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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日月txt下载     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三章 摧城 (中)

    草图上不止是如何排兵布阵,还有许多大伙看上去觉得无比熟悉,却不知道为何要画在这里的器具。虽然为了方便大伙够理解自己的打算,张潜将图画得很细,并且在关键处,加了许多注释。

    只有骆怀祖除外,只见他,手捋胡须,两眼微闭,连连点头。仿佛已经看到了怛罗斯城内的敌军,在张潜的一连串杀招下灰飞烟灭了一般。

    “毕竟是掌门师叔,一眼就能看出此图的玄妙!”明法参军祝茂林被骆怀祖神神叨叨的模样给镇住了,在心中偷偷感慨。却越发不敢随便开口探寻“阵图”的奥义,以免被人笑话自己见识浅薄,尸位素餐。

    而那司仓参军卫道,却从来不怕丢脸。仗着自己跟张潜关系熟,笑着拱手询问:“镇守使,你这第一轮攻击,提到用马粪,毒蒿,断肠草和野麻制造毒烟,目的何在?效果可经过验证?请恕在下孤陋寡闻……”

    “目的当然是将守军熏死。”没等他把问题问完,骆怀祖就抢先解释,“湿马粪起火之后,烟雾可以熏死牛羊,更何况镇守使还在里边加了许多料。此方虽然未曾在兵书上记载,但久居塞外的人,应该都知道。”

    “塞外的确有牧人用湿马粪生火,驱赶蚊虫,效果甚佳。”周健良想了想,在旁边低声作证。“而毒蒿、断肠草和野麻的味道,不用点燃,就能熏得人头晕脑涨。将其加在马粪里边,想必能让烟雾的毒性翻倍。”

    “原来如此!”付生、祝茂林、范无尽,邱若峰、黄景瑜等文职幕僚眼神发亮,连连点头。

    然而,卫道却依旧觉得心中仍有困惑未解,摇了摇头,继续问道:“用毒烟杀人也好,驱赶蚊虫也罢,都需要地方狭窄闭塞,毒烟不易飘散才行。那怛罗斯城虽然方圆只有四五里的模样,毒烟飘到城头上去,也早被风吹淡了,未必能毒得死人。更何况,如果守军看到烟雾飘上了城头,立刻四散躲避,我们难道还有办法让毒烟追着他走?”

    “守军如果四散躲避,那岂不是更好?咱们正好趁机搭云梯夺城!”考功参军邱若峰反应快?立刻给出了答案。

    然而,话音刚落?他却又连连摇头,“不对?肯定哪里不对?在下鲁莽了。如果毒烟涌起来,城头上固然立不住人,咱们的弟兄,也没法吸着毒烟架设云梯攻城。”

    “那还放毒烟有什么用?”其他从长安远道而来的学子,也全都被皱起眉头。纷纷将目光转向骆怀祖?期待他能不吝为大伙解惑。

    “到底是读书人,想得就是周全!”骆怀祖被看得心里发虚?却继续手捋胡子?老神在在地东拉西扯?“我墨家绝学,向来环环相扣。毒烟不过是第一步?守军如果不躲?就得活活被熏死。如果他们躲了起来,镇守使自然就有下一招在等着他们。不信你们接着往下看就是。”

    “哦——”众人再度纷纷点头,目光继续看上后面的“阵图”?却愈发感觉如堕云雾。

    “镇守使尽管下令?我等皆唯你马首是瞻。至于这些东西?你解释了,我们也未必听得懂!”周健良忽然心中一动,在旁边笑着拱手。

    “镇守使不必解释,尽管下令便是,我等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镇守使尽管下令,我等必竭尽所能!”

    ……

    其余几位跟着周健良从朔方来的旅率,也纷纷表态,都不想再把心思花费在令大伙头疼无比的阵图上。反正在朔方军那边,每次作战,大伙也只管按照主帅的命令行事,从不准问东问西。

    “镇守使尽管下令,我等必竭尽所能!”见周健良等武将如此,张旭、卫道等文职互相看了看,忽然间,也心有灵犀,纷纷向张潜拱手。

    大伙之所以态度如此一致,并非对新鲜事物缺乏好奇心,也不是知难而退,却是受了骆怀祖和周健良两个的误导。

    在大伙想来,张潜乃是旷古绝今的制造兵器高手。他说有办法兵不血刃地破城,就绝对不会欺骗大伙。至于“阵图”上所展示的东西,多半是墨家不传之秘。骆怀祖自己看懂了,却不愿意让大伙也弄明白,故意东拉西扯,再正常不过。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都想多了。张潜先是被他们的举动,弄得微微一愣,随即,笑着摇头,“各位误会了,张某既然把这张草图画出来,就没打算对各位藏私。更何况,这里边也没什么秘密可言。毒烟所需要之物,大多数都是旷野中西域常见的毒草和野麻,我在来怛罗斯的路上就留意到了,附近应该很容易找。”

    “在下也留意到了,镇守使只管说个数量,明天一早,在下就带人去采毒草和野麻!”骆怀祖率先红了脸,赶紧主动请缨。

    张潜知道骆师叔要面子,立刻笑着点头,“好,此事就交给骆师叔。每样采个两三千斤就好,不必太多。明天和后天各晒上一日,大后天看看风向如何。如果刮的是东风或者北风,咱们就从东方或者北方施放毒烟攻城。”

    “得令!”骆怀祖终于将自己不懂装懂的尴尬遮掩了过去,兴奋地上前接令。

    张潜从帅案上抓了一支令箭递给他,然后再度将目光转向草图,笑着解释,“刚才纲经说得没错,守军长着腿,肯定不会死战在城头上挨熏。我的目的,也不是把他们全都熏死。而是为了把城墙上,特别是马脸上的守军熏走。给上面那些被迫充当肉盾的唐人,制造一次逃生机会。”

    “镇守使果然仁厚!”众人终于恍然大悟,随即,钦佩地轻轻点头。

    俗话说,慈不掌兵。如何换了别人做主帅,即便被奕胡驱赶到马脸上充当肉盾的唐人,个个都如假包换。该让碎叶军应用火药弹轰击之时,他也不会手软。否则,就是对参战将士的不公。

    而张潜,为了避免火药弹误伤到城头上的唐人,居然专门花费心思,想出了一个奇招。

    如果能用毒烟把守军从城头上熏跑。马脸上的唐人肉盾们,自然也可以趁机脱身。接下来,碎叶军的投石车,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朝城墙和马脸等处倾泻火药弹,将石军重新安放就位的防守利器,如床弩、钉拍、牛皮盾车等物,尽数炸个稀烂。

    果然如大伙所料,张潜的手朝着草图上指了指,继续说道:“当毒烟将城头上人熏得无法立足之后,我军的投石车就会投掷火药弹,清理城头上的防御设施。这次,任务交由周校尉的朔方营来执行。雨后地面泥泞,咱们明天和后天不攻城,朔方营的弟兄刚好可以趁机熟练投石车和火药弹的使用。”

    “遵命!”周去疾快步上前,满脸感激地向张潜行礼。

    “用昭,多谢了!”周健良明白张潜的良苦用心,也在旁边躬身行礼。

    论对投石车和火药弹的操作娴熟,远道而来的朔方营,当然无论如何比不上碎叶军的教导团。然而,张潜却将施放火药弹清理城头的任务交给了周去疾,很明显,是给周去疾机会锻炼队伍,以免将来远征突厥之时,朔方军弟兄因为操作生疏而发挥不出利器的最佳性能。

    “二位不必多礼!”抓起第二支令箭,递给周去疾,张潜随即笑着摆手。

    其余众将,则眼巴巴地看着草图,一个个心痒难搔。一方面,想要知道张潜的下一步安排到底是什么,采用的器械又是哪种神兵利器。另一方面,则巴不得被安排执行任务的是自己,也好让自己也扬威异域,光宗耀祖!

    张潜见士气可用,也不故弄玄虚。抓起草图,一边解释,一边发号施令。很快,就把第三,第四,第五支、第六、第七令箭,行云流水般发了下去,同时也将整个作战安排以及使用的器具,讲解完毕。

    他讲得浅显易懂,又对着草图,接到令箭的武将和文职们,基本上立刻就明白了自己在战场上即将做什么事情,需要怎么去做。个别反应稍慢者,即便心中还有一些疑问,却也明白只要自己照着镇守使的安排去做,就肯定不会误事。

    而张潜,为了让大伙完成任务之时能顺风顺水,特意又强调。明天和后天,只会派遣少量弟兄,对敌军进行恐吓。所有刚刚领到任务的将领,都不必出战。只管带着各自分配到的弟兄,提前演练任务,以免临场手生。

    众将领和文职幕僚们,顿时信心大增,再度齐齐拱手称谢。张潜则笑着冲大伙摆了摆手,抓起最后一支令箭,郑重交给了周健良,“周都尉,两天之后,攻城号角一响,你立刻带领两个团的骑兵,绕向怛罗斯之西。然后,在五里外,堵住前往白水城和拔汗那的所有道路。凡是从怛罗斯逃出去的石国贵胄及大食人,逮到之后当场斩杀。除了奕胡本人之外,一个不留!”

    无形杀气,忽然从他身上透体而出。饶是周健良身经百战,也被吓了一跳。然而,后者却什么都没有问,只管接过令箭,躬身行礼,“末将遵命!”

第二十四章 摧城 (下 超大碗,求订阅)

    镇守使跟怛罗斯人有仇!在周健良躬身领命的刹那,在场很多人心中都是一凛。再看向放在帅案上的“阵图”,寒意瞬间布满了脊背。

    但是,大伙却全都自觉地保持了沉默。包括跟张潜交情不错的卫道,也没有胡乱开口去打听,双方到底有何旧怨,竟然让向来待人宽厚的张潜,想一举将怛罗斯抹平?!

    要知道,在西域这种地方,一百个人里都找不到一个读书识字的。有关城市的历史,全靠长老们口传面授。而一个族群的凝聚力,则全靠族里上层贵胄。

    如果一座城市,或者一个部族的上层贵胄被杀光了,这座城市或者部族就成了无根之木。很快,城市就会破败下去,成为一个遗迹,而族群,则会成为别人的依附者,直到彻底被别的部族吞并。

    远的例子,又高昌。当初高昌国势力何等庞大,被侯君集一怒斩杀了所有王族之后,高昌古城,现在已经成了遗址。近的,有铁勒,高宗时代,铁勒精骑,也曾名扬西域。却不幸遇到了薛仁贵,一连串打压过后,铁勒就变成葛逻禄。(注:葛逻禄曾经是铁勒的一个分支,后取代铁勒。)

    如今,怛罗斯的粟特人,又遇到了张潜。无论该城曾经在西域地位何等重要,可以预见,此战之后,西域将再无怛罗斯!

    怀着四分忐忑,六分困惑,众将领和文职,分头下去准备。第二天和第三天,碎叶军按照张潜的布置,从分别从正东和正北两个方向,朝怛罗斯城发动了数次进攻。但是,每次进攻,都因为守军抵抗激烈,并且祭出了“肉盾大法”,无功而返。

    敌我双方的伤亡,也都非常寥寥。石军除了床弩还能偶尔给碎叶军带来一些伤害之外,其他武器,因为隔得距离太远,都很难射穿火龙车的挡板。而碎叶军砸上城头的火药弹,因为飞行速度不够快?也让粟特武士有了充足的时间去躲避?杀伤的效果越来越差。

    到了第三天下午,守城的粟特武士也打出了经验。看到碎叶军的投石车装填完毕?要么迎着车头方向?驱赶“唐人”登城当肉盾。要么撒腿就跑,将空空荡荡的城墙留给火药弹。等一轮火药弹爆炸结束,他们又迅速跑回来补位?端着弓弩朝着城下乱射?坚决不给进攻方靠近城墙架设云梯的机会。

    碎叶军将士早就得到了张潜的命令?故意麻痹石军。所以连续两天,都不到日落,就草草收兵。而石军发现进攻方的手段如此单一?并且攻势越来越乏力?顿时士气暴涨。

    有些大胆的石国武士?甚至冲着城下,撒起了尿来。碎叶将士看到了之后?除了痛骂几句?似乎也拿这些人无可奈何。

    也有一些经验丰富的石国将领?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主动找到奕胡?提醒他小心碎叶军别有图谋。而那奕胡?已经被大食智者忽悠得找不到北,坚信只要自己死守不出,就有七成以上把握,坚持到大食援兵到来的那一天,对所有提醒都置若罔闻。

    第四天一大早,东南风刮得人神清气爽。用过了朝食之后,五千余碎叶军,两千余从碎叶镇各地专程赶来助战的突骑施仆从,相继在怛罗斯城的正东方集结。半个时辰之后,战鼓声响起,整个队伍,踏着鼓点,缓缓朝怛罗斯城压了过去。

    当值的石国将领,小伯克苏勒德是个身经百战的行家,见到碎叶军几乎全军出动,立即意识到决战时刻来了。赶紧一边派人向奕胡汇报,一边将麾下所有兵卒全都赶上了城头,严阵以待。

    然而,他忙得满头大汗,却迟迟没听到熟悉的爆炸声。匆匆顺着马道返回城头,他定神向外细看,只见碎叶唐军推进到距离怛罗斯东门三百步处后,竟然全体停了下来。而上千辆装载着不同器物的独轮车,则被精挑细选的碎叶将士,推到了军阵正前方,重新排列,层次分明。

    “达干,快来看看,唐军在干什么?那一车车绿色的东西,看起来好生眼熟?”即便隔着两百七八十步远,苏勒德依旧隐约分辩出,排在最前方的两三百辆独轮车上,装的有可能是杂草,转过身,一把从马道上将达干佘拓拉上来,高声询问。

    “杂草?怎么可能?”达干佘拓大吃一惊,佝偻着腰,手扶城垛向外张望。半晌,才迟疑着点头,“好像的确是杂草,还是没晒干的,还泛着绿呢。唐军莫非又要使用什么妖法?”

    说到“妖法”两个字,他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迅速将头扭向小伯克苏勒德,高声建议,“甭管车上装的是什么,都别让它靠近怛罗斯。姓张的是个恶魔,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可能变成凶器,就跟铁雷一样。”

    话音刚落,城外的唐军队伍中,已经响起了一声激越的画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宛若寒冬腊月时刮过沙漠的北风,刹那间,令人彻骨生寒。

    紧跟着,所有独轮车都开始向前缓缓移动。一排接着一排,如同海浪扑向沙滩。

    “铁翅车,会喷火的铁翅车!会喷火的铁翅车也出动了,跟在绿色的独轮车之后!”

    “投石车,唐军的投石车又来了,赶紧把“唐人”押到马脸上,阻挡他们投掷铁雷!”

    “那是什么车,怎么上面放着好多木头箱子?”

    “箱子,搬家么,这么多箱子都用独轮车推着走?”

    “箱子上怎么还有竹竿,他们莫非想要搭云梯?”

    ……

    纷乱的惊呼声,也陆续在城头上响起。石军将士们分辨出了独轮车之间装载物的差别,却不明白大部分独轮车上所装载物品的作用,一个个哑着嗓子高声叫嚷。

    “用床弩拦截,用床弩拦截,不管推过来的是什么车!”达干佘拓忽然像疯了一样,扯住小伯克苏勒德的铠甲叫嚷,苍老的面孔上,写满了惊恐。“赶快,姓张的肯定没安好心,等你看明白了,就什么都晚了。”

    “床弩准备,向唐军射击。”苏勒德被他吵得头皮发乍,顾不上再仔细揣摩唐军的意图,扯开嗓子,高声命令,“草车,不,瞄准草车和铁翅车后的投石车,给我射!”

    “床弩,伯克命令床弩射击。瞄准了后面的投石车!”传令兵扯开嗓子,迅速将命令传遍整个东侧城墙。

    “是!”城门左侧的马脸上,有几名石军兵卒高声答应,随即,举起木槌,狠狠敲在床弩的发射机关上。

    “呼!”三根一丈半长的弩箭,带着风声从左右两侧的马脸上飞出,呼啸着朝唐军的车流中央飞去,速度快如闪电。

    “呼————”东风甚急,吹得城头旌旗飘舞。被阳光蒸发的水汽,无形无色,却无处不在。木制的弩杆在风力、水汽和重力影响下,很快就偏离了既定轨道,上浮、下沉,左右摇摆,在半空中,宛若一条条游动的毒蛇。

    两条“毒蛇”没等靠近唐军的车流,就由掉头扎进了泥土中,捡起大团大团的泥巴。另外一条“毒蛇”被风吹歪,贴着车流的边缘落地,留下了条深深的泥沟。

    “呼——”“呼——”“呼——”破空声再起,另外三支巨弩,从城门右侧的马脸上射下,再度扑向唐军的车流。

    两条巨弩射空,最后一条“毒蛇”总算不负众望,狠狠地扎在了一架正在向前移动的投石车上。锐利弩锋将投石车的竹子车架,瞬间凿出一个大洞。

    随即,弩杆与车架上的支撑杆发生多次碰撞,发出一连串嘈杂声响,直到将蓄力彻底耗尽,依旧没有突破车架的阻拦,卡在几根支撑杆之间来回摆动。

    持盾保护车手的弟兄嫌弃弩杆与车架碰撞的声音烦人,抬起手,将弩杆扯了下来,狠狠丢在了地上。投石车被其余四位弟兄推着,继续缓缓前移,从始至终,都没有做丝毫地停顿。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唐军的中军,再度响起一连串高亢的号角声,吹得人头皮阵阵发麻。

    “噢,噢,噢——”两大群突骑施仆从武士,忽然发动,绕过车流两翼,快速扑向远处的城墙。马背上的武士们一边将羽箭搭上骑弓,一边大声喊叫。

    城墙上的石军抢先下手,将羽箭像冰雹一样射下来。突骑施武士们却忽然又调转身形,快速远遁。

    逆风飞行的羽箭射程大幅缩短,没有追上突骑施人的身影,就纷纷落地。突骑施武士们则大呼小叫着退下,声音充满了对敌军的嘲弄。

    “不要上当,保持体力。骑兵声势再浩大,都无法攻城!”小伯克苏勒德气得火冒三丈,冲到城墙与马脸的衔接处,对着一名正开弓放箭的兵卒,就是一记脖搂。“停下,不要浪费体力。等会儿唐人靠近了,你若是没有力气开弓,老子就推你去挡铁雷!”

    “伯克恕罪,伯克恕罪!”挨了打的兵卒面红耳赤地收起角弓,弯腰谢罪,嘴里不敢发出半句怨言。

    苏勒德说得没错,打得也没错。骑兵声势再浩大,也不可能飞过城墙。而以骑弓的力道,即便借着战马的速度抛射,对城墙上的守军也造不成多大威胁。

    战争当中,即便是体力卓越之辈,在一场战斗之中,射空二十支箭的,体力也会被消耗到了极限。如果守军把力气和箭矢全都浪费在突骑施人身上,等会儿拿什么来应对唐军的进攻?(注:马上用的弓,弓身短小,射出的羽箭杀伤距离四十米上下。)

    “所有人听好,留着力气对付唐军,不准朝骑兵射击!”知道自己麾下有太多的弟兄缺乏战斗经验,小伯克苏勒德放过眼前的倒霉蛋,扯开嗓子,朝着其他人大声指示。

    话音未落,突骑施武士们,已经又拨转坐骑,调头而回。人数虽然只有两千余,气势却宛若海潮。很明显,是存心想要浪费守军的体力和箭矢,为唐军接下来的进攻创造机会。

    “不要管他们,留着力气对付唐军,留着力气对付唐军!”苏勒德大急,扯开嗓子,继续朝着城墙和马脸上的所有粟特将士大喊大叫。

    “不要管他们,留着力气对付唐军,留着力气对付唐军!”

    “不要管他们,留着力气对付唐军,留着力气对付唐军!”

    ……

    他身后的亲信也一起扯开嗓子,将他的命令一遍遍重复。

    城墙上,经验相对丰富的粟特老兵听到了喊声,纷纷收起角弓,将身体缩在了垛口之后,任由突骑施武士继续耀武扬威。而占了守军绝大多数的新兵,却再一次被来势汹汹的突骑施武士吓得方寸大乱,举起角弓,将羽箭不要钱般射下了城头。

    没等羽箭飞到近前,突骑施武士再度拨转马匹,退潮般远去。从头到尾,没向城头发射一根箭矢。

    “不要管他们,留着力气对付唐军,留着力气对付唐军!”小伯克苏勒德气得脸色发青,带着十几名大嗓门亲兵,一边叫喊,一边快速巡视。看到不听命令的兵卒,立刻用皮鞭朝着对方脊背上猛抽。

    在叫喊声和皮鞭的双重警告之下,大部分守城的粟特将士们,终于陆续恢复了冷静。突骑施仆从策马第三次从远方扑至城下,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然而,城头上却只有很少的粟特新兵上当。大多数粟特将士,都努力克制住了开弓的欲望,任由敌骑自由来去。

    “噢,噢,噢——”突骑施仆从军发现招数失败,再度潮水般退去。随即,两支队伍合二为一,从城东转往城北,换个位置去重施故技。

    “你去北城门提醒兀立伯克,突骑施人在使诈!”苏德勒立刻松了一口气,拉过自己的亲信图葛,高声吩咐。随即,再度拔腿奔向东城门北侧的马脸,“巨弩装好没有?赶紧释放啊,唐军都快走到一百步之内了!”

