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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日月txt下载     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八章 威名

    有道是,当兵三年,见到母蚊子都觉得亲近。

    从去年夏天离开长安到现在,张潜整整一年多身边都没有任何女子,忽然见到了紫鹃,无法不眼睛发亮。

    而紫鹃的到来,不仅仅给他带来了生活上的方便,同时也明确地表达出一个信息,杨青荇并不排斥紫鹃的存在。

    “这该死的男权社会!”傍晚处理公务,又听到了熟悉的数钱声,张潜一边鄙视自己,一边开心地冲着天空挥动拳头。

    虽然不至于上脑到现在就胡天胡地,但身边有个小美女,光是看背影,也比天天对着一群大老爷们舒服。更何况,紫鹃在张家庄时,就已经被他培养成了一个合格秘书,很轻易地就能将他的生活和工作中的琐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于是乎,外有张九龄,内有紫鹃。在来到西域一年多之后,张潜终于又过了几天“大老爷”日子。只可惜,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很快,张九龄将辎重准备结束。他不得不点齐了五千兵马,赶赴盐泊州,与牛师奖所带领的安西军主力相聚。

    经历了大半年时间的休整,驻扎在龟兹的安西军本部兵马,实力已经完全恢复。军心和士气,也在牛师奖老将军的全力调整下,重新到达了巅峰。而有关张潜利用新武器,在石国所向披靡,一日破一城的传说,更是让安西军本部,对即将进行的大决战充满了信心。

    “行军长史勿怪!老夫故意拿火龙车和火药弹来说事,也是迫不得已!”与弟兄们的盲目乐观不同,安西大都护牛师奖在与张潜重新相见的第一天,就悄悄向他交了实底儿,“去年春天,周以悌所部兵马,实在输得太惨。以至于很多弟兄,闻听野战二字,就勇气尽失。老夫如果不尽力将火龙车和火药弹的威力夸大一些,万一突厥可汗墨啜被逼得狗急跳墙,全力向西,弟兄们在野外未必挡他得住。”

    “大都护想做什么,都尽管放手去做,属下唯您马首是瞻!”听老将军不叫自己的表字,而是直接喊自己的官称,张潜不敢怠慢,赶紧拱起手,郑重表态。

    “火药弹之威力,你上次派来的弟兄,已经给老夫演示过。但郭鸿和韦播二人所部人马,却只是耳闻。”牛师奖拱手还礼,随即,又认真地商量,“特别是韦播那边,他年初刚刚从长安赶来赴任,麾下将士又是败军重建,肯定外强中干。所以,待郭鸿和韦播二人率部赶到之后,老夫想请行军长史从麾下抽调一支精锐,数辆火龙车和投石车,当众演示这两样利器,还望行军长史不要推辞。”

    “没问题,大都护尽管下令。属下这边,有一团弟兄,平素专门训练使用火龙车和投石车。大都护如何需要,可以随时调遣。”张潜想都不想,果断答应。

    用先进武器来鼓舞士气这招,他在另一个时空的网络中,屡见不鲜。所以,丝毫不觉得牛师奖的谋划,有什么不妥。而他自己从安西大都护府行军长史角度,也希望能让安西军各部,都在与突厥交战之前,就竖立起此战必将大获全胜的信心。

    此外,张潜也不希望出现,碎叶军正在前面顶着突厥人打,两翼的于阗镇军和疏勒军,却忽然全线溃败的情况。那样的话,碎叶军所持的武器再先进,作战再勇敢,也必将陷入被动,甚至因为受到友军的拖累,而陷入绝境!

    “碎叶军刚刚结束远征,肯定人困马乏,如果有什么需要,用昭也千万别跟老夫客气。”见张潜还像一年之前那样,对自己尊敬有加,牛师奖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想了想,笑着叮嘱。“虽然你们碎叶镇,是有名的大户。可老夫终究还顶着个大都护的名头,不能白拿了你的。无论是人马,还是粮草,用昭尽管说,老夫只要能拿得出来,绝不吝啬!”

    “前辈不必客气,若不是您在后面全力给晚辈兜着,晚辈在碎叶,未必做得如此顺风顺水!”张潜闻听,立刻也改了称呼,第三次笑呵呵地拱手。“人马暂时倒是不需要补充,虽然碎叶镇只有两个营,但这当口补充新兵,反而是累赘。不过,粮食缺口甚大,还有箭矢……”

    “你那边还缺军粮?你在碎叶镇屯了那么多田?”牛师奖这次没有还礼,而是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歪着头打断。

    然而,不待张潜解释,他自己又大笑着点头,“也是,碎叶那边天气冷,你又刚刚远征石国,来回人吃马嚼,多少存粮也得折腾干净。”

    “关键碎叶那边全是生田,两三年内,都打不出多少粮食!”张潜眼皮都不眨,认认真真地补充。“而箭矢这东西,打一仗下来,没有几十万支就支撑不住。碎叶镇总计才几万人丁,全都去造箭矢,都供应不上。”

    “也是,你那边人丁太单薄了!”牛师奖揣着明白装糊涂,然后又笑着挥手,“缺口有多大,你自己去司仓那边调拨,无论粮秣还是辎重。你是行军长史,这原本就是你的职责范围之内,没必要请示老夫!”

    “多谢大都护看顾!”张潜心满意足,高声致谢。

    “镔铁背心,你那边无论是否有富裕,都再匀给老夫两百套!”牛师奖才不会让张潜白占便宜,立刻提出自己的交换条件。“另外,老夫听说,你那边可以把火药弹做得像葫芦般代大小,叫做掌心雷,给老夫送五百枚过来。”

    “镔铁背心,晚辈回去之后,就能派人送过来。”张潜想了想,低声回应,“但是掌心雷,晚辈这边叫此物为手雷,使用起来极为危险。万一操作不当,就会把自己炸个粉碎,您老……”

    “你再派几个认真的人,过来教老夫的亲兵如何使用此物!”牛师奖皱了下眉,立刻就给出了一个最恰当的解决方案。

    张潜无法拒绝,只好笑着点头答应。随即,又请牛师奖调拨一些金银铜钱给自己,以便战后鼓舞麾下弟兄的士气。

    他倒不是故意拿捏对方,而是通过讨要粮草,辎重和金钱,表明碎叶镇做不到自给自足,以便让隐藏在安西军中的各方眼线把消息送回京师,安某些人的心。而牛师奖,显然也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猜出了他的用意之后并不戳破,只管陪着他一道演戏,顺带从他手里往外抠好处。

    一老一小两只狐狸你来我往,讨价还价,很快,就都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相视一笑,默契地将话头,拉回了即将进行的大决战上。

    牛师奖在壮年时期,曾经在朔方一带担任折冲都尉,跟突厥人多次交过手。但是,当时大唐内乱不断,基本处于守势。而突厥则因为刚刚缓过元气来,也没胆子将战事无限扩大。故而双方之间的大多数战斗,都是局部冲突,既表现不出彼此的真正实力,又为接下来的大决战提供不了多少借鉴。

    张潜在去年冬天,也跟突厥的一支偏师交过手。但是,因为对手过于轻敌,而他这边又毫不犹豫地祭出了手雷这种前所未有的秘密武器,所以战斗从一开始就毫无悬念。同样给接下来的大决战,提供不了多少借鉴。

    结果,一个大都护,一个行军长史,对着舆图比划了好一阵,却悻然发现,彼此都是在纸上谈兵。不得己,只好做出决定,此战稳扎稳打。以给朔方军那边提供有力配合,封堵突厥人西窜之路为主,坚决不贪功。以免因为既不熟悉敌军,又不熟悉地理情况,遭受兵败之耻。

    这个决定,当然让人兴奋不起来。但是,却也避免了任何轻敌大意,阴沟翻船的可能。同时,也让牛师奖和张潜两个,更坚定地认为,需要将安西军各部凑在一起统一行动,以免任何一部遭到突厥人的打击,其他各部救援不及。

    两日后,疏勒镇守使郭鸿带着五千兵马赶到。又过了一日,于阗镇守使韦播也抵达了盐泊州。四路兵马加起来总计两万五千余众,在牛师奖的统一指挥下,就地展开演练。专门花费了十天功夫,将旗号,通讯,彼此之间的配合,联络,以及各种新老兵器的使用,从头到尾,演练了一个遍。

    结果正如牛师奖最初所盼望,当亲眼看到火龙车和火药弹的巨大威力,特别是对战马的巨大震慑力之后,无论是来自疏勒的大唐将士,还是来自于阗的大唐将士,都士气暴涨。而原本曾经悄悄打算跟张潜争一下风头的于阗镇守使韦播,也果断改变了主意,将全部小心思主动掐死在了萌芽状态。

    牛师奖见状,干脆趁机宣布,从各镇来的兵马,皆以驻地为名,自成一营。然后,以碎叶营为前锋,疏勒营和于阗营为左右两翼,龟兹营为中军,四路兵马排成垒字行,出征突厥。并且约定,大军每上、下午各行军三十里,每路大军之间,相隔不得超过十里,任何一路遭到突厥兵马攻击,无论其能否应付得来,另外三路必全力向其靠拢。

    众将凛然称诺,随即,陆续拔营启程,离开盐泊州,浩浩荡荡奔向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位于东北方七百里外金山脚下的玄池。(注:玄池,额尔齐纳河中间的大湖。金山,即阿尔泰山,与金山道的金山不是一个地方。)

    那玄池周围和金山南北两侧,原本是葛逻禄各部的聚居地。该部可汗,世代受大唐册封,袭任瀚海都督。然而,去年春天周以悌率领唐军与娑葛血战之际,该部可汗承宗,居然放任一支突厥兵马,穿过自己的领地,直接杀到了碎叶城下。

    过后,突厥可汗墨啜感谢承宗的借路之恩,将洗劫碎叶所得金银细软,分了十车给他,承宗也欣然接纳。大唐派遣使者向瀚海都督府问罪,承宗则推说自己当时生病,无力阻拦突厥大军,只好虚与委蛇。而因为当时安西四镇未定,大唐使者也只好捏着鼻子,承认了这种说辞。

    如今,两万五千多安西唐军,忽然直奔玄池而来,那葛逻禄可汗承宗得到消息,哪还睡得着觉?果断命麾下得力干将们,骑着骏马四下吹响号角,将金山南北两侧的适龄牧人,全都召集到了玄池之畔,“恭迎”王师。

    知道自己麾下的族人虽然数量庞大,但战斗力却跟唐军差得甚远。而万一葛逻禄部受到重创,东北方的结骨部和正东方的拔悉密部,肯定会趁机扑上来,将葛逻禄部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承宗可汗也不想一味跟唐军硬扛,在整军备战的同时,又将麾下外宰相多懒派了出去,赶着五千只绵羊,五十头牛,犒劳唐军,并且郑重表态,如果唐军目标是剿灭突厥,葛逻禄部五万健儿,愿意自带兵器战马粮草相随。(注:葛逻禄官制受大唐和突厥双重影响,设有外宰相和内宰相各三人。也有特勤,叶护、设、阿波、达干、梅禄等部族官职。)

    按照他的经验,大唐向来对塞外各部宽容。只要自己摆出一幅枕戈待旦姿态,并且承诺派兵与唐军一道征讨突厥。大唐的将军们,为了不节外生枝,肯定会给重新接纳葛逻禄部的投靠,甚至还可能在灭掉突厥之后,扶植葛逻禄部取而代之。

    只是,好梦向来容易醒。

    七天后,还没等他麾下各部青壮在玄池附近集结齐整,外相多懒,已经骑着快马风尘仆仆地跑了回来。人没等跳下坐骑,就在马鞍上高声示警,“大汗,快,率领王庭迁徙。唐军,唐军要跟您算总账!”

    “算总账?!”承宗一脚踢开伺候自己的可敦(妃子),三步并做两步冲到王帐门口,抬手将多懒从马背上扯了下来,高声质问,“你没跟他说,咱们是被逼无奈,才给突厥开的道路么?”

    “说了,牛师奖也听了!”多懒被勒得喘不过气,红着脸回应。“但是,行军长史张潜不,不肯。大汗饶命,属下对您忠心耿耿!”

    “他不肯什么?”发现多懒脸色已经发黑,承宗将此人掼在地上,继续厉声追问。“什么时候,行军长史可以做大都护的主了?”

    “他不肯放过您,放过葛逻禄部!”多懒手捂着自己的脖子,一边喘息,一边流泪,“牛师奖对他言听计从。他说,说,让您要么自己把自己捆了,去军前请罪,要么放马来战。想再做墙头草,不如去做梦!”

    说罢,不待承宗决定,又高声催促:“大汗,走吧,赶紧走吧。传说中的魔雷是真的,我亲眼看到了。他一挥手,半座小山都被直接被炸雷削平了。咱们集结其再多的族人,也不够他用魔雷来炸!”

第三十九章 定谋

    “葛逻禄人得罪过你?你好像特别不待见他们。”按照张潜的建议,赶走了葛逻禄外相多懒,牛师奖满脸困惑地询问。

    在他印象中,张潜一直是个性子非常和善的人,做事很少不给对手留活路。这一点,无论在他于长安所做的那些事情上,还是在最近他对石国特勤奕胡的处置上,都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证明。然而,却不知道为何,他竟然将主动前来投效的葛逻禄人,视作寇仇?

    当然,张潜雪夜潜入叶支城,击毙娑葛和放火将怛罗斯城烧作白地的战绩,老将军也同样印象深刻。但是,这两场战斗,老将军却没亲眼目睹,只看到了过后的战报。所以,并不觉得张潜的心肠有多冷酷。特别是火烧怛罗斯,以老将军的经验,十九七八是因为攻城之时火烧得太大失去了控制,绝非张潜蓄意而为。

    “估计是看上承宗和葛逻禄长老们的家产了。”疏勒镇守使郭鸿在肚子里偷偷嘀咕,却不愿意主动开口,戳破牛师奖眼里的假象。

    无论去年跟张潜并肩作战的经历,还是前一段时间从石国那边传到疏勒的消息,都清楚地告诉他,张行军长史可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若是把此人得罪狠了,最好的结果,都是倾家荡产。

    “用昭是担心葛逻禄人,表面上说给咱们助战,暗地里却去给突厥可汗墨啜通风报信吧!”于阗镇守使韦播跟张潜不熟,却有意拉近双方的关系,抢在张潜作出解释之前,主动替他找借口,“咱们的兵力太单薄了,不能轻易让墨啜探听到虚实。所以,干脆将葛逻禄人也赶得远远的,免得他们充当突厥人的探子。”

    “韦镇守说得没错,我的确不放心葛逻禄人留在身侧。特别是咱们跟突厥人交手之时。”张潜正愁解释不清楚,自己对葛逻禄人恶感的由来,听到韦播的话,立刻有了思路。

    感激地向韦播投过去一瞥,他迅速将目光转回牛师奖,笑着拱手:“此外,我还担心他们在关键时刻,忽然与突厥勾结,对咱们反戈一击。背叛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肯定有第二次。去年春天他能放开道路,让突厥兵马直接杀到碎叶城下。这次,保不准就会故技重施,甚至在关键时刻跟突厥人联手。”

    “的确,葛逻禄人反复无常是出了名的,我在于阗也早有耳闻。”既然主动示好,就干脆好人做到底。韦播立刻接过话头,高声作证。“我麾下好多弟兄都说过,跟葛逻禄人喝酒之时,手也不能离开刀柄。否则,下一刻,他就会因为贪图你的马鞍子,举刀砍你的脑袋。”

    “在疏勒那边,也有类似的传言。宁可独自面对野狼,也莫要跟葛逻禄人同行。”发现韦播在向张潜示好,郭鸿也不想让自己被排斥在圈子之外,笑着在旁边帮腔。(注:非杜撰,古籍上记载,葛逻禄人以放牧和劫掠为生。)

    有他们两个配合,张潜的话,立刻变得更加有说服力。作为主帅的牛师奖听罢,立刻收起笑容,郑重点头,“既然三位都不放心将葛逻禄人留在身侧,本帅就做一回恶人,跟承宗去算一算去年的旧账!只是,如此一来,我军在玄池附近,就必须留下一小队兵马镇守了。以免葛逻禄人不战而逃,等我军就像向东之后,又转回来抄我军后路。”

    “我不想给承宗逃走机会。”张潜接过话头,再度向牛师奖拱手,“大都护,属下的建议是,要么不打,要么就一下子打服。让葛逻禄人,无论谁做酋长,都不敢再生出反叛大唐的念头。另外,我军初来乍到,既缺乏与域外各部作战的经验,彼此之前的配合也远称不上熟练,刚好拿葛逻禄部来练手!”

    “你是说,要大打?而不是以将承宗从玄池附近赶开?!”已经隐约感觉到了张潜对葛逻禄人起了杀心,却没想到杀心如此之重,牛师奖本能地追问。

    “大都护目光如炬,属下的确有如此打算!”张潜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顺势用力点头。“能将其犁庭扫穴最好,即便不能,至少也要通过葛逻禄人的下场,警告周边各部,别主动惹祸上门!”

    在他仅有的那点儿历史知识里头,“葛逻禄”这三个字,可是跟怛罗斯一样清楚!

    在另一个时空的怛罗斯之战中,葛逻禄部凭着给安西军的一记背刺,获得了大食人的奖赏,赚了个盆满钵圆。随后,该部竟然窃据碎叶四个世纪之久,反复坑队友为荣,直到最后因为背信弃义,被愤怒的西辽精锐强行“拆迁”。

    对于这种专门坑队友的选手,即便没有另一个时空中背刺安西军的案底,张潜也不敢让他们留在身侧。更何况,葛逻禄可汗承宗,还一边派遣使者玩“弦高犒师”,一边通过使者之口发出威胁,暗示他已经在整军备战?

    而打垮葛逻禄,对眼下的安西军来说,绝对有百利而无一害。首先,正如他说的那样,安西军需要先找一个实力比突厥弱的对手练兵。

    其次,也如他先前所担心的,葛逻禄反复无常,万一关键时刻背后捅刀,会让安西军陷入非常不利的境地,甚至大败亏输。

    最后,则是要杀鸡儆猴。

    接下来,安西军不但要面对葛逻禄,还要面对黠嘎斯,拔悉密和回纥等漠北各族。如果安西军不尽快展现出足以将各部碾成齑粉的实力,谁也不敢保证其余各家部族,会不会因为“唇亡齿寒”的缘故,忽然出兵为突厥助阵。

    “如果想拿葛逻禄部立威,就需要仔细谋划一番了!”牛师奖不愧为百战老将,略加琢磨,就明白了张潜全部打算,随即,笑着点头,“用昭刚才说,不想给承宗逃走机会。是否心中已经有了良策?!”

    “还没有。”张潜笑了笑,谦虚地摇头,“只是刚才偷偷派得力弟兄,跟踪了多懒及其身边的亲信,并要求弟兄们沿途留下来标记。多懒被火药弹的爆炸之威,吓破了胆子,肯定会以最快速度,去向承宗示警。咱们的人跟着他,就能找到前往玄池的最短道路。”

    “你是说,奇兵突袭,擒贼先擒王!”牛师奖眼睛一亮,立刻猜出了张潜的用意。

    “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具体,还得由大都护决断!”张潜向牛师奖拱了拱手,虚心求教,“眼下我能想到的,就是先派一支奇兵,取了承宗及其身边那些葛逻禄贵胄的性命。如此,奉承宗之命赶赴玄池集结的葛逻禄各部牧人,必然落入群龙无首的境地。届时,我军四营兵马一起碾压过去,给他来一个泰山压顶……”

    “中兵参军,准备舆图!”不待张潜把话说完,牛师奖果断吩咐。

    “是!”中兵参军来曜大声答应着,带领四名文职匆匆而入。随即,就在牛师奖身前的地面上,展开一张巨大的牛皮。

    牛皮上,用烙铁烫出了金山附近的地理形势。作为葛逻禄人的祖庭,玄池的位置极为显眼。

    “多懒来时,赶着牛羊同行,每日行程不可能超过四十里。”牛师奖的经验无比丰富,蹲在舆图旁,用手点着玄池的位置,缓缓向西南方移动,“他说过没有,路上用了几日?”

