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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日月txt下载     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献俘 (上)

    话音落下,任琮和郭怒两个,神色俱是一凛,随即,双双面红耳赤。

    想当年,侯君集一战灭高昌,班师后以武将之身加衔吏部尚书。然而,转眼之间,就因为曾经纵容部将勒索高昌国贵胄,以及本人带头洗劫高昌国库,随意处置高昌府等罪名,而被弹劾入狱。

    虽然过后没多久,侯君集得到了大唐皇帝李世民的宽恕,却从此在仕途上一蹶不振。最终,又因为心怀怨恨,卷入了太子与皇帝之间的冲突,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张潜虽然不是个纯粹的武将,却跟侯君集一样,立下了灭敌国之功,然后一样加衔吏部尚书!

    攻破石国首都那会儿,张潜同样将石国的国库给搬了个精光。至于勒索石国贵胄,张潜麾下的心腹们,更是做到了极致,简直能用“敲骨吸髓”四个字来形容。

    此外,比侯君集多一条,张潜还逼迫石国向大唐签订了赔偿条约。上面的内容,早就写成白纸黑字,上了邸报,想赖都赖不掉!

    如果参照侯君集当年下狱论罪的先例,就凭张潜在石国做下的那些事情,他这个吏部尚书,恐怕问斩都不为过!哪可能自建一派势力,在朝堂上呼风唤雨?

    “大师兄此言有理,是我和三师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片刻之后,郭怒脸上红色未褪,主动认错。

    “大师兄说得对,我,我跟二师兄今天都高兴昏了头,光看到好处,没看到风险。”自打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张潜对自己如此严肃,任琮耷拉着脑袋,也小声自我批评。

    “我不是要斥责你们俩,而是给自己也提个醒,别因为眼下一帆风顺,就失去警惕之心。”张潜听了,少不得将神色放缓和了一些,然后又低声补充,“咱们三个,尤其是我,都缺乏足够的根基。万一遭受失败,很容易一蹶不振。所以,接下来,就是咱们打根基的时候。我在安西,你们在长安和中原其他地方,创造各种条件,把六神商行经营好。商行能给咱们提供的,不止是源源不断的钱财。当它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能成为咱们的依仗,让咱们可以有底气去面对任何风浪。”

    “嗯!”郭怒和任琮一起,重重点头。但是,眼睛里却带着明显的困惑。

    出身于豪商之家的他们,都能看到六神商行的远大“钱景”,这两年,二人也切切实实从商行里,赚到了大量的真金白银。但是,他们的眼光,却难免受到这个时代的局限。内心深处,仍然坚信做官才是人生的正途。也坚信门生故旧遍布朝堂,才是实力的体现。

    而作为穿越者,张潜却知道,当一个横跨金融、制造、销售的巨型托拉斯,成长起来之后,其威力将是何等的惊人。所以,宁愿选择先退一步,给六神商行争取更多的时间,也不想在朝堂争斗的旋涡中去赌博。

    按照目前的发展速度,只要从西域到长安的原始金融和商业网络铺设完整,六神商行的实力,就会一举超过当年的白马宗。

    这个时代,可不是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一世纪,何处更靠近海洋,何处的经济发展条件就更得天独厚。这个时代,地理大发现还没有完成,东西方海上贸易航线还没有贯通。整个世界最大的贸易通道,是丝绸之路而不是海洋!

    而从长安到疏勒,则是整个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一段,可以用流淌着金银白银来形容!

    把这段商路与六神商行牢牢捆绑在一起,还需要什么官场班底和派系?所有利益相关的家族,都会自然地拧成一股绳,维护他们的共同利益。

    当初慧范和尚手中握着区区一个白马宗,已经能够让大唐皇后,对其低头。如果有一个比白马宗还要强大的金融怪兽,被师兄弟三人缩掌控,试问,朝堂上还有一派势力,胆敢再对师兄弟三人磨刀霍霍?

    而再给上五到十年时间,当权力、金融和生产、销售牢牢结合,六神商行就会成长为一头怪兽中的王者。在另一个时空,叫做垄断资本。

    届时,这个怪兽中的王者,自然会成为师兄弟三人的依仗。所有从六神商行身上得到好处的人,彼此之间的关系,也远比眼前的政治交易来得牢固。

    届时,朝野任何势力,得罪了这个怪兽之王,都注定被一口咬个粉碎,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这些有关于未来的规划,眼下张潜根本无法说于任琮和郭怒俩人知晓。说了,二人也未必听得懂。

    所以,轻轻叹了口气,他低声解释,“圣上的身体情况,你们两个也清楚。而圣后这个时候虽然派纪处讷向咱们示好,等她真正地位稳固住了,以她的性子,却未必会对咱们有始有终。”

    看了郭怒和任琮一眼,他继续说道:“很明显的例子,就是当年的程务挺。则天大圣皇后能废掉圣上,他居功至伟。然而,则天大圣皇后杀他全家之时,却没念丝毫旧情!”

    这个例子,距离眼下时间更近,因此,比侯君集的例子,对郭怒和任琮两个触动更深。当即,二人也双双叹了口气,红着脸拱手行礼,“大师兄说得是,圣后给再多好处,咱们三个都不能接。”

    “还有相王那边,同样不能接。”张潜笑了笑,继续补充,“他虽然是个仁厚长者,可他毕竟是太平公主的兄长。有道是,疏不间亲。咱们跟他走得再近,还能近过他的亲妹妹?万一需要断臂求生,咱们肯定是被丢出去的那只胳膊,而不是太平!”

    “大师兄此言甚是,咱们置身事外,两不相帮!”

    “大师兄,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郭怒和任琮想了想,相继做出回应。

    “关键是,咱们无论帮谁,最后都未必落得了好!所以,我才主张,接下来,咱们都远离长安。”见二人还像一年半之前那样,对自己言听计从,张潜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也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参照另一个时空的历史,神龙皇帝李显死后,大唐政局肯定会出现一个混乱的旋涡。他知道笑到最后的,是李隆基。然而,他却没记清楚,这个旋涡究竟持续了多久。

    另外,他也不敢确定,这个时空因为自己的出现,发展轨道究竟会产生多大偏差?自己记忆里的那些历史事件,还会不会真的出现!

    更让他无比头大的是,即便历史完全按照记忆里的轮廓进行,他也没法告诉郭怒和任琮两个,“李显马上就要死了,韦后会亲手毒死他。之后,长安城内就会血流成河!”虽然,虽然在二人眼里,他这个大师兄几乎无所不能!

    所以,他只能选择最简单的办法,以大师兄的身份,强行要求郭怒和任琮两个,按照自己说的去做。

    好在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虽然远远落后于他原来的时空,普通人对师道尊严,却看得远比他原来那个时空重。所以,当他坚决表现出退一步置身事外的意思,郭怒和任琮两个虽然不是完全理解,却都果断选择了服从。

    “渭河旁边的作坊,从现在起,不再继续扩大。如果需要兴建新作坊的话,可以考虑转向扬州、建康、当涂等地!那边守着扬子江,水流更为充沛,并且当涂地下,应该埋着一个巨大的铁矿,品位很高。”既然已经达成了一致,张潜就不再继续解释为何要离开长安,想了想,开始着手对整个六神商行的发展方向进行调整。

    “铁矿?”郭怒和任琮立刻喜上眉梢,异口同声地询问。

    可不止是六神商行,这两年,郭家和任家,也没少在火炉、水炉子和马犁上赚钱。而这三样商品,全都是吃铁的大户,害得长安附近的铁矿价格常年居高不下,两家所生产的每件商品利润,则越来越薄。

    如果在扬子江边上,能找到一个大型铁矿。借助扬子江充沛的水力,任、郭两家和六神商行,岂不是全都得赚翻?

    并且无论建康,当涂还是扬州,都有水道直达运河。产品制造出来之后,可以卖到运河沿岸任何地方,比从长安向外运更为方便!

    “铁矿,就在当涂。煤矿,应该在建康城的钟山一带。”回忆着后世马鞍山市的位置,张潜笑着点头。“运气好,甚至连金矿都能找到。马上过年了,没必要立刻采取行动。等过完了年,先由派遣些精干人手去那边摸一下底。采矿的事情,可以交给郭家和任家,商行的主要精力,放在兴建作坊上。”

    “是!”郭怒和任琮齐齐拱手,丝毫不怀疑张潜隔着数千里远,怎么会对扬州、建康和当涂等地的矿产了如指掌!

    “无论最后决定,将新作坊开设在哪,商行的分号,都跟着开过去。这样,咱们一路沿着运河,一路沿着丝绸古道,开设分号。很快,就能试试咱们手头的金饼和银饼,可不可以代替铜钱流动起来。”冲着二人点点头,张潜继续布置任务,每一刻钟时间,都不想浪费。

    “能,肯定能。商行里边已经试过了。咱们的金饼和银饼,可比白马宗的那个凭条好用多了。”郭怒立刻接过话头,美滋滋地回应。“很多同行,都想加价买。但是大师兄你没回来之前,我和三师弟没敢答应。”

    “暂时还是只用在咱们自己的商号,顶多再加上你们背后各自的家族,还有其他股东名下的产业!”张潜想了想,轻轻摇头,“白马宗如果不主动挑事,咱们就暂时避免跟他发生冲突。如果白马宗再敢挑事,咱们要么不还手,要么,就彻底将其击垮!”

    “遵命!”郭怒和任琮两个,像将领一样肃立拱手,回答得信心十足。

    张潜见了,少不得又要过问一下,六神商行如今的资金情况,以及一些具体的生产、运营、发展细节,并且根据自己在另一个时空学到的那些经济理论,做一些点拨。如此一来,时间就耗得久了,并且师兄弟三个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合拍,直到金鸡报晓,才忽然发现熬了整整一宿,赶紧各自回房去补觉。

    第二天上午,张潜又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了军营。一边跟有司核对押回来的俘虏和带回来的突厥人首级,一边指点周去疾、任五、周其、张思安等亲信将佐,带着弟兄们在校场上做针对性操练,以免大伙在接受神龙皇帝校阅之时,出现大的纰漏。

    结果,在忙碌之中,时间就匆匆而过。当晚他连回家都来不及,干脆住在了军营里,跟将士们同甘共苦。

    第三天上午,将士们用过朝食,顶盔掼甲,先在未央宫的御林军校场上集合。随即,将俘虏用囚车装了,将带回来的突厥将士首级,也象征性地装了整整四大马车,然后随着张潜一声令下,集体翻身上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开远门。

    按道理,未央宫距离长安城北的芳林门更近。然而,后突厥为祸大唐北方四十余年,令大唐君臣都深以为耻。如今,终于大仇得报,李显和韦后,都巴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的赫赫武功。

    所以,干脆舍进而求远,安排献俘将士从长安城西的开远门进入,先横穿半个长安城,到闲置多年的太极宫承天门前,接受校阅。待校阅完毕,再继续押着俘虏,横穿另外四分之一个长安城,一直到东市口,才拐弯朝北,走向大明宫。(注:太极宫地势低洼,而贞观之后长安一带降雨增多,洪涝严重。所以贞观八年,李世民命人修建了太极宫。)

    张潜自己也有心,向天下人展示大唐边军的英武形象。所以,特意利用手中职权,提前一天,从军器监调了三千副盔甲过来。

    正所谓,人在衣裳马在鞍,将士们原本就训练有素,穿上全新的麒麟铠和镔铁背心之后,愈发显得精神抖擞。伴着隆隆战鼓声和铁甲铿锵声策马列队前行,没等进城,锐气就直冲霄汉。

    “好汉子!”

    “好男儿!”

    站在城门附近看热闹的百姓,虽然不通军务,但是,平素也没少看到御林飞骑和京兆府兵马是什么模样。两厢比较,高下立判,一个个忍不住立刻大声叫起了好来。

    走在队伍中的张思安、逯得川、骆广厦等人原本还有些紧张和自卑,忽然听见长安城的百姓,居然主动为自己喝彩,顿时士气高涨。一个个,不约而同地,将头抬得更高,背挺得更直。

第四章 献俘 (下)

    此番回长安献俘的碎叶镇将士,大多数都来自细柳营。而碎叶镇细柳营的儿郎,当初就是经过了几轮淘汰,精挑细选所得,一个个原本就生得高大强健远超常人。此刻大伙身上披了全新的铠甲,心中又涌起了一股子骄傲,顿时,愈发显得英俊伟岸,风流倜傥。

    当即,就有看热闹的少女,细声“尖叫”了起来。开始时,因为人数不够多,“尖叫”声显得稀稀落落。随着安西军押送俘虏,从开远门入城,一路横成排,竖成列向承天门推进,路边看热闹和追着看热闹的人中,妙龄少女比例越来越大,“尖叫”声就变得越发响亮,渐渐地,竟然与周围的欢呼声分庭抗礼,一浪高过一浪。

    将士们中间,极少数已经成家立业之辈,听了之后,还能一笑而过。将士们中间,占了八成以上的年青未婚毛头小伙子们,则个个听得心头发热,脸孔发红了然而,他们却努力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一个个宛若坐在云端的天兵。

    道路旁,一些大胆的女子忽然发现,横扫突厥的勇猛之士,居然会被自己几声“尖叫”弄得面红耳赤,顿时心中愈发觉得有趣。立刻将手绢团了,或者摘下耳环,发簪等物,朝将士们怀里丢去。若不是负责维持秩序的京兆府兵卒拦得及时,甚至连冲撞凯旋队伍的举动都做得出来。

    “尔等小心了,若是耽搁了献俘,圣上和圣后未必拿这些大胆女子怎么样,咱家却保证,京兆府上下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奉命组织校阅和献俘具体事宜的监门大将军高延福,看得好生有趣,叫过京兆少尹辛替,笑着敲打。

    “大将军放心,弟兄们绝对不敢怠慢,让任何人真的冲撞到凯旋队伍当中。”辛替吓得一哆嗦,赶紧躬着身体保证。

    跟在辛替身边的几个京兆府官吏,也赶紧分散开去,带领弟兄们严防死守,以免真的出现什么意外,让别人误会京兆府上下,是存心给凯旋将士添堵。

    想当初,他们欺张潜官小,将后者“请”到京兆府衙门里头,连哄带吓唬,差一点就让后者吃了牢饭。如今,张潜挟破灭敌国的大功凯旋归来,即将爵封郡公,官拜吏部尚书,万一因为一些无心之失,又翻起了当年的旧账,京兆内,可是要有一大堆人吃不了兜着走。

    正忐忑不安间,忽然听到安西军的队伍之后,鼓声一变。紧跟着,走在最前方二十余名将士,伴着鼓点,引吭高歌,“傲气傲笑万重浪,热血热胜红日光……”

    “胆似铁打骨似精钢,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刹那间,三千将士齐声相合,令半空中的日光,都忽然变得明亮而又温暖。

    “这是什么曲子,听着好生豪迈?”站在路边看热闹的一群太学生,齐齐竖起了耳朵,心中一片火热。

    不似寻常诗歌那样缠绵悱恻,响彻半空的歌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悲凉。却通过慷慨激昂的旋律和朗朗上口的歌词,向所有人陈述了,一群热血男儿光荣与梦想。

    耳畔听着歌声,大伙再看那些骑在马背上的安西健儿,竟然觉得那宽沿盔和麒麟铠、镔铁背心,乃是世间最好的服饰。哪怕穿朱佩紫,都逊了三分颜色。(注:穿朱佩紫,指的是做五品以上高官。)

    “让海天为我聚能量,去开天辟地,为我理想去闯,看碧波高壮,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正在高歌的安西健儿,却彻底忘记了羞涩和不安。一个个全神贯注,如醉如痴。

    四下里,忽然变得无比安静。正笑闹着想要继续朝安西将士投掷手绢和簪环的顽皮少女们,全都悄悄地放下了手臂。而正在鼓掌欢呼的长安父老们,也悄悄拉住衣袖,去抹自己的眼睛。

    后突厥终于又被灭了。

    大唐又恢复了当年的强盛。

    接下来,兵役和徭役,又要大幅减少。各项杂税,也会迅速降低。

    第二个永徽之治即将出现,在场每个唐人,都将一起分享盛世的福泽和荣耀。

    不用京兆府的官兵再努力维持秩序,百姓们本能地让开足够的宽度,让安西健儿们从自己面前缓缓通过。没有人,敢再胡乱拥挤,哪怕再胆大的二世祖,都闭住嘴边,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同为男儿,那些马背上引吭高歌的壮士,让很多原本公子王孙,都自惭形秽。

    “如此精兵强将,怪不得,张用昭只带了六千弟兄,就能横扫石国!”承天门上,早有文武官员听到了歌声,纷纷扭过头,一边歌声起处遥望,一边在心中暗自感慨。

    这些年来,大伙见惯了装备精良的御林飞骑,见惯了如狼似虎的京兆府甲士,见惯了奉命出征,行囊臃肿的十六卫府兵,却从没见到过任何一支队伍,似碎叶军这般精神抖擞,锐气直冲霄汉。

    这股精神,这股锐气,无形无色,却见证了一支军队的魂。只要军魂不散,哪怕这支军队受到再大的挫折,也能迅速浴火重生。

    而有了军魂的队伍,与没有军魂的队伍,战斗力和耐久力,都判若云泥。前者往往能承受四成以上的伤亡,还死战不退。而后者,只要伤亡超过两成,恐怕就得土崩瓦解。

    前者面对十倍余己的敌军,只要主将一声令下,照样敢发起冲锋。而后者,面对三倍以上的敌军,恐怕就已经吓得转过身去,一哄而散!

    前者……

    “好,好一支凯旋归来的虎狼之师!”此时此刻,整个承天门上,最激动的人,就是应天神龙皇帝李显。

    虽然坐在四轮车上,不方便随时移动身体,更换角度。但是,凭借军器监进献给他的,经过多次改良的望远镜,李显比满朝文武,都更早地看到了碎叶军的全貌!

    清一色的精壮男儿,个头全在七尺半以上!

    没有一个垂垂老朽,或者一个文弱书生。全都身披铁甲,器宇轩昂!

    虽然为了避免出错,将士们手里的兵器,都换成了没有开锋的漆枪,但是,依旧有一股所向披靡的气势,从队伍中蓬勃而出。让任何人都不敢怀疑,这支队伍可以碾碎世间一切阻挡。(注:漆枪,仪仗专用长枪。)

    而被押在这支队伍前方的囚车中的突厥贵胄们,则一个个低头耷拉脑袋,如同等待宰杀的羊羔。

    这其中,不乏老谋深算的智者,不乏以一当十的勇将,也不乏一呼百应的吐屯、伯克、叶护,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却全都认命地站在囚笼中,不敢做任何的挣扎。

    “用我百点热,耀出千分光,做个好汉子,热血热肠热,热胜红日光……”歌声越来越近,李显忽然听清楚了每一句歌词,刹那间,心头一片滚烫。

    这是他的军队,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爱将率领,为他不惜赴汤蹈火。

    这是他的荣耀,一战定西域,再战定天山,三战血染燕然,封狼居胥!

    四十年屈辱,今朝尽雪!

    他从母亲手里,接过摇摇欲坠的大唐,却只用了短短五年,就让大唐恢复了他父亲在世时辉煌。

    他是一个合格皇帝,不是废物,也不是昏君!

    母亲武则天当年是错的,当年就是为了夺取一言九鼎的权力,才捏造罪名,将他赶下了皇位!

    而现在,他可以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地向全天下人说一句,朕,是大唐天子,有道明君,本领不逊父祖!

    朕没有愧对祖上的血脉,朕没有辜负父亲的期待!

    朕做到了,朕此生已经了无遗憾!

    “让海天为我聚能量,去开天辟地,为我理想去闯,看碧波高壮。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既是男儿当自强……”歌声越越近,越来越近,李显不用再借助望远镜,也能看清楚每一个走在前排的碎叶将士。

    是那样的年青,那样龙精虎猛。

    头戴宽沿盔,身穿麒麟甲或铁背心,手持折枝朔,腰胯百炼刀!横成排,竖成列,踏歌而行,阳光被铠甲和朔刃反射,起伏宛若海浪。

    一股滚烫的液体,从眼睛里缓缓烫出。紧跟着,李显感觉到自己鼻孔里,也一片湿润。抬手随便抹了一把,他缓缓从四轮车上站了起来,缓缓走道承天门上的栏杆前,奋力向凯旋归来的大唐将士,挥动手臂。

    “圣上——”伺候在四轮车旁右监门将军薛思简敏锐地发现情况好像不对劲,又不敢惊吓到李显,低低喊了一嗓子,随即果断冲上去搀扶住了李显的腋窝。

    “圣上小心!”先前全部注意力都被凯旋将士吸引,皇后韦无双听到薛思简的喊声,诧异地回头,恰看到自家丈夫站在栏杆前,肥胖却笔挺的脊背。

    “圣上小心!”事发突然,左仆射宗楚客,右仆射萧至忠、侍中纪处讷、大将军韦温等人,全都又惊又喜。纷纷起身追了上去,搀扶李显,以免后者刚刚恢复了行走能力,就不小心坠下城楼。

    “让开,别挡着朕的阳光!”李显没有回头,倔强地挣脱所有搀扶,继续笑着向已经走到承天门下的将士们挥手。鲜红的血浆,顺着他的眼睛,鼻孔,嘴角,耳朵,缓缓淌落。

    他看到了一张张年轻且干净的面孔。

    他看到了一队队忠勇的身影。

    他看到了一颗颗跳动的心脏!

    他看到了突厥贵胄,在囚笼中,相继跪倒,冲着他顶礼膜拜。

    他看到温暖的阳光,从将士们身上泛起,将自己的全身也包裹进去,托着自己,飞上天空,飞上云霄,飞向广阔无际的苍穹。

    “让海天为我聚能量,去开天辟地,为我理想去闯看碧波高壮!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既是男儿当自强……”歌声在他耳畔萦绕,伴着他飞翔。然而,却有一个人,紧紧拉着他的手,试图将他重新拉回地面。

    李显缓缓低头,隐约看见了妻子满是惊恐的眼睛。

    “你错了,无双!”笑了笑,他留下最后一句话。挣脱妻子的束缚,继续向上飞去,让自己彻底融入蔚蓝色的天宇。(注:折枝朔,天下名朔之一,泛指朔中的极品。)

第五章 混乱

    景龙三年十二月庚子(十八日),安西大都护府行军长史张潜奉旨自燕然山凯旋,率三千将士献捷于承天门下。

    上抱病率韦后及百官登承天门城楼观礼。见军容肃整,听战歌雄浑,又见突厥权贵皆于匍匐于囚车中做鹌鹑状,圣心大乐,含笑而崩。

    当夜,天降大雪,长安内外积雪盈尺。

    感上知遇之恩,张潜主动请缨,于太极宫玄武门守灵,昼夜皆不解甲。

    十二月乙巳(二十三日),百官遵遗诏,拥立太子为帝。因年底已近,仍遵景龙年号。改次年年号为唐隆。

    新帝时年十五,遵遗诏,请皇后知政事,相王旦参谋政事。封雍王守礼为豳王,寿春王成器为宋王。命韦温总知内外守捉兵马事。

    同日,以灭突厥之功,封张仁愿为韩国公,太子太师,北庭大都护府大都护。封牛师奖为陈国公,骠骑大将军。封张潜为开国钜鹿郡公,加吏部尚书衔,特进,镇西都护府上都护。

    同日以灭突厥而受封赏者近百人,皆念新帝仁德……—《新唐书本纪第四》

    …………

    “大师兄,吏部侍郎崔湜前来拜见。”顶着一身冰碴,任琮推开玄武门内藏兵所的门,小心翼翼地通禀。

    “请他回去吧,替我跟他说声抱歉。张某曾经发过誓,先帝梓宫入陵之前,不见任何故旧!”张潜缓缓回头,刹那间,脸上乱蓬蓬的胡须和满眼的血丝,皆被灯光照了个清清楚楚。

    “遵命!”任琮被大师兄的憔悴模样给吓了一跳,赶紧躬身答应。

    随即,又四下快速看了看,非常心疼地安慰:“大师兄,你也别太难过了!圣上已经缠绵病榻一年多,饮食如厕皆无法自理。大喜之下仙去,对他自己来说,其实不算坏事。”

    “你去替我打发了崔湜吧,其他事情没必要提,我心里都清楚得很。”张潜打了个哈欠,强笑着摇头,甲胄随着身体的动作铿锵有声。

    “可大师兄,你已经连续十多天没解甲了。就是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这么熬。”任琮后退半步,认真的摇头。

    “没事,穿着铠甲,我心里头反而踏实!”张潜叹了口气,回答声里隐约透出了几分无奈,“况且也用不了再熬多久了。我已经在朝堂上当众说过了,等圣上的梓宫入了陵,我就立刻带着弟兄们启程,赶赴碎叶!”