    “放,放……”负责掌控床弩的小箭们楞了楞,迅速意识到自己的职责是阻拦唐军的车队继续向城墙靠近,而不是对付突骑施武士的进攻,大叫着举起木锤,狠狠砸在弩车的机关上。

    “嗖——”“嗖——”“嗖——”三支巨弩腾空而起,直扑一百二十步外的车队。第一支受到东风和水汽影响,彻底偏离目标。第二支命中了一辆草车,溅起一片碧绿色的“海浪。”第三那支,则射在了火龙车展开的护板上,“砰”地一声,将抱着铁护板凿出了一个破洞,将整个火龙车也掀翻在地。

    唐军的车队稍稍停滞,紧跟着,又以更快的速度向前推进。受伤的士兵被同伴地上抬了起来,快速转向本阵。破碎的推草车和火龙车,也被推出了队伍之外,以免阻挡袍泽的脚步。

    “嗖——”“嗖——”“嗖——”又是三支巨弩呼啸着朝车流飞来,两支落空,一支命中简易投石车。巨大的冲击力,将投石车推倒于地。

    临近的唐军士卒被砸伤了好几个,但是对整个队伍的影响却微乎其微。周围训练有素的其他唐军士卒们快速涌上,将伤者转移,将投石车重新扶起,然后跟着大队继续前进。

    “床弩继续装填,寻找投石车射击。擎张弩,瞄准草车之后的唐人,放。”嫌弃床弩攻击效率太差,小伯克苏勒德果断改变战术,祭起轻易不会使用的杀招。

    “嗖嗖嗖嗖嗖——”数十支弩箭呼啸着扑下城墙,直奔草车。翠绿色的蒿草被射得一团团飞起,宛若水波飞舞。

    五六名推车的唐军士卒被弩箭命中,踉跄着坐倒于地。身边的袍泽快速补位,握住独轮车扶手,稳稳前推,速度比起先前丝毫不见减慢。

    “奶奶的的,吓死老子了!”一名碎叶营伙长拔出横刀,贴着自己的铁背心表面快速下砍。“咔嚓!”扎在他胸口的弩杆被斩为两截,对卡在铁背心上的弩簇看都懒得再看一眼,他收起横刀,迈步追向自己的草车,坚决不肯拖袍泽的后腿。

    “没事!”“平安无事!”“佛祖保佑!”“奶奶的,扎得老子好疼!”欢呼声,在车队中接连而起。先前被不幸弩箭命中的唐军兵卒,先后站起身,或者挥刀,或者徒手,除掉铁背心上的弩杆。

    因为距离太远,大部分弩杆,都没能将铁背心射穿。少数一两支蓄力充足者,侥幸穿透的铁背心,也只将铁背心主人胸前戳破了一层皮肉,就无法继续向内深入。而中箭的唐军士卒,发现自己大难未死,一个个顿时士气高涨。大笑着迈开脚步,追上属于自己的草车,同时将喜讯传遍周围袍泽的耳朵。

    没想到模样丑陋铁背心,连强弩都能防住。其余推车和保护草车的唐军将士,也大受鼓舞。加快迈动脚步向前推进,顶着陆续射下来的弩箭,将草车推到了距离怛罗斯东门八十步之内。

    “呼——”“呼——”“呼——”马脸上的床弩,终于装填完毕,再度呼啸着射向唐军的投石车。大部分都偏离目标,徒劳地在地面上扯起一团团湿泥。偶尔一支命中,也被投石车高高的车身挡住,很难对推车的唐军士卒产生伤害。

    “朔方营,全体都有,停步,投石车就地展开!”抬手从邻近的投石车上,扯下一支巨弩。周去疾猛地扯开嗓子,高声命令。

    “停步,就展开投石车!”八名传令兵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挥舞着令旗,左右跑动,转眼间,便将自家校尉的命令,传遍了所有朔方弟兄的耳朵。

    早就被巨弩骚扰得不胜其烦的朔方军弟兄们,立刻将四十余辆投石车,沿着距离怛罗斯城东侧城门和城墙九十步的位置,快速拉开。转眼间,就排成了一条近乎于笔直的横阵。

    “固定底部支撑,准备配重,六十斤,对准城墙,敲山震虎!”周去疾用眼睛朝着怛罗斯瞄了瞄,继续发号施令。

    “遵命!”弟兄们齐声答应着,取出楔子和木槌,将投石车的四个支撑脚,固定在原地。配重筐迅速下垂,无数支铁锹同时挥舞,就地取材,将湿润的泥土称好重量,陆续装填。

    一排强弩和羽箭同时从城头飞来,宛若飞蝗。但是,大部分都被风吹歪,小部分侥幸命中目标,也被头盔和铁背心阻挡,徒劳无功。

    只有零星两三支,射中了某几个运气不佳的唐军大腿,激起一连串惨叫。但是,惨叫声很快就被伤者自己憋回两嗓子里,临近的袍泽挥刀斩断箭杆或者矢杆,拖着伤者快速后退。其余同伴则继续按部就班地装填配重,转动摇臂,用绳索将投掷筐缓缓拉到发射位。

    城头上的粟特将士,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然而,一个个心里却开始发虚,射出来的羽箭和强弩,也迅速变得稀稀落落。

    按照前几天总结的作战经验,他们必须赶在唐军的投石车准备到位之前,撤离城墙。否则,等待着他们,就是从天而降的铁雷。任何人挨上一枚,下场肯定都是四分五裂!

    “不要慌,不要慌,城墙上有唐人,马脸上也有!”苏德勒自己心里也开始敲起了小鼓,然而,却依旧扯着嗓子,鼓舞士气。“瞄准了投石车后面的唐军射,草车和铁翅车后面的唐军,交给床弩!”

    草车上面的野草太厚,无论弩箭还是羽箭射上去,效果都微乎其微。而投石车展开之后,却给周围的唐军提供不了太多遮挡,最适合被当作羽箭和弩箭的覆盖目标。

    城头上的粟特将士闻听,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释放弩箭和羽箭。然而,效果却依旧乏善可陈。

    正在操作投石车的朔方军将士作战经验太丰富了,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的身体藏在队友的盾牌之后。即便不得不露出身体,也总是露出被铁甲和头盔保护部位,拒绝给对手任何可乘之机。

    “呼——”“呼——”“呼——”安放在马脸上的床弩,又一次发射。六支巨大的弩箭在城门两侧飞起,直奔九十步外的投石车。

    四支在途中偏离目标,一支提前落地,在地面上硬生生“犁”出一道深沟。最后一支侥幸命中一辆投石车的投臂,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人头皮阵阵发乍,除此之外,却没造成任何后果。

    训练有素的朔方军弟兄,对近在咫尺的巨弩视而不见,在每个伙长的指挥下,继续有条不紊地检查机关,装填火药弹,点燃引火用的艾绒抓在手里,然后肃立待命。整套动作,都宛若行云流水。

    “第一旅全体都有,发射!”周去疾坚决不肯光挨打不还手,猛然挥动令旗。

    火药弹的引线立刻艾绒点燃,同时,有人用脚踢开机关。投石车的配重筐迅速下沉,将投臂高高地从另外一侧压起。十六枚四斤重的火药弹脱离弹筐,直奔九十步外的城墙。

    因为故意调轻了配重的缘故,没有一颗火药弹射上城头。生铁铸造的弹壳陆续砸在泥土夯成的城墙表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紧跟着,爆炸声冲天而起,“轰隆!”“轰隆!”“轰隆!”硝烟弥漫,城墙地震了一般上下颤抖。

    大团大团的湿土,从城墙表面脱落。虽然威胁不到城头上粟特将士的安全,却吓得他们心惊胆战。有人果断转身,直奔马道,也有人站立不稳,蹲在垛口后,双手捂着耳朵,瑟瑟发抖。

    “站住,不准退。城头上有唐人,他们舍不得炸死自己人!”小伯克苏勒德大怒,挥舞着弯刀,砍翻两个带头逃命者,随即与自己的铁杆亲信一起,将通往城下的马道给堵了个死死。

    在血淋淋的尸体和明晃晃的钢刀面前,试图逃命的粟特将士,纷纷停住脚步。然而,却没几个人还有勇气拉开角弓,张开强弩,向城外发起反击。

    “砰!”“砰!”“!”…,又是十六枚火药弹,砸在了城墙上。随即,爆炸声如闷雷般翻滚。“轰隆!”“轰隆!”“轰隆隆……”

    泥土飞溅,城墙战栗,硝烟转眼间,就将怛罗斯城的东侧城墙,全部笼罩在内。惨白色的硝烟之中,粟特将士纷纷蹲下身体,双手捂住耳朵,无论小伯克苏勒德如何威胁,利诱,都坚决不肯直面城外。

    “拉更多的唐人上来,少了不管用!把城下储备的所有唐人都拉上来,让他们冲着城外喊话!”苏勒德无奈,只好使出绝招。扯开嗓子,朝着马道下命令。

    “把唐人拉上来,把穿着唐人衣服的全都拉上来!”马道下,有粟特士卒高声重复。随即,哭声冲天而起,一大群看上去多少长得有点像唐人,或者祖上曾经有汉人血统的当地百姓,被士兵们用鞭子和刀剑驱赶着,走上马道,一步步一步走向城头。

    “轰隆!”“轰隆!”“轰隆隆……”第三波火药弹再度炸响,依旧没有一枚落在城头上。

    苏勒德知道是什么原因让火药弹失去了准头。心中默默冷笑,同时,将手中弯刀挥得更急,“快点,快点,把唐人押上去,先押到城头上去。再分一半去左右两侧马脸,与原本在马脸上的唐人拴在一块,防止城外唐军发射铁雷炸坏床弩。”

    “饶命!”有被迫穿上唐人衣服的当地百姓哭喊着祈求,周围的粟特士兵却充耳不闻。

    “饶命!”有抱着孩子的女人双膝跪地,换来的,却是皮鞭和刀背。

    让唐人死,肯定比自己死强,大多数粟特将士,都算得精明无比。虽然,所谓的“唐人”之中,有不少是他们的左邻右舍。而他们当中,也有不少人,前些日子曾经做过唐军的俘虏,得到过唐人的宽恕。

    “别折腾了,赶紧,赶紧让你的人朝城下放箭!唐军的草车已经快顶到城墙上了!”达干佘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硝烟中冒了出来,冲到苏勒德身边,挥舞着手臂高喊,“快,快,趁着城外的投石车正在装填。张潜无缘无故弄好几百车青草来,肯定没安好心!”

    “草车?”苏勒德楞了楞,这才想起,走在唐军投石车前方的,还有大量的草车和铁翅车。他到现在为止,也没弄清楚这两种独轮车,到底有什么用。然而,一股不祥的预感,却在下一个刹那,直接笼罩了他的全身。

    “所有人,返回城墙,射箭,射箭,阻止草车靠近!”猛地将弯刀举起,他用全身的力气高喊。随即,带头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垛口。

    “所有人,返回城墙,射箭,射箭,阻止草车靠近!”苏勒德的亲信们高声重复,随即,用兵器驱赶周围的粟特将士各就各位。

    周围的粟特将士们,大部分都选择了侧身闪避。但是,仍旧有一小部分人,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返回垛口之后。

    城墙下,硝烟还没有完全散去,他们的视野非常模糊。但是,依旧有人,看到上百车绿色的半干野草,被唐军连同独轮车车一起,紧紧贴在了怛罗斯的东侧城墙之下。

    “用滚石檑木砸!”苏勒德再度高声大喊,俯身抄起一段檑木,丢向城外。“砰!”沉重的檑木将一只草车当场砸翻,黄褐色的马粪从杂草下溅起,刹那间,骚臭之气弥漫。

    “砰!”“砰”“砰!”“砰!”更多的滚石檑木,被粟特将士丢向城下,将唐军好不容易推过来的草车挨个砸翻。而城外的唐军,却快速后退,对城头的反应视而不见。

    “唐军到底要干什么,用马粪能把城门熏开,还是使用什么妖法?”小伯克苏勒德越砸,心里越觉得紧张,扭过头,冲着达干佘拓高声请教。

    “不,不清楚。肯定没安好心!”作为粟特人中的智者,达干佘拓也想不明白,张潜到底准备玩什么花样,顶着一头密密麻麻的汗珠,高声回应。

    下一个瞬间,他和苏勒德两人的困惑,就消失不见。数量铁翅车迅速向城墙靠近,隔着十五六步远,猛然喷出数道黑黄色的水柱。

    那水柱,前头好像还带着一点火苗,看起来甚是诡异。更为诡异的是,当火苗落在了草车之上,刹那间,就有大团的火焰拔地而起。

    “呼啦啦……”贴在城墙根部的上百辆草车,无论已经被砸翻在地的,还是没被砸翻的,都燃烧了来。黄色的火焰,夹着滚滚浓烟,迅速上升。紧跟着,一股骚臭且甜腻的味道,被东风送上了城头,直接钻入了苏勒德的鼻孔。

    “呕——”饶是身经百战,苏勒德也被熏得胃肠一阵翻滚。转过头,将昨天的宵夜都给吐了出来。

    再看他身边的亲信们,一个个手捂鼻孔,踉跄后退,鼻涕,眼泪,涎水,不受控制地向外流淌。

    正在向下砸滚石檑木的其他粟特将士们,也被熏得头晕脑胀。一个个站起身,仓皇逃命。而城外的唐军,则将更多的草车推向城门和城墙,然后用铁翅车(火龙车)喷上那种黑黄色的液体,点成一团团火炬。

    “呼——”东风吹着浓烟,掠过城头和马脸。浓烈的湿马粪和毒草燃烧味道,钻进城头和马脸上所有人的鼻孔,将他们熏得或者口鼻流涎,或者大吐特吐。

    小伯克苏勒德和达干佘拓,顾不上再约束麾下弟兄,带头踉跄着退向马道。而很快,马道上也被毒烟笼罩,二人无法呼吸,只能继续踉跄后退,一路退回了城内。

    城墙上的粟特将士,原本就士气低糜。失去了上司的威胁之后,更无心坚守在原地挨毒烟熏,成群结队地冲向马道,冲回城内。

    而被逼着留在城墙和马道上充当肉盾,和刚刚被押上城头充当肉盾的百姓们,则喜出望外,用衣袖捂住鼻子和嘴吧,紧跟在粟特将士身后逃下马道,逃入临近怛罗斯东门的宅院和小巷之中。

    “烧,继续烧。把毒草和马粪都给我堆到城墙根儿下去,一车都别浪费!”怛罗斯城外,亲眼看到敌军被毒烟逼退的骆怀祖,心花怒放。举起量天秤,用力前指。

    又学到一招,跟在用昭师侄身边,就是这点好处。随时随地,都能学到新的杀招!等到将来,自己召集起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江湖弟兄,带着这些杀招和利器前往天竺,墨家大兴于世,必将指日可待。

    “把毒草和马粪推过去!快点!”

    “这边,这边,这边堆的不够!”

    “那边,那边烟不够浓。”

    “用湿布捂住自己的鼻子,别把自己熏死!”

    ……

    张思安、逯得川等教导团的弟兄们,用湿布挡住口鼻,弧形提醒着,将更多的毒药车推进火堆。一车都不肯浪费。

    马粪是大伙亲手收集起来的,毒草也是大伙亲手采来的。为了炮制毒烟,很多弟兄已经被熏得连续两天吃不下饭。今天,大伙终于把毒烟送进了怛罗斯城中,怎么可能轻易断了原料的供应?

    “投石车准备,第一旅,负责左右马脸,第二旅,负责城门上方和敌楼残骸位置。第三旅,负责城墙,第一轮配重六十二斤半!然后各旅率自己调整。给我轰!”周去疾没兴趣看热闹,挥舞着令旗,以最快速度下达命令。

    “得令!”来自朔方军的大唐健儿们,轰然响应。随即,快速调整配重,装填火药弹,点燃引火线,推开机关。

    “嗖嗖嗖嗖——”四十几枚火药弹,拖着青灰色的尾痕,掠向城头。在城门上方,城墙上方,马脸上方,相继炸开。弹片横飞,硝烟翻滚,粟特人留在城头和马脸各处的防御设施,被炸得粉身碎骨。

    怛罗斯城内,苏勒德和佘拓两个,气得直跳脚,却无计可施。想要逼着“唐人”去充当肉盾,他们就得派出士卒们押送。而想要让士卒们冒着被毒死的危险押送“唐人”等城,他们自己就得跟在士兵身后督战。

    他们忍受不了毒烟,就无法督战。他们无法督战,就没有士卒肯冒险。没有士卒肯冒险,就无法驱赶“唐人”……

    与焦头烂额的苏勒德完全不同,怛罗斯城外,唐军的反应却从容不迫。

    看看城头上的防御设施,已经被朔方应用火药蛋清理干净。带着弟兄们恭候多时校尉任五,忽然举起了一面红色的令旗,高声呼喊。“火龙车和火柜车,向城门附近集中。”

    一百余辆带着铁板火龙车,快速向他身边汇集。

    紧跟着,是一百多辆比火龙车庞大,却没有任何防护设施的火柜车。长长的竹筒在火柜前方翘起,就像一只只优雅的天鹅。

    “整队,十车一排,对准城门!”任五的目光迅速从弟兄们脸上扫过,随即,纵身跳上一辆火龙车,将红旗向自家中军挥舞。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中军处,有画角声快速做出回应,宛若虎啸龙吟。

    任五深吸一口气,随即,将红旗指向怛罗斯的东门,“全体都有,列队上前,十车一排,对准怛罗斯的东门和东门两侧城墙,轮番喷火,喷到猛火油耗尽为止!”

    “诺!”站在第一排的弟兄们答应着,推动火龙车,涌向城门。隔着十五步的距离,喷出十股黄黑色的液柱。

    那液柱落在火堆上,火堆上的烈焰立刻腾空而起。

    那液柱落在封堵城门的碎石乱瓦上,碎石乱瓦瞬间也化作了干柴,表面腾起一团团火苗。

    那液柱落在城墙上,城墙瞬间也被点燃,火焰贴着城墙表面扶摇而上。

    没等第一排火龙车将车厢内的液体喷光,整个东门连同临近东门两侧五尺内的城墙,就已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火球。

    第一排火龙车喷光车厢内的液体,快速后退。第二排火龙车上去补位,继续喷射。

    第二排火龙车喷射完毕,让出位置,第三排火龙车上前接力。

    ……

    城门顶端的敌楼残骸,也迅速被火焰卷入,破碎的楼梯,房梁,椽子,连同摆在宽阔处的檑木,钉拍等物,全都变成了助燃的干柴。

    而那任五,却不肯善罢甘休。仿佛跟怛罗斯的城门有仇一般,指挥着火龙车,一队接一队,将简单提炼过又加了料的猛火油,向“火球”喷去,让火球变得越来越大,火焰涌起得越来越高。

    一轮又一轮。

    所有火龙车喷射完毕,还有火柜车上前,继续补位。

    ……

    不需要投石车再投掷火药弹保护了,也不再需要浓烟。任五指挥着火柜车,如醉如痴。一道道猛火油柱起起落落,红色火焰精灵,在城头翩翩起舞。

    南城墙,北城墙,还有怛罗斯城内,无数守军尖叫着试图冲向东侧城门附近得城墙和马脸,阻止唐军继续喷射“魔水”。然而,还没等冲到距离目的地,他们就被烈焰烤得焦头烂额,不得不踉跄后退。

    怛罗斯城的东侧,足足有五十步长的城墙,都被火焰烧成了红色。越靠近城门位置,红色越为明亮。

    而整座城门,早已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火炉,从里岛外,红光四射。城门附近,明明是夯土而筑的城墙,居然开始融化,从上到下,有红色液体不停地下落,落到何处,何处就火星乱溅。

    城门外,火星更多,更浓。

    无数红色的火星,顺着东风,摇摇晃晃溅向城内,落在守军身上,烧得守军将士抱头鼠窜。落在战马背上,烧得战马大声悲鸣着东躲西藏。落在临近的屋顶上,烧得茅草浓烟滚滚,不多时,又跳起一团团明亮的火焰!

    城门失火了,殃及的,却不是池鱼。而是,半座城池!

第二十五章 火魔 (上)

    “着火了,快救火,快救火!”临近城门的数座院子里,几十个粟特百姓哭喊着冲出家门,拎着沉重的木桶努力自救。

    然而,平素好像走不了几步路就能抵达的水井,却忽然变得无比遥远。

    街道也忽然变得拥挤,沿途到处都是拎着瓦盆和木桶的身影。大多数都是百姓,只有很少的兵卒。所有人的目的地,要么是距离自己最近的水井,要么是自己家。已经打到水的人和急着去打水的人互相推搡,每个都急得两眼发红。

    这个时代,即便是号称天下第一豪奢的长安城,瓦房都是少数,更何况西域小城怛罗斯!大部分粟特百姓,包括一些家境不算太差的商人和官吏,房顶上盖的都是麦秸或者茅草。而八字形的坡顶,根本不会有任何积水的可能。哪怕前天刚刚下过暴雨,经过连续两日的暴晒,遮盖房顶的麦秸和茅草,也都干了八成!