    “五日!”张潜、郭鸿和韦播三个,回答得异口同声。随即,互相看了看,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算两百里!”牛师奖表现得比任何人都专业,笑着用手指轻戳牛皮舆图,“他没说谎,咱们当下在这个位置,应该差不多刚好距离玄池两百里出头。如果他不惜体力和马力,去向承宗示警,最迟一天半就能折返。”

    “漠北马身材不够高大,却一直以耐力著称。”郭鸿也蹲下身子,一边拿手在舆图上比划,一边回应,“一天半后,多懒就能捡到承宗。如果承宗派人召集各部青壮和派出多懒在同一时间,现在能赶过去的,应该只有金山以西的几个部落,每个部落按两百青壮估算……”

    “应该没那么多!”韦播虽然来安西时间短,却也不是两眼一抹黑。蹲下身,摇头打断,“夏末正是牧人给牲口抓膘的季节,各部如果彼此之间距离太近,就会互相争夺草场。所以,每五十里一部才为正常。各部接到召集令,再决定应令来援,没十天功夫很难成型。”

    “料敌从宽一些也好!”牛师奖诧异地看了韦播一眼,笑着做出决定,“算三百里内的部落,都能听从他的召唤,每个部落二百青壮,到目前为止,他召集到的帮手不会超过四千。而他本部直辖兵马,凡是能拿起兵器的都算上,应该有七千出头。”

    “嗯!大都护慧眼如炬!”韦播和郭鸿两个,钦佩地点头,随即,全都开始皱眉沉思。

    一万一千人,是目前葛逻禄可汗承宗手中的兵力极限。如果想要干净利落地将承宗干掉,唐军杀过去偷袭的人马,则不应该少于两千。

    这两千弟兄,需要沿着多懒留下的踪迹,狂奔两百里,并且还能保证有足够的体力去战斗,要求实在有些高。并且一旦偷袭失败,大伙就要面对葛逻禄人的疯狂反扑。甚至有可能在主力赶来之前,陷入灭顶之灾!

    “大都护,末将麾下有一个教导团,一个亲兵团,还有三百朔方军赶来负责联络的精锐。”正在二人瞻前顾后之际,张潜已经主动请缨,“他们足以担负起直捣虎穴的使命。故而,末将斗胆……”

    “不行!”牛师奖连把话说完的机会都不给张潜,果断摇头拒绝,“自古没有行军长史带兵突袭敌军老巢之说!只要老夫在安西大都护位置上一天,你就休想再以身犯险。”

    “末将遵命!”仿佛早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张潜笑着拱手,“末将可以举荐一人,担当此重任。他是张仁愿大都护麾下爱将,骁勇善战,且经验丰富。末将准备把三个团弟兄全交给他,去取承宗首级。还请大都护恩准!”

第四十章 夺帅 (上)

    月光下,玄池闪闪发亮,远远看上去,就像一颗巨大的宝珠。

    更远处的金山由东南向西北,如同一条巨龙般,睡在宝珠旁。曳晊河宛若龙的两条胡须,从玄池中央贯穿而过。然后一条飘向龙的右侧脸颊,一条朝左飘得不知去向。

    “承宗的王帐就在河对岸,靠近玄池东南角的位置。葛逻禄人以黑色为尊,所以他的王帐很好找,纯黑如墨,帐前挑着银色狼头的就是。”距离曳晊河西岸,五百多步远的某座丘陵后,骆怀祖借着月色,用量天秤在地上勾勾画画,转眼间,就画出了葛逻禄大本营的轮廓。

    “可否有桥,桥头有没有守军?”周健良顶着一只挂满了泥土和貔貅盔,毫不客气询问。二百多里的急行军,虽然沿途曾经休息过数次,依旧累得他有些精神萎靡,说话的声音中也带着喘息。

    “有,玄池南北两侧的河道上,各有一道索桥。索桥东岸,则各有三座木屋,里边驻扎着当值的武士。当值的武士四个时辰一换,每班大概是三十人。手里有斧头和砍刀,见势不妙,随时能将索桥砍断。”不愧为昔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骆怀祖虽然只比周健良早到了半天时间,却已经将敌军基本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如果你从南边的索桥上杀过去,最多七八百步,就能杀到承宗的王帐下。但是,中间会有两道营盘阻拦,外边这道是四下里赶来的各部牧人们所立,营盘外边没有寨墙,只是临时插了一些树枝。第二道,则是葛逻禄王庭自己原本的营寨,寨墙是松木砸进地里竖着拼出来的,外边还糊了一层黄泥!”

    “多高,多宽,有没有大门?几座?”周健良皱了皱眉,继续刨根究底。

    骆怀祖想都不想,回应得如数家珍“高一丈半,宽度判断不准。我傍晚时,趴在土丘上的草从里,用望远镜瞄了几次,大致是一头羊从头到尾的厚度。大门正对着河岸有一座,正南方有一座,还有一座小门对着湖,应该是为了取水便利。两道大门,都是用木头做的栅栏,我估计,用火药弹直接能炸开。”

    “承宗有逃走的企图没有?多懒几时回来的?”

    “多懒昨天下午申时一刻左右过的河。半个时辰之后,承宗的王帐就吹起了聚将的号角。但是,葛逻禄人没有收拾东西离开的迹象。应该是时间仓促,承宗和他麾下的那些部族长老们,还没能达成一致。”

    “当值武士下一个班次交接,大概还有多久?”

    “上一次交班是子时整。下一次交班,据我推算是辰时!根据我在路上的观察,这边天亮是在卯时一刻。”

    “距离卯时一刻,大概还有一个半时辰!”考功录事邱若峰抬头看了看天上几颗星星的位置,又低头看了看挂在马背上的沙漏,小声插嘴。

    “各团校尉,通知弟兄们休息一个时辰,然后起来披甲并整理坐骑。”周健良楞了楞,迅速抬头看了下天空,然后断然做出决定。

    “是!”任五、周去疾、郭进和哥舒道元低声答应着拱手,随即,转身去安顿各自的属下。很快,四个团,一千二百多名精锐就在丘陵后下了坐骑,脊背靠着脊背开始养精蓄锐。

    “今天是上舷月,天亮之前,月亮会落下去,那会儿夜色最黑,而人也最困。”满意地冲弟兄们点了点头,周健良把目光迅速又拉回到骆怀祖身上,跟对方低声商量,“我准备那会儿发起进攻,但是需要提前派人泅水过去,控制住桥对岸。以免葛逻禄人情急之下,砍了索桥。”

    “南桥还是北桥?”骆怀祖想了想,快速询问。

    “南桥,南桥距离承宗的王帐近,我没时间耽搁。北桥那边,届时我会派一队弟兄充当疑兵,逼迫那边的敌军,自己将桥砍断。”周健良反应极快,立刻就给出了答案。

    “河只有二十来步宽,泅渡很容易。但是,需要几个用弓箭的好手,在桥这边准备。万一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刻用弓箭压制对面的葛逻禄人。”骆怀祖搞偷袭的经验极为丰富,毫不犹豫地查缺补漏。

    周健良听了,立刻轻轻点头,“我带来的那个团里边,能找到三四个用弓箭的好手,六十步内,基本能做到箭无虚发。”

    “教导团里头,有个叫杨成梁的队正,射术一等一。”骆怀祖想了想,主动给周健良推荐人才。另外,亲兵团里,任士元和任中恒,也能做到六十步内十箭九中。”

    “算我一个,我也可以,不过是用弩。”考功录事邱若峰听得心痒,果断主动请缨。

    “你?”周健良又楞了楞,上下打量邱若峰,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怀疑之色。

    对方是春天时到碎叶投笔从戎的读书人之一,表现向来低调。所以周健良一直将他当做普通书生看待。这次奔袭葛逻禄王帐,也是因为张潜的大力推荐,才免为其难地将此人带在了身边。没想到,此人居然改了性子,处处都想露上一手。

    “在下也算半个将门之后。”知道周健良不相信自己,邱若峰红着脸拱手,“只是父辈觉得做武将太危险,不如读书安稳,所以在下从小才开始舞文弄墨。但是,在下书一直读得不怎么开窍,倒是射箭骑马,一学就会。不信,周都尉可以命人竖个靶子考校在下,六十步内,不敢说箭无虚发,十中其九肯定做得到。”

    “不必考校了,算邱录事一个。不过,得委屈邱录事听他人号令!”周健良摆摆手,笑着做出决定。

    “泅渡的话,可以用羊皮吹鼓了当筏子。力气能省一大半儿,还可以把盔甲和兵器,挂在筏子上。”邱若峰大受鼓舞,立刻又主动给周健良献策。

    “嗯,这个办法可行!”周建良笑着点头,随即,又将目光转向骆怀祖,“掌书记可还有足够的体力……”

    没等他把话问完,骆怀祖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再度果断点头,“游到对岸,杀几个小兵不成问题。不过,接下来进攻葛逻禄王帐,骆某估计就跟不上了。”

    “那就把泅渡和夺桥的任务交给掌书记,周某负责带队冲过桥去,直扑王帐。”周健良微微一笑,用力挥手。

    二人相对着点头,随即,又趁着时间还充裕,对着画在地上的草图,商量其他进攻细节。片刻后,四名校尉,任五、周去疾、郭进和哥舒道元也安顿好了各自麾下的弟兄,匆匆返回来缴令。周健良少不得把自己的谋划,跟大伙重新讲述了一遍,然后让大伙分头去做准备。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几乎一眨眼的功夫,月亮就落在了草丛中,天色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黑,而半空中的星斗,却一颗颗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几乎伸手可摘。

    头顶着星光,杨成栋趴在铁锈色的石头后,皱着眉头,观察河西岸的一座木屋。木屋中,隐约有火把的光芒,从树干拼成的墙壁缝隙中投出来,将周围照到得斑斑勃勃。

    两根粗大的树干,被硬夯进了河岸的硬地里。周围,还堆着许多铁锈色的石头。借着星光和微弱的灯光,杨成梁能清楚地看到,几根手臂粗细的绳索,紧紧拴在树干上。

    她身边,也有同样粗细的树干和同样大小的铁锈色石头。同样的绳索,也紧紧拴在树干上。绳索和绳索之间,还有更细的麻绳,编成了渔网。而渔网表面铺上木板,从此岸铺到彼岸,就是组成了两匹马宽的索桥,也是沟通曳晊河东西两岸两条重要通道之一。

    考功录事邱若峰喘着粗气,将三把装填完毕的手摇弩,一字排开放在她身边。同时不停地偷偷用目光打量着她头盔下露出来的脖颈。想要开口说话,又知道此刻问东问西不合适,直憋的头上的青筋根根乱跳。

    “你猜得没错!”杨成梁冷冷地看来对方一眼,主动低声解释,“我就是那个女扮男装的杨树杈。不过,你的眼睛这会儿应该看对岸。”

    “嘘,嘘——”邱若峰竖起手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急得连连摇头。河面只有五六丈宽,大伙距离对岸的木屋,顶多只有三十步。万一被木屋中的敌军听见这边的说话声,后果不堪设想。

    “蠢货!白读了一肚子书!”杨成梁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儿,同时在心中小声嘀咕。随即,伸出手指,轻轻指向河面。

    黑漆漆小河,根本看不出有多深。但是,水流湍急,响声如鼓。

    刹那间,邱若峰就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顿时觉得脸上发烧。正准备低声解释几句,却看到杨成梁忽然竖起了眼睛,随即,抽出一根羽箭,稳稳地搭上了弓弦。

    对岸有一座木屋的侧面,忽然一亮。有一名葛逻禄武士,举着火把走了出来,疑神疑鬼地在桥头巡视。然而,除了几支夜间出来觅食的蟾蜍之外,他却什么都没发现。骂骂咧咧地嘟囔了几句,打着哈欠掉头回返。

    一个湿漉漉的身影,贴着墙角出现,如鬼魅般,紧紧跟在了他身后。举着火把的武士隐约感觉到好像哪里不对,迟疑着扭头。湿漉漉的身影果断抬起手,一棍敲碎了他的喉结。

第四十一章 夺帅(中)

    距离卯时还有一刻钟左右,四名校尉将各自麾下的旅率、队正,轻轻推醒。众旅率和队正们,立刻推醒了麾下的伙长,然后跟后者一道,将所有弟兄从睡梦中拉起来,每人塞进手里一根黄莲水泡过的衔枚。

    弟兄们将衔枚含在嘴里,刹那间,就在苦味的刺激下,困意全消。

    随即,大伙默默地从备用坐骑上取下铠甲头盔,互相帮忙披挂整齐。待浑身上下的行头收拾好之后,又拉住各自的另外一匹坐骑,从马背上的口袋里掏出炒黄豆,轻轻递到了马的嘴巴前。

    经过严格训练的战马,低声打了两个响鼻,然后轻轻伸出舌头,很快,就将加了盐巴的炒黄豆舔了个一干二净。马的主人又取出牛皮水袋,先自己喝了几口,然后再喂坐骑喝水。待人和马都不再觉得干渴,浑身上下的筋骨也恢复了睡觉之前的灵活。

    “向后传,第一旅,拉着坐骑,整队!”副校尉张思安的声音,在黑暗中传了过来,不高,却恰好能被身边的人听见。

    话音落下,他自己先牵着一匹纯黑色的战马,缓缓走向了远处刚刚竖来一根旗枪。旗枪脚下,一盏带着琉璃罩的煤油灯,被唐塔小心地点亮。豆丁大的火焰,缓缓跳动,照亮很多人的眼睛。

    “小声向后传,第一旅拉着坐骑,灯前整队。”回头又低低的喊了一嗓子,他的脸上,忽然写满了自豪。

    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是突骑施人的匠奴。终日为了如何逃走而绞尽脑汁。今年,他却已经成了教导团的副校尉兼第一旅旅率,正准备带领着弟兄们,去掏葛逻禄可汗的老巢。

    “小声向后传,第一旅拉着坐骑,灯前整队。”

    “小声……”

    低语声,在山丘后响起,很快,又被远处的流水声和蛙鸣声所覆盖。

    除了被临时抽调走了杨成栋之外,第一旅的旅率和队正们,带领各自麾下的弟兄,互相小声提醒着,向旗枪附近集结。转眼间,就横成排,竖成列,人和马都站了个整整齐齐。

    大伙留下来的备用坐骑,则被专门负责照看战马的辅兵拉开。山丘后,立刻变空了一大半儿。不多时,教导团的另外两个旅,也在第一旅临近的位置集结完毕,三竿旗枪一字排开,猩红色的战旗,在夜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

    河对岸,隐隐传来了几声战马的悲鸣。众人听得心中一紧,迅速用手握住腰间刀柄。然而,悲鸣声很快就平息,黑暗中,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各种不知名的昆虫,在星光下继续飞来飞去,翩翩起舞。

    “葛逻禄人游牧为生,牲口在凌晨叫唤几声,很常见。”有人为了缓解自己心中的紧张,小声嘀咕。然而,却没起到任何作用。

    风声,野鸟的叫声,水流声,甚至大伙身上的铠甲和兵器碰撞声,忽然都变得极为响亮,让大伙的心脏不停狂跳,呼吸也变得又粗又重。

    “呱呱,呱呱,呱呱——”几声老鸹叫,忽然从河岸边传了过来,听上去极为怪异。

    然而,笑容却立刻浮现在了张思安脸上。

    老鸹是草原上常见的鸟,以野鼠、蛤蟆和其他的动物腐肉为食。但是,叫声如此单调和难听的老鸹,却肯定找不到一只!此刻发出如此难听声音的,也肯定不是真正的老鸹,而是曾经将老鸹叫声传授给教导团所有人的骆怀祖!

    骆书记已经带着人游过去了,教导团今晚成功摸过过桥的把握,就有了八成保证!不但张潜,唐塔,车平,唐盖等人,心神也都大定。齐齐踮起脚尖,朝着遥远的小河对岸翘首遥望。

    黎明将至,夜黑如墨,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们却坚信,骆怀祖就在对岸,正在用平素教导大伙的那些本事,将敌人脑袋一颗接一颗砸碎,如敲核桃!

    “教导团,全体上马,准备过河!”校尉任五的身影,忽然从黑暗中钻了出来,哑着嗓子,冲大伙挥手。

    “上马,跟我过河!”张思安翻身跳上坐骑,将旗枪向河畔斜指,同时轻轻用战靴磕打马腹。乌龙驹受到刺激,打着响鼻,缓缓迈开了脚步。

    战马打响鼻声,瞬间响成了一片。三百名教导团精锐跳上坐骑,跟在旗枪之后,就像狩猎的狮子般,扑向远处的河岸。

    河岸附近,水声如雷,蟾蜍和青蛙的鸣叫声,沿着河道两侧传播,盖住所有嘈杂。

    索桥两侧十丈之内,却没有任何青蛙和蟾蜍的叫声。与四周的喧嚣,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一只火把悄然落地,葛逻禄武士手捂着自己的脖颈,满脸绝望原地打起了摆子。骆怀祖飞起一脚,将此人踹进木屋之内。随即,他自己也纵身扑入,手中量天秤奋力挥落,狠狠砸向距离自己最近一名葛逻禄兵卒的脑袋。

    “砰!”倒霉的兵卒在睡梦中,脑袋被砸了个稀烂。血浆和脑浆同时迸射而出,喷了旁边的同伴满头满脸。

    他身边的同伴睡得正沉,忽然感觉到有湿热的东西落在了脸上,本能地抬手去抹。骆怀祖的量天秤贴着此人的手肘刺下,干脆利落地刺断了此人的喉管。

    “呼——呼——”喉管被刺断的葛逻禄兵卒拼命呼吸,却被自己的血浆呛进了肺部,憋得满脸青紫,圆睁着双眼死去。

    骆怀祖手的量天秤从此人喉管处迅速拔出,想都不想,再度砸向第四名兵卒的太阳穴,速度快如闪电。

    黎明将至,正是人最疲惫时刻。木屋内大部分葛逻禄兵卒都对近在咫尺的杀戮毫无察觉,抱着兵器背靠墙壁呼呼大睡。

    第四名倒霉的兵卒,也被量天秤砸了个脑浆迸裂,一声不吭死去。骆怀祖脚步迅速移动,让开门口,同时扑向下一个目标,敏捷如地狱里跳出来的恶魔。

    门口处,另外三名大唐健儿快步冲入,各自看准一名睡得懵懵懂懂的敌军,手起刀落,泼出三道耀眼的红。

    墙壁上火把被人血润湿,火光摇曳跳动,冒出刺鼻的青烟。攻击得手的三名大唐健儿紧跟着扑向下一个目标,不敢做任何耽搁。

    “啊——”惨叫声从隔壁的木屋中传来,令人惊心动魄。

    不是所有大唐将士,都像骆怀祖这般身手高明。也不是所有的葛逻禄武士,都对危险缺乏警惕性。临近的木屋中,经历了短暂的慌乱之后,已经有葛逻禄武士带头向闯进屋子内的偷袭者展开了反击!而木屋内狭窄的空间,又限制了更多的唐军进入,令他们迟迟无法锁定胜局。

    骆怀祖所在的木屋,却不属于此例。因为动作足够快,也足够狠,在屋内休息的十名葛逻禄武士和兵卒,在清醒过来之前,就被干掉了九个。剩下最后一个睁开眼睛之后,第一件事就跪地求饶,然而,他却只等到了一声冷冰冰的命令,“结果他,然后去帮另外两座木屋的弟兄!”

