用的人力、物力方面,也增加了好几倍。所以,赞叹过后,张潜便果断决定,以张旭的谋划为今后几个月的基本行动方略,并且,带领大伙开始丰富其中每一步的细节,提前安排人手、钱财和物资,未雨绸缪。

    凡事都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复杂。足足花了四个时辰,一份完整的行动方案,才终于宣告出炉。所有参与者,全都累得脸色发灰,筋疲力竭。

    好在大伙年青,恢复起来也快。回去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早晨,就又变得生龙活虎。

    而张潜本人,因为重新找到努力方向,整个人也重新变得神采奕奕。睡醒之后,他亲自出马,拜会了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位长辈。请托二人,去杨家给自己媒。

    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个,巴不得张潜的婚事早点定下来,立刻欣然答允。随即,二人结伴前往杨家,放下了聘书和一对大雁,完成了“纳采”、“问名”和两礼。又迫不及待地将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快马送入终南山,请道士司马承祯测算,是否相合。

    那司马承祯原本跟贺知章、张若虚两个,交情就不错。这辈子他不愿意招惹的人当中,张潜又排在了前十。因此,测算得结果,当然是合适得无法再合适。若非中宗皇帝刚刚驾崩,民间半年之内禁止嫁娶,老道士都恨不得亲自下山,替男女方主持婚礼,以沾福气!

    张潜收到了推算结果之后,心情大悦。立刻派人给司马道长送去了一整车高梁红,以示感谢。随即,又趁着最近几天风和日丽,摆出全套开国郡公和特进仪仗,用马车装着礼物,去了一趟未来岳父家,正式确定了自己和杨青荇之间的关系。

    以弘农杨氏的实力和张潜如今地位,短短三天之内就完成了“纳采”、“问名”和“问吉”三礼,未免过于仓促。然而,考虑到国丧期间的特殊性,以及张潜即将远赴西域的现实情况,长安城内,倒也没有什么人在此事上说三道四。(注:古代婚姻六礼中的前三项,走完相当于定亲。)

    然而,当张潜忙活完了自己的定亲之事,腾出功夫去军器监,秘书监和司天监分别走了一圈,正式交卸了三个少监差事之后,许多人就立刻变得不淡定了起来。

    原因无他,简简单单一个交卸差事、留下印信的过场,竟然被张潜有意无意,玩出了新花样!让盯着他的各方势力都忽然意识到,原来张特进非但在军中风光一时无两,在京官当中,影响力竟然也壮大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步。

    张潜在军器监开创了酒精、黑火药两样镇国重器,还为军器监引入了专利法案。在秘书监带头编纂了《小学字典》,正式推出了活字印刷技术。在司天监,则通过一部紫金历,彻底解决了《麟德历》修订难题。给三个部门带来的利益,全都实实在在。

    特别是军器监和秘书监,原本是两个清得都没有人愿意前来就职的清水衙门,现在,却全都肥得流油。俸禄从不再打任何折扣不说,一年到头,还有各种名目的奖励换着花样往下发。所以,确定张少监以后要彻底离开,三个部门官吏,心中都不舍至极。在张潜前来交卸印信之时,自发地夹道相迎,又夹道相送送。

    而张潜在跟军器、秘书和司天三监的同僚告别之际,“偶然”流露出来对国事的忧虑和对新君的担心,更是让京城中各方势力,如坐针毡。

    如果张潜借口担心新君的安全,或者忧心国事,赖在长安不肯离开。很多阴谋和阳谋,就根本没机会进行。

    毕竟,在绝对的武力优势面前,任何阳谋和阴谋,都会直接被碾个粉碎。而张潜,又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前几日,安乐公主大半夜跑去军营拉拢他,第二天,安乐公主的心腹家丁却被他麾下的柳城侯当街砍了半死,就是明证。

    “奶奶的,既然他不自量力,就休怪……”有几个势力的领军人物,心中烦躁,本能地就想直接动手,将张潜拿下。然而,仔细斟酌之后,却非常无奈地发现,自己单独去面对张潜,竟然毫无胜算。

    而万一被张潜拼了个两败俱伤,在接下来的角力中,自己就只剩下了退场这一个结局。平白给其他各方做了嫁衣!

    眼下张潜身边的确只没有多少兵马,可放眼京城,将左右万骑营,左右卫,以及驻扎于京畿各地的府兵全都算在内,有能力跟碎叶军掰一掰手腕的,恐怕只有冠军大将军韦播所统率的于阗营。

    而那冠军大将军韦播,非但为人低调,跟张潜据说还有过命的交情。

    此人自打回到京师后,几乎就没离开过驻地,并且在无数场合,都流露出过对张潜的推崇。除非太后亲自给他下令,否则,一般人想挑动他去跟张潜分高低,恐怕比直接向张潜行刺都难。

    至于派遣刺客诛杀张潜于道,其实也不是没人考虑过。只是,考虑过后,同样是无奈地选择了放弃。

    缘由无他,张潜太小心了,即便去拜见未来的岳父,身边都至少带着一个团的弟兄。寻常刺客甭说找机会行刺,恐怕没等靠近羽箭射程之内,就会被那三百多名经历过沙场血战的虎贲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冲天杀气,吓得手软脚软!

    不过,让各方势力略感欣慰的是,到目前为止,张特进对新君和国事的担忧,都只停留在口头上,没有进行任何事实层面的运作。而从张潜的两个心腹师弟郭怒和任琮最近的一直在努力准备行装的举动上看,这师兄弟三人似乎并没有彻底改变主意,只是在离京日程方面,做了一些轻微的调整和拖延。

    “派个人探探他的口风,他到底想干什么?”很快,就有聪明的领军人物,猜出了张潜对新君的担心乃是幌子,“如果要价不高的话,就满足他!”

    “年青人么,贪婪一些很正常。更何况,他去年还立下了那么大的战功。”

    “秘书,司天和军器三监,虽然都不是实权部门。拿掉他三个少监实权差事,却只给了他一个吏部尚书的加衔,的确有些赏罚不明。”

    ……

    能在朝堂上拥有一方势力的“国之干城”们,谁的反应都不慢。很快,就纷纷做出决定,采取怀柔的手段,试试能不能将张潜“哄”走。

    几乎与此同时,他们各自麾下的眼线,也及时地送回了情报。张特进不再继续夜宿军营,闭门谢客,而是每天晚上,都会返回渭南的庄子歇息。

    而最近一两天,前去小张家庄给张潜拜年或者送行的昔日下属,几乎都得到了他的热情款待。虽然国丧期间,宾主都不敢公开喝酒,但是,客人们回来之后,都对张特进家的菜肴赞不绝口。

    据眼线们收集来的消息,某几个昔日曾经跟张潜共事过的七八品主簿、还厚着脸皮,推荐自己的亲朋好友去镇西都护府效力。张潜竟然也都没驳他们的面子。甚至放出豪言,西域广阔,正是男儿一展身手好地方。凡愿意为国远赴西域的豪杰,他都来者不拒!

    综合这些情报,各方势力的领军人物不难得出结论。所谓担心新君安危和担心国事,都是张潜故意抛出来的障眼法。其真实目的,是觉得自己先前要价太低,试图在离开之前,再捞上一票!

    既然如此,解决起来就简单多了。反正钱财也好,粮食、辎重也罢,都能从国库里头调拨,不需要各方势力自掏腰包。

    至于官位,姓张的麾下就那十几颗葱,连镇西都护府的空缺都填不满。他也不可能舍得,将这些心腹爱将,都分散到别处高就。如此,他索要的官位,就只能是虚职。而虚职这东西,只能换一份俸禄而已,在朝堂上发挥不了任何作用,给了他再多,又能如何?!

第二十五章 询价 (下)

    “上都护,崔湜又来了!在庄子门口求见!”大管事任全乐呵呵地走进书房,向正在埋头摆弄一大堆零件的张潜汇报。

    “请他到正堂用茶吧,就说张某正在摆弄机关,不便亲自外出相迎,还请崔平章见谅。”张潜脸上一喜,轻轻放下一个扳机状的青铜零件,笑着吩咐。

    “是!”任全躬身答应,小跑着离开。丝毫不觉得自家庄主的行为有什么傲慢。

    在他看来,自家庄主乃是开国郡公,二品特进,吏部尚书兼镇西都护府上都护,无论封爵,还是官职品级,都比崔湜这个吏部侍郎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高得多!自家庄主肯让后者进正堂喝茶,已经给足了后者面子。想要让自家庄主出迎,无论交情和级别,姓崔的显然都不够格!

    在场的郭怒、任琮、骆怀祖三个,也陆续停止了手中的活计,相视而笑。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一丝阴谋得逞的轻松。

    骆怀祖已经调查得很清楚,崔湜明面上是太平长公主的人,背地里,则已经寻了上官婉儿为靠山。此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前来拜会张潜,肯定背负着其中一方交给的使命。而张潜最近几天之所以对登门拜访的同僚来者不拒,为的就是“钓”崔湜这种大鱼。

    如今,大鱼主动前来咬钩,张潜岂能不认真对待?当即,在紫鹃的帮助下,去后堂洗漱更衣。待将自己从头到脚收拾得焕然一新之后,才笑着步入了庄子中专门招待贵客的正堂。

    那崔湜已经添了两回茶,见张潜终于肯出来跟自己相见,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幽怨之色,“用昭自打远征归来,可真是忙得紧。崔某从年前就想过来拜见上官,结果从年底一直等到了现在。”

    “唉——!”张潜闻听,立刻幽幽地叹气。然后主动躬身赔礼,“前一段时间张某伤心过度,实在提不起精神见任何朋友,还请崔平章见谅!”

    “这话从何说来,这个话从何说来。当时情况特殊,你又重任在肩,崔某哪敢怪你?”崔湜果断跳下椅子,侧身闪避,紧跟着又长揖相还,“见谅两个字,休要再提。再提,崔某就只能主动告辞了!否则,天下人都会笑崔某不知轻重!”

    “如此,就多谢崔平章体谅了!”张潜也不过多客气,轻轻又拱了下手,随即笑着挺直了身体。

    “用昭,体谅两个字,仍旧太重了。”崔湜苦着脸,再度长揖相相还,“崔某是以为,你我之间,多少有些交情在,才三番五次登门打扰。你如果没空,崔某走就是,真的不敢做那惹人讨厌的恶客!”

    “既然崔平章有命,张某就不跟崔平章客气了!”张潜微微一笑,朝着椅子伸手,“崔平章请上座。来人,取一些我从安西带回来的粟特骆驼奶点心,给崔平章尝个稀罕。”

    “是!”正堂门外有仆人齐声答应,然后快步去准备点心。正堂内,崔湜却不敢托大,讪笑着轻轻摆手,“还是用昭先请,你是吏部尚书,崔某是吏部侍郎。哪有尚书没落座,侍郎却高高在上的道理?!”

    “崔平章又开张某的玩笑。张某再不懂规矩,也知道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表着什么意思!”张潜笑了笑,轻轻摇头,“而张某这个吏部尚书,却只是加衔。连吏部大门都没资格进,更甭说在你这个实权侍郎面前硬充上司!”

    “加衔的尚书,也是尚书,更何况,用昭你还是开国郡公!”崔湜听得心中一紧,脸上却不肯露出任何波澜,只管继续跟张潜在各自的头衔上做花样文章。

    “终不及崔兄,年纪轻轻,就可以与左右仆射一道,常伴圣上左右,随时为圣上出谋划策!”张潜早在两日之前,就在张旭的帮助下,想好了相关说辞。装出满脸羡慕的模样,轻轻摇头。

    大唐没有专职的宰相,理论上,中书令,左右仆射,侍中,都可以视为宰相之一。而各部尚书和侍郎,一旦加上了同中书门下三品,或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两种头衔,也相当于迈入了宰相队伍。虽然实权不如左右仆射大,却也能够每天都与皇帝会面,对国家大事和朝廷中的各项人事安排,提出自己的参考意见。

    如今,张潜的加衔是吏部尚书,封爵是开国郡公,散职是特进,地位肯定远高于崔湜。但崔湜仅凭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个头衔,在朝堂中的影响力和实权,就将张潜远远甩在了身后。

    所以,一旦在礼节方面矫情起来,二人很难说谁先落座,更符合规矩。当然,平时也没人会在这种繁文缛节上矫情,一则显得彼此之间的关系生分,二来也有失重臣气度!

    “用昭如果这样说,崔某就更无地自容了!!”崔湜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把心一横,坦然承认,“也就是用昭这种英才,需要坐镇西域,崔某才有机会滥竽充数。否则,圣上身边,本该有用昭一席之地才对。”

    这番话,逻辑上毫无通畅可言。但是,所要表达的意思,却非常清楚。那就是,张潜想要一个类似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也轻而易举。先前之所以没有人考虑到,是因为需要张潜去西域坐镇,而并非各方故意打压。

    “那可不敢,张某乃是武夫,国家大事,哪有张某胡乱开口的资格?!”张潜第一次出价完毕,笑着摆手。“不像崔兄,家世显赫,做事条理分明,学问也是一等一。崔兄请上座,咱们今天不论官职,只论年纪。崔兄年长于我,理应先请。”

    ‘真是学坏容易学好难!想当初,张用昭是多单纯的一个人,如今,却也变得如此难缠!’崔湜心中偷偷骂了一句,顺水推舟坐回了原来的座位上。“如此,就容崔某托一次大。也就是在家中,愚兄敢占用昭的便宜。如果去了外边,愚兄可没这个胆子。”

    “外边也是一样!”张潜笑呵呵地坐在了崔湜对面,亲手给对方续茶。“崔兄当初做礼部尚书之时,也没在我这个军器少监面前摆过任何架子。张某这才升任上都护几天,哪有胆子在崔兄面前耀武扬威?!”

    “用昭切莫再谦虚,你先替朝廷平定了安西,紧跟着又为朝廷解决了突厥这个心腹大患,崔某敬你几分,理所应当。而崔某这个同中书平章事,说实话,唉——!只是听起来好听,实际上,跟寺庙里的天王像差不多。”既然双方都已经落了座,崔湜便提不起力气再去争谁先谁后,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此话怎讲?”张潜楞了楞,轻轻皱眉。

    他原本就不擅长跟人打哑谜,今天能绕着弯子说这么一大堆,已经是超常发挥。所以,听崔湜忽然把话头岔到了朝堂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先顺其自然。

    “还能怎么讲,摆设呗。”崔湜也不隐瞒,一边摇头,一边低声发起了牢骚,“崔某自打加了同平章门下事头衔之后,还没被先皇,太后和今上,采纳过任何建议。最近每次与其他几位肱骨重臣一道被今上召见,都只能带着耳朵听。所以,这个同中书平章事头衔,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风光而已,实际上,真的,唉——,真的和没有差不多。”

    “崔兄不必灰心,你终究是入了相。”张潜笑了笑,轻轻摇头,“别人想要带着耳朵去听,还没资格呢!更何况,你只是资历不如其他几个人,本事却未必差。耐心等待一段时间,终究有机会一鸣惊人!”