    “这么急?”任琮楞了楞,年青的面孔上,刹那间写满了不舍,“大师兄你才回来几天?原来说好了要成了亲才走的。”

    “国丧期间,不宜嫁娶。成亲,怎么着也得拖到半年之后了!”张潜又叹了口气,继续轻轻摇头。随即,强笑着补充,“其实新帝登基那天,我就该走了。只是感念三年来,圣上的相待之恩,所以,想再为圣上做最后一件事情!”

    “最后一件事情?”任琮又楞了楞,双眼迅速瞪了个滚圆。“大师兄你,你指的,你说得不是守灵。”

    “守灵只是目的之一。”张潜抬起头,目光透过玻璃窗,看向风雪中的玄武门,声音户部变得又冷又沉,“我更不想看到,圣上尸骨未寒,有人就在他的梓宫之前,同室操戈。”

    “啊,啊——”虽然心里头隐约已经感觉到,大师兄的行为,没那么简单。当真相传入自己的耳朵里,任琮依旧惊诧得目瞪口呆。

    “天冷,你替我打发走了崔湜。回头我跟你慢慢说!”张潜抬起手,轻轻按了按任琮肩膀。“从目前来看,情况应该没那么坏。我只是以防万一!”

    “是!”天虽然冷,却有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任琮额头上冒了出来。抬手擦了一把,他转过头,踉跄而去。仿佛走得快一些,就能避开隐藏在夜幕下的危险一般。

    “抱歉!”望着任琮踉跄的背影,张潜在心中小声嘀咕。

    如果有可能,他真的希望任琮就稀里糊涂地,把最近这段日子混过去。小胖子虽然已经跟着他入仕两年多了,官职也做到了五品,但心灵却依旧像张白纸一般简单干净,根本不适合参与到任何阴谋诡计当中。

    然而,现实的情况,却已经容许他继续对小胖子隐瞒下去。否则,以后者的简单与善良,难免会被他人所利用。

    并且,万一张潜这边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以二人之间的关系,小胖子任琮无论知不知情,都没有任何不受牵连的可能。所以,张潜只能狠下心来,把真相一点点就在小胖子眼前揭开,强迫后者提前去适应。

    小胖子任琮刚才其实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大喜之下仙去,对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本人来说,其实不算坏事。

    站在张潜角度看,尤其如此,他甚至有些替李显感到庆幸。毕竟,大喜之下死于心血管破裂,总好过像另一个时空那样,死在亲生女儿和妻子之手。如此,李显这一生,也活得远不像他在另一个时空那样灰暗。

    在另一个时空,李显完全活成了悲剧的主角。青年时代,被他亲生母亲赶下了皇位。中年时代,亲眼看到子女被母亲下令杖毙。到了晚年,先是儿子造反,然后又被女儿和妻子联手毒杀,从始至终,生命里都又没有任何亮色。

    而本时空,李显至少做皇帝做得不算完全失败。至少生前就看到了大唐复兴的苗头。至少任上就完成了剿灭后突厥的心愿,让当年他母亲将他赶下皇位的借口,变得完全站不住脚!至少到死之时,他依旧能感受到亲生女儿的尊敬,还有,还有结发妻子的依恋!

    可以说,这个时空的李显,因为张潜的到来,命运已经被彻底推离了原来的轨道。比起原来的命运轨迹,他的人生要鲜亮了数十倍,也幸运了数十倍!

    他在这个时候仙逝不禁给他自己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同时,也让许多正在酝酿着的悲剧和阴谋,忽然失去了目标!

    他在这个时候,崩于欢喜过度,对他自己,对大唐,都不算是坏事。唯独对张潜,无异于当头一道霹雳。

    这些天来,张潜所表现出来的悲痛,没有一丝一毫是装出来的。

    虽然李显远远算不上一个有道明君。虽然李显身上,有耳软心活,朝令夕改,做事有始无终等若干缺陷。虽然李显也曾怀疑过张潜的忠诚,并且差一点儿亲手将他推入绝境。但是,从整体而言,李显对张潜的信任和支持,却已经达到了他本人所能给予的极限!

    如果没有他的信任和支持,张潜根本不可能,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从一介白身,到位列超品。

    如果没有他的信任和支持,张潜也没任何可能,在先后遭到白马宗、安乐公主和太平公主的打压情况下,却越打越强。

    如果没有他的信任和支持,张潜更不可能初到安西军,就能与牛师奖平起平坐,根本不受资历,战功和声望这些条件的约束。

    如果没有他的信任和支持,张潜更不可能毫无顾忌地杀入石国,立石国王弟为傀儡大宛都督,还逼着石国上下与大唐签订了以前从没出现过的赔款条约。

    如果没有他的信任和支持……

    可以说,张潜能够如此迅速的崛起,并且渐渐自成一派势力。与李显的支持和信任,密不可分。甚至,有很多时候,是李显主动出手,拔苗助长,才造就了现在的张潜。

    然而,就在张潜感觉,自己刚刚能给李显一些回报,让李显这辈子活得不像另一个时空那般灰暗之时,李显却忽然撒手而去。试问,面对从天而降的噩耗,张潜怎么可能不感觉悲伤?

    十天前,在承天门下,忽然发现门楼上一片大乱,紧跟着,又听到了李显的死讯。张潜当场就被悲伤打懵。

    而稍稍恢复了一丝理智之后,他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按照萧至忠的命令,带领麾下弟兄,就地维持起现场秩序,并将李显的遗体保护起来,就近送入承天门后太极宫。

    随即,他命令骆怀祖带领一部分弟兄返回未央宫驻扎。自己则带领教导团、亲卫两个团,留在了太极宫内,守护李显的灵柩!

    之所以主动留在太极宫替守护李显的灵柩,张潜完全是悲伤过度后的本能反应。潜意识里,他希望自己能够送李显最后一程,以免李显尸骨未寒,就有人在他灵前白刃相向。

    然而,当天傍晚,在理智完全恢复之后,张潜就发现,萧至忠给自己挖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而自己冲动之下的守灵行为,则等同于又亲手给自己头顶加了两铲子土!

    太极宫的北门,就是大名鼎鼎的旧玄武门。出旧玄武门没多远,就是未央宫!

    带领两个团的亲信,驻守在旧玄武门。等同于将整个太极宫,置于了三千凯旋之师的掌控之下!

    如果有人敢向太极宫发难,驻扎在未央宫内的碎叶将士,可以随时赶来支援自家袍泽。而如果有人敢打未央宫内碎叶将士的主意,张潜也能第一时间知晓,并赶过去阻止。

    而太极宫和新帝所居的大明宫,又通过内西苑彼此相连。如果有人胆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动政变,攻打大明宫,张潜随时可以赶过去护驾。如果有人试图调动未央宫内的御林军,同样驻扎在未央宫内的碎叶将士,也能第一时间知晓,并且根据张潜的指挥做出及时反应!

    换句话说,自从率部进入太极宫的那个瞬间,张潜和他所部的三千弟兄,就成了整个大唐的压舱石。

    无论张潜自己想没想掺和,他都无法再置身事外。任何试图对新皇帝不利,或者对韦后不利的举动,都得先考虑一下,张镇守使会做如何反应!

    要知道,张潜所统率的,可不是寻常三千府兵,而是刚刚横扫了大漠的三千虎豹!无论作战经验,还是战斗力,后者都是前者的十倍!

    眼下整个长安,没有任何人胆敢怀疑,这三千虎豹,能够将御林军碾成齑粉,虽然后者也号称万骑!

    特别是参加过献俘典礼,亲眼目睹过碎叶军军容的大唐文武要员们,更没胆子去赌,万一朝中有大事发生,张潜究竟会站在哪一边?!

    “萧至忠,你这个坑爹的玩意!老子是刨你祖坟了,还是对你女儿始乱终弃了?你要这么对付老子!”每次梳理整个事情起因和过程,张潜都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

    他现在已经可以清楚地推断出,萧至忠当初命令他带领碎叶军就近维持秩序,护送李显尸骸入太极宫,绝非情急之下的从权之举。老狐狸肯定在下命令之前,就已经将此举可能带来的后果,包括自己接到命令后的反应,都算得一清二楚!

    自己既然因为心存感激,不会置李显尸骨于承天门上而不顾,就肯定不会放任别人在李显尸骨未寒之际,就对付李显的小儿子李重茂!

    而自己当时甚至不需要有如何动作,只要对李显露出一点感恩之意,就已经足够!

    毕竟李重茂在李显生前,就已经被确立了太子身份。李显死去后,太子登基为帝,乃是顺理成章之事。任何势力想要挑战这个决定,都不可能通过公开手段。

    任何人想要发动政变,就必须事先保守秘密。想要保密,参与的人就不可能太多,调动的兵马,也不会超过一营!

    区区一营兵马,哪怕是御林军,面对三千碎叶将士,都是送菜上门!萧至忠自己坚信这一点,也坚信满朝文武都能够认识到这一点。所以,一句命令,就稳住了李显猝死后的政局!

    天可怜见,大唐政局是稳住了。李显人生,也从完全的悲剧,变成了一个拥有悲壮色彩的正剧。可从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张潜,却彻底被安放在了火山口上。

    十天来,张潜坚守玄武门,衣不卸甲是真。却不完全是因为悲伤李显之死,想要守护对方的英灵直至梓宫入土。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说不出,内心之中,却早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那就是,他不敢保证,自己稍有松懈,或者离开军营之后,会落到一个怎样的下场!

    他不敢保证,韦后是否会对自己心生感激。毕竟,自己在确保了新帝顺利继承皇位的同时,也阻碍了韦后趁机以武力铲除政治对手,成为武则天第二。

    他不敢保证,太平公主那边,会不会对自己恨之入骨。毕竟,根据脑海里仅剩的那点儿历史知识,李显死后,应该是太平公主先出马与韦后争斗,并且大获全胜。

    张潜甚至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一不小心,成了本时空的最大反派。

    毕竟,毕竟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李显死后,几经龙争虎斗,最后获胜的是临淄王李隆基!而现在,所有龙争虎斗都因为他带领弟兄们坐镇玄武门,而被强行压了下去。既然没有了开始,就很难再有最后!

第六章 雪夜

    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玻璃窗上,“啪啪”作响。

    “别驾!长安急报!”,潞州府折冲都尉王毛仲推门而入,将一份黏着羽毛的鱼符,双手捧到了临淄王李隆基面前。

    正在观棋的潞州司马刘幽求迅速站起身,给王毛仲让出位置。正在执黑子下棋的潞州长史宋璟,也谨慎地将棋子放回了盒子里,缓缓将身子坐直,随时等待李隆基的吩咐。

    “帮我取出来!”李隆基自己,却从棋盘上抬起头,笑着吩咐。随即,又将头低了下去,继续琢磨下一粒子该落在何处,年青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波澜。

    “是!”王毛仲低声答应,先将鱼符上的火漆对着灯光照了照,以便让宋璟和刘幽求两个,都能清楚地检视出,上面的封印是否完好无损。然后,才麻利地打开鱼符,取出夹在里边的信纸,半蹲下身体,双手将信纸捧到了李隆基面前。

    “稍等我一下!”李隆基抬手挡了挡,继续聚精会神地琢磨棋局。足足花费了七八个呼吸时间,才终于找准了位置,将白子轻轻按在了棋称之上。

    棋局的形势,立刻起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占据一定优势的黑子,瞬间就出现了后继乏力的迹象,而白子方面,却瞬间变得活力十足,仿佛随时都可以将形势逆转。

    “先下到这儿,广平,一会继续!”意犹未尽地摇了摇头,李隆基抬手接过信纸。随即,站起身,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书案前,将信纸直接铺开在上面,又转过身,冲着宋璟和刘幽求两个轻轻点手,“广平,可遇,你们俩过来一起看,省得耽误功夫。”

    “遵命!”长史宋璟年近五十,性子却跟年青人一样洒脱。立刻答应着拱手,站起身,走到李隆基的书案前,毫不避嫌地开始默读信上的内容。

    司马刘幽求的年龄与宋璟差不多,却远比后者谨慎。犹豫着四下看了看,先示意王毛仲去守好房门,避免闲杂人等打扰。然后,才缓缓走到了宋璟的外侧,斜着身子将目光投向信纸。

    信是李隆基的弟弟李隆范所写,若不是亲眼看见,宋璟和刘幽求两人绝对无法相信,这个终日流连青楼楚馆,最大的本事就是一掷千金的公子哥,竟然手眼通天,将朝堂上刚刚发布的政令和最近几天即将发布的政令,全都一天不落地写在了信里。并且,还能够根据自己在长安城内观察到的实际情况,做出总结分析和前瞻性的预判。

    按照李隆范信中所写,几天前新帝即位时所做的封赏,里边大有文章。特别是有关张仁愿的封赏,实际上,等同于堵死了张仁愿回长安辅佐朝政之路。很显然,朝堂人不止一个人对张仁愿的能力非常忌惮,不希望此公回来之后,坏了自己的好事。

    而接下来,萧至忠会放下吏部尚书的位置,升任中书令,实际上属于明升暗降。逐渐会步当年两脚狐杨綝的后尘,成为朝堂上位高却没有多少实权的摆设。

    接任萧至忠担任吏部尚书的人,名为张嘉福,乃是出于韦温举荐,属于哪一派,不言而喻。

    跟张嘉福一道进入中枢的,还有刚刚返回长安没多久的吏部侍郎崔湜。此人重返长安,并且以如此快的速度进入中枢,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显然是几方势力折冲勾兑的结果。但是,这个结果,却未必能让举荐者称心如意。

    缘由很简单,虽然崔湜最初在官场上崛起,太平长公主在背后出了很大的力气。但是,上一次此人被赶出长安,差点送命,也是因为太平公主对其痛下杀手。崔湜这次重新入朝,表面上,已经重新获得了太平公主的信任,但是,他跟太平公主之间,主臣情分还能剩下多少,其实很难说。

    与崔湜的重新得势相对比,中书侍郎岑羲最近的官运,就不太亨通了。按照李隆范探听得来的消息,此人虽然依旧位列中枢,却马上就要持节去巡视河南道。明显是被变相赶出了朝堂,从今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参与任何国家大事的决策。甚至有可能在巡视途中,就突然遭到贬谪,一去千里。

    ……

    类似的消息还有许多,每一条看似普通的消息背后,仿佛都隐藏着刀光剑影。看着,看着,宋璟脸上,就没有了半点儿笑容。而刘幽求的眼睛里,则精光四射。

    “东主,此事非同小可!”将手指在信上点了点,刘幽求忽然哑着嗓子提醒,“旧玄武门通过西禁苑连接太极、大明两宫。又与未央宫遥遥相对。张特进一个外姓将领,打着为先帝守灵之名,占据此地数日不去,万一他被歹人所用,或者起了歹心,后果不堪设想。”

    “嗯,的确,东主,张特进此举,的确有些过分。”宋璟想了想,也低声附和,“先帝去世当日,他悲伤过度,行事有违礼制,还情有可原。如今新皇已经登基,他早就该回军营歇息了,居然还赖在那不走,恐怕别有所图。”

    “你们说的是张用昭?”李隆基看信极快,早就将二人所关注的那部分内容一掠而过。听了二人的提醒之后,不得不又将目光折回刘幽求手指之处,皱着眉头询问,“先帝对他有知遇之恩,此刻梓宫又停在太极殿内。他替先帝守灵,也是应该。至于歹心……”

    忽然笑了笑,李隆基信心十足地摇头,“用昭能有什么歹心?他总计才来大唐几天?手头能用得上的人,全加起来都凑不够一巴掌。这样都能威胁到大唐社稷的话,那我大唐的社稷,也太单薄了些!随便是个人推一下就得散架!”

    “这,东主说得是。我们两个多疑了!”刘幽求和宋璟二人被说得脸红,讪讪点头。然而,很快却又陆续出言提醒,“可他手上,毕竟掌握着三千虎狼之士。万一他被别人拉拢了过去,太尉身边,很难有勇将能跟他相当。”

    “人心多不知足,他年纪轻轻,就官居特进,爵列超品。万一……”

    “嗯嗯,嗯嗯,嗯嗯!”话还没等说完,屋子门口,忽然传来了剧烈地咳嗽声。却是王毛仲,好像忽然吸多了寒风,弯着着腰,咳得面红耳赤。

    “有话你就说,别故意制造动静!”李隆基狠狠瞪了王毛仲一眼,低声呵斥。

    “东主别生气,愚仆刚才关门之时,被冷风呛着了,呛着了!”王毛仲吓得吐了吐舌头,连连打躬作揖,“不是故意要打扰您。不过,愚仆虽然跟那张用昭有仇,却也算对他知根知底。他才二十出头,就官居特进,家里又富得能拿金子铺地。想要拉拢他,愚仆真的不知道谁能出得起价钱。”

    说罢,又赶紧向刘幽求和宋璟两个作揖,“长史,司马,你们二位别生气啊。我就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总觉得着吧,张用昭这人野心没多大,还特别有钱。想拉拢他,不太容易。”

    “哼!”明知道王毛仲说得是实话,耐着两位心腹谋士的面子,李隆基依旧闷声冷哼。

    “王都尉可别这么说,你见多识广,判断未必就比我们两个差了!”

    “王都尉过谦了!”

    宋璟和刘幽求,都知道王毛仲是李隆基的铁杆心腹,双双拱手还礼。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是粗人,真的是粗人!除了打架,啥都不会!打架的本事,其实也不怎样,东主麾下,很多人一只手就能把我打趴下!”王毛仲不敢托大,笑嘻嘻地拱着手后退。

    “行了,门口看着去!”知道此人就是个没遮拦的性格,李隆基瞪了他一眼,低声命令。“不叫你,不要进来瞎掺和!”

    “遵命!”王毛仲痛快地答应,果断转身出门,顺手将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冷风在他出门的瞬间,扑入屋子内,让所有人都顿时感觉身上一凉。然而,紧跟着就有热浪从墙边的暖气片上涌起,将冷风驱逐得踪影皆无。

    宋璟的头脑,也立刻恢复了冷静。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判断,着实有些过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叹了口气,低声解释:“东主勿怪宋某多疑,宋某到现在都没看明白,张特进最近的所作所为,究竟为了那般?而从他以前的作为看,他又不似一个鲁莽之人,与,与太后的家族,似乎关系也不甚佳!”

    “岂止是不佳,如果不是先皇拦着,他早就被太后和安乐公主两个,给弄死好几回了!”李隆基接过话头,笑着回应。“至于他的所作所为,广平你不要想得太复杂。依我之见,你就当他是一个年少热血的游侠儿就行了!”

    “年少热血的游侠儿?”宋璟被这个评价弄得一愣,刹那间,质疑的话脱口而出,“他,他可是独力斩杀过娑葛,攻破过石国国都,还率部横扫了突厥的当世名将。即便最后一场功劳,全算在牛大都护头上,光凭着前两战,他怎么可能是……”

    “事实上,他就是!”李隆基又笑了笑,毫不客气地打断。“至于他那些战绩,凭得不是什么算无遗策,而是手中的神兵利器层出不穷,对手根本阻挡不住。我这样打个比方,若是你手中有一把仙剑,隔着几百里就能取人首级。你和人作战,还有输的理由么?”

    “没有!”宋璟嘴巴大张,愣愣地摇头。随即,却又迟疑着反驳,“战场上当然可以凭借神兵利器取胜,可我观他在商场,几乎也无往不利。若非老谋深算,每一步走走在了……”

    “和战场上差不多,也是凭借手里的货物,总比别人新奇。甚至做生意的手段招数,也另辟蹊径!”李隆基收起笑容,低声补充。“总之,他的大部分本事,都在一个“新”字上。跟老谋深算四个字,搭不上半点儿关系!”

    “东主此言甚是,在下和广平兄,刚才的确想歪了!”还没等宋璟做出反应,刘幽求已经大笑着抚掌,“好个一个“新”字,东主总结的透彻。在下琢磨了张用昭不是一天两天了,却始终看不懂这个人。而东主,一个字就把他剖析得明明白白。”

    “你和广平,主要是没跟他打过交道,所以才会以常理来推断他。而我,当年在长安城内,却跟他一次次喝得烂醉如泥!”李隆基摇了摇头,脸上忽然涌起了几分留恋。

    那段化名李其,被张潜等人当做皇家车夫的日子,乃是他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光之一。每次回想起来,都让他心中感觉到一股温暖。

    “怪不得刚才东主看到这段文字,就一扫而过。原来对张特进的性情和人品,早已了如指掌!”刘幽求恍然大悟,钦佩地连连点头。

    “也不算了如指掌,但是,我跟王毛仲一样,相信他这个人的人品。”李隆基先得意地点头,然后又遗憾地摇头,“事实上,张用昭谋算能力并不强,特别在随机应变方面,甚至有些死板。我不相信,他能事先预料到先帝驾崩,更不相信,他在先帝驾崩的那瞬间,就能算到种种可能出现的乱子,所以果断抢占了玄武门要地,震慑群雄。那样的话,他就不是一个人,而是神仙了。我当你跟他一起喝过酒,还相约要去媚楼开眼界,知道他没那么复杂。唉,岂止是不复杂,他的心思比很多人,都要简单得多!”

    “东主既然知他甚深,属下刚才就是多虑了!”敏锐地感觉到,李隆基对张潜极为欣赏,刘幽求笑呵呵地点头。

    “这……”宋璟则继续低声沉吟,许久,神色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如果李隆基所说没错,那么自己先前对张潜的判断,肯定就歪得有些离谱了。不光自己,恐怕全天下关注过张潜最近举动的人,都把他本人和他所做得事情,给想得太复杂了。

    如果只是年少热血,那么,张潜驻守太极宫玄武门的举动,就只是简单的报答先帝知遇之恩。没有任何附加政治目的,也不会针对长安城中任何一方势力。当然,前提是任何一方势力,都不去主动招惹他!

    站在这个角度想,所有谜团都瞬间有了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却简单得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不考虑丝毫名利,只图俯仰无疚的豪杰!

    这世上,竟然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者!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受了国士之礼,便以国士之行相报,哪怕施恩的君主本人已经无法看见!

    这世上……

    “这世上只有一个张用昭!”仿佛能猜到宋璟在想什么,李隆基轻轻吸了口气,郑重补充,“他没经历过宦海沉浮,所以,不能用官场上那些常理推断他的作为。先帝对他有恩,他得知先帝驾崩,悲伤之余,想要然让先帝走得安心,乃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这也是我当初宁可与跟姑姑翻脸,也要帮他一把的缘由。他这种人,在没有把握将其收服的情况下,与他坦诚相待,远比算来算去为好。”

    “东主英明!”宋璟和刘幽求两人闻听,都心悦诚服地拱手。

    “没啥英明的,我恰恰跟他同龄。如果不是生于帝王之家,很多事情,都会跟他做的差不多。”李隆基笑着又摇了摇头,年轻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几分羡慕。“人啊,有时候活得简单点儿,会快乐许多。不过,他也不是一味地简单,事后自省的能力还是有的。我估计,这会儿他早就该发现,自己一屁股坐在火堆上了,正急得在玄武门的藏兵所里转圈呢!”

    “急得转圈儿?”眼前忽然出现了张潜困在旧玄武门内,进退两难的模样,宋璟哭笑不得地开口重复。

    “如今新皇顺利登基,朝堂局势日渐稳定。他一开始又没打算从中捞取好处。眼下发现自己位置尴尬,有可能成为各方势力的共同眼中钉,能不急得转圈儿么?”李隆基苦笑连连,仿佛对张潜的尴尬感同身受。

    不待宋璟再问,顿了顿,他又快速补充,“广平,你替我回信给银青光禄大夫,今后如果发现有针对张潜的阴谋,在给我这边传递消息的同时,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给张潜那边示警。用昭这种人,很难得。即便暂时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让别人随便就毁了他。更何况,我还是他那家六神商行的大股东之一。”

    “是!”宋璟立刻拱手,对李隆基的决定毫不质疑。

    “可遇,你给我父王那边,也发一封信。”李隆基想了想,又信口对刘幽求吩咐。“告诉我父亲,今年过年,我就不回去了。等今年麦子熟了,我再回他膝前尽孝。”

    “是!”刘幽求也低声答应,随即,却迟疑这皱起眉头,非常谨慎地提醒,“别驾,长安城里风起云涌,如果你这次不回去……”

    “回去干什么?”李隆基看了他一眼,低声反问,“先帝在位最后这两年,外患渐平,国内也无大灾。念他余恩的,可不止是张用昭一个。如果有谁想趁着先帝尸骨未寒之际生事,跟他舍命相拼的,肯定也不止是张用昭一人!”