    一句话决定了投降者的生死,骆怀祖转身冲出屋外。自己却不去给另外两座木屋内的弟兄帮忙,而是径直奔向索桥。

    已经有十几名弟兄,在索桥前严阵以待。看到浑身是血骆怀祖出现,立刻让出一个位置,将他纳入保护范围之内。

    还没等他将脚步站稳,一座木屋的窗子,忽然被利斧砍碎。两名身材极为壮硕的葛逻禄武士,紧随着芦苇和木头的碎片跳出窗外,不管屋子里正在与唐军拼命的同伴,拔腿直奔牵引索桥的粗绳。

    骆怀祖与身边的弟兄们,自动分成两个小阵,快步堵住了两名葛逻禄武士的去路。后者红着眼睛,试图强行突破,手中利斧挥得呼呼生风。

    半空中,忽然有一支羽箭悄然而至,正中一名武士的胸口。中箭的武士身体晃了晃,步履立刻开始踉跄。几名大唐健儿同时挥刀,在他身上砍出四五道长长的伤口。鲜血如瀑布般流出,瞬间带走此人的性命。

    另外一名武士被骆怀祖挡了个正着,浑身本事都施展不出来,大声咆哮着后退。跟在骆怀祖身侧的一名大唐健儿快步前冲,横刀斜抹。另外一名大唐健儿则斜向前错开半步,挥刀反削。葛逻禄武士挥动巨斧左遮右挡,挡住了两把横刀,却再也挡不住量天秤。被骆怀祖一秤杆敲在膝盖上,刹那间,左腿失去了力气,惨叫着栽倒。

    几把横刀同时挥落,将此人大卸八块。“不要恋战,守住索桥!”骆怀祖嘴里发出低低的断喝,带头迅速后退。

    负责守桥的弟兄答应着,陆续挪动脚步,再度于桥头严阵以待。下一个瞬间,又有两名葛逻禄武士放弃被堵在木屋中的同伴,翻窗而出,他们没等靠近索桥,就被对岸射过来的七八支羽箭同时射中,绝望地在血泊中来回翻滚。

    一名武士从窗口探出身体,举起号角欲吹。一支羽箭和一支弩箭不分先后射中他的胸口,将他射得仰面朝天倒回了屋内。

    牛角号落在窗外,被唐军的战靴踢出了半丈远。

    先前跟在骆怀祖身后解决了第一座木屋内所有敌军的那伙弟兄,分头冲向了第二和第三座木屋,为同伴提供支援。大伙凭借绝对人数优势,从屋门和窗子两个方向发起进攻,将木屋中的残敌杀得自顾不暇,再也没机会威胁索桥。

    “发信号,让对岸的弟兄过河!”确信弟兄们已经彻底控制住了桥头,骆怀祖果断高声吩咐。随即,用量天秤作为拐杖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气喘如牛。

    “哇哇,哇哇,哇哇——”比先前好听不了多少的乌鸦叫声,再度于索桥前响起,令人头皮阵阵发乍。河对岸,立刻有乌鸦叫声相和,紧跟着,校尉任五骑着战马,晃晃荡荡走上了桥面。

    张思安高举着旗枪紧随其后,再往后,是教导团第一旅的弟兄。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

    稍远处,教导团第二旅、第三旅、亲兵团、朔方团,还有牛师奖专门派过来助战三百多名精锐,也如水流般向桥头汇集,手中的兵器,在漆黑的夜幕下,如繁星般闪烁。

第四十二章 夺帅 (下一)

    邱若峰拎着一只射空了的手摇弩,看着大队人马流水般通过索桥,心中忽然追悔莫及。

    另外两支提前装填好了的手摇弩,就放在他脚下。刚才的夺桥战斗中,因为缺乏实战经验,又担心误伤到自己人,他只找到了一次射杀敌军的机会。而接下来的战斗,显然已经没有弓箭手们什么事情了,敌军的营地距离索桥只有三四百步远,按照计划,教导团和朔方团过桥之后,稍加整队,就会立刻向敌营发起强攻。

    如果他先前不主动请缨来参加夺桥之战,作为负责统计战果的考功主事,他就可以跟在周健良身边。那样,即便不能挥舞着祖上传下来的长槊冲锋陷阵,他至少不会变成一个旁观者。而现在,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即便不想旁观,也很难在已经发动的大军之中,临时找到一个可以加入进去的位置。

    至于不加入任何一支队伍,自己单独去冲击敌营,邱若峰想都没想过。他不喜欢读书,智力却不比同龄的大多数读书人差。知道以一己之力挑战数千人这种壮举,只存在于江湖传说之中,现实世界里头,任何人敢这么做,都必死无疑!

    此外,他现在也没有战马。如果徒步加入战斗,能接触到敌军的可能性将非常小,却有极大概率,被自己人的战马不小心踩成肉泥!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了弩弓过河?”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了起来,又冷又粗。

    “过河?”邱若峰两眼瞪得滚圆,本能地反问,“过河去做什么?咱们连马都没有!”

    “没有马你不会去抢?”杨成梁柳眉倒竖,高声呵斥,话语中,对眼前这个职位高于自己的考功录事毫无尊敬之意,“对岸的马多的是,葛逻禄人的营地距离河岸没几步!”

    说罢,也懒得再跟眼前这个射术不错却明显缺乏实战经验的书呆子啰嗦,背起角弓,扶稳腰间的箭壶和横刀,拔腿就走。

    其他几个来自不同队伍的弓箭手们,同情地看了邱若峰一眼,快步跟上,谁也没时间手把手教他怎么应对眼前的麻烦。也不去质疑杨成梁的决定。

    这支队伍的临时队正,就是杨成梁。哪怕最初有人心中不服气,到现在,大伙也全都唯此人马首是瞻。军队是凭借实力说话的地方,越往下层越是,而在刚刚过去的夺桥之战中,杨成梁箭无虚发,已经迅速赢得了大伙的尊敬。

    如果继续留在河西岸,一直到战斗结束,肯定也没有会笑话邱若峰胆小。毕竟他曾经主动请缨,作为弓箭手参加了夺取索桥的战斗。然而,如果一个女人背着角弓过了桥,他自己却选择留在原地休息,邱若峰相信,今后自己无论做了多大的官儿,在今晚的同伴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把牙狠狠一咬,他从地上捡起两把手摇弩,利用上面的皮索,斜着将其挎在了身上。随即,又将已经射空了的那支弩弓抓在手里,一边快速转动摇柄上弦,一边小跑着追向杨成梁的背影。

    杨成梁已经踏上了索桥,紧贴着桥面的左侧边缘,一溜小跑冲向对岸。索桥的宽度,仅仅能容两匹马并行。为了防止出现事故,唐军选择了单骑鱼贯过桥。因此,有足够的空隙,接纳她的身影。

    索桥正中央,教导团的弟兄们骑着战马,一个接一个,如水滴般向前移动。每个人,对突然出现在身边杨成梁和弓箭手们,都视而不见。

    无论如何也不能比一个女子给比下去!邱若峰又咬了咬牙,迈步踏上桥头。毕竟是将门之后,武艺娴熟,身体素质也远超常人,最初几步,他走得极为顺畅。然而,十步过后,他的脸色却开始发白,汗水不受控制地淌满了脊背。

    桥面在动,不是像他以前走过的木桥,石桥那样,在马蹄下微微颤抖,而是像波浪般,上下起伏。每当有骑兵从他身边经过,起伏的节奏和幅度,就会出现一次变化,让他根本无法适应,随时都可能被甩出去,一头栽进桥下轰轰作响的急流!

    想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他也丢不起那个脸!将身体向前弓了弓,邱若峰尽全力稳住自己的下盘,同时腾出右手,去扶身边的粗绳。这个动作,有一大半儿是出于本能,严重缺乏考虑。结果,半空中看似绷得紧紧的粗绳,居然瞬间“塌”向了桥外,将他闪得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如同木桩般,斜着“挂”在了粗绳上。

    “救——”求救声脱口而出,却又被他果断憋回了肚子里。黎明前的时间非常宝贵,骑兵停下来帮他,肯定就会堵住索桥。他邱若峰没本事,帮不上大伙的忙也就罢,却至少不能拖大伙的后腿。

    正在过河的骑兵们,谁也没听见他的求救声,或者,听见之后,因为军令在身,不敢停下来相救。一个接一个,继续水滴般向前“滚”动。每通过一个,都将桥面压得如同波涛般起伏。

    用嘴咬住第三只弩弓上的皮索,邱若峰将左手也腾了出来。两手紧紧抓住粗绳,双脚、双腿和腰杆同时发力,试图把自己身体“扶”正。这一套动作,不能说错,却没发挥出任何用场,只是让他与桥面起伏的节奏更不合拍,需要花费更多的力气,才能保证身体不被直接甩向“深渊”。

    第一次尝试失败之后,他稍微停顿了几个呼吸,然后又开始第二次尝试。第二次尝试很快宣告失败,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又尝试了第三次。然后是第四,第五,第六次……,全都以失败告终。

    时间忽然变得飞快,几个呼吸功夫,就仿佛过去了一百多年。手臂、大腿,小腿处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身上里衣,完全被汗水湿透,又冷又粘。套在上半身的镔铁甲,重量宛若磨盘。

    仍然没有人顾得上停下来救他,骑兵们一个接一个,从他身边通过,谁也无暇分神。邱若峰的嘴巴动了动,又倔强地闭得紧紧,随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的体力快耗尽了。当双手无法抓住绳索的时候,他肯定会掉下去。身上套着镔铁背心,还挂着三把手摇弩,他那点儿三脚猫的水性,接下来肯定会一沉到底。

    “至少老子到死,都没有成为拖累!”骄傲地在心中嘀咕了一句,他准备听天由命。就在此时,一股大力忽然从腰带处传来,将他直接拉出了鬼门关。

    “废物!”杨成梁的骂声,同时传入他的耳朵,又冷又粗,却胜过天籁无数。

    膝盖弯曲,身体本能下蹲,同时松开握紧绳索的手。一半儿凭借本能,一半儿凭借信任,邱若峰成功蹲在了桥面上,恢复了身体的平衡。随即,脖子后便传来一阵火辣辣地疼。

    “站稳了,别趴下!”杨成梁狠狠给了他一记“脖搂”,紧跟着,单手搀在了他的腋下。“往前走,别朝两边看,就像平时走路。那么大一匹马都掉不下去,你怎么也不会比牲口更笨!”

    “哎,哎——”刹那间,屈辱和勇气相伴而生。让邱若峰睁开眼睛,挣扎着站起身,迈开发软的腿向前挪动。

    一步,两步,三步……,开始每一步都迈得很小,但是很快,他就强迫自己,将步子迈大,同时挺胸抬头。

    怎么着也是个大老爷们,不能表现得太丢人!两眼盯着对岸,他加快速度,从走变成小跑。

    脚下的桥面,起伏的幅度迅速减弱。对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转眼间,他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陆地,浑身上下,汗出如浆。

    “如果还有力气,就跟上!没有力气,就往旁边躲躲,别挡了骑兵的道!”杨成梁将手,迅速从他腋下抽离,又丢下冷冰冰的一句,迈步向左前方走去。

    邱若峰楞了楞,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被对方一路扶过了索桥。刹那间,身体红得像一头熟透了的大虾。

    而杨成梁的话,却又顺着风飘来,一字不落地传进他的耳朵,“我先前跟周都尉请示过,他说咱们夺桥之后,就可以自己展开行动。骑兵还需要时间集结,咱们没有马,必须先走一步。愿意去杀贼的,就跟我来!”

    “愿听杨队正号令!”几个弓箭手早就将杨成梁的表现全都看在了眼里,心悦诚服地拱手。

    杨成梁向大伙笑了笑,果断加快了脚步。弓箭手们迈动双腿紧随其后,转眼间,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双腿依旧在打哆嗦,呼吸沉重得宛若拉风箱。邱若峰却咬着牙,也跟了上去,坚决不肯落后半步。

    左腋窝下空空荡荡,隐约好像缺了什么。他的心,也忽然变得空空荡荡,就像早春时节干涸的田野。

    “邱家子孙,一不欠钱,二不欠人情。”毫不费力地给自己找到了借口,他加快脚步,追上了杨成梁,悄悄用身体护住对方的侧翼。虽然,黎明前的黑暗还没有散去,四周围,也看不到任何一个敌军。

    马蹄声,很快在大伙侧后方不远处响起。已经重新整队完毕的朔方团和教导团,排成两个首尾相接的锋矢形阵列,开始向前推进。为了保持阵型,他们推进得并不快,但节奏却非常稳定,就像两股拍向河岸的激流。

    大部分弟兄,手中拿的都是横刀。但是,最前面的三排弟兄,手中却是清一色的长槊。锐利的槊锋,倒映着天空中的星辉,跳动起伏,就像数十只萤火虫,在晨风中翩翩起舞。

第四十三章 夺帅 (下二)

    周去疾手持长槊,走在第一排队伍的正中央。

    他的左右两侧,各有四名弟兄。身后,则是整整三十四个横排。

    每一排弟兄跟前排之间隔一个战马的脖颈距离,每匹战马跟左右两侧同伴,则各留下了一匹马身宽度的空档。三百另六名将士,如同一把沉重且巨大的梳子,有条不紊地向半里外的敌军营地推去,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宛若战鼓。

    与担任第一波主攻的朔方团间隔三匹马的长度,则是碎叶军的教导团。同样排成了齐整的九纵长队,同样有条不紊。晨风吹动几名旅率背后的认旗,发出猎猎的声响。给所有弟兄,指名前进的方向。

    敌营周围的杂草,早就被牧人们的战马和牛羊啃秃了,所以大伙根本不用担心露水湿滑问题。而敌营周围的稍微高一点儿树木,要么被砍掉当了干柴,要么已经变成了鹿砦,因此,大伙的前进路上,也没有任何阻挡。两把巨大的“梳子”,朝着同一个方向,缓慢却坚定的加速,刀锋和槊锋上倒映着星辉,跳跃翻滚,绚丽夺目。

    河岸边,刚刚过河的龟兹团和近卫团也集结完毕,相继展开了行动。与前面两支队伍不同,这两团的弟兄,相邻着组成了两条宽度高达三十丈的横阵。在渐渐开始发亮的晨曦中,宛若两道巨大的波浪。

    天空渐渐发亮,晨曦中,葛逻禄人的营内的情况一览无余。远道赶来的牧人们,大部分都在帐篷里酣睡。零星几个年龄偏老,觉睡得浅的牧人,已经发现了情况不对,慌慌张张地钻入距离自己最近的帐篷,试图喊醒年青力壮跟自己一道反抗。而拴在营地内各处的战马,则疯狂地用四题踢打地面,同时嘴里发出“灰灰”的叫声,向自家的主人示警,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

    在距离葛逻禄人营地七十步的位置,周去疾开始用战靴根部轻轻敲打战马的小腹。训练有素的良驹不需要更强烈的刺激,立刻将张开四蹄,将速度冲到了最快。

    距离葛逻禄人营地五十步,周去疾将长槊压低,雪亮的朔锋斜着贴向地面,同时将身体弯曲,减缓风的阻力。他身边所有手持长槊的弟兄们,都做出了跟他同样的动作,宛若一只只准备扑向猎物的虎豹。

    距离葛逻禄人营地三十步,终于有羽箭从对面射了过来,大部分都射到了空处,徒劳地溅起一片黄色烟雾。零星有几支,则与弟兄们身上的铠甲及挡在马腿前的挂甲接触,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距离葛逻禄人营地十步,周去疾松开战马的缰绳,左手压住朔?,右手将槊杆握得更紧。

    “轰!”锐利的槊锋与挡在战马前方的临时鹿砦接触,借助高速奔跑形成的冲击力,将其直接挑离了地面。多条柘木复合而成的槊杆因为受力过大而弯曲,给人的手臂提供了足够的缓冲。下一个瞬间,槊杆在半空中弹直,将鹿砦弹飞出去,重重砸向一顶帐篷。将帐篷和帐篷里的牧人,同时砸了稀烂!

    一名身材高大的牧人,尖叫着从战马前窜过。两手空空,身上也只穿了一件犊鼻裈。周去疾手中的长槊刚刚放平,直接将此人刺了个对穿。槊杆再度弯曲成弓形,卸掉大部分冲击力,将牧人的尸体提离地面,随即,远远地甩落尘埃。

    两名牧人中的武士,躲在斜前方十多步外的一座帐篷之后,试图用弓箭展开偷袭。仓促之间,他们根本无法瞄准高速移动的战马,双双将羽箭射在了空处。没等他们来得及再次拉开弓弦,周去疾左侧的弟兄,已经策马冲至。手中长槊直接挑翻了帐篷,将两名武士从头到脚,盖了个严严实实。

    马蹄从翻倒的帐篷上踩过,带起一连串凄厉的惨叫。紧跟着,是第二匹,第三匹,第四匹战马。短短三个呼吸之间,至少七匹马,从同一个位置踩过。帐篷被踩得全是破洞,人的血肉和泥土,从破洞里溅出来,将周围染得斑斑勃勃。

    没有人顾得上怜悯被踩成肉泥的葛逻禄武士,大伙也顾不上给敌人任何怜悯。继续策马提槊前行,给挡在路上的所有敌人干脆利落地一击。

    骑兵的攻击力,一大半儿都在速度上。一旦将速度加起来之后,哪怕自己人不小心冲到了马头之前,都只能踩过去,更不会避让仇敌!

    而敌我双方过于悬殊的兵力,也让担任前锋弟兄们不敢做任何停顿。他们必须以最快速度前推,将沿途遇到的敌军,连同敌军的士气,一道碾个粉碎。

    他们必须在对手组织起有效抵抗之前,冲开一条血路,直抵对手的中军帐外。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一举锁定胜局,而不是陷入旋涡,被恢复了镇定的敌军凭借人数生生耗死!

    更多的葛逻禄武士和牧人,半光着屁股从帐篷里跳了出来,试图用武器和弓箭,吓唬唐军的战马。他们勇气值得钦佩,但他们的努力,却悲壮又无效。

    周去疾挥动长槊,挑翻胆敢拦在前路上的每一个障碍,无论后者是人,还是帐篷。他身边的弟兄们,也呐喊咆哮,将长槊使得宛若一条条巨蟒。在锐利的槊锋之下,手中只来得及拿起短刀和饭盆的葛逻禄人,一簇接一簇倒下,就像狂风卷过时的庄稼。

    抵抗只坚持了不到四十个呼吸,就戛然而止。发现最勇敢的武士和最强壮的同伴,都相继倒在槊锋之下,牧人们果断转身逃命,远离槊锋所指。

    葛逻禄人的外围营地,转眼间就一分为二,左右两侧,各有成百上千的人,像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而外围营地的正中央,则出现了一条三丈宽的血肉通道,直通内营。

    “唐人,他们是唐人!”终于,有葛逻禄牧人,分辨出了进攻方的身份。扯开嗓子,大喊大叫。

    “唐人杀过来了!”

    “唐人来向承宗大汗讨债了!”

    “赶紧向大汗示警!”

    “快跑,快跑,再不跑,大伙全都得死在这里!”