    “如果真的那样,崔某定要感谢用昭今日之吉言!”崔湜听得眼神一亮,立刻笑着拱手,“外边可都在传,你不但文武双全,还是一个福星。愚兄今日借了你的福气,说不定哪天真的就能得偿所愿。”

    “张某是福星?谁这么看好张某?”张潜的眼睛立刻瞪得了个滚圆,随即,乐不可支,“不瞒崔兄,这话张某还是第一次听见。”

    “你不是福星,又能谁是?当日西域那种复杂局面,你去了之后,竟然如快刀斩乱麻一般,就将所有危险化解了个干干净净!”崔湜抬头看了张潜一眼,脸上的欣赏与羡慕,都如假包换,“还有,除了皇亲国戚,你还见过哪个,才二十出头,就封的郡公?你别忙着反驳,我这里还有其他证据!这几年来,凡是跟你走得近的,哪个在仕途不是顺风顺水?季翁乃是乙末科状元,认识你之前,宦海沉浮十五年,官职最高不过正六品。而认识你之后,短短三年不到,就已经是秘书少监!”

    这些话,说得都是事实,张潜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法反驳。因此,他只能笑着摇头。而崔湜见张潜对自己的防备心思终于不像先前那么重,也赶紧又将话头兜回了正题,“说实话,崔某前年恰好走霉运,若非不愿拖累于你,都想跟你就近做个同僚。只是,当时,崔某实在没勇气开这个口。而现在,镇西那边,又离不开用昭这个上都护。”

    “那可未必,镇西都护府,原本就是安西大都护府的一部分。重新并回安西大都护府,由牛师奖老将军继续一并管着就是!”张潜心中警兆顿起,果断笑着摇头。“张某刚好留在长安,好好休整一番。”

    “用昭切莫意气用事,牛大都护已经到了古稀之年,光是龟兹于阗两镇,就够他累的了。哪里还顾得上再管碎叶和疏勒!”崔湜的心脏一颤,真恨不得将自己刚说过的话,直接吞回肚子内。“况且最近坊间已有传闻,大食人想要领兵东进。如果没有你,牛大都护一个人,未必能抵挡得住!”

    他今日前来拜见张潜的目的,是为了探明对方需要什么条件,才肯赶紧去碎叶赴任。而不是劝说张潜留在长安。如果张潜真的咬住他的话头,非要留在长安跟他做一个同僚,传扬出去,他可就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

    好在张潜没有坑朋友的习惯,见他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丝紧张,立刻笑着摇头,“当然不会意气用事,崔兄且放宽心,张某只是说说而已!碎叶城乃是将士们血战收回,前前后后,有上千弟兄长眠于斯,张某怎么可能放心地将他交给别人?不过,如果坊间有关大食人即将兴兵来犯的传言属实的话,张某还真不能回去得太匆忙!”

    “这又是为何?”崔湜心脏又打了个突,询问的话脱口而出,“万一传言为真,你不是更该赶回去,带领弟兄们迎战么?为何反倒不能急着赶回去了?”

    张潜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解释,“崔兄有所不知,碎叶和疏勒两地,要兵马没兵马,要钱粮没钱粮,若是突骑施各部造反,张某凭着昔日的威名,还能镇压得住。若是大食人兴兵来犯,其肯定要集倾国之力。张某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贸然赶回去,必败无疑!”

    “这……”崔湜听得心中暗暗叫苦,表面上,却只能装作对军事一无所知的模样,继续低声提醒,“这话的确有道理。可你不回去,碎叶和疏勒,又怎么可能挡得住大食虎狼之师?”

    “城池丢了,将来还有机会重新夺回。如果大唐健儿们的士气打没了,将来非但夺不回疏勒和碎叶,甚至连于阗,龟兹,瓜州和沙洲,都危在旦夕!”张潜明知道大食军进犯的消息是假,却努力往最坏情况方向推测,“所以,碎叶和疏勒两地可以丢,但张某与大食人交战,一定不能输。而碎叶,疏勒两地的兵马,和我手头三千弟兄加在一起,也不到两万,那郭鸿的资格又远老于我。我匆匆忙忙赶回去,以疲敝之师将乌合之众,轻则丧师,重则辱国。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必将追悔莫及!”

    “那怎么办?你刚刚还说过,碎叶乃是弟兄们血战收回,舍不得交给别人!你难道眼睁睁看着,它被大食人重新打个稀烂?如果连你都不敢跟大食人交手,放眼天下,谁还能替朝廷抵挡那群虎狼?!”崔湜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忍不住竖起眼睛,连声质问。

    “我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张潜用手轻拍桌案,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论传言是真是假,我都必须提前做好准备。所以,粮草,辎重,兵卒,以及在镇西都护府一言而决之权,一样都不能少。只有如此,张某才有跟大食人一战之力。否则,张某宁愿让大食人先占一些便宜走,也要先一点点积聚实力,以图将来!”

    “那你得积聚到什么时候?”崔湜眼前灵光乍现,叹息着摇头,“不如我来帮你,向太后和今上陈述理由,以便引起太后的重视,让你尽快达成所愿!”

    “崔兄可以帮我?”突然而来的幸福,让张潜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站起身,郑重行礼,“若是崔兄肯仗义援手,张某必将感激不尽!”

    ‘我要不帮忙,你肯乖乖滚蛋么?’崔湜心中怒火上撞,却也赶紧站起身,以平辈之礼相还,“用昭休要客气,此乃崔某分内之事。更何况,你当年还曾经指点过崔某养家的营生。”

    “如此,就有劳崔兄了!”张潜才不会跟交易对象客气,再度躬身下拜,敲砖钉脚。

    崔湜知道,自己已经与目标越来越近,一边躬身还礼,一边苦笑着补充,“干脆,你把需要的东西,以及朝廷需要给你的便利,统一列个单子。崔某拿了,一则可以上呈太后和陛下,而来,也能试试替你说服其他几位当朝重臣!”

    “那是自然!”张潜毫不客气回应,随即,迅速将头转向正堂门口,“来人,帮我传个命令给张参军!”

    “末将在!”逯得川强忍笑意,快步入内,冲着张潜躬身行礼。

    “去传令给张参军,让他把镇西都护府急需的东西,立刻列个清单出来。无论钱粮,辎重,兵卒,文官,将领,还是各种利于临阵决断的权力,都不要客气。崔兄乃是自己人,他会竭尽所能帮咱们!”张潜抓起一支令箭,拍给了逯得川,吩咐得干脆利落。

    “遵命!”逯得川以同样利落的动作,接过令箭,如飞而去。从头到尾,都没给崔湜任何插嘴的余地。

    以崔湜的聪明和老辣,岂能看不出来,张潜是在利用自己做中介,跟别人讨价还价?但是,他原本就抱着探张潜口风的目的而来,刚刚做出的承诺,又不好立刻反悔,思前想后,只得咬了咬牙,干笑着解释,“用昭,以你我之间的交情,崔某当然应该为你全力奔走。但是,若是崔某力有不逮,你也不要怪崔某。毕竟,崔某刚刚成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没几天,说出来的话,没有多少分量!”

    “崔兄这话就见外了。你能帮则帮,做不到的地方,张某怎么可能赖着你?!”张潜笑了笑,轻轻摇头。“如果条件无法满足,张某自然去挨着几位中书令,侍中,仆射的家门口去,轮番求告。待什么时候,万事俱备了,什么时候再出发便是!反正,兵凶战危,倘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张某宁愿留在长安终老,也不能贸然出发,断送了我朝来之不及的大好局面!”

    “你,你倒是,倒是谨慎!”崔湜气得直想拍桌子,忍了又忍,青着脸点头。“不过,理应如此。兵凶战危,多做一些准备,比没准备要好。”

    “其实张某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张潜叹了口气,满脸委屈地补充,“碎叶和疏勒两地,根本没多少汉人。突骑施人的首领为张某所杀,张某不敢保证,他们不对张某怀恨在心。所以,只能请朝廷多给一些支持,多给一些时间,以便张某能慢慢在那边为朝廷搭建起一道屏障来!”

    “这话乃是老成谋国之言!”崔湜脸上笑容丝毫未变,眼睛里则闪过了几丝化不开的厌倦。“崔某尽力,让更多人理解用昭的苦衷。”

    反正自己就是个传话的,具体答应不答应,自然有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去做决定。没必要跟张潜在这里锱铢必较。更何况,锱铢必较,也没把握从张潜身上占到任何便宜。

    “崔兄知我!”而张潜,却感激地轻轻拱手,“道谢的话,说多少也不够。张某就不再重复了。张某生钱的本事,崔兄想必是知道的。张某保证,朝廷现在每多投入那边一文通宝,五年之后,张某必让朝廷拿到三倍以上的回报,无论钱财,粮食,还是其他!”

    “崔某对此深信不疑!”崔湜的眼神顿时闪闪发亮,疲倦瞬间减弱了大半儿。“用昭走到哪里,哪里很快就会变成金山。包括对外征战,每一次,几乎都让朝廷赚回了十倍的军资!只可惜,崔某无福,这次又没机会跟着你一道前往西域建功立业。”

    “崔兄如果愿意来,张某定然虚行军长史之位以待!”张潜毫不犹豫接过话头,高声许诺。

    不待崔湜拒绝,他又笑着摆手,“玩笑话,玩笑话,崔兄如今前程远大,张某怎敢耽误崔兄?不过,崔兄族中,如果有可用之才,不妨举荐一些给张某。你也知道,碎叶和疏勒两地,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文官。而那里虽然条件艰苦了一些,立功的机会却不比别的地方少。此外……”

    故意顿了顿,他的声音迅速转低,“张某麾下,有一些亲信,专门负责赚钱养家。到目前为止,凡是跟他们合作过的,还没有谁亏过本!”

    “崔某可以举荐族人去你麾下?无论做属吏还是去和你麾下的亲信一道做生意?”崔湜真正喜出望外,站起身,愣愣地询问。

    “相识以来,张某可曾辜负过崔兄?”张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着反问。

    “这……”崔湜没法回答,刹那间,心中五味杂陈。

    他和张潜不能算朋友,但是,跟张潜几次打交道下来,无论其个人,还是其家族,都收入甚丰。特别是两年多之前,张潜指使他的两位师弟,将挖掘和贩卖泥炭的本领倾囊相授之后,崔家一改先前颓势,财力和实力,都蒸蒸日上。

    而他给张潜的回报呢?一套宅院,张潜从没去住过,反倒被太平公主利用了起来,差点置张潜与死地。今天,他又奉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命令,前来探听张潜的口风和虚实!回去之后,他基本不敢对那两个女人,做任何隐瞒!

    “怎么,崔兄如今家大业大,看不上我这些小本生意了!”正愧疚间,却又听到张潜的话传入了耳朵,每一个字,都令他无地自容。

    “怎么可能!”迅速摇了摇头,崔湜将所有愧疚甩到了脑后。然后,又笑着拱手,“如此,愚兄就先谢过了。愚兄回去之后,就立刻挑选族人,到你这边报道。最多十天,不,五天就足够了。如果将来有需要,我再让更多的人,带着我的亲笔信,到西域投奔你!”

    “崔兄放心,张某肯定来者不拒!”张潜笑了笑,豪爽地点头。

    “你做事,愚兄当然放心!清单写好之后,你派仆人送我家中即可。崔某定当全力为你奔走!”崔湜抓起茶盏,如饮酒般,一口气喝了个干净。随即,又冲着张潜轻轻拱手,“时间不早了,用昭还要为远行做准备,愚兄就不多打扰你了。改天你走之时,愚兄再去十里长亭,抚琴为你壮行!”

    “崔兄慢走,待张某送你!”张潜心里,偷偷松了口气。笑呵呵还了个礼,然后与崔湜并肩而行。

    价钱,他已经都报出去了,的确也没必要继续留客。而崔湜,肯定也不是第一个上门来“询价”的客人。他还需要留出足够的精力,迎接下一轮“恶战”。

    “有劳用昭!”出人意料,崔湜竟然没请主人留步,而是顺水推舟,让张潜将自己送出了院子。

    此人学问扎实,见识也极为广博。一路上尽扯些官场传闻,市井趣事,倒也没有让张潜感到厌烦。但是,临上马车之前,他却忽然收起了笑容,郑重说道:“好了,就送到这吧,天寒地冻,就不劳烦用昭更多了。用昭,长安春天气候多变,其实未必如西域舒坦。我要是你啊,肯定巴不得走得越远越好!”

    “嗯,多谢崔兄提醒!”张潜顿时若有所悟,停住脚步,笑着点头,“崔兄哪天如果在长安住得厌倦了,不妨主动请缨去西域一行。张某别的不敢保证,几十年的羊羔美酒,还是能供应崔兄得起?”

    “用昭此话当真?”崔湜的眼睛里,忽然涌起了几丝莹润的光泽,歪了下头,笑着追问。

    “张某自问,没辜负过任何朋友!”张潜笑了笑,回答得斩钉截铁。

第二十六章 门庭若市

    “先回府,然后换了你的马车,一起去长公主府上。”马车刚刚驶出张家庄的大门,崔湜就重重躺了下去,闭着眼睛低声吩咐。

    “郎君可探出他的口风?”小妾狸姑轻轻皱眉,问话声里立刻带上了责备的味道,“长公主那边,可是没给咱们太多时间。”

    “探听清楚了。他想要一个同中书门下……”崔湜摇了摇头,回答得有气无力,“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另外,粮草,器械,兵源,人手,他希望在目前基础上增加一倍。还有,镇西都护府那边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他需要有独断之权。”

    这些话不完全属实。一部分要求,的确是张潜的自己所提。还有一部分要求,特别是官职方面,则是他偷偷替张潜加了码。

    在他看来,官场上的许多道理,与生意场相通。既然要价,一开始就不能要得太低。否则,对方拦腰砍过来“一刀”,剩下的就满足不了张潜的胃口了。双方来回拉锯,反倒又要耗费许多周章。所以,还不如他先替张潜把价格报高一些,即便别人拦腰砍,剩下的也能勉强让张潜满意。

    “既然探听清楚了,郎君怎么看起来像刚刚吃了败仗一样?”狸姑猜不透崔湜的复杂心思,却能清楚地看见崔湜脸上的疲惫与颓唐,又皱了皱眉,继续刨根究底。

    这些话语里不包含任何关心,只是属于二人搭档多年养成的习惯。虽然崔湜如今也算入了相的人,可在她眼里,依旧是太平长公主养下的一个奴仆而已。地位跟自己差不多,跟主人之间的关系,还远不如自己亲近。

    “他虽然年纪轻轻,却是尸山血海杀出来悍将。我跟他打交道,时时刻刻得得提着十二分小心,能不累么?!”崔湜抬手挥了下衣袖,回答声里突然透出了几分不耐烦,“行了,别再问了,一会你跟我见了长公主,自然会仔细向长公主汇报。届时,该让你知道的,你肯定全都会知道。现在,我想闭一会儿眼睛养养精神!”