    “东主所言极是!”刘幽求钦佩地拱手,随即,将目光又落回了信上,指着另外一排文字,低声解释,“但是,在下看到银青光禄大夫信上所写,最近长安城中有传言,先帝临去之前,曾经留有遗言,说圣后错了。而京师中一直谣传,散骑常侍马秦客,经常出入内宫,甚受圣后宠信。此人偏偏又擅长医术……”

    “那种话,听过就算了,权当是风过耳!”不待他把话说完,李隆基已经铁青着脸打断,随即,目光落向刘幽求的手指处,低声补充,“圣上是高兴过度,含笑而逝。文武百官都看在了眼里,其他说法,暂时只能当做是谣言。”

    “东主所言极是,在下鲁莽了!”刘幽求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上不了台面,果断低头谢罪。

    “你也是一心为了我着想!”李隆基手下心腹不多,所以虽然不喜欢刘幽求的恶毒,却也不便对此人过于苛责。笑了笑,低声安慰,“但是,没有必要这么急。经历了我祖母那一次,大唐上下只要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容忍第二个女主出现了。”

    “太后如果按照先皇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参知政事,短时间内,凭着先皇的遗泽,没有任何人能拿他怎么样?等到新皇长大,能够亲自处理朝政了,她自然能安享晚年。而如果她自己犯蠢的话,想要做女皇帝的话,先皇的遗泽,恐怕不足以支撑他的野心!”

    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刘幽求和宋璟两人,眼神再度亮了起了,然后,快速将目光落在了信的最后一段,“东主所言极是,但银青光禄大夫信中却说,韦家正在试图逐渐掌控兵权。”

    “驸马都尉韦捷、韦灌、卫尉卿韦璿、左千牛中郎将韦錡等人,都被派往军中担任要职。此外,还有刚刚在平定突厥之战立下大功的冠军大将军韦播,正奉旨带领嫡系星夜返回长安。”

    “一头羊领着虎豹,自己不会变成老虎,只会把虎豹也变成绵羊!”李隆基撇了撇嘴,一边收起书信,一边笑着回应,“韦捷、韦灌、韦璿那几个,全都是败事有余的主!太后不启用他们还好,启用了他们,才会把一局稳操胜券的好棋,下个稀烂。”

    “那倒是!”想起韦后家族那几个“后起之秀”,宋璟立刻失去了反驳能力,苦笑着摇头。

    刘幽求却想得更深了一些,再度犹豫着出言提醒。“东主,太尉那边的信,需要不需要写信提醒一下。我看太尉对长公主,兄妹情深。而长公主似乎又……”

    “我父王不会受别人怂恿的。我父王做过一次皇帝了,知道受人挟持是什么滋味。”李隆基再度摇头,“更何况,以我父王的性子,别人越怂恿他,他肯定往后缩得厉害。”

    “那在下就动笔了!”刘幽求没理由反驳,只能躬身领命。

    “再加一句,春种秋收,各有其时。”李隆基的回答,很是简略,仿佛就是在谈论农时,“我身为潞州别驾,总得治下仓库里有了粮食,心里头才踏实。所以,春播耽误不得,夏收却抢先不得。否则,难免落个颗粒无收的结果。”

    “遵命!”刘幽求再度躬身,丑陋的面孔上,写满了佩服。

    “好大的雪!”李隆基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忽然高声感慨。

    窗外,糤雪不知道何时,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人间所有污秽和肮脏,全都盖得严严实实。天地之间,转眼间就只剩下了一片纯白。

第七章 推动

    雪,纷纷扬扬,下得长安城内外一片洁白。

    坐在白铜打造的暖气旁,太平长公主李令月手抓一块纯白色的毛布,对着半人多高的玻璃镜子,轻轻擦拭手里的宝剑。

    毛布是碎叶城的六神作坊出产,据说是羊毛里边加了一种天竺草棉,所以既保持了羊毛的暖和,又具备棉布的柔软特性。隐约间,还带着丝绸的光泽。夏天时刚运到长安,就受到了公子王孙们追捧,入秋之后,更一跃成为富贵人家做衣服的首选。(注:棉布在公元551年,在西域就已经大规模使用,有大量出土文物证据。)

    宝剑是姑墨城六神作坊所造。据说采用了天上落下来的陨铁,全天下只有十把。其中一把被张潜送给了碎叶镇女将杨成梁。而后者曾拿着宝剑追杀葛逻禄可汗承宗,连斩承宗麾下一百零八名亲卫,剑刃丝毫不卷,最后吓得承宗跪地求饶。

    身边白铜暖气片和管道,则是渭河边上的六神作坊所产。每天十二个时辰不断有热水淌过,只配一台锅炉,就能让内院三十多间屋子在大雪纷飞的冬夜全都终温暖如春。

    对面的玻璃镜子,身下的躺椅,身后琉璃灯,还有,还有灯里的煤油和灯芯,身下的长绒毛毯、腿上的纯黑色貂皮,摆在屋子里的梳妆台、飘在空气中的玫瑰香水……,也全是六神作坊所产,几乎将李令月团团包围!

    “该死!”她忽然脸色大变,将毛布直接丢向了半空,随即,挥剑横扫。

    “沙——”半空中传来一记轻柔的声响,比撕纸大不了多少,毛布应声而裂,宝剑在灯光下,照出一轮秋水。

    微微楞了楞,她心中愈发烦躁,快速站起身,再度挥剑斩向梳妆台。“叮!”又是一击微弱的声响,梳妆台被砍掉一个角,剑刃依旧亮得像一束光,不见丝毫的破损。

    又楞了楞,太平公主李令月第三次将宝剑举起,用目光快速寻找下一个攻击目标。然而,没等想好该砍什么,她的手臂却停在了半空中。随即,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缓缓收起宝剑,颓然坐回了躺椅当中。

    不是舍不得,而是没有意义。

    以她的财力,即便把整个院子都付之一炬,重新盖一座,再配上相同的器具,也不会伤筋动骨。然而,六神作坊和六神商行的产品,却砍不胜砍,烧不胜烧。

    她想做长安城中最尊贵的女人,就逃不开六神两个字。虽然别家作坊,也能造出类似的产品,然而,那些产品却远远配不上她的镇国长公主身份。

    同样,如今的六神,也不再是她可以轻易连根拔起的小商号。虽然她倾尽全力,依旧有可能让一部分六神作坊,或者渭水河畔全部六神作坊,关门大吉。但是,洛阳,太原、金城,姑墨、碎叶这些地方的六神作坊和分号,会轻易补上腾出来的空缺,丝毫机会都不给别的商家留。

    毁不掉的东西,最好握在自己手里。

    直觉和经验,都清晰地告诉李令月,六神商行,已经,或者早晚,都会变成白马宗同样的存在。甚至,实力会远远超过白马宗,可以轻易左右朝堂决策,官员的升迁与任命。

    如果能够将六神商行控制在自己之手,她得到的,将不仅仅是源源不断的财富,万人瞩目的风光。她还能得到,一支所向披靡的强军和无数本领高强的猛将。虽然这支强军人数少得有些可怜,却已经足以帮助她实现人生的目标,将她一举推向大唐权力的巅峰!

    然而,令她每次想起来,都无比烦躁的是,她连掌握六神商行的机会,也早就错过去了。

    如果当初,她稍微花些心思去了解六神商行,了解商行的主人,就不会采用“先打压再收服”手段,以至于非但没有成功将六神商行纳入自己掌控之下,反而平白与商行的大股东们结了怨。

    当初,如果她能料到,六神商行及其主人,隐藏着如此实力,肯定会在张潜跟白马宗发生冲突的第一时间,就果断站在此人身后。

    那样的话,她控制的可不只是区区几个点股份,而是六神商行的一大半儿,甚至还能得到张潜的感激。在她兄长亡故之后,她想要取代韦后听政,易如反掌。

    而现在,她即便幡然悔悟,想换个办法去掌控商行,也已经支付不起代价。商行规模,过于庞大,白马宗再对她俯首帖耳,也不可能把所有钱都拿出来供她挥霍。单凭着她自己的财力,倾上所有,都不可能将商行买下来。更何况,商行的股东们,肯定也不会轻易再转让任何股权给她。

    至于用强,则想都不用再想。

    大股东张潜已经官拜特进,爵列郡公。二股东是她的亲侄儿,临淄王,背后还站着他亲哥哥,太尉李旦。

    三股东段怀简看起来最好对付,但“苟段”两个字,却不是白叫的。浑身上下她都很难找到把柄。

    如果她连“苟段”都不放过,非但“疯程”和“糊涂秦”会对她心生芥蒂,还有大唐其余那些开国将门,也会家家都对她敬而远之。

    “长公主,崔侍郎回来了,在门房候命!”一名婢女小跑着入内,躬着身子,低声汇报。

    “带他进来!”太平公主李令月的心思,还沉浸在懊悔当中,皱了皱眉头,随口吩咐。

    “是!”婢女答应一声,倒退着走向门口。太平公主李令月,却又忽然恢复了清醒,果断低声补充,“站住,先叫几个人进来,收拾一下屋子。把梳妆台换一个新的,然后,帮我补一下妆。再带崔侍郎在外厅喝茶歇息。”

    “是!”婢女不敢表现出任何诧异,又答应了一声,转身出门。不多时,就有四名身强力壮的家丁,快步入内,用全新的梳妆台,换走了刚刚被太平公主砍到了角的那只。随即,又有一打年青手巧的婢女,分别入内,几个整理房间,几个扶着太平来到梳妆台前,对镜补妆。

    已经四十六岁,平素又不肯控制脾气,即便保养的再好,玻璃镜子里照出来的,也是一张苍老凶悍的面孔。太平公主恼恨地冲镜子竖了下眼睛,随即,缓缓将头后仰,任由婢女们慢慢用铅华填补脸上的沟壑,然后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变得心平气和。

    如果换做两年前,她绝对不需要花费这么多心思。然而,吏部侍郎,兼同中书平章事崔湜,如今却已经翅膀渐硬。若是她继续像两年前那样对待此人,很难保证,后者在接受她的驱策之时,会不会偷偷起了别的心思。

    不过,多花费些心思,终究还是有效果的。半个时辰之后,当太平公主在婢女的小心提醒下睁开眼睛,镜子里看到的,已经是一张妖娆的中年美妇。虽然很难再像她自己年青时那般,令男人一见之下就神不守舍。但是,跟身上的饰物和衣服搭配起来,却依旧能给人一种雍容华贵的风韵。

    “请崔侍郎进来奉茶!”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柔声吩咐,刹那间,身上就又有了她母亲当年三分威风。

    “是!”婢女们训练有素,齐声答应着打开屋门。随即,将早已在外厅等候多时的崔湜,迎进了太平公主的书房。

    “臣下崔湜,拜见长公主。”经历了一轮宦海沉浮,崔湜比起当年,也显老了许多。小心翼翼向李令月长揖为礼,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愧疚。

    “平身吧,自己人,不用如此郑重!”太平长公主笑呵呵地站起身,探出一只手,托住崔湜的手肘。随即,又笑着摇头,镶嵌了红宝石的耳坠,如火焰般在面颊两侧跳动,“怎么如此沮丧?可是张特进忘了你这个故交,没有接受你的邀请?”

    “属下无能!”崔湜再度躬身,小声谢罪,“启禀长公主,属下没见到张特进。他的师弟说,张特进曾经发过誓,在先皇梓宫入陵之前,不见任何人!”

    “嗯?”太平长公主的剑眉,刹那间倒竖而起,左手本能地摸向梳妆台。待手掌与梳妆台光滑的表面接触,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晚没有准备皮鞭,刹那间,火气又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属下无能,辜负了张公主信任,请长公主责罚!”崔湜却已经习惯了被羞辱,缓缓后退了半步,将身体弓得更弯。

    “不关你的事情,平身吧,是某些人不识抬举!”太平长公主笑着抬了下手,柔声吩咐,“来人,请崔侍郎入座。”

    “是!”婢女们齐声答应着,搀扶起崔湜,将此人按进了另外一张高背椅子里。顿时,让崔湜惊诧地双目圆睁,手脚僵硬,不知道究竟该往何处安放。

    “叫你坐你就坐!”太平长公主李令月一改当年的火爆脾气,满脸温柔地叮嘱。随即,又亲手倒了一盏茶,放到崔湜面前,“大雪天,辛苦你了!你现在职位虽然不高,却已经是朝堂上几个能做决策者之一,不必像先前那样在本宫面前小心翼翼。”

    “不敢,不敢!”崔湜激灵灵打两个冷战,连忙站起身,拱手解释,“臣下不敢忘本。臣下能有今天,全赖张公主栽培。不敢因为仕途得意……”

    “是你自己做事妥当,我当年,只是为你推开了一扇门而已!”太平公主笑了笑,亲手按住崔湜的肩膀,将他又推入了高背靠椅。然后,自己调整了一下坐姿,以平辈的口吻,低声求教,“张特进的誓言,本宫先前就听人说过。所以,你请他赴宴,他不见你,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本宫不能怪你,相反,本宫还感谢你在这种时候,还铁了心站在本宫这边,而不是被太后给拉了过去。”

    “臣下,臣下不敢!不敢忘本!”隔着一层厚厚的脂粉,崔湜无法凭借脸色,就判断出太平公主的话语里,究竟有几分为真。只好按照原来的习惯,继续小心应对。

    “这就是你的难得之处了!”太平长公主点点头,声音里充满了嘉许之意,“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本宫当年看错了很多人,唯独没看错你。”

    “这,多谢长公主信任。”崔湜热得额头见汗,继续低着头回应。

    “你不是外人,本宫就不跟你客气了。”太平长公主忽然收起笑容,坐直了身体,郑重垂询,“你今天去见张潜,虽然没见到他本人,其身边那些弟兄,应该看到了一部分吧。眼下大伙士气如何?难道还没有人发现,张潜把他们都带到了火坑里了么?”

    “启禀公主,臣下是个文职,看得未必准!”崔湜不敢怠慢,坐直了身体郑重拱手。

    “但说无妨,你虽然是个文职,却出身于世家,本宫相信你的眼光绝不会差!”根本不给崔湜推脱的机会,太平公主笑着鼓励。

    “这……”崔湜低声沉吟,良久,才叹了口气,认真地补充,“启禀公主,古之细柳营,也不过如此。那些弟兄,对张潜信任有加,根本不会考虑,张潜眼下的所作所为,会不会影响他们的前程。甚至,张潜一声令下,他们面对刀山火海,也不会旋踵!”

    “嗯?”虽然心中早有预料,太平公主依旧很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你的意思是说,士气没有受丝毫影响?莫非,他麾下的弟兄,也都跟他一样,至今还没分清楚轻重?”

    “臣下听人说,那些将士,大部分都是西域的唐人,曾经被娑葛抓去为奴,生不如死!”崔湜犹豫了一下,干脆选择实话实说。“是张特进,让他们重新找回了做人的尊严。所以,说是张特进对他们有再造之恩,也不为过!”

    “嗯!”太平长公主李令月听得似懂非懂,却相信,崔湜不会欺骗自己。张潜手下那些将士,真的可以为张潜赴汤蹈火。无论张潜带着他们做任何事情,他们也不会士气低落。

    如果碎叶儿郎的士气始终不坠,想打败他们,就至少得调动其规模五倍以上的御林军。无论怎么计算,眼下在长安城内,太平公主都找不到那么多追随者。

    而打不败张潜,又无法收服或者收买此人,为自己所用,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继续看着太后韦无双向军队中安插心腹,位置坐得越来越安稳。

    “长公主,臣下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正郁闷间,却又见崔湜小心翼翼地向自己躬身施礼。

    “说吧,你无论话,都可以直说!”强行压制住心中烦躁,李令月笑着点头。

    “先皇遗泽未尽,而太后野心未显,此刻长公主不宜急着为国锄奸!”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感觉不那么紧张,崔湜硬着头皮低声补充,“而张特进心思,根本不再朝堂。想不让他插手朝中之事,其实很容易。暗中推上一把,让他早点去镇西都护府上任就行了,犯不着再费其他周章!”

    “你是说,让本宫暗中帮他早日离开!”太平长公主听进了最后一句,却忽略了第一句,皱起眉头,低声确认。

    “不用帮,制造点谣言,比如大食人即将入侵之类就行。碎叶是他的心血所在,那边如果有危险,他肯定如坐针毡!”崔湜笑了笑,脸上皱纹交错,宛若大旱之年龟裂的农田。“届时,他需要粮草也好,兵器也罢,长公主让人在府库中,都帮他准备齐了。痛痛快快打发他走!”

    “呼——”寒风卷着大雪,落在窗子上,被灯光一照,璀璨若碎琼乱玉。

第八章 经济

    “呼——”郭怒伴着寒风和雪片走进旧玄武门下的藏兵所,将一份带着体温的清单,从怀里快速掏了出来,双手递到了张潜面前,“大师兄,你要的东西,军器监那边都准备齐了,清单在这!”

    “已经准备好了?这么快?”张潜又惊又喜,站起身,笑脸相迎。

    “嗯!”郭怒用力点头,随即继续低声汇报,“麒麟铠五百副,半身骑兵铠五千副,宽沿盔六千顶,还有横刀一万把,精钢箭矢二十枚,黑白火药各两万斤。我过来之时,已经通知周去疾派人装车,碎叶镇的军营和军器监离得近,估计前半夜就能搬运完毕。”

    “辛苦你了!”张潜接过清单放在桌案上,顺手又给郭怒倒了一杯热茶递了回去,“大过年的,连口安稳饭都吃不上。整天陪着我忙前忙后。”

    “不辛苦!”郭怒接过热茶,一边抱在怀里暖手,一边笑着摇头,“跟大师兄一起做事,我从来都不觉得累。反而大师兄不在的时候,每天都提不起精神来。”

    “别这么说自己。”张潜笑了笑,低声夸赞,“这一年多来我不在,你把军器监和作坊上的事情,都管得井井有条。对了,我这边提取物资的事情,跟兵部那边报备没有,千万别留下什么首尾。”

    “报备了,大师兄放心。给碎叶军从优提供补给,是先帝生前定下来事情。兵部早就给军器监下了手续。”郭怒点点头,回答得有条不紊,“今天不过是正式交割而已,不需要任何人再批准。交割完毕之后,签字留档,然后送到兵部那边就行了。张正监虽然不再兼任兵部侍郎,但这点面子,别人总得给,不会因为交割时间是晚上,就故意在鸡蛋里挑骨头。”

    “嗯!”张潜轻轻点头,看向郭怒的目光,愈发充满了赞赏。

    郭怒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抬手抹了一把帽子上正在融化的雪花,笑着补充,“张正监有令,做完大师兄要的这批兵器,军器监就正式放假封库。等到正月十六,再重新开工。如此,哪怕有宵小之徒想要生事,也牵扯不到军器监头上,更甭想从军器监这边,得到任何支持。”

    “张正监深谋远虑,非常人能及!”张潜闻听,佩服地轻挑大拇指,脸上的忧虑之色,瞬间又减少了许多。

    长安城内,眼下能够大批量给军队提供武器的,只有兵部的武库和军器监。前者每天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任何人不走完整套手续,都很难拿走一把横刀,一副盔甲。而后者,却相对容易出现疏漏,一批兵器从生产到入库,中间需要许多环节,无论从哪个环节是下手截留,都足以令下手者瞬间实力暴涨。

    所以,张潜这边刚刚把军器监的仓库给搬空,张说那厢立刻默契地给工匠们放了年假,实在是稳妥至极。

    从现在起,一直到正月十六,长安城中的各方势力,无论谁想加强麾下嫡系的武装,都找不到足够的军械供应。特别是黑火药,到目前为止,除了兵部武库、军器监之外,整个长安,都找不到第三家能够制造者,任何人想拿此物来为自己的野心做助力,都难比登天。

    “张正监的眼光和本事,都非同一般!”郭怒也对张说颇为崇拜,接着张潜的话头,小声感慨,“就是不怎么受太后的待见,先皇刚一仙去,他就稀里糊涂地被踢出了兵部。虽然军器监正监职位级别,已经被提到与六部尚书齐平。但是,实际权力,却终究要小上各部尚书许多。”

    “对张监正来说,不是坏事!”张潜笑着摇头,然而,语气却不怎么肯定。

    按照他所知道的历史,张说乃是开元四大名相之一。甚至可以说,是开元四大名相当中最有名,能力也最强的一个。此刻不被韦后待见,当然也是应该。

    如果张说被韦后当做左膀右臂,李隆基将来掌了权,即便心胸再宽广,恐怕也不会对张说委以重任。更何况,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中,韦后还是权力斗争失败的一方,此刻谁跟韦后走得越近,恐怕将来越落不到好下场。

    然而,自己所知道的历史,究竟还有几分能做得准,张潜现在却很是怀疑!

    既然李显没有死于韦后和安乐公主的联手毒杀,那么,其他势力想要除掉韦后,就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罪名。而自己前几天悲痛之下,横插了一杠子,又让新皇帝李重茂的位置,远比另外一个时空的唐殇帝稳固。

    按照目前的局势,如果韦后不发疯到,像武则天那样直接废掉自己的儿子,临朝称制,别人就很难将她拉下马。朝中各方势力的争斗,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停留在权力倾轧上,而不会轻易选择动武。

    “这也算我给大唐的回报之一吧!”发现现实中的大唐,已经被自己推得距离历史轨道越来越远,张潜除了感觉忐忑之外,偶尔也会自我安慰一下。

    每一次政治动荡,都会牵连进去很多无辜者。而这些无辜者当中,又有许多人本来可以成长为贤臣良将。自从唐高宗李治死后,大唐已经在一次次政治动荡之中,损失了太多元气。如今实力刚刚有所恢复,实在不应该,也没有必要继续在内部斗得血流成河。

    “大师兄,今天段国公到军器监中找过我。”正自我麻醉之际,张潜耳畔却又传来了郭怒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提醒味道。

    “段国公?他为何而来?”张潜心中警兆顿生,瞬间驱逐掉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皱着眉头询问。

    “他其实是想找你,但是怕你不肯见他,所以先找过我帮忙跟你通个气儿!”郭怒想了想,继续低声汇报,“我没法拒绝,所以只能答应他,可以帮他带话给你。”

    “他想跟我说什么?”

    “他想问,年后六神商行如何发展。需要不需要投钱进去。他还说,这两年的分红,他都没顾上花,可以全部再投进来。过完年,如果商行有更多需要,也尽管跟他打个招呼!另外,他想在你返回安西之前,跟你再见一面。虽然国丧期间不宜饮酒,但喝几杯茶,也算给你践行。”

    “他知道我肯定会走?”张潜精神再度放松下来,目光中也充满了笑意。

    “可不是我透漏给他的!”郭怒马上摆手自辩,“是他自己猜到的。他说,大师兄做生意,从不亏本。才不会为了长安城内这点虚名,就丢下在碎叶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底。”

    “段国公是个聪明人。”张潜笑了笑,点头表示同意,“不需要你告诉他,他就能猜出我的大致想法。”

    随即,稍做斟酌,又笑着吩咐,“正月十五之前,我肯定不能见他。先前约定去他家赴宴的事情,只能作罢。不过,你可以替我去他家里,给他家中长辈拜个年,顺便送一份礼物去。嗯,就送一套最新式的水力纺机和织机吧,能将羊毛,草棉和蚕丝混在一起纺那种。告诉段国公,突厥全境刚刚被我大唐兵马荡平,用茶叶换羊毛,肯定是个好买卖。就看谁能抢到先机!”

    “是!”郭怒立刻高兴地拱手。随即,又皱了皱眉,低声询问,“大师兄,可需要把织毛布这块生意,从六神商行里让出一块给段家?那样的话,短时间没啥问题。长久以后,市面上的毛布越来越多,价钱必将一落千丈!”