    ……

    四周围,其他被吓破了胆子的葛逻禄人,也跟着大声叫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却谁都说服不了同伴跟自己统一行动。一些年纪较大,阅历丰富的长老们,试图将本族的青壮重新组织起来,抱团求生,却发现,平素对他们言听计从的族人,一个个全都变成了聋子和瞎子,即听不见他们的命令,又看不见他们的手势,或者在拼命抢夺战马,或者抱着脑袋朝远离血肉通道的方向逃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终于,有号角声从外营各处响起,向葛逻禄人的大汗承宗发出了警讯。然而,眨眼间,警讯就又哑了下去。

    惨叫声,迅速取代了警讯,从外营的边缘响起,随即,潮水般向营地深处蔓延。疲惫不堪且严重缺乏训练牧人们,一伙接一伙,丢下手中的武器,发了疯般向内营跑去。在他们身后,两道海浪般的唐军队伍,越过鹿砦,将来不及逃命者,全都砍翻在地,用马蹄踩成肉酱。

    一百列横队,前后只有三叠,其实冲击力没多大。然而,经历了朔方团和教导团两支纵队碾压之后,即便再勇敢的葛逻禄武士,都没胆子像先前已经战死的同伴那样,尝试着去阻拦一下横阵的推进速度。

    结果,就是一边倒的屠杀。彼此之间隔着一匹战马宽度的安西军将士,根本不需要考虑自身安全问题。只管驱动坐骑,从背后追上那些逃窜的武士和牧人,将他们一刀一个砍翻在地。而后者,只要被追上,就选择听天由命,无论当时手中有没有兵器。

    “一群废物!”哥舒道元不屑地收起横刀,坐在马背上朝内营的大门处眺望。

    杀那些没胆子抵抗的普通牧人,让他觉得索然无味。此时此刻,葛逻禄大汗的内营,才是他真正应该出现的地方。然而,在分派任务之时,那个朔方军来的都尉周建良,竟然把他和龟兹团的过河顺序,排在了第三。

    这种安排,让哥舒道元觉得非常不爽利。然而,军令难违,他看在张潜的面子上,他只能选择服从。不过,如果朔方团迟迟拿不下敌军内营的正门,就别怪他哥舒道元擅自赶过去帮忙。毕竟,时间紧迫,大伙每在外营耽搁一个呼吸,就能让葛逻禄大汗承宗多一分组织起有效抵抗的可能。

    “轰隆——”仿佛回应他心中的期盼,内营正门处,传来了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紧跟着,硝烟腾空而起,地动山摇。

    “嘘嘘嘘——”哥舒道元的战马受惊,高高地扬起了前蹄。

    “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嘘——”战马的嘶鸣声响成了一片,整个龟兹团的战马,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跳跃,躲闪,甚至开始原地打起了旋子。多亏队伍只有三排,并且推进的速度不快,才没出现自相践踏的惨祸。

    “畜生,废料,停下,耽误了战机,老子宰了你!”哥舒道元又气又急,对着胯下战马的耳朵破口大骂。费了牛就二虎之力,才终于让坐骑恢复了平静。

    他本以为,被他驱赶追杀的葛逻禄牧人们,会趁机仓皇远遁。然而,当重新在马鞍上坐稳身体之后,他却愕然发现,先前被自己带着弟兄们赶羊一般追杀的葛逻禄牧人们,全都被爆炸声吓得趴在了地上,没有一个趁机逃之夭夭。

    而敌军内营的大门,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三丈多宽的豁口。朔方团和教导团的弟兄们,策动战马长驱直入!内营中仓促组织起来封堵大门的葛逻禄精锐,则如遇到了开水的积雪般崩溃,再也阻挡不住唐军的马蹄。

第四十四章 夺帅 (完)

    内营最深处一座山丘顶部,耸立着葛逻禄人的王帐。可汗承宗瞪着通红的眼睛,在伯克胡骨,小箭启必罗的伺候下,手忙脚乱地顶盔掼甲。十七八个匆匆赶来的长老、内相、特勤们,则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搬,在王帐中央来回打转。

    唐军来得太快了,快得超过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昨天下午见到外相多懒的示警之时,按照他的估算,唐军应该还在一百四十里之外。谁也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晚上,唐军就飞跃了上百里路,一举杀到了金山脚下。

    “不是主力,肯定不是主力!”所有人当中,外相多懒的模样作为狼狈。瘫在地上,像傻子般不停地重复,“我离开之时,他们距离这里至少还有两百里路。我在路上,没敢做任何耽搁!唐军如果来得是主力,必须携带粮草辎重!不可能,他们不可能走得这么快!”

    道理都对,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在场的长老和贵族们也都明白。然而,却谁都不肯接他的话茬儿,更不肯跟他的目光相对。

    唐军已经杀到了内营大门口,而内营中的大部分武士,却刚刚从睡梦中被惊醒,根本来不及活动筋骨,披上铠甲,按照命令集合起来迎战。

    大伙现在最优先需要考虑的是,如何阻挡唐军冲上王帐所在的这座山丘,而不是去管杀过来的唐军是主力还是奇兵!更没时间去管,多懒有没有给唐军带路的嫌疑!

    “不是主力,数量不可能太多。大汗,把近卫左厢顶上去,在内营门口缠住唐军。然后召集右厢和近卫厢,沿着山坡逐级布防。”反复念叨了多次,却没得到任何搭理,外相多懒向承宗脚下爬了几步,高举双手劝告。

    “嗯——”正处于六神无主状态的承宗,咬着牙沉吟。

    每厢有十个大箭,每个大箭有一百名武士,每名武士都是十里挑一的精锐。三厢武士,乃是他维护汗位,安身立命所在。如果这三千亲信不惜性命,节节抵抗,肯定能给他争取半天左右的时间。

    半天时间,已经足够临近的一些部落倾尽全力赶来支援。而如果唐军是日夜兼程而至,体力很快就会消耗一空。届时,葛逻禄部,未必不能在他的带领下力挽狂澜!

    “轰隆!”一声霹雳,将承宗的美梦炸了个粉碎。

    脚下的地面如水波般起伏,案子上的酒具“稀里哗啦”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帐篷璧在摇晃,屋顶在摇晃,身边的所有人都在摇晃。几个年纪较大的长老,站立不稳,直接给晃成了滚地葫芦。

    “大汗,营门碎了,营门被唐军用雷法炸碎了。”一名亲兵顶着惨白的脸,冲进王帐,哑着嗓子高声汇报。紧跟着,又是一名。

    “大汗,鲜于特勤战没!”

    “大汗,唐军杀入营内,拔秃伯克战没。”

    “大汗,左厢,左厢崩了。泥度、步孤、章池大箭战死!”

    ……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令人来不及悲伤,也来不及分辨真伪。紧跟着,更多的“雷声”在内营中响起,震得人心里发毛,冷汗迅速淌满脊背。

    “大汗,在下听闻,石国可汗莫贺投降之后,唐军并未对他进行任何羞辱!”承宗的叔叔,内相兼特勤呼蜇不敢再犹豫,带头走到承宗面前,高声提醒。“我葛逻禄部虽然去年故意放突厥人去偷袭碎叶,却是因为被事实所迫,并非存心背叛。如果此刻大汗约束属下,并且亲自去向牛师奖负荆请罪,相信……”

    “你说什么?”葛逻禄可汗,药罗葛-承宗的两只眼睛立刻瞪了个滚圆,右手同时按住了刀柄,“你再说一遍?让我去负荆请罪,当初收突厥人好处之时,呼蜇特勤可不是这么说。”

    “当时唐军在西域力量极其单薄,根本不是娑葛的对手!”内相兼特勤呼蜇毫不畏惧地手握刀柄,直视承宗的眼睛,“而现在,唐军却已经打到王帐之外,我葛逻禄武士,继续抵抗下去,肯定死伤无数,并且到头来,也避免不了可汗你被擒受辱的结局。”

    “大汗,内相说得对,咱们实力原本就不如唐军。又遭到了他们的偷袭,继续抵抗下去,谁都活不了!”

    “大汗,唐军没杀莫贺,也没杀奕胡,并且还让奕胡做了大宛都督!”

    “大汗,投降总好过举族尽灭!”

    ……

    内相鸡施、伯克巴彦、埃斤土宝等人,也纷纷围拢上前,手握刀柄,“苦苦”相劝。坚决不肯再陪着承宗和他的铁杆亲信们一起等死。

    “大唐要了石国一百万两黄金!我葛逻禄部可拿不出这么多?除非你等都交出全部家底!”承宗没有能力在抵抗唐军进攻的同时,再与这么多贵族开战,咬着牙高声提醒。

    “每年折合才两万两,我们如果能保住根本,就可以去攻打北方的黠嘎斯人,把悉密人,或者更北方的室韦人,让他们来分担。”内相兼特勤呼蜇显然早有打算,立刻就给出了解决方案。

    “把去年突厥人所赠先给了唐军,算第一年的。第二年开始,咱们可以趁着突厥衰落,征讨其他各部,凑足赔偿。用不了五十年,待大唐衰落,咱们就可以毁约!”

    “唐军是本着突厥去的,打咱们只是顺手。”

    “突厥此战必败,之后,草原上肯定又是一番动荡。咱们葛逻禄部,刚好把握住机会。”

    ……

    内相鸡施、伯克巴彦、埃斤土宝等人,也纷纷开口,每个人说出来的办法,都比现在陪着承宗一起战死强上百倍。

    “你们——”承宗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咬着牙转头,计算自己这边的力量。

    凡是被他看到的人,都纷纷将脸转开,包括平素受到的器重的一些亲信。而一些平素就对他不满着,则纷纷向他的叔叔,特勤兼内相呼蜇靠拢,与他按刀相向。

    “可汗,唐军已经快打上来了,不能再流自己的人的血。”负责掌管近卫厢的伯克胡骨忽然咬了咬牙,从背后绕到他面前,躬身催促。

    “可汗,今日即便我等全都死在王帐里,也无法让唐军停止对葛逻禄部的报复!”几名领兵的伯克,也纷纷上前,高声提醒。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葛逻禄可汗,药罗葛-承宗如果继续坚持与唐军血战到底,恐怕立刻就得引得众人群起而攻之。咬了咬牙,他忽然大声冷笑,“呼蜇特勤看来早就想到了此招,怪不得昨天晚上我提议迁徙王帐,你却坚持要留在这里!”

    “承宗,你是可汗。平日大家无论得到什么好处,第一个都要奉献给你。此刻,你应该对族人有所回报。”药罗葛-呼蜇也不反驳,冷冷地提醒。

    “我是可汗,我为全族牺牲,我儿子古力裴罗,当有特勤之位。”不愧是一代枭雄,药罗葛-承宗知道自己无力回天,立刻开始讨价还价。

    “我没有儿子,骨力裴罗算是我的孙儿。”特勤药罗葛-呼蜇毫不犹豫地回应,“我可以当众发誓,如果我今后慢待了骨力裴罗,就要长生天降下疾病,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还有十四个可敦,六个女儿!”药罗葛-承宗松开刀柄,缓缓坐到铺着虎皮的汗位上,刹那间,仿佛老了二十岁。

    “如果你能活下来,无论去了哪,我们都把可敦给你送过去。”特勤药罗葛-呼蜇早就过了喜欢收藏美女的年龄,想都不想,继续高声承诺,“至于你的女儿,非伯克之上,无人可以娶她们。如果有人欺负了她们,我等一起为她做主。”

    “大汗放心,我等必不敢忘你今日之牺牲!”内相鸡施、伯克巴彦、伯克胡骨,埃斤土宝等人齐齐躬身,唯恐承宗继续讨价还价下去,拖着所有人错过投降时机。

    “你们去跟唐军请降吧,我坐在这里等着。”突骑施可汗承宗,知道大势已去,叹了口气,抬手摘下了头上的铁冠。紧跟着,将可汗印信,扳指,令箭等物,也从帅案下掏了出来,一并推给了特勤呼蜇,“劳烦呼蜇可汗了。我即便认输,多少也得留下一点儿体面,免得死了之后,无法魂归祖地。”

    “就如承宗可汗所愿!”特勤药罗葛-呼蜇只求尽快解决眼前的危机,根本没功夫计较谁出面向唐军乞降这些细节。大步上前,将铁王冠抓起来戴在自己头上,然后将可汗印信,扳指,令箭等物,尽数揽在怀中,转身走向帐外。

    临行之前,却还没忘记高声叮嘱一句,“胡骨,你留下,伺候承宗可汗收拾行装。”

    “遵命!”原本给承宗担任近卫厢主将的伯克胡骨高声答应,手握刀柄,站在了王座旁,宛若一尊怒目金刚。

    内相鸡施、伯克巴彦、埃斤土宝等人,则快步跟在了新可汗呼蜇身后,谁也没兴趣继续羞辱一个退了位的可汗。而原本属于承宗的一些嫡系官员,发现大局已定,也叹息着低下头,陆续躬身告退。

    葛逻禄原本依附于突厥,受后者影响,以狼为祖神。狼群之中,新王登位,原本属于老王的一切,都会自动转移给新王,没有任何一头母狼和幼狼,会为了老王去死战到底。葛逻禄人的规矩,也是一样!

    唯一的“忠臣”,是外相多懒。因为有给唐军带路的嫌疑,即便现在就改换门庭,新可汗呼蜇,也未必可接纳他。相反,当危机被应付过去之后,为了安抚人心,呼蜇肯定需要为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大臣,来承担族人的愤怒。作为承宗的铁杆,把他杀了祭旗,再合适不过!

    “大汗——”眼珠忽然转了转,多懒小声试探,“呼蜇他们都去找唐将请降了,在下愿意跟大汗生死与共,无论大汗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多懒,你要干什么?”被新可汗呼蜇留下来看管承宗的伯克胡骨大怒,立刻拔出刀来,指着外相多懒的鼻子威胁,“承宗给全族招来了灾难,理应牺牲自己,平息大唐的愤怒。如果你胆敢再蛊惑他反悔,我就……啊!”

    忽然,他感觉到脊背处一阵刺痛,嘴里吐出一口血,惊诧地扭头。却看到,亲兵小箭启必罗狞笑着,将刀子从自己的后背上拔了出来。

    而先前已经闭目等死的承宗,此刻却重新抖擞起了精神,冲着所有留在王帐里的亲卫高声叫喊,“不甘心向唐军求饶的,跟我一起走!立刻!咱们一起上金山。”

    “你,你……”伯克胡骨手指承宗,想要斥责对方出尔反尔,坑害全族。却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圆睁着双目栽倒。

    仿佛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承宗拔出了腰间佩刀,冲着王帐之中所有人继续高声疾呼,“弟兄们,拿起你的全部力气来,跟我上金山。唐军只需要一个可汗的脑袋,眼下铁冠就戴在呼蜇的头顶上。”

    “是!”多懒一纵身,从地上跳起了,拔出腰刀,快步跟在了承宗的身后。

    一小部分侍卫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另外一大半儿侍卫的脑子慢,无法跟得上形势的变化,望着伯克胡骨的尸体,瞠目结舌。

    多懒见此,一边护着承宗继续向后帐走,一边扯开嗓子大喝,“你们都是傻子么?有哪个可汗夺位之后,会把老可汗亲信留在身边?走,护着可汗一起翻越金山。唐军是火,咱们是草。野火之后,野草立刻原地重生。”

    “我在金山另外一侧的可布多部,藏着足够的金子。可不多部的头领,是我的女婿。”承宗的话,也紧跟着响起,瞬间传进每个卫士的耳朵。“你们跟着我,还是跟着呼蜇,可以自己选。但是,看在我平时拿你们当兄弟的份上,不要拦着我!”

    “走,我跟大汗走!”

    “我跟大汗走,我不相信呼蜇!”

    “大汗对我等有恩……”

    亲卫们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答应着,迈步跟上。也有三两个心思不坚定者,没有移动脚步,却果断地闭上了嘴吧。以免给新可汗呼蜇报信不成,却被老可汗承宗的亲信剁成肉泥!

    通往后帐的途中,也有很多亲卫被突然发生的形势变化,打了个措手不及。有人壮着胆子举起兵器阻拦,却被忠于承宗的亲卫,给当场斩杀。有人逃出去向新可汗呼蜇报信,四下里却乱成了一锅粥,短时间内,他们根本找不到呼蜇的踪影。

    后帐很快就近在咫尺,承宗不管自己的漂亮可敦,也不去找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冲进去,抱起一只宝箱,又狂奔而出。

    随即,当着所有跟上来的亲信的面儿,他将宝箱摔了粉碎,然后,指着满地的金锭、宝石、玉器,高声断喝:“一人一件,见者有份。拿了之后立刻上马,跟我走!”

    “誓死效忠大汗!”亲信们齐声欢呼,或者弯腰捡了宝物藏在怀里,或者对宝物不屑一顾。然后簇拥起承宗,向营地后方逃去,沿途无论谁敢阻拦,全都用刀砍翻在地。

    “投降,愿意投降,请大唐天兵开恩!”

    “投降,可汗承宗愿意亲自前往长安,听候大唐皇帝处置!”

    “投降,葛逻禄乃是大唐的臣属。错误全是承宗一人所为。他以死谢罪,请求宽恕!”

    “投降……”

    王帐附近,不断有求饶声传来。药罗葛-承宗和他的追随者们,却抢了战马,冲出内营,冲向金山,谁也不再回头。

第四十五章 丢人 (上)

    日出之后,战斗正式宣告结束。

    阳光从天空中照下来,给大唐健儿的铠甲“镀”上一层鎏金,让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如同下凡的天神般威风八面。

    正在统计中的初步战果,也辉煌得令人无法不感到骄傲。

    一千两百多名大唐健儿,以摧枯拉朽之势,碾碎了葛逻禄兵马八千余众的抵抗。擒获特勤药罗葛-呼蜇及其麾下文武大臣三十五人,俘虏葛逻禄将士六千七百余,阵斩敌军九百余,而唐军自身的战损,还不满百!

    前几天还张牙舞爪声称要枕戈待旦“恭迎”王师的葛逻禄可汗药罗葛-承宗,带着二十几名亲信,趁着特勤呼蜇率领文武大臣向唐军乞降的机会,从后门冲出营地,逃入了金山。

    按照草原规矩,此番他即便能侥幸逃处生天,短时间内,也很难再获得葛逻禄各部的一致拥戴。在接下来大唐与突厥的决战之中,葛逻禄各部只能安安心心地做旁观者,再也没机会两头下注。

    “人找到了么?最后见到他们的是谁?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金碧辉煌的王帐内,本次战斗的主将周健良,脸上没有丝毫喜色。皱着眉头,向刚刚立下大功的自家侄儿周去疾询问。

    “没找到,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们没有阵亡或者被葛逻禄人俘虏!”周去疾顶着一头汗水,高声回应。年轻的脸上,同样没有多少欣喜。

    一战端掉了葛逻禄人的老窝,固然可喜可贺。然而,如果把一名考功录事,一名实职队正给弄丢了,未免就会让战果出现一丝瑕疵。特别是,这名队正还同时受到了碎叶镇守使张潜和掌书记骆怀祖两人的器重,并且被碎叶军教导团的全体将士,视为掌上明珠。

    “你怎么确定的?”皱着眉头横了周去疾一眼,周健良继续追问。

    这件事,肯定不是周去疾的责任。可作为客将,他指挥别人都不舒服,所以只能劳烦自己的侄儿。

    此外,将突厥犁庭扫穴之后,至少二十年内,塞外不会再崛起第二个异族。那就意味着,朔方军将长时间无仗可打。而安西四镇,却早晚会跟野心勃勃的大食人发生直接冲突。自家侄儿如果能被张潜看上,并且留在碎叶,今后的前途,肯定会远远超过自己这个五品折冲都尉。

    “我刚刚在葛逻禄俘虏之间悬赏找人,有一个葛逻禄小箭汇报说,曾经看到十几名唐军骑着马,朝金山方向追了过去。”知道自家叔叔是为自己着想,周去疾不敢怠慢,哑着嗓子补充,“随后,我又问了各团的参军,他们都说麾下没有弟兄成建制损失。所以,我推算,杨队正和邱录事他们,是发现承宗逃走,来不及请示,就直接追了上去。”

    周健良闻听,心情顿时一松,随即,却又将眉头皱了个紧紧,“他们到底去了多少人?伤亡的弟兄里头,有参与夺桥的那一伙弓箭手么?”

    “应该全都去了,加上杨队正自己,一共十一个人。”周去疾记性非常好,立刻就给出了答案。“从目前的统计结果看,弟兄们伤亡,主要发生在攻入内营之后。而杨队正他们没跟大队一起行动,也没有参加对内营的强攻,所以,应该没遭受到任何损失。”

    想了想,他又快速补充,“我刚才问过俘虏,差不多是呼蜇出来请降的同时,承宗从后门逃走的。杨队正他们如果参与了正面强攻,无论跟哪一个团弟兄在一起,都发现不了这件事。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杨队正他们进入外营之后,抢了葛逻禄的人的坐骑,立刻绕路赶往了内营的后门。”

    “好个利害的小娘子!不愧被张镇守当成木兰第二!”周健良闻听,立刻情不自禁地挑起了大拇指。

    换了他做队正那会儿,绝对不会有如此敏锐的眼光。才跟在大队人马之后杀入敌营,立刻推测出敌军主帅可能逃跑。而即便他灵光乍现,能推测出来,也没有胆量,只带着一伙弓箭手,就去封堵敌军主帅的退路。

    “都尉,卑职斗胆,想请一支将令,去接应杨队正!”周去疾心中,对杨成梁的眼光和胆量,也佩服有加。拱了拱手,高声请示。

    话音刚落,王帐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高呼,“都尉,教导团第一旅旅率,张思安求见。”

    “进来说话,张校尉不必如此拘礼!”周健良闻听,立刻顾不上先对自家侄儿做出回应,将目光转向帐门口,笑着吩咐。

    “是,多谢都尉!”教导团副校尉,兼第一旅旅率张思安答应着,大步入内。先向周健良行了个一个标准的军中之礼,随即,直奔主题,“启禀都尉,卑职刚刚打听到,教导团第一旅队正杨成梁,率领十名弓箭手追杀承宗,进了金山。卑职自幼在乡野间长大,熟悉山中情况,愿意带领本队弟兄,去助她一臂之力!”