    “吆,崔平章还摆起架子来了?你也不想想……”狸姑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紧跟着,嘲讽的话脱口而出。然而,话说了一半儿,她心底却又响起了前几天太平长公主对自己的吩咐。狠狠地将银牙咬了几下,又将剩余的另外一半儿果断吞回了肚子里。

    太平公主专门吩咐过她,眼下形势复杂,崔湜的作用很重要,所以,她必须将自己放在一个小妾的位置上,不能再仗着公主府的撑腰,对崔湜有任何的不敬。

    此外,如果发现崔湜行为异常,一定要及时汇报。以免崔湜对长公主那边起了异心,甚至掉头反噬。

    眼下这种情况,算不算“异常”?狸姑有些不太把握。多年来同床共枕所养成的直觉,非常清楚地告诉她,崔湜打心眼里,不愿意帮太平长公主对付张潜。然而,刚才偏偏崔湜又声称已经顺利完成了长公主所交代的任务,让她很难挑出疑点来。

    不过,只要努力去找,疑点终归还是能找得到。从头到尾将今天崔湜所有言行梳理了一遍之后,狸姑眼睛里头终于有寒光闪烁,“你刚才临登车之时,那句,我要是你啊,肯定巴不得走得越远越好,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我理解不错,你好像在提醒张潜尽早离开长安!”

    崔湜的身体,明显就是一僵。落在狸姑眼里,顿时让她愈发坚信自己直觉没有出现任何偏差。

    然而,下一个瞬间,崔湜却忽然坐了起来,扬起手,狠狠给了她一记大耳光,“啪!”

    脆响声,在密闭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崔湜的话语,也忽然变得洪亮无比,“贱婢!老子怎么说话,怎么做事,还用得到你来教?!老子就是在提醒他尽早离开长安,又怎么了?你不满意,尽管去向长公主汇报!长公主那边,早就说过,让他滚得越远越好。如果他真的听了老子的话,大伙又何必费这么多力气,去满足他的贪婪胃口?!”

    “你,你,你打我?!”自从二人奉命走到一起以来,狸姑还是第一次被崔湜以如此恶劣的态度相待,刹那间忘记了所有使命,眼泪顺着姣好的面孔滚滚而下。“你,你怎么敢?你这个没良心的,若不是长公主一直努力推你往上走,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衙门里挣扎……”

    “是长公主一直在栽培崔某,却不是你这个贱婢!”崔湜肚子的郁郁之气,忽然找到了发泄口,瞬间就变得不可收拾。只见他,猛地伸手揪住了狸姑的衣服领子,将对方狠狠压在车厢板上,凶神恶煞般继续怒斥道:“老子一直对你百般忍让,也是念在长公主的情分上,而不是就欠了你的。似你这种模样的贱婢,老子花十吊钱,在牙行能买三个。打死了往城外一丢,官府都不会过问!”

    “你打啊,有本事打死我就是!看你有没有那个胆量!”狸姑终于从震惊中缓过了神,一边挣扎反抗,一边厉声威胁。

    “老子打死个婢女,还不需要亲自动手!”崔湜厌恶地将松开手指,与狸姑重新拉开距离,稳稳坐直了身体,“回到府上,你自己收拾了铺盖带着婢女滚蛋,别让老子再看到你!否则,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你,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姓崔的,你找死!”狸姑愤怒挥舞手臂,想要扑上去抓花崔湜的脸,然而,却提不起任何勇气。

    她是女子,无论如何力气都不会比崔湜大。在车厢中发生冲突,吃亏的肯定是自己。而崔湜的马车,肯定配得上他的同平章门下事身份,任她在里边哭喊得再响亮,车外的人,都不会听到任何声音。

    “别逼老子!”崔湜将眼睛一横,呵斥声落在狸姑耳朵里,宛若闷雷,“否则,老子现在就命令仆人将你丢下车去,自生自灭!”

    “你……”狸姑被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脸色瞬间一片煞白,身体软软也地瘫在车厢璧上。

    她是太平长公主的心腹不假,但是,她终究是一个婢女。在崔家,她的身份,也只是一个宠妾。

    崔湜亲自动手打她,或者命令仆人将她绑起来施以家法,都天经地义。甚至将她于大庭广众之下踹出马车,世人也只能说,崔平章凉薄,容不得一个下堂妾,而不会再对崔湜进行更多指责。

    但是,如果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崔湜赶出了家门。太平长公主那边会不会给她撑腰,却很难说!

    岑羲刚刚被赶出朝堂,持节巡视地方。李猷在朝堂上的地位远不如崔湜重要。贾膺福做事也远不如崔湜利落。在这种情况下,太平公主哪怕明知道崔湜已经对她不够忠心,为了拉拢此人,也只会另外送一个美貌女子给崔湜做妾,而对她不闻不问,甚至派人取了她的性命,以给崔湜出气!

    “刷——”车厢内,忽然变亮。却是崔湜觉得气闷,自己亲手拉开了车窗帘子。明媚的春光,立刻透过雕花琉璃窗照了进来,照得车厢内壁斑斑驳驳。

    狸姑抬起头,幽怨地向崔湜看去。忽然发现,崔湜的脸,竟然充满了男人味道。

    轻轻用手臂撑起身体,她像一只小猫一样,朝着崔湜爬了过去,将自己的头蹭向对方怀抱,声音也变得如猫叫一样柔媚,“郎君,妾身知道错了。郎君,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千万不要气坏的身体。妾身,妾身舍不得你!”

    担心崔湜仍然在气头上,她尽量将脸对着前者的小腹,身体微微缩卷。以免再度遭到对方掌掴或者推搡之时,伤得太重。谁料,崔湜却对她的行为和声音,都毫无反应,两眼继续直勾勾的看着窗外,仿佛窗外此刻正有佛法显化,龙蛇当空飞舞一般。

    “郎君,郎君妾身知道错了,甘领郎君的责罚!”担心崔湜故意不搭理自己,狸姑继续用头轻轻蹭向对方的小腹,声音柔腻得宛若小猫撒娇。“郎君不要赶妾身走,妾身真的舍不得你。”

    “别胡闹,你的事情,回头再说!”崔湜仿佛忽然变成了柳下惠,抬起手,不耐烦推开她的头颅,“我刚才看到了窦怀贞,还有孙佺。”

    “谁?”狸姑吃了一惊,身体警觉地绷起,快速抬头看向磨砂琉璃窗。

    六神作坊产的这种琉璃,技术很古怪,可以让马车中的人,单向看到窗外,而从窗外向车内窥探,却只能看到一片迷雾。所以,她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动作被车外的人发现。

    马车还在长安城外的官道上,附近来往行人不算很多。目光透过磨砂琉璃窗,她清楚地看到几名劲装健仆,匆匆策马而过。从打扮上推断,肯定是来自富贵之家,然而,却不知道他们的主人是谁,此行目的地又是何方?

    “太后的奶公窦怀贞,还有高宗时期宰相孙处约之子,左监门卫将军孙佺!”崔湜嫌她的脑袋碍事,轻轻将她推开,“都是奔张家庄去的,这俩人,差点就走在一起。看样子,眼下长安城里,愿意拿出点代价让张潜早点滚蛋的,可不止长公主一个!”

第二十七章 血仇

    “你的意思是,窦怀贞和孙佺,也是奉人之命,去探听张潜的口风?”大半个时辰之后,太平公主听完了崔湜的汇报,皱着眉头追问。

    “眼下还不到外出踏青的季节,他们却先后前往渭南,除了去找张潜之外,在下想不明白,他们还能去拜访谁!”崔湜点点头,回答得非常肯定。“特别是孙佺,为了掩人耳目,还故意架上鹰,带上了猎犬,却不仔细想想,渭南那边全是庄稼地,这个季节麦苗都该往外冒了,哪容他胡乱践踏?”

    “嗯。孙佺枉为宰相之子,却连他父亲三成本事都没学到。”太平公主想了想,轻轻点头。

    在大唐,践踏青苗乃是重罪。虽然孙佺家世显赫,可万一被言官咬住不放,也得被折腾得灰头土脸。所以,这个季节孙佺想要打猎,唯一的去处是终南山。架鹰驱犬前往渭南,则纯粹是欲盖弥彰。

    “他的本事,根本不在领兵和治理地方上。跟人交朋友一起玩乐,才是他的所长!”崔湜扭头朝窗外看了两眼,笑着耸肩。

    “嗯,倒也把他用对了地方!”太平公主立刻心领神会,先笑着摇头点评,随即,将目光看向狸姑,柔声吩咐,“你去厨房那边,让人准备些崔平章爱吃的菜肴。今天你们俩都辛苦了,在本宫这里吃了哺食再走。”

    “谢长公主赐饭!”狸姑立刻蹲身行礼,然后倒退着缓缓走了出去,顺手,又体贴地替太平公主关好了书房的木门。

    “说吧,你还看到什么了?还是张潜对你还说了什么不该让狸姑知道的事情?”静静地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去远,安乐公主冲着崔湜点了点头,柔声吩咐。从始至终,都对狸姑脸上的瘀青视而不见!

    “多谢长公主信任。张潜跟我说的,我刚才已经如实向长公主汇报过了,没有任何不能让狸姑知道的!”崔湜接过话头,感激地拱手,“但是,在回来路上,除了窦怀贞和孙佺之外,我其实还看到了高延福。”

    “高延福?这老东西,不去替皇兄守灵,没事儿在外边乱跑什么?”太平公主大吃一惊,眉头迅速皱了个紧紧。

    “他没穿官服,而是做寻常富家翁打扮,也没带任何随从。”崔湜没有替她解惑,而是将自己看到的情况继续如实汇报,“他跟窦怀贞也不是一路。事实上,我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他。发现他故意朝路边行人之中躲避,才又注意到了窦怀贞的车驾!等窦怀贞的车驾匆匆过去之后,才又注意到,孙佺带着鹰犬出来打猎。”

    “他跟窦怀贞不是一路?”太平公主闻听,心中困惑更深,声音也忽然变得尖利。“那他是奉了谁了命令。莫非,他活得不耐烦了,想去替皇兄殉葬?”

    窦怀贞在三年之前,娶了韦后的奶妈做续弦,随即,就成了韦后的心腹,与太平公主渐行渐远。而孙佺在年青时候,就跟太平公主的另外一个兄长,相王李旦相交莫逆。这两个人如果去见张潜,背后受了谁的指使,太平公主用脚指头都能猜得一清二楚。

    但是,高延福背后的主人是谁,就令太平公主困惑了。据她所知,自从皇兄李显死后,高延福就彻底失了势。眼下掌控皇宫内治安和百骑司大权的,乃是左监门大将军薛思俭。高延福平素连太后和小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当然不可能成为她们娘俩的鹰犬!

    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她就希望崔湜能帮自己寻找答案。然而,崔湜却没有及时回应她的垂询,却又低声解释另外一件事情。

    “所以属下先前才不愿意让狸姑听见。她虽然对您忠心耿耿,却好奇心太重。万一哪天落在别人手里,酷刑之下,很难保住任何秘密。”

    “你打她了,因为她乱管闲事?”既然崔湜不肯帮忙,太平公主也立刻放弃了继续向他求助的念头,笑了笑,柔声询问。

    “给了她一点儿教训。”崔湜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坦然点头承认。“免得她自作聪明,最后反而坏了长公主的事!”

    “打得对,这丫头,最近的确有些恃宠而骄!”太平公主毫无给狸姑讨还公道的意思,笑着点头。随即,又轻轻皱了下眉,柔色商量,“要不要本宫给你换一个贴身伺候的人?狸姑年纪终究有些大了,不再像原来那般水灵。”

    “多谢长公主!”崔湜立刻躬身相谢,“不过,狸姑目前用着还算顺手。在下希望还能多用她一些时日。”

    “也好!”太平公主轻轻挥手,仿佛在跟崔湜谈论一件物品的取舍。“既然你心里还念着旧情,本宫便成全你们。等时局安定下来,狸姑就不用再替本宫奔走了,让她专心伺候你。本宫另外派一个机灵懂事的,去替你跑腿。”

    “多谢公主成全。”崔湜闻听,感激地再度躬身。随即,又看了看太平公主的脸色,低声补充,“此番奉命前去探张潜的口风,在下发现,此子成长极快。与当年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长公主若是能将此人纳入旗下,必定百事可遂!”

    “拉拢他?”太平公主浓眉轻挑,满脸冷笑,“本宫也曾经设想过,只是,没等本宫付诸行动,安乐公主已经成了前车之鉴。本宫可没那么多家丁,可以供他麾下的女将军去砍!”

    “长公主的家丁,也没曾抢男霸女。”早就猜到太平长公主不会听自己的劝,崔湜还是继续赔着笑脸补充,“而据在下观察,他对先帝极为忠心。若是先帝被人下毒的证据,被长公主拿在了手里,想必为了给先帝报仇,他也愿意与长公主联手。”

    “联手?”太平长公主敏感地皱了下眉头,旋即低声轻笑,“真没想到,这才短短两年光景,他都有资格跟本宫联手了?看起来,本宫当初眼睛,的确瞎得厉害。”

    “卑职不敢!卑职从没有这个意思!”崔湜听得心中微颤,连忙拱起手来解释,“长公主且听在下一言。当年您出手打压他,并不算专门针对。长安城里一直都是这种规矩,换了谁,长公主也不会另眼相看。所以,您跟他之间,也不算有旧怨。”

    “呵呵,呵呵!”太平长公主继续冷笑,覆盖着厚厚一层白粉的面孔上,却显示不出任何真实表情,“这话倒是也没错,本宫当年如果真的想对付他,他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不过,这道理你懂,他可未必懂!”