    “不怕,人总是要穿衣服,毛布原本就不该卖得价格像现在这般离谱。六神商行下面的毛纺作坊,如果将来做得不好,被人挤垮也是活该。”张潜想都不想,笑着摇头,“褒国公既是六神股东,也是咱们的朋友,把纺毛布这块饼子,分给他家一份,不算便宜了外人。更何况,他家做织布生意,需要的纺机和织机,最后还得从商行里头买。”

    “那倒也是!”郭怒在心里迅速算了一笔账,讪笑着点头。

    “纺线织布,都是需要人手多的活。并且女工远比男工好用。商行招募不来那么多女工,也不可能永远独占羊毛纺织这块大饼。早点分出去,还能做个人情,比最后被人将本事学走,自己干着急强。”知道羊毛布最近一段时间在长安城内销售火爆,张潜想了想,继续低声补充,“其他作坊也是一样。以后咱们商行只抓最赚钱的,和最关键的。如花露,镜子,琉璃,坩埚炼钢、织机、纺机、水力锻机、车床这些。把利润不够多,和作用不够关键的,逐渐转给各个股东,让股东们和他们各自背后的家族,自己去赚这份钱。如此,愿意跟着商行共同进退的人,才会越来越多,咱们去路,也会越来越平坦。”

    “是!”郭怒听得似懂非懂,却相信大师兄在做生意这块的眼光,只管继续拱手。

    “不过得有个章程,谁拿哪块,不能厚此薄彼。否则,股东们自己先争斗起来,就有违初衷了!”难得有时间向自家师弟面授机宜,张潜斟酌了一下,用尽量浅白的语言,将自己在另一个时空学到的经济管理知识,灌输给对方听,“定好次序,轮番内部购买是一个办法。内部竞价,也是一个办法。或者变成六神商行下面的子商行,单独募股,也是办法。总之,你可以慢慢琢磨,哪个合适选哪个。选好之后,交给股东们商量,所有大股东一致同意之后,再参照执行。”

    “大师兄英明!”郭怒听得心花怒放,涎着脸大拍张潜马屁。

    在张潜没被派往西域送死之前,他和任琮两个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听大师兄传授师门绝学。虽然那些绝学,大多数他和任琮都囫囵吞枣。但凭着囫囵吞枣的收获,他和任琮两个的眼光和本领,依旧碾压了长安城内所有同龄人。让他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事半功倍,并且赢得一片崇拜的目光。

    一年半时间没能跟在张潜身后继续做学问,他和任琮两个,心里都觉得非常不踏实。虽然他们两个的官职升得飞快,身家也早就超过了各自的父辈,但是,二人却清醒地知道,大师兄教给自己的学问,价值远远超过了目前各自得到的这些。

    换句话说,哪怕丢了六神商行和官职,只要二人都保住了性命,凭借从大师兄那里学到的东西,二人相信自己用不了多久,就能再赚出一个六神商行,再爬上正五品官阶。而没有大师兄教给的那些学问,二人纵然守着商行和各自的官袍,也很难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所以,能再度当面聆听大师兄教导,在郭怒和任琮两人看来,都是做梦都要笑醒的美事。并且二人也都清楚地知道,越往后,师兄弟聚在一起的机会越少,天各一方的时间越长。

    “做生意,是一门大学问。师门里有专门一整套课程,叫做政治经济学。”见郭怒求知若渴,张潜也又犯了当老师的瘾,回忆着自己学过的课程,继续低声传授,“这门学问,不像物理学和哲学那般高深,但是学到精处,花费一笔极小的代价,就能覆灭别人的国家。甚至能让一个国家自卖自身,其宰相和大臣们,还感恩戴德地帮你将钱数好,双手送到你的面前。”

    “啊?”郭怒已经亲眼看到过黑火药的威力,看到过硫酸、硝酸的威力,相信物理学学到极致可以像张潜说得那样,挥手之间天翻地覆。却没想到,做生意的学问,也能有和物理学差不多的效果,忍不住瞬间惊呼出声。

    “你去取纸笔来,我把基本要义读给你,你自己誊抄。趁着今夜雪大,不会有事!”张潜在心中快速计算了一下手机还剩余的使用寿命,低声吩咐。

    “唉,唉!”郭怒喜出望外,连声答应着就去找纸笔。还没等冲到门口,藏兵所的门,却轻轻被任琮拉开。一个穿黑貂裘老者和一个穿银色貂裘的少女,同时出现在了他面前。

    “杨,大师嫂!”郭怒吓了一跳,赶紧侧身让路,称呼声不及思考,直接发自内心。

    “用昭还没用饭吧?祖父有话想跟你说,所以,特地叫我送了些吃食过来。”少女杨青荇的脸上,瞬间浮起一团红云。却落落大方地,先向郭怒敛衽还礼,然后轻声对张潜询问,声音中却不带丝毫的紧张。

    门外大雪纷飞,藏兵所里,刹那间,温暖如春。

第九章 交易 (上)

    “你,你怎么来了?”再看张潜,高兴得手脚都不知道该何处放,愣愣地站起身,问话一句比一句急,一句比一句温柔,“不怕冷么?这么大的雪,城里也不安全?有事情的话,派个人来通知我一声,我自然会想办法去找你?还有您老,地上积雪湿滑……”

    “哎呀,真不容易,终于还有一句轮到了我老人家?!”杨綝是越老越没正形,揪住张潜问话次序,打发感慨,“我还以为,你的眼睛根本就没看见我老人家呢?早知道自己这么不受待见……”

    “前辈,哪能呢!”张潜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杨青荇身上收回,红着脸上前行礼,“晚辈不知道前辈到来,有失远迎,还行前辈原谅则个!”

    “好说,好说!”老杨綝挺着圆圆的肚子,大模大样地受了张潜一拜,然后轻轻摆手,“咱们爷俩个,不用这么多虚礼。况且老夫临来之前,也没派人通知你,你不迎接,也是应该。不过,有件事老夫得跟你念叨念叨,你这回长安都一晃快半个月了,却连老夫的家门都没登,是不是有些……”

    “嗯,嗯!”身边传来两声轻轻地咳嗽,杨青荇红着脸,柳眉轻挑。

    “算了,算了!”杨綝立刻毫不犹豫地摆手,“念你跑了几千里路的份上,老夫就不跟你计较这些了。但是,三年之约快到了,你总得给我家孙女一个说法。”

    “前辈斥责得对,晚辈的确怠慢了!”张潜哪有“狐假虎威”的胆子,连忙再度躬身,“晚辈已经托了贺少监和张都督,替晚辈去杨家拜见前辈和杨老将军。只是没料到,忽然遭遇国丧……”

    “托了贺少监和张都督,是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个小家伙么?”老杨綝手捋胡须,轻轻点头,“为何要托他们去?是登门为你做媒么?嗯,这俩小家伙,一个执文坛牛耳多年,一个是青荇的亲舅舅,身份倒也合适!”

    “祖父——”杨青荇纵使再大方,终归也是个未出阁的少女。听自家祖父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儿,跟未婚夫讨论媒人问题,顿时羞不自胜。红着脸,轻轻顿足。

    “哈哈,不说了,不说了!”杨綝立刻眉开眼笑,“你心里有数就行。国丧期间不宜嫁娶,却没规定不能说媒议亲。不用怕,这个家里,老夫还做得了主。”

    “热水在哪,我去给您煮茶!”杨青荇再也无法忍受,找了个借口拔腿就走。

    “多谢老前辈成全!”这当口,张潜哪里还顾得上害羞,连忙第三次躬身下拜,感谢老人家替子自己和杨青荇做主。

    “师嫂,铜壶在外边的小锅炉上,我帮你打冷水,您就这里等着就行!”

    “大师兄,师嫂给你带来了饭菜,还热乎着呢。我帮你摆在桌子上!”

    任琮和郭怒也全都长了眼色,一个上前迎住羞得无法抬头的杨青荇,另外一个从杨青荇身后的婢女们手里接过食盒,开始忙前忙后。

    不多时,菜肴摆放整齐,杨青荇和张潜两个,心中的羞涩之意稍稍缓和。二人红着脸互相看了看,先搀扶着杨綝在主位上坐好,然后一左一右,在侧席相陪。

    任琮和郭怒两个,则贴心地拿来了一只酒葫芦。随即,找了个借口,带着亲兵和杨府的婢女,一起退下。转眼间,偌大的藏兵所里,就只剩下祖孙两代三个,安静而温馨。

    “嗯嗯!”老杨綝轻轻咳嗽,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越看越觉得心里头舒坦。

    两年半之前,得知孙女喜欢上了一个八品小主簿,他本着姑且让孙女在远嫁吐蕃之前开心几天的想法,去看了那个小主簿一眼。随即,就发现此人,与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所有年青人,都截然不同。

    为了避免自己是爱屋及乌,他难免就又多留意了几分,甚至在对方遇到麻烦之时,也选择不闻不问,只是在最关键时刻,才偷偷伸手拉上一把。结果,越留意,越觉得此子非同凡俗。

    他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家孙女没有看错。那个军器监少监张潜,绝对值得自家孙女托付终身。

    而自家孙女想要从陪嫁吐蕃这个厄运中脱身,对方也是最大的希望。对大唐来说,一个注定会成长的栋梁之材的年轻官员,重要性远远高于那个吐蕃娃娃赞普。以张潜的立功本事和成长速度,也许用不了三年,就能跟自己一道站在神龙皇帝面前,请求废除与吐蕃的联姻,让和亲队伍中所有人各回各家。再不济,他也能凭借功劳,将自家孙女青荇从和亲的队伍里换回来。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一点儿都没错。没等张潜主动向李显提出,以战功换取自家孙女回家,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就主动将自家孙女从和亲队伍里解脱了出来。而今年冬天,吐蕃使者几度上书监国圣后,请求公主开春后启程,大唐都以春天时吐蕃曾经纵容下属部落袭扰于阗为理由,将此事一缓再缓。

    如果不是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在十多天前欢喜过度,忽然仙去。杨綝相信,以李显性子,恐怕要借着这次扫平突厥之威,下旨向吐蕃问罪。如此,非但自家孙女不用再受那远嫁高原之苦,包括金城公主在内的所有和亲队伍中女子,都将彻底摆脱了远离亲人,以身司虎的命运!

    想到应天神龙皇帝李显,一辈子忍辱负重,最后居然忍成了中兴之主。老杨綝忍不住又在心中偷偷感慨命运之神奇。同时,看向张潜的目光之中,赞赏的意味欲浓。

    以他的角度看来,唐军能够再次扫平突厥,功劳最大的人就是张潜。如果没有张潜发明的火炉,唐军入了冬之后,根本无法在漠北作战。如果没有张潜发明的火龙车和火药弹,唐军对上突厥骑兵,也很难占据压倒性优势,更甭提让后者一触即溃。

    此外,张潜给张仁愿指点的那条挖泥炭养军之策,也彻底解决了朔方军的作战之支出问题。从那时起,黄河以北,就不再是不毛之地。张仁愿率部出战,也不用担心户部和兵部以军需和粮草难以接济为由,屡屡扯他的后腿。

    ……

    “前辈,此酒甚烈,请慢饮一些驱寒!”被杨綝上上下下打量得心里头直发毛,张潜抬手给老人家倒了一小盏高粱酒,笑着提醒。

    高粱酒是一年半之前,他留下配方,让大管事任全带着酿黄酒的师傅,摸索酿制的。因为用料讲究,而小张家庄的地下水源还没遭受过任何污染,所以虽然酿制工艺没有另一个时空成熟,酒水的质量,却已经达到了老汾酒一半的水准。并且颜色中还带着一淡淡的高粱红,让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此乃酒中极品。

    杨綝在武则天时代就进入中枢,这辈子虽然好黄酒喝过无数。然而,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高粱酒。因此,立刻停止了对张潜和自家孙女的欣赏,将目光径直地落在装酒的琉璃盏上,一边轻轻抽动鼻翼,一边低声赞叹:“好酒,好酒!比你那菊花白,味道好像还香醇几分?你在西域酿制的?用昭,随军带着酒,可不是什么好习惯!纵使你现在自律,知道浅尝则止,时间久了,也会渐渐被此物磨得失去戒心,越饮越多。”

    “前辈教训的极是!”张潜知道,老杨綝是真的拿自己当了晚辈,才会说得如此坦诚,举起酒杯,轻轻拱手,“但此酒并非晚辈在西域所酿,而是出征之前叮嘱了管家,用高粱酿制。已经陈放了一年多,这次回来,刚好用它孝敬各位长者。”

    “怪不得老夫在市面上没见到过此物。”杨綝闻听,赞赏地点头。“那老夫就不啰嗦了,你今后,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凡事多加小心就是。”

    说罢,他端起琉璃盏,轻轻抿了一小口。随即,闭上眼睛,细细品尝美酒的余味,半晌,又轻轻吐气,“好酒,入口滋味甚为绵软,咽下去之后,从嗓子到肚脐,直接拉出了一条火线。你家里酿了多少,给老夫送一车过去。今年恰逢圣驾西归,虽然正月里请不成客人,老夫在自己家里偶尔小酌几盏,却不会有人多嘴。”

    “晚辈马上就去安排!”张潜毫不犹豫点头。

    “祖父,郎中说过,您不宜过多饮酒!”没想到自家祖父竟然如此不见外,当着自己的面儿向未婚夫索要酒水,杨青荇忍不住低声提醒。

    “我又不会多饮,弄些酒回家,天天看着,心里也感觉满足!”老杨綝翻了翻眼皮,笑着摇头。“更何况,如今看着你有了归宿,我心里高兴。高兴之时,又岂能无酒。”

    说罢,又朝着太极殿方向,轻轻拱手,“圣上,休怪老臣僭越。老臣这辈子,对你的尊敬是在心里的,不在这几杯酒上。你含笑而去,老臣其实心里也甚是替你感到高兴。”

    话音落下,他的眼睛里,隐约出现了几点泪光。却不肯被张潜和自家孙女看到,借着吃菜的机会,低下头,轻轻吸气。

    张潜心中的伤痛虽然早已经平复,然而听了杨綝对李显的交代,却又泛起了几分酸涩。低声叹了口气,轻轻放下了酒盏。

    一双不算太柔软的手,轻轻从桌案下探了过来,握住了他的左手,温暖并且坚定。张潜心中酸涩之意,迅速被柔情冲散。扭过头,用极小的声音交代:“没事,我这边已经没事了。抱歉,本该献俘礼结束之后,尽快去看你的。谁料一直忙到了现在。”

    “用昭不必跟妾身客气。”杨青荇笑了笑,轻轻摇头,“你有你的事情要忙,妾身不在乎多等几天。反正,妾身已经不用去吐蕃了。你想见妾身,可以随时来我家,妾身永远都有时间。”

    “多谢!”张潜听得心中一暖,笑着向对方点头。随即,又觉得自己有些辜负了对方的等待,组织了一下语言,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我在大宛那边,得到了几匹真正的汗血宝马。全身上下都是栗子色,跑得又快又稳。我知道你喜欢骑马,就带了一对回来给你。明天下午,如果方便,在送酒的时候,一并让人给你送去。”

    “我又不需要骑马作战,要汗血宝马作甚?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杨青荇听得心中甜蜜,偷偷向祖父那边看了看,用更低的声音回应,“你知道,我不需要礼物。你能把我从和亲队伍解救出来,已经是给我最好的礼物。”

    “一码归一码!”张潜在另一个时空,恋爱经验几乎为零,不怎么懂得给女朋友送礼,然而,却坚决不肯答应将送出去的礼物再收回,“你有两匹好马,以后骑着出去踏青,也会更舒服一些。另外,我还得了一些宝石,已经找匠人加工成了首饰,本想先找你出来,给你一个惊喜……”

    “哪有没定下亲事,就送如此贵重礼物的?”杨青荇的脸上幸福荡漾,却固执地轻轻摇头,“用昭,你……”

    又看了自己低头吃菜的祖父一眼,她偷偷用手指,指了指张潜胸口,又指了指自己胸口,“装在这里,就足够了,无需其他。”

    “嗯!”张潜也抬起手指,先指了指自己胸口,然后轻轻指向对方,“我明白。但是,打都打了。要不,算,算定亲礼可好?这样,你收下,就没关系了。”

    “我……”杨青荇被问得脸红欲滴血,却无法因为张潜送自己过于贵重的礼物而生气,刹那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嗯哼!嗯哼!”老杨綝好像忽然喝酒呛到了,在一旁大声咳嗽。

    登时,张潜和杨青荇两人,再也无法推来让去。双双红着脸,将身体坐了个笔直。

    “我们弘农杨家,在北魏那会儿,就以擅长养马而闻名。不是老夫吹牛,昭陵六骏里头,至少有四骏,是我弘农杨家当年进献给的太宗陛下。”老杨綝抬手捋了下胡须,笑着开口,“所以,用昭,你送汗血宝马不能光送两匹。更何况,青荇那两匹,嫁给你之后,还得带回去,相当于没送!”

    “祖父——”杨青荇羞得无地自容,将头扎在桌子上用力跺脚。

    “这次一共带回来大宛汗血马十匹,除了青荇的那两匹,另外剩下的八匹,原本就打算送给前辈。”张潜则在一旁痛快地拱手,“另外,还有一种西域那边拉车的马,跑得不快,但身高力大,晚辈也带了五十匹回来。原本想看看,能不能在中原养了来拉马犁,刚好也一并送给老前辈。”

    “不是送给老夫,是送给弘农杨家。等弘农杨家繁衍出了第二代好马,肯定会还你人情。”喜欢的就是张潜这个爽利劲儿,杨綝笑呵呵地点头。“至于老夫,有酒喝就够了。”

    “葡萄酒,菊花白,高粱红。晚辈明天派人各送一千斤给前辈。前辈留着慢慢喝,不够的话,随时可以派人到小张家庄取。”张潜巴不得老狐狸不拿自己当外人,果断朗声答应。

    “嗯,那老夫就却之不恭了!”不理会孙女在桌子下轻轻踩自己的靴子尖儿,杨綝继续笑呵呵地点头。

    随即,又收起笑容,坐直了身体,“老夫呢,也没啥回礼给你。就来问你一句话吧?用昭,连续坐镇玄武门十余日,滋味如何?”

    张潜立刻从对方的话语里,听出了点拨之意,果断坐直了身体拱手,“不敢对前辈隐瞒,起初只是一时冲动,图个痛快。而如今,每一刻如坐针毡!”

    “你居然还觉得如坐针毡?老夫还以为,你独镇大唐山河,心里头感觉很过瘾呢!”老狐狸杨綝眉头高高地挑起,声音又低又急,“你若是真有心思让天地变色,也就罢了!老夫瞧你也不像是一个有野心的,怎么就如此不知道进退呢?”

    “前辈果然知我!”张潜被数落得心理发虚,低着头拱手谢罪,“开始时,入宫维持秩序,是奉萧仆射之命。过后,则是不忍见圣上尸骨未寒,就有人想要在他灵前同室操戈。至于野心,那会儿,晚辈根本顾不上想别的,只是凭着本性去做,也没考虑过会被人误解。而现在,晚辈不是不知道进退,而是骑虎难下,所以只能咬紧了牙关,苦苦支撑。”

    “骑虎难下?”杨綝原本也不是来教训张潜的,听他说得坦诚,立刻收起了怒色,认真询问。“那你想此事如何了结?莫非就一直坐镇在这里,等着别人拿你当董卓么?董卓当年,好歹麾下有二十万西凉兵,而你,手头满打满算却只有三千人!”

    “晚辈不知道该如何了结,所以,只能等到圣上入土为安后,立刻率部赶赴安西,以明心迹!”张潜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想法如实相告。

    “然后呢,长安城里的事情,你就彻底不管了?你究竟想得到什么?追随你的人,又从中得到了什么?!你以为这样做了,别人就会相信你,安心地放你一路向西?”老杨綝翻了翻眼皮,反问的话好似连珠箭。“张用昭,你真的这样做了,老夫保证,你连阳关都出不了。半路上,就会被打成反贼,然后眼睁睁看着伏兵四起,群蚁噬象!”

第十章 交易 (下)

    “啊!”张潜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冷汗顺着鬓角滚滚而下。

    在最初的冲动过去之后,他已经预料到,自己可能哪一头都不落好。甚至做好了返回碎叶之后,就蛰伏多年,无人搭理的准备。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还有可能连碎叶都回不得,直接被当做叛逆消灭在半路上。

    “祖父,你别吓唬用昭。他对大唐的忠心,世人皆知!”在一旁看得心疼,杨青荇不满地撅起嘴,低声抗议。

    “忠心?在大唐,忠心与好下场,是两码事。”这一次,杨綝却没给孙女面子,冷笑着大翻白眼,“刘文静对高祖忠心不忠心?程务挺对则天大圣皇后忠不忠心?还有李君羡、薛万彻、黑齿常之,他们哪个对大唐不是忠心耿耿,他们,哪个又落到了好下场?!”

    这话,说得可就有些犀利了。换了别人,张潜甚至都会怀疑,对方会不会是想劝自己谋反。然而,凭借他对老杨綝以往的了解,还有对方的年龄,他相信老人家绝对不会做这种愚蠢且毫无胜算的事情,因此,只能悻然拱手认错,“您老说得对,晚辈是自己把自己推进火坑里去了。还请您老给晚辈指一条生路。”

    “知道来向老夫讨教了,你早干什么去了?是不是老夫今晚不来找你,你就当老夫已经死了?还是你连老夫都信不过?!”老杨綝狠狠瞪了他一眼,不依不饶。

    “先前,先前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拖累您老。”张潜没勇气还嘴,低着头小声解释。“晚辈只是想着,自己大不了可以远赴安西,临走之前……”

    偷偷看了一眼杨綝的脸色,他忐忑不安地补充,“临走之前,想办法把青荇也偷偷带走。如此,您老与晚辈没有任何联系,甚至还能一怒之下,跟晚辈划清界限。如此,别人就不会把对晚辈的怒气,撒在您老和弘农杨家头上!”

    杨青荇的手,悄悄地伸了过来,与他的手紧紧相握。老杨綝明明看得一清二楚,这次,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想得美,老夫的孙女,名不正,言不顺,凭啥跟你走?!小子,实话告诉你,老夫不怕你拖累,想当年,则天大圣皇后在世之时,都没人能朝老夫头上栽赃,何况是现在!”

    “祖父,用昭也是一番好心!”杨青荇看不过眼,果断出言维护张潜。

    “好心和好结果是两码事!”杨綝翻了翻眼皮,依旧满脸不屑,“算了,看在青荇面子上,老夫不跟你计较。说吧,你这么做,究竟有何所图?别说一时冲动,你又不是三岁娃娃,一时冲动,还能冲动上十多天依旧冷静不下来。”

    “晚辈——”张潜被问得脸上好生挂不住,讪讪地拱手,“晚辈真的是无任何所图。晚辈起初也的确是一时冲动。至于后来,刚才跟您老也说了,则是不知道该怎么解套了。”

    “这话,青荇信,你的两个师弟信,老夫只相信一半儿。”两脚狐杨綝耸耸肩,毫不客气地数落,“而出了这个门,你把遇到的,除了你麾下弟兄之外的所有人加起来,相信这话的,恐怕都凑不齐另外一半儿!”

    “晚辈还能图什么?晚辈来大唐才几年?手下可用的班底,加起来都凑不齐一打。”张潜听得心里发堵,苦笑着耸肩。

    “这话得问你啊,老夫怎么知道!”杨綝再度翻了翻眼皮,脸上写满了嘲弄之色,“反正在政局当中,古往今来,从没有别无所图之事。毫无所图的,便是圣人。而在大唐,能称圣的,向来只能有一个!”

    “这……”张潜被噎得呼吸艰难,却不得不承认,老狐狸说得全是事实。

    政治斗争中,从来没有别无所图这种事。自己越觉得别无所图,外人便越觉得自己所图甚大。到最后,误会越来越深,自己就成了各方势力的公敌!

    “也罢!”又长长叹了口气,他不得不选择向现实屈服,“我图的是,让先皇入土为安,别在他灵前流血。我图的还是,各方无论如何争斗,都别再伤及无辜!”

    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脸色苦涩无比,“您老先别忙着摇头,如果有可能,我还希望,能让先皇有个后人活着,别断了他的香火。他这辈子,被亲生母亲逼迫,被权臣逼迫,被儿子背叛,被妻子和女儿……,总之,他已经活得够苦了,我不想让他死后,也不得安生。”

    这是他的真心话。也是导致他冲动起来,不惜引火烧身的最大原因。

    如果按照他所了解的那些历史知识,接下来各方无论怎么斗,笑到最后的,肯定是李隆基。而李隆基却是李旦的儿子,李显的亲侄。这说明,李显仅剩下的两个儿子,也全都没得善终,全都被政治旋涡绞成了肉泥!