    “你?”周健良看看自家侄儿,又看看张思安,顿时有些举棋不定。

    仗打到这个份上,承宗是死是活,已经无关紧要。但是,如果为了一名队正,派出一名实权校尉和一名实权旅率联袂进山,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更何况,大伙对金山这边的地形和道路,都两眼一抹黑。万一杨成梁没接应到,反而把周去疾和张思安等人全搭进去,届时,他肯定追悔莫及!

    正犹豫间,耳畔却已经想起了骆怀祖的建议,“周都尉,让张思安去吧,带上第一旅。他体力更充沛一些,跟杨成梁也更熟。如果对方留下记号,更容易被他发现!”

    “嗯!就依掌书记所言!”周健良不愿驳了骆怀祖的面子,同时也知道对方的话的确在理,犹豫着点头。“每人带两匹马。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保持每天派人回来传信。”

    “遵命!”张思安郑重拱手。

    既然做出了决定,周健良就不再瞻前顾后,稍加斟酌,沉声命令,“弟兄们会在此地休整四天,等待大都护和行军长史过来接管俘虏。四天之内,无论找没找到杨成梁,张旅率,你都必须把弟兄们全须全尾地带出来。”

    “遵命!”张思安又行了一个礼,转身小跑着冲出王帐之外。紧跟着,就有马蹄声铠甲铿锵传了进来。很显然,他在请缨之前,就做好了相关准备。

    “倒是一个难得的将才!”周健良走到窗前,目送张思安等人离去,笑着在心中点评。随即,就将目光投向了苍莽的金山。

    葛逻禄王帐所在的山丘,就位于金山脚下。站在如此近的位置,才会发现,此山高耸入云,壮阔雄浑,远胜此番出征途中遇到的任何山脉。

    而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更给人一众玄妙神秘之感,令人不知不觉间,心中就会涌起一种渴望,想要攀登到最高处,一探云后的究竟。

    “必须在天黑之前,追上他们。”山区内部一处断崖旁,杨成梁跳下战马,低声向身边所有人说道。“否则,一旦让他们利用黑夜,将咱们甩开,就甭想再找到他们的踪迹。”

    “很难!”邱若峰也跳下的坐骑,一边弯着腰喘息,一边小声回应。“山路太陡,两边又总有断崖,战马根本跑不起来速度。如果他们在前方悄悄设下陷阱……”

    “他们不敢,他们不知道追上来的,只有咱们这几个人,还是成百上千的弟兄。”杨成梁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如果为了对付咱们,耽搁了太长时间,他们肯定得不偿失!”

    这句话说得完全在理,其余弓箭手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刚刚进入金山,双方就都发现了彼此的存在。在兵力上,葛逻禄可汗承宗那边占据绝对优势。然而,此人却只管带着亲信全力逃命,坚决不停下来迎战。究其原因,恐怕就是不敢保证,追上来的唐军只有这区区十一个人。

    “即便如此,咱们想把距离拉近,也没那么容易。”邱若峰有些拉不下面子,继续喘息着提醒,“这种道路,好马和坏马,没什么区别。有时候,走着都比骑马快。”

    这话,也基本正确。众弓箭手们也友善地冲他笑了笑,轻轻点头。

    金山里的道路实在太危险了,或者说,根本不能叫道路。很多时候,人必须跳下来,拉着坐骑走。如果追得太急,恐怕没等双方交手,自己这边就会有人掉下路边的山崖,摔成一团肉泥。

    “你说的对,需要有人徒步抄到前面去,堵住他们的去路!”这次,杨成梁没有对邱若峰做任何反驳,而是顺着他的话头,郑重提议。

    “你说啥?”早就知道此女胆子奇大,邱若峰却依旧吃了一惊,眼睛瞬间瞪了个滚圆。

    沿着对手走过的道路走,已经如此危险了,居然还有人打算抄到对手前面去?那意味着,大伙在没有任何向导和舆图的情况下,自己探索一条近路出来。或者,想办法从没有人走过的地方,用脚探出一条新路!

    “我说,按照你的提议办,咱们徒步抄近路,去堵住敌酋!”向邱若峰投过去挑衅的一瞥,杨成梁开始活动手脚,舒缓筋骨,“这条山路七拐八拐,始终却贴着一条洪水冲出来的山谷。我估计,最终穿过金山的通道,也肯定跟这个山谷有关。所以,咱们兵分两路,一路想办法走直线,从前面堵住敌酋。另外一路,继续跟在他身后虚张声势。这种地形,只要一张弓,两壶箭,守住关键位置,就能将敌酋的去路堵个结结实实。他逃得匆忙,既没带粮食,也没带水壶。被咱们堵住去路之后,要么选择束手就擒,要么就得活活饿死!”

第四十六章 丢人 (中)

    “我的确说过徒步比骑马快,可没说直接翻山走直线!”邱若峰又气又急,挥舞着胳膊反对,“我们对这里一点都不熟,稍不小心,就得摔个粉身碎骨。更何况我们自己也没带干粮和清水,万一堵别人不成,自己却迷了路……”

    “我阿爷是个猎户,我从小就跟着阿爷打猎,走过的路,一遍就能记住。”杨成梁又不屑地瞟了他一眼,低声打断,“至于清水,最高那几座山上还有积雪,现在又是夏天,怎么可能找不到溪流?”

    “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以前做商队伙计的时候,也没少翻山越岭!”话音刚落,一名叫做任中恒的弓箭手,忽然笑着自荐。“只要位置选得合适,两张弓,足以封死敌酋的去路了。人多了,反而容易在半路上就引起他们的警觉。”

    “我没说不去!”被杨成梁眼睛里的轻蔑,刺激得头脑发热,邱若峰沉着脸强调,“我只是说,会很危险。”

    “富贵险中求!”任中恒非常看得开,笑了笑,小声补充,“我是家丁出身,没读过书。这两年仰仗镇守使提携,才终于混了个陪戎校尉。这辈子,想混个真正的实职校尉当,恐怕熬到老都没机会。所以,不如拼死搏上一把。”(注:陪戎校尉,从九品上武散职。一般只能做战兵伙长或者队副。实职领兵校尉则为从七品下)

    “我也是!”同样出身于亲兵团,却已经做到队副的任士元接过话头,笑着请缨,“镇守使对我不薄,我自己不能烂泥扶不上墙。邱录事是读书人,前途远大,这种赌命的买卖,就没必要跟我们争了!”

    “我身手比你们都好,体力也比你们充足。”邱若峰顿时觉得大受羞辱,红着脸强调。“功劳我可以不要,但休想把我留在后面。”

    “都没必要争!”作为队伍的临时首领,杨成梁果断拍板,“三个人就够了,我,邱录事,任中恒去,任士元队副带领其他弟兄继续尾随敌酋。这场功劳太大,咱们当中,无论谁都单独吃不下。分一半儿给周都尉,毕竟他曾经命令我等自行寻找战机。另外一半儿,大伙平分!”

    “行!”

    “就依队正!”

    “多谢杨队正提携!”

    ……

    众人楞了楞,随即,七嘴八舌地回应,都觉得杨成梁提出来的方案甚合大伙心意。

    葛逻禄诸部实力再小,药葛罗-承宗的可汗之位都如假包换。按照大唐的军功计算方法,无论生擒此人,还是斩杀此人,都是一等一的奇功,足以让立功者策勋十几转,平步青云。

    但是,为了避免某个什么都不懂,只是运气好到极点的莽夫,真的一步登天,做了军中主将。大唐军中,还有另外一套潜规则,那就是,即便某人立下了泼天的功劳,单次升官也不会超过三个大级。

    所以,即便将擒杀承宗的功劳,分出一半儿给顶头上司周健良,剩下的部分由十一个人平摊,依旧足够大伙每人直升两级以上。大伙根本不会有任何损失。而据大伙观察,周健良也不是一个光吃不吐的主,他拿了大伙的功劳,肯定会在金钱或者其他方面,对大伙进行补偿。

    “那就这么说定了!”见无人反对自己的安排,杨成梁立刻开始给大伙分派任务,“既然马跑不起来,马缰绳用途也不大了。割下来,帮我做成一条长绳子。”

    “是!”众人想了想,拱手答应,然后按照命令行事。

    笑着向大伙点点头,杨成梁继续安排,“等会儿任队副带着的七名弟兄,不要追得太近。以免敌酋忽然发现咱们这边少了人,心生警觉,或者狗急跳墙掉头反扑。”

    “明白!”任士元轻轻拱手,丝毫不因为杨成梁资历不如自己,还是个女人,就觉得没面子。

    “等会我头前带路,任中恒跟着我,邱录事在最后。遇到陡峭之处,我身子轻,你们搭人梯送我先上去。然后我用绳子,按照次序拉你们两个。咱们三个,每人只带一张弓或者一把弩,外加一把横刀就够了。铠甲,头盔,都脱掉,免得累赘。”

    “好!”任中恒果断带头答应。邱若峰见此,知道自己反对也没用,索性也跟着点头。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不要大声说话。发现问题,拉绳子就行。轻轻连拉三下,就是发现目标,准备拼命!”

    “这个季节山里肯定有蛇,但是我会带着你们避开。其实它更怕人,你不要主动惹它,它通常都不会咬人。”

    “狼,狐狸,也是一样。如果遇到狗熊,大伙直接放箭吧!你不射死它,他绝对不会放过你!”

    ……

    见二人如此配合,杨成梁索性一口气,将爬山之时需要注意的事项,全都说了个遍。然后,开始当着大伙的面儿,大大方方地摘下头盔,卸掉铁背心。

    比起套着铠甲之时,她的姿色,立刻就增加了一倍。然而,周围的弟兄们,却谁都没时间欣赏。

    大伙一起动手,帮她和邱若峰、任中恒三个做好绳索,然后,又精挑细选出两壶狼牙箭,一壶短弩出来,以免三人与敌酋交手之时,因为弩箭质量出现问题,而无辜丢了性命。

    杨成梁笑着对大伙点头,随即,扛起绳索,大步流星转向路边的峭壁。任中恒和邱若峰两个,则对着同伴们拱了拱手,拿起角弓,手摇弩和箭矢,紧跟在了杨成梁身后。三人互相照顾着,手脚并用,很快,就消失在层峦叠嶂之后。

    “可惜了,偏偏是个女儿身!否则,凭着这份胆气和伸手,拜将封侯只在早晚!”望着三人的背影去远,队副任士元笑着摇头。随即,拉起战马,继续去追赶目标。

    “那也不一定。镇守使当初发现杨队正是女儿身,还把她留在了军中,肯定有栽培她的意思!”一名出身于碎叶营的弟兄,拉着马跟上来,低声反驳。

    “你懂个屁,女人早晚得结婚生孩子。有了孩子,还怎么舍得跟人拼命?!”任士元瞪了对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随即,又迅速将目光转向跟上来的另外六名弟兄,“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别拉稀。连女人都敢翻山去堵敌酋的去路,咱们如果被敌酋给甩开了,看谁还有脸活着返回大营!”

第四十七章 丢人 (下)

    如果不是还记挂着追杀承宗的任务,这趟金山之行,肯定是邱若峰有生以来,最过瘾的一次登高。

    作为一名读书人,以前他在长安的时候,也经常与同窗结伴登山,甚至还冒死挑战过西岳。但是,每一次都是沿着别人探好的山路迤逦而上;每一次都是走到路尽处,就调头折返。从未曾如今天这般,从没有路的地方,硬生生用自己的双脚,“开”出一条捷径来!

    走别人没走过的路,代价非常巨大。很快,他的衣服就被磨破了多处,手指、手肘、膝盖等处,也磨得鲜血淋漓。然而,他却看到了很多以前从没见到过的绮丽风景。

    在翻过一处峭壁之后,他曾经看到整整半个山坡的野花。全是温暖的金色,宛若一片金色的海洋。

    在某处忽然向下的山坡前,他曾经看到一处冒着热气的泉眼。泉水呈粉红色,散布在周围大大小小的水洼中,宛若一片片盛开的桃林。

    在某块巨石旁,他看到开满了蓝色花朵的蔓藤,从上到下,宛若飞瀑。而许多只有拇指大小的蝴蝶点缀于蓝色的花朵之上,听到人的脚步声,立刻腾空而起。刹那间,令人感觉花瓣全都活了过来,天地倒转。

    在一处天然形成的裂缝旁,他看到黑色的冰块,像狼牙般在裂缝内纵横交错。而白色的寒气,就从裂缝中喷涌而出,随即,又在阳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给人感觉,仿佛地狱忽然打开的大门,无数鬼魂逃出来,却被阳光照得灰飞烟灭。

    在一座山洞口,他看到一只纯红色的狐狸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目光中没有多少害怕,更多是对人类的好奇。

    他看到山羊在绝壁上吃草,他看到豹子在半空中捕食。他看到野鸽子成群结队,从脚下飞过,宛若一片乌云。他看到老鹰和野兔斗智斗勇,打得难解难分……

    更多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杨成梁那矫健的身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又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总是能照亮他的眼睛,随即,让他熏熏然如饮醇酒。

    他喜欢这种微醉的感觉,也喜欢跟对方并肩而行。不时地展现一下自己矫健的身手,以及广博的见识。

    然而,对方却很少给他好脸色,也很少跟他说话。即便不得不说时候,也是很简单的几个字,如:“野苹果,吃,解渴!”“水有毒,别喝!”之类,仿佛他是一个需要大人随时照看的婴儿。

    这种交流方式,让邱若峰很不服气。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却不得不承认,跟杨成梁和任中恒两人比起来,自己在野外的生存能力,的确差上许多。

    发现差距,他就想要尽快弥补。然而,却往往又欲速而不达。

    “录事,小心脚下,青苔!”任中恒的年纪比邱若峰和杨成梁的大许多,但是,却对他和杨成梁都很尊敬。哪怕是发现他又走神儿犯错,也只管帮忙,不做任何言语上的攻击。

    手中的绳索忽然拉紧,邱若峰顺着绳索的拉力站稳双脚,然后红着脸向两位同伴道谢。杨成梁只回应了一句“别找死”,就丢下绳索,大步流星走向远处。而任中恒,却一边笑呵呵地收拾绳索,一边冲他做了一个同情的鬼脸。

    “我刚才没走神,是被你吓了一跳!”邱若峰顿时觉得心里发虚,红着脸解释。

    “嗯,肯定没有!是我提醒得多余了!”任中恒天生就是个老好人,笑呵呵地回应。

    如此一来,邱若峰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想了想,又小声嘀咕,“你提醒得倒也没错,石头上的确有青苔,很滑。但是我自己已经看到了,不至于滑倒。无论如何,多谢!”

    “自家兄弟,没必要说这么多客气话!”任中笑着摆手,随即,偷偷向杨成梁方向看了一眼,一边赶路,一边压低了声音补充,“你也别怪杨队正不给你好脸色。军营里头,四周围全都是糙老爷们。她一个没许过人家的小娘子,如果跟谁都笑脸相待,恐怕日子就没法过了。每天光是烦,都得烦死!”

    “嗯,的确如此!”邱若峰闻听,心里愈发虚得厉害,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郑重点头。“我不会怪她。我就没把她当女人看!她本事比我大,霸道一些也是应该。”

    “兄弟果然是读书人,心思就是敞亮!”任中恒听得心服口服,直接挑起了大拇指。

    邱若峰被夸得很不好意思,赶紧讪笑着摆手,“跟读书不读书没关系,军中汉子么,手底下见真章。哪个本事大,战场上走一遭就知道了。早晨在河岸旁,她箭无虚发的模样,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理由,绝对分量十足,令任中恒再度笑呵呵地点头。

    即便不考虑性别差异,杨成梁的射术在碎叶军中,也是出类拔萃。大伙眼下都担当弓箭手,自然没理由不服气。

    “我说的是真心话!”邱若峰快走几步,郑重强调,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强调是何等地画蛇添足。

    任中恒年龄比他大了一轮有余,自然知道蛇足因何而来。所以也不戳破,只管一边继续赶路,一边点头表示赞同。

    邱若峰见此,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故意将话题往别处岔,“听说杨队正是女扮男装,才混进了军营的?她不是猎户的女儿么?她阿爷和阿娘的,真舍得她受如此辛苦?”

    “她是碎叶当地人,父母早就死在娑葛手里了。”任中恒叹了口气,脸上立刻出现了几分同情,“她靠着假扮成男人,给突骑施长老家放羊,才逃过了一劫。所以,在镇守使收复了碎叶城之后,她就男装从了军!”

    “原来如此!不愧为碎叶第一奇女子!”邱若峰只知道碎叶军中有个女扮男装的木兰第二,却不知道杨成梁的身世如此凄惨,忍不住低声感慨。

    “她阿爷空有一身本事,突骑施人刀砍过来,却不知道反抗。所以,她从军除了想要报仇之外,还发誓要学了本事,自己保护自己!”任中恒看了邱若峰一眼,话语中隐约若有所指。“可谁家这么大的小娘子,不想小鸟依人,只是,那个男人得足够强才行。总不能将来成了亲,遇事还要躲在她身后。那她嫁了人,和不嫁还有啥区别?!”

    “此言甚是!”邱若峰先是红着脸抚掌,随即,心中一片火热。

    他虽然是个读书人,然而,家世、性情和喜好,却跟王翰都有几分相似。比起舞文弄墨,更喜欢在马背上博取功名。

    所以,单纯论身手,他这个从小就练武的,肯定不比军训团那些速成的差。若是再比前程,他这个上过太学的,也肯定比杨成梁身边以前那些袍泽,更为光明!

    正准备说几句豪气话,给自己壮胆儿。胳膊忽然被任中恒拉了一把,紧跟着,就看到后者轻轻向自己努嘴。邱若峰连忙闭上嘴巴,顺着后者努嘴的方向看去,只见杨成梁向自己挥了下胳膊,随即,弯下腰,像捕食的豹子般,蹑手蹑脚向不远处的断璧边缘走去。

    “跟上去!”知道杨成梁这样做,肯定事出有因。邱若峰从背上取下弩弓,也弯着腰快速靠向断崖边。待重新站稳身形,探头探脑向下张望,心中所有绮丽想法,立刻被兴奋给驱散得一干二净。

    堵住敌酋了!葛逻禄诸部的大可汗承宗,就走在他脚下不远处的山路上!而承宗的那些亲信们,则一个个累得步履蹒跚,根本没精力再去查探头顶的情况。

    送上门来的人头,却之不恭!邱若峰悄悄后退了两步,蹲下身,抓起弩弓,悄悄摇动手柄,准备上弦。再杨成梁和任中恒两个,也完全忘记了疲劳,各自占据了一各容易藏身的位置,悄悄地拉满了角弓。

    “嘘嘘嘘嘘……”一匹战马,忽然警觉地打起了响鼻,吓了承宗身边所有人一大跳。还没等杨成梁松开弓弦,两名看上去疲惫不堪的武士,已经本能地挡在了承宗身前。

    “嗖——”任中恒来不及改变主意,手中羽箭脱弦而出,正中一名武士的胸口。那名武士嘴里发出一声闷哼,软软地跪倒。他身边的同伴却无暇管他的死活,毫不犹豫用屁股顶着承宗,快步后退。

    “嗖——”知道自己这边已经暴露,杨成梁也不再犹豫,一箭射向山路上的敌军。将正在试图朝马腹下躲避的葛逻禄部长老多懒,当场射了个对穿。

    “有埋伏,有埋伏——”承宗身边的其余武士们大声尖叫,一边快速后退,一边发箭还击。乱纷纷的羽箭,很快就在杨成梁等人身体周围落得到处都是。

    “放下兵器,交出承宗的脑袋,饶尔等不死!”杨成梁搭上第二支箭,一边瞄准,一边用突厥语高声威胁。

    “只杀承宗一个,余者免死。”邱若峰用扣动扳机,用弩箭射死一名武士,随即,高声用唐言补充。“不要心存侥幸,大唐的追兵,就在尔等身后。”

    “休想!”