    “在下愿意替长公主全力奔走。”崔湜被笑得心里发虚,硬着头皮提议。

    “他跟你关系很好么?你竟然如此替他着想?”太平长公主没有直接回答崔湜的提议,而是忽然皱着眉头反问。

    “长公主明鉴,卑职跟他交往很少。”崔湜心中又是一紧,连忙再度高声辩解,“但是,在下,在下真的不希望与他为敌。”

    唯恐太平长公主误解,顿了顿,他又迅速补充,“他如今不缺声望,不缺财力,手里还握着一支天下少有的强军,所缺的,只是出身和人脉而已。在下跟他为敌,即便侥幸获胜,一条命也得丢掉半条,平白便宜了别人。”

    这几句话,明着是说自己,实际上,却是提醒太平长公主,张潜的实力今非昔比。绝对具备跟太平公主拼个两败俱伤的资格。如果太平公主不愿意折节下士,至少不要再跟张潜为敌。否则,肯定得不偿失。

    “本宫明白!”太平公主难得听了一回劝,笑了笑,轻轻点头。“自打他从突厥凯旋那时起,本宫就已经做出决定,不会再刻意针对他。你今天从他口里套出来的消息,本宫也会认真对待,如果条件不过分,就暗中帮他一把,以便他及早离开长安。”

    “多谢长公主信任!”崔湜闻听,心中的石头瞬间落了地,再度认真地向太平公主行礼,“国丧期间,在下就不多打扰长公主了,以免遭人闲话。让狸姑留下陪长公主,在下先行告退。”

    “嗯,也好。你终究也是半个宰相。即便知道你来这里的人不多,在我府上逗留得太久了,终究会有些影响。”太平长公主迟疑了一下,继续笑着点头。对于先前赐宴的话头,只字不提。

    “在下告退,长公主万安。”崔湜又行了个礼,转身快步走出门外。太平长公主则站起身,走到琉璃窗前,以目光相送。

    待崔湜的背影在家丁的指引下出了院子,她却没有立刻派人喊狸姑进来核对口径。而是抓起一枚纯银打造的铃铛,轻轻摇了摇,随即柔声吩咐,“来人,请驸马到我书房里来。就说我有要事跟他商量。”

    悦耳的铃声和她的命令,一道传入了门外婢女们的耳朵。立刻有人高声答应着,去执行命令。不多时,就将鬓发斑白,满脸皱纹的武攸暨,给请了过来。

    “公主可是遇到了为难的事情,想请为夫参谋一二?”武攸暨为人一向随意,进了门后,连问候的话都没说一句,就直奔主题。

    “你最近可是病了?怎么头发白了这么多?脸色也好生憔悴?”虽然早已经习惯了武攸暨比自己老得快这一事实,太平公主依旧被对方行将就木的模样,给吓了一跳。关心的话脱口而出。

    “没有,为夫身体好得很!”武攸暨煞有介事地活动了一下胳膊腿,笑呵呵地回应。“至于头发,为夫人也是快奔耳顺的人了,怎么可能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即便有,也不该这么多啊?”太平公主不敢苟同对方的解释,皱着眉低声反驳。“可是又吃了什么丹药之类?我早就跟你说过,那东西根本不能相信。”

    “没有,真的没有!”武攸暨闻听,立刻将头摇成了拨浪鼓,“那东西,为夫才不会吃。你放心,我身体真的结实着呢!倒是你自己,终日劳心又劳力,晚上千万记得加餐。”

    “嗯,我记得!”太平公主听得心中一暖,顺从地点头,“你也记得,多吃一些补品。平日里少熬夜!”

    “我会记住的,公主不必为我操心!”武攸暨笑了笑,大咧咧抓起茶壶,自己给自己倒茶。

    两个人说的,都是夫妻之间再平常不过的话,然而,却越说越觉别扭。转眼间,就先后沉默了下去,各自坐了一把椅子,相对饮茶。

    屋子里的气氛,立刻变得有些尴尬。婢女们怕遭受池鱼之殃,纷纷悄悄地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关严了书房的门。

    听到屋门的合拢声,武攸暨忽然摇头而笑,“好了,不说这些啦。你是公主,我是国公,咱们两个,天生就不是做寻常夫妻的命。今天找我究竟为了何事?说吧,我帮你出个主意。好用也罢,不好用也罢,总比你一个人琢磨强。”

    “我没事,就不能找你么?”被寻常夫妻四个字,弄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太平公主竖起眉头,低声反问。

    “当然可以!”武攸暨笑着点头,丝毫都不愿意跟太平公主做口舌之争。“只不过,你今天派贴身婢女去找我,说的是有事相商。”

    “我想跟你商量,正月十五一道出门赏灯!”太平公主心头酸涩,倔强地补充。然而,看到武攸暨那刻意容让的模样,心中却又突然没了继续赌气的念头。轻叹了一声,缓缓说道:“算了,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我的确有事情找你商量。崔湜刚才给我带回了消息,说张潜想要一个同平章门下三品的头衔,才肯带着麾下兵马去碎月赴任!”

    “他好大的胃口,国家要职,岂可轻授?!”武攸暨勃然大怒,抬手力拍桌案,“这个要求坚决不能满足,否则,此例一开,边将必然争相效仿。用不了几年,同平章门下三品就成了滥缺……”

    话说了一大半儿,他又忽然闭上了嘴吧,轻轻摇头,“不过,碎叶距离长安五六千里路,快马来回都得一个月。他要了同平章门下三品,也是个空头衔。在国家大事上,根本来不及插嘴。”

    正反两面,都让他一个人说了。太平公主虽然从中没得到任何建议,却在他的提醒下,非常轻松地做出了决定,“我不会主动帮忙成全他,但是,也未必能够阻拦得住。据崔湜说,他家现在门庭若市。窦怀贞,孙佺,今天几乎跟崔湜走了个前后脚。”

    “窦怀贞是太后的人,孙佺是相王兄的至交好友。”武攸暨反应很快,立刻推测到了一些隐藏在“门庭若市”四个字背后的额事实,“看来,张特进炙手可热啊。这次即便拿不到同平章门下三品头衔,至少也能将同平章门下事头衔握在手里,你的确没必要去做那个恶人。”

    “我所想到的,也是这样。”太平公主疲倦地笑了笑,然后,对着武攸暨轻轻点头。

    “那你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武攸暨快速接过话头,低声提醒,“你既然阻拦不了,不阻拦的话,他还不承你的情。何不干脆推他一把?如此,他过后即便不对你心生感激,至少,也不会再对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情,继续耿耿于怀。”

    “你是说,借机示好与他?”太平公主浓眉倒竖,双目之中充满了不屑,“他有什么资格绕过本宫主动示好?他……”

    没等她把理由说完,武攸暨已经笑着打断,“公主不要意气用事。他的确没资格让哪个公主折节相待,但是,公主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将他拉走!你如果主动成全了他的心思,他即便不感激你,但是,别人看到了,会怎么想?”

    “这……”太平公主楞了楞个,眼睛里的不屑快速消失不见。

    无论太后和相王答应了张潜什么好处,自己派人出面帮张潜得偿所愿,都会让太后和相王那边,对张潜心生戒备。从这个角度上看,这个忙自己不但要帮,并且要大张旗鼓地帮。如此,才能避免张潜成为别人的心腹,有朝一日被用来对付自己。

    “不用犹豫,连郭元振那种人,都能官拜同中书门下三品,再多姓张的一个,也不算轻授。”武攸暨将他自己先前的话,全盘推翻,笑着继续劝谏。“此外,他麾下那些将领,跟着他一起,替先皇守了大半个月灵,也都忠心可嘉。特别是那个打了安乐公主麾下恶仆的柳城侯,更应该着重表彰!”

    这就不仅仅是离间张潜本人跟韦后之间的关系了,连整个碎叶军,都被算计了进去。而这个招数,偏偏还无比光明正大。让吕后即便看得出来,也没有理由阻拦。

    当即,太平公主的眼神就开始闪闪发亮。轻轻叹了口气,笑着夸赞,“郎君果然智计过人。今日如果不是问你,妾身差点就赌气犯下大错。”

    “公主过奖了。你只是当局者迷而已。只要稍微退后半步,即便没有为夫,你自己也会想明白这些。”然而,武攸暨坚决不肯受他的夸赞,像下属一般笑着轻轻拱手。“公主还有其他需要为夫帮忙谋划的事情没有?如果没有的话……”

    “你别忙着走!”太平公主大急,站起身,一把揪住了武攸暨的衣袖。待看到对方脸上的惊愕之色,才忽然意识到,对方乃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根本没必要如此紧张。

    成亲多年来,夫妻两个,不是没有共同语言,也不是从未经历过心有灵犀的时候。但是,当初为了让太平公主能下嫁武攸暨,则天大圣皇后下令赐死武攸暨原配妻子的举动,却成了插在二人之间的一把无形利刃,让二人稍不留神,就会被割得遍体鳞伤。

    “还有别的事情?”武攸暨迅速收起脸上的错愕,先笑着从太平公主手中将衣袖挣脱出来,然后缓缓坐回了先前的位置,

    “还有,还有不止一件!”太平公主心里发苦,强笑着点头。“最近妾身这边事情比较多,但能帮忙出主意的人,却越来越少。”

    “崔湜不是刚刚离开么?”武攸暨楞了楞,皱着眉头询问。

    “他的确足智多谋,但是,我却不知道他现在,对我还有几分忠心!”太平公主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变苦,无可奈何地解释。

    “你有他对你不再忠心的凭据?还是只是怀疑?”武攸暨立刻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询问。

    “没有,但是,他今日打了狸姑。明知道狸姑是我的人。”安乐公主也不隐瞒,将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和心中的想法,如实相告。“我感觉,他是在打给我看。但是,又不能因为一个婢女,就将他赶出门外。”

    “你猜的应该没错,他的确是在打给你看。但是,却未必是对你失了忠心,而是在提醒你,他的价值今非昔比!”武攸暨稍加斟酌,就给出了自己的观点。

    “这……”太平公主听得又是一愣,刹那间,竟然不知道该欣慰还是恼怒。

    “他已经入了相,你就不该再拿他当寻常下属看待。”武攸暨了解太平公主的脾气,想了想,非常耐心地劝告。“而是应该把他摆在盟友的位置上,主动给予好处,让他跟你共同进退。”

    不待太平公主反驳,他又快速补充,“他如果真的对你不再忠心,才不会打狸姑。反而会对狸姑相敬如宾,甚至凭借柔情蜜意,让狸姑心甘情愿为她所用。不信,你想想今天他给你出的主意,是不是都跟为夫差不多?”

    “这……”太平公主低声沉吟,随即,重重点头。“的确如此。他也劝我,善待张潜。即便不能拉他为盟友,至少不要再让他成为敌人。并且,还说愿意尽全力替我奔走斡旋。”

    “这就对了!”武攸暨听得心中一喜,笑着补充,“他如果对你已经离心,怎么可能豁出去被你误解,还如此努力地为你谋划?你啊,天生的雄才大略,只是,细微处,有时失于体贴。如此,才会导致手底下可用之人,越来越少。”

    “我不是从下生长在皇宫里头么?”太平公主听得脸红,娇声回应。紧跟着,又重新变得疑神疑鬼,“但是,崔湜年前回京入相,并不是出自我的举荐,而是另有其人。按道理,他应该早倒向对方了才是,至少,此刻应该脚踏两只船!”

    “谁这么大本事,居然连入相之事都能插得上手?”武攸暨心中警兆陡升,本能地高声追问。

    “上官婉儿!”太平公主想都不想,回答得干脆利落。

    “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上官婉儿只是收钱办事,并没有将崔湜收入裙下?!”武攸暨眉头轻轻皱起,迟疑着推测。“或者,有没有什么迹象,崔湜最近同时也在替上官婉儿做事?”

    “没有?”太平公主双眉紧蹙,摇头否认,“我派人盯过他最近的一举一动,没发现他做的哪件事情,是为了上官婉儿。并且,他还曾经派遣狸姑提醒我,皇兄有可能是中了慢性毒药而死,而并非死于心疾!”

    “你查过没有,此话有几分可能是真?”武攸暨的注意力,顿时就跳到了李显的死因之上,询问得迫不及待。

    “没查明白!”太平公主丝毫不觉得武攸暨的表现有异,如实回应,“我派人偷偷查过皇宫的账册,最近半年,没有发现可疑药物入宫。而能给皇兄下毒的人中,上官婉儿的嫌疑反而排在了第一个。如果崔湜给我的提醒,是受了上官婉儿指使,我真的猜不出来,此女究竟想要干什么?”

    “如果是她给先皇下毒,她当然不可能故意泄露消息,让别人来查自己。”武攸暨眉头皱得像犁过的田地一般,又黑又深。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又冷又重,“但是,如果下毒的不是她呢?她在宫里,没勇气查,也没能力去查。所以,必须在外边,找一个有实力的人来结盟。而崔湜既是你的人,又求她帮忙办过事,刚好是传递消息的最佳人选!”

    “你是说,上官婉儿想要通过崔湜,跟我结盟,一道追查皇兄被下毒之事?”被武攸暨的奇思妙想吓了一大跳,太平公主声音立刻变了调,“她想查谁?她可是太后的心腹。”

    “有可能崔湜都不知道上官婉儿的想法。只是上官婉儿无意间让他听到了先皇被下毒的消息,然后借他的嘴巴,将消息带给了你!”武攸暨心思缜密,推测出来的结论,环环相扣,“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下毒的那个人,她根本不敢查。只要她有任何轻举妄动,就必死无疑!”