    李显对他有恩,他做不到,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不闻不问。所以,冲动之下,他只能先挺身而出。至于这样做会不会给自己带来危险,则是冲动情绪平息之后才想到的事情,当时根本顾不上!

    “你,你说什么?先皇会绝后?新帝分明虽然不是太后亲生,但是没有他,太后怎么可能继续监国?”没想到张潜会给出这样的答案,老杨綝饶是这辈子经历风浪无数,也被震惊得长身而起,“至于谯王,谯王做事素来谨慎……”

    反驳的话说了一半儿,他又颓然坐下,跟张潜一样长长叹息,“唉——”

    别人可能觉得张潜危言耸听,而他,凭借自己三朝元老的经历,怎么可能想不明白,如果任由各方势力争斗下去,张潜的预测,肯定会成为事实。

    韦后在神龙皇帝生前,坚持立同为庶出的李重茂为太子,而拒绝召回已经成年的庶长子李重福,就是因为李重茂只有十四岁,便于掌控。

    一旦韦后在权斗中失败,新得势者,要么继续把李重茂当做傀儡,要么更换他人。若是前者,随着李重茂年龄渐长,双方冲突会越来越多,掌权者肯定会对谯王李重茂痛下杀手。若是后者,李重茂更没机会活到成年!

    至于李重福,他活得谨慎不谨慎,结果都是一样。他的年龄,做傀儡都嫌大。掌权者如果连李重茂都容不下,更不可能容得下他!

    “祖父,您别难过,事在人为。”担心老杨綝被打击得太重,影响到身体健康。杨青荇送卡张潜,走到自家祖父身后,轻轻为老人捏肩膀活血。

    “不难过,不难过,我这辈子,啥事情没见过!”杨綝看了自家孙女一眼,强笑着摇头。

    随即,振作精神,向张潜询问:“用昭,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你怎么知道,太后将来肯定会败?你师门之中,是不是有一种本事,可以让你未卜先知?”

    “没有!”张潜想了想,果断摇头。“我不知道太后将来会怎么样。我只是,做最坏猜测。权力会让人疯狂,而太后,在先皇生前,就沉迷于此。”

    他知道的历史,原本就是东鳞西爪,说出来也起不到多大作用。更何况,他现在根本无法保证,这个时空的历史,到底被自己推歪了多少。说出来,除了干扰老杨綝的判断之外,一点正面作用都不会起。

    “嘘——”从张潜这里找不到需要的答案,杨綝满脸失望地吐气,“的确如你所说,太后贪权,必不为李氏皇族所容。而太后一旦赢了,恐怕会比则天大圣皇后还要心狠。”

    说罢,他又继续叹气,“唉——!而圣上生前,其实一直拿老夫当管家看待。如果他绝了后,老夫恐怕在九泉之下,也没法跟他交代。但是,用昭啊,你这点实力,不够用啊。即便老夫全力支持你,咱们爷俩,也是螳臂当车!”

    “我没想挡住什么,我只是求个心安!”张潜当然知道,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苦笑着摇摇头,低声补充。

    “倒是,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杨綝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点头。“至少,你做到了!让长安城内到目前为止,一直风平浪静!别急,你让我想想,你们俩先吃东西。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先皇不是暴君,他不应该受此报应!”

    说着话,他就将手搭在自己额头上,双眼同时轻轻合拢,宛若老僧入定。

    此时此刻,张潜哪还有心情吃饭?为了不让杨青荇替自己担心,强打精神挑了几口肉菜填肚子,然后就端起了茶盏,一边品尝,一边苦苦思索破局之策。

    他不知道另一个时空中,在李显死后的政治旋涡中,李隆基到底参与得有多深。但是,很显然,在眼前这个时空里,直到现在,李隆基还没有能力走到台前。

    洛州别驾,职位不能算小,在地方上,仅低于刺史。再加上李隆基的皇族身份,的确能在洛州境内做到一言九鼎。但是,无论怎么算,李隆基现在所拥有的实力,都不如他这个镇西都护府上都护。他参与进来都可能九死一生的事情,李隆基如果不依附于相王李旦的话,现在就独立走到台前,更是纯粹送人头!

    如果把李隆基跟相王李旦算作同一方,类似于李渊和李世民,眼前局面无疑会清晰许多。韦后一方,想要效仿武则天,重复女主临朝。李旦和李隆基,则代表着李氏皇族,不能容忍第二次大权落入外姓之手。太平公主李令月,则是第三方,既不希望大权落入外姓之手,又想自己做大唐的女主……

    “用昭,你刚才的那些要求,一句话都不能往外说。”正冥思苦想之际,耳畔忽然又传来了老杨綝的声音,冷静且清醒。

    “您老说什么?”张潜楞了楞,迅速将思维从天外拉回,“哪些要求?”

    “就是你所图的那三件事!”老杨綝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无比深邃,“你不能说自己一无所图,这话没人相信。但是你也不能实话实说,那样风险太大,同样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既然来了大唐,就得入乡随俗。把自己当成一方势力,为自己的利益讨价还价。这样,别人才能觉得你和他们是同类,能够交换利益,能够拉拢你为自己所用。”

    “这……”有点儿跟不上老杨綝的思路,张潜低声沉吟。

    “咱们先顾眼前!”老杨綝又叹了口气,低声解释,“你是老夫的孙女婿,老夫得先将你解了套。等你将来有了足够的实力,说出来的话,才更有份量。至于届时,你是给新帝撑腰护驾也好,是替谯王李重福遮风挡雨也好,也不至于力不从心。”

    说着话,老人的身体又佝偻了下去,仿佛背上了千斤重担,“至少,也能保证谯王的儿子不受牵连,让先帝不至于断了血脉。唉——”

    “也许没我说得那样严重!”张潜见此,忍不住又出言安慰老人家,“我只是说,当时我之所以那么冲动的缘由。”

    “不提这些,那都是以后的事情,老夫能够不能看到,还另说呢!”杨綝喘息着轻轻摆手,“咱们先说眼前的事情!这几天,你不见外客,很多人找老夫来问,究竟你需要什么好处,才能酬谢你替先帝守灵的功劳?算了,老夫替他们说得直接一些,免得你听不懂。你需要拿到什么好处,才肯离开太极宫,将太极宫的玄武门交还给太后那边。”

    “太后如果不相信我,其实让新皇帝下一道命令,我就会率部离开。”张潜想都不想,就直接就给出了答案。

    然而,话音落下,他又想起,自己要“入乡随俗”这个茬儿,苦笑着摇摇头,低声补充:“也罢,润州刺史,据说年龄已经大了。军器监左丞任琮,年纪虽少,却博学多才,品行方正,我想举荐他为润州刺史,替朝廷教化一方百姓。”

    “润州?”杨綝想了想,轻轻摇头,“不妥。建康城虽然曾经为江南第一大城,却早已衰败多年,并且正对着运河口,容易引发误会。用昭既然早有善于生财之名,不如举荐任左丞去做苏州刺史。如此,才符合别人眼里对你的认知。”

    “苏州?”张潜楞了楞,眉头迅速紧皱。随即,想到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苏绸和苏钢,又展颜而笑,“苏州不错,对任琮来说,肯定是个肥缺。多谢您老指点。”

    “用昭不必跟老夫客气!反正老夫也是替双方带话,你不用怕要价高,他们觉得不妥,自然会跟你还价。”杨綝摆摆手,努力坐稳身体,笑容虽然苦,身上却隐约又有了几分两脚狐的风采!

第十一章 暗流

    “呱呱,呱呱,呱呱……”长安城颁政坊梁王府,寒鸦声此起彼伏。

    落满大雪的院子内,有个身穿绯色官袍的中年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正堂。连双腿都没来得及站稳,就兴奋地将一张写满字的桑皮纸从怀里掏出来,高举在了半空之中,“二哥,二哥,那姓张的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什么为圣上守灵,衣不解带,狗屁!他根本就是在沽名钓誉!”

    “他露出什么了?”正在跟自家兄弟下棋的武延秀迅速抬起头,喜形于色,“赶紧拿来我看。我就知道,那厮早晚会沉不住气!”

    “他向朝廷讨要苏州刺史和甘州刺史的职位,给他的两个师弟。还请求朝廷每年从瓜州调拨米粮十万石,以养镇西军士卒。”中年官员武延昭一边将桑皮纸朝武延秀手里递,一边兴奋地总结,“此外,他还请求将石国的赔偿,留四成给镇西都护府,以整饬城防,修建官道,增设驿站。还有,还有其他一大堆,我都抄下来了!那厮,还真敢狮子大开口,也不怕把自己活活撑死。”

    “只带了三千兵马,就敢坐镇玄武门的人,他还会怕什么?”武延秀撇了撇嘴,冷笑着接过桑皮纸,“吃准了李显死得突然,各方势力都措手不及罢了!”

    “也许是效仿王翦故智,以安太后之心!”坐在棋盘对面的武延寿放下棋子,随意地伸了个懒腰,“张潜这个人,其实非常聪明,不会蠢到手里握着三千兵马就得意忘形。二哥你千万别小瞧了他!”

    “他可以做王翦,就凭韦氏那芝麻大的心眼儿,怎么可能做得了秦王?!”武延秀继续耸肩撇嘴,骄傲得宛若一只公鸡。

    “呵呵呵……”四下里,笑声哄然而起。除了武延寿之外,所有聚在正堂内的武氏子弟,都对武延秀的话深表赞同。

    想当年,王翦奉命征讨楚国,临出征前,向秦王嬴政讨要各种好处,贪婪之处,弄得自家儿子都看不过眼。然而,秦王嬴政却明白,王翦向自己要的越多,越没有背叛大秦的可能。

    如今张潜上本,向朝廷讨要两个刺史的位置和各种好处,本意恐怕跟王翦一模一样。然而,他却不仔细想想,太后韦无双哪里能跟秦王嬴政相比?即便现在捏着鼻子满足了他的要求,等在朝堂上坐稳位置之后,也会加倍让他把好处吐出来。

    “那可是你岳母!”唯独武延寿没有笑,翻了翻白眼儿,小声提醒。

    “所以,我才如此了解她。”武延秀继续冷笑着撇嘴,满脸不服不忿。“这两年,如果不是我和安乐给她出谋划策,她怎么可能走得如此顺利?结果,呵呵,她又回报了我和安乐什么?除了把这栋原本就属于武家的宅子,又赐给了我和安乐之外,其他一毛都不肯拔。”

    “的确,太后终究出身于小门小户,锱铢必较习惯了。”

    “做贫贱夫妻,她很合格。做太后执掌大唐,她的确比姑祖母差得太多。”

    “她不敢立二嫂为皇太女,情有可原。但连个同平章门下三品都舍不得给二哥,就过分了!”

    ……

    武延又、武延光、武延亮等人,议论纷纷,都替自家二哥武延秀觉得不值。

    在他们看来,韦后之所以能于李显养病期间,稳稳地掌控朝堂,并且还让自己的表弟迎娶了萧至忠女儿,武延秀和安乐公主两个在其中功不可没。而如今韦后只顾着大肆提拔自家同族兄族,却不肯分给武延秀任何好处,就有些卸磨杀驴的味道了。

    “太后对二嫂素来宠爱有加。”武延寿今天的表现,却很是不合群,笑了笑,轻轻摇头,“这会儿没对二哥委以重任,未必是忘了二哥。而是被先皇突然去世,打击得乱了方寸,所以只想着尽快把军权抓在手里,以防不测……”

    “那为何不委任二哥为左右万骑营将军,却只顾着提拔韦家那哥几个?”排行在第三的武邢国公武延安看了武延寿一眼,拧着鼻子反驳,“论本事,论学问,论资历,二哥哪点比韦家那哥几个差了?”

    “还不是那几个姓韦,而二嫂终究姓李,二哥比二嫂,又差了一层!”武延光也皱着眉头,替武延秀愤愤不平。

    “你们说得没错,二哥姓武,不姓韦,这是事实!”实在受不了几个同族兄弟的愚蠢,武延寿收起笑容,低声回应,“这世间,谁能做到大公无私?太后把她的几个同族兄弟,放在二哥前头,有错么?要我看,她永远想不起二哥和二嫂才好……”

    “老四,你这话什么意思?”武延安被顶得有些下不来台,皱着眉头呵斥,“莫非你就甘心顶着个国公的虚衔,混吃等死一辈子?”

    “是啊,四哥!二哥是我们这些人的领头者。他若是不能入相,咱们何时才能把朝廷欠武家的债务全拿回来!”

    “四哥最近媚楼去得太多,恐怕是迷醉在红粉阵中了!”

    “四哥,我们都知道你做事谨慎。可眼下机会如果错过了,恐怕十年之内,都找不到更好的。”

    ……

    武延又、武延光、武延昭等人,也纷纷开口。对武延寿“不思进取”的行为,好生不满。

    “真正欠了咱们武家的是李显,李显已经死了!”武延寿咧了下嘴,苦笑着摇头,“无论他真的是高兴过度而死,还是中毒而死,我都当他是人死债消。至于朝廷欠武家那些,拿回来不难,能不能守得住,却是两回事。如果没有十分把握,我觉得,还真没必要现在就着急往回拿的好。”

    “怎么没有必要?眼下太后地位未稳,正需要咱们武家支持。咱们不趁着这当口,齐心协力恢复家族昔日辉煌,更待何时?”

    “怎么会守不住?二哥,三哥,还有四哥你,都是当世英杰。二嫂还是太后最喜欢的女儿。”

    “四哥,你胡说些什么,先皇是高兴过度而死,无数人都亲眼所见,怎么可能是中毒?”

    ……

    众武氏兄弟,七嘴八舌地反驳,谁都不甘心像武延寿说的那样,见好就收。

    “咱们能给太后的支持,会比张用昭多么?”武延寿手扶桌案,长身而起。“除了二哥之外,咱们中间哪个,还比张用昭更有本事?你们看看,张用昭都向朝廷索要的什么?哪一样,又是为他自己一个人要的?他手握三千虎狼,都不愿留在长安城里继续趟浑水,咱们拿什么去趟?就凭着祖上留下的血脉,真的到了图穷匕见之时,祖上的血脉能帮咱们举刀啊,还是能帮咱们挡箭?!”

    “这,这……”很少见胖乎乎的武延寿发脾气,众武氏兄弟被吓了一跳,刹那间全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而武延寿,见到众同族兄弟面面相觑模样,愈发觉得失望。走到墙壁前,自己抓起貂皮大氅,一边朝身上披,一边冷笑着补充:“人不是鱼,眼睛不能只盯着那点儿便宜饵料,却看不到被钓上岸下汤锅的风险。我年后准备主动请缨,去漠北新收复的那边历练一番。此刻家里头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就不陪着你们多聊了。你们大伙,好自为之!”

    说罢,推开前来伺候自己的仆人,裹起大氅,三步并做两步就走出了门外。

    “老四!”

    “四哥!”

    “延寿堂兄!”

    ……

    众武氏子弟们愈发手足无措,惊呼声此起彼落。然而,却没有人主动将武延寿拉住,询问他今天的脾气为何如此急躁。

    “老四,稍等,我送你。”恒国公武延秀,也被武延寿的举动气得怒火上撞。然而,作为这群人的核心,他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武延寿跟大伙分道扬镳。因此,果断将奏折的誊抄本丢在一旁,快步追向对方的身影。

    “二哥不用送!我今天真的是有事在身!”武延寿不好落了自家兄长的脸,在肚子里偷偷叹了口气,主动放缓了脚步,“况且天这么冷,你又没穿大氅。”

    “没事,我当年曾经被送去漠北入赘,那边天气,可是比这边冷得多。”武延秀心中怒火翻滚,脸上却阳光明媚,“别跟他们生气,大伙也是被闲置得太久了,不想一辈子混吃等死。”

    “我知道。”武延寿想了想,顺从地点头,“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我这几年来心里头是什么感觉,他们应该也是一样。”

    “你刚才说得对,此刻朝堂上一片混乱,不出来做事,未必是吃亏。是二哥我心急了。”武延秀又笑了笑,继续温言缓和双方之间的关系。

    “二哥和我们不一样,二哥是驸马都尉,出来为新君做事,只在早晚。”武延寿犹豫了一下,低声回应,“并且太后对二嫂极为宠爱,几乎是有求必应。等过完了年,圣上梓宫入了陵,你通过二嫂向太后求一个上州刺史或者别驾,稳稳的事情。以二哥你的本事,用不了多久,就能将地方上治理得路不拾遗。”

    “你建议我离开长安?为何?”武延秀立刻听出了对方话里有话,眉头瞬间皱了个紧紧。

    “我看张用昭不仅自己走了,还把他的两个师弟都举荐去地方上做了刺史。”武延寿也不隐瞒,苦笑着回应,“他那么聪明,我觉得咱们跟着他学肯定不会出错。”

    “你……”没想到自家号称最狡猾的四弟嘴里,居然冒出了如此不靠谱的答案,武延秀顿时哭笑不得,站在寒风中连连摇头。“这算哪门子理由?张用昭还勾搭吐蕃朱蒙呢,怎么没见你当年跟他学?”

    “想过,但是我已经娶了亲,孩子也不小了,不具备条件。”武延寿笑了笑,顺口敷衍。随即,又收起笑容,正色补充,“二哥,你天生就是宰相之才,但是却一直没有机会展示。留在朝堂上,即便勉强做了同中书门下三品,也是排在最末位那个,说话没啥分量。而出去积攒十年政绩回来,情况肯定大不相同。你看那宗楚客,虽然人人厌恶他奸猾,但是,朝中每有大事,往往都是他一言而决。甚至连萧至忠,有时候都得对他言听计从。”

    “我倒是想去地方上施展拳脚,但是,你二嫂不愿意离开长安。”明知道武延寿说得是好话,武延秀一句都听不进去,直接把妻子推出来做挡箭牌。

    “二嫂虽然性子跋扈了一些,却不是说不通道理。”武延寿心里知道对方说的是借口,却不戳破,笑了笑,低声补充,“况且长安的风景天天看,二嫂也早就该看腻了。”

    “嗯,我试试!”武延秀想都懒得想,顺口敷衍,“你呢?你真的准备去漠北。”

    “张仁愿和牛师奖这次在漠北拓土万里,我听说朝廷准备恢复贞观旧制,在漠北设立都督府。以各族酋长为都督,中原派官吏为长史。我想谋个都督府长史当当,金微都督府长史也好,金州都督府长史也罢,甚至再往北一些,去做坚昆都督府长史……”武延寿也不隐瞒,笑着回应,“反正朝廷肯定需要派人去盯着那些异族都督,以免他们降而复叛。我现在主动请缨,也许还能落个好为君分忧的好名声。”

    “嗯——”武延秀低声沉吟,足足花了七八个呼吸时间,才确定自家四弟没说假话。于是笑了笑,低声许诺,“要不要我和安乐公主帮你?说不定,你可以去张仁愿的大都护帐下,直接去做个行军长史。”

    “免了,免了,我此番出去,就求个自在。去张仁愿帐下,天天被他盯着,不够累的呢!”武延寿闻听,立刻笑着摆手,“多谢二哥了,我还是自己来吧!漠北各都督府,既没什么油水,又不盛产美女,天气还冷的能冻死人,我主动请缨,这当口未必有人愿意跟我争”

    “那倒也是!”武延秀想了想,缓缓点头。

    此刻去漠北刚刚恢复的各都督府做长史,对朝中百官来说,无异于贬谪。大多数人被轮到头上,都得想方设法推辞。所以,只要武延寿主动请缨,肯定不会被拒绝,并且还能让朝野之中无数有识之士,从此对他刮目相看。

    然而,这条路适合武延寿,却不适合他。武延寿虽然恨李治入骨,却从小就胸无大志。而他,从小就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特别是在武三思死后,更是众望所归,根本推脱不得。

    正暗自感慨之际,却又听见武延寿低声提议,“其实扬州很不错。张用昭给他师弟求了苏州刺史,太后正缺一个人帮忙看着此人。扬州号称天下第一销金窟,二哥带着二嫂……”

    “我会留在长安!”武延秀摇摇头,沉声打断。“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然你去了地方,我更是得留下。”

    说罢,他不想再跟武延寿继续探讨同样的话题。顿了顿,笑着询问,“你刚才说,不管李显是病死的,还是被毒死的,都人死债消。这话什么意思?你莫非探听到了什么风声?”

    “这话,二哥不该来问我。”武延寿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外人,才压低了声音回应,“长安城内,有的是郎中,二哥找个名气大的,问问高兴过度,心破而死是什么模样,再问问毒发身亡是什么模样就知道了。”

    “有几分可能,谁下的手?”武延秀毫不犹豫选择了宁可信其有,双目之中寒光翻滚。

    “不知道,也许只是坊间谣传,我没去找郎中核实。”武延寿又笑了笑,心中一片了然,“我也不想追查是谁下的手。如果李显真的是中毒而死,下毒之人,就是我的恩公,我感谢他都来不及,才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把他拖入危险之中。”

    “嗯!也倒是!”武延秀轻轻点头,脸色看起来却非常不自然,“没必要追查。希望真有那么个人吧!但是,我相信八成是坊间醉汉胡乱嚼舌头!”

    “我也觉得是!”武延寿心中偷偷叹了口气,顺从地点头。

    兄弟两个,忽然都失去了交谈的兴趣。相伴着一起走向了王府侧门。早有仆人备好了马车,提前在门口恭候。武延寿看到了,立刻加快脚步,直到走至了马车旁,才转过身,笑着向武延秀拱手,“二哥,我走了,你早些安歇。国丧期间,无法请你喝酒赏花,最近几天,我就不再打扰你了。等去哪的事情定下来,我再找你喝茶。”

    “老四,路上小心!”武延秀忽然间觉得心里涩涩的,停下脚步,轻轻挥手。

    “二哥也小心!”武延寿好像顺口回了一句,又好像故意叮嘱。随即,也不再多啰嗦,纵身跳进了马车。

    车门很快合拢,马车在二十几名亲信的护送下,缓缓驶出了王府侧门。缓缓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神龙三年迟迟没有结束,雪,下起也没完没了。所过之处,天地间一切肮脏和丑陋,都被遮盖成了纯净的白。

    定王府后花园,一身火红皮裘的太平公主李令月挥动马鞭抽向一株梅树,“啪”地一声,抽得白雪与红梅倒飞而起,缤纷漫天。

    “公主好身手!”

    “公主威武!”

    “好漂亮的红雪!”

    ……

    小厮和婢女们,争相拍手称颂,唯恐自己喊得声音不够及时,下一刻就去跟梅花树站在一起。

    “啪!”“啪!”“啪”太平长公主李令月辈夸得兴致大发,将皮鞭挥舞得如同毒蛇般,一下接一下朝着周围的梅树抽去,每一下,都抽得红英飞溅。

    雪地上,花瓣越落越多,点点如血。四周围,喝彩声也一浪高过一浪。至于后花园梅树,这东西再金贵,也比不上让太平长公主的好心情。哪怕被抽伤了主干,过几天就枯萎而死。再花钱从别处移栽百十株过来就是,以长公主的身家,真没啥大不了的。

    “公主,狸姑求见!”一名身体瘦瘦小小,脸蛋却比少女还粉嫩的小厮,小跑着凑上前,尖尖的声音仿佛野猫叫春。

    “狸姑,让她直接到后花园来!”太平公主立刻停止了挥舞长鞭,爱怜地看了小厮一眼,柔声吩咐。

    “是,公主!”小厮答应一声,先倒退了数步,然后转身慢跑而去。不多时,就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湜的侍妾狸姑给领了进来。

    “奴婢见过长公主。”比起一年半之前,狸姑身体圆润了许多。身上的打扮,也华贵了许多。但是,在太平公主李令月面前,她却依旧是一副怯怯地模样,隔着老远,就将身体曲蹲下去,郑重行礼。

    “好了,你过来吧!都是宰相夫人了,不用多礼!”太平公主今天心情甚好,虚虚地做了个搀扶的姿态,笑着地调侃。

    “奴婢永远是长公主的奴婢!”狸姑不敢托大,认认真真地行完了礼,才重新站直了身体,低着头回应。

    “越说你还越生分了!”太平公主笑着摇了摇头,先将以前经常用来抽打狸姑的长鞭交给小厮,然后缓缓向前走了几步,亲热地拉起狸姑的手,笑着数落,“可不能这样!以前你年纪小,什么事情,我都可以手把手教你。而现在,你家崔平章乃是天子近臣,你在外边,就不能失了身份。否则,传扬出去,别人不会说你不懂事,只会说本宫跋扈!”