    八成干的茅草和麦秸,肯定挡不住到处乱飞的火星。而熊熊燃烧的城门和发红的城墙,还像火炉一般,将滚滚热浪不断送入城内。

    为了让火星不将自家房子点燃,凡是居住在靠近怛罗斯东门三十丈内的百姓,都冲出了家门。用尽各种手段,去弄湿自家屋顶上的麦秸或者茅草。

    路边泥坑的污水,忽然变得无比珍贵,无论谁家门前能发现一个污水坑,屋子主人都恨不得跪在地上感谢老天。而这些污水坑,很快就被舀得一干二净。没抢到污水的人们,喘息着奔向下一处水源,谁也不敢做片刻耽搁。

    “帮忙,各位好心人帮帮忙!”

    “救火,救火啊!”

    “我家房子已经着火了,让我先打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

    哭喊声,在每一个污水坑和水井旁回荡。最早烧起来的几家人,放下万盆,木桶,苦苦地哀求正在抢水的人,给自己一个优先机会。然而,却没有任何人敢理睬他,凡是靠近水源者,皆强迫自己硬起心肠,对哀求声充耳不闻。

    大伙的房子都只有一处,把打水的机会让给别人?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家。大伙都是苦哈哈?谁都没资格善良。更何况?最先失火的房子?肯定距离城门很近。即便其主人取了水回去,也未必能缓解火势!

    “放开辘轳,你别抢,我先来的!”

    “谁偷了我的瓦盆!”

    “他奶奶的?老子跟你拼了。”

    “你不让我救火?我也不让你救?大不了一起去死!”

    ……

    很快?就有人在水源旁打了起来。开始是拳头飞脚?转眼就动用了石头和木棒。而周围的邻居们?却谁也不去劝架。一个个趁机占据有利位置,争取早点儿打水回家。

    人性的阴暗?在灾难面前,转眼间爆发得淋漓尽致。为了保住自己的居所?大多数人,都开始不择手段。

    有人为了抢先一步打到水?偷偷用石头砸了邻居的瓦盆。有人趁着邻居摇辘轳的当口?偷走了半满的水桶。还有人,甚至仗着自己身高力壮?还是拦路抢水。平素看似友善的大叔,忽然变得面目狰狞。平素见人就笑的小伙子?忽然也变成了一个煞星。

    打头从某一处水源开始,迅速扩散到小半个城池。

    怛罗斯靠近沙漠,城外没有河流,城内的水井也不多。当人们为了争夺井水开始反目成仇,打水的速度毫无疑问会变得更慢。当人们忘记了彼此相助,任何一个家庭,想要独力救火,也难比登天。

    火头,沿着城门,很快向城内开始扩散。最早起火的房屋,全都变成了新的火源。屋顶的茅草和麦秸很快被烧光,房梁和椽子,则成为新的木材。

    东风携裹着滚滚热浪,沿着街道长驱直入,火星浩浩荡荡,飞向距离城门十丈之内的每一处屋顶。

    这些火星,威力远不如从城门和城墙上飘下来的那些,数量却远胜前者十倍。绝大部分火星落下来后,冒起一股青烟,就迅速沉寂。然而,却仍有一小部分,在熄灭之前引燃了几根茅草或者麦秸。

    一大半以上被引燃的茅草和麦秸,因为湿气的影响,渐渐熄灭。但是,另外一小半儿,却倔强地坚持燃烧,将周围更多的茅草和麦秸,烤得青烟缭绕。

    一阵接一阵东风吹过,火星越落越多。

    很快,青烟下,就冒起了一团团火苗。更多的房子开始起火,变成了新的火源。

    当房屋的主人拎着水桶,端着瓦盆匆匆跑回,却为时已晚。他们辛苦抢回来的水,泼在屋顶上,只是让火头稍微减弱了一点点儿,却不足以将火头彻底浇灭。而在他们打来下一桶水之前,整个屋子肯定会变成一支火炬!

    “呼——”东风吹着热浪和火星,不断将灾难加重。

    靠近怛罗斯东门五丈之内,所有建筑物上都腾起了火光。有的民宅已经开始倒塌,宅子的主人被烤的焦头烂额,却不忍放弃,一边哭,一边用手刨出泥土,往火堆中扔。

    泥土无法灭火,却制造出了更多浓烟。正在远处努力弄湿自家房顶的人,被熏得一边咳嗽,一边流着泪大骂,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绝望。

    “救火,快组织你麾下弟兄,帮百姓救火!”达干佘拓忽然顶着一头烧焦了的头发,出现在小伯克苏勒德的身边,用力摇晃,“别管城门了,火不灭,唐军就不可能杀进来。赶紧召集人手救火,否则怛罗斯城就没了。”

    “救,救火!”苏勒德两眼望着已经开始坍塌却依旧熊熊燃烧的城门,机械地重复。然而,接下来却没有向周围的粟特将士发出任何命令。

    周围的粟特将士,大多数也像苏勒德一样,痴痴地看着十五六丈远之外正在“融化”的城墙,茫然不知所措。

    泥土夯建的城门楼和城墙,居然能被火点燃,正在眼前发生的事实,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认知!让他们无法不怀疑,对手得到了魔鬼的帮助,或者,对手本身就是魔鬼。

    人的力量,能与魔鬼对抗么?答案肯定是不能!而城门彻底倒塌之后,魔鬼就要杀到他们面前来。届时,等待着他们的,就是落地即炸的铁雷,和沾上就着的魔水和可以直接把人熏死的毒烟!

    “救火,快去帮忙救火啊!否则火势蔓延开,咱们谁都活不了!”达干佘拓急的眼前阵阵发黑,跳起来,狠狠抽了苏勒德一个大耳光。“城门都堵着呢,谁都无法逃命。不救火,咱们全得烧死在城里!”

    “救,救火。快传我的命令,所有人都去救火,否则,咱们都得死!”苏勒德被抽得原地转了半个圈子,却在刹那间恢复了清醒。抓起身边的亲信,高声吩咐,“快去,传令,所有人打水救火。先救失火的房子,不要再管城门和城墙!”

    “救火,救火,伯克有令,所有人去帮忙救火!”亲信楞了楞,也瞬间回过了神来,跳起脚高声叫嚷。

    “救火,赶紧救火,伯克有令,不管城门和城墙了。赶紧救火!”

    “救火……”

    周围的亲信们齐齐扯开嗓子,将命令向四下传播。周围手足无措的粟特兵卒们,乱哄哄地答应着转过头,成群结队奔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水井。

    然而,还没等他们将厮打成一团的百姓们从水井旁驱散,远处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特勤奕胡在数十名亲信的簇拥下,出现在大伙视野里,高高举起了手中弯刀:“愣着干什么,快去拆房子,把临近城门的房子,全拆掉。把茅草弄湿,把木料和家具,全部拖到税监附近备用。”

    “拆房子?”水井周围的粟特将士们,愣愣地停止手上动作,不知所措。

    伯克苏勒德的命令,他们能听懂,也能理解。唐军说过,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是来向奕胡讨债的。而根据做过一回俘虏的人提供的经验,唐军即便攻破了怛罗斯,也不会将大伙怎么着。

    而特勤奕胡的命令,他们就听不明白了。火都烧到街道上了,不去救火,却去拆百姓家的房子做什么?还要把木料和家具全都拖到税监?

    莫非把木料和家具全都卖掉,就能偿还奕胡的欠债?如果那样的话,他早就该把欠债还给唐军,何必骗着大伙跟他一起招惹城外那群魔鬼!

    “拆房子,隔断火势!”实在受不了奕胡的愚蠢,大食智者哈菲兹带着百余名狂信徒,亲自登场。“所有人,听奕胡特勤的命令,拆了距离东城门二十丈内的所有房屋,隔断火势。”

    “所有人,听奕胡特勤的命令,拆了距离东城门二十丈内的房屋,隔断火势。”武装到牙齿的狂信徒们,齐齐扯开嗓子重复,仿佛全都是没有灵魂泥偶,只依靠哈菲兹一个的脑子思考。

    “先从奕胡特勤身边这里拆,不要拆已经起火的。从这里一路向城门拆过去。隔断火势!”哈菲兹的脑子也的确聪明,朝周围快速看了两眼,立刻给出了具体实施细节。

    “先从特勤身边这里拆,不要拆已经起火的。从这里一路向城门拆过去。隔断火势!”狂信徒们再度齐声重复,丝毫不会去考虑,那些房子是否有主人。

    “拆房子,拆房子,房子没了还能盖。人没了就啥都没有了!”达干佘拓第一个做出响应,从地上捡起一根被人丢弃得长矛,冲向临街的一处房子,朝着门窗乱砸。

    “拆房子,拆房子!拆房子隔断火势!”苏勒德又楞了楞,随即,也高声响应。带领身边的亲信,冲向另外一处房屋。不顾房屋主人的苦苦哀求,拆门砸窗。

    “拆房子,拆房子!拆房子隔断火势!”周围许多粟特将士都重新找到了主心骨,成群结队冲向不同的房屋。房子的主人试图阻拦,全都被他们打翻在地!

    如果必须拆掉一部分房子,才能阻止整个怛罗斯城都陷入火海。他们当然不该犹豫。

    首先,房子不是他们的。

    其次,靠近城门的房子,住的肯定不是官员和有钱人……

第二十六章 火魔 (下)

    “特勤,请下令。凡是距离东门二十丈内的房子,必须拆掉。告诉房屋的主人,你战后会给他们补偿,帮他们重建居所。”看到守军已经开始行动,大食智者哈菲兹果断退到奕胡身边,高声吩咐。

    “哎,哎!”此时此刻,奕胡心里乱得如同麻一般,哪里还有什么思考能力?连声答应着,将头转向自己的亲兵大箭格里,示意他去传递命令。

    亲兵大箭格里同情地看了奕胡一眼,策马冲向正在被拆毁的房屋旁,扯着嗓子,将奕胡的命令和许诺,一遍遍说给房屋的主人听。至于此战结束之后,奕胡还能不能做石国特勤,还能不能拿出钱来赔偿屋主的损失,则强迫自己不去细想。

    “革除苏勒德的伯克职务,让他去救火,戴罪立功。如果刚才他作战尽心一些,唐军根本不可能从容放火。”看了一眼奕胡的反应,哈菲兹继续出言指点。

    “我刚才已经尽了全力。唐军使用毒烟熏,城头上根本站不住人!”苏勒德委屈得面皮发紫,冲上前,高声自辩。

    不用哈菲兹下令,立刻有大食教狂信徒冲上个去,将苏勒德按在了地上。而哈菲兹,则将眼睛对着奕胡的眼睛,逼迫他立刻做出选择。

    奕胡有求于此人,不敢违抗他的意思。同时,心中对苏勒德刚才是否尽力作战,也的确有所怀疑。想了想,缓缓点头。

    狂信徒们,立刻将苏勒德推到一旁,强行塞给一只水桶。押着他,去打水救火。苏勒德高声抗议,频频用目光向奕胡求救,而后者,却像个泥塑木雕般,对他的声音和动作,不闻不问。

    “特勤?请下令把预备队调上来?分三个大箭负责用马拉水。城里的水井很多,只要维持好了秩序?足够灭火!”见奕胡如此听话,大食智者哈菲兹也不客气?继续用命令的口吻,给他支招。从语言和身体的动作,都不带半分恭敬,很显然,在内心深处,早已把此人视作了傀儡。

    “哎,哎!”奕胡毫不犹豫地答应,随即?将哈菲兹的吩咐,转述给身边的另外一名亲信,让此人以自己的名义去传令调兵。

    “特勤,预备队上来之后,再分五百人,把靠近隔离带的房屋和街道,全都用水泼湿。所有人家院子里柴禾,也必须打湿?坚决不能让火势继续蔓延。”

    “特勤,下令把拆出来的木料,搬到税监附近。不要留在原地,以免给烈火添柴!”

    “铁勤,让人抬着木料,撞击刚刚起火的房屋,加快房屋的倒塌速度!”

    “特勤,给南城墙,北城墙和西城墙上的弟兄下令,让他们提前打水,将城墙和城门楼泼湿,拆掉靠近城门五丈范围内的所有草房,以免唐军换个方向再烧!”

    “特勤……”

    “哎,哎!”无论他说什么,奕胡都继续点头,然后应声虫般转头吩咐给自己的属下。丝毫不打折扣。

    有道是,专业的事情,必须专业的人来做。大食军队近五十余年来,同时朝东、西两个方向扩张,放火无数。所以,对如何防火,也极有经验。

    在智者哈菲兹的操纵下,怛罗斯城内的守军预备队全体出动,很快,就拆出了足够宽的隔离带,遏制住了火势的蔓延速度。

    “特勤,传令下去,以税监的砖墙为依托,搭建街垒,从南城墙一直搭到北城墙,构筑第二道纺线!”抬手擦了一下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哈菲兹继续哑着嗓子吩咐。

    “来得及么?”奕胡终于不再像个木偶,犹豫着小声询问。

    “来不及也得构筑!”哈菲兹不愧为智者,一语道破关键所在,“现在撤走,更来不及。唐军全是骑兵,还有突骑施人给他们助阵。咱们只要出了城,肯定会遭到唐军的全力追杀。”

    “那,那,守得住么?唐军,唐军这种魔火,连城墙都可以点着。”奕胡听得心中发苦,继续小声询问。无论神态和声音,都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幼儿。

    “我闻见了猛火油的味道。安西四镇不产猛火油,张潜进入碎叶也只有小半年时间,肯定也买不到太多。唐军在东城门处把猛火油用光了,接下来就没有了。而巷战,他的投石车也施展不开。”哈菲兹笑了笑,开始咬牙切齿。

    猛火油乃是大食军队中必备物资,在对西方的征讨中,屡次立下奇功。为了避免唐军在战斗中使用猛火油,大食国早在二十年前,就对商贩下了禁令,凡是有向东方贩卖猛火油者,杀无赦。

    却不料,碎叶军在短短半年时间,就收集到了如此多的猛火油。并且通过一些神秘手段,将猛火油的威力增大了数十倍!

    如果让他抓到偷偷贩卖猛火油给张潜的商队,他一定要将这支商队的所有商贩,绑在火堆旁,全都烤成肉干。如果让他抓到为张潜调制猛火油的那位工匠,他一定将此人用锯子从头到脚,锯为两片!

    “巷战,智者,你是说,咱们还要在城里跟唐军继续拼命?”亲兵大箭格里顶着一张烟熏火燎的面孔匆匆返回,恰好听到哈菲兹的话,瞪圆了眼睛小声追问。

    “巷战,特勤,下令所有百姓拿起武器,准备跟唐军巷战!”哈菲兹没有理睬他,收起思绪,用油绿色的眼睛盯着奕胡,继续吩咐,“把怛罗斯的每一道街巷,都变成战场,跟他们死拼到底。只要我们不惜代价,肯定能让唐军知难而退。”

    “不惜代价,不惜代价!”被哈菲兹的目光吓得寒毛倒竖,奕胡连声重复。唯恐回答得慢了,对方嘴里忽然吐出一条毒蛇的芯子来,将自己直接咬死!

    “特勤!咱们这边有一大半儿都是新兵,根本……”亲兵大箭想要出言提醒奕胡,唐军战斗力远远超过守军。只要东城门被攻破,自己一方士气必然崩溃,根本不可能再组织起有效抵抗。然而,还等他将话说完,哈菲兹的拐杖,已经狠狠地捅在了他的左肋下。

    “这没你的事情!一个小小百人长,也敢质疑特勤的决策。如果是在大食,你早就被杀了去喂猎犬!”用眼睛狠狠盯着格里的眼睛,大食智者哈里兹厉声呵斥。

    肋骨下疼的钻心,亲兵大箭格里痛苦地弯下腰,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大食智者哈菲兹却仍旧不愿放过他,皱着眉头,低声吩咐,“押他也去城门附近救火。如果他胆敢偷懒,就直接杀了祭旗。”

    “是!”几名大食狂信徒叫嚷着,上前拖起格里就走,从始至终,没有询问特勤奕胡的意见。

    “你们也都去救火,用实际行动,展示你们对神的虔诚。”为了展示自己的决心,哈菲兹忽然将头转向身边的狂信徒们,高声吩咐。

    狂信徒们毫不犹豫地齐声答应,随即,迅速展开行动。每个人,都唯恐落于同伴之后。

    “唐军只有五千多人,如果在怛罗斯损失过重,就无法继续震慑突骑施各部!”知道奕胡已经被吓破了胆子,哈菲兹将声音放缓了一些,努力夸大自己一方的优势所在。“而那张潜,又是一个假仁假义的家伙。放火之前还要给唐人制造逃命机会,怎么可能舍得让麾下将士大量死伤?”

    唯恐奕胡信心不足,顿了顿,他继续补充,“最近几天,分散在临近各地的大食人,都在努力赶往怛罗斯。巷战之时,我也会让我的追随者顶在前面。你也看到了,他们都是虔诚的信徒,个个英勇无畏,将战死视为荣耀,在巷战之中……”

    一句吹牛的话还没等说完,耳畔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紧跟着,无形热浪扑面而至,令人头发卷曲,面皮刺痛,从鼻孔到嗓子都烟熏火燎。

    奕胡等人都本能地扭头,随即,个个目瞪口呆。

    只见原本怛罗斯的东侧城门和敌楼残骸,已经彻底倒塌,从火炉直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堆。而火堆左右两侧,还有亮红色城墙,在不停地崩落。每崩落下一大块,就在地面上砸出一圈红色的波浪!

    几名正在向地面上泼水的兵卒躲闪不及,被红色波浪卷入,瞬间全都变成了火人。他们惨叫着试图逃命,然而才跑了三五步,就一头栽倒于地,随即,又被第二圈红色波浪卷入,变成一支支燃烧的“蜡烛”。

    “城门塌了,城门塌了!”一队刚刚打水归来的粟特将士,丢下瓦盆和木桶,快速转身。唯恐跑得慢了,也被红色波浪卷住,步了泼水者的后尘。

    再看哈菲兹嘴里那些“英勇无畏”的信徒,居然抱着脑袋,逃得比谁都快。将躲闪不急的粟特将士和蹲在自家宅院旁痛哭的百姓,撞得东倒西歪!

    不知道是被热浪烫的,还是被羞的,大食智者哈菲兹的脸忽然变得比猪肝还红,举起手中拐杖,迎向一群慌不择路的追随者,兜头就砸,“不许逃,不许逃,继续去救火。你们鞥见发过誓,将性命献给……”

    “唐军,唐军!”几个追随者一边躲闪,一边高声解释,坚决不肯停住脚步,“唐军就在城门口!马上就会杀进来!”

    “城门没了,城墙也塌了,唐军马上就杀进来了!”

    “什么?”哈菲兹楞了楞,停住拐杖,举头眺望。目光透过烈火和浓烟,他果然看到,有大队大队的唐军,正隔着城门变做的火堆,朝城内观望。估测距离,跟自己顶多一二百步远,只要火堆熄灭,立刻就能踏着余烬冲入城内!