    “下毒之人是太后!”不需要他更努力地去诱导,太平公主自己就得出了结论。这个结论,无疑对她极为有利,甚至,可以让她轻而易举地摆脱眼前不利局面,逆转胜负。

    “下毒之人是韦无双!”越想,她越相信自己已经触摸到了李显死亡的真相。同时,也愈发觉得自己胜券在握。铁青着脸跳下椅子,一个箭步迈到兵器架前,抄起横刀,干脆利落地拔刀出鞘。

    “别胡闹!”武攸暨被刀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却坚持走上前,用力抓住了太平公主的手腕,“光有这个把柄,还不够!韦播手下,还有五千虎狼之师。张潜如果不明是非,再率部来一次坐镇玄武门,你想替兄长报仇,肯定难比登天。”

    “那我该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平公主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红着眼睛追问。

    “第一,调张潜离开长安,不惜任何代价。”武攸暨声音,从她耳畔传来,每一句,都说到了她最想听的地方,“第二,联合相王,为兄报仇,也是相王的责任。并且,他现在也不甘心继续蛰伏。大不了,事成之后,让他做皇帝,你来做女宰相。第三,想办法搭上上官婉儿,无论她有没有借崔湜之手泄露消息给你,都说服她跟你里应外合。第四,通过周以悌,去贿赂韦播手下的人。于阗镇兵马落入韦播之手没多久,周以悌的影响尚在……”

    “第五,事成之后,无论拿没拿到韦后下毒的证据,都一定把罪行坐实,甚至杀掉上官婉儿,让此事彻底死无对证。第五,只要张潜离开了京畿地界,就立刻……,届时,碎叶军群龙无首,而只要有人将凶手指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若不可闻。

    太平公主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仿佛眼睛里隐藏着两把宝刀。

    当夫妻两个商定好了“为先皇复仇”方略,武攸暨也被累得精疲力竭。摆手谢绝了太平公主的挽留,顶着一张青灰色的脸,返回了自己在后院的居所。

    自打李显驾崩之时起,太平公主的头脑,从没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醒过。坐在书房内,反复推敲方略的每一步,越推敲,心中越是一片滚烫。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挥师攻入皇城,将韦无双拖出寝宫,乱刃分尸。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权倾朝野,令天下男儿个个俯首。她仿佛看到了兄长李旦,坐在皇位上百无聊赖,恨不得主动禅让,让自己做第二个女皇!她仿佛看到了……

    她看到了未来的繁花似锦,却唯独忽略了自己丈夫武攸暨。而后者,则一边朝着居所踉跄而行,一边抬起手,偷偷擦掉脸上的眼泪。

    “快了,阿芸,真的快了!你不要着急,他们全都会下来陪你。他们全都会为你殉葬。李家,武家,有一个算一个!”武攸暨在无人处,裂开嘴巴,无声地笑了起来。目光中,充满了对死亡和鲜血的期待!

    ……

    “阿爷,阿祖!”皇宫深处,一座专门保留出来的佛堂里,上官婉儿忽然抬起头,双手合十,对空默诵。“快了,快了,他们都要前来给你们谢罪了。武家,李家,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不会少。”

    “师父,慧范送来消息。”一名三十出头的宫女快步走到上官婉儿身边,不称呼对方宫中官职,却称其为师,“安乐公主献四千贯通宝礼佛,想求慧范,带她拜见法王。”

    “告诉慧范,可以在他宅院中的佛堂,明日正午,带安乐公主与法王隔帘相见。”上官婉儿迅速回过头,眼中的泪光瞬间消失,脸上的慈悲却如假包换。

    这一刻,她的声音很粗,听起来就像来自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僧。

第二十八章 辞行 (上)

    “上都护家里,可真是热闹。老夫从中午一直等到天黑,才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进来见你!”身体刚刚通过张家庄的侧门,前任监门大将军高延福就笑呵呵地调侃。

    “瞧您说的。如果早知道您老在外头,晚辈肯定谁都不见,先出来迎接您老!”从上午到傍晚,会了一整天的客,张潜早已经累得快散了架。然而,他却依旧强撑着伸出一只手,搀扶住了高延福的胳膊。“您老小心脚下,这边不比正门,石头板上生了许多苔藓,容易滑倒!”

    “少假惺惺!”高延福立刻推开了他的手,大步向前,“管好你自己吧,老夫还不到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的时候。虽说人老不逞筋骨之强,但是真要较量起来,老夫依旧能让你一只胳膊!”

    “那是,全大唐也找出几个身手比您老高明的来,小子甘拜下风!”张潜好心没得到好报,却也不生气,笑呵呵地在高延福身旁点头。

    老太监高延福,乃是李显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让他心怀好感者之一。虽然此老在他面前,总是没个正形,还喜欢时不时地敲他的竹杠,但是,张潜却从没发现高延福主动害过人,更不相信此老无缘无故就会“咬”自己一大口。

    “甘拜下风,这可不行!”高延福今日兴致甚好,忽然停住脚步,双手横端,做了一个持朔状,“外界可是传说你,有项羽、吕布之勇。胯下骑着一匹飒露紫,手中持着方天铁戟,左有杨成梁,右有张思安,在十万大军中纵横来去,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杀到了墨啜面前,沿途突厥战将数百,皆不是你一招之敌!”

    “这都是哪跟哪的事情?!”张潜听得哭笑不得,赶紧拱起双手求饶,“您老是行家,就别跟着他们一起寒碜晚辈了。晚辈连骑马,都是去安西路上才学会的。莫说十万军中纵横来去,真的策马冲阵,半途不自己掉下马背来,就已经烧高香了!”

    “这么说,你有万夫不当之勇,乃是谣传?”明知道张潜说得都是事实,高延福却歪着头,非要听他亲口辟谣才肯相信。

    “肯定是谣传!”张潜毫不犹豫地点头,“阵斩墨啜可汗的,乃是张思安、逯得川和路广厦他们几个,我在给朝廷的奏折上,写得清清楚楚。”

    “嗯,那就好,那就好!”高延福长舒了一口气,忽然笑得满脸欣慰,“你知道自己本事多大就好,说明你还没有头脑发晕。以为自己文武双全,无所不能!”

    刹那间明白了高延福自进门后一路装疯卖傻的良苦用心,张潜感激地肃立长揖,“晚辈知道,不过,依旧多谢您老肯特意跑来提醒。”

    “你不嫌老夫管的宽就行了,没必要如此郑重向老夫行礼!”高延福侧身避过,然后又平辈之礼相还,“按道理,应该老夫先感谢你。用昭,多谢你这些日子里舍命相护,让先帝在驾鹤西去之后,灵前还能落下数日安宁。”

    “先帝对晚辈有知遇之恩,晚辈替他守灵,理所当然!”张潜也不敢受高延福的礼,侧开半步,沉声回应。

    高延福又深深看了张潜一眼,叹息着迈动脚步,“先帝这辈子,提拔了无数人。真正在他去后还记得他的好处的,唉,恐怕全部加在一起,都凑不够一巴掌!用昭,你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说实话,已经远远超过了老夫预料。”

    “对先帝心存感激者,朝野之间,应该比比皆是。”张潜想了想,认真地摇头,“只是晚辈恰恰在先帝驾崩之时,走在了承天门下。又恰恰身边带着三千先帝想要校阅的弟兄而已。”

    “你如果非要这么说,倒也说得通。”高延福又看了他一眼,幽幽地回应,“其他对先帝心怀感激者,都没有你出现得时机那么凑巧,也没有力量展示自己的感激。嗯,这么想,老夫心里就又舒坦多了!”

    张潜能猜到高延福话里有话,却猜不出对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笑了笑,没有继续接茬儿。

    高延福见此,也不继续于同一个话题上翻来覆去说个没完。抬头四下扫了几眼,又笑着问道:“怎么院子里如此冷清,我见你家白天时门庭若市,还以为里边不知道多热闹呢!”

    “晚辈身后没有家族,平素合得来的朋友也不多。”张潜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更何况,晚辈这次在庄子上,也待不了几天。”

    “怎么,这就准备去镇西都护府赴任了?不等到先皇的灵柩入土为安?”高延福的眉头轻轻皱了皱,明知故问。

    “不等了。”张潜笑了笑,继续实话实说,“韦播已经回来了,长安城里,眼下已经没有晚辈什么事情了。更何况,最近坊间一直谣传,大食人准备东侵,晚辈得及时赶回去,以免没等赴任,碎叶和疏勒已经落入敌军之手。”

    “你相信谣传是真的?碎叶那边,张九龄可给你发来警讯?”高延福立刻又歪过头,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戏谑。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知道高延福掌控百骑司多年,消息灵通,张潜笑了笑,硬着头皮解释,“另外,晚辈是奉先皇之命,献俘而来。如今献俘礼已经结束快一个月了,晚辈继续留在长安,太容易引起误解。”

    “你怕引起误解?你可是百万军中都能纵横来去的人?况且,有句话,叫做心内无私天地宽!”高延福一边走,一边回头追问,让人很难分清他的哪一句话是玩笑,哪一句话出自本心,

    “终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张潜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况且您老刚才也说过,人不能头脑发晕,忘记自己几斤几两。晚辈擅长制造各种器械,带着弟兄们跟敌军沙场争雄,也还凑合。但是,站在圣上身边运筹帷幄,却绝非晚辈所能胜任!”

    “嗯,倒也是!”高延福轻轻点头,迈步走上张家庄正堂的台阶,对周围的一草一木,仿佛比自己家都熟。“唉——。你终究崛起得太快了一些,缺乏与人勾心斗角的经验,在官场上也缺乏自己的盟友和班底。做地方上一道之总管绰绰有余,做大唐宰相,却差了许多火候。”

    “晚辈能有今天,已经是先前做梦都想不到,不敢得陇望蜀!”张潜笑着追了几步,亲手替高延福推开正堂的房门。“您老这边请,晚辈刚刚让人去重新烧了茶,马上就能烧好。”

    “老夫可是有一段时间没来了。上次到你家喝茶,还是先皇册封你做司天监少监那会儿!”高延福也不客气,大步走到正堂中央的高背太师椅前,重重地坐了下去。“舒坦,用昭这里陈设虽然不怎么奢华,却每样东西都非常实用。老夫每一次进来,全身上下都觉得轻松。”

    “如果您老喜欢这种椅子,等会儿晚辈给您老用马车送入宫里去。”张潜笑着在旁边另外寻了椅子落座,低声许诺。“还有这屋子里的其他陈设,您老无论觉得哪一件顺眼,都可以告诉晚辈。想要新的,晚辈找人帮你打。不想等,就直接先拿晚辈的去用。”

    “真的?”高延福立刻满脸欢喜,笑着追问,“老夫可从来不跟人客气。”

    “真的!”张潜感激高延福曾经对自己的回护,毫不犹豫地点头,“无论哪一件,甚至屋子里所有,您老都可以打包搬走。”

    “唉,你怎么不早点答应老夫。老夫喜欢你这里的陈设,可不是一天两天了!”高延福跳下椅子,开心的东张西望,仿佛恨不得将整个屋子搬空。然而,反复张望过后,他又喟然摇头,“算了,老夫没福。老夫向太后请了个山陵使的差事,等先皇的灵柩进入地宫之后,老夫就替他去守陵了。平素吃斋诵经的人,身边陈设不能过于奢华。”

    “您老要去做山陵使?”张潜听得微微一愣,随即,若有所悟。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高延福在中宗皇帝生前,越是受器重。中宗皇帝亡故之后,太后韦无双越不敢再用他。

    而交卸了监门大将军职位和百骑司的指挥权之后,高延福的影响力,却不可能一朝一夕就被消除得干干净净。为了稳妥起见,太后要么将他放在一个自己看得到,却不会碍自己事的位置上,要么干脆找借口给他一个痛快。

    所以,高延福主动请缨去担任山陵使,乃是最聪明不过的选择。既报答了中宗皇帝生前对他的恩遇,又避免了惹人猜忌。而太后与各方势力将来不管如何斗法,也不可能波及到中宗皇帝的陵墓。他这个山陵使,躲在陵园里边,当然就高枕无忧。

    “是啊,老夫今日来见用昭,一是为用昭送行,二来,也是向用昭辞行。咱们爷俩,过了这几天,想要再见面,可没那么容易喽!”发现张潜只追问了一句,就立刻闭上了嘴巴。高延福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选择,欣慰地笑了笑,低声补充。

    张潜听了,心中顿时觉得好生唏嘘。想了想,低声说道:“皇陵之中,陈设自然不能过于奢华。不过,晚辈最近在皇陵附近,恰好入手了一套农家小院儿。如果您老不嫌弃,就转送给您老,做个平素出来歇脚的地方。里边陈设,晚辈保证和此处一模一样!”

    “你在皇陵附近买了院子?”高延福听得好生惊诧,皱着眉头追问,“你什么时候去买的?你做事可真够利落的!你总计回到长安才几天,居然……”

    话说了一半儿,他忽然意识到,张潜是准备立刻派人去不惜代价买一座院子送给自己。顿时,心中当即又是一暖。红着眼睛,轻轻摇头,“用昭,老夫已经不是当年的监门大将军了,当不起你如此破费。”

    从神龙皇帝身边最信任的监门大将军,变成了守陵人。这个地位落差,可不是一般的大。以前一些见了他就恨不得跪地上喊“阿祖”的官员,如今见了他,连个笑脸都不愿意给。唯独在张潜这边,明知道他已经没任何用处了,居然还像原先一样拿他当长辈相待。

    “晚辈做五品主簿之时,您老可没嫌弃过晚辈官小。”知道高延福心里难受,张潜笑了笑,柔声安慰,“更何况,晚辈如今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儿花销。您老如果嫌弃院子小,稍微给晚辈一点儿时间,晚辈看看,能不能找人买一座庄子来,给您老颐养天年!”

    “可不敢,可不敢。真的那样,老夫反而日子无法过得安生了!”高延福闻听,赶紧站直了身体连连摆手,“行了,用昭,老夫能在你家喝上一碗热茶,就心满意足了。其他,真的没必要。”

    “院子我会尽快给您预备好,一年四季,保证您老茶点酒水,绝不间断。”张潜却坚持不肯改变主意,继续笑着补充。

    “也罢,老夫就再倚老卖老一回!”高延福推辞不过,叹息着道谢,“用昭,你的心意,老夫就愧领了。将来若是哪天还有需要我这把老骨头出马的时候,尽管派人来打个招呼。”

    “将来若是有好酒好肉,一定会派人招呼您。”张潜笑了笑,顺口答应。

    他只是感觉高延福这个人曾经对自己不错,所以希望此人即便在宫中失去势,也能在郊外安度晚年。故而,才送一处住所,供对方栖身。从始至终,都没期待对方能给自己什么回报。

    而高延福,却不习惯卸了任之后,还白收他的好处。反复沉吟了许久,忽然又扭捏着低声补充,“其实老夫今天,还有第三件事情。用昭,圣上想要见你一面,希望在你走之前,私下里跟你说几句话。”

    不待张潜回答,他又快速补充,“用昭,见于不见,都在你自己。老夫只是负责替他传话。”

    “圣上?”习惯了听人称呼神龙皇帝李显为圣上,在李显去世后,忽然又听到“圣上”召见自己,张潜顿时好不适应,“你说的是今上?今上还没成年,我怎么可能见得到他?”