    这话,道理上不算有错。大唐不设丞相,通常,由中书令,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道组成皇帝的咨询团队。崔湜如今的官职虽然不如原来高,但是,加上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就有跟皇帝一起商讨国事资格,在朝堂上影响力比原来的礼部尚书要大许多。

    常言道,宰相家门房四品官。同中书平章事的如夫人,走到外边去,肯定有一大堆四品、五品官员的家眷巴结奉承,前呼后拥。太平公主如果再将她当做婢女看,那些官员的面子往哪搁?

    然而,有道理归有道理,狸姑却坚决不肯“僭越”。迅速将手从太平公主的掌心抽了回去,再度蹲身而拜,“如果没有公主的栽培,就没有狸姑。所以,狸姑心里,公主永远狸姑的主人。”

    “嗯,你这么说,也随你!”太平公主听得心里好生舒坦,迅速弯腰,托住狸姑的胳膊,“行了,别拜了,在家里,你可以随便。但是去了外边,你得听本宫的,不能再提奴婢二字!”

    “奴婢遵命!”狸姑红着脸答应,宛如小媳妇第一次拜见公婆。

    “怎么想到回来看我了?是崔湜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想家了?”太平公主改托为挽,一边拉着狸姑往附近的书房里走,一边笑着询问。

    “是,是崔侍郎让奴婢来的,奴婢自己也想来探望公主。”狸姑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回答得认真而又谨慎。

    “噢,那就屋里去喝茶,咱们两个,可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太平公主立刻从狸姑的小动作上,知道狸姑是专程为了传递消息而来,笑了笑,吩咐得从容不迫。

    两人年龄相差二十五六岁,从背影看上去,竟然如同母女一般亲密。一路说着不着边际的悄悄话,不多时,就返回了书房。

    自有丫鬟送来了热茶和点心,供招待客人。不待太平公主招呼婢女倒水,狸姑抢先一步动手,熟练地给太平公主斟了大半盏,双手举过眉心,“公主,喝茶。”

    “你这妮子,还越说越来劲了!”太平公主笑着数落了一句,随即,大大方方地接过茶盏,柔声吩咐,“你自己也喝一些,天冷,先暖暖身子,然后咱们再说正事!”

    “奴婢不怕冷!”狸姑点点头,小声答应。随即,再度扭头四顾,待确信周围没有第三双眼睛之后,抬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快速捧到太平公主面前,“公主,崔侍郎说,大食人即将攻打安西的消息,已经散布出去了,很快就会见到效果。这是今天张潜派人呈给圣上的奏折誊抄本,里边罗列了一大堆条件,请求圣上恩准。他估计,张潜背后有高人指点,即便没有听到大食人入侵的消息,很快也会抽身而去。”

    “一大堆条件?”李令月劈手接过奏折誊抄本,打开在眼前,一目十行。随即,厉声冷笑,“好,好,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张都护!居然连苏州刺史的位置也敢明着要!如果朝廷让他遂了意,今后各路边军主将,岂不是全都要骑在皇家头上?!”

    狸姑被吓得心里打了个哆嗦,踉跄后退。随即,又迅速意识到,今天自己是替崔湜前来传递重要消息的,不可能随便就被太平公主打个半死。于是,快速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补充,“公主,崔湜郎还让奴婢,带了两句话给公主!”

    “讲!”周围没有外人,太平公主也懒得对一个婢女太客气,哪怕对方已经是同中书平章事的如夫人。

    “是!”狸姑心里又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哑着嗓子汇报,“第一件事情,崔侍郎说,有要求总比没有好,有所求,就有彼此利益交换的机会。”

    不待太平公主发作,顿了顿,她继续快速补充,“第二件事情,崔侍郎说,最近坊间隐约有传言,先帝是中了慢性毒药,并非缠绵病榻太久,一时高兴过度驾崩。他不知道传言当不当得真,请公主明鉴!”

    “咣当——”寒风吹开了屋门,白雪卷着花瓣翻滚而入,刹那间,冷气彻骨!

    ……

    “咣当!”后花园一角,有间屋子门,被用力合拢,经寒风和白雪,统统挡在了门外。

    屋子里通着暖气,很多原本在冬天不会绽放的花,争妍斗艳。屋子的主人,太平公主的名义丈夫武攸暨,却没有丝毫目光落在花上。

    一边用手帕捂着嘴巴低声咳嗽,他一边对着手里的香囊,断断续续地汇报:“阿茹,不要着急,就快了。血食已经撒出去了,你等着看群狼自相残杀!我说过,要用他们的血肉来祭奠你,我这辈子答应你的事情,从来都没有说了不算数!你等着,快了,咳咳,就快了,咳咳咳,咳咳咳……”

    一团血块,忽然从他鼻孔里喷出,落在陈旧的香囊上,灿若梅花。

第十二章 准备 (上)

    一场春雪一场暖。

    连续三场大雪过后,长安城内的柳梢头就有了朦胧的绿意。景龙三年在一片诡异的宁静中宣告结束,唐隆元年从正月初一宣告开始。

    梅花纷纷盛开,素馨花一片金黄,长安城内外生机勃勃。即便偶尔还有料峭的寒风吹过,但是,长安城中大部分人却都知道,最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春天已经开始。

    特别是在正月初六,特进张潜率领麾下弟兄撤离太极宫旧玄武门,将守卫中宗皇帝梓宫的任务,移交给了远道归来的冠军大将军韦播之后,更多人都长出一口气,相信大局已定。(注:中宗是李显的庙号,古代帝王死后,可称庙号。)

    与少数心怀不甘的皇亲国戚不同,长安城内,甚至整个大唐国境之内,九成九以上的人,更在乎的是政局稳定,别再杀来杀去,让自己也跟着遭受无妄之灾。至于坐在皇帝位置上的那个人年纪多大,有没有实权,是不是太后亲出,真的不怎么在乎。

    而过去一年多来的事实也早就证明了,即便皇帝躺在病榻上啥都不干,大唐依旧可以蒸蒸日上。非但对外荡平了突厥,对内,也征服了洪涝,五谷丰登。可见,不折腾三个字,才是为政的真谛。大唐只要上头自己不折腾,自然就会繁荣昌盛!

    “大师兄,咱们终于解套了!”全天下所有人之中,最开心的,就是小胖子任琮。在张潜率部返回未央宫军营的第一天,他就喝了个酩酊大醉。“以后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谁爱做谁做,大师兄你可千万别再强出头了。这些天,我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每个晚上几乎都做噩梦。”

    “大师兄,别怪三师弟失态。他这些天,被真的吓到了。”郭怒酒量比任琮好,红着脸小声解释,“你在玄武门十七天没解甲,三师弟的官袍下,也一直套着铁背心。我们俩甚至都开始合计,一旦有人试图对你不利,怎么样才能带领死士炸出一套血路,接应你杀出重围。”

    “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俩了!”张潜听得心中发暖,亲手给二人各倒了一杯茶,然后以茶代酒相敬,“我当初的确没考虑周全。好在别人同样是毫无准备。以后肯定不会有第二次了,即便有,也事先跟你们两个商量好了退路,再付诸行动。”

    “我不喝茶,没意思,我喜欢喝商队从西域带回来的葡萄酿。”任琮醉醺醺地推开茶杯,自己抓起酒壶,“那个可以多喝点儿,不会轻易喝醉。大师兄,我敬你,这事儿做得仗义。满朝文武,那么多人自称忠心耿耿。到头来,真正为先皇着想的,恐怕只有你一个!”

    丝毫没感觉到自己的话语前后矛盾,他将高粱白当做葡萄酿,倒在酒盏里,举盏与张潜手中茶杯相碰,“来,大师兄,饮胜!”

    “饮胜。”张潜笑着回应,随即用左手抢过了任琮的酒盏,与自己的茶盏交换,“你喝这个,解一下酒。等会儿我还有正事儿要给你们俩安排!别喝多了,以免误事!”

    “是!大师兄!”任琮习惯性地高声答应,随即仰起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张潜笑着放下酒盏,取了另外一杯茶端在手里,然后再度将目光转向郭怒,“韦播是带着四千于阗镇精锐赶回来的,他的到来,定然让太后如虎添翼。我估计,短时间之内,不会有人再敢捋太后的虎须。长安城内的局势,这下至少能稳上大半年。”

    “应该如此。于阗精锐虽然比不上大师兄身边的教导团,但是,比起京师的禁军和京畿一带的府兵,却仍旧强出许多。”郭怒也端起了茶杯,先一口喝干掉,然后低声回应。

    “别胡闹!”张潜无奈地摇摇头,也把杯子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道:“我在说正事。既然长安城内,短时间内不会发生大的动荡,我就该走了。否则,留下来只会碍人眼!”

    “大师兄要走?这么快?你还没给嫂子下聘!”郭怒听得微微一愣,赶紧将醉意和顽皮一道收起,坐正了身体询问。

    “不是马上,我计划是在十天之后,正月十六。”张潜笑了笑,轻轻摇头,“十天时间,足够下聘了。我跟杨中书已经说好了,半年之后,派人去弘农迎亲。所以,下聘就是走个过场的事情,不需要浪费太多周章。”

    “我也要下聘,我跟大师兄一起!”任琮推开上前伺候的任全,抓起茶壶,一边给大伙续茶,一边小声叫嚷。“下完聘,我也走。大师兄向西,我向南。”

    “嗯,你二师兄不反对的话,咱们三个,一起离开长安,各自前去赴任。”张潜爱怜地看了任琮一眼,笑着点头。

    任琮被吓到了,这一点,不用郭怒帮忙解释,他也能看得出来。但是,他却丝毫不怪小胖子承受能力差。

    小胖子今年刚刚及冠,没被他推入仕途之前,还是个相信仙道传说个公子哥儿。从小到大,都没经过任何风浪。而被他推入仕途之后这两年多来,因为他这个大师兄在前面挡着,小胖子也没独自面对过任何麻烦。

    所以,在发现身处旋涡之后,小胖子任琮没吓得六神无主,却能够装作若无其事地忙前忙后半个多月,已经很是出乎他的意料。连带着,他对小胖子未来的期许,也水涨船高。

    郭怒连日来的表现,同样令张潜刮目相看。听了他和任琮的对话之后,立刻镇定地点头,“我当然不反对,我巴不得早点儿把我妹子嫁给三师弟,省得他现在整天没人敢管。”

    “我,我不带她走。我要跟大师兄一样,六个月之后,再,再派人来迎亲!”任琮酒精上头,说话根本不经大脑。

    “想得美!”郭怒把眼睛一瞪,低声呵斥,“这话,有本事你亲自跟我妹妹去说,看她会不会跟你翻脸。国丧期间,民间三个月不准嫁娶。三个月后,不用你派人来迎,我父亲和你父亲,带着我妹子一起去苏州。你们两个在那边,把喜事办了,免得你再来回折腾!”

    “是,二师兄!”任琮立刻低下头,蔫蔫地回应,仿佛准备取回家的,是一头老虎。

第十三章 准备 (中)

    “别装,叫你成亲,又不是叫你去考科举!”张潜看的心里好笑,翻了翻眼皮,低声数落。

    “大师兄,这可比考科举,还要难上许多。”任琮酒后胆子壮,哭丧着脸摇头,“考科举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四年都没考上个明经,除了我父亲之外,其他人都不会怪我。而娶亲之后,需要面对的就是两大家子人,我犯下任何过错,都得被人揪住,更何况妻子的兄长还是我二师兄。”

    眼角的余光看到郭怒开始扇动胳膊,他赶紧拱手讨饶,“二师兄,你别生气,我没说蕉妹不好的意思。我也喜欢蕉妹,但是,一想到成亲之后,就要面对两大家子人,我心里就犯怵!你也知道,我认识大师兄之前,都是自己一个人住在城外庄子里,连自己家人都相处不好。”

    “我妹妹是很好说话的,不像你妹妹,一言不合就喜欢动手。”看出来任琮的确不是捡了便宜还卖乖,郭怒果断放下了将他夹在腋窝下熏个半死的念头,换了幅笑脸,低声安慰。“至于两家人,你以前跟家人相处不好,又不是你的错!况且你去了苏州之后,我家和你家的长辈,也不会跟着过去。”

    “你二师兄说得对,你以前跟家人相处不好,不完全是你的责任。当然,如果将来你有了儿子,天天想着修仙这种不靠谱事情,我估计你也想打死他拉倒!”知道有些伤痕,在任琮心里留得其实很深,张潜干脆用玩笑的口吻开解,“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出仕之后,家人不都对你越来越好了么?我记得你还有个弟弟,被你带进了军器监,他现在做得如何了?”

    “刚刚升了八品主簿,就是大师兄最初那个位置了,去年考评,张正监还给了他一个优等。”任琮想了想,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不过我这次去苏州,没打算带他。他为人比我机灵,留在军器监,前途可能更好一些。虽然我和二师兄都离开了,但张正监还在,多少也会对他高看一眼。至于新来的少监和监丞,看在我和二师兄的面子上,应该也不会对他太苛刻。”

    “也好,将来咱们若是有事情需要找军器监帮忙,直接走你弟弟的门路,省得总是麻烦张正监!”张潜想了想,笑着点头。

    任琮去苏州赴任,不带自己弟弟做帮手,恐怕含着分散政治风险的味道。而以任琮的小脑袋瓜子,张潜相信,无论如何做不出这种老练的谋划。由此推算下来,任氏家族中的一些长辈,必然在其中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但是,有些事情,张潜能看得明白,却没有必要去说破。

    任琮是他的小师弟,也是六神商行的大股东之一。但任琮背后的任氏家族却不是。而大家族中,多头下注,几乎是刻进了骨子里的本能。

    张潜相信,只要六神商行一直发展壮大下去,任家的分散出去的其他“赌注”,早晚会变成商行的助力。而万一自己这边遭遭受到了重大挫折,任家肯定不会对自己施以援手,至少不会对任琮不闻不问。

    “大师兄,我还有两个弟弟,这次会带着一起去苏州,给他们在地方上,安排一些差事做。”也许是因为心虚,也许是担心张潜误会,任琮揉了揉发涨的脑袋,小心翼翼地补充,“我第一次出任地方官,又一下子坐上了这么高的位置,真的担心搞砸了。大师兄,如果有啥锦囊,你最好多给我一些,我保证拆开一个执行一个,半个不落。”

    “到了苏州刺史任上,具体做什么,等你酒醒之后,我会跟你细说。”张潜抬起手,轻轻揉了一下任琮的脑袋,“你现在只要记住,一切以商行发展为先就行了。至于地方上的那点儿财税之权,没必要太上心。”

    “是!”任琮听得似懂非懂,眨巴着眼睛拱手。

    “你先喝口茶醒醒酒,我也把自己的想法梳理一下。其实,我这几天,也是累得狠。好在,到目前为止,还没出大的纰漏。”张潜友善地笑了笑,端着茶杯开始慢饮。

    与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一世纪不同,大唐的苏州府,管辖着从常熟一直到海宁广袤区域,把后世的上海都完全包括在内。这片区域,非但粮食亩产量高居全国之首,丝织、造纸,冶金等行业,在大唐也首屈一指。

    此外,大运河的南段,还横插苏州府全境。让当地产品,可以沿着运河轻松销往全国的富裕地区,运输成本远低于陆路。

    张潜之所以听从杨綝的提议,为任琮谋取苏州刺史的官职,看中的就是以上这些便利条件。他为六神商行制定了向南和向西两大发展路径,其中南向路径,就是沿着运河布置分号,争取做到在运河沿岸的每一座大城市里,都有一个六神商行的网点。

    与此同时,张潜还想看一看,自己这几年带着全国最好的工匠们,摸索出来的那些水动力机械,与苏州地区的纺织、冶金等行业嫁接之后,会结出一个什么样的果实。

    毕竟,据他记忆里的那点历史知识,中国古代资本主义萌芽就出现在苏州。只是东方的封建势力太强大,很快就将萌芽压死在幼苗状态了而已。而本时空,如果他蓄意推动一下,说不定能让幼苗长成参天大树。

    “大师兄,我今天没喝多少酒。甘州那边该如何做,还请大师兄不吝指点。”郭怒的眼神忽然闪闪发亮,在一旁低声提醒。

    一直说任琮这几天被吓坏了,其实,他自己心里也虚得很。只不过,他以前一直以“二愣子”形象示人,所以心里头再虚,表面上也不会暴露出分毫。

    此刻既然危机暂时告一段落,郭怒就不想在自家大师兄面前硬撑好汉了。该示弱的时候,毫不犹豫示弱。否则,便宜就全让任琮给占了。以他对大师兄的了解,肯定哪个师弟看起来越弱,对谁的照顾越多。

    “你去做甘州刺史,主要任务跟任琮一样,给商行发展创造便利。不过,他是沿着运河,你是沿着丝绸之路!”张潜的注意力,果然迅速被吸引了过来,想了想,非常认真地点拨,“此外,因为突厥覆灭,甘州所辖区域,会一直扩张到峡口山,把居延海和张掖河全都包括进去。如此广袤的一片区域,无论是沿河设立毛布作坊,还是组织人手屯田,肯定都够你忙的。”

    稍作斟酌,他又快速补充,“所以,我建议你从家里多带点儿人手过去。甘州不像苏州那边,地方势力盘根错节。甘州一大半地域,都是刚刚从突厥人手里收复回来的,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你刚好放手作画。如此,我在碎叶,你在甘州,段国公在长安,基本上就能确保让整条丝绸之路,为商行所用。”

    “我可以从父亲和母亲的家族当中,挑选一批仕途不怎么得志的,跟我去甘州。”郭怒一点就透,立刻低声回应,“时间上虽然有点紧,但是,我可以自己先带着长史和家丁,过去赴任,然后再慢慢等他们从各地赶回来。”

    “可以,但是如果别人嫌弃甘州那边清苦的话,不要勉强!”张潜想了想,轻轻点头,“免得有人心中生怨,反而会故意坏咱们的事。”

    “不会,我父亲和母亲的家族都很大,平素不是每个人都有出头机会,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家族的全力支持。所以,被我挑中的人,肯定只会念我的好处。”郭怒笑了笑,脸上忽然带上了几分得意。

    唯恐张潜不信,想了想,他又快速补充,“其实疏勒镇守使郭鸿,也算是我的族兄,只不过以前他父亲顺风顺水的时候,不怎么爱搭理我们这支罢了。而郭叔父去年被调回长安之后,虽然挂上了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先帝和太后却都没召见过他。所以,他们那支有不少人,现在反倒跟我走得很近。”

    他说的是实话,也是人之常情。

    郭元振已经被朝廷以明升暗降的手段给弃置不用,此人的追随者自然不可能一直陪着他在家里闲居。而郭怒这两年职位一直在稳步上升,身后还站着张潜这个大师兄,有些人难免会起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

    不过,张潜却不喜欢某些人身上的暮气,想了想,低声劝告,“你尽量别接纳郭元振那边的人,除非万不得已。他们跟随郭元振太久,早已养成了一整套做事的习惯,你很难让他们改正。如果实在找不到太合适的人手,你可以去四门学看看。王之涣和王翰都是那里出来的,学问和本事都是一等一。”

    “我会派人留意那边。”郭怒向来张潜言听计从,立刻用力点头,“只可惜,成贤书院设立的时间太短,否则,从成贤书院里挑选人才,才最为稳妥。”

    这个想法过于大胆,张潜立刻摇头否决,“不必,那样反而违反了我办书院的本意。另外,也容易引起朝廷忌惮。接下来几年,我希望咱们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说罢,他轻轻吐了口气,目光忽然变得无比深邃。

    因为实力过于单薄,眼下他只能选择远离长安,选择蛰伏。而下一次再回来,他却不希望再如此。

    历史的走向变了,但是,张潜却坚信,自己已经走在了一条正确的路上。他现在需要的,六神商行需要的,都只是时间!

第十四章 准备 (下)

    “大师兄,二师兄,你们用人时千万多加小心!不知道根脚的人,宁可不用。免得,免得他是对手派来的卧底!”任琮忽然放下茶杯,大着舌头插嘴。

    “嗯?”张潜听得微微一愣,扭过头去,正准备询问究竟。却看到任琮醉眼惺忪,脑袋不停地朝桌子上扎。

    “管事,扶他下去休息吧!苏州那边的事情,等他睡醒了再说。”张潜立刻放弃了刨根究底的打算,笑着朝任全吩咐。

    小胖子任琮不仅仅吓坏了,也累坏了。这时候让他美美去睡上一觉,肯定比让他继续死撑着强。反正自己也不是明天就走,接下来,师兄弟两个还有足够的时间,一起商量该如何在苏州那边的布局。

    “是,庄主!”管家任全答应着,上前扛起任琮,快步离去。目送着他的背影出了门,张潜又斟酌了一下,继续向郭怒叮嘱,“甘州那边民风彪悍,你去上任,不仅要多带属吏,家丁也不能太少。否则,万一遇到马贼攻城,边军未必来得及去救你!”

    “多谢大师兄,我准备带六百家丁过去。”郭怒想都不想,非常痛快地答应,“我父亲,我叔父那边,都能直接调人过来。”

    “给家丁定个制度,做得好,半年之内就可以解除奴籍。然后,按照商行伙计的标准发薪水!”张潜想了想,低声补充,“就像我的亲兵团,虽然战斗力未必有多强,但是忠诚度肯定靠得住!”

    “行,大师兄,我听你的!”郭怒再度用力点头,对张潜的指点全盘接纳。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忐忑不安的询问,“大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朝廷会乱上一阵儿。在先皇去世之前,你就一直说要带着我们两个离开。而现在……”

    “我现在无法确定。”张潜叹了口气,低声打断,“但乱的可能性极大。并且,持续时间还不会太短。如果太后肯调张仁愿回来,也许还能镇得住。但是,太后又担心张仁愿回来之后,会碍自己的事。”

    事到如今,他和郭怒、任琮两个,除了兄弟情谊之外,还被利益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所以,有些关于大唐政局走向的判断,他也不愿意再瞒着二人。只是,他历史车轮,早已被他彻底推离了原本轨道。他自己现在也弄不清楚,接下来大唐这辆满载的马车,究竟会驶向何方?!

    “唉,这才安稳了几天!”郭怒的情绪也受到了张潜的影响,摇着头长吁短叹。“从武三思被太子火并,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到三年。”

    “关键是,咱们现在的实力太弱,根本干涉不了。勉强为之,非但不会有人领情,弄不好,自己还会当成董卓,吕布之流,死无葬身之地!”张潜苦笑了耸了耸肩,低声说出问题最大所在。

    实力!如果他的实力和影响力,能于张仁愿持平。就根本不用急着离开。手握重兵,行周公和昭公之事,无论吕后,太平公主,还是相王,以及此刻京师中各方力量,即便不服气也得忍着。

    而大唐能平静上十年,国力就会再上一个台阶。他一直在极力推动原始工业化,就会见到一定效果。届时,哪怕没有李隆基,新的盛世也会如期而至。甚至比另一个时空的开元盛世,更繁华,强大,也更持久。

    然而,没有足够实力相匹配,眼下他怀着再良好的愿望,也是白搭。那些被他暂时压下去各方势力,会一致将矛头对准他。想方设法,损毁他的名声,歪曲他的观点,削弱他的力量,然后趁他忙得焦头烂额之际,给他致命一击。

    “大师兄,我明白。咱们有多大的本钱,就做多大的生意。”郭怒非常聪明,很快就从张潜的角度,明白了他急着离开的理由。

    “对,咱们接下来的做的,就是积攒本钱。”张潜收起纷乱的思绪,笑着点头,随即,又低声补充,“但是,也不能太心急。你三师弟刚才的话,给我提了个醒。今后选人的时候,需要仔细考察一下对方根脚。以前咱们三个都不起眼,别人塞卧底,也不屑我咱们手下塞。而现在,两个实权刺史,一个上都护,咱们已经算得上一派势力。即便都离开的长安,别人也不会完全放心。”

    郭怒闻听,立刻笑着拍打自己胸脯,“大师兄尽管放心,这个我和三师弟都在行。以前虽然没人朝军器监塞细作,可六神商行那边,却被塞了不止一次。但是,很快就被咱们的管事给揪了出来。”

    “啊?!居然早就塞过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们俩好像从没对我说过。”张潜终于明白,小胖子为何酒醉之后,还念念不忘提醒自己留意细作,苦笑着刨根究底。

    “从大师兄你刚刚制造出花露和万金油那会儿,就开始了。造出镜子之后,就又来了一大堆。”郭怒笑了笑,轻轻耸肩,仿佛对一切早已见怪不怪,“俗话说,商场如战场。在商场上,彼此刺探消息,收买工匠,窃取机密,诸多手段都司空见惯。而每家商行和作坊里,也都有自己的一整套防止别人派卧底的办法。通常掌柜和主事们,随发现别人家的卧底,就随处理了,全当成日常事务,没有让大师兄你分心!”