    “城门塌了,唐军马上进来了!”距离城门位置稍远的一些粟特兵卒,也忽然发现,有唐军正在隔着火堆看这边的热闹,顿时士气一落千丈。丢下手中的水桶、瓦盆和木头柱子,撒腿就跑。

    “不准跑,不准跑。火那么大,唐军不敢冲进来!”哈菲兹气急败坏,抡起拐杖,砸向一名粟特士卒脑袋,准备杀鸡儆猴。

    谁料,平素见了他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的粟特士兵,居然毫不犹豫拔出刀,当啷一声将拐杖给砍成两段。随即,加快速度从他身边窜了过去,如避瘟疫。

    “你敢侮辱智者,死后必下火狱!”哈菲兹楞了楞,用半截拐杖指着士兵的背影高声威胁。后者对他要挟充耳不闻,动一拐,西一转,就消失在逃难的人流之中。

    “站住,全都站住!”他腿脚慢,没有力气追赶逃走者,挥舞着半截拐杖去阻挡其他溃兵。就像山洪中一根枯树,孤单而又倔强。

    “特勤,赶紧走。”趁着哈菲兹阻挡溃兵的功夫,达干佘拓悄悄里挤到了不知所措的奕胡身边,拉着对方的战马缰绳,朝城西踉跄而行。

    “智者刚才说,只要咱们不惜代价,就能……”奕胡像中了毒一般,扭头望想大食智者哈菲兹的身影,高声拒绝。

    “咱们就是那个代价,还有整个怛罗斯城!”达干佘拓也真够忠心,不顾自己身体老迈,用肩部扛着马缰绳奋力拉扯。

    “你说啥?咱们是什么?”奕胡楞了楞,终于有些明白过味道来,刹那间,脸色一片煞白。

    “去西门,趁着现在还没乱起来。好在特勤你有先见之明,当初在西门留了一道出口。”小伯克苏勒德骑着一匹马,牵着另外一匹马匆匆追了过来,小声补充,顺手将马缰绳丢给了达干佘拓。

    “特勤,快走,快走,哈菲兹根本没安好心。他许诺的援军和钱粮,到现在还没见到半个影子!”大箭格里,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也摆脱了狂信徒的监视。顶着烧焦的头发和发黄的皮甲,策马狂奔而回。一边向奕胡靠近,一边高声示警。“他只想拿咱们来消耗唐军的力量。他根本没打算帮助咱们。”

    “站住,站住,不准走。火不灭,唐军不会进来。”哈菲兹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听上去气急败坏。

    “快走,再不走,唐军就入城了!”达干佘拓嘴里发出一声大吼,随即,以与其年龄极其把相称的敏捷跳上坐骑,与苏勒德一左一右,夹着奕胡逃向城西。

    奕胡身边的其余亲信当中,有好几个早就被大食智者哈菲兹收买,本能地想上前阻拦,却被亲兵大箭格里一刀一个,全都砍下了马背。

    其余亲信立刻知道该怎么做了,与大箭格里一道,策马紧紧跟在了奕胡身后。一行人穿过拥挤的街道,沿途将慌乱的百姓尽数驱散。遇到六神无主的溃兵,则招呼对方跟在身后。转眼间,就来到了西城门口,整个队伍的人数,也膨胀到了四百以上。

    看守唯一进出通道的士兵,早已逃得不知去向,几个胆大且没什么牵挂的地痞,正拿着弯刀和长矛把守在通道口,向所有试图出城逃命的百姓敲诈勒索。看到达干佘拓和奕胡等人,立刻吓得丢掉武器,以最快速度逃之夭夭。

    百姓逃命的秩序瞬间一片大乱,你推我挤,将通道口挤了个水泄不通。然而,他们很快就被格里带着奕胡的亲兵全部驱散。苏勒德张弓搭箭,全神戒备对准通道口。以防城外有唐军忽然冲进来,威胁到奕胡的安全。

    “我先出去探路,如果没有唐军,格里保护着特勤一起出来。特勤,把衣服脱下来扔掉,你现在的打扮太显眼。苏勒德,你负责断后。”老迈不堪的达干佘拓,俨然成了所有人的主心骨,喘息着叮嘱了几句,牵着着战马直奔特地留出来的通道,转眼间,就出现在了城门之外。

    西城门外,空空荡荡,连唐军的突骑施仆从,都看不到一个。达干佘拓左看右看,确定唐军的注意力,仍旧在城东,立刻低下头,朝着城内小声呼喊,“没人,赶紧给特勤换了衣服,送他出来。苏勒德,你也换了铠甲,你的铠甲太显眼。”

    “知道了!”亲兵大箭格里答应着,跳下坐骑,拉着自己的战马和奕胡的战马缰绳,快步走向通道。才走了一半儿,身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怒斥,“奕胡特勤,你去哪?我正在组织人手,舍命为你抵抗唐军。你怎么能自己弃城而逃?”

    “我,我……”特琴奕胡,立刻又没了主意,红着脸,不敢做任何回应。

    “你去俱战提,莫贺只会把你绑起来交给唐军。”哈菲兹拎着半截拐杖,顶着一头被烤焦了的毛发追上来,继续高声怒斥,“唐军到现在还没发起进攻,明显是担心遭受损失。你麾下的将士一点都不比唐军少,只要下定决心不惜代价……”

    “特勤已经下定了决心!”没等他把话说完,苏勒德已经迅速调转角弓,将羽箭指向了他的胸口。“不再做你的代价!想要跟唐军交战,你们大食人怎么不自己上?我们又不欠你的,凭什么你随便说几句好话,就让我们血流成河?!让开,否则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从一数到三……”

    “特勤!”哈菲兹知道自己得影响力已经一落千丈,纵身逃出半丈远,然后挥舞着手臂向奕胡大呼小叫,“你忘记你的誓言了么?你今日弃城而去,就是背叛。哪怕是逃到天边上去……”

    “三!”苏勒德大叫着松开弓弦,狼牙箭快如闪电,直接贯穿了哈菲兹的胸口。

第二十七章 带路

    哈菲兹一死,立刻再也没人敢阻挡奕胡的脚步。达干佘拓头前带路,亲兵大箭居中组织,小伯克苏勒德引弓断后,一行人簇拥着奕胡,转眼间,就逃了个无影无踪。

    先前被达干佘拓驱散的百姓,立刻将奕胡逃走和哈菲兹被杀的消息传了出去,顿时,城内再也没人愿意抵抗。做将领的带头先行出城逃命,有钱有势的人家则收拾了细软紧随其后,至于那些没钱没势力的,也不想留在城里等死,随便收拾了一下,就带着全家老少直奔出城的唯一通道。

    而出城的通道只有一条,并且宽度只能准许两匹马并行。上万人争相逃命,怎么可能安排得开?不多时,所有逃命者便挤做了一团。

    一些官员和贵族平素跋扈惯了,立刻吩咐麾下恶奴用刀子开路。而平素在官员和贵族老爷们面前唯唯诺诺的百姓,在生死关头,也被激发了凶性,立刻举起刀来舍命相拼。结果双方杀得血流成河,死伤的人数,甚至远远超过了这几天牺牲在城墙上的士兵。

    全城的人都急着逃命,刚刚被压制住的火头,自然没人再去管。于是乎,隔离带很快就失去了作用,火势从东城门附近,不停地向城内蔓延,沿途遇到房子,甭管是茅草屋还是雕梁画栋,尽数付之一炬。

    好在张潜在最后关头,忽然心软,命令唐军用火药弹强行爆破突击,炸掉了怛罗斯城南门和北门的堵塞物,随即率部进入城内救火,才给了被困在城里的百姓一线生机。否则,城内的大多数人,肯定得和城市一道化作灰烬。

    饶是如此,当唐军炸出了一道隔离带,将烈火隔离开后。怛罗斯城也有一小半儿的建筑物,已经彻底被火焰吞噬。获救的当地百姓望着熊熊大火?一个个全都失魂落魄。而还没来得及从自家百姓中间杀出一条血路逃走的贵族和官员们,则果断选择了投降。

    后者操着半生不熟的唐言争相表态,自己期盼王师已久?只是迫于奕胡父子兄弟的淫威,才不得不与其虚与委蛇。

    对于“迷途知返”的当地官员和贵族?张潜不便继续痛下杀手。但是,也不愿意留着他们养虎为患。所以?抄没了他们的一大半儿家产之后?便拨出一团弟兄,押着他们本人连同所有家眷?前往龟兹?交由安西大都护牛师奖处置。

    至于牛师奖接管了这些人之后?是就地斩杀,还是继续押解到长安城向神龙皇帝献捷,就超过了张潜这个镇守使的职权范围了,他当然乐得不再过问。

    抄没来的浮财?张潜也没有全部收归碎叶军官库。而是果断拿出其中四成,分给了家宅被烈火烧毁的百姓?帮助他们重建房屋过冬。对于奕胡储存在怛罗斯城官仓里,准备用来坚守城池时供应麾下将士的军粮,他也照此办理,六成收归唐军?四成分给了百姓。

    结果,告示张贴之后,全城欢声雷动,很多家宅被毁的百姓,按照告示上的数字算了算,发现自己的财产不降反增,一个个,立刻打心眼里念起了唐军的好处来。

    不过这些救助措施,实施起来都需要花几天时间。张潜定下了章程之后,就交给了卫道等人去执行。而他自己,则腾出手来,开始处理此战最大的收获,石国特勤奕胡。

    说来也有趣,奕胡差一点儿,就从周健良眼皮底下溜走。

    在张仁愿严格掌控下,朔方军的军纪一向严明。而张潜掌控下的碎叶军,也没有祸害百姓的习惯。所以,周健良虽然带领五百名碎叶弟兄,提前在怛罗斯城西五里埋伏,堵住了通往白水城和俱战提等地的大小道路。但是,却放过了四下逃难的寻常百姓,只管截杀衣着光鲜的官员和贵族。

    结果,就被奕胡给钻了空子。

    后者为了活命,出城没多远,就遣散了大部分士卒和亲兵,只带着四十几个铁杆心腹,继续向西逃窜。并且还从沿途居民家抢了破衣服穿在身上,露在外面的脸和双手,也涂满了泥巴。

    发现大路上有唐军设卡拦截,这些人立刻掉头奔向了小路。发现小路也不通,这些人又在达干佘拓的建议下,果断分成了前后五六波,彼此装作互不相识,企图蒙混过关。

    带队设卡的唐军旅率,见时间还早,认为奕胡不会这么快就抛弃了城池和兄弟,所以看到五名衣衫破烂,模样狼狈的“百姓”请求通过,搜都没仔细搜一下,就抬手放了行。

    奕胡顿时喜出望外,为了避免引起唐军的怀疑,却不敢立刻跳上坐骑策马狂奔,而是故意拉着坐骑,向远处走了二十几步,才重新爬上了马背。

    他本以为,这回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却不料,异变陡生。第二波过卡的一名亲兵,因为心情过度紧张,竟然把随身包裹,从马背碰落于地。藏在包裹里的弯刀,与地面上的石头相撞,立刻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行伍中人,对金铁交鸣声最为熟悉不过。刹那间,周围的唐军齐齐举起了兵器。而被唐军截住的那几个倒霉蛋和其他几组试图蒙混过关的亲兵们,则立刻拔出兵器来反抗,双方转眼之间就战做了一团。

    奕胡的亲兵全是精挑细选而出,战斗力远远超过他麾下的寻常将士。四十多名亲兵一起上前拼命,对上一百名唐军,丝毫不落下风。只可惜,唐军之中有人手疾眼快,毫不犹豫将一枚焰火点燃了射向天空!

    “砰!”焰火在半空中炸开,虽然不够明亮,却足够引人注目。周健良见到,立刻又带了一百名弟兄赶过来相助。

    他武艺高强,战斗经验又丰富,手下根本没有一合之敌。转眼间,就将小伯克苏勒德阵斩于马下,随即,又带着弟兄们,将所有粟特人分割包围,一块块“吞噬”殆尽。

    关键时刻,达干佘拓又使出金蝉脱壳大法。与亲兵大箭格里夹着奕胡,丢弃了正在战斗的弟兄们,落荒而逃。只可惜,这次奕胡的好运气已经彻底用尽了。周健良击垮了他的亲信之后,不待战斗结束,就又带着二十多名弟兄,对他本人进行了尾随追击。

    双方一个逃,一个追,按道理,奕胡胯下的战马更好,对沿途道路也更熟悉,并且还可能得到自家百姓的帮助,有很大机会逃出生天才对。然而,他本人实在不争气。没等逃出五十里远,身体就被胯下的特勒骠给颠垮了,直接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这下,可是神仙都救不了他了。尽管亲兵大箭格里不顾一切将他抱上了马背,跟他共乘一骑而行。尽管达干佘拓主动暴露自己,吸引唐军来追。又过了半个时辰后,奕胡依旧跟格里一道,被周健良给生擒活捉。

    不过周健良虽然面相凶恶,心却不狠。念在达干佘拓和大箭格里二人忠心护主的份上,竟然没有按照张潜的命令,当场将二人斩杀。而是将他们与奕胡一道,绑在马背上押回了怛罗斯。

    一行人入城的时候,大火已经被扑灭。城中百姓正在唐军士兵和“当地唐人”的指挥下,排成长队,于高大整齐的特勤府的大门口,领取赈济。看到特勤奕胡垂头丧气地被押了回来,百姓们非但没有给予他任何同情,反而一个个争相朝他身上吐起了口水。

    此举并非为了向怛罗斯的新主人表忠心,而是百姓们痛恨奕胡害得他们失去了家园。按照大伙的想法,奕胡既然明知道守不住怛罗斯,就应该按照约定,主动归还所欠的赎金才对。他欠了唐军的钱不给,又没赖账的实力,才是导致所有灾难缘由。

    当然,如果奕胡能成功将唐军击退,当地百姓也不会吝啬为他欢呼。他的赖账行为,亦会被当作美谈。昭武九姓,原本就信奉弱肉强食。向强者低头,从来都不会被视作耻辱。没实力却非要去招惹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才会遭到百姓们的唾弃。

    从上次获释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奕胡本人即便再不会算账,也知道自己即便把怛罗斯和俱兰城全赔偿给张潜,也抵不了欠债。而在他看来,张潜也不是一个大度的人。既然一怒之下,就烧掉了半个怛罗斯,自己落入此人手里之后,恐怕也有死无生。

    所以,对于百姓的口水,奕胡连躲都不想躲,完全把自己当成一只脱了皮的绵羊,是烤还是蒸,单凭主人自便。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张潜既没有下令将他大卸八块,也没有羞辱他。见到他满身污秽,竟然大气地先命人将他带下去,洗漱更衣。待将他从头到脚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又命人将他押回了特勤府正堂。

    如果张潜想要将他大卸八块,肯定犯不着让人给他洗澡换衣服。这道理,即便没有任何人提醒,奕胡也能想明白。

    因此,收拾得干干净净,又近水楼台先得月,换上了以前属于自己,现在不知道属于谁的丝绸衣服之后,他就立刻又不想把自己当成是死人了。一回到正堂,就主动按照唐人的礼节,长揖及地,“罪囚奕胡,拜见张镇守。先前罪囚自不量力,试图赖账,实在糊涂至极。如今既然被张镇守抓了回来,不敢求您宽恕。只求您给指一条还债的明路,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狱,罪囚肯定照做不误!”

    “嗯?”没想到奕胡如此“光棍儿”,张潜事先预备好的一大堆威逼利诱手段,顿时全都落了空。楞了楞,才哭笑不得地摇头,“你倒是聪明,早干什么去了?你早点凑钱把赎金给我送到阿史不来堡,老子何必费这么多周章?!”

    “先前只是知道天朝兵锋锐利,却没想到锐利到这种地步。无论大城还小城,都挡不住张镇守全力一击。”毕竟从小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在身边没有大食智者之时,奕胡的脑子就立刻变得够用。想了想,再度毕恭毕敬地行礼,“如果早知道这样,罪囚不仅不敢赖账,甚至连带兵冒犯的念头,都不敢起。”

    “这么说,如果我实力不如你。你带兵打上门来,就应该喽?”张潜听得有趣,冷笑着询问。

    奕胡立刻被吓了一哆嗦,然而,发现张潜好像没有发怒,犹豫了片刻,干脆选择了实话实说,“启禀镇守使,应该肯定不应该。但昭武九姓这边不比天朝。天朝做事讲究师出有名。葱岭以西各地,讲究的是弱肉强食。发现别人可能虚弱,却不去攻打,会被所有人嘲笑。”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非常正确。张潜听了他的话,虽然眉头紧皱,但脸上的冷笑却消失不见,“那要是打输了呢,你就不担心你麾下的子民骂你好战?”

    “启禀特勤,他们不会骂。他们不会骂我好战。他们只会骂我为什么打输了?或者明知道打不嬴,还去招惹强者!”发现张潜喜欢听实话,奕胡胆子迅速变大,继续如实奉告。

    “你说得倒也是事实!”张潜闻听,叹息着点头。随即,又轻轻摇头,“他们痛恨的,不是你为何发动战争。他们痛恨的,只是打输了之后,他们要为此付出代价。”

    后两句话,原本流传于另一个时空的网络。张潜顺口说了出来之后,才忽然发现,竟然跟自己看到的情况严丝合缝。所以,话音落下的刹那,他竟有些精神恍惚。

    而奕胡,则顿时找到了知音。向前凑了两步,咬牙切齿地说道:“所以,镇守使千万不要对当地人太好了。您对他们好,他们反而认为得罪您就得罪了,反正不会遭到报应。而镇守使您越是狠狠收拾他们,他们越是觉得自己是在为先前的错误赎罪。今后反而会对您忠心耿耿!”

    “嗯?”没想到奕胡居然给自己出主意苛待他的同族,张潜不觉又是一愣。随即,眼前就又闪过另一个时空那些著名卖国贼的身影。

    在帮助异族对付同胞这方面,卖国贼素来不遗余力。而这些卖国贼在给异族带路之前,又往往身居高位,或者锦衣玉食。他们为虎作伥理由,各式各样,但通常都是正常人无法理解。

    比如身居南宋宰相的秦桧,比如身为国民政府头号人物的汪精卫。明明从自己的故国,拿到的好处,超过异族的百倍,然而,他们却依旧为了异族抛出来的几根臭骨头,果断向自己得同胞露出了獠牙!

    好在这次,入侵者是自己,而卖国贼,出在敌国!

    想到这儿,张潜也懒得再跟奕胡多废话。用手轻轻一拍桌案,沉声吩咐:“奕胡,你有两条路。第一,还债,两万两黄金,每耽搁一天翻一倍,从我上次放你离开到现在……”

    话还没等说完,奕胡已经果断作出了选择:“第二条,我选第二条。镇守使开恩,我选第二条,绝不反悔!”那模样,比看到了肉骨头的野狗,还要着急十倍!

第二十八章 无奈

    怛罗斯距离石国首都拔汗那还不到四百里,中间也没有高山大河阻隔,所以,拔汗那失守的消息,只用了两天半时间,就传到了石国王宫。

    “你说唐军放火烧塌了怛罗斯的城墙,怎么可能?城墙是泥土夯的,泥土怎么可能起火?”石国国王莫贺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走上前,亲手拎着报信将领衣服大襟质问。

    “末将也不知道,但,但是的确如此!”报信的将领顶着一脑袋泥土和泥巴,有气无力地回应,“都说唐军的主将是一名袄正(大祭司),奕胡特勤驱赶有唐国血脉的人,上城墙上当肉盾,激怒了他。他就施展火魔法,把城门和东侧城墙一起点着了。然后,火就烧进了城里,怎么泼水都不管用。”(注:袄正,即拜火教里的大祭司。)

    “袄正?”

    “他是光明神的仆人?”

    “怎么可能,光明神已经死去多年,否则大食人怎么可能灭得掉萨珊?”(注:萨珊,古波斯最后一个朝代。)

    “萨珊国的王子这些年来一直住在大唐,大唐还专门给光明神建了神庙。咱们这边去大唐的商贩都知道。”

    “如果光明神重返世间……”

    四下里,议论声立刻响成了一片。某些原本就因为跟大唐发生战争而忧心忡忡的石国贵族和将军们,愈发觉得忐忑不安。

    也不怪他们听风就是雨。在大食人东侵之前,昭武九姓当中大部分人,都是袄教的信徒。其唯一的主神,光明神阿胡拉·玛兹达,在传说中,就擅长使用雷电、强光和火焰打击邪魔。

    而张潜去年击败突骑施可汗娑葛,今年击败奕胡,据谣传都使用了雷法。这次攻破怛罗斯,又引来烈火焚城。种种迹象综合到一起,实在让人无法不怀疑,他得到了光明神的眷顾。

    “尊敬的王,小心有诈!唐人素来狡猾,未必这么快就攻破了怛罗斯!”听出周围的动静不对,石国的大相费多勒果断用拐杖在地上顿了顿,高声提醒。

    随即,他快步上前,俯视着报信将领的眼睛,厉声逼问。“你在奕胡麾下任什么职务,怛罗斯被攻破了,奕胡自己都没逃出来,为何你却有本事逃出来?”

    “嗯?”石国国王莫贺皱了皱眉,心中好生不快。然而?却碍于大相费多勒背后的势力,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他没有表示?就意味着也对报信将领的忠心产生了怀疑。后者楞了楞,顿时觉得好生心寒。随即,又叹了口气,低声回应?“启禀大相,末将名字叫扎伊。是特勤麾下的伯克。在下的父亲?祖父?都做过先王的侍卫。在下从小就被先王养在身边?长大之后?才分派给了特勤当侍卫。后来?又因为做事认真?被任命为伯克。”

    连续三代为石国王族担任亲信侍卫的人?其忠心当然不应该被怀疑。然而,大相费多勒为了消除周围那些让人心烦的声音?竟然对扎伊的资历不屑一顾。想都不想,就高声强调:“我问的是?整个怛罗斯,怎么就你一个人逃出来了?还有?奕胡特勤在哪?是死在唐军手里了?还是被唐军给活捉了?”

    伯克扎伊心中恼怒,将目光看向国王莫贺?期待对方能我自己说一句公道话。然而,却迟迟没得到任何回应。无奈之下,只好低声解释:“在下当时驻守于怛罗斯的西门,唐军放火烧塌的是东侧城墙。发现怛罗斯已经不可能守得住,在下担心拔汗那这边被打个措手不及,特地换了百姓的衣服逃过来向王上汇报。”

    忽然又叹了口气,他继续低声补充,“至于奕胡特勤,在下不知道他是死是活。逃回来的,不止是我一个人。我只是连续两天两夜没敢休息,才第一个返回了这里。大相如果不信,可以派斥候北方去搜索。三天之内,你可能能找到更多的逃难者。从他们嘴里,也不难问出奕胡特勤的下落。”

    “他的父亲和祖父,的确都是先王的侍卫。而他,其实对我比奕胡更忠心!”实在不忍寒了扎伊的心,石国国王莫贺硬着头皮,将此人的底细,向所有贵族和将领介绍。

    既然扎伊是莫贺故意安排在奕胡身边的眼线,大相费多勒的图谋,立刻难以为继。皱了皱眉,他低声向莫贺解释,“王上不要误会,我不是怀疑他的忠心。我只是怀疑他的说法。光明神早已被证明是伪神,大食人虽然不禁止其信徒继续存在,但如果您任由袄教在石国死灰复燃,万一大食人发动对袄教的打击,必然会祸及自身!”