    “你走之前,肯定会被太后召见。而在太后正式见到你之前,老夫有办法让圣上与你巧遇!”高延福迅速朝周围看了看,声音忽然压得极低,“这是老夫能为先皇做的最后一件事。至于你,自己选择就好。不见,没人能挑你的错。见了,在如今的局势之下,其实也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忙!今上,今上终究不是先皇。除了先皇骨子里的良善之外,他并未从先皇身上继承更多。”

第二十九章 辞行 (中)

    这几乎等于直接告诉张潜,不要去见新皇帝了。去了,恐怕也是徒增烦恼!

    已故的大唐中宗皇帝李显,最大的优点就是,骨子里依旧保持着最后一丝人性的良善。所以明知道自家弟弟李旦和妹妹李令月都不是省油的灯,也始终没有学他的老娘武则天,向骨肉至亲举起屠刀。

    但是,除了基本人性未失这个优点之外,李显身上,还同时具备阴柔、狡诈、多疑、善变等诸多复杂的灰暗特性。这些特性,让他很难得到别人发自内心的尊敬。然而,却让他能够迅速适应武则天晚年复杂的政治环境,并且在坐上皇位之后,将威胁到自己的权臣挨个“阴”得死无全尸!

    而新君李重茂,却仅仅继承李显身上那一丝良善,皇位怎么可能坐得安稳?莫说太后韦无双做梦都想当武则天第二,就是太后韦无双念在跟神龙皇帝的夫妻之情上,可以控制住自己的野心,其他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哪个会因为皇帝年纪小,心地善良,就自愿收起利爪和獠牙?

    所以,先后效力过三任皇帝,看惯了腥风血雨老太监高延福,一点儿都不看好小皇帝的未来。小皇帝求他悄悄向张潜传话,碍于李显生前对自己的恩遇份上,他不忍拒绝。但是,感觉到张潜对自己的尊敬和友善之后,他又打心眼里,不愿意将张潜拉进皇权争夺这个烂泥坑!

    然而,让高延福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已经暗示得如此明显了,张潜的回应,居然跟他期盼的截然相反!

    只见后者,稍稍犹豫了两三个呼吸时间,便果断向他拱起了双手,“既然是圣上托您老给晚辈传达口谕,晚辈不敢不奉诏。有劳前辈替晚辈安排!如果晚辈所料不差,太后最迟在后天,就会召见晚辈入宫奏对。”

    “你,你说什么?用昭,老夫可没跟你开玩笑!”发现自己的一番善意暗示,全都打了水漂,高延福顿觉好生无力。抱着最后一线期待,再度用极低的声音提醒。

    “烦劳前辈安排,晚辈临去西域之前,的确有必要见圣上一面。”知道高延福对自己没恶意,张潜笑了笑,回答得更为清晰。

    “你?真的确定?”高延福两眼圆睁,上下打量张潜,实在弄不明白,对方今天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满朝文武之中,受到过应天神龙皇帝知遇之恩者,加起来恐怕不下半百。并且其中绝大多数,从李显手里得到的支持力度,都不比张潜低。

    只是别人都没张潜这一身本事,功劳立得太少,才发迹得慢了一些而已。若是那些人也立下了跟张潜同样的功劳,眼下甭说一个虚衔特进,就是位列三公,都不稀罕!

    眼下那些人全都把眼睛闭起来,假装新皇帝根本没登基。张潜凭什么冲在最前头?

    论权力、实力和影响力,张仁愿、牛师奖、程伯献这三位,哪个不在他张潜之上?人家三个肱骨老臣,都选择了隔岸观火,他一个根基不稳的后起之秀,又跳出来显哪门子孤忠?

    “您老放心,晚辈见圣上一面,听他完话就走。不会做自己力不能及之事。”清晰地感觉到了高延福目光里的劝阻之意,张潜继续笑着拱手。年青的脸上,写满了坦然。

    “也罢,随你!”高延福无奈,只好叹息着点头。“老夫回去之后,便会着手安排。反正……”

    稍微犹豫了一下,他又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反正只要你不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平安回到西域,应该还没问题。不过,接下来路,就得你自己走了,老夫已经交卸了宫里的所有差事,没力气,也不可能再帮上你任何忙了!”

    “晚辈明白,无论如何,晚辈都对前辈的尊敬,不会有丝毫衰减!”张潜笑了笑,轻轻点头。

    对于高延福,他原本也没指望更多。此公能从唐高宗李治时期活到现在,并且还先后受到武则天和李显母子两个的信任,就不可能是一个会冲动行事的人。此公今天能帮自己帮到这个份上,应该已经突破了以往的极限。自己如果还贪心不足的话,结果肯定适得其反!

    不过,对于高延福已经承诺的事情,张潜却毫不怀疑其兑现的能力。因此,在接下来的一天多时间里,他与张旭、骆怀祖一道,反复推测新皇帝李重茂在皇宫里与自己“巧遇”之时,可能说出的话,并且针对性地,准备了多套回应方案。

    李重茂的母亲出身不高,所以,眼下李重茂得不到任何来自其母亲家族的支持。而李氏皇族,眼下对李重茂的态度也不是很明朗。如果李重茂不甘心永远做一个傀儡,就必须主动在文武官员中寻找一个可靠的依仗。而不属于任何势力的张潜,明显是一个最好的拉拢目标。

    只是,在韦后的眼皮底下,年仅十五岁的李重茂,想要不引起任何怀疑地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会非常困难。同时,张潜的应对,也必须拿捏好分寸,既不让李重茂感觉失望,也不至于引起韦后的猜忌。虽然,虽然派遣窦怀贞前来探听张潜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条件,才能够离开长安,其中猜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这番准备,也果然没有白费力气。两天后的下午,张潜奉诏申时入宫觐见太后,面陈前往安西都护府之后,治理地方和整军备战方略。在通往紫宸殿的半路上,恰巧与结束了一天学业出来散心新君李重茂“不期而遇”。

    这并不是二人第一次见面。李显去世之后,张潜在坐镇玄武门期间,就隔着许多人,向新君行过礼。而为数不多的几次上朝过程中,作为正二品特进,他的位置也相对靠前,更是将新君李重茂的模样和表现,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但是,以往历次见面,李重茂都是跟在太后韦无双身边,大气都不敢多出。今天左右只有几个太监和侍卫相伴,此人立刻变得活泼了许多。竟然没等张潜下拜,就抢先一步,双手托住后者的胳膊,“特进无需多礼,此处并非朝堂,而特进还有要事在身,不宜在虚礼上耗费时间!”

    “谢圣上!”张潜原本就不愿意向一个小孩子下拜,立刻顺势站直了身体,拱手称颂。“微臣张潜,恭祝圣安!”

    “安,安!”李重茂笑着松开胳膊,连连点头,“张卿也身体安康。朕以前多次听父皇提起过,张卿文武双全,乃国之干城,心中仰慕已久。本以为,在父皇为张卿专设的庆功宴上,能替父亲把盏,敬张卿几杯,以洗征尘,却不料……”

    说着话,他的眼圈就开始发红,紧跟着,泪水便淌了满脸。

第三十章 辞行 (下)

    如果换做张潜刚刚来到大唐那会儿,李重茂的这番表演,说不定还真的能引起张潜几分共鸣。而现在,张潜感觉到的,却只是遗憾!

    不算重,毕竟早在两天前,高延福已经提醒过他,新君只继承了李显“良善”这一个优点,其他方面,全都乏善可陈。

    不过,遗憾归遗憾,该做的表面文章仍然得做。谁知道小皇帝身边,藏着多少个别人的耳目。即便为了让各方势力安心,张潜也必须将表面文章做得滴水不漏。

    因此,不待李重茂将眼泪抹干,张潜就按照预先排练过的套路,躬身行礼,“圣上节哀!先帝英年早逝,微臣每次回想起来,也都心如刀绞。然而,微臣越是念及先帝的知遇之恩,越明白肩头责任之重。推己及人,微臣斗胆以为,圣上也应如此。”

    “张卿——”李重茂的表演顿时有些卡壳,楞了足足有七八个呼吸时间,才又抬起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和眼睛,“张卿此言甚是!父皇将大唐江山交付于朕,朕即便此刻心里再痛,也必须振作起来,让盛世早日降临,如此,才不会辜负父皇对朕的期待!”

    “圣上英明!”张潜心中又偷偷叹了口气,同时高声称颂。

    “只是,如何才能让盛世早日降临,朕即位以来,日思夜想,却半点儿头绪都没有!父皇曾经对朕说过,张卿文武双全,不知道张卿可有良策教朕?”李重茂显然也偷偷做了一些准备,很快就又将话题硬扭了回来。虽然扭得略显生涩,却也让张潜避无可避。

    “先帝盛赞,微臣愧不敢当!”既然避无可避,张潜就只好继续按照准备好的套路见招拆招,“更不敢妄自尊大,胡乱为圣上献什么治国之良策。”

    稍作停顿,不待小皇帝继续出招,他迅速做出补充,“况且辅佐圣上制定国策,乃是当朝中书令,门下侍中,左右仆射之责,微臣乃是边将,不应肆意置喙!”

    “可太后和朕,已经应了萧中书和宗仆射的举荐,册授卿为同中书门下三品。”终究还是个孩子,小皇帝李重茂很快就失去了继续绕弯子的耐心,直接把还没有给到张潜头上的虚衔端了出来。

    “微臣还没接到圣旨!”张潜想了想,笑着拱手,“但微臣相信,君无戏言,所以,微臣先行谢过圣上隆恩!”

    “张卿免礼!”李重茂随便抬了下手,焦躁之意迅速涌了满脸,“朕不需要你如何谢朕。朕只希望,不辜负父皇的期待。张卿可有良策教朕?”

    这就是明显以做生意的方式,逼张潜表态了。给了一个同中书门下三品的“画饼”,却要张潜立刻站在自己这边,不问福祸,未免也太做得太过“精明”!

    当即,张潜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尽数消失,站直了身体,郑重拱手,“末将乃是武夫,真的不敢谈什么良策。但是,既然圣上有问,末将不能不答。然而,此策是否有利于国,末将却无任何把握。还请圣上与中书令,门下侍中,左右仆射商讨之后,再做定夺。”

    “张卿尽管说,朕洗耳恭听!”小皇帝李重茂,只想要让张潜表态做自己的人,根本不在乎他献的策略是否有效。因此,立刻笑呵呵地抬手。

    “微臣最初从军械监入仕,后来又阴差阳错,做了牛都护麾下的长史。微臣自觉学识不足,担心辜负了先帝所托,因此,平素倒也努力读了一些书。此番出征在即,又读了一篇古人的大作,其中有两句,让微臣佩服至极。”张潜笑了笑,不慌不忙地给出了准备已久的答案,“今日圣上问起之国之策,微臣就暂且跟古人把这两句话借过来,转送圣上: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世人写诗,皆喜欢以汉谕唐,微臣以为,圣上想要让贞观之治重现,也无非是这六个字,亲贤臣,远小人!”

    “那张卿以为,朕该如何分辨贤臣与小人?”论读的古文多,李重茂肯定不会输给张潜。听他竟然拿《出师表》上的话来搪塞自己,立刻揪住其中关键点不放。

    “在于君王之身。古人有云,主明则臣直。若是为君者贤明宽容,朝堂上自然群贤毕至。,若是为君者心胸狭窄,喜欢听阿谀奉承,自然身边都是小人。”张潜亏了早有准备,坚决不肯上当,回答得滴水不漏。

    “那又要如何让贤臣甘心为朕所用?”李重茂缓缓向前迈了半步,声音里充满了逼迫之意。

    “启奏圣上,微臣不知。”张潜毫不犹豫地后退,将双方之间的距离重新拉开,笑着拱手,“微臣自问,只能算一名良将,算不得什么贤臣。所以,圣上问微臣,等同于问道于盲。”

    “可是你却不顾一切,为父皇守了十八天灵柩!”没想到张潜退得如此果断,李重茂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变高,“朕除了你,看不到第二个人对父皇如此忠心耿耿!”

    “先帝曾经以国士之礼待末将,末将理当以国士之礼相报。”张潜想都不想,郑重回应,“其他文武百官,对先帝的忠诚,未必比末将弱。只是每个人报答先帝的方式都不尽相同而已!以圣上之英明,肯定不会只看到末将一个。”

    “这……”小皇帝无法反驳张潜话,“攻势”立刻难以为继。

    然而,就这样让张潜从自己眼前溜走,他心中又无比的不甘。咬了咬牙,干脆直来直去,“张卿此言有理。朕闻听张卿之言,犹如醍醐灌顶。不知道张卿可愿意留在长安,与朕朝夕问对?”

    “圣上厚爱,末将感激不尽。”张潜退无可退,笑着拱手,“只是,末将受先帝之托,坐镇碎叶,守卫大唐门户在先。如今先帝刚刚仙逝,末将不敢辜负他的期待。”

    “父皇已经将江山传给了朕!”没想到张潜在没有路可退之时,居然还能搬出自己的父亲来做挡箭牌,李重茂顿时又是烦躁,又是失望,“张卿既然心里还念着父皇的恩德,理应将对父皇的忠心,转至朕身上。”

    “圣上明鉴!”张潜躬身下去,郑重回应,“末将愿意为大唐持槊披甲,征战此生。凡有敢犯我大唐天威者,末将愿意追杀他到天涯海角,取其首级,以儆后来者效尤!”

    “若是有人冒犯朕呢?”李重茂根本不管自己身边有没有别人的眼线,红着眼睛继续刨根究底。

    “要看是何种冒犯!”张潜又笑了笑,站直了身体,回答得干脆利落,“若是为了大唐的未来,冒犯了圣上,末将对他举杯遥敬。若是无心之失,末将就宁愿装聋作哑。若是有人为了一己之私,想置圣上于死地,末将纵然远在千里之外,也会与他不共戴天!”