    “我等宁愿死战到底!”

    “保护大汗,一起冲过去!”

    ……

    葛逻禄武士们一边大声叫喊,一边焦急地寻找对策。同时,还没忘记用弓箭给杨成梁等人制造麻烦。

    虽然他们处在不利位置,并且射出来的羽箭也准头欠佳。却终究占据绝对的人数优势,很快,就搬回了一些局面。而杨成梁、邱若峰和任中恒三个,为了避免受伤,则不得不主动转移位置。往往需要好几个呼吸时间,才能抓住一次射箭机会,还无法直接向承宗本人瞄准。

    “把马拉过来,让大汗躲在马肚子下,镫里藏身。我们拉着马缰绳冲过去!”亲兵小箭启必罗急中生智,忽然扯开嗓子大叫。

    几个对承宗忠心耿耿的亲兵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齐心协力拉过一批战马,先将承宗推上马背,然后又让承宗踩着马镫,将身体藏在远离拦路羽箭的那一侧。最后,又脱下各自的外套,用刀尖挑在头顶上,两两成排拉着马缰绳向前小步慢跑。

    这一招,虽然笨拙,效果却立竿见影。

    杨成梁两次射下去的羽箭,都被豁出去一死的葛逻禄亲兵用衣服挡住,无法射中承宗的战马。而邱若峰射出的弩箭穿透力虽然强,装填速度跟不上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葛逻禄可汗承宗躲在马腹一侧,快速向大伙脚下位置靠近。

    “拉住我!”猛地把心一横,邱若峰抓起马缰绳,在自己腰上缠了两圈儿,随即,把缰绳另外一端丢给了任中恒。

    还没等对方弄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已经三步并做两步,奔向了附近一块碾子大小的岩石。随即,双手推住岩石的一侧,双脚和腰杆猛地发力,“嗨——”

    岩石晃了晃,却没有挪动分毫。

    “嗨——”邱若峰深吸一口气,再度发力。年轻的额头上,瞬间青筋凸出,热汗滚滚。

    “一起来!”杨成梁果断丢下角弓,跑到他身侧,双手推向岩石。

    “嗨——”刹那间,全身的热血上涌,邱若峰再度发出一声大吼。面前的岩石晃了晃,离开原地,缓缓向前滚动。

    “你放手,自己小心!”丢下一句话,他继续使出全身力气,推着岩石加速。转眼间,就将岩石推到了断崖边缘,“轰隆”一声,直坠而下。

    他的身体瞬间也失去了平衡,径直向下落去。却被杨成梁和任中恒两人合力拉住绳索,硬生生又给扯了回来。

    不待双腿站稳,三人同时探出头向下张望。只见那块碾子大的岩石,端端正正地落在了崖下的山路中央。

    两名走在最前头的葛逻禄武士,被岩石给直接砸成了肉泥。而其余葛逻禄武士,连同他们舍命保护的可汗药葛罗-承宗,全都跪在了山路上,再也不敢向前挪动半步,一个个双手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第四十八章 分道

    “杨成梁生擒了承宗?周兄,你没开玩笑吧?”刚刚抵达玄池,就从周健良嘴里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喜讯,疑问的话从张潜嘴里脱口而出。

    周健良笑了笑,回答声里充满了钦佩之意,“没开玩笑,是杨成梁带着十名弓箭手。追入金山七十余里,将葛逻禄可汗承宗给抓了回来!”

    “你没看承宗被押回来时那模样呢,整个脑袋,恨不得都扎进裤裆里。”轻轻摇了摇头,他继续笑着补充,脸上的钦佩,迅速变成了对敌酋的轻蔑,“这下,葛逻禄部是彻底被打残了。其可汗被一个女子生擒的消息传出去,全族的男人都会抬不起头来!今后,无论谁做了葛逻禄诸部的可汗,都休想再像原来那样,对周围的小部落肆意敲诈勒索。”

    “全赖周兄知人善任!”张潜心里头,比喝了冰啤酒还痛快,然而,却谦虚地向周健良拱手。

    春天的时候,他选择无条件支持杨成梁从军。一方面是由于佩服此女的胆量和心气,另外一方面,则是希望碎叶镇的其他女子,也能以杨成梁为榜样,出来做工做事,以解决当地人手短缺的危机。在内心深处,他其实却没怎么指望,杨成梁能够真的成为花木兰第二。

    然而,眼前的事实却证明,他小瞧了杨成梁。此女非但在教导团中表现一直出色,第一次被拉出来单独执行任务,就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

    唐军之中,随便拉出来一名女队正,就能生擒葛逻禄部大汗!消息传开之后,肯定能让安西军全体的士气瞬间爆棚。而对那些暗中跟突厥人眉来眼去的草原势力,不止是葛逻禄人,都会是当头一棒。

    要知道,很多跟突厥人一个鼻孔出气的草原部落都喜欢自吹,族人生来骁勇善战。族中男子对上唐人无不以一当五。只是丁口不如大唐多,也不擅长耍弄阴谋,才不断被唐军击败。如果双方以同样的兵力堂堂正正交手,他们肯定稳操胜券,云云。

    而当他们发现,堂堂葛逻禄部可汗,居然连一个大唐女子都打不过。以前那些以一当五的牛皮,必然不攻自破。今后各部可汗再想忽悠着牧人们背叛大唐,就很难得到牧人的真心追随。

    “我可不敢贪这份功劳!”周健良的话又从对面传来,骄傲且自信,“我根本没想到承宗那厮如此不要脸,居然没等战斗结束,就弃军而逃。是杨队正自己行判断出承宗的动向,带人去封堵葛逻禄营地的后门,恰好发现了承宗远遁。”

    “周兄没有给她指派任务,她自作主张?”张潜的眉头迅速皱了起来,低声追问。

    “也不能算自作主张。她那伙弟兄,原本负责掩护弟兄们夺取索桥。我随便吩咐了一句,任务完成之后就可以自行寻找战机。她就刚好有了行动的理由。”知道张潜注重军纪,周健良笑了笑,主动替杨成梁分辩。

    “原来如此!”张潜闻听,心中立刻松了口气,笑着点头。

    他自问不是什么将帅之才,所以对“令行禁止”四个字,看得极重。

    如果杨成梁是没有命令擅自行动,无论立下的功劳多大,他今后也不敢再对此人委以重任。而既然有周健良那句“自行寻找战机”在先,杨成梁的做法就无可指摘。今后再有独自出战机会,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让此女挑一回大梁。

    “此战的具体过程,以及战果,我已经派人整理了出来,交在骆书记那里了。你有空,可以仔细翻看。总之,如你所愿,金山这一带,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任何势力能威胁安西军的后路了。。”周健良不屑跟女人抢功,交代完了葛逻禄可汗被生擒的消息,就立刻即将话头转向了正题。

    “全赖周兄指挥得当。”张潜听了,再度感激地拱手,“若不是周兄在,大都护又不准张某亲自上阵,张某真不知道该依靠谁。”

    周健良笑了笑,轻轻摆手,“骆书记自己就是一个好手。还有你身边的任五,郭其、张思安,也都能独当一面。另外,我的侄儿周去疾,我不准备带他回朔方军,今后,就留在用昭身边。还望用昭能多给他一些立功机会!”

    “周兄要走?”张潜立刻从对方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告别的味道,顾不上再管击溃葛逻禄部的具体细节,大声追问。

    “张大都护派人来找我了,就在昨天。”周健良也不隐瞒,笑着点头,“信使原本打算抄个近道,扮做商贩穿过葛逻禄部的地盘,到盐泊州迎头找咱们,没想到咱们已经解决掉了葛逻禄部!”

    “周兄不能等上半个月么?总得我和牛大都护,将讨灭葛逻禄部和擒获承宗的战功,给你报上去。”张潜心中顿时涌起了许多不舍,试探着询问。“按说,你们朔方军人才济济,也不缺……”

    “没有大都护,就没有周某的今天!”周健良双手抱拳,郑重打断,“所以,大都护有令来召,周某一刻都不敢耽搁。另外,信使是来拜见牛大都护和你,并面呈张大都护亲笔信的。等会儿,还劳烦用昭见他一见,并且带他去拜见牛大都护。”

    “这个没问题!”张潜不敢推辞,轻轻点头。随即,又满脸遗憾地补充,“我原本还以为,能多劳烦周兄一段时间。不过,周兄及时返回张总管那边也好。一则,趁着葛逻禄部被讨灭,而突厥人自顾不暇的机会,将火药弹的样品和制造方法,给张前辈带回去。二来,上次周兄立下擒获奕胡的大功,朝廷却迟迟没有封赏下来。想必也是因为周兄隶属于朔方军,朝廷需要在张前辈那边多走一道手续。”

    “我也这么想,火药弹在这次战斗中,几乎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特别是用来对付葛逻禄人的木制寨门和箭塔,简直是天生的克星。”周健良点点头,笑着回应。

    随即,他又轻轻摇头,“至于封赏的事情,用昭只猜对了一半儿。不是需要在大都护那边多走一道手续,而是朝廷中有人糊涂,把封赏我的圣旨,直接传到了朔方那边。”

    “啊?”张潜听得直咧嘴,然而,却不觉得如何奇怪。想了想,向着周健良拱手道贺,“那就先祝贺周兄封妻荫子。刚好,还有点时间,今晚就由小弟摆一桌庆功宴,同时也算给周兄送行!”

    “庆功宴就算了,毕竟是在军中。另外,我也不喜欢太多虚礼。”周健良听了,再度笑呵呵地摆手,“有空,咱俩偷偷喝几杯就是。”

    知道周健良跟牛师奖等人都不熟,张潜也笑着点头,“也好,就咱俩喝。却不知道周兄这次能升几级?总得让大伙知道一下,以便下次见了你,好改个称呼!”

    “河西府折冲都尉,仍置于张大都护的左卫之下。散职为忠武将军,封云中开国县子,地给的少,只有六百亩。”唐人推崇功名但在马上取,从不掩饰自己对富贵的渴望。所以,周健良很是自豪地,就将自己现在的职位和封爵如实相告。

    “恭喜周兄得偿所愿!”张潜立刻大笑着拱手相贺,比当初听闻自己封侯还要兴奋。

    河中府乃是上府,上府折冲都尉的品级乃是正四品上。对于武将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难以达到的台阶。做了上府折冲都尉之后,若是再立下功劳,就可以封为十六卫将军,奉命独自领兵作战,独当一面了。

    而即便周健良再不贪功,这次讨平葛逻禄部的首功,也非他莫属。待报到朝廷上去,封赏不可能太低。很有可能,下次双方见面,周建良就已经成为左卫将军,并且封侯在望。(注:十六卫有大将军,上将军,将军,品级递减。)

    “全赖用昭之福!”周健良心中也很兴奋,笑着拱手还礼,“说实话,自打遇到用昭,我的好运气就接踵而至。所以,今晚真正该请客的,应是愚兄。”

    “你有钱么?”扫了对方一眼,张潜问得一针见血。

    “没有!特别跟你比,简直就是穷光蛋!”周健良也不生气,直接点头承认。

    兄弟俩相对着哈哈大笑,随即,又将话头转回正事上。

    知道张潜缺乏对付突厥人的经验,周健良在临别之际,少不得要多啰嗦几句,将自己的一些心得倾囊相授。而张潜,也知道周健良回到朔方军之后,肯定会被张仁愿当成左膀右臂,干脆将自己领悟到的有关一些黑火药使用心得,誊写在纸上送给了周健良,以便对方随时参考。

    当天下午,兄弟俩带着张仁愿的信使,去见过牛师奖后,又回到碎叶营的临时驻地,举杯小酌,互相祝福对方在接下来的大战中,再立新功,早日出将入相。但是,对于朝廷今后的一些可能动向,都默契地不再多提。

    朝堂上现在非常混乱,即便不是穿越者,不像张潜那样有一定的历史知识做参考,周健良也能感觉得到。

    而他的顶头上司张仁愿,眼下却官拜左卫大将军,同平章门下三品,并且是大唐皇帝最为器重的肱骨老臣之一。

    当突厥被平定之后,张仁愿肯定会奉诏返回长安坐镇。为了回报神龙皇帝的知遇之恩,朝堂上的旋涡,老将军不可能选择,也不会选择躲避。哪怕他明知道,自己卷入之后,一不小心,就会像当年侯君集那样,身败名裂!

    张仁愿对周健良,同样有知遇之恩。

    张仁愿无论去哪,周健良都只有誓死相随这一个选择。

    所以,无论与公,还是与私,周健良都不希望,将张潜也牵扯进同样的旋涡之中。而一旦进入这个旋涡,双方是敌人,还是朋友,恐怕就不由自己所能决定!

    当晚,二人都没敢多喝,却都大醉酩酊!

第四十九章 骂名

    “大都护,拔悉密诸部,世代受那突厥人欺压。全族最漂亮的女人,最健壮的马匹,最高大的公牛,每年都得送到突厥王帐去。那突厥人还不准许我们向大唐进贡,每次只要我们露出半点仰慕天可汗的心思,就派兵前来征讨,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安西大都护临时行辕内,拔悉密外相梅戊长跪于地,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突厥人的种种恶行,说到伤心处,哭得肝肠寸断。

    “嗯!”安西大都护牛师奖点了点头,对梅戊的演技表示赞赏。然后耐心端起茶盏,一边喝,一边静静地等待对方的下文。

    类似的哭诉,最近几天,他每天都要“欣赏”一两场,台词的内容基本上没啥变化,差别只是使者的表演功底。

    唐军奔行两百余里,向葛逻禄王帐发起进攻。随即在一个时辰之内,就粉碎了葛逻禄本部精锐的抵抗,生擒药葛罗-承宗及其麾下所有文武,这个战绩,实在太吓人了,让闻听者,无不两股战战。

    虽然牛师奖和张潜在谋划这场战役之时,主要目的是避免葛逻禄部暗中勾结突厥,威胁安西军的后背,“杀鸡儆猴”只是顺手为之。然而,金山东西两侧的各家部落的酋长们,却被葛逻禄部的结局,给吓破了胆子。

    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拔悉密,黠戛斯,都播,骨利干,回纥、乌天德等部落的酋长,就将各自的使者给派出来,一致宣布举族上下已经备好了粮草酒水,“恭迎王师”。

    王师讲道理,这是各部酋长和长老们在跟大唐朝廷打交道之中,早就总结出来的经验。突厥军队从前年开始,就没在王师手中讨到过任何便宜,这也是各部酋长和长老们能看得见的事实。

    而另外一个他们能够看得到的事实则是,接连两个跟突厥人关系密切的部族,突骑施和葛逻禄,都被安西军给碾了个稀烂。如此,在即将到来的对决之中,该站在哪边,各部酋长和长老们,还用着仔细考虑?

    “大都护,即便被突厥人如此逼迫,我拔悉密部依旧未忘记当年大唐天可汗善待之恩。”发现自己光诉苦,无法打动牛师奖的心,拔悉密外相梅戊想了想,迅速转换方向,“这些年来,凡是从中原来的商人,只要到达我族,全都被当做一等一的贵客。墨啜可汗;历次南侵,都要求我拔悉密各部派兵相随,我部也找各种借口推脱,从没派过一兵一卒!”

    “这么说,贵部派兵入侵大唐,才是理所当然了?”牛师奖的眼睛快速瞪圆,脸上乌云翻滚。

    “不敢,不敢,大都护听在下解释,听在下解释!”梅戊吓得打了哆嗦,赶紧趴下去用力磕头,“在下不是这种意思,在下只是说,我拔悉密部从没冒犯过大唐。今后,今后也坚决不敢冒犯!”

    “哼!”牛师奖看了张潜一眼,发现后者没有给自己暗示,便继续皱着眉头冷哼。

    “大都护,我拔悉密部,苦突厥久矣!”见自己先前的招式,都起不到任何作用,拔悉密部外相梅戊把心一横,高声许诺,“王师今日欲替天行道,讨灭突厥,我拔悉密部,愿意提供两千男丁,任由大都护调遣!”

    “两千男丁?老夫麾下看上去不够兵强马壮么?”牛师奖撇了撇嘴,放下茶盏,用手指轻叩桌案。

    “笃笃笃!”叩击声很低,然而,落到把悉密外相梅戊耳朵里,却如闻惊雷。后者立刻红着脸,高声改口,“不,不只是两千,两千男丁,只是第一批,从汗帐附近直接抽调的。接下来,还能从各部再抽调三千出来。总计五千,全是三十岁以下的青壮,一并交予大都护调遣。”

    “算了吧,这么多人,老夫还得专门给他们预备军粮!”牛师奖翻了个白眼,非常不屑地撇嘴。

    “不,不用大都护预备,他们,他们都自带干粮和战马。”拔悉密外相梅戊心里头又打了个哆嗦,慌忙主动加价,“另外,从金山到狼居胥,凡是王师经过我拔悉密各部,各部必提前准备好营地,米粮和肉食,以谢王师解我倒悬之苦!”

    什么叫箪食壶浆?这就是!牛师奖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收起脸上强装出来的怒气,笑呵呵地朝着梅戊挥手,“嗯,拔悉密各部的好意,本都护知晓了。回去告诉你家可汗,他对天可汗的恭敬之心,本都护必会如实上奏。”

    “多谢大都护!”拔悉密俯身于地,用力叩头,“卑职来得匆忙,没带礼物给天可汗和大都护。但我家小汗,已经命人准备了五百头肉牛,一千匹骏马和一万只羊,正朝着金山这边赶。”

    “多谢你家可汗,牛羊骏马,正是大军所缺之物,本都护就不跟他客气了!”牛师奖笑了笑,再度轻轻点头。

    “还有,还有黄金二十斤,珍珠三斗,美女五十人。”唯恐礼物不够分量,梅戊继续高声补充,“美女、黄金和珍珠,都是献给天可汗的。给大都护的,是宝马十匹,美女二十人,黄金……”

    “胡闹,老夫要你的美女何用!”没等他把礼单报完,牛师奖摆手打断,“给圣上的礼物,你们自己派人送去。从金山到沙洲的道路已经重新打通了,你们的使者现在出发,最迟两个月,就能走到长安。至于给老夫的礼物,宝马留下,其他就算了!”

    “嗯哼!”行军长史张潜喝茶呛了水,低声咳嗽。

    “那黄金,还有黄金和珍珠?”梅戊不知道牛师奖是跟自己客气,还是真的不要,犹豫着低声试探。

    “黄金和珍珠,也都换成骏马,留给老夫奖赏弟兄。”牛师奖又看了张潜一眼,笑了笑,用力挥手,“就这么定了,你回去吧。另外,让你家可汗,送他最小的儿子去长安读书。”

    “遵命!”见牛师奖肯收谢礼,拔悉密外相梅戊终于松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向帅案后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千恩万谢而去。

    “慢着!”还没等他的双脚迈过门坎儿,牛师奖忽然又从背后叫住了他,,继续沉声吩咐,“让你家可汗通知麾下各部,凡有突厥兵马的消息,立刻向就近的唐军汇报。如果提供的消息准确,本都护必将重谢报信者和他所在的部落。如果发现突厥人却不向唐军报信儿,或者还偷偷给突厥人提供方便,哼哼,万一被本都护发现,就别怪本都护下手太狠!”