    “这……”莫贺激灵灵打了个哆嗦,随即用力点头,“你说得对,光明神早就被证明是伪神。唐将张潜是袄正的说法,不足为信。”

    “王上请下令,禁止谣言继续传播。”大相费多勒不先考虑如何抵挡即将杀过来的唐军,只管揪着袄教不放。

    “大相提醒的对,本王马上下令!”莫贺知道大食人对袄教的信徒是什么态度,板着脸答应。

    说罢,他迅速将目光转向周围所有贵族和将军,苦笑着摇头,“有关唐军将领是袄正的谣言,不准继续传播。两强之间难做小,咱们石国夹在大唐和大食之间,本来就已经很难了。如果再跟袄教牵扯不清楚,恐怕真的就亡国无日了!”

    大多数众贵族和武将们,都叹息着点头。但是也有部分早已皈依了大食教的贵族和将领,如释重负。

    莫贺将麾下所有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心中顿时好生不是滋味。他这个国王,看似风光,实际上大多数时间,却如履薄冰。

    大唐只要结束了内部纷争,早晚有一天,会兵出葱岭,恢复大宛、安息、昆墟、写凤等诸多都督府。而大食人自己不愿意跟大唐直接交手,却始终都在向他的臣子们传教,并且试图煽动他起倾国之兵东进,一探安西唐军虚实。

    石国国力孱弱,既惹不起大唐,也惹不起大食。所以,作为国王,很多时候,他都在努力于两大势力之间寻找平衡。万一哪天一脚踩空,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偏偏他麾下,有许多人根本不理解他的难处,巴不得他立刻投向大食的怀抱。却不考虑,大食国如果真的像大食智者吹嘘的那样实力强悍,早就挥师杀向长安了,怎么可能总是使用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从不考虑光明正大地与唐军来一次沙场争雄。

    “大唐不顾身份,以强凌弱,夺我城池,杀我子民。此举,必遭神明唾弃!”正郁闷间,却听见大相费多勒沉声说道。每一句,仿佛都义正辞严。“王上且不可因为唐军一时得了手,就心生畏惧。更不可因为我石国弱小,就任由那唐将张潜敲诈勒索。”

    “当然不会!”将目光再度转向大相扎伊,石国国王莫贺苦笑着点头,“只是,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唐人退兵?据说俱兰城只守了半天,就被唐军攻破。怛罗斯的城防不比拔汗那差多少,而咱们前天上午才得知唐军杀到了怛罗斯城下,今晚就又得到了怛罗斯被唐军焚毁的消息!”

    “这……”大相费多勒的声音,顿时就弱了下去。犹豫再三,才低声说道:“办法有两个,第一,派遣一员勇将,率部野外伏击唐军。张潜去年才拿下的碎叶,麾下兵马不会太多。而我军光是在拔汗那城中,就有战兵一万五千人,还能临时再强征一万都民壮。”

    “唐军来了多少人,你知道么?”莫贺将头快速转向扎伊,低声询问。

    “顶多五千,如果把赶来捞便宜的突骑施人也算上,顶多八千。”伯克扎伊想了想,非常尽心地回应。

    在场当中很多人,心里头顿时就是一轻。

    野外作战,终究还是要靠骑兵。只要把握住开战时机和双方之间的距离,从骑兵开始发起冲锋到双方正式接触,不过是短短三十几个弹指功夫。张潜即便是袄正,得到了光明神的眷顾,仓促之间,魔法也未必来得及实施。

    然而,伯克扎伊接下来的话,却又迅速将大伙的心脏压进了谷底,“但是,唐军与奕胡特勤交战之时,使用了一种地雷。专门在战马身下爆炸,声音比天上了炸雷还响亮。战马根本不受控制,没等开战,就全都受了惊吓。什么队形都无法保持!”

    “嘶——”倒吸冷气声,接连而起。包括大相费多勒在内,全都果断闭上了嘴吧,没有任何人,敢再提野外伏击唐军这个茬儿。

    “第二个办法呢,大相?野外交战就算了,获胜机会不大,反而容易遭到唐军乘胜追杀。”石国国王莫贺也不愿意冒险,果断作出了决定。

    “第二个办法,就是迁都。”大相费多勒也算是一个有急智的人,立刻就给出了答案,“拔汗那与怛罗斯一样,容易遭受火攻。但是俱战提却有一面城墙临近真珠河,其余三面也挖了护城用的水渠。唐军想要故技重施,难比登天。”

    不待任何人提出疑问,顿了顿,他又迅速补充,“在迁都之后,王上还可以一边向大食求援,一边以大唐臣属的身份,派遣使者去长安告状。背叛大唐的是奕胡,不是您。张潜破了怛罗斯,已经足够泄愤,不应该再继续追着身为大宛都督的您不放!”

    “大宛都督?”莫贺眉头紧皱,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如果不是费多勒提起,他肯定忘了,自己祖父,父亲,都接受过唐朝皇帝的册封。大宛都督的金印,也一直藏在自己的家中。虽然自己继承王位之后,至今没有向大唐皇帝报备。可拔汗那距离长安遥远,足以当做借口。

    “大宛都督!您既是石国国王,也是大唐的大宛都督!”大相费多勒笑了笑,咬牙切齿地强调。“先迁都,然后一边求援,一边告状。只要你把大宛都督的身份亮出来,张潜再继续追杀你,就是攻击同僚。”

    “来得及么?”莫贺眼神发亮,继续小声追问。

    “信使到长安去,肯定来不及。但信使一直按着真珠河岸走,半个月内,就能抵达龟兹。牛师奖身为安西大都护,他不能不管。并且,王上还可以再派一路信使,向张潜求饶。告诉他,奕胡随他杀,怛罗斯和俱兰城也可以割让给大唐。”大相费多勒是个“唐通”,点点头,继续快速补充,“在大唐,功大莫过于开疆拓土。姓张的该拿的好处全拿了,也就该知足了。”

    “可万一他不知足,牛师奖也不管他呢?”莫贺胆小,明知道费多勒的办法可行,却依旧低声询问。

    “大不了,连俱战提也放弃,退向柘折城,甚至沿着药杀水一路退向咸海,以地盘换时间。”大相费多勒心肠够狠,咬着牙回答,“只要能拖到大食兵马前来救援,石国就能转危为安。先前姓张的拿走多少,就连本带利都得还回来!”

    “王上,此计可行!”

    “大相所言有理!”

    “咱们拖,拖到唐军退兵为止!”

    “不跟唐军交手,不继续激怒他,将奕胡剥夺特勤之位,由他随便处置。”

    ……

    四下里,赞同声立刻响成了一片。

    只要不继续跟唐军交战,在场的大多数贵族和将军,都愿意对费多勒表示支持。至于首都丢不丢,对大伙来说,真无所谓。反正石国的首都总是变来变去,即使没有唐军打过来,过几年自己也会迁徙。

    “那就迁都!”见大多数臣子,都赞成大相费多勒得提议,石国国王莫贺果断点头。“大相,派遣使者向大食求援的事情,你来安排。探提设,你负责派遣使者,向大唐皇帝和安西大都护告状。卡顿达干,你熟悉唐言,亲自去求见张潜,向他解释,奕胡跟我势同水火。即便没有唐军帮忙除掉他,我早晚也会派兵征讨怛罗斯!”(注:设,突厥官职,类似于大唐的行军总管。)

    “遵命!”被他点到名字的费多勒,探提和卡顿三人,全都躬身答应。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

    “卡顿,你给姓张的带上一百斤黄金,五十斤珍珠,三十名美女做礼物!”再度叹了口气,莫贺满脸无奈地补充,“告诉他,虽然奕胡冒犯大唐,不是奉我的命令。但是,我依旧愿意承担责任。无论割地,还是赔款,只要他提出来,都好商量。请他看在石国历代国王,都对大唐恭敬的份上,放石国一条生路。”

    “是!王上!”达干卡顿想了想,含着泪躬身。

    在场之中,也有其他几名少壮派武将,陆续低下头,以手掩面。却没有一个人,对莫贺的决定表示反对。

    石国是个小国,武力远不如大唐。此时此刻,唐军即将兵临拔汗那城下,除了主动献上钱财和女人,请求宽恕之外,大伙又有什么其他选择?

第二十九章 殖民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即便心里头再觉得屈辱,该跑路的时候,也照样不能耽搁。前脚送走了向张潜求和的使者卡顿,后脚,石国国主莫贺就带着文武百官踏上了“西狩”的旅途。

    不过这厮倒也良心未泯,发现自己根本没时间把国库和粮仓给搬干净。干脆留下了价值三十多万贯开元通宝的金银铜钱,以及大部分粮食,并且留下了小伯克扎伊带领五百兵卒维持秩序。着令后者不准抵抗,只要唐军一到,立刻将整个拔汗那城,完完整整地向碎叶镇守使张潜“交接”。

    至于这样做的理由,莫贺除了写在了委托小伯克扎伊当面呈给张潜的第二封亲笔信中之外,还命人直接用大唐和粟特两种文字写成告示,贴在了墙上。

    告示的大意则是,自己和张潜同为唐臣,彼此之间发生了误会,不该牵连拔汗那的百姓。希望碎叶唐军来了之后,军饷粮草,都直接从大宛都督府的仓库里支取,切莫再从当地百姓手中征集。无论碎叶军拿走多少,过后自己都会将账目上报给大唐天子知晓,云云。

    “这王八蛋,莫非姓叶赫那拉?”当消息传入碎叶军的行营,张潜顿时觉得似曾相识。在另一个时空,八国联军进北京之时,慈禧太后和大清傀儡皇帝所干的事情,几乎跟莫贺现在干的事情一模一样。

    差别是,慈禧那混蛋老妖婆,好歹把总理大臣爱新觉罗·奕劻和北洋大臣李鸿章留了下来,全权负责跟八国联军谈判。而莫贺却只留下了一个啥都说了不算的伯克扎伊,实在让人郁闷。

    本来张潜还想继续追到俱战提去,问问莫贺那厮,到底跟叶赫那拉氏有没有渊源。然而,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他却赫然发现,如果自己在下月中旬之前,不收兵回返,就要跟朔方大总管张仁愿失约。而即便自己立刻追到俱战提去,也未必能追上莫贺,弄不好那厮脚底下抹油跑得更远?自己可能连谈判都找不到人。

    所以,张潜率领唐军杀到拔汗那之后,干脆就让弟兄们在城里驻扎了下来。随即,一边派遣人手?将莫贺的王宫、国库、官仓,都像捡田鼠捡麦穗般,搜刮了个干干净净。一边以大唐碎叶镇守的名义?“保举”莫贺的弟弟奕胡,为大唐的大宛都督府都督。

    这个大宛都督府都督,为大唐朝廷册封。只是代表大唐朝廷?行使对藩属国的监督之权?并且为在石国各地的大唐百姓提供保护。平素并不干涉石国国王如何治理国家?除非石国发生的篡位、叛乱或者王位的继承权之争,才会应石国文武的请求?出面进行公平仲裁。

    对碎叶镇与石国之间发生的冲突?张潜相信,无论奕胡?还是莫贺,都是被奸臣所误。所以?准许兄弟二人各自交出一名奸臣之后?戴罪立功。一人继续当国王?一人当大宛都督?齐心协力,为大唐效忠。

    为了表示自己的大度,张潜将达干卡顿叫到面前,当众答应了石国的和谈请求,并且公开宣布,一旦和议达成,唐军就只留六百人驻扎在大宛都督府,保护大宛都督和都督府长史,其余兵马,立刻启程回国,将拔汗那和怛罗斯两城,继续归还给石国管辖。

    至于千泉山下的俱兰城,则依照新任大宛都督奕胡的“请求”,作为赔偿的一部分,割让给了大唐碎叶镇。而张潜也不为己甚,将石国欠碎叶军的赎金,直接砍掉了九成九。剩余不到十分之一成,抹去零头大概还有一百万两黄金,石国可以分五十年偿还,钱的利息,则改为前所未有的低,每年五厘。

    为了不耽误时间,张潜将自己的决定,直接写在了信里,委托达干卡顿,去送给石国国主莫贺。顺便通知此人,接到通知之后五天之内,派遣够得上份量的心腹,作为全权谈判代表,赶赴拔汗那,商讨具体赔款支付细节,以及跟奕胡两人之间的权力划分事宜。

    如果五天之内,唐军没看到石国的全权谈判代表,则意味着莫贺先前所提出的“和谈”请求,乃是缓兵之计。张潜将不得不继续挥师西进,拿下石国全境。

    为了避免石国百姓误会,张潜也学着莫贺先前那一手,将自己的一部分决定,直接用大唐和粟特两种文字写成告示,张贴在了拔汗那城各处的显眼位置。郑重告知石国上下,自己当日放走的是石国将士,不是奕胡一个人。所以一百万两黄金的债务是整个石国的债务,不以国王更替和大宛都督奕胡的生死作为更改依据。

    换句话说,除非整个石国都不存在了,否则,这笔钱就不能赖掉。如果哪一任石国的国主胆敢不还,唐军就出兵灭了他,另外再找一个肯还债的人来做国主。

    “这可不像你以前所为!”被张潜一连串新鲜操作,弄得眼花缭乱,骆怀祖忍不住低声提醒。“条件如此苛刻,并且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给莫贺留,我要是他,宁可战死,也不会忍受此奇耻大辱。”

    “我怎么侮辱他了?我既没动他王位,也没割他的土地。甚至连窥探他王位的奕胡,都想办法帮他高高挂了起来,从此跟他进水不犯河水!”张潜直接忽略了第一句话,然后笑呵呵地回应。

    “问题是,当初挑起战火的是奕胡,不是他!他完全可以推说毫不知情。”卫道一直自诩能够随机应变,这会儿,也有些不适应张潜忽然展现出来的锋芒。皱着眉头,为骆怀祖帮腔。

    “我如果现在领军杀向大食国,无论输赢,大唐皇帝能说跟他没关系么?”张潜看了卫道一眼,笑呵呵地反问。

    “话可以这么说,可莫贺不是大唐皇帝。他完全可以不认这个账。然后撒泼打滚,请求大唐朝廷给他主持公道。毕竟咱们朝廷之中,喜欢委屈自己的人一抓一大把。”明知道张潜说得在理,卫道依旧忧心忡忡地摇头。

    “他的使者去长安走个来回,至少得大半年。有这大半年,足够我灭了石国,砍下他的脑袋了。”张潜当然知道朝廷中那些大佬是什么德行,却早就想好了对策。又笑了笑,继续耐心地解答,“这也是我非要留下奕胡的缘由之一。如果奕胡已经死了,莫贺当然敢不认账。可奕胡还活着,他敢不认账,就得考虑考虑,自己的国王位置是否还能坐得稳!”

    “你是说,派兵去继续追杀他?你先前不是说过,怕耽误了秋天时跟张总管的约定么?”骆怀祖依旧没听明白,继续低声追问。

    “未必需要我派人追杀他。他麾下的那些石国贵胄,肯定不会跟他一起找死!”张潜轻轻摇头,脸上忽然露出了鄙夷的表情,“主动把他干掉,可比陪着他一起发疯,对抗咱们,容易多了,也安全多了。况且,我已经免掉了石国的大部分欠账。总计只剩下一百万两黄金,对整个石国来说,其实并不算高。他们犯不着为此拼命。”

    最后一句话,的确在理。大伙以前不知道,石国这边黄金竟然比长安便宜了一半之多。在长安,一两黄金,能换将近十吊开元通宝。而在石国,一两足金,却连五吊开元通宝都换不了。

    如此算来,一百万两黄金的欠账看似数量庞大,石国分成五十年偿还,每年却只需要偿还二万两,折合开元通宝十万吊都不到!

    “倒是!”骆怀祖终于无话可说,叹息着点头。内心深处,竟然对石国君臣充满了同情。

    冲着骆怀祖笑了笑,张潜迅速将目光转向依旧满脸困惑的卫道,郑重询问。“纲经,有没有兴趣,留下来做大宛都督府长史?奕胡这厮脑子不太好用,我得留下一个足够聪明的人看着他。顺便替碎叶镇把欠账要回来。”

    “我?做大宛都督府长史?!”卫道顿时被吓了一大跳,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询问。

    “是啊,你不是经常说佩服定远侯班超么?”张潜轻轻点头,随即快速补充,“放心,不会让你干一辈子。顶多五年,我就举荐别人来接替你。在此期间,大宛都督府这边的事情,全都由你一言而决,让奕胡当个摆设就好。”

    “这,这,用昭,你信任我,我心中很是感激。可,可我怕做不好,耽误了你的大事。”卫道听得怦然心动,然而,理智却告诉他自己,不能辜负了朋友的信任。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解释。

    “有什么做不好的?你别的不用管,能逼着莫贺,每年按期还钱就行!”张潜笑着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了鼓励。“千万别跟我说,你也变成了朝廷中那些老家伙,觉得我对石国太苛刻。你不忍心为虎作伥!”

    “不会,不会!”卫道听了,顾不上跟张潜抬杠,顶着汗珠连连摆手,“我,我是担心,我是担心我要不上钱来。镇守使,石国,石国其实挺穷的。国库里只有三十多万吊,粮仓里也没多少积蓄。全都折合成岁入,一年五十万吊也顶天了。我如果一年要他们交出十万吊出来,恐怕会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放心,莫贺如果有勇气拼命,这次就不会答应我的条件。如果这次他不拼命,将来肯定更没勇气。”张潜想了想,轻轻摇头,“并且,如果国库入不敷出,莫贺肯定会给当地百姓加税。另外,你可以劝他们主动割地还债,或者拿对过往商队的收税权做抵押,换大唐的官吏帮他收。反正,只要损失不会落到石国的贵胄头上,他们就不会铤而走险。”

    “加税?”骆怀祖眉头紧锁,将信将疑。“比起大唐,石国的税已经够高了。他们就不担心百姓造反?”

    “百姓造反,他们能够镇压得下去。而不按时付钱给咱们,他们就得担心荣华富贵能不能继续。”张潜早就胸有成竹,笑着给出了答案。

    “那样的话,当地百姓会把气撒在唐人头上。就像咱们攻打怛罗斯的时候那样!”张旭书生气重,在旁边低声推测。

    “凡是唐人在石国犯了罪,哪怕是杀人放火,石国官府也无权处置。必须交给唐人派驻石国的大宛都督府长史,也就是纲经来裁决。这个叫法外治权,大唐可以不要石国的土地,也可以不追究石国的其他罪责,但是,法外治权和赔偿金,都必须拿到。”张潜回答得斩钉截铁。

    不待卫道和张旭再问,想了想,他又笑着补充,“赔款,我也不会全拿走。每年会给大宛都督府留下一部分回扣,纲经拿着用来收买和拉拢石国的权臣。然后,我上本请求皇帝陛下,以他的名义,拿出一部分赔款来,在当地开办学堂。教当地人穿唐衣,说唐言,写唐字。”

    “你准备像在碎叶时那样,把所有石国人都变成唐人?”卫道眼睛顿时开始发亮,问话声音里,也终于多出了几分自信。

    “不是!碎叶在大唐境内,所以,碎叶人无论出身于何族,我都当他们是唐人。而这边,夹在大唐和大食之前,想把当地人变成唐人,没那么容易。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事关重大,张潜收起笑容,认真地解释。

    “我的真正打算是,在当地,培养一群比大唐人对大唐还忠诚的石国人。”这几句话有点绕,所涉及的概念也太超前,所以,他尽量说得简单明了。

    “总之,你需要做的是,如果有人唐言学得好,哪怕他是贫民小户出身,都保举他去大唐留学。待他学成归来之后,再于大宛都督府委任他一个肥缺,让他传播大唐皇帝的恩泽。

    “此外,在石国,凡是肯说大唐好话的,哪怕他品行再不端,也要创造各种名目对他进行嘉奖,把他夸成一代宗师。凡是真心为石国考虑的,一定要鸡蛋里挑骨头,甚至栽赃他,把他搞得臭不可闻。总之,目的就是一个,咱们拿了石国的钱,还让石国百姓对大唐感恩戴德!”

    另一个时空当中,那些殖民者就是用如此手段统治被征服地区的。自己不将其并入版图,而是扶植当地的统治者,作为中间人。如此,哪怕殖民者对殖民地的盘剥再狠,自己手上,都也干干净净。

    如果想玩的更“高级”一些,就像张潜对卫道的指点的那样,将赔款里划出一部分来,专款专用,开办学校,设立奖项,教化当地百姓,传播“先进”文明。

    那样的话,甭说殖民者以前犯下的所有杀人放火的罪行,都可以洗得干干净净。用不了一百年,当地的文化“精英”们,就会齐声讴歌殖民者的仁慈和博爱!甚至恨不得他们马上出兵,灭掉自己的故国!

    “我要是莫贺,就先跟虚与委蛇,假装接受这个条件,等你走了之后,再下手干掉奕胡。”明知道张潜说的和做的,都是为了大唐的利益,周健良在旁边,却听得义愤填膺。

    “他不敢!”张潜快速将目光转向他,笑着摇头,“除非他请大食国长期在石国驻军,否则,哪怕弄死了奕胡,他也必须还钱。否则,就不敢保证哪天我再领军前来讨债!而一旦让大食人驻了军,我保证,他的下场会比现在惨上十倍!”