    最后一句话,他故意说得格外大声,同时,迅速用目光扫视周围。刹那间,有股无形的杀气,就透体而出,将正在竖着耳朵的几个太监和宫女们,全都吓得脸色大变,齐齐踉跄后退。

    小皇帝李重茂,也受不了这种无形的杀气,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才重新站稳了身形。

    有股久违的安全感,瞬间笼罩了他全身。他忽然鼻子一酸,红着眼睛求肯,“张卿,朕,朕希望你能留在长安。你在玄武门那几天,朕心里觉得很踏实。你离开了,朕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朕一定会努力做个好皇帝,朕希望你能为朕……”

    “圣上,末将坐镇碎叶,非但是先帝的安排,同时经过了廷议,有朝廷正式圣旨。”张潜想要传递出去的意思,已经都说过了,所以也不重复。笑了笑,低声提醒。

    “朕知道,朕知道!”李重茂能力再差,也知道自己没权利改变太后和群臣的一致决定,红着眼睛连连点头,“朕,朕就是心里舍不得张卿走。朕,朕还有很多东西,都没有学会。朕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做了皇帝!”

    此时此刻,他身上终于露出了几分与实际年龄相称的稚嫩和孱弱,而不再努力装一个少年明君。张潜看在眼里,反倒觉得此行终是不虚。笑了笑,柔声安慰,“人都不是生而知之。从不会,到会,需要一个过程。圣上只要虚心学习,听太后、相王、中书令、侍中等人的话,总有一天能够学会。”

    “朕,朕,朕……”小皇帝李重茂,担心自己根本没那么长时间去学,却知道说出来,也不可能留住张潜,反而会让韦太后更加看自己不顺眼,顿时,心中愈发感到委屈,哭得泣不成声。

    “不如末将教圣上几句武学秘诀,也好让圣上身体更结实一些,今后处理国事,精力也更充沛!”张潜忽然又笑了笑,如同哄孩子般提议。

    “是太极拳么?”小皇帝李重茂的好奇心,立刻被勾起,暂时忘记了对未来的恐惧,瞪着一双泪眼发问。

    “是!”张潜笑着点头,“图谱,在高监门那里。但是,圣上和先帝不同。先帝打的太极拳,是为了治病。而圣上要学的,却是强身。所以,圣上可以在高监门去做山陵使之前,向他讨教招式。而末将今天,则传授圣上几句秘诀。”

    “还有秘诀?”李重茂闻听,心中好奇欲盛,眼睛开始闪闪发亮。

    “嗯!”张潜笑着点头,然后走开数步,缓缓将表演专用太极套路打出。一边打,一边笑着念道:“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无忧,无惧,百病不缠身!”

    这套表演专用太极拳,在二十一世纪经受了无数人的优化,原本打出来就赏心悦目。再配上他生得长手长腿,一身正气,顿时,让小皇帝李重茂竟然看得目眩神摇,刹那间,将所有烦恼都暂且遗忘!

第三十一章 机锋 (上)

    张潜冒着跟韦太后翻脸的风险,也坚持请求高延福安排自己跟小皇帝李重茂会面的主要目的有两个。

    第一,通过小皇帝和他身边的眼线之口,向外界宣示自己对大唐的忠心,将忠臣之名先做实,以免将来跟各方势力发生冲突之时,有人将“谋反”的罪名硬朝自己头上安。

    第二,则是根据小皇帝李重茂所表现出来的能力水平,来判断和决定是否有可能跟此人结成某种程度的同盟。为日后彻底冲破历史的框架,而未雨绸缪。

    当发现李重茂果然如高延福所介绍的那样,只继承了李显的“良善”,甚至连李显良善的特性,也没继承多少之时,张潜就果断放弃了第二个目标。

    如此,张潜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保住李重茂的生命安全了。

    在他看来,李重茂既然学不了嬴政和康熙,至少能学一学刘禅。后者虽然在历史上留下了昏庸之名,但是却靠着昏庸两个字,在失去皇位之后,成功逃过了司马氏的屠刀。而以李重茂的能力,显然是越折腾,死得越快,还不如安安心心做一个傀儡,好歹能保住性命。

    所以,他才借着传授太极拳秘诀为名,将金庸老爷子那几句“九阳真经”心法,添枝加叶传给了李重茂。至于李重茂自己能理解多少,这些话落入韦太后,太平长公主等人耳朵中之后,会又被曲解成什么,则没有心思再去多管。

    事实上,别人也不会给他时间,去多管闲事。就在他刚刚把“秘诀”念完的刹那,不远处,已经响起了一个柔润的中年女子声音,“张特进好身手,怪不得只带着区区两三百人,便能在虎狼遍地的西域来去自如!”

    “见过上官昭容!”还没等张潜弄清楚来人身份,四周围的太监宫女们,已经齐齐行礼,很显然,对来人地位和手段,都极为忌惮。

    “圣上今日安好?臣妾奉太后之命,前来迎接特进!”对太监宫女们的拜见不理不睬,上官昭容快速移动莲步,走到李重茂面前,敛衽行礼。

    “朕安好!”刹那间,李重茂窘迫得如同一个偷糖果却被家长捉了现行的孩子,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回应,“朕刚刚散了学,出来随便走走,恰好遇到了张特进!”

    这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张潜看得心中叹气,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向李重茂拱手,“圣上,请容微臣告退。”

    李重茂心中虽然不舍,却没胆子招惹上官婉儿这个在自家父亲生前就权倾后宫的女人。只好红着脸讪讪摆手,“张特进自管去,西域之事,等张特进有了空,朕再来向特进请教。”

    “微臣回去之后,会命人写成书籍,以供圣上随时翻阅。”,明知道小皇帝李重茂是在做无用功,念在李显曾经对自己信任有加的份上,张潜依旧主动替对方圆谎。

    待安抚完了小皇帝孱弱的心脏,他才终于将目光转向了上官婉儿,“有劳上官昭容了!张某这就去紫宸殿参见太后。”

    习惯了被人众星捧月的上官婉儿,没想到张潜竟然不主动向自己行礼。烟眉顿时微微蹙紧,然而,很快,她又藏起了愤怒,笑容满面地点头,“张特进请随我来!左右仆射和各部尚书有事,已经都先行告退了。太后眼下不在紫宸殿,改在紫宸殿旁的御书房里召见特进。”

    李显生前,张潜曾经多次在御书房的被召见,倒也不觉得有何奇怪。因此,笑了笑,向对方轻轻拱手,“多谢上官昭容告知,张某这就去御书房!”

    “张特进不必客气!”上官婉儿笑着侧身还礼,随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头先移动了脚步。

    二人都很聪明,所以,一句废话都没有说,就已经从动作和神态上,探明了彼此的态度。而小皇帝李重茂的反应虽然慢了一些,却也能看出来,张潜对上官婉儿态度颇为疏远,顿时精神就是一振。

    其他各方势力安插在太监宫女之间的眼线,则各有所获。

    按照他们的理解,昭容乃是皇帝的“九嫔”之一,在大唐内宫中,官秩为正二品。而张潜,虽然散职为正二品特进,实际官爵却是正三品上都护,比上官婉儿要低了一大级。所以,张潜见到上官婉儿,理应主动行下官拜见上司之礼才对。今日张潜不主动上前见礼,显然是要跟上官婉儿划清界限。

    而上官婉儿,以前是神龙皇帝的心腹,现在是太后韦无双的心腹。张潜跟上官婉儿划清界限,想必他跟韦太后之间,关系也远不像韦氏一族近来所宣称的那样亲密。否则,他对韦太后的尊敬,理应转移到上官昭容身上,而不是与后者形同陌路。

    这些判断,不能所完全没有道理,却只猜对了一半儿。

    张潜的确没有倒向太后韦无双,也的确跟韦氏一族的关系,远不如韦播等人故意宣称的那样亲近。然而,这些却不是他主动疏远上官婉儿原因。

    他今天之所以对上官婉儿态度冷淡,主要是出于防范的本能。

    在他看来,不管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是不是被上官婉儿所毒杀。此女在武则天退位,张谏之等人被逐,武三思与太子火并等一系列事件当中,所发挥的作用,都不像外界所知的那样简单。而此女在大唐朝野的影响力,也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宠妃!

    所以,在他认定的几方势力当中,上官婉儿早已自成一方,而不是简单的韦后心腹。并且,这一方势力的主要人物和脉络,至今都还隐藏在水面之下,自己对其极度缺乏认知。与其勉强接近,最后却吃亏上当,肯定不如从最开始就划清界限为好。

    此外,张潜也许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其实对李显非正常死亡这一消息,很是耿耿于怀。如果李显真的是死于心脏病,他只会感觉到些许遗憾和悲伤,却不会怪罪任何人。而如果李显真的是被人毒死,无论下毒之人有多充足的理由,他在潜意识里,都恨不得亲手将此人碎尸万段!

    这种心态颇为复杂,却符合凡夫俗子的本性。在不知不觉间,就将他对上官婉儿的防范之意,又加固一层。所以,一路随着上官婉儿前往李显的御书房,他都谨慎地保持了沉默。仿佛头前给自己带路的,只是一个普通小宫女,跟自己素不相识一般。

    那上官婉儿接连做过武则天和李显两人的贴身“大秘书”,政治经验丰富无比。早就察觉到了张潜身上这股若有若无的恨意,因此,一路上也不主动开口跟他交谈。直到双脚已经踏上了御书房的台阶,才忽然笑着转头,柔声询问:“张特进好像有些紧张呢?怎么,我一个柔弱女子,莫非还比娑葛、奕胡、墨啜等人,感觉还要危险么?”

    “让上官昭容见笑了,张某才从战场上归来没多久,还不习惯长安城里的歌舞升平。所以,即便走在闹市上,好像也是在全神戒备一般!”张潜反应极快,想都不想,就朗声回应。

    “是么,那张特进可是得早点去看看郎中。否则,日子久了未免对身体不利!”上官婉儿摇头而笑,虽然年龄已经接近五十,举手投足之间,却依旧透出一股令人迷醉的风韵。

    “倒是不妨事。张某回到军营之后,就会立刻放松下来。而西域那边形势复杂,几乎无一日没有警讯。平时谨慎一些,战时反而显得从容不迫!”张潜笑了笑,依旧回答得滴水不漏。

    “如此,倒是本昭容多事了。”连续两次出招都徒劳无功,上官婉儿果断选择了放弃。先笑着向张潜表达了歉意,随即又柔声补充,“特进请在此稍候,容我亲自入内为特进通禀!”

    “无妨,多谢!”张潜干脆利落地拱手,言谈举止间,武夫之风毕现。

    无论比政治斗争经验,还是比在朝堂中的人脉,背景,他都知道自己距离上官婉儿差得不是一点半点。更何况,对方与自己现在的每一句交谈,都会被韦后听得清清楚楚。万一被抓到什么把柄,再略加“引申”,就可能变成“祸从口出”。

    而眼下他所能凭借的,就是自己有掀翻桌子的能力。即便输得粉身碎骨,亦能让别人也落不到好下场。所以,干脆表现得更粗犷一些,省得对方纠缠个没完没了。

    上官婉儿见此,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愈发柔媚。缓缓转头,轻移莲步,走入御书房内。不多时,又带着满脸的笑容走了出来,伸手向张潜发出邀请,“太后有命,请张特进入内问对。”

    “多谢太后,多谢昭容!”张潜也笑着向对方道谢,随即,大步走进自己曾经非常熟悉的御书房。

    与李显生前相比,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除了随时听候召唤的监门将军高延福,换成了薛思简之外,甚至连其他大部分太监和宫女,都是熟悉面孔。

    而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监国太后坐姿和神态,与李显当年召见他之时,也有七八分相似。如果不是身上的常服做赤红色,很容易,就让张潜将她与李显混为同一个人。

    张潜的心中,顿时涌起几分酸涩。快步上前,向韦后行君臣之礼,口诵圣安。而韦后,腿脚远比李显利索。立刻笑着站起身来,隔空做搀扶状,“安!张卿不必多礼。哀家是知道卿不喜欢繁文缛节,才特地改在书房见你。来人,赐座,扶张特进坐下奏对!”

    “是!”立刻有太监们搬来绣墩,摆放于距离御书案五尺远的位置。张潜见了,也不多推辞,还像以前一样,先躬身道谢,然后坐了小半边屁股,以示对皇权的尊敬。

    这样的坐姿,当然不可能舒服。但是,却让韦后的眼神立刻变得柔和许多。笑着向张潜点了点头,她低声询问:“哀家听说,张卿那边行程安排又有了变化。哀家唯恐传言不实,所以才特地请张卿入宫一问。”

    “启禀太后,末将已经通过兵部,给太后上了奏折,将前因后果如实相告。”明知道韦后是明知故问,张潜依旧拱了下手,回答得毕恭毕敬,“应该是兵部和其他地方耽搁了,还没送到太后手上。”

    “嗯?”韦太后立刻眉头紧皱,低声唾骂:“这群疲懒家伙,哀家明日早朝,就找他们算账!”

    随即,又迅速收起怒容,和颜悦色地吩咐,“不过,既然卿已经来了,就当面跟哀家说一说缘由。张卿不要误会,哀家不是急着赶你走,事实上,你若是能一直留在长安,哀家反而更为高兴。”

    “多谢太后!”张潜闻听,再度拱手行礼,“末将也恨不得,能够每日披甲持槊,为圣上和太后守卫宫门。只是忽然听闻传言,大食人准备开春之后,兴兵东侵。所以,末将才不得不离开长安,率部去镇守国门。”

    停下来换了一口气,他继续补充,“而微臣原本做的准备,是在镇西都护府养兵三年,自给自足,不再为朝廷增加负担。如今警讯一起,本年度的春耕秋收,以及开矿打造兵器的等事,以及招纳各族流民为唐人等日常政务,肯定会受到耽搁,所以,为了从长计议,微臣只好厚着脸皮,请求有司,在先前答应拨付的各项物资基础之上,再增添一二。”

    警讯乃是崔湜派人散布,崔湜的背后,则是太平公主或者上官婉儿。

    百骑司已经归了薛思简掌控,而后者新官上任,急于表现,不可能至今还没查出消息的真伪,汇报给太后韦无双。

    韦无双却明知道警讯是假,却没命人将谎言戳破,肯定是打着将计就计的念头,顺势赶走张潜这个不属于任何势力的危险分子,以便自己无所顾忌地对朝堂展开清洗。

    既然大伙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张潜又何必不把警讯借来,为自己一用?!