    “是,小人明白。大都护放心,小人回去之后,就立刻让我家可汗,下令给麾下各部。绝不纵容任何人,与突厥暗中往来!”拔悉密部外相梅戊身体晃了晃,顶着一脑袋热汗,高声回应。“如果谁敢给突厥人帮忙,不用大都护下令,我部的武士,立刻杀他全家!”

    “尔等好自为之!”牛师奖将手向外晃了晃,满脸不耐烦地叮嘱。

    “谢大都护!”梅戊抬手在脸上抹了几把,再度躬下身体,倒退着走出了军帐之外。

    “真他娘的,老夫都快把自己当成土匪了!”听到他脚步声去远,牛师奖扭头横了张潜一眼,悻然“抱怨”。

    原本按照他的想法,大唐乃是天朝上国,安西军乃是仁义之师。草原各部争相前来表示恭顺,就该以礼相待,并谢绝对方的任何进献。

    然而,张潜却坚持说,要入乡随俗。草原各部一直有向强者奉献的传统,这当口,作为安西大都护的牛师奖,不收下各部的奉献,反而会让各部酋长无法心安,甚至怀疑安西军的实力。

    而收下各部的礼物,就等于宣布,草原各部以前做的事情,一笔勾销。今后各部想要做大唐的忠实藩属,还是做大唐的仇敌,全看各部在这次讨伐突厥战役中的表现。

    牛师奖反驳不得,所以,连日来,他只能勉为其难地,在草原各部派来的使者面前他摆出一幅爱答不理的模样。并且动辄就冷嘲热讽几句,表示对各部可汗的鄙夷。

    结果,这样做的好处,却远远出人意料。各部派来的使者,非但没有一怒离去,反倒纷纷自己主动加码,为唐军提供各种帮助和补给。初步估算下来,如果各部都能信守承诺,并且战事能在明年五月之前结束,安西军此行就不用消耗自己的一粒军粮,一文铜钱,甚至还略有盈余!

    只是,如此一来,牛师奖的个人名声,是彻底完蛋了。“仁义”俩字,这辈子都跟他没了关系!“贪财,好色,残暴,好战”等诸多恶名,却必将与他如影随形。

    甚至草原上还有谣传,葛逻禄部的王帐之所以被唐军荡平,并非因为该部的可汗承宗曾经给突厥人让开道路,而是因为该部外相答应给牛师奖的粮草物资太少,没能满足老将军那饕餮一般的胃口。

    “大都护是武将。能让敌国上下痛恨并畏惧,甚至编造他的流言,乃是为将者的荣耀!”张潜非常擅长开导人,一句话,就驱散了牛师奖心中的懊恼。

    “这话倒也没错,可惜不是‘能止小儿夜啼!’”牛师奖手捋胡须,笑得好生得意。

    “并且不止这些!”张潜笑了笑,继续诚心实意地补充,“如果大唐的兵马,都像我安西军这般,每次与敌人交手都能赚到大把的牲口和粮食,朝堂中那帮言官,还有什么理由阻止大军西出葱岭?如是,收复安息旧地,重设波斯都护府,必将指日可待!”

第五十章 破竹 (上)

    “若是真能如此,老夫就是被人骂上一千年,亦心甘情愿!”牛师奖听得心神激荡,用手力拍桌案。

    在座的一些年纪和牛师奖差不多的武将,也全都眼神发亮,每个人都心潮澎湃。

    北越大漠,西出葱岭,乃是牛师奖这一代武将的毕生梦想。因为在他们少年时代,大漠以北直到终年积雪的荒原,和葱岭以西直到无人居住的咸海,都是大唐的领土。并且还有波斯,因为仰慕天朝文化,主动归附于大唐,大唐并未向其派遣一兵一卒。(注:其实波斯是受不了大食入侵,才归附于大唐找大哥帮忙。)

    而伴着他们这一代将门子弟渐渐长大的,却是大唐不断丧城失地的消息。突厥重新崛起,兵马几度越过黄河。大唐的姑墨州,从乌浒河向东挪了两千余里,重设于拔换河畔。

    大片国土的丧失,主要原因当然是大唐自己内斗不休,腾不出手来与外敌相争。而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则是,唐军在葱岭以西和黄河以北与敌人作战,无论打输还是打赢,从账面上算,都是赔本生意。

    葱岭以西和黄河以北,距离大唐的产粮区都非常遥远。粮草辎重运到前线,光在在路上,就能消耗掉三成!而唐军向来又以仁义之师自居,很少行劫掠之事。击败了当地土酋之后,也难取得什么物质补偿,过后朝廷为了奖赏作战有功将士,则又需要一大笔开销。

    所以,随着国库日渐空虚,大唐朝廷对西域和塞上,就越来越提不起精神。去年娑葛连破碎叶,姑墨等大城,进而挥师猛攻龟兹,朝廷派给牛师奖兵马也只有一万五千余人。张仁愿想在黄河沿岸筑城屯兵,接连要了两年的钱,户部都一文不拔。

    而如果唐军每次都能像现在这样,把打仗变成稳赚不赔的买卖,情况肯定会截然不同。朝廷上那些张口闭口“以德服人”的清流,也会乖乖闭上嘴吧。对此,牛师奖可是深有体会,他这两年在龟兹的经历,就是明证。

    在去年他率领孤军死守龟兹的时候,朝堂上,有不止一个“聪明人”向神龙皇帝进谏,让唐军放弃安西四镇,退保焉耆和沙洲。封娑葛为十四姓可汗,以突骑施诸部为大唐与大食之间的缓冲。甚至直到娑葛张潜斩杀,放弃四镇的声音,都没有平息。

    而随着张潜出兵夺取拔汗那,逼着石国签订持续五十年的赔款协议。放弃安西四镇的话,就再也没人敢提。

    如果此番剿灭突厥叛匪之战,不止安西军赚得盆满钵圆,朔方军也没增加朝廷的任何负担,那么,就会让满朝文武形成一个新的共识,对外作战,其实是可以赚钱的。收复葱岭以西的旧土,也未必就是赔本买卖。

    如此,牛师奖这个安西大都护,有生之年,就可能亲自带着弟兄,杀向阿滥谧(安西州)。让姑墨州从三岔河口,再度迁回旧址。让安西大都护府的治地,再恢复到四十年前的规模。让波斯,昆墟和写凤这些膏腴之地,再度回到大唐版图!(注:阿滥谧城在唐高宗时期,叫安息州。写凤,昆墟和波斯,在当时名义上都为大唐管辖。)

    人一旦有了目标,并且认定这个目标可以实现的时候,就会变得干劲十足。

    安西大都护牛师奖带领弟兄们,在清除掉了葛逻禄这个毒瘤之后,行军速度骤然加快。只用了十天功夫,就穿越了金山,出现在拔悉密部王帐所在地,扎不含河畔。在此,唐军得到拔悉密、都播、乌天德三个部族的热情款待,各部主动进献的粮草辎重堆积如山。

    为了感谢各部可汗的支持,牛师奖亲自出马,“鉴定”了各部可汗拿出来的大唐都督印信。并且当着各部可汗的面,写了奏折给大唐皇帝,保举各部可汗,继承他们各自祖上的大唐都督之位。然后与几位都督们,歃血盟誓,共同出兵攻击忘恩负义的突厥可汗黙啜!

    于是乎,当安西军再从拔悉密王帐附近启程,队伍规模就扩大到了三万四千人。忽然多出来九千各部武士,被牛师奖分为了一大一小两个营。人数多的一个营,有八千五百多人,集体充当辅兵,为唐军运送粮草辎重,照看沿途各部进献来的牲口。另外一个人数少的营,由五百多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各族武士组成,则负责充当斥候,与安西军原有的斥候一道,头前为大军开路,并且打探突厥人的动向。

    突厥话一直是漠北各部的通用语言,各部斥候又都熟悉地形。有他们帮忙探路,安西军当然走得更加顺利,又过了十多日之后,燕然山已经遥遥在望。

    比起西域的天山和安西军刚刚翻越过的金山,燕然山都只能算个小弟弟。然而,此山对于中原将士来说,意义却非同一般。想当年,窦宪率领汉军北上大漠,正是在此山附近,全歼了匈奴主力,才让大汉彻底断绝了匈奴之患。从那时起,勒石燕然,就成为中原武将的最高荣耀。

    自汉之后,只要中原军队北征,“勒石燕然四”个字,就必然会被重新提起来。在无数文人墨客的梦想之中,放马燕然山下,也是最为令人热血沸腾的场景。

    如今,牛师奖居然带领弟兄们,绕过高山和大漠,从北向南杀到了燕然山下,老将军怎么可能不心潮澎湃。是以,没等斥候将燕然山一带敌军的情况送回来,就断然下令,碎叶、疏勒、于阗三营,速速向主力靠拢。将两万五千唐军攥成了一个拳头,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此山,给负隅顽抗的突厥守军一记重击。

    然而,令老将军非常失望的是,还没等他跟张潜商量好,该派哪一营弟兄充当前锋。掌管着所有斥候的常书欣,已经派人飞马送来了捷报:驻守在燕然山上重要隘口,当地人称为老虎关的突厥守军,忽然放火烧毁了所有粮草辎重,弃关而去。通往突厥王庭的门户洞开,待火势熄灭之后,安西军就可以沿着大路,直扑突厥可汗牙帐!

    “什么?弃关?”仿佛铁锤砸到了棉花,牛师奖被闪得好生难受。在马背上紧皱着眉头,高声追问。“斥候可看清楚了?墨啜这厮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就不怕腹背受敌?”

    “看清楚了,老虎关的确被突厥人自己点着了。据葛逻禄人说,过了这个隘口,通往突厥王帐,就是一马平川!”斥候不敢怠慢,将自己打探到了情况,一五一十地向牛师奖汇报,“据当地牧人谣传,突厥人好像刚刚吃过一场败仗。大部分兵马都调到南边去跟朔方军作战了,驻守在老虎关那里的只有五六百人。”

    “吃了败仗,在张仁愿手里?”牛师奖楞了楞,迟疑半晌,才轻轻点头,“若是已经在张仁愿手里吃了大亏,突厥人放弃老虎关,倒也说得通。只是,阿始那墨啜不要他的王帐了么?老夫不信,他如果连朔方军都挡不住,反倒有把握能挡得住安西军与朔方军南北夹击!”

    “无论如何,等火灭了之后,先通过关口再说!”张潜也被突厥人的举动,弄得满头雾水。想了想,在旁边低声提议,“但是,在过了关后,还请大都护立刻把队伍停下来修整,同时派人设法去联络朔方军张大都护。询问下一步两军配合方略。”

    “停下来,咱们距离突厥王帐,可是不足六百里路程?”牛师奖迅速扭过头,带着几分诧异低声询问。

    “突厥王帐不会搬家,而咱们一旦遭受重挫,先前取得的所有战果就得全吐出去。甚至让这次合力平定突厥的谋划,功亏一篑!”张潜一改平素的大胆,满脸谨慎地回应。

    这个时代,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电报和网络,信息传递非常缓慢。所以,他和牛师奖手里有关朔方军的情况,还是二十多天之前由朔方军的信使送来的。而信使混在商队中,穿越草原各部抵达玄池畔,路上又耽搁了足足大半个月。

    换句话说,眼下牛师奖和张潜两个所知道的有关朔方军的消息,都发生在一个半月之之前。至于眼下朔方军已经打到了什么位置?又取得了那些胜利?以及遇到的是不是突厥人的主力等,都一无所知。

    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眼下大伙既不能了解突厥人的情况,又不了解友军的情况,继续高歌猛进,绝非理智行为。而把队伍停在燕然山不动,虽然错过了突袭墨啜老巢的机会,却可以保证大军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大都护,行军长史所言甚是。咱们手里已经有了袭破葛逻禄之功,没必要冒险!”

    “突厥人表现奇怪,大都护不得不防!”

    “眼下情况,宁可无功,不能有过。我军即便在燕然山按兵不动,也不影响朔方军继续追着墨啜打。而我军一旦因为急于建功而被墨啜所趁,朔方军那边必然也士气大降。”

    ……

    不光张潜一个人,其余将领,如韦播、郭鸿等人,也觉得突厥人的表现,太过于匪夷所思。一个个先后开口,劝牛师奖谨慎从事!

    “也罢,眼下时令还不到中秋,距离落雪还有一段时间!”见大伙的意见都倾向于稳妥,牛师奖心中的冲动,也慢慢被他压了下去。沉吟片刻,老将军郑重做出决定。“来人,给常书欣传老夫将令,让他带着斥候灭火。然后以老虎关为出发地,探查周围五十里内所有情况。老夫就在燕然山这,跟墨啜耗上了,看他着急,还是老夫更着急!”

第五十一章 破竹 (中)

    去老虎口一百三十里,白马原上一处隐蔽的山丘之后,代表突厥可汗的金狼旗高高地竖起。

    金狼大纛下,一座直径足足有一百尺,高度不低于二十尺的帐篷拔地而起。阳光透过镶嵌在帐篷璧上的一座座玻璃窗,照得帐内明亮而又温暖。

    突厥墨啜可汗阿始那·环面对窗子站立,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

    特勤阿始那·阙、左贤王阿史那·默棘连、内相阿始德·暾欲谷、外相阿始德啜,伯克阿始那砂玻、阿始那葛塞、阿始那邪律等,全都站在大帐中央,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墨啜可汗心情不好,如果这个时候,谁胡乱开口,极有可能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导致突厥墨啜可汗心情不好的缘由很简单,他精心布置下了陷阱,大唐安西军却迟迟没往里头跳。发现突厥祖庭近在咫尺,安西大都护牛师奖居然强忍住了诱惑,将队伍停在了燕然山上。

    如此一来,形势就有些麻烦了。

    当初为了赢得战略上的主动,墨啜大可汗非但亲自下令放弃了老虎口这处要地,并且将六万余突厥健儿集中在了白马原。只待牛师奖带着安西军跳进陷阱,就亲率兵马将其全歼!

    但是现在,牛师奖拿下了老虎口之后,立刻选择了按兵不动,先破唐军一路的战略目的,就无法达到。而那张仁愿老谋深算且经验无比丰富,发现与其周旋的阿波达干阿始德元珍在虚张声势,肯定会率部发起猛攻!

    届时,如果突厥主力去支援阿始德元珍,安西大都护牛师奖探明情况之后,势必会挥师从老虎口直扑而下。如果突厥主力继续留在白马原,无法让牛师奖上钩不说,万一被张仁愿突破了阿始德元珍精心布置的数道防线,突厥主力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说话啊,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莫非突厥祖庭,是本可汗一个人的?”墨啜可汗忽然扭过头,忽然高声质问,灰绿色眼睛里寒光闪烁。

    这是有人要倒霉的先兆,阿始那·阙、阿史那·默棘连、阿始德·暾欲谷等人,心中齐齐打了个哆嗦,赶紧强笑着躬身,“我等愚钝,不敢干扰大汗决断,还请大汗见谅。”

    “我等就是大汗手里的刀,大汗让我等怎么打,我等咱们打!”

    “只要大汗一声令下即可,我等……”

    ……

    “行了!这种话,本汗早就听够了!”见众人说得全是废话,墨啜可汗心中愈发郁闷。抬手拍了下自己面前的柱子,高声断喝,“说有用的,否则,还不如继续装聋作哑!”

    支撑大帐的柱子,被他拍得摇摇晃晃。细小的尘埃从帐篷顶飘落,将透窗而入的阳光,变成一道道金黄色的光柱。

    金色的光柱之中,阿始那·阙、阿史那·默棘连、阿始德·暾欲谷等人全都果断闭上了嘴巴,然后以目互视,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羞恼和无奈。

    现在的突厥是余四十多年前,才脱离大唐重新建立的,其实更应该称为后突厥才对。虽然遇到了大唐内争不断的好时机,但实力却远没有成长到能跟大唐抗衡的地步。

    按照大伙的想法,突厥在四年前发现唐军战斗力开始恢复之后,就应该主动示弱,向李显表示臣服。如此,非但能给自身争取到一个相当不错的“内附”条件,还能狐假虎威,借着大唐的招牌,趁机向北吞并回纥、拔悉密、黠嘎斯等部来壮大自身。

    然而,从历次南下劫掠尝到了甜头的墨啜可汗阿始那环,却力排众议,继续率部渡过黄河,劫掠原州和会州。那一战,突厥虽然抢到了三万多石粮食和一万多匹战马,却彻底断绝了大唐和谈的可能!

    极爱面子的大唐皇帝李显得知原州和会州被劫,冒着皇位被颠覆的危险,将他最倚重的臂膀张仁愿给派了出来!

    那张仁愿,虽然是个文官出身,却比大多数武将还要凶悍。四年来,此人屡次亲自领军冲阵,将突厥兵马杀得在黄河沿岸无法立足,只好主动收缩到居延海以北,利用大漠和戈壁滩作为屏障,阻挡唐军的脚步。

    今年春天,阿始那家族设在长安的媚楼送回消息,唐军准备两路夹击,彻底铲除突厥王帐。经验丰富的内相阿始德·暾欲谷,立刻预知到了危险,果断提议王帐西迁,沿着突厥人先辈的脚步,穿过葛逻禄人的领地,前往夷播海暂避。

    如果听了他的提议,大唐的两路夹攻计划,连发动机会都没有,就会直接落空。而夷播海跟碎叶隔着大漠,以碎叶镇的实力,根本不可能在与粟特人作战的同时,还分出一支兵马来跟十万突厥健儿争雄!(注:夷播海,即巴尔喀什湖,在哈萨克斯坦境内。为世界第四长湖。)

    待突厥男女在夷播海附近休养一段时间之后,向东可以重返祖庭。向南可以夺取安西四镇,向西,更是可以长驱直入,打得那些粟特人乖乖把金银,牛羊和女子奉上。

    但是,墨啜可汗又一意孤行地选择了留在漠北,与唐军决战。并且亲自制定出了对朔方军节节防御,集中兵力吃掉安西军的“高明”战略。为了实现这个战略,一个半月来,突厥王庭没向燕然山以北派遣一兵一卒,任由安西军在漠北各部的一路迎送下,毫无阻碍地赶到了老虎关外。

    两日前,驻守在老虎关的伯克肃南,奉命放火烧毁物资,主动撤离。给安西军让开了通往突厥祖庭的大路。然而,接下来,磨刀霍霍的突厥大军,却没等到大唐安西军星夜兼程直扑突厥祖庭的消息。

    牛师奖把他的大都护行辕,设在了老虎关的废墟上。三万五千安西唐军及其仆从穿过老虎口之后,沿着山坡和大路两侧扎营休息,再也没向前推进一步。这时候,黙啜可汗才忽然想起向大伙询问对策,大伙除了听天由命之外,还能有什么对策能拿得出来?!

    “暾欲谷,你足智多谋。你说,本汗怎么样做,才能让牛师奖相信,从燕然山到祖庭没有任何埋伏?!”迟迟找不到人出来分担自己的责任和压力,墨啜可汗只好主动点将。

    内相阿始德·暾欲谷心里打了个突,硬装出一幅笑脸,躬身回应,“大汗,迄今为止,安西军斥候和我军斥候还没发生接触,所以,牛师奖肯定没有发现我军埋伏在白马原等着他上钩。所以,臣的想法是,以不变应万变。”

    “你的意思是,咱们继续等?”墨啜可汗眉头紧皱,沉声要求确认。

    “臣以为,继续等三到五天,同时,派人时刻与阿始德元珍那边保持联络。”阿始德·暾欲谷做过大唐的军官,言谈举止都受大唐影响很重。因此,像典型的大唐的文官那样躬身拱手,非常认真的补充,“五天之后,如果牛师奖还不上当,就留一万兵马在这里牵制他,其余将士掉头南下去支援阿始德元珍。”

    “一万兵马就够?”墨啜可汗难得没有故意找茬发火,继续皱着眉头要求确认。

    “一万兵马迎战安西军肯定不够,哪怕是伏击,都未必占得了上风。”做了多年的内相,阿始德·暾欲谷非常了解黙啜的心思,笑了笑,继续补充,“但是,如果且战且退,却能拖延安西军的推进脚步。如此,大汗就又有了两条选择。”

    “哪两个选择?”墨啜可汗眉毛跳了跳,快速追问。

    “第一,集中全部力量,跟朔方军决一死战。若胜,再挟大胜之威,掉头回扑安西军。我突厥健儿全是骑兵,又是在漠北作战,熟悉地形,可以做到来去如风。此外,眼下已经临近九月,很快就会有大雪落下来。唐军畏寒,天时也在我突厥。”

    顿了顿,他又快速补充,“第二,则是避开朔方军,直插高昌。牛师奖这次,将安西军的主力,全都带了出来,留在安西四镇的那点儿兵马,守城都困难,更甭提拦阻我军。如此,我军虽然会失去祖庭,却可以将安西四镇搅成一锅粥,逼着安西军挥师自救。然后,再决定是半途拦截他们,还是掉头前往夷播海之北!”