    “你不可能永远做碎叶镇守使!朝廷不会让你大材小用!”周健良也摇摇头,叹息着提醒,“换了别人做碎叶镇守使,未必能做到萧规曹随!”

    “每年两万两黄金呢,虽然最后大头肯定要上交给朝廷,碎叶镇这边,总要过一下手。”张潜想了想,声音忽然变低,“他敢给弄没了,不用朝廷收拾他,麾下弟兄就饶不了他!”

    周健良立刻无言以对,愣愣半晌,终于叹息着点头。

    趁着自己最近还能有一些闲暇,张潜又将头转向卫道那边,把自己参考另一个时空的殖民手段,尽可能多地,灌输给此人听。同时,郑重交代,如果真的遇到石国上下的集体反抗,或者大食兵马全力东进,千万不要死撑。马上带领留守的弟兄们返回国内。只要留得有用之身,早晚,还能再度带领弟兄们打回来。

    卫道听得心中感动,红着脸表态,一定不辜负张潜所托。然后,又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懂就问。结果,双方边问边谈讨,一下子就忘记了时间流逝。直到屋子里掌起了灯,才猛然惊醒,然后笑着拱手互相告别。

    “纲经,我今天终于知道,墨门这个墨字的由来了?”一离开行辕大堂,张旭就轻轻扯了下卫道得衣角,感慨不已。

    “难道不是因为祖师墨翟么?”卫道心中有事,没听出张旭话语里的玩笑意味,皱着眉头反问。

    “不是!”张旭摇了摇头,随即佩服地挑起大拇指,“黑,可真黑。比墨汁都黑!亏得用昭没把这番心思用在大唐国内,否则,无论谁得罪了他,都得后悔得睡不着觉!”

第三十章 权力

    “圣上,投石车全部准备完毕!是否对目标展开攻击,请圣上示下。”大明宫御花园,高延福身穿耀星铠,头戴貔貅盔,“咣当,咣当”地跑向四轮车,叉手向坐在车上的李显请示。

    “攻击!”李显也穿了一身龙纹耀星铠,头戴蟠龙盔,努力坐直身体,在四轮车上挥手。

    “得令!”高延福大声回应,随即,又快速跑向二十步外的投石车。两腿故意发力,让身体跑得上下起伏,引得耀星铠的下摆与包铁战靴互相碰撞,又发出一路的“咣当”之声。

    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注意力,却丝毫没有被铁甲铿锵声所吸引,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二十步外那一字排开的五辆投石车上。

    这五辆车,乃是前年时候,由军器监少监张潜亲自督造,每一辆车上,都有可供查验的标志铜牌。铜牌表面,督造者和制造者的编号皆錾刻得清清楚楚。

    投石车中装填的火药弹,同样是张潜亲自督造。虽然碎叶那边战事正酣,张潜还是派人运了整整一百枚火药弹返回长安。并且将黑火药的配置秘方,连同火药弹的制造流程,亲手画成了带有文字说明的图册,拜托张说送入了皇宫。

    在给神龙皇帝李显的奏折上,张潜非常郑重地解释说,黑火药和火药弹,都是他在前往疏勒途中,根据师门学问揣摩领悟所得。之所以这么晚才进献入宫,一是因为此物过于危险,使用之时稍不留神,就会酿成大祸。为了避免威胁到圣上和圣后的安全,在熟练掌握了此物的性能之前,他不敢让此物靠近皇宫。二则是因为,此物刚刚制造出来之时,缺陷极多,张潜自己也不知道其实际作战效果如何,为了避免献丑,他需要多次验证之后,才敢拿出来让神龙皇帝陛下御览。

    而现在,通过反复改进,并且经过实战检测之后,张潜已经摸索出了完整的制造步骤、使用方法和实战效果。故而才派遣得力部属,将实物和制造手册送回长安,委托老上司张说进献给应天神龙皇帝陛下。请应天神龙皇帝陛下派遣心腹核验过后?再决定是否由军器监大量制造,并且配发到军中。

    此外,在信中,张潜还念念不忘提醒应天神龙皇帝陛下,黑火药乃是大凶之物。其制造方法,请圣上御览过后?交由专人妥善收藏。其具体制造地点?应该远离皇宫。具体制造的人手,应该给予丰厚回报,并且限制其离开长安。

    最后?张潜则毫不客气地提议?黑火药的制造部门,不可交给异族人来掌控。更不许各部官员将其写入书籍中,流传于世。如果有哪个沽名钓誉之辈?为了一己之私?将制造方法泄露了出去?则恳请应天神龙皇帝陛下将其千刀万剐之后,再将其名字和劣迹刻在石头上?让他遗臭万年!

    “这厮?当朕是个蠢货么?”想到张潜在奏折上的那些“废话”,李显就忍不住笑着撇嘴。

    不用仔细琢磨,他就知道,所谓“在前往疏勒途中,根据师门学问,揣摩领悟所得”,乃是张潜欲盖弥彰。眼前的火药弹,肯定与当日炸毁了祭坛的火流星,乃是同一种东西。或者,至少是“叔伯兄弟”。

    但是,李显却不想深究,也不想考虑,张潜的行为,是否“欺君”?

    是人,就难免有一些小秘密,再忠诚的臣子,也不会把所有秘密都毫无保留的展示给皇家。更何况,以张潜当时的地位和实力,如果不是身上藏着一些厉害的“法宝”,早就被佛门和太平公主联手,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哪还有机会前往西域,去替大唐收复失地?!

    “算了,就让他功过相抵吧。朕不问他以前故意隐瞒的事情,他也甭想凭着黑火药的配方和火药弹升官。”在阳光下缓缓伸了个懒腰,李显继续在心中嘀咕。“否则,真的哪天朕不在了,皇后和太子还拿什么来让他感恩?”

    想到可以把张潜安排为妻子和太子的得力臂膀,李显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神秘。想当年,太宗皇帝陛下为了给他的父亲留臂膀,在去世之前,故意将徐世绩的官职一降再降,吓得徐世绩战战兢兢,夜不敢寐。

    而他父亲登基之后,立刻对徐世绩委以重任。结果,徐世绩就成了他父亲麾下的一把倚天长剑。用在外边,可将高句丽犁庭扫穴。用在国内,则威慑得一众权臣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用同样的手段打压一下张潜……”心中灵光乍现,他的思路立刻控制不住。然而,很快,他就又悻然摇头。

    不好打压,张潜太能立功了!去年刚刚替他平定了娑葛之乱,今年就把石国入侵者打得抱头鼠窜。如果为国立下如此奇功者,都不给加官进爵,反而要加以贬谪,以后谁还敢为大唐开疆拓土?!

    “圣上有旨,瞄准目标——!”高延福的声音,在二十步外响了起来,故意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尾韵。

    李显的思绪,迅速从一大堆烦心事中被拉出。目光重新集中于投石车,眼睛一眨不眨。

    高延福再度用目光向李显请示,后者则笑着点头。

    “攻击!”高延福不再做任何耽搁,果断将令旗挥落。

    五名训练有素的侍卫,同时弯下腰去,用艾绒点燃火药弹上刚刚装好的引线。五名侍卫小头目,则随着高延福挥旗的动作,用脚狠狠踩下了机关。

    “嗖——”五枚火药弹被投臂高高地甩上半空,拖着淡青色的烟雾砸向一百二十步外,摆放了许多稻草人的土山,随即,爆炸声惊天动地。

    “轰!”“轰!”“轰”“轰!”“轰!”泥土伴着火光和硝烟,腾空而起。土山上,三棵碗口粗的茶树,当场折断了两棵,还有一棵被硝烟推得歪歪斜斜,树干上瞬间布满了惨绿色的豁口。

    再看事先摆放在土山上的稻草人,则被弹片撕碎了一大半儿。剩余一小半儿也被震得东倒西歪,有的还冒出了一缕缕黑烟!

    “好,好!”李显兴奋地大叫着抚掌,本能地就想走到土山旁,亲自检视战果。然而,身体刚刚往起站了一半儿,腰杆和大腿就同时失去了力气,“噗通”一声,又跌回了四轮车上。

    “圣上小心!”右监门将军薛思简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冲到四轮车旁,双手紧紧抱住李显的上半身,以防李显连坐都无法坐稳,栽到地上摔个鼻青脸肿。

    “滚开!”李显不耐烦地伸出手,将薛思简推到一旁。随即,扭过头,冲着四轮车后一群被吓傻了的小宦官们厉声呵斥,“都是死人么?连推车都不会?把朕推到土山上去,朕……”

    “圣上,奴婢来推,奴婢来推!”薛思简立刻明白,自己刚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赶紧冲到四轮车后,努力将功补过。

    薛思简是顺天皇后韦无双眼里的红人,几名小宦官不敢跟他争,侧身让到了一旁。四轮车后侧的扶手,迅速被薛思简抓起。随即,车身稳稳地向前移动,将李显迅速载向他自己指定的目的地。

    高延福见此,连忙命人停止继续操作投石车。“咣当”“咣当”地迎上前,从侧面轻轻扶住四轮车的车身。

    “让他们继续准备,下一轮攻击,朕要看五车轮射!”李显的心情,立刻就开始好转。将头转向高延福,和颜悦色地吩咐。

    “是!”高延福果断收回手,快速将身体转向投石车。“投石车重新装填,不准给火药弹安放引线。准备完毕之后,立刻汇报!”

    “遵命!”侍卫们齐声答应,随即开始有条不紊地展开一系列操作。摇动摇橹,利用绳索和滑轮,将投臂拉回待发位置,扣紧机关,摆正掷弹筐,将拔掉引线的火药弹,挨个摆放入筐子内。

    在他们重新装填火药弹的同时,高延福则和薛思简一道,将李显推上了土山。虽然心中早有准备,李显依旧被土山上的几个巨大弹坑,震惊得连连倒吸了好几口冷气。随即,目光快速扫视周围被炸烂了的草人,再度兴奋地抚掌,“好,好,朕有此物,何愁突厥不灭?!高延福,推朕去投石车那边,朕要亲自投弹!”

    “是!”高延福答应一声,推起四轮车就走。右监门将军薛思简,却看了看李显因为兴奋过度而涨红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提醒,“圣上,那投石车终究是个笨重之物,由侍卫们……”

    “这没你什么事情,不要多嘴!”李显回头瞪了他一眼,厉声呵斥。

    “奴婢知错了,请圣上恕罪!”薛思简被吓得打了个哆嗦,赶紧躬身下去,面红耳赤地认错。

    “朕这辈子,是没机会像太宗皇帝一样,策马冲阵了。”李显又看了他一眼,轻声叹息,“所幸,国有利器,足以让突厥胆丧。朕今天亲手发射一枚火药弹,就当,就当自己上过战场了,高延福,等五车轮射过后,你就派人把这五辆投石车,给张仁愿送去。就算替朔方将士壮行!”

    说着说着,两行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淌了他满脸。高延福见了,心中也好生难过。连忙将四轮车交给薛思简,随即取了手帕,去帮他擦泪。而李显,却自己抬手抹了一把,然后含泪而笑,“没事儿,朕这是高兴。朕刚回长安那会儿,突厥叩关,母后居然派武延秀去和亲!生为男儿,武延秀不觉得屈辱,朕当时却如坐针毡。现在,朕倒是要看看,哪个蛮夷,还敢让我大唐的男儿去入赘?!”

    “陛下圣明!”高延福和薛思简同时开口称颂,然而,各自心中却偷偷叹气。

    高延福叹的是,神龙皇帝这辈子,恐怕都无法摆脱则天大圣皇后的阴影了。很多时候,他与其说是在努力做一个有道明君,不如说是在努力证明,则天大圣皇后当年把他从皇位上赶下来的行为大错特错。

    薛思简叹的则是,神龙皇帝李显不知道轻重。投石车和火药弹组合起来,威力再大,也不过是一件征战利器罢了,既决定不了皇位,也取代不了江山。而大唐的江山,眼看着就要姓了韦,身为皇帝的李显,对此却毫无察觉,或者说,漠不关心。

    “高延福,火药你亲手调制过了么?效果如何?”李显却丝毫没感觉到高延福和薛思简二人的情绪变化,抬手在自己脸上揉了几把,笑着询问。

    “回圣上的话,老奴亲手调制了一百斤,效果跟张镇守送回来的一模一样。”高延福想都不想,满脸自豪地回应。“火药弹,老奴也亲自去军器监,监督工匠们打造了两个。威力似乎比张镇守送回来的,还要大一些。”

    “嗯?为何?”李显听得心中欢喜,却本能地询问。

    “据火药署署正郭怒汇报,说军器监的工匠,乃是全大唐最好的,所以造出来的弹壳,比碎叶那边强好几倍。”故意想让李显开心,高延福夸张地汇报。

    “噢,朕还真没想到这一层!”李显果然心情大悦,笑呵呵点头。随即,又迅速吩咐,“你让军器监多造一些弹壳,给张潜那边送过去。论制造兵器,天下肯定无人比他更强。可他终究是一个人,西域那边,估计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工匠。”

    “是!”高延福笑着躬身。

    “碎叶那边最近可有新战报送回来?朕记得,上次有个不知死活的石国特勤领兵入侵,被张潜击败后,他立刻带兵追入了石国境内。不知道他追到哪了?”李显一高兴,思维就又开始发散,话头也迅速转移到了张潜本人身上,“石国不过是疥癣之痒,其实没必要搭理。他早点儿起兵去跟张仁愿汇合,一道替朕灭了突厥才是正经。”

    “回圣上的话,当下还没有任何战报送回来。”高延福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应,“但是,百骑司那边,最近探听到了一些谣传,正在全力核实。”

    “什么谣传,可是张潜在石国那边吃了亏?”李显的眉头迅速皱紧,满脸紧张地询问。

    人生地不熟,麾下还只有区区几千兵马。即便有火药弹这种利器在手,李显也不太看好张潜贸然杀进石国境内的结果。

    只是作为皇帝,他不想泄自己麾下将士的气,所以没有将担心公开表达出来。而朝堂上的事情,他现在也很少亲自去管。以免韦后因为受到了他的干扰,而感觉好像是他的傀儡。

    “没吃亏,圣上放心。谣传是,奕胡被张潜擒获,答应支付两万两黄金自赎。张镇守放了他之后,他又立刻翻脸不认账。并且在把怛罗斯城内的唐人商贩全都押到城墙上当肉盾。张镇守大怒,就放了一把火,将怛罗斯城烧成了白地。”高延福迅速低头,小声做出回应。“但是,谣传未必做得准。石国人见势不妙,弃城逃走,自己放火烧城,也有很大可能。圣上恕罪,安西那边太远了,即便是百骑司,送消息回来也得半个月。”

    “怛罗斯,怛罗斯在哪?”神龙皇帝李显对葱岭以西各地都极为陌生,皱着眉头追问。

    “据说是石国的第三大城池,距离碎叶好像有一千三百多里远。”高延福对葱岭以西的情况也不熟悉,苦苦思考了好半晌,才给出了一个大致的答案。“距离石国都城,好像是四五百里的模样。石国的国主,在先帝那会儿,曾经要求内附,被封为大宛都督。但是在二十多年前,其国主又背信弃义,拒绝再向大唐朝贡。”

    “怛罗斯被烧的事情,朝堂上议过了么?都怎么说?”李显对石国国主是否做过大唐的官不感兴趣,迅速问起朝廷的动向。

    “老奴,老奴不太清楚。”高延福的脸上,明显出现了犹豫之色,声音也迅速变低,“老奴是内臣,不敢过度关心朝堂上的事情。但是,老奴最近隐约听说,朝堂上对张镇守是否应该追入敌国境内,争论得比较厉害。至于火烧怛罗斯,应该正式消息还没传回来,所以没列入议事范围。”

    “争论什么?”李显脸色迅速阴沉了下去,继续刨根究底。

    “好像是有人弹劾张镇守不经请示,擅自开战。但朝堂上最后怎么下的定论,老奴没敢打听。”高延福将声音压得更低,背也迅速变得佝偻。

    “放屁!全都在放狗屁!”李显立刻火冒三丈,用非常不合身份地得语言破口大骂,随即,沉声命令道:“谁弹劾的,高延福,你把他名字找出来?然后,朕让皇后踢他回老家!碎叶距离长安好几千里,消息传递往返至少一个月。如果对方打上门来,张潜连是否还手都需要请示,怎么可能守得住城?!被人打到家门口了,如果不还以颜色,我大唐又拿什么来威慑四夷!”

    “老奴遵旨!”高延福不敢接茬,躬着身子答应。

    “一群蠢货!”李显余怒未消,继续低声唾骂。骂过之后,却也知道,问题恐怕不是出在某个御史身上。犹豫了一下,继续吩咐,“算了,等圣后下了朝,我跟她直接说。顺便连那个大,大什么?被张潜放火烧掉的那个城池叫什么名字?”

    “怛罗斯!”高延福低声提醒。

    “对,怛罗斯!”李显懊恼地抬手拍头,“朕这记性,可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甭管大螺丝,还是小螺丝,张镇守烧得都没错。敢押我子民当肉盾者,就该灭了他的国。烧掉一个城池以示惩,是在过于仁慈!”

    “圣上英明!”高延福和薛思简听着解气,同时躬身称颂。

    话音刚落,却听到不远处,也传来一阵欢呼,内容与二人的称颂隐约相似,“圣后英明,臣等自愧不如!”

    坐在四轮车上的李显迅速抬头,恰看见自家妻子,在安乐公主、上官婉儿,以及萧至忠、宗楚客、窦怀贞、岑羲等大臣的簇拥下,满面春风地走进了御花园内!

第三十一章 裂痕

    刹那间,一股空荡荡的感觉,就在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心底油然而生。

    虽然二圣临朝是他亲手操弄出来的,虽然他的身体情况,早已不准许他继续为朝政操劳,虽然到目前为止,朝堂上的大部分事情,韦后还会向他求教。但是,当看到妻子像自己当年一样,被群臣前呼后拥之时,他心中的失落感觉依旧无法抑制。

    “圣上今日身体可是大好了?臣妾刚才听到御花园这边雷声阵阵,就知道肯定是圣上在试用火雷弹。过来一看,果不其然!”韦后也发现了自家丈夫的存在,甩开女儿和臣子,满面春风地走向四轮车。

    “好多了,只是依旧站不起来。”李显非常勉强地笑了笑,原本想喊妻子的名字,话到了嘴边,却又换成了正式称呼,“圣后今日朝堂没事么,怎么带着一大群臣属到御花园里来了?”

    “还不是圣上弄出来的动静太大,让廷议难以为继?!”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李显的心态变化,韦无双娇笑着回应,“所以,我只好把几位肱骨重臣,全都带到了御花园这边。一则让他们拜见一下圣上,免得他们终日对圣上牵肠挂肚。二来,则是也让他们也亲眼看看,雷声究竟因何而起。”

    “嗯——”李显的心情,瞬间就舒坦了许多,手捋胡须,轻轻点头。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安康!”安乐公主和武延秀两个,也双双上前,向李显行礼。彼此的脸上,全都带着幸福和满足的笑容。

    虽然打心眼里不喜欢武延秀,但是,看到自家女儿婚后就像沾了露水的花朵般精神焕发,李显心情,依旧又好了许多。

    将两手前伸,他笑着做搀扶状,“免礼,免礼!这里又不是朝堂上,如此正式作甚?你们两个,今天怎么也有空到宫里来看父皇了?”

    “是曲江池的莲子成了,所以特地采了一些,送入宫里来孝敬父皇。”安乐公主的嘴巴如同抹了蜜一般,每一句话都甜得发腻。“虽然比不上父皇宫里的贡品?但是胜在新鲜。早晨摘?中午就能吃到。”

    “莲子都能吃了?”李显楞了楞,迅速左顾右盼,随即?就笑着摇头,“朕这日子过的?都把季节给忘了,果然,这都盛夏了?再不吃?莲蓬就老了。”

    ‘都盛夏了?您将朝政交给皇后?都八个多月了!’薛思简在心中,偷偷嘀咕。对李显的糊涂?充满了同情。然而,看向韦后的目光中,同时却写满了崇拜。

    “父皇有福,凡事都不用操心,所以日子过得就快。”安乐公主反应极为迅速,顺着李显的话头,大拍母亲的马屁,“来,让儿臣推着您。咱们一家四口洗了手去吃莲子。夫君,你来搭把手!”