第三十二章 机锋 (下)

    这一招借力打力,效果竟然好得出奇。

    话音落下,韦后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然而,作为一个老练的政客,她终究能分得清楚,“把张潜这个不安定因素尽快哄离长安”和“争一时意气”哪个更重要,因此,果断摇了摇头,宣布结束这个话题。

    “原来如此,那的确是准备越充分越好。哀家已经给左右仆射下过口谕,让他们尽可能地满足张卿的要求。”

    “多谢太后!”张潜拱手行礼,表现得毕恭毕敬。

    “最近几日,哀家收到许多奏折,都说张卿非但战功赫赫,还有治国安邦之才,宜早日位列内朝,参与国事决断。”稍做犹豫,韦后脸上的笑容重新松动,再度柔声说道,“而先帝生前,就一直说张卿乃是栋梁之材。是以,哀家今日也想当面问问,张卿的志向在哪?”(注:内朝,指的是皇帝的心腹参谋班底,类似于明代的内阁。)

    这几句话,一半的用意在于拉拢安抚,另外的一半用意,则是试探。拿出一个事先已经说好了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或者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换取张潜别再继续瞎搅局。同时,也想摸清楚张潜的真实政治意图到底是什么,以备自己做相应的安排。

    张潜虽然政治经验不够丰富,却也听得明白。因此,稍稍斟酌了一下,就按照预先准备好的方案,笑着回应,“同僚和当朝前辈的盛赞,末将愧不敢当。前年和去年,末将之所以在战场上能够偶立寸功,一是仰仗先帝的洪福,二是依赖大唐国力雄厚。至于志向,太后请恕末将斗胆。末将愿提三尺剑,为大唐恢复龙朔年间疆域!”

    “龙朔年间疆域?那需张卿要花的时间可就久了!”韦无双听得眼神闪烁,握着拳头提醒。

    龙朔年间(公元661-663),乃是大唐军力最巅峰时期,在短短的三时间里,大唐于东方击溃了高句丽、百济,拿下了大半个朝鲜;于西方置八都督府,七十六州,将吐火罗(今阿富汗)、哒(古西域国名)、罽宾(今克什米尔)、波斯(今伊朗)等十六国尽数纳入版图;于北方,将燕然都护府北迁到了漠北回纥牙帐(今蒙古国境内),与南方,则饮马湄公河,标界驩州(大半个越南)奏凯而还。

    眼下唐军虽然重新收复了碎叶和漠北,兵威赫赫。但是,大唐版图距离龙朔年间,却还差着足足四分之一。并且,此时大唐的对手,比龙朔年间还强大了三倍都不止。张潜如果以恢复龙朔年间疆域为平生之志,他这辈子基本上就不用再返回长安了。

    “先帝以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张潜心中早有准备,立刻引用了几句古人的话做回应。“若不成,宁愿马革裹尸而还,不愿坐在家里,空对镜中白发。”

    “用昭好志向!”韦无双虽然是女子,也听得心中滚烫。当即忘记了自己召见张潜的目的,以手拍案。

    “在世间,功大莫过于挫强敌于域外。”张潜笑了笑,继续朗声补充,“霍去病封狼居胥,数百年后,仍然让人提其名而挑拇指。当时的丞相是谁,却又有几人记得?汉武帝晚年昏聩,弄得民生凋敝。然而数百年之后,世人提起汉武,却都只记得他的赫赫武功,让天下百姓不再受异族兵马荼毒。”

    前面几句,说得是自己的私心,想要名垂史册,受后世永远的崇拜。后面几句,则是委婉地提醒韦无双,能够开疆拓土的皇帝,才会成为世人称颂的明君。当然,掌权者的合法性,也更容易得到世人承认。

    韦无双对武则天生前终日大杀特杀,以免皇位不稳的疯狂模样,至今历历在目。肯定明白,张潜的话绝非信口雌黄。然而,眼下她所面临的挑战,却绝非通过简单的开疆拓土,就能解决。因此,沉吟良久,她才又笑着抚掌,“张卿的目光果然远大,怪不得先帝生前对你如此看好。哀家暂时,给不了你太多兵马和粮食,但是,在镇西都护府范围内,遇事一言而决的权力,却可以给你。此外,五年之后,若是国库能够充盈起来,哀家可以支持你,向西再灭两国!”

    “多谢太后,末将感激不尽!”饶是已经在高延福那里提前得到了消息,对韦后的果决,张潜依旧感到十分钦佩。站起身,郑重行礼。

    凭心而论,作为一个穿越者,他还真不在乎皇帝位置上坐的人是男是女。特别是在决定打碎原本的历史枷锁之后,他对韦无双取代李家做女皇,更没任何抵触情绪。然而,他却不是很相信,韦后有做一个雄主的能力、胸襟和眼界,而因为得罪过安乐公主,韦后对他,也一直无法放心。

    “其实哀家心里,更希望用昭留在长安。你今年才二十三四岁,将来有的是时间去为国征战。而留在内朝,积累一些制定国策的经验。假以时日,肯定能成为左右仆射,为哀家运筹帷幄。”果然,在给了出了一个甜枣之后,韦无双立刻就又开始了对张潜的拉拢。

    “牛大都护已经年过古稀,让他一人顶在西域,末将实在无法安心。”张潜想都不想,果断给出答案,“另外,末将也怕留在长安久了,忘掉今日的志向。并且,微臣终究读书太少,若无足够的功劳支撑,即便勉强位列内朝,说出来的话,也没啥分量。所以,不如脚踏实地,先去为大唐镇守国门。”

    这些,都是大实话,说出来之后,让韦韦无双根本无法反驳。因此,稍做斟酌,她便笑着叹气,“倒也是,牛师奖年纪的确已经有些老了,而满朝武将之中,经验和威望跟他差不多者,却找不到几个。也罢,西域终究得有一员虎将去坐镇,张卿先去做牛师奖的臂膀,将来他致仕回乡,你接替他的位置,也更顺理成章。”

    “多谢圣后成全!”张潜心中松了一口气,再度向韦无双行礼。

    李显生前,韦无双的称号为顺天翊圣皇后。如今虽然长了一辈儿,然而“太后”这个称呼,却远不如圣后顺耳。因此,猛然间又从张潜嘴里听到了旧日称呼,她的目光立刻就变得柔和许多。

    “张卿不必多礼!”轻轻向张潜抬了下手,她笑着吩咐,“执政者,有哪个不盼望国富民强?哀家自打从先帝手里接过治国的重任那时起,就终日苦思冥想,琢磨如何才能重建盛世,完成先帝之遗愿。你肯舍弃长安城里的繁华,主动去替大唐镇守国门,哀家当然要全力支持!”

    不待张潜回应,想了想,她又继续笑着补充,“更何况,平定西域之乱和让漠北重归大唐版图,不光是尔等领兵猛将之功勋,也是先帝这辈子最值得称道的两件荣耀。哀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这两件荣耀再度蒙尘!”

    难得她也说了两句实话,张潜闻听,顿时心中百感交集。斟酌再三,郑重肃立拱手,“圣后放心,末将哪怕只有一口气在,也不会容忍任何异族,再于碎叶、疏勒两地横行。”

    “上都护何必说得这么沉重?哀家以为,只要给上都护两到三年时间,睡不着觉的,肯定是临近疏勒和碎叶两地的番邦异族。”韦后楞了楞,笑着摇头。

    “西域终究是边陲,末将想要为大唐开疆拓土,终究还是仰仗来自中原的支持。”张潜想了想,低声补充。

    “哀家明白,中原是根本,西域是枝叶。枝叶能不能长得结实,能不能向外开拓,终究要看根本长得好不好。”韦后在治国之事上,倒也不算昏庸,笑着轻轻点头。

    “圣后英明!末将冥思苦想多日,竟不及圣后点拨一句。圣后若无其他事情,请容微臣……”张潜见此,便不打算再多啰嗦。躬身行了礼,请求告退。然而,还没等他将后半句话说出口,韦无双忽然又笑着打断,“上都护莫急,哀家还有一事想要相询。”

    “圣后请问,末将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潜顿时心生警惕,回答得却愈发恭敬小心。

    “你刚才来御书房的路上,可是遇到了陛下?”韦无双也不绕弯子,问得直截了当。

    “回圣后,末将刚才,的确曾经与圣上偶遇!”张潜闻听,心神迅速恢复了安定,照着张旭和骆怀祖两个早就给自己预备好的答案,朗声回应。

    皇宫内部,到处都是韦太后的眼线。他早就猜到,自己跟小皇帝碰头之事,根本瞒不过任何人。然而,他却可以尽量地将此事的影响,朝着对自己有利方向引导,而不是矢口否认,增加别人对自己忌惮。

    果然,听他回答得坦荡,韦后脸上的笑容,就变得生动了许多。斟酌了一下,继续柔声追问:“陛下可曾难为你?他年纪小,哀家与先帝又忙于朝政,对他疏于教管。若是他刚才给上都护出了难题,还请上都护看在先帝和哀家份上,不要往心里头去!”

    “末将不敢!”张潜笑了笑,礼貌地拱手,“圣上生性仁慈,与末将又是偶遇,怎么可能难为末将?刚才圣上只是跟末将提起了先皇,心中悲伤难解,才多耽搁了一些时间。根本没有提及其他。”

    “噢!”韦后听罢,心中稍觉安定,将信将疑地点头。

    “太后勿忧!”上官婉儿上突然上前半步,笑呵呵地“帮忙”解释,“圣上跟上都护极为投缘。臣妾刚才替太后去宣召上都护的时候,还看见上都护正在传授圣上本事呢!”

    “哦?什么本事?”韦无双的目光顿时一寒,笑呵呵地追问。

    “太极拳!”张潜想都不想,坦然回应,“圣后请恕末将莽撞。末将出身寒微,总觉得身体才是人的根本。身体强壮者,自然精神完足,百病难侵。所以,末将见圣上终日苦读,担心他疏于活动筋骨,才将曾经进献给先帝的太极拳,又为圣上演示了一遍。以期圣上有空闲时,能够多活动一下拳脚,身体安康!”

    韦后在李显学拳的时候,自己也在旁边比划过几下,知道太极拳的确有活动筋骨,疏通血脉的功效。因此,目光迅速又变得柔和,笑着点头:“原来是太极拳啊,张卿有心了。只可惜,张卿急着赶赴西域,否则,哀家真希望你能多进宫几次,让圣上将这套拳法学精熟。”

    “拳谱末将曾经进献给过圣上,拳理也极为简单。”张潜笑了笑,左右环顾,最后,将目光落于站在阴影里的监门大将军薛思简身上,“大将军武艺胜末将十倍,他拿着拳谱随便看上几眼,就能传授给圣上,倒不需要末将亲自进宫。”

    “是么?”韦后也迅速将目光转向薛思简,笑着追问。“薛监门,你武艺比张卿如何?”

    “启禀太后,私下较量,末将与上都护军难分高下。若是沙场争雄,末将变成三个,也挡不住上都护一只手。”薛思简不敢怠慢,从阴影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又是为何?”韦后听得有趣,继续刨根究底。

    “私下里比武,比得才是武艺是否精熟。而沙场争雄,凭得却是经验、膂力和肚子里的一股子血气。”薛思简显然武艺是个行家,几句话,就将道理解释得清清楚楚,“末将没上过沙场,经验和血气,都输给了上都护不止一筹。而膂力,上都护年龄不过二十出头,末将却已经五十有余,双方更是没法比。”

    “嗯!”韦后轻轻点头,随即上下打量张潜,目光忽然变得极为古怪。

    张潜饶是早有准备,却也被看得心里发毛。忍了又忍,才放弃将手探进自家怀中的念头,只管调整呼吸,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他知道自家只学过几天搏击,绝不是薛思简这种武术行家的对手。而此刻只要韦后一声令下,自己就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碎叶军的弟兄们,即便听闻噩耗之后,立刻后起兵给自己报仇,凭借区区三千出头人马,也未必能如愿杀得进大明宫。

    正暗自后悔不该如此疏忽大意之际,却又听韦无双低声轻笑:“上都护不必紧张,哀家不是那无道昏君,会期待看你跟薛监门一分高下。既然太极拳薛监门也教得,哀家就不耽搁上都护了。从明天开始,哀家就让圣上跟着薛监门,学这太极拳,强身健体。”

    “多谢太后体谅。”张潜暗自松了一口气,赶紧躬身行礼,“太后公务繁忙,末将不便打扰太久,请容末将告退。”

    “嗯,去吧。”韦无双这一轮立威立得颇为过瘾,满意地挥手。

    张潜不敢久留,又行了个礼,转身缓步离去。却不料,还没等他的双脚踏过御书房的门坎儿,身背后,已经又传来韦后湿润冷滑的声音,如同半夜里爬过草地的银环蛇,“上都护好像很是为圣上担心呢?哀家刚才,都忘记代替圣上,向上都护道谢了。”

    张潜的脊背上,寒毛根根倒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果断转过身,直面韦无双,肃立抱拳,“太后过奖,圣上乃是先帝血脉,微臣敬重先帝,自然也希望圣上无病无灾,万寿永康。而太后乃为圣上之母,想必也不愿意看到,先帝的血脉有任何闪失。”

    “嗯?”韦后先是微微蹙眉,随即,便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杀气,扑面而至。顿时,本能地将身体向侧面挪了挪,笑着摆手,“上都护所言甚是,圣上虽然不是哀家亲生骨肉,哀家却将他视若己出。多谢上都护指点陛下练武,哀家必然让陛下牢记这份心意,以便将来他亲政之时,当面回报上都护。”

    “末将已经从先帝和太后这里,得到太多,不敢贪得无厌!”张潜也笑了笑,微微欠身,“天色已晚,末将告退。请太后也早些休息,以便明日继续为国操劳!”

    说罢,再度转身,缓步走出了宫门之外。

    韦无双又是失望,又是恼怒,冲着他的背影暗自咬牙切齿。然而,终究不愿在摆平各路挑战者之前,被张潜这个小角色给搅了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容远去。

    “太后,这人恐怕留不得!”上官婉儿一直在旁边静静侍立,待张潜的脚步声远了,还没看到韦无双采取任何动作,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低声进谏。

    “放他去!呼——”韦无双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将身体跌坐回了龙椅上,“没有必要再节外生枝。韦播说过,论火器使用之娴熟,天底下,找不出第二支队伍,能跟碎叶营相较。”

    “可他刚才……”上官婉儿不甘心,继续哑着嗓子提醒。

    “总得有人,替大唐看守西边门户。”韦无双想了想,继续叹息着摇头,“西域能够恢复安宁,哀家当年也花费了许多心血。他刚才说得好,功大莫过于开疆拓土。算了,哀家且容他嚣张一些时日。待大局已定,哀家再看他是否后悔今日所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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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张潜坐在一块石头上,满脸迷茫。但是,很快他就不迷茫了,因为狼已经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盛唐日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日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日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