    “怎么处理?没出人命吧?”没想到在唐代,商业间谍已经如此普及,张潜皱着眉头,低声询问。

    “哪能呢。一般要看卧底是谁派来的。如果惹得起,就给对方一个教训。如果惹不起,就只能请找个借口,请卧底走人!”郭怒又耸了下肩膀,哑着嗓子解释,“通常都不会出人命,大师兄放心,商行和作坊的管事,都是老手,知道把握分寸。实在把握不住的,也会及时上报给我和三师弟知晓。”

    “嗯!”张潜暗自松了一口气,轻轻点头。

    他现在官越做越大,六神商行也越发展越庞大,所以,最担心的不是被窃取某一项商业机密,而是各级管事和掌柜们,仗着自己和商行的势力,草菅人命。

    “开始咱们实力弱,所以,卧底的靠山也不怎么强,双方半斤对八两。发现卧底之后,管事只能选择找借口打发人走。”熟悉张潜的性情,郭怒想了想,继续低声补充,“等大师兄做了秘书少监之后,寻常商家,就已经没胆子再派卧底过来了。还敢派卧底来的人家,至少也得是段国公这种级别,管事们发现之后,仍旧只能将卧底好言好语打发走,有时候,还得揣着明白装糊涂,赔给卧底拿上俩月工钱。”

    “啊?”张潜闻听,再度哑然失笑。“这也太不讲究了!实力都比得上段国公了,还来咱们这里偷师,就不怕传出去丢人。”

    “传出去,就推说是手下人干的,家主不知情呗!”郭怒笑了笑,满脸无奈,“庄子那边,这一年多来大师兄不在,也有好多人想方设法往里头钻!结果,庄子上的乡亲,比崔管家都警觉。根本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发现哪个新来的人不对劲儿,立刻就像防贼一样防着他,同时想办法汇报给三师弟和我知晓。”

    “发现了几个,你们怎么处理的?”张潜刚刚放松的精神,又快速绷紧,皱着眉头追问。

    “前后发现了七个,都好言好语辞退了。其中四个,应该都与太平长公主有关。其他三个,我们怀疑来自百骑司。”郭怒耸耸肩,无奈地叹气。“我在给大师兄的信里,曾经提到过,估计大师兄没留意。”

    “提到过?”张潜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随即,满脸歉意地回应,“我想起来了,的确提到过,我那会儿太忙了,没往心里头去。他们偷走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制镜,造花露,造坩埚这三处作坊,用的都是商行里的老人,并且签的全是死契。商行负责养他一辈子,薪水都给到大伙计的五倍以上。”郭怒知道事关重要,收起笑容,郑重保证。

    随即,他迅速朝周围看了看,确定在场没有任何外人。又压低了声音,继续补充,“至于大师兄在地下挖出来的那个秘密所在,非死士不能进。外人甭说去偷东西,如今连入口都找不到!”

    “那就好!”张潜顿时又长出一口气,笑着点头。随即,也用极小的声音询问道:“我走之前,让你们想办法造的那些东西,进展如何?”

    “大师兄走之前,布置下的三酸两碱,我们都制造了上千斤。但是,成色如何,不敢保证。”郭怒挠了下脑袋,不太自信地回应。

    “明天回到了庄子上,我和你们一起去地下!我在安西那边,琢磨了好几种方法,可以检验这些东西的纯度。”张潜想了想,果断吩咐。

    “是!”郭怒郑重拱手,随即,又小心翼翼地询问,“大师兄,那些东西,究竟能干什么用?虽然溅到人身上一点儿,就能让人皮焦肉烂。但是,用来作战的话,远不及火油和黑火药威力大。并且,造价也高得惊人。”

    “有人溅到身上了?伤势如何?不是你和三师弟吧?”张潜被吓了一大跳,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不是!”郭怒连忙摇头,“不是我和三师弟。是两名死士,不小心溅了一些硫酸在手上。好在当时他们都戴着厚手套,我又按照大师兄交代的急救措施,及时拿水帮他们冲了。所以,只在手上留下了两个大疤,没危及性命。”

    “以后不要再造了,你们俩学会了,就行了。”张潜听得又长出一口气,赶紧低声吩咐,“我当时去西域,以为自己可能会死在那边,所以,就留了这些师门绝学给你和三师弟。这五样东西,在师门里,叫做三酸两碱,用途千变万化。具体如何用,我也需要一样样去摸索。”

    “大师兄!”郭怒听得眼睛发烫,哑着嗓子拱手。

    他终于明白,前年三人临分开之前,张潜为何给他和任琮两个,布置了那么多作业了。原来,大师兄已经做好了一去不归的准备。而他和任琮两个,当时却被大师兄表面装出来的自信给骗过了。真的以为,以大师兄的本领,无论遇到什么麻烦都能轻松化险为夷。

    “不说这些,已经过去了。咱们后来,不是都因祸得福了么?你明天给我找些猪油和牛油,各两百斤吧,让人送到地下去。”张潜抬手轻轻拍了郭怒一下,低声吩咐。

    “哎,哎!”郭怒赶紧揉下眼睛,连声答应。

    大师兄肯定又要传授不得了的绝技,给自己和任琮了!细算下来,大师兄已经一年半多时间,没传授自己和任琮本领了。虽然每次跟大师兄学艺,都免不了挨收拾。可大师兄教那些东西,却全都价值连城。日后,自己随便拿一项出来传给儿孙,都足够儿孙们受用一辈子。

    “呼——”张潜见了,忍不住又轻声吐气。

    他当初让郭怒和任琮两个帮忙摸索土法制造硫酸和硝酸,是存了摸索制造硝酸甘油的心思。本以为,此番返回长安之后,花费一点时间去反复试验,即便制造不出纯净的硝酸甘油,至少也能造出含量在百分之三十以上的残次品来。

    而即便是残次品,紧急给李显含在嘴里一些,说不定也能救命。只可惜,李显没等到他开始探索,就已经病发身亡。

    如今,他再摸索制造同样的东西,目的就不是救谁的性命了。他需要让自己手中的武器,永远领先世人一步。以免哪天真的天降横祸,自己却只能任人宰割。

    想到这儿,张又忍不住再度叹气。随即,摇摇头,见所有杂念驱赶出身体,振作起精神,低声吩咐,“棉花的真丝,也给我各送二百斤到地下去。还有,我给你一套图纸,这几天你把零件分开,去找工匠分头制造。每样零件打造二十套,不计成本,只求尺寸精准。”

    “是!”听张潜说得认真,郭怒收起笑容,郑重拱手。“大师兄这次打算……”

    “帮咱们三个,制造一些关键时刻保命的东西。”张潜笑着低声解释,“虽然咱们已经按照杨中书的建议,跟各方势力谈拢了价钱。可总得小心别人变卦。所以,接下来这些天,还是得多做一些准备,以防……”

    一句话没等说完,门外,却已经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任齐的声音就传入师兄弟俩的耳朵,“上都护,安乐公主来了,在军营外边要求见您!”

第十五章 感谢 (上)

    “安乐公主?她要见我?”张潜的眉头迅速皱紧,毫不犹豫地拒绝,“你替我去回复她,就说我身处军营,没圣上旨意,不能接待外人。”

    虽然在这个时空中,李显死于心脏病突发,而不是中毒。但是,他依旧对安乐公主半点好感都欠奉。每次提起此人,眼前立刻就会闪过一个蛮不讲理且智商低下的泼妇形象,敬而远之的想法油然而生。

    “是!”任齐拱手答应,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犹豫着小声补充,“上都护,她刚才在大营门口,出示了圣上的手谕,说是奉圣上之命前来相见,末将没敢核实真伪。”

    “什么?奉了谁的命?”张潜微微一愣,随即,冷笑就写了满脸,“她居然把新皇的手谕都带上了?也对,新皇才十五岁,她身为新皇的姐姐,要一道手谕又有何难?只是,她这个人,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讲规矩了?除了手谕之外,她还带了什么,身边有多少随从?”

    “只有两名婢女,四名侍卫和一个车夫。”任齐想了想,如实回答,“她这次的确依足了规矩,到了军营门口之后,先下车请求通禀,然后就老老实实等在了雪中。”

    “嗯?”张潜闻听,愈发吃惊,心中也愈发警觉

    这不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个安乐公主。以前的安乐公主,把她自己当成了全天下人的债主。哪怕是求别人的药品救命,也摆出一幅我拿你东西,是看得起你架势。而现在,安乐公主居然学会了在雪中恭候,这变化,未免太大了些!实在无法不让人误以为她躯壳里,已经换了另外一个人的灵魂。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大师兄小心!”郭怒对安乐公主也没有多少好印象,轻轻扯了一下张潜的衣袖,郑重提醒,“以她的性子,恐怕越依足了规矩,胃口越难以满足。”

    “肯定如此,只是,她今天有备而来,我恐怕很难将她拒之门外!”张潜想了想,回答声里充满了无奈,“任都尉,你出去把她接到中军帐内奉茶,让后通知张旭、张思安,逯得川、杨成梁,邱若峰、周去疾和郭琪,让他们跟我一起过来等我,然后跟我去拜见安乐长公主。我需要点儿时间收拾一下,免得让她闻到酒味儿,鸡蛋里挑骨头。”

    说罢,又迅速将头转向郭怒,“你先回庄子上,安排人手去帮我准备油脂,棉花和蚕丝。顺便为你自己准备去甘州赴任的一切所需。”

    “是!”任齐和郭怒二人拱手领命,先后离去。张潜赶紧又叫进来几个亲兵,帮自己打水洗脸,收拾行头。

    待他将自己浑身上下收拾整齐,又用少许花露遮盖了白酒的气味。张旭、杨成梁、周去疾,郭琪等人也到了。大伙稍作交流,然后打起十二分精神前往中军大帐。

    安乐公主李裹儿早已在中军帐内等候多时,却没有表现出丝毫地不耐烦。看到一身戎装的张潜等人鱼贯而入,立刻礼貌地站起身相迎:“张都护辛苦,各位将军辛苦。本宫冒昧前来打扰,张都护勿怪!”

    “不敢!末将不知道长公主会雪夜驾临,有失准备,还请长公主见谅!”张潜停住脚步,侧身避让。随即,肃立抱拳,正式向对方施礼,“末将张潜,恭迎长公主。请恕末将甲胄在身,无法施全礼!”

    “卑职等恭迎长公主!”张旭、逯得川、杨成梁、周去疾等人也有样学样,集体跟在张潜身后向安乐公主肃立抱拳,刹那间,盔甲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百战之将,身上杀气无形无色,却绝非安乐公主这种天之娇女所能承受得住。登时,安乐公主的身体,就本能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出了五六尺远,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重新站稳了身形,强笑着抬手,“各位将军不必多礼,本宫今天是因私而来,各位随便一些即可。”

    转过头,又向张潜柔声夸赞,“人都说,碎叶军的大营,隐隐有古代细柳营之风,本宫先前还有点不信。今日一见,传言诚不我欺!”

    “弟兄们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身上杀气太重,末将不敢让他们去城里乱跑,所以,平素约束的就严格了一些!”张潜想了想,朗声解释。年轻的面孔,像井底的水面一样平静。

    “原来如此。”安乐公主没有成功将双方关系拉近,却也不气恼,只管温柔地点头。随即,目光落在了杨成梁脸上,顿时,眉飞色舞,“这位可是生擒了葛逻禄可汗承宗的杨将军,柳城开国伯?本宫早就听闻了你的大名,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相见!来,来,走进一些,让本宫看仔细,当世木兰,究竟是何等英姿!”

    “末将……”从来没被人如此夸张地吹捧过,杨成梁的脸色顿时涨红,不知知错。

    “安乐长公主乃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杨将军,你不必过于拘束。”张潜见了,忍不住在心中偷笑。随即,柔声向杨成梁吩咐。

    杨成梁因为生擒葛逻禄可汗承宗,而闻名朝野。又因为是女儿身,被韦后高看了一眼。因此在朝廷议功之时,得到了破格封赏,直接升为正五品郎将、加明威将军,授爵开国伯。绝对称得上是平步青云。

    然而,她的性子,却没有因为官职和封爵都竹子拔节般蹿升,而出现了丝毫变化。脸上依旧很少见到笑容,说话也从来不喜欢转弯儿。

    在整个碎叶军中,她最佩服的人,依旧是张潜。因此,听到后者的吩咐,哪怕心中不太情愿,也挪动脚步出列,走到比张潜稍稍靠后半尺位置,重新向安乐长公主见礼,“末将杨成梁,拜见长公主。”

    “好,好!”被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冲得呼吸几乎停滞。安乐长公主却强撑着没有后退,稍稍适应了一下,就努力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搀扶住了杨成梁的胳膊,“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当世木兰。你替全天下的女子争了一口气,本宫对你佩服至极!”

    说着话,为了表示亲近,她手臂稍稍用力,试图将杨成梁的身体托平。却不料,后者的身体硬得的就像一块石雕,竟然纹丝不动。

    这下,可就有点儿尴尬了。登时,安乐长公主也面红过耳。好在张潜反应足够快,赶紧在旁边打圆场,“长公主有所不知,杨将军身上的铠甲,乃是精钢所造。二十步外,强弩难破。只是灵活性差了一些,人只要穿在身上,就很难活动。”

    “啊?”安乐长公主惊诧地瞪起了一双桃花眼,随即,微笑着摇头,“怪不得本宫的手指触上去,感觉像触到了铁疙瘩一般,原来是精钢重甲。俗话说,宝剑配英雄。也就是这般宝甲,才配得上杨将军这样的女中豪杰!”

    “公主过奖了,豪杰两个字,末将愧不敢当!”杨成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让安乐公主碰了个钉子,连忙红着脸回应。

    她嗓音原本就不怎么柔和,又习惯把自己当男人看,因此,说出来的话瓮声瓮气,毫无温度可言。

    安乐长公主听罢,顿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跟她套近乎。只好又将目光转向张潜,笑着说道:“杨将军如今在碎叶镇,官居何职?她乃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太后和圣上,可是都将她的名字记在心里了。如果碎叶那边暂时没有合适位置……”

    “末将打算,将她的部下补足三千人,然后分一座城池交给她,再保举她为一城之守!”坚决不给安乐长公主从自己这边挖人的机会,张潜毫不犹豫地打断,“镇西都护府辖区内,城池虽然不多,但每一座都卡在关键位置上。所控地域,方圆都有数百里。所以,杨将军不愁找不到机会施展身手!”

    “哦,那就可惜了!”安乐长公主挖人的念头被堵住,心中觉得好生不甘。然而,念头稍转,她又眉开眼笑,“张将军那边,女子也可以为城守么?本宫在中原,只听闻祖母当年麾下,有过女御史,却从没听说过,女子可以独领一营兵马,为国守土。”(注:女御史,指历史传奇人物谢瑶环。属于传说人物,正史未必真的有此人。)

    “是圣上和太后英明,先封了杨将军做郎将!”张潜一直保持着警惕,心思转得飞快,“所以,末将干脆就顺水推舟,委屈杨郎将去做一个城守。若杨郎将是个男子,对她的安排也是一样。末将这边,用人只看本事,不分男女。”

    “好一个只看本事,不分男女!”安乐公主哪里肯让张潜轻易转移话题,继续笑着打机锋,“传播开去,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女子,会为张镇守这句话,浮一大白!”

    “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安西那边,可用之才本来就少。末将如果挑三拣四,麾下就更没人可用了!”张潜全当没听懂,讪笑着摇头。

    “要是本宫来看,却是张都护目光远大,敢为天下之先。”安乐长公主微微一笑,声音忽然转高,“想那老天,虽然让人分为男女,乃是为了平衡阴阳,却从没规定过,女子一定要甘心地居于男子之下。想当年,本宫的曾曾姑母,亲领大军,坐镇娘子关,几度杀得突厥人望风而逃。而本宫祖母当政之时,谢御史正直清廉,亦让奸臣胆战心惊。”

    ‘对!还有女皇帝,古往今来唯一一个,就是你祖母!’张潜明白对方想表达什么意思,却只管笑着摆手,“长公主过奖了。末将愧不敢当。而像杨将军这般天赋异禀的奇女子,几百年也出不来第二个。所以,末将对她才格外珍惜!”

    “几百年出不了第二个?”安乐长公主心中好生不服,思路立刻被张潜给带偏,“却不知道有何特殊之处?”

    “六十步之内,箭不虚发。不信,公主可以让人立靶子,现场考校。”张潜等的就是这一句话,果断高声回应,“末将坚信,长安城内人才济济。但能用一石半角弓,射中六十步外木靶,十发十中,并且箭箭深入靶子赢寸的,找不到第二个女子。”

    “甭说女子,男子也没多少。”邱若峰在旁边听得好笑,却强憋着不去插嘴。

    再看其余几名碎叶军悍将,也都低着头,坚决不肯跟安乐公主眼神相接,以免让此女看出来,她在不知不觉间,思路已经被张潜带进了沟里。

    “翠红,你的射术如何?”安乐公主从没上过战场,根本不知道深浅。听张潜说得煞有介事,心中愈发不服气。习惯性地将面孔转向自己的贴身女官,高声询问。

    本以为,后者武艺娴熟,肯定会主动请缨露上一手,给自己长脸。谁料,平素箭箭不离靶心的女官翠红,却讪讪地低下头,“启禀公主,婢子用的是软弓。射中靶子没问题,但是,箭簇射不深。”

    “为何?”安乐长公主好生失望,柳眉习惯性地倒竖而起。

    “软弓蓄力不足,只适合平素练习准头。”杨成梁虽然性子耿直,心眼却非常善良。听出安乐长公主语气不善,主动出言解释,“而战场杀人,却必须用硬弓。否则,就很难破开目标甲胄。末将平素,其实也很少射那么远。通常四十步就是极限了,超过四十步的目标,宁愿先放过去,等他到了三十步左右,再取他性命!”

    “哦,原来如此!”安乐公主闻听,佩服地点头。说来也怪,她在张潜那里,不愿落了下风。对着同为女子的杨成梁,却没有丝毫不服气的感觉。反倒认为杨成梁实在,能够对自己坦诚相待。

    “末将也不是天赋异禀,而是学习用弓箭的时候,心中藏着恨意。总觉得靶子就是杀末将父母的仇人。久而久之,射得越来越准。”杨成梁对安乐公主没啥好印象,也没啥坏印象,想了想,继续瓮声瓮气地解释。“而您身边的女官,一看就是没受过委屈的,心中没有恨。所以,射出来的箭就没力道,平素选的也不是杀人弓。”

    “嗯!”安乐公主心悦诚服,再度笑着点头,看向杨成梁的目光,一片滚烫、

    “长公主请上座。”张潜心中暗叫一声不妙,赶紧抬了下手,将主帅位置,引给安乐公主。”长公主先前说,是奉了圣谕而来。却不知道,圣谕何在,长公主深夜前来军营,又是为了何事?”

    “那是你的帅位,本公主如何坐得?”安乐公主的目光,立刻被张潜的手势所吸引,想了想,轻轻摇头。

    不待张潜继续客气,她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后退两步,敛衽为礼,“张都护在上,请受李裹儿一拜。父皇年前忽然驾崩,朝野一片大乱,当时群臣各怀心思。只有张都护,还记得父皇的恩德,贯甲持刀为他守灵近二十日,我们姐弟俩,我们姐弟俩,每每想起此事来,都不知道,不知道如何报答……”

    嗓子忽然被悲痛堵住,话无法继续往下说,她哽咽着抬起头,泪流满面!

第十六章 感谢 (下)

    她虽然在十年前,就有大唐第一美人之名,眼下却只有二十七岁,正是一个少妇风韵最十足年纪。脸上再带上几点晶莹的泪珠,不用故意摆出太诱惑的姿势,就足以令天下大多数人都目眩神摇。

    当即,任五,任齐、周去疾等成年将领,呼吸就变得粗重。张思安、逯得川两个虽然从没尝过女人滋味,心中也涌起了一股难言的冲动,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将安乐公主拦在自己怀中,温柔抚慰。

    只有杨成梁,很是不明白安乐公主为什么跟人道谢的时候,身体会弯出那么多好看弧线出来,忍不住瞪圆了眼睛偷偷打量对方,目光中的好奇如假包换。

    “长公主不必如此多礼,末将愧不敢当!”受二十一世纪那些新媒体的影响,张潜对熟女装哭的抵抗力,比身边弟兄们强了不止十倍。神情稍作恍惚,就迅速恢复了正常,侧开身体,然后干脆利落地还了一个长揖。

    铠甲撞击声,立刻将安乐公主刻意塑造出来的暧昧氛围,搅了个支离破碎。任五,任齐和周去疾等人,瞬间想起了对方的身份,心中的欲望一扫而空。而张思安和逯得川两个小处男,也迅速恢复了理智,先后将头侧开去,避免自己的视线再不受控制地往安乐公主脸上落。

    “用昭,本宫说得乃是实情。当时父皇突然离去,本宫觉得天都塌了下来。”安乐公主的身体微微一僵,却不能追着张潜施礼,只得抬起手,一边擦拭眼泪,一边柔柔弱弱地倾诉。“好在当时,还有用昭。挺身而出维护住了承天门上的秩序,保护母后、圣上和本宫,平安撤入了太极殿中。”

    “是萧仆射给末将下的令。末将不敢贪他人之功为己有!”张潜想都不想,收起双臂,站直了身体轻轻摇头,随着干脆利落的动作,铿锵声又不绝于耳。

    “过后朝堂一片大乱,母后六神无主,还是因为有用昭在,圣上和我,才终于能放下心来,去琢磨该如何应对。”安乐公主的思路再度被铠甲撞击声打断,皱了皱眉,强撑着继续补充,“不瞒用昭,母后和我,有好几天睡觉都不敢合眼。然而,想到用昭带着五百名忠心耿耿的百战精锐,就驻扎在玄武门,随时能支援太极、大明两宫。母后、圣上和我,才终于能得一夕安枕。”

    “末将驻扎在太极宫玄武门,只是为了给先皇守灵。”张潜想了想,再度拱起手,郑重解释,“末将乃是武夫,当时根本没考虑太多。而即便没有末将,想必在萧、宗两位仆射的主持下,也不会出现任何乱子!”

    铠甲铿锵声伴着他的动作,在众人耳畔回荡。中军帐内,气氛一片萧杀。

    “已经过去的事情,又如何能够假设?”安乐公主的眼泪攻势彻底失败,却不甘心。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道:“总之,母后,圣上和我,都感念上都护的情分就是。这次本宫专程前来相谢,也是母后和圣上的意思。他们不便出宫,朝堂上也不方便说这些,所以,就只能本宫一个人替他们前来。所以,还请上都护受本宫一拜!”

    说着话,她再度盈盈敛衽行礼,动作蹁跹若惊鸿照影。

    张潜迅速侧身闪避,煞风景的铿锵声,也随着他的动作响个不停,“末将折煞了。圣上对张某有知遇之恩,为他守灵,乃是末将分内之事。绝不敢以此邀功!”

    安乐公主哪里肯听,坚持拜足了两拜,才重新站稳身形,笑着说道,“上都护不必客气,这两拜!本宫是真心实意相谢,绝没有包含其他意思。”

    “末将愧不敢当!”张潜不想继续在同一件事情纠缠,双手抱拳,快速转换话题,“长公主请上座,来人,给长公主换一壶新茶。”

    “中军帅位,本宫可不敢胡乱坐!”安乐公主抿嘴而笑,随即,轻轻摇头,举手投足间,再度变得风情万种。“还是上都护请,本宫就坐在原来位置就好。”

    “中军简陋,来不及准备偏帐。既然长公主不肯上坐,那末将就站着聆听长公主教诲便是!”张潜也不过多客气,冲着安乐公主继续拱手。“却不知道长公主今日前来军营,还有何见教?”