    “我,哎!圣上,请恕微臣僭越!”武延秀楞了楞,随即又惊又喜。果断向李显告了一声罪,然后快步走向四轮车之后。

    “胡闹,群臣都等着看火药弹呢!”韦无双心中像喝了冰水般爽快,笑着横了安乐公主一眼,低声教训。“你可以推着你父皇,然后咱们一家三,一家四口看火药弹发威。”

    “是!”安乐公主目的原本也不是给李显和韦无双两个吃莲子,答应一声,拉起武延秀,快步走到了李显的身后。

    薛思简和高延福两个,连忙让出位置,将四轮车交给了公主和驸马。而萧至忠、宗楚客、窦怀贞、岑羲等大臣,则联袂上前,拜见李显。

    只有昭容上官婉儿,既在李显身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不能算作肱骨重臣。一时间,向前也不是,躲起来也不是,竟然有些形单影只。

    “上官昭容,你也过来,替圣上撑伞。”韦无双最近心情正好,对上官婉儿这个既不受宠,又能替自己出谋划策的昭容,毫无排斥之意。反倒笑了笑,主动给对方找台阶下。

    “是,圣后!”上官婉儿比韦后年龄大,却因为成年之后一直没受过什么颠簸,也没生过孩子,看起来比韦后还要年轻几岁。听到前者的吩咐,她立刻温温柔柔地答应了一声,随即,从宫女手里接过一把遮阳伞,也快步走到李显的四轮车旁,双手轻轻撑开。

    遮阳伞是六神商行夏天才上的新货,大股东之一段怀简,专门送了一批进宫,请皇帝陛下“尝鲜”。

    该伞的伞面非常大,但骨架却用了一根细细的中空镔铁管,因此比起常见的竹伞和宫里专用的罗伞,都轻便许多。即便像上官婉儿这种文弱美妇打在手里,也不显得沉重,反倒又给她平添了三分韵味。

    李显的内心深处,忽然涌起一股湿热的冲动。然而,他终究是个自律的帝王,干不出立刻拖着美人入宫临幸的荒唐事情。因此,深深吸了几口气,先吩咐萧至忠等肱骨重臣免礼。然后才笑着对上官婉儿摆手,“不用打了,朕想晒晒太阳,先前才没让高延福他们打伞。你就跟在皇后身边吧,她如果需要,你就打给她。”

    “是!”上官婉儿温顺地躬身,随即,将伞移动到了韦后的头顶。

    韦后生得白净娇嫩,虽然年纪大了,依旧不想把自己晒黑。因此,也没有阻拦上官婉儿为自己撑伞,只是笑着向对方点头致意。

    一家四口,迅速又变成了一家五口。安乐公主顿时觉得心里好生不舒服。然而,她却知道上官婉儿在自己父亲和母亲心中的分量。因此,强压住心中的不快,笑着向李显请示,“父皇,您想去哪边?儿臣推着您去?就像您在儿臣小时候,推着儿臣那样!”

    李显心中的欲望,迅速被舐犊之情驱散。笑了笑,柔声回应,“你母后想看火药弹的威力,朕刚才正准备亲手发射一次。投石车就在那边,你推朕过去!”

    “圣上不可!”萧至忠大吃一惊,本能地出言劝阻,“火药弹乃是凶器,臣等皆不熟悉其情况,您乃九五之尊,万万不可以身犯险!”

    “圣上,请听微臣一言。操作投石车这种粗笨事情,交给武夫即可。圣上没必要亲自动手!”宗楚客不甘落后,也紧跟着挺身挡在了四轮车前。

    纪处讷、窦怀贞、岑羲、韦温等,互相看了看,默默跟上。虽然没有开口,表现出来的态度且非常清晰,不愿意李显亲手去操作投石车和火药弹这种危险巨大的武器,以免稍有不甚,就将自己推入绝境。

    “嗯?”李显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乌云翻滚。

    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发火,韦后的声音,已经在他身边快速响起,“诸卿且放宽心,有薛思简和高延福在,圣上肯定没事!”

    随即,又轻轻握住李显的一只手,她笑着补充,“圣上,臣妾跟你一起去。你放第一颗,臣妾放第二颗!”

    “无双果然知我!”李显心中的怒火,迅速被柔情浇灭,对妻子的称谓,不知不觉又改回了以前的习惯。

    “圣上,臣妾与圣上向来都是一体。”韦后接过话头,回答得无比温柔。

    夫妻两个人之间刚刚出现的隔阂,转眼就被抚平。无论是打伞了上官婉儿,还是推车的安乐公主,都佩服得恨不能五体投地。

    而萧至忠、宗楚客等人,虽然依旧不放心。却也知道,自己继续拦阻下去,除了让李显觉得扫兴之外,不会有任何效果。所以,只能让出道路,满脸担心地跟在了四轮车后。

    韦无双看了众人一眼,果断开始发号施令。

    “薛思简,去检查火药弹,提前做好准备!”

    “高延福,你伺候圣上的时间久,等会儿圣上施放火药弹,你在旁边打下手!”

    “宗仆射,你也是武将出身,又兼任兵部尚书,你来放第三颗!”

    “韦将军,第四颗你来放!”

    “武延秀,第五颗你来!”

    虽然是第一次接触火药弹,然而,她的安排却无可挑剔。众人听罢,皆凛然领命,然后各自开始忙碌。

    李显心中,忽然又涌起几分失落。然而,他却果断自己将这份失落压了下去。

    妻子是为了他的安全,才给众人分派任务。虽然独断了些,出发点却没错。权力是他自己交出去的,不能怪妻子。如果连这种小事,他都生气的话,那当初又何必把妻子扶上去,替自己处理朝政?

    正默默地自我安慰之际,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薛思简和高延福两个,飞快地返回来汇报。

    李显长长吐了口气,将心中的不快感觉吐了个干净,随即,在高延福的手把手伺候下,他成功点燃了火药弹的引线。亲眼看着一百步外,又被炸得浓烟滚滚。他心满意足地将身体靠在四轮车的椅背上,左顾右盼。

    他看到妻子、女儿和上官昭容,都被火药弹的爆炸声,吓得捂住了耳朵。

    他看到萧至忠、宗楚客等肱骨重臣,一个个身体本能地后仰,嘴巴大张,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看到皇宫里的雕梁画栋,在爆炸的回声中战栗。

    他看到阳光从天上照下来,将身边一草一木,都照得无比明亮。

    这是朕的臣子,进献给朕的!忽然间,他觉得好生自豪,又底气十足。

    即便无法站起身,即便没有体力和精力再管朝政,大唐依旧是他的,他依旧牢牢掌控着全局。

    他有忠心耿耿的张仁愿,他有忠心耿耿的牛师奖,他有老成持重,做事滴水不漏的杨綝。他还有,够创造奇迹,并且愿意不断为他创造奇迹的后起之秀张潜!

    忽然觉得,今天身边好像缺了一个人,李显楞了楞,犹豫着询问,“无双,杨中书怎么没有入宫?朕可是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韦无双用手捂着耳朵,没有听见丈夫的问话。直到李显又问了第二遍,才在上官婉儿的提醒下,将手松开,微笑着做出了回应。

    “回圣上,杨綝久卧病榻,无法上朝。所以前一阵子写了奏折来祈骸骨!臣妾跟萧仆射,宗仆射等人商议过后,觉得继续让他强撑着为国操劳,实在有些不近人情。所以,就准了他的奏折,加封他为郑国公,让他回家去颐养天年了。”

    “什么?你准了杨再思的告老折子?你怎么不问我一声?就擅自做主?”李显大吃一惊,不顾群臣在侧,就高声质问。

    “圣上说,朝堂上的任何事情,我都可以自己做主的!圣上莫非忘记了么?”韦无双立刻有些下不来台,红着脸,低声反问。“并且臣妾也没亏待杨綝,还将他的长子杨矩,从膳州调回了长安,就任万骑左营都督,以便他们父子能够每日相见!”(注:万骑营,是御林军一部分,分为左右两营。)

    “你……”李显想要告诉妻子,这么做大错特错。然而,却发现,此事根本不是一两句就能解释清楚。

    并且当着如此多肱骨重臣的面儿,他也不想损害妻子为威望。因此,犹豫再三,悻然摇头,“朕没忘。但杨再思为国效力四十余年,他告老回家荣养,朕心里十分舍不得。圣后做得大体都对,就是稍有瑕纰。俗话说,隔代亲,比起长子,杨綝恐怕跟他得孙子孙女,都更亲近一些。你再下一道旨意,让他的孙子孙女回家陪陪他吧。无论现在于何处任职,哪怕是在朕的皇宫之中。”

    “圣上说得是,臣妾先前的确没想到这么深!”韦无双心里头很不舒服,却强笑着答应。

    “圣上如此体恤臣子,我等皆愿为圣上肝脑涂地!”窦怀贞反应快,立刻在旁边向李显躬身行礼。

    “臣等为杨中书,感谢圣上体恤!愿意为圣上肝脑涂地!”宗楚客、纪处讷等人,也果断跟进,高声称颂。转眼间,就又将一场争执,联手遮盖得毫无痕迹。

    “嗯!”李显笑着点头,韦后也轻轻颔首。随即,后者也拿起艾绒,点燃了第二枚火药弹。

    “轰隆!”火药弹在一百步外落地,爆炸声宛若惊雷。

    李显与韦后两个,望着腾空而起的硝烟,面带微笑,雍容大度,气象庄严,宛若寺庙中的两座佛像。

第三十二章 两脚狐

    郑国公杨綝年迈贪财,做事拖拖拉拉,还经常没有原则地胡乱和稀泥。故而,无论是以公忠正直闻名的萧至忠,还是以阴险奸诈而闻名的宗楚客,都不喜欢这老家伙。

    先前韦后能果断了恩准了老家伙的“启骸骨”,二人嘴上不说,心里头其实都非常痛快至极。而二人所在派系的其他重要角色,也巴不得杨綝让出中书令的位置来,供大伙按资历次第升迁。

    但是,今天李显觉得朝廷亏待了老家伙,想多给杨家一些补偿。萧至忠和宗楚客等人,也没理由阻止。

    毕竟二人年纪也都不算小了,现在朝廷给杨家的补偿越优厚,二人将来告老还乡之时,获得的利益越多。更何况,李显并没有想把杨綝召回来继续占据中书令位置,挤压二人和他们所在派系的权力空间。

    于是乎,李显的意愿,被执行得畅通无阻。第二天,杨綝就接到了圣旨,为了表彰他为国操劳半生,应天神龙皇帝和顺天翊圣皇后特地赐予他黄金一千两,绸缎四千匹,增加封邑五百亩。

    此外,圣旨上还提到,已经将他的两个在外做官的孙子,调回京畿,一为京兆府少尹,一为礼部员外郎,以便祖孙能够朝夕相见。杨家已经许给吐蕃赞普为媵的孙女,也念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退出陪嫁之列,准许杨家给此女择婿另嫁。至于吐蕃那边知道消息之后会做如何反应,以如今大唐的兵威,谁都没当回事儿。

    “老臣谢圣上圣后隆恩!”听罢圣旨,杨再思不顾自己年老体衰,坚持跪拜谢恩。然后,又命跟自己一道接圣旨的儿子杨矩,亲自去后院取一匹白蹄乌出来,赠给了负责登门宣读圣旨的右监门将军薛思简。

    那薛思简虽然是个太监,却喜好舞刀弄枪。早就听闻,弘农杨家擅长培育骏马,却苦于自己身份跟中书令杨綝差得太远,一直没勇气讨要。今天听闻杨綝要赠送一匹白蹄乌给自己,顿时喜出望外,弯着眼睛连连摆手:“折煞了,折煞了。杨中书,咱家就是一个奴婢,哪有资格骑昭陵六骏的后代?等会儿杨都督把马牵出来,咱家摸上一摸就心满意足!可不敢受您如此厚赠!”

    “薛将军不必如此客气,自古名马赠英雄!更何况?这白蹄乌?只是蹭了六骏之一的名字,并非六骏的嫡系血脉。您是圣上的心腹,平素出入禁宫,如果没有一匹像样的坐骑,岂不是丢了圣上的脸面?刚好取了此马,以后在长安街头行走?也更方便一些!”杨綝收了一辈子贿赂?岂能猜不出薛思简的真正想法?几句话?就令对方无法再跟自己客气。

    “那?那晚辈就愧?领了!”薛思简闻听,眯缝着眼睛?开心地连连作揖。

    他是韦后的心腹?早就过了见钱眼开的阶段。但是?却无法拒绝昭陵六骏的诱惑。

    虽然杨綝亲口承认,所谓白蹄乌,是蹭了六骏之一的名字,与当年太宗皇帝所乘的白蹄乌,没有半点血脉上的联系。然而,谁不知道,这只是一种避讳的说辞,事实上,当年昭陵六骏里头,至少有三匹出自弘农杨家!

    “这白蹄乌,乃是大宛名马与辽东铁蹄马的后裔。”杨綝不但学问做得好,说起马来,也如数家珍,“因此,既有大宛马善于冲刺的长处,又具备辽马的高大威风。唯一的坏处是认主,如果觉得主人不是英雄豪杰,就是饿死了,也不肯让对方骑乘。”

    “啊——”薛思简闻听,心中的热度顿时就冷了半截。脸上的笑容,也顿时开始发僵。

    还没等他想好,该不该请杨綝给自己换一匹别的坐骑。万骑右营都督杨矩已经亲手将白蹄乌牵到了杨家接待贵客的正堂之前。

    只见那马,肩高竟然有六尺半,浑身黝黑发亮,只有四只马蹄,白得就像和田玉一般。而马的性子,果然如杨綝所形容那般骄傲,始终高高抬着头,顾盼之间,宛若兽中帝王。

    “孽畜,薛将军乃是天子近臣,你跟了他,乃是前世修来的造化,还不速速上前认主?”杨綝立刻椅子上坐起,拖着薛思简的手,三步并做两步来到正堂门口,厉声断喝。

    说来也怪,话音刚落,那白蹄乌就嘶鸣着,垂下了头。两只短短的耳朵冲着堂上的人轻轻摆动,就像新媳妇见了公婆般小心翼翼。

    “薛将军果然是个豪杰,这白蹄乌,一见了你就主动低头!”杨綝扭过头,冲着薛思简大笑着赞叹,“既然它已经低头,薛将军,何不上前一试!”

    “我,现在就试?”薛思简开心得简直要飘起来,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喃喃询问。待看到杨綝的模样,不是在调侃自己,而那白蹄乌虽然高大神骏,却没朝自己尥蹶子的意思,又搓着手冲下台阶,迫不及待地从杨矩手里接过了马缰绳。

    结果,缰绳一到手,他的眼神,就被吸在白蹄乌身上。痴痴看了足足有二十多个呼吸,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摸战马的脖颈。待手指与马脖颈相接触,又迅速缩了回来,唯惹了骏马发飙,害自己平白挨踢。

    如此,再三伸手,他才终于确定,白蹄乌的确认了自己为主。哆嗦着踩住马镫,爬上马鞍,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罗士信在世,豪气从心底油然而生。

    “薛将军不必客气,若是想骑着回宫,尽管现在就走!”杨綝知道薛思简的心思,笑着拱手。

    “不,不敢,不敢。”薛思简一翻身跳下坐骑,以武将之礼,向杨綝叉手告辞,“多谢杨公以名马相赠,日后有需要薛某效力之处,尽管言语。废话,薛某就不多说了,这就回去,向圣上,圣后交差是也!”

    “薛将军尽管去!”杨綝侧了下身体,以平辈之礼相还。随即,笑着向自己的儿子吩咐,“愣着干什么?还不替老夫送薛将军出府?把正门打开了,让薛将军一路骑着马出去!”

    “不敢,不敢,在下出了门再骑,出了门再骑!”薛思简眉开眼笑地摆手。然后,迫不及待地单手牵着马缰绳,踉跄向外。两条腿,如同喝了二斤菊花白一般绵软。

    按照老父的吩咐,万骑营都督杨矩,命人打开正门,一路将薛思简以及此人的随从们,送出府外。然后又亲眼看着此人跳上坐骑,风驰电掣而去,才笑呵呵地返回了正堂。

    两脚刚刚迈过门槛,他立刻笑着向自家父亲挑起大拇指,“阿爷,高明!这薛思简乃是圣后身边一等一的心腹,爱马成痴。此后天天看着白蹄乌,肯定忘不了咱们家的好处!”

    “你若是只能看到这一层的话,这匹白蹄乌,就彻底浪费了!”前中书令杨綝,却一改刚才的高兴模样,横了自家儿子一眼,忧心忡忡地说道。

    “啊!”杨矩被打击得笑容僵硬,站在正堂门口不知所措。

    “把门关上!”杨綝看了自家儿子一眼,心中愈发觉得失望,“狐狸窝里出兔子,老夫被人骂了一辈子两脚狐,却养出你这么一个蠢货,真是报应不爽!”

    “是,阿爷教训的是,孩儿刚才孟浪了!”杨矩不敢惹父亲生气,憋着一肚子委屈,先行礼谢罪,然后转过身,亲手拉上了正堂的大门。

    正堂内,顿时变得有些阴暗,恰如杨綝此刻的心情。叹息着喝了一会儿茶,待自己的心情缓和了一些,老狐狸才又看了一眼如堕云雾的儿子,低声提醒,“圣上以前施恩于下,要么派遣官员传旨,要么由高延福亲自出马。而今天,却换了薛思简,你可知道为何?”

    “薛思简是圣后的心腹,而圣上已经反复说过,他身体有疾,由圣后替他临朝。”杨矩能做到一地刺史,也绝非蠢货,立刻就给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然而,话音落下,他自己却悚然而惊,“阿爷是说,圣上和圣后起了嫌隙,圣后开始主动夺权?”

    “你还没有笨死!”对自己的儿子,杨綝一句好话都懒得说,冷笑着低声数落,“圣后开始封我为郑国公,准许我祈骸骨,已经违背了圣上的意。如今圣上和圣后忽然施恩于咱家,肯定是圣上知道后,对圣后的处置提出了异议。而圣上终究还是耐着夫妻之情,不忍落了圣后的威望,所以才又主动后退了一步,未把老夫又召回朝堂之上。但是圣后,却未必喜欢圣上再对她的决定指手画脚了!”

    “这,这,这……”杨矩能听得懂父亲说得每一个字,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茬。

    同样是施恩于杨家,高延福来宣旨,意味着恩出于应天神龙皇帝李显。薛思简来宣旨,却意味着恩出于顺天翊圣皇后韦无双!虽然皇帝和皇后是夫妻,可万一皇帝和皇后起了冲突,杨家难免要面临一个站队的选择!

    “你替老夫写一封奏折,向圣上和圣后谢恩吧。”见到儿子不知所措的模样,杨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沉声吩咐,“不要直接送入皇宫,走有司,一级级从朝堂上递。另外,咱们杨家受了圣上和圣后如此大恩,不能不做任何回报。你主动请缨,去张仁愿帐下效力,为朝廷征讨突厥。老夫身子骨还硬朗,身边有你的儿子和女儿就够了,暂时还用不到你!”

    “是,是!啊——”杨矩连连点头,随即,大惊失色,“阿爷,您是说,让我辞了万骑营都督,去朔方军效力?那张仁愿帐下,人才济济,哪里有我的位置?”

    这话,问得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万骑营都督只是四品武将,官职不能算高。但是,万骑营都督,却肩负着保卫皇宫的职责,权力极大,地位也极为显赫。凡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除非犯了错被贬谪,否则,外放出去,至少是十六卫大将军之一。而张仁愿本人,才是大将军,怎么可能再有一个大将军做下属?

    “万骑营里,更没有你的位置!”杨綝是何等的老辣,立刻猜出自家儿子,是舍不得万骑营都督所代表的远大前途,竖起眼睛,厉声呵斥,“就凭你这点儿城府,做万骑右营都督,早晚稀里糊涂丢了性命!你去张仁愿那里,即便不能做个从三品将军,至少能做一个四品长史,为他督办粮草军需。只要老夫一日未死,你这个长史就做得舒舒服服,张仁愿也无后顾之忧。”

    同样是正四品,朔方军长史,前途可比万骑右营都督差得远了。为了讨好皇帝连送女儿做嬴,远嫁吐蕃之事都能做得出来的杨矩,岂能甘心?然而,在父亲杨綝的积威之下,他却不敢硬顶,只好先委委屈屈地答应了一声“是!”,然后开始在心里琢磨如何才能让杨綝收回成命。

    “我朝之功,最重莫过于开疆拓土。秋天征讨突厥一战,张仁愿筹备多年,根本没有打输的理由!”将自家儿子的表情全都看在了眼里,杨綝又叹了口气,低声解释,“你去张仁愿那边,哪怕只做个管粮草辎重的长史,有了这场战功,也能能直接封侯。如此,便又能保证咱们杨家二十年富贵。但前提是,你不要在朝堂纷争之中,胡乱站队。”

    顿了顿,他又继续补充,“你别觉得,老夫一死,你至少是个开国郡公,比开国侯高出许多!继承父辈余荫来的爵位,哪有自己挣来的硬气?你看程家,三代国公,依旧拼了命,在瓜州沙二州,替朝廷屯田。而那秦家的孩子,读书一个比一个用心,今后少不得要出几个进士。你再看看褚家,当年也是数得着的门第。而如今,褚家子侄,想要做官,却得靠溜须拍马,仰人鼻息!”

    “嗯,阿爷说得对,我这就去写奏折!”杨矩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虽然功利心重了些,却还能分得出好歹。叹了口气,用力点头。

    杨綝却还不放心,继续低声叮嘱,“记住我刚才的话,别胡乱站队。哪怕将突厥犁庭扫穴之后,你也最好,主动请缨为朝廷坐镇漠北。不要老想着京师的繁华。如果老夫哪天没了,你干脆借机守孝三年,回弘农老家才好。”

    “阿爷是说,圣上和圣后之前,冲突会愈演愈烈?”杨矩听得再度悚然而惊,弯下腰,认认真真地向自家父亲请教。

    “圣上的性子,轻易不会跟圣后起冲突。即便起了冲突,应该也不会牵连到外人。”杨綝先是摇头,随即,又喟然长叹,“然而,圣上的身体情况,恐怕不比老夫好多少。老夫不担心圣上和圣后之间,冲突愈演愈烈。老夫担心的是,圣上身后。”

    迅速朝窗外看了看,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低,“圣后习惯了一言九鼎,圣上可以对她处处忍让。可有朝一日圣上没了,圣后却不知道急流勇退,大唐皇家和朝中文武,又岂能容忍朝堂上出现第二个武则天?!”