    “你是说,祖庭和王帐都不要了?”饶是胆大包天,墨啜可汗也被阿始德·暾欲谷的提议吓了一大跳,苍老的面孔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我突厥的传统,原本就是逐水草而居,大汗在哪里,王帐就在哪里。”不愧为突厥第一智者,阿始德·暾欲谷一句话,就解决了墨啜可汗的困惑,“至于祖庭,都是些坟墓和石刻,唐军拿了有什么用?掘墓之事,张仁愿如果敢干,回去之后,大唐朝廷肯定不会放过他。而石刻,唐军也不可能搬了走。”

    “这……”黙啜可汗瞬间忘记了恼怒,皱着眉头沉吟不止。

    放弃祖庭,可不是光放弃祖先的坟墓和那些记录了突厥起源的石刻,同时还要放弃的,是来不及逃走的突厥女人,孩子,以及大伙多年积累下来的财产。而没有财产的话,他这个大可汗,接下来,又拿什么去拉拢人心?

    “大汗,高昌人,楼兰人,粟特人,以及西域其他各族,原本都是我突厥的子民。牛羊,金银,女子,甚至牧奴,我等都可以一路收拢。”能清楚地猜到墨啜可汗的心思,阿始德·暾欲谷又躬了下身,小声补充。“只要能保住三万以上青壮,我突厥就能再度发展为天下第一大族。一如四十多年前,骨托鲁大汗和阿始德元珍两个脱离大唐,只带着七八百名兄弟,就重建了突厥!”(注:有资料说阿始德元珍与暾欲谷是同一人,因为缺乏证据,这里不与采信。)

    这话,从以往的历史上看,没有任何错误。突厥在贞观年间被大唐所灭,曾经举族依附于大唐。而五十年后,曾经在唐军中做小校的阿始那骨托鲁和阿始德元珍等人,却又趁着大唐内乱,在废墟上重建了突厥。他们依仗的,绝对不是祖庭那些坟墓和石刻,而是当时身边的七百多弟兄!

    作为第一任大可汗阿始那骨托鲁的弟弟,墨啜可汗曾经亲眼看到过突厥如何重建,当然无法反驳阿始德·暾欲谷的话。但是,他今年已经六十多岁,在战局还没明朗的情况下,很难再像年青人那样冲动,毅然做出舍弃祖庭,率部向安西流窜的决定。

    此外,他的头几个孩子,都是女儿。最大的一个儿子,今年才十二岁。如果挥师远征的话,等待他的孩子们的命运,就只有两个。第一,留给唐军,被抓回长安去羞辱。第二,活活累死在路上。

    “大汗,据细作拼死送回来的情报,大唐皇帝已经时日无多。他的妻子空有野心,却不能服众。他一死,大唐肯定会再度陷入内乱。”不希望墨啜可汗继续犹豫下去,阿始德·暾欲谷再度抛出一个对突厥有利的条件。“只要大汗能带领我等避开眼前的劫难。我等肯定能在五年之内,重返祖庭。届时,大汗依旧可以在石刻前,告慰阿始那家族的历代祖先。”

    “大汗,避实就虚,不是耻辱!”

    “大汗,末将愿意率领本部兵马,留在这里,作为疑兵!”

    “大汗,为了我突厥的未来,咱们必须早做打算。”

    “大汗,张仁愿是大唐现任皇帝的心腹,皇帝死后,他肯定不得重用。”

    “大汗……”

    特勤阿始那·阙、左贤王阿史那·默棘连、外相阿始德啜等人,也纷纷开口。希望墨啜可汗拿出点担当来,而不是继续瞻前顾后。

    然而,反复沉吟之后,墨啜可汗却轻轻摇头,“先等五天再说!马上就要下雪了,燕然山上寒冷,牛师奖不可能一直将唐军驻扎在山上。只要安西军来到平地上,我突厥健儿,就可以凭借骑术,将其踩个稀烂!”

    特勤阿始那·阙、左贤王阿史那·默棘连、内相阿始德·暾欲谷、外相阿始德啜等人听得好生失望,赶紧开口提醒,“大汗,如果不凭借陷阱,正面交手,安西军就可以从容施展雷法……”

    “本汗已经决定了,等!”墨啜可汗竖起眉头,低声怒吼,宛若一头被惹怒了的狮子。“其他事情,五天之后再议!尔等回去之后,各自约束部属,如果有自乱阵脚者,杀无赦。”

    “遵命!”众人楞了楞,无可奈何地躬身。然后,又互相看了看,相继告退离去。

    特勤阿始那·阙、左贤王阿史那·默棘连、内相阿始德·暾欲谷走在了最后,一边走,三人一边不停地叹气。

    以他们对墨啜大汗的理解,此人现在做不出放弃祖庭,率部毅然扑向安西的决定。五天后,结果也是一模一样。而时机,却会在等待中被错过。一旦张仁愿突破了阿始那元珍的阻拦,大伙无论再做什么,都已经彻底来不及!

    “叔父老了!”特勤阿始那·阙看了自家兄长左贤王阿史那·默棘连一眼,忽然低声说道。

    “可汗的确老了!”左贤王阿史那·默棘连点了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向阿始德·暾欲谷,“内相,你跟阿波达干,都曾经是我父亲的兄弟。这个突厥国,是你们三个亲手重建起来的……”

    “阿波达干阿始德元珍,不会同意!”知道阿史那·默棘连想说什么,阿始德·暾欲谷轻轻摇头,“他在军中威望比我高。除非……”

    抬头看看天空中的流云,他再度低声叹息,“除非他在张仁愿手里吃了败仗,被逼得走投无路!”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串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进。三人闭上嘴巴,愕然扭头,只见数名浑身是血的突厥将士,骑在战马背上,发疯一样冲向墨啜可汗的金帐。沿途有当值的兵卒试图阻拦,都被这些人用战马直接撞成了滚地葫芦。

    “站住,不得冲撞王帐!”阿始德·暾欲谷想都不想,果断扯开嗓子怒吼。

    “站住,不得冲撞王帐!”特勤阿始那·阙和左贤王阿史那·默棘连,双双拔刀在手,厉声断喝。仿佛随时准备冲上前去,保护墨啜可汗的安全。

    “阿波达干,阿波达干战死了!”骑在马背上的大箭,一个轱辘掉了下来,手脚并用,继续向金帐门口靠近,同时,喊出自己在营地内纵马的缘由,“大汗,张仁愿五日之前,突破居延海纺线,连破我军七处营寨。前锋,唐军前锋如今已经抵达浑义河畔,距离祖庭不足五百里!阿波达干在浑义河畔战死,我部,我部将士死伤过半,无力再阻挡朔方军前进!”

    “你说什么?”墨啜可汗像狮子般从金帐里冲了出来,一把揪住了报信将领的脖领子。“敢谎报军情,我杀你全家!”

    “末将,末将不敢。末将,末将恳请大汗,速速起兵给阿波达干报仇……”报信将领已经无法自己站稳,挣扎着恳求,身上的汗水伴着血水,淅沥沥淌了满地。

    ‘不用再担心阿始德元珍的想法了!’特勤阿始那·阙的脸上,快速闪过一丝喜悦。随即,缓缓将腰刀插回了刀鞘之中。

    “时机还不到,请特勤和左贤王耐心一些!”阿始德·暾欲谷伸出手,轻轻扳住特勤阿始那·阙的肩膀,说话的声音很低,只有三个人能够听见。

第五十二章 破竹 (下)

    “突厥人的主力不在南方,八天前,我朔方军突破了居延海和峡口山纺线之后,又接连攻下了突厥人七处营寨,如今已经推进到了浑义河附近。”燕然山北段老虎口,满身是泥土的周健良不顾远来疲惫,哑着嗓子向牛师奖和张潜等人介绍,“叛将阿始德元珍被我军阵斩,我家大都护发现与朔方军交战的,始终都不是突厥主力,所以判断出墨啜在打安西军的注意,特地派我过来告知情况!”

    “已经到了浑义河畔,这么快?张都护果然老当益壮!”牛师奖又惊又喜,快速扫了一眼地图,赞叹发自内心。

    包括张潜在内的安西军将领,也纷纷将目光看向舆图,一个个脸上的钦佩如假包换。

    虽然舆图很简陋,大伙也能判断出来,从居延海到浑义河的距离,少说也有四百里。而朔方军最多只花了五天时间,就从居延海杀到了浑义河畔,还将沿途的突厥营寨尽数拔除。用“势如破竹”四个字来形容,也不为过。

    更重要的是,燕然山是一座绵延数百里,由西北斜向东南的山脉。浑义河的位置,就在燕然山的东南部山尾。而安西军眼下所在了老虎口,则位于燕然山偏西北一些的脊背处。朔方军抵达浑义河之后,刚好与安西军一南一西,遥相呼应,将突厥人的势力范围,直接压缩回了燕然山以东。今后牛师奖和张仁愿两人互相联络,信使可以公开从燕然山以西的广阔区域穿行,不必再太多考虑安全性,往返时间也能缩短到十天以内。

    “朔方军之所以能推进的这么顺畅,一方面,是因为贵部拖住了突厥主力,另外一方面,则多亏了张长史提供的火药弹和火龙车!”周健良非常会做人,主动将功劳分出一小半儿来给安西军,“所以,此番前来,除了通报敌情之外,大都护要在下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牛大都护,张行军长史道谢。没有两位,我朔方军绝不会推进得如此顺利!”

    “不敢当,不敢当,张大都护客气了!”牛师奖和张潜两个,双双笑着摆手。虽然谁都拉不下脸来从朔方军的功劳里分润,心中却都像喝了酒一样痛快。

    “此言绝非客气。”跟在周健良又拱了下手,认真地解释,“在下带着火药弹和新式火油绕路赶回去之前,大都护已经跟阿始那元珍对峙了很久。阿始那元珍在四十年前,本为我大唐军中一名校尉,把我军守城的那一套本事,全都偷学了去。此番作战,他利用居延海取水便利的优势和峡口山的复杂地形,做了好多连环堡垒……”

    他作战经验丰富,口才也不算差。将朔方军与突厥人的交战经过娓娓道来,很快,就让大伙明白了,张仁愿向安西军道谢绝非客气。

    原来,那领兵阻挡朔方军的突厥名将阿始那元珍,本是大唐边军中的一名小校。非但熟悉突厥人的骑战之术,对于唐军攻城、守城、排兵布阵等战术,也都了如指掌。

    此人奉墨啜可汗之命,带领两万突厥武士和青壮抵挡张仁愿,自知正面硬拼毫无胜算,所以,为了拖延朔方军的脚步,果断放弃了突厥人最擅长野战,将麾下武士和青壮,全都带到了居延海和峡口山一代,利用在这里提前修筑的大量堡垒,层层布防。

    虽然这些堡垒修得都极为粗糙,每座堡垒里边也屯不了多少兵。但是,不将所有堡垒拔除,朔方军就无法保证自己的后路安全。而想要拔除这些堡垒,又谈何容易?里边的突厥武士和青壮会利用堡垒的掩护,互相照应,给唐军增加进攻难度不说,还会趁着夜间用捡来石块和木头,构筑新的堡垒。硬生生把野战变成了“巷战”,甚至进一步向“消耗战”演化。

    张仁愿体恤士卒,所以,在周健良返回朔方军之前,老将军被阿始那元珍的无赖战术,弄得头大如斗。在居延海附近,足足停留了一个半月,都无法突破后者的阻拦。

    而周健良冒着性命危险,将张潜赠送的火药弹和新式火油运回朔方军之后,立刻让朔方军如虎添翼。突厥人粗制滥造小堡垒,根本挡不住十斤大型火药弹的爆炸之威。只要被朔方军逼近到堡垒附近,将大型火药弹的引线点燃,“轰隆”一声,堡垒就得被炸成废墟。驻守在里边的突厥人,往往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直接埋葬。

    偶尔遇到一辆座结实的堡垒,一枚大型火药弹炸不塌。朔方军就多放几枚,结果,往往没等堡垒被炸开,里边的突厥人就受不了火药弹爆炸那闷雷般的声音和爆炸时形成的心理压力,自己提前跑了出来。等待着他们的,当然就是漫天箭雨,很快,就将他们全都射杀在逃命的路上。

    更要命的是,张潜不但送了火药弹和新式火油,还让周健良带上了黑火药的配方。而居延海那边虽然穷困,却从来不缺各种矿石。尤其是硝石和硫磺两样,在方圆百里之内就能找到。

    结果,张仁愿一边派遣弟兄们用火药弹开路,一边派遣铁杆心腹跟着周健良制造新的黑火药,很快就将阿始那元珍构筑的堡垒群,硬生生给炸成了坟场。

    突厥人抵挡不住,主动撤离,向浑义附近败退。本以为,凭借沿途的一些堡寨,还能且战且退。却不料,那些堡寨的木头寨墙,根本挡不住火龙车一喷。并且从猛火油里提炼出来的新式火油,比原来的“火药”(酒精)更难扑灭,往往某处寨墙被点燃之后,火焰就会快速蔓延,直到把四面的寨墙,全都变成火把。

    可怜那突厥名将阿始那元珍,自诩精通突厥大唐两家战术之长,却没想到,他当初在大唐边军之中偷师的那些东西,都早已经过了时。结果,从峡山口通往浑义河路上的七座突厥大寨,一座比一座破得快。等一路败退到浑义河畔,此人再收拾残军,试图背水一战,才赫然发现,麾下的两万武士和青壮,所剩已经不足三千。

    为了给墨啜可汗争取反应时间,阿始那元珍果断派遣心腹,将自己兵败的消息送了出去。随即,率领残部向朔方军发起了决死冲击。

    那一战,突厥人打得非常悲壮。

    三千残余的突厥健儿当场战死七百余,受伤一千余,总伤亡超过六成才终于彻底溃败。阿始那元珍本人则身中二十余箭,鲜血流尽坠马而死。

    “我家大都护早就猜到,以牛大都护和张长史的谨慎,不会让墨啜找到任何可趁之机。”介绍完了南线的战斗情况,周健良顿了顿,迅速将话头转回了正题,“我家大都护之所以让在下跑这一趟,除了通报敌情和致谢之外,第三件事情,就是想告知牛大都护和张长史,朔方军打算在浑义河畔休整三日后,就沿着河道杀向突厥祖庭。在下是两天之前,从浑义河畔出发,走燕然山西侧小路赶过来的。也就是明天,朔方军就会继续挥师北上,不管眼下墨啜带着突厥主力,藏身于何处!”

    “张大都护高义!”牛师奖悚然动容,站起身,朝着周健良轻轻拱手。

    “张大都护高义!”张潜、韦播、郭鸿等人,也纷纷向周健良拱手行礼。

    此番征讨突厥,张仁愿是所有兵马名义上的主帅。他如果给安西军下令,立刻扑下燕然山去,直捣突厥祖庭,牛师奖绝对没有推辞的理由。更何况,人家朔方军已经有阵斩阿始那元珍,破去突厥兵马一路的战绩在先,接下来,安西军也理应有所表现。

    然而,张仁愿却没有给安西军下达任何命令,只是派周健良来通报,朔方军的下一步行动方案。很显然,将安西军的指挥权,主动留在了牛师奖和张潜两人手里,准许他们二人根据自己这边的实际情况,便宜行事。

    换句话说,如果安西军继续求稳,在老虎口这里按兵不动,朔方军绝不会强求。只会凭借自身力量,打进突厥人的祖庭。届时,安西军只要堵住墨啜的西逃之路,就能让此番北伐之战完美收工。

    而如果安西军积极主动一些,从燕然山这里杀下去,势必会给黙啜造成巨大的压力。届时,朔方军对突厥祖庭,必然愈发顺畅,甚至可以让决战的时间大幅提前,不用等到入冬,两路唐军就能联手锁定胜局。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安西军千万不要落入墨啜的陷阱。毕竟,安西军远道而来,人地两生。不像朔方军那样,早在两年之前就开始派遣死士进入漠北收集情报,对突厥祖庭附近的山川、河流、道路,跟自己家一样熟悉。

    “不敢,不敢!周某僭越,先在这里代替我家大总管,感谢各位鼎力相助!”周健良侧身避让,随即,冲着大伙长揖相还。

    作为一员经验丰富的将领,他能清楚地看到,安西军在此战之中所发挥的作用。哪怕在铲平了葛逻禄诸部之后,牛师奖就立刻把队伍停在玄池,都能给突厥人的后背造成极大的压力。更何况,安西军眼下已经悬师于老虎口?

    如果换了他跟牛师奖易位相处,他甚至希望就安西军停在老虎口这边,一动不动。只要牛师奖的帅旗在这里,墨啜可汗就绝对不敢拿出全部力量去阻拦朔方军。而墨啜这边出动的兵马越少,朔方军击败突厥人的同时,自身损失就越小。

    “张都护照顾我安西军远来疲惫,我安西军,却不能看着朔方军与突厥血战,自己却什么都不做。”牛师奖的想法,却跟周健良不太一样。客套过后,立刻手扶着帅案起身,“斥候已经将燕然往五十里内,查探清楚,并非发现大股敌军。既然朔方军明日出发,去进攻突厥祖庭,本帅就带领弟兄们助他一臂之力。从明日起,安西军也向突厥祖庭迫近,每天上下午各行军二十里,然后继续派斥候向前探索。墨啜既然想要打我安西军的埋伏,老夫就给他来个步步为营!”

    “大都护高明!”不待张潜开口,四下里,称颂声已经轰然而起。安西军的将领们,个个擦拳磨掌,跃跃欲试。

    每天只向前行军四十里,恰好在斥候的最大探查范围之内。如此,墨啜即便途中布置下陷阱,也很难杀安西军一个措手不及。而敌我双方摆明了车马硬碰硬,凭着火药弹和火龙车,安西军还真不怕他什么突厥狼骑!

    “大都护此计甚妙,在下这就返回去,将安西军这边的决断,告知我家大都护!”周健良楞了楞,脸上也瞬间露出一丝狂喜。

    比起他所设想的按兵不动,牛师奖这个步步为营的战术,显然更为积极,对墨啜可汗造成的压力也更大。如此,挡在朔方军前路上的阻力必然会更小,甚至会让朔方军再次打出一个势如破竹!

    话音落下,他就准备向张潜借人,去给张仁愿送信。谁料,山脚下,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画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如冬天夜里的北风,瞬间让人彻骨生寒。

    “报,大都护,有大股突厥兵马杀了过来,突厥斥候已经跟我军斥候交手。”一名斥候队正快步闯入,高声向牛师奖示警。

    “报,大都护,突厥主力杀至,打的是墨啜旗号!”

    “报,大都护,突厥主力半个时辰之前忽然杀了过来,距离此地不足三十里。”

    “报……”

    更多的斥候,接踵而至。将更详细的敌情,流水般送到了牛师奖的中军帐内。

    “哈哈哈,好一招狗急跳墙!”牛师奖双手扶着帅案,放声大笑。“也罢,倒也省了老夫再处处小心,来人,擂鼓聚将,老夫要称一称,那墨啜可汗的斤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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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日月介绍: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张潜坐在一块石头上,满脸迷茫。但是,很快他就不迷茫了,因为狼已经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盛唐日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日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日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