    “这……”安乐公主平素交往的以卢藏用、宋之问等文人居多,习惯了反复客套。猛然间遇到张潜这个只客气一次就拉倒的,顿时感觉好不适应。楞了又楞,才满脸委屈地抱怨:“上都护是急着赶本宫离开么?本宫自问入得军营以来,并未有丝毫逾礼之处,为何上都护连坐下说几句话的机会,都不愿给本宫?”

    “长公主误会了,末将即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驱逐长公主离开。”张潜接过话头,回答得简单又干脆,“只是军营之中,向来都是如此。上司有事情直接说事情,然后下属能执行就执行,不能执行就说明为何而不能,以便上司将任务另行委派他人。所以,末将也习惯了,一时半会儿很难更改。”

    “上都护拿本宫当上司?”安乐公主美目流转,宛若盈盈秋水。

    “长公主乃圣上的姐姐,当然是末将的上司,之一。”张潜想了想,轻轻点头。

    “那本宫让你替本宫做一件事情,上都护可愿从命?”故意盯着张潜的眼睛,安乐公主的歪着头询问,脸上神态若喜若怒,宛若一个调皮的少女在逗自己的情郎。

    “只要长公主能拿出圣旨、虎符和兵部相关文书,末将与记室参军堪验无误之后,自然莫敢不从!”张潜毫不介意地与安乐公主对视,回答得滴水不漏。

    “哦?”安乐长公主臻首轻摇,脸上失望表情让人心痛,“上都护果然在敷衍本宫。本宫只是想请你做一件私事,怎么可能拿得出来圣旨、虎符和兵部的文书?”

    “长公主明鉴,军营之中,不敢有任何私事!”张潜眉头上调,双目之中精光乍现。

    他最近大半年来,虽然已经很少再亲自披甲冲阵。可终究是手刃过数十敌军的武将,只要稍一放松控制,杀气顿时透体而出。登时,安乐长公主就被冲得呼吸一滞,原本娇滴滴声音也瞬间走了调,“上,上都护这话好生令本宫,本宫难过。本宫今日,乃是,乃是满怀诚意而来,你,你怎么能一点情面都不给本宫。”

    “长公主勿怪,军营之中,从来就不是谈私事的地方。”张潜迅速收拢身上的杀气,缓缓后退,“此乃大唐立国以来的规矩,也是大唐秩序井然的根本!无论谁贸然将其打破,其罪都百死莫赎!”

    “那,那如果本宫有私事找用昭呢?”安乐公主很不甘心,继续咬住不放。

    “末将斗胆,请长公主在末将离开军营之后,派人前来相请。”张潜想了想,耐着性子回答。

    “那用昭何时离开军营?”安乐公主眼神一亮,迅速追问。

    “最近不会!”张潜笑着摇头,“最近末将事情多,只能暂时以军营为家。公主一声令下,全长安不知道多少人愿意为公主效力,何必非得张某?”

    “你……”安乐公主眼睛中的羞恼一闪而逝,随即,抬手假装擦了下眼睛,果断给张潜一个教训的念头,“你说得对,军营的确不是谈私事的地方。本宫刚才糊涂了,还请上都护见谅!”

    “长公主想必是最近伤心过度,所以才忘记了这些规矩。”张潜身上披着全套麒麟铠,非但动作僵硬,面孔也僵硬得宛若铁打,“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多休息一段时间就好。”

    “上都护说得对,父皇的仙逝,让本宫遭受的打击甚为沉重。”明知道张潜在故意跟自己保持距离,安乐公主却依旧不愿放弃,继续哀怨地点头,“只是,哪里去找山明水秀的地方?江南么?本宫素来讨厌潮湿多雨的天气。而洛阳那边的风景,本宫也早就看厌了!”

    张潜笑了笑,不肯做任何回应,以免给对方更多的发挥空间。

    他欠神龙皇帝李显的人情,却不欠安乐公主分毫。相反,安乐公主当年趁着他被白马宗和尚们勒索,想将他收归旗下的举动,至今还让他感觉极不舒服。

    而安乐公主以前的那些自大和愚蠢行为,也让他坚信,此女无论谋划什么事情,都不可能成功。自己绝对不能跟着掺和,否则,将来肯定会霉运当头!

    “上都护,可知道哪里适合本宫去休养?终南山么,还是泰山?本宫听说,大海广阔,观之可以忘却一切烦恼,只是本宫从没去过海边,不知道传言是否为真……”安乐公主的话继续传来,碎碎如尼姑念经。

    张潜依旧不做回应,目光无奈地扫向身边的弟兄。只见张旭满脸幸灾乐祸,任齐和周去疾则尴尬地摇头,再看逯得川和张思安这两个小处男,也苦笑着抬手摸向各自的头盔,脸上曾经痴迷,彻底消失不见。

    “用昭,你说本宫去碎叶可好?!”迟迟得不到张潜的回应,安乐公主终于装不下去,索性开门见山,“本宫有意效仿曾曾姑祖母平阳公主,为国披甲而战。但突厥已平,契丹、靺鞨等族也被吓得不敢再掀起任何风浪。细算下来,如今大唐需要用兵的地方,只有你的镇西都护府。本宫如果也带着一支兵马,西出疏勒,不知道用昭可愿为我而战?!”

    “末将愿意为大唐而战!”张潜不相信安乐公主说的每一个字,嘴上却回答得斩钉截铁。“无论谁为主帅,末将都愿意听从调遣。”

    “包括本宫?”安乐公主的脸,迅速掠过一丝欣喜,歪了歪脑袋,柔声追问。

    “任何人,只要带着朝廷的委任文凭和帅印,走了兵部正式履职手续。”张潜想都不想,继续朗声回应,“此外,他的刀尖,还要指向敌军。否则,恕末将只能让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最后两句话,补充得绝对及时。刹那间,就让安乐公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然而,后者今晚终究是有备而来,很快,就再度恢复了镇定,继续柔声说道:“那本宫可记下用昭的话了。本宫回去之后,就主动向圣上和母后请缨,让他们下旨,封本宫为征西大将军。然后,再来约上都护结伴西行。”

    “末将绝不食言!”张潜才不信,韦后位置未稳,就敢让安乐公主由着性子胡闹,笑着点头。

    “只是,本宫以前从没学习过用兵作战,怎么办?”安乐公主故意叹了口气,忽然变得像动情少女般患得患失,“上都护,你可否腾出一些时间,来教导本宫如何用兵?”

    “这就是长公主今天前来军营的目的么?”张潜坚决不肯上当,拱起手,伴着铠甲撞击声郑重回应,“请恕末将无能。末将自己都是一知半解,着实教不了公主。”

    “用昭如果一知半解,如何能够先横扫西域,又横扫漠北?”安乐公主仰起头,目光中交织着对英雄的崇拜,渴望和爱恋,“裹儿坚决不信!用昭,裹儿是真心想要向你求教!你如果愿意教,裹儿愿意拜你为师!”

    说着话,就要屈膝下拜。害得张潜果断纵身而起,瞬间跳出四尺多远,“公主且慢,张某不敢答应。公主乃金枝玉叶,拜师学艺,得经过太后批准。张某胸无点墨,且男女有别,不敢僭越。”

    “我要学本事,母后肯定不会拦着我!”安乐公主原本也不是真心想要拜师,立刻收起身形,满脸沮丧地询问,“但用昭不肯教我,却不是胸无点墨,而是男女有别是不是?我如果是太子,或者圣上,用昭是不是就可以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

    “这?”张潜立刻明白,自己不小心上了对方的当,想了想,轻轻摇头,“公主只说对了一半儿。张某不敢教导公主,一方面是因为男女有别,另外一方面,的确是因为本领不济,没胆子尸位素餐。哪怕是太后看得起张某,请张某陪圣上读书,张某也同样会请太后另请高明。”

    “不知道用昭所说的高人是谁?竟然让你也甘心曲居其下?”安乐公主眉头轻皱,柔声询问。

    “当然是韩国公张仁愿!”张潜又想了想,谨慎地给出答案,“他原本就是太子太师,文武双全,且德高望重。从北庭返回长安,陪圣上读书,再稳妥不过。”

    “突厥刚灭,北庭未稳,韩国公暂时回不来!”安乐公主闻听,立刻微笑着摇头。

    “冠军大将军韦播亦可。他是太后的族弟,也是公主和圣上的舅舅。”张潜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所以也不坚持,继续低声提议。

    “冠军大将军今晚刚刚跟母后说过,他本领不如你远甚!”安乐公主继续摇头,脸色笑容忽然消失不见,“用昭,别急着离开长安行么?本宫知道当年行事跋扈,得罪了你。当年惹你生气之处,本宫愿意现在就向你道歉。”

    “当年的事情,先皇已经给了末将补偿。”敏锐地察觉,安乐公主又换了新招数,张潜谨慎地摆手,“是以,长公主不必再提。至于留在长安的话,长公主更不宜再说。”

    “为何?”安乐公主眉头轻挑,目光闪烁。

    “首先,最近坊间传言,大食人准备入侵安西,报去年末将攻破石国之仇。”张潜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干脆将不知道哪位放出的谣言,直接利用了起来,“末将如果与弟兄们迟迟不回,疏勒、碎叶必被大食人所破,非但当地要生灵涂炭,太后和圣上的威名,也会受拖累大损。”

    “第二,冠军大将军所部,一样身经百战。有他回来坐镇,已经足够帮圣上和太后威慑宵小之徒。末将再领一队兵马留在长安,反而容易被别人有心的人抓到机会,挑拨离间,生出事端。”

    “第三,末将麾下弟兄,大部分都是碎叶当地人。日久思乡,军心难免不稳。”

    “第四,末将回碎叶坐镇,乃是廷议上刚刚通过之事。不宜朝令夕改,更不宜,由长公主这边跟末将私下商量。否则,传扬出去,肯定会损害长公主的清誉。而末将这边,届时为了撇清,更是必须走得越早越好。所以,留下这件事,还请长公主休要再提!”

    一口气说了四个理由,每一个,都让安乐公主无法反驳。后者听罢,先是默默叹气,然后又硬着头皮说道:“其实在本宫心中,上都护才是最佳人选。先皇和太后,封给上都护的散职为特进,也是存了让上都护将来回朝辅政的意思。”

    “先皇厚爱,末将愧不敢当!”张潜将面孔转向太极宫,郑重拱手。随即,再度将面孔转向安乐公主,“长公主先前说有两件事找张某,应该都说完了吧。军营重地,此刻又是深夜,张某不敢留长公主久坐,还请长公主见谅!”

    “用昭这是赶我走?”安乐公主楞了楞,立刻做垂泪欲泣状!

    “是国法和军规,不容末将留长公主。”张潜丝毫不为所动,郑重回应。

    “那本宫再问最后一件事?”安乐公主装哭无效,干脆地抹了一把脸,高声询问,“如果去年,父皇封了本宫为皇太女,用昭可会为本宫效忠?”

    “过去的事情,不能假设,这是公主刚才亲口所说。”张潜被问得头大,只好叹息着给出回应。

    “本宫只是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用昭勿要反驳。用昭只管回答,如果本宫为皇太女,是否肯像先前那般,为本宫坐镇玄武门就好?”安乐公主抬手揉了下眼睛,声音里隐隐带上了哭腔。

    “末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先皇尸骨未寒,就有人难为他的子女。”不管对方哭腔是真是假,张潜都认真地回应。

    “可惜本宫不是皇太女。”安乐公主抬手又抹了下眼睛,却不小心真的让眼泪淌了满脸,“用昭,多谢了。本宫走了,你早些安歇。”

    说罢,也不用张潜再催。转过身,踉跄而去!

第十七章 意外之喜

    张潜原本就不是一个会哄女人开心的,更何况跟安乐长公主之间,还半点儿情分都没有。此刻见对方哭泣着离开,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劝,也没心思去劝,只能依足了礼数,带领麾下将领们,默不做声地将对方送到了军营大门口,然后叉手肃立,送对方乘坐的马车去远!

    “长公主到底想要干什么?这大半夜地跑到军营里,又哭又笑的,临走之前还满脸哀怨,就像被谁辜负了一般!”待车轮声消失在纷纷扬扬的青雪之后,营门口的气氛立刻活跃了起来,任齐、逯得川等人苦笑着互视,议论纷纷。

    “没听明白,主要是感谢上都护为先皇守灵,保护今上平安登基吧!”

    “好像有几句话,她的意思是,自己想做大将军,希望上都护做她的先锋官!问题是,朝廷怎么可能批准这种事情!”

    “不好说,今上年纪毕竟太小。而太后又是有名的心疼女儿。”

    “不可能!左右仆射再不管事,也不可能由着她的性子胡闹。”

    “平定西域,是太后听政的两大功绩之一。太后再疼爱女儿,也不会准许她去砸自己的招牌!”

    ……

    “长公主真的好看。我见过所有女人之中,最好看的一个。身子骨就像是水做的一样,可以随意变成任何形状!”

    最后这句,出自杨成梁之口,顿时,引起一片赞叹之声。除了张潜之外,其余所有人都无法否认,安乐长公主是他们见过最美艳的女子,哪怕有时候此女的言谈举止过于矫揉造作。

    “都回去休息吧,轮到当值的别忘了时间。”张潜既没有加入议论,也没有感觉到有多少惊艳之处,疲倦地挥了个下胳膊,低声吩咐。

    今夜,他跟安乐公主交谈的时间不算长,然而,他却感觉比参加了一场血战还要累。并且,此时此刻,他心中没有半点大战得胜的兴奋,却充满了烦躁和忐忑。

    “是!”张思安、逯得川、周去疾、杨成梁等人果断拱手领命,然后结伴退下。记室参军张旭和都尉任齐,却不放心地跟在张潜身后。

    听到了二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张潜也没有强行命令二人退下。皱着眉头,缓缓踱向中军帐,每一个留在地上的脚印,都清晰无比。

    天气已经转暖,但是,傍晚时起,却又下了一场小青雪。所以,此刻地面又湿又滑,风也冷得像刀子。然而,张潜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和水汽,心中隐约有一团干燥的火焰,在滚来滚去。

    安乐公主不是专程前来拉拢自己的,这一点儿,在双方正式开始交谈没多久,张潜就已经察觉得清清楚楚。

    他自问,已经明确表示了拒绝,并且没给对方任何可以施展阴谋的机会。然而,他却想不明白,安乐公主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儿,明目张胆地向自己示好,甚至摆出一幅勾引姿态,究竟有什么意义?

    在李显生前,他跟安乐公主之间的关系,即便不能说势同水火,也差不太多。他在前往阳城观测星象途中那场刺杀,背后就有安乐公主的影子。

    他乘船渡过黄河之时,遭遇的那伙水匪,隐约也跟安乐公主或者太平长公主有所瓜葛。

    他当年忽然被提拔为牛师奖长史,奉命去西域联络郭名振和周以悌,乃是宗楚客,岑羲以及卢藏用等一众清流联手促成。宗楚客背后站的的韦无双,岑羲背后站的是太平公主,而卢藏用和宋之问等清流,则全都是安乐公主的座上宾!

    这些人当时举荐他的目的,绝对不是为国荐贤,而是借刀杀人!

    只可惜,娑葛这把刀不怎么好使,却让他借机扬名西域,并且在碎叶牢牢扎下了根!

    按照正常人的想法,既然张某人和安乐公主之间有这么多旧怨未曾了结,眼下双方能够平安相处,已经非常不易。是谁给了安乐公主心胸和勇气,让她试图把张某人拉入麾下?

    如果换了张某人自己与安乐公主易位而处,怎么可能信任一个连续害了自己几次都没害死的对手?相信她会忘记自己加害过她的事实,并且对自己忠心耿耿?!

    “上都护,小心脚下!”任齐加快脚步超过张潜,替他拉开中军帐的门。

    “嗯,多谢!”张潜的思路被打断,笑着冲对方致意,迈步进入中军,依旧满脸困惑。

    中军帐内,暖气烧得很足。刚刚落在头上的雪花,迅速变成了水,顺着头盔的边缘缓缓滚落。

    张潜抬手摘了头盔,又在任齐的帮助下除去了麒麟铠。随即,捧着一杯热茶,却忘记了落座,站在帅案后继续呆呆发愣。

    张九龄远在碎叶,骆怀祖也被他派出去监视长安城内的动静,眼下他身边一个可以称作谋士的人才都没有,所以凡事无论大小,都得自己一个人慢慢琢磨。

    而耍弄阴谋,勾心斗角,又远非他所擅长。所以,今夜绞尽脑汁,除了让他自己头大如斗之外,竟然毫无所获。

    “恭喜上都护,今日得入安乐长公主法眼!”张旭信手关紧了中军帐的门,凑到帅案前,满脸神秘地拱手。

    “伯高,别胡闹!”张潜的思路再度被打乱,筋疲力竭跌坐进椅子里,抬手轻轻揉自己的太阳穴,“安乐公主的心肠堪比蛇蝎,我对她敬而远之,都唯恐来不及。哪有心思想这些风花雪月?!”

    “上都护,属下真的不是胡闹,说得也不是风花雪月!”张旭却没有放弃,而是叫着张潜的官职,低声解释,“跟安乐公主这种人打交道,你就不能按照常理去揣摩她的想法。与她是否心如蛇蝎,也没多大关系。”

    “此话怎讲?”张潜在混乱的脑海之中,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光亮,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低声询问。

    “属下以为,安乐长公主并非天生坏痞,而是从没把别人当过人看。”张旭笑了笑,低声解释,“所以,对她来说,人大抵上只分与我有用,和与我没用两种。上都护当年,恰恰是属于对她没用,或者说不能为她所用者,所以,她才会趁人之危,来抢夺上都护的救命丹药。”

    “伯高,这里虽然是中军,却只有咱们三个人,不必如此拘礼。”张潜听得好生别扭,挥了下手,低声提议。

    “习惯了,一时没注意!”张旭楞了楞,旋即轻轻拱手,“我的意思是,用昭当年官职太低,名声也不够显赫,她抢你的东西,跟抢寻常百姓的东西差不多,根本不在乎你是谁,也没把你放在眼里。”

    “这话倒是没错!”张潜听得气堵,却只能点头表示赞同。

    “其实安乐公主也好,太平长公主也好,当年之所以那般对你,都是皇亲国戚的习惯使然。换了别人拥有六神商行和救命灵药,遭遇肯定也是一样。”张旭笑了笑,继续低声解释。“而用昭你跟其他人唯一的差别就是,别人不会成长得这么快。用昭你却在三年之内,成长为朝廷的栋梁。甚至可以左右时局的关键人物。”

    “没那么夸张,我只是凑巧身边带着三千弟兄而已。”张潜不敢托大,轻轻摇头。“可这跟我落入了安乐公主法眼,又能搭上什么关系?”

    “这就是关键所在了。”张旭耸耸肩,声音隐约带上了几分玩世不恭,“当年武延秀对安乐公主有用,而你却不肯为公主所用,所以她拼着让先皇怪罪,也要强抢你的东西,去救治武延秀。这里边,根本不是寻常的男女之情,而是上司对于心腹,匠人对待工具,或者说主人对于猫狗。”

    “这……”张潜楞了楞,眼睛瞬间瞪得老大。

    没等他来得及对武延秀表示同情,张潜的声音继续传来,每一句都直戳心窝,“而现在,你对她来说,比武延秀有用十倍。所以,她就感觉,你才是最适合他的那个如意郎君。武延秀可以随时抛弃掉。”

    “伯高别忘了,她可是三番五次想要杀死我!”心中明明感觉张旭说得都对,张潜却有些坚决不愿意承认,皱着眉头低声反驳。

    “她当年数次出手对付你,完全是出于发泄。就像小孩子得不到一件玩具,就特别想把它毁掉一样。”张旭接过话头,老神在在地解释,“而既然你没有被毁掉,她当然可以认为自己什么都没做过。况且她也不认为,你有证据能证明,那些事情就是他指使人所做。”

    “我又不是没仔细查过!”张潜听得心中一阵郁闷,沉着脸回应。

    “问题是,她不会想这些。她只会想,你对她有用。她的情,用在你身上才不吃亏。而你,跟了她之后,也会前程似锦。既然是对彼此都有利的事情,又何乐而不为?!”

    不待张潜反驳或者拒绝,顿了顿,他又快速补充,“对她来说,据不存在夫妻这个概念,只有君臣。无论当初跟武延秀之前多恩爱,此时继续把情继续用在武延寿身上,却完全是浪费。哪如踢开武延寿,换了用昭顶上!这种情,比俗世男欢女爱复杂得多。但是,你也不能完全说它不是出自真心。只是在于,你对她有用的时间到底有多长,或者,她什么时候在遇到比你更有用的人!”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懂了,懂了!”张潜听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求饶般连连摆手,“伯高,我知道了!我不会让她如愿就是!”

    “其实,若是从她的角度看来,今晚已经如愿了一大半。”张旭却不肯奉命,叹息着轻轻摇头。

    “如愿了一大半?”张潜楞了楞,质疑的话脱口而出。“我今夜分明没接受她的招揽,也未曾答应她任何事情?”

    “可你终究让她半夜进了你的军营,并且亲口告诉她,你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先皇尸骨未寒,就有人难为他的子女。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利用起来,做一笔文章。”张旭笑容很冷,反驳得也一针见血。

    “我!我,他奶奶的,老子真是防不胜防!”刹那间,被张旭的话语刺醒,张潜发觉自己的确上了安乐公主的大当,刹那间,气得火冒三丈

    “她还从用昭这里知道,你肯定不会帮别人来对付她!”张旭却仿佛还嫌扎得不够狠,想了想,继续低声补充。

    “我几时说过,我本来也没想过对付她?”张潜本能地反驳,随即,跌坐在椅子上,懊恼地连连摇头。“他奶奶的,怪不得自打她哭着离去之后,我就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原来根子在这儿!”

    他的原话里,肯定没说不会对付安乐公主。然而,他已经将置身事外的心思,表达得极为明显。安乐公主这边,瞬间就少了一份擎肘,接下来做起事情之时,才能愈发随心所欲。

    “用昭不必自责,其实我也是事后诸葛!”张旭已经尽了幕僚之责,便不敢继续刺激张潜,抬手给对方续满了热茶,低声安慰,“先皇身边的这些人,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你刚才能始终保持警惕,没让安乐公主的打算完全得逞,已经非常不容易。”

    “问题是,我还是着了她的道!”张潜抓起水杯灌了自己两口,疲惫地喘起了粗气。

    “其实破解起来也不难,就看用昭你愿不愿意而已”张旭想了想,再度低声提醒。

    “嗯?你有办法?”张潜微微一愣,目光快速看向张旭,脸上的惊诧表情难以掩饰。

    根据另一个时空的历史,张旭是一代草圣,外加一代酒鬼,酒量与贺知章比肩、放任不羁与李白齐名。

    同时,张旭的仕途,也与李白一样暗淡,甚至比李白还差得远甚。

    所以,他自打做了秘书少监之后,才努力想拉着张旭一起入仕。不求能让本时空的张旭,出将入相,至少希望能让本时空的张旭,日子过得顺当些,别到了白发苍苍,还空怀壮志,终日只图一醉解千愁。

    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张旭缺的,正是一个机会。更没想到,自己在两年前付出的那份善意,竟于今天忽然收获了回报。

    “也不算什么好办法,只是不甘心让上都护平白被她利用而已。也不希望自己和弟兄们,日后都受她所累!”张旭忽然收起笑容和玩世不恭,认真地回应。“无论上都护是否愿意承认,你现在都已经自成为一派势力。所以,安乐公主才会对上都护青眼有加,甚至以当年错过上都护为憾。而自打上都护带领弟兄们,从漠北凯旋那时起,张某一直琢磨,为何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中,只有三家人的富贵,绵延数代不衰。最近也算略有所得,所以才特地拿出来献丑。”

    “伯高兄请助我一臂之力!”张潜愈发确定自己没有想错,惊喜地站起身,郑重向张旭行礼。

    “上都护有命,张某自当竭尽所能!”张旭不闪不避,站直身体受了张潜的礼,随即退后两步,以下属之礼郑重相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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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张潜坐在一块石头上,满脸迷茫。但是,很快他就不迷茫了,因为狼已经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盛唐日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日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日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