    “啊——”杨矩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刹那间,汗流浃背。

    被从鄯州刺史位置,调任万骑右营都督,他一直觉得自己前途光明无比。直到现在,才赫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在悬崖边缘。

    万骑营是御林军,效忠于皇帝和皇后,天经地义。而万一李氏皇族和以皇后为首的韦家发生冲突,万骑左营和右营的都督,就是第一波需要拉拢或者铲除的目标!以自己在万骑营中的根基,恐怕被列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能保住脑袋,才怪!

    “躲得远一些,对你最好!”见自家儿子终于开了窍,杨綝叹息着点头,“老夫之所以能从圣后当政之时,一直做同中书门下三品到现在,都安然无恙,靠的就是不作恶。这年头,做个忠臣,诤臣太难,保证自己手上不沾无辜者的血,只要有心,却依旧能做得。”

    “是,阿爷!”杨矩抬手抹了一把冷汗,答应得心悦诚服。

    终于了了一桩心事,杨綝脸上,出现了明显的疲倦之色。然而,他却强撑着喝了几口茶,然后继续叮嘱,“青荇已经心有所属,这次,圣上看在老夫多年鞍前马后效力的情分上,特地从陪嫁队伍中将她放还回家,你切莫再做主张,胡乱安排他的婚事。”

    “是,阿爷!”杨矩依旧有些神不守舍,顺从地点头。随即,却又惊诧地瞪圆了眼睛,“青荇心有所属?她怎么从没跟她娘亲说?这事儿圣上也知道了!天,她真是胆子大得没了边儿!”

    “她为何不对她娘亲说,你还有脸问?”杨綝再度板起脸,低声呵斥,“她跟她娘亲说了,你们夫妻俩难道会成全她?老夫早就说过,你想要富贵,凭本事去挣!这种讨好皇家的事情,做得再多,也不会让圣上对你高看一眼!”

    “是,是!”杨矩被训得面红耳赤,再度抬手抹汗,“阿爷教训的是,我当时,我当时的确被猪油蒙了心。好在圣上仁慈……”

    “圣上得确仁慈!”杨綝又瞪了儿子一眼,轻轻摇头,“但他能放青荇回家,主要原因,却是青荇自己有眼光!她喜欢的人,屡立奇功,圣上不得不成全他们。”

    “是谁?谁家的儿孙?”杨矩听得又是一愣,随即,迫不及待地追问,“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如果我有半点儿印象,当年……”

    “不是谁家的儿孙,他孤身一人来的大唐!”杨綝忽然笑了笑,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欣赏,“短短几年时间,就打出了一片天空。老夫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他不会辜负了青荇。老夫还一直愁,怎么成全他们。却没想到,人家根本不需要老夫。”

    又看了一眼满头雾水的儿子,他得意地点头,“你啊,也是个有福的。老夫在的时候,你可以靠着老夫。哪天老夫不在了,你遇到难以决定之事,就可以问问老夫的孙女婿。他那么聪明,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吃亏!”

第三十三章 重锤

    “你说什么?此事是皇兄力主?他身体好了?又有力气处理朝政了?”太平公主李令月眉头紧锁,质问的话脱口而出。

    “的确是圣上力主。但圣上只管了这一件事情,其他朝政,还是听凭圣后的臣等商议决策。”刚刚荣升正三品中书侍郎没几天的岑羲面带歉意,低声解释。

    御史中丞褚祔、中书舍人薛稷、弘文馆学士贾膺福等人,则一个个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太平公主派人匆匆忙忙把大伙召集到她的府邸,到底所为何事。

    “皇后呢,皇后就没有反对。据我所知,她可不是一个喜欢受别人擎肘的人?”太平公主也没功夫跟大伙解释,皱着眉头继续追问,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究竟是欣慰多一些,还是失望更多。

    “圣后当时脸色的确有些不快,但圣后与圣上伉俪之情甚笃,所以并未出言反驳。而圣上,也只是要求将杨家的儿孙调回长安,让杨中书享受天伦之乐。并未坚持再把杨中书召回朝堂。”明知道太平公主跟韦后两个合不来,岑羲却不敢对韦后表现出太多不敬,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补充。

    “仅仅是把杨家儿孙调回长安?那将杨家的孙女从和亲队伍里单独剔除出来,准许杨家自行婚配是怎么回事?皇兄就不怕被番邦耻笑大唐出尔反尔?更何况,要退婚,也是金城先退,怎么也不该轮到杨家这个嬴?”太平公主虽然没资格上朝参政,对朝政的关心却一点儿都不比李显这个皇帝少,翻了翻眼皮,继续冷笑着质问。

    “朝廷此举,的确不妥!”

    “圣上体贴老臣,倒也无可厚非。只是推恩及孙女头上,就有些过重了!”

    “和亲吐蕃,乃是两年半之前就定下来的事情。如今吐蕃迎亲在即,大唐却有擅自改变了陪嫁的人选,的确有损上国形象。”

    “圣上久不问政事,怎么……”

    褚祔、薛稷、贾膺福等人,总算明白了太平公主为了何事把找大伙召集到她的府邸,一个个也皱起了眉头,做愤愤不平状。

    事实上,他们几个在内心深处,却都觉得太平公主有些小题大做。

    杨綝已经致仕,朝廷给他的恩遇再重,也损害不到太平公主的利益分毫。而只要和亲的队伍里换掉的不是金城公主本人,吐蕃就不至于反应过于强烈。更何况,眼下大唐的国力和兵威?都远胜于两年半之前。

    “大概是圣上?当初就不想答应和亲吧。”岑羲的想法,跟众人差不多。后退半步?继续低声解释。“当时?圣上一方面是被武三思所迫,另外一方面,也是担心安西四镇腹背受敌?才不得不答应了吐蕃人的要求。在那之后?吐蕃的使者就很难再见到圣上一面。”

    看了看太平公主的脸色?他继续补充,“而现在,情况又与那时大不相同。突骑施已经被荡平?石国也被击败。吐蕃如果贸然发动战事?安西大都护牛师奖未必应付不下来。”

    “哼!”明知道岑羲说得都是事实?太平公主却不屑地冷哼。随即,又撇着嘴说道:“情况一变?就翻脸不认账?那和番邦蛮夷还有什么区别?你们这些参政的重臣也是?竟然任由皇兄失信于人?却不做任何劝阻。”

    褚祔、薛稷、贾膺福等人果断闭上嘴巴?不再多说一个字。以免话太多了,惹得太平公主把矛头对准自己。

    事实上,朝廷决定施恩于杨家,根本没经过廷议。而以他们的官职级别,不通过廷议就作出的决定,也没资格置喙。

    唯一没办法保持沉默的,只有正三品中书侍郎岑羲。只见此人脸色顿时一红,低下头,小声辩解,“长公主有所不知,当时萧仆射和宗仆射都心疼圣上的身体,不想惹圣上情绪变化过大,所以相继表示了支持。而其他几人,要么唯宗楚客马首是瞻,要么曾经受过杨綝的恩惠。”

    一番话说得非常委婉,但是潜在意思,却表达得极为清楚。那就是,在几位具有宰相职权的重臣当中,他资历最浅,所以对大多数政治决策,都只能随大流。而当时的情况是,萧至忠和宗楚客,都已经对神龙皇帝善待杨家的决策表示了赞同,他即便反对,肯定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太平公主对他于朝堂上的影响力,原本并没寄予太多希望。然而,听了他的解释之后,心里却愈发地不痛快。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数落:“是啊,要么是萧至忠的人,要么皇嫂的人,你在里边,就是一个添头。所以闭上嘴巴装聋作哑,才最稳妥。”

    “在下有负于长公主厚望,惭愧不胜!”岑羲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儿,又后退了两步,长揖谢罪。

    “算了,我知道你的难处!”太平公主翻了翻眼皮,不屑地摆手。“平身吧!以后做事胆子大一些,别老瞻前顾后就行了。”

    “是,长公主!”岑羲答应着直起腰,头却继续低在胸前,没勇气与太平公主直面相对。以免自己表现得不够谦卑,像崔湜那样,被一脚踢出长安城。

    太平公主见此,顿时又有些心软。犹豫了一下,勉强收起了怒容,低声说道:“算了,你谨慎一些也好,无论萧至忠,宗楚客,还是纪处讷,暂时都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这些家伙,个个都是人精,你刚刚进入中枢,的确应该懂得来日方长。”

    “多谢长公主体谅!”岑羲暗松一口气,再度拱手。

    “另外,你刚才说错了一件事。这些人,不是在心疼皇兄的身体。”将目光从他身上转开,太平公主摇摇头,低声向其他人解释,“所谓不忍让皇兄情绪变化太大,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他们在给自己留后路呢!今天圣上如此善待杨家,等到他们告老之时,就可以享受同样的厚待。”

    话音刚落,褚祔立刻带头夸赞,“公主目光如炬!即便不在场,却比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楚。若是换了在下,肯定跟岑侍郎一样,被宗楚客等人轻易就给骗过了。”

    此举,邀宠的味道也太明显!登时,让薛稷、贾膺福两人,齐齐皱眉。正准备出言替岑羲化解一下尴尬,却已经听见太平公主冷笑着补充,“是人皆有私心,他们这么做,倒是无可厚非。只是,皇兄施恩于老臣,总得有个章法,不能随随便便,就推翻以前跟吐蕃的盟约,更不能因人而废事!”

    “在下明天上朝之时,可以联络几个御史,请朝廷收回成命!”褚祔急着表现,果断高声提议。

    “公主如果不想和亲之事出现变故,我等也可以在朝堂上,向圣后当面进谏!”薛稷和贾膺福两个虽然不明白,太平公主为何要盯着杨綝的孙女不放,却不能容忍褚祔继续独自邀宠,互相看了看,也硬着头皮承诺。

    “不可!万万不可!”岑羲被吓了一大跳,冒着惹太平公主猜忌的风险,高声劝阻。

    “为何不可?”太平公主听了,果然立刻就将面孔转向了他,双眼之中,寒光闪烁。

    “此举,此举有为吐蕃人说话之嫌!”终究是岑文本的后人,祖上的硬气,多少还遗传下来几分。岑羲尽管被太平公主看得心里发毛,却依旧硬着头皮回应,“我等身为大唐的臣子,却替吐蕃人说话,很容易被政敌抓住把柄,借题发挥。”

    “呵呵,你还真是谨小慎微!”太平公主柳眉倒竖,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冷笑声音听起来就像夜枭在鸣叫。

    岑羲没勇气还嘴,却硬撑着不再低头。太平公主见状,顿时心中怒火翻滚,毫不犹豫将手摸向了兵身旁器架子上的皮鞭。然而,在手指与鞭子柄接触的刹那,她却又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上一个被她亲手推上高位的崔湜,已经跟她离心离德。如果她今天一鞭子抽下去,恐怕岑羲很快也会步崔湜的后尘。

    而她再扶植第三个人进入中枢,却不知道需要再花多长时间。她的兄长李显已经时日无多,眼下这当口,因为控制不住怒火,把自己辛苦培养出来的臂膀变成陌路甚至仇家,绝非智者所为……

    “呼——”反复思考过后,她最终收回了手,喟然摇头,“你说得没错!现在劝阻朝廷收回成命,的确有替吐蕃人说话之嫌!是本宫刚才气过头了。”

    “长公主英明!”岑羲赶紧躬身行礼,唯恐太平公主改变主意,再给大伙出新的难题。

    然而,太平公主却不肯接受他的马屁,又叹了口气,满脸沮丧地抱怨,“英明什么?本宫要是英明,就不会被皇兄压制得,连话都不敢说了。真正英明的,是皇兄。唉——”

    再度叹了一口气,她幽幽地补充,“宗楚客和纪处讷等人,给他提鞋都不够。明面一手,他打着安慰老臣之心的名义,将杨家的孙女从和亲的队伍摘出来,既维护了他的仁君形象,又让别人不好指责他失信于吐蕃。而暗地里一手,他却是施恩给了碎叶镇的张潜,为皇嫂培养心腹。唉,从头到尾,他既不用花一文钱,也不用给姓张的加官进爵,就让此人对他死心塌地!”

    “圣上让杨家自行给孙女择婿,是为了拉拢碎叶镇守使张潜?”岑羲接触到的信息不如太平公主多,脑子顿时有些跟不上前者的思路,楞了楞,本能地询问。

    “拉拢张潜,用杨家的孙女?莫非那杨家的孙女,生得国色天香?!”

    “张潜最近的确屡建奇功,可圣上如果想要拉拢他,嫁一位皇族之女给他,岂不是更好?”

    ……

    褚祔、薛稷、贾膺福等人,比岑羲还头大,本能地在一旁低声议论。

    被众人孤陋寡闻模样,气得直翻白眼儿。太平公主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亲自开始陈述有关张潜的八卦,“当然是因为两人早就勾搭在了一起,所以皇兄才特地成全了他们。据我所知,杨家的孙女,早在两年前,就跟姓张的暗中有了往来。只是你们这些人,全都被蒙在了鼓里!否则,两脚狐前两年,怎么每次都在关键时刻,突然出手拉姓张的一把?”

    “在下,在下,在下一直以为,杨中书是在为朝廷提携后进!”褚祔终于恍然大悟,回应声里充满了钦佩。“没想到,他竟然是在提携自己未来的孙女婿!”

    “不光你一个人没想到,很多人都被蒙在了鼓里。否则,两脚狐狸,名号岂不是白叫的?”太平公主又翻了翻眼皮,声音里充满了嘲讽,“我皇兄真正的左膀右臂,一个是张仁愿,一个就是两脚狐狸。这俩人之所以都对姓张的青眼有加,恐怕与姓张的勾搭上了杨家的孙女,有很大关联。否则,大唐年轻才俊多得是,他们俩怎么可能同时看上了姓张的一个人?”

    这话,说得可就实在太亏心了。除了褚祔不顾读书人的脸面,低声附和之外。岑羲、薛稷、贾膺福等人,都果断闭上了嘴巴。

    而那太平公主李令月,却仍然觉得心头郁闷难消,竟然不顾身份,像个寻常百姓家的长舌妇一般,忽然低声补充:“我总觉得,张潜和张仁愿两个,关系非同表面上这么简单。你派些得力人手,去查查张仁愿跟张潜之间的真正关系。张潜前年突然就冒了出来,说是在大唐举目无亲,偏偏又姓张。而如果毫无关系,张仁愿为何又那么好心,竟然冒着被麾下将士记恨的风险,将大把的战功赠送给他?”

    “在下遵命!”褚祔终于成功得到了太平公主的关注,立刻抱拳领命。

    岑羲、薛稷、贾膺福等人,则以目互视,随即,纷纷低下头去,做沉思状。

    外边的天气很热,阳光也很足。屋子里,却仿佛有阴风阵阵,让人的手背,脖颈等处,缓缓地起了鸡皮疙瘩。

    “皇后对张潜的态度如何?”太平公主李令月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为屋子又平添了几分阴冷。

    这个问题,倒是问到了岑羲的强项上。后者想都不想,就立刻给出了答案,“圣后对张潜,倒是不像陛下那么欣赏。不过,最近张潜战功不断,而圣后初次掌管朝堂,也的确需要一些喜讯来装点门面,所以……!”

    “所以,皇后想不高看他一眼,都不成了!”太平公主抢过话头,咬牙切齿。“这就是此人的可怕之处,你根本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一旦让他羽翼丰满起来,恐怕比杨綝和张仁愿两个加在一起都难对付。”

    “长公主,在下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明知道太平公主李令月心中对张潜余恨难消,为了大伙将来的共同利益,岑羲依旧认真地拱手。

    李令月的眉头瞬间高高挑起,然而,她却再度强迫自己压下怒火,柔声回应:“说罢,没什么不当讲的。只要你说得的确有道理!”

    “张潜此人,乃是百年不遇的奇才。”见安乐公主虽然不高兴,却勉强还能听取自己的建议,岑羲心中顿时偷偷松了一口气,随即,尽量用对方能够接受的方式和语气补充道:“他日如果能被长公主所用,则长公主无论所谋何事,都必将无往不利。”

    “本宫曾经派人向他示好,但是他油盐不进。”太平公主李令月点了点头,悻然回应。

    “有本事的人,通常眼光也会高一些。”岑羲有意无意地向褚祔所在位置扫一眼,话语中若有所指,“而长公主招揽张潜之时,恐怕也没想到,他会成长到今天这般模样。”

    “本宫派人送给了他一套院子,他没肯收!”太平公主也不是绝对不讲道理,又叹了口气,脸上郁闷难以掩饰,“现在看来,本宫当时出手的确小气了一些。但本宫当时怎么可能想到他居然如此有本事,竟能够……唉,算了,不说这些,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本宫现在,即便把全部身家都给他,恐怕也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但是至少,长公主跟他,也没结下什么化不开的仇怨。”岑羲接过话头,正色提醒,“以前珍宝阁和六神商行的冲突,乃是底下人所为。在长安城中,这种事情原本就司空见惯。而那次,据在下所知,姓张的还占了绝对上风,吃亏的人是长公主。”

    “此人欺本宫太甚!”不听岑羲提起当年的商场交锋则已,一提,太平公主就又火冒三丈“天下除了母后和皇兄,还没人让本宫吃如此大的亏!如果不让本宫出了这口恶气,本宫今后,又如何去折服别人?”

    扑面而来的杀气,令岑羲脊背发冷,然而,他却继续硬着头皮奉劝,“长公主此言差矣!输给了六神商行的,是大食人,不是您。而您过后对此一笑了之,才更显帝女心胸。相反,如果长公主连如此小的过节都放不下,会让那些曾经得罪过您的人,全都站到对手一边。”

    “他们敢?”太平公主李令月柳眉倒竖,右手本能地再度摸向了身边的兵器架子。

    “反正长公主也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又何不殊死一搏?”岑羲本能地后退,声音却丝毫没有降低。

    “那本宫就,就……”太平公主的手摸过皮鞭,摸过宝剑,摸过横刀,最后,摸了一只铁锤的柄上。

    这柄锤,是她母亲武则天的遗物。最初,最初来自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

    想当年,太宗皇帝有烈马难以驯服,问后宫诸多女子谁有好的建议。她母亲当年还是一个刚刚入宫没几天的懵懂少女,就提议拿钢鞭、铁锤和匕首,对付烈马。先钢鞭打,打不服就用铁锤砸,砸不服则一匕首捅死了事。

    结果,太宗皇帝真就赐给了她母亲钢鞭、铁锤和匕首,让她母亲放手一试。而事实证明,她母亲的方法切实有效。这边才把铁锤举起起来,那边烈马立刻就俯首帖耳,根本没用到匕首。

    很多年后,她母亲取代了他父亲,执掌了大唐朝政。无论对他们兄弟姐妹,还是对待臣子,也同样是“钢鞭、铁锤和匕首”。

    她母亲做了做过皇后,做过女皇,一生杀人无数,自己却活到了八十二岁,才病死于床榻。

    而她,既然继承了母亲的铁锤……

    “本宫知道你的意思!”将铁锤抄在手里,用力挥舞了几下,太平公主李令月瞬间做出了决定。“除非姓张的主动输诚,否则,本宫与他没有和解的可能。”

    “长公主——”没想到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劝出如此一个结果,岑羲急得两眼发红,哑着嗓子,低声提醒,“凡事都要考虑代价。那张潜与安乐公主势同水火,圣后又极为护短。哪怕有圣上做主,圣后将来也必然容此人不下。而您如果再处处与他为难,等于亲手将他推给圣后,他非但文武双全,还总是能拿出人预料的利器,万一……”

    “没什么万一,火药弹,本宫已经拿到了实物。火药配方,本宫早晚也能拿到。”太平公主一锤在手,哪里还肯听得进去别人的劝?撇了撇嘴,冷笑着回应。“况且本宫想要收拾他,也未必需要动用刀兵。”

    “长公主,万不可继续于杨家女儿的婚事上再横生枝节。”岑羲苦劝无果,只好退而求其次,“杨綝虽然老迈,其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却不容忽视。而让杨家之女退出和亲队伍,自行择婿,乃是圣上亲口吩咐。圣上别的事情都不管,却唯独将此事提出来,可见在圣上心中,此事的分量。”

    “我知道!”念在岑羲对自己忠心的份上,太平公主没有朝此人的脑袋挥动铁锤,“我已经答应过你,不在此事上继续做文章。但是——”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咬着牙开始“排兵布阵”,“他在西域屠城放火,毁我大唐王师仁义之名,你等可曾听说?”

    岑羲叹了口气,不敢再多啰嗦,但是,也没做任何回应。

    “都是民间谣传,未必做得了真。”

    “石国入侵大唐在先,理应对其有所惩戒。”薛稷和贾膺福两人,也不希望太平公主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四处树敌,相继低声回应。

    只有褚祔,果断向前走了两步,高声说道:“听到了,虽然只是谣传,却未必是空穴来风。如果长公主准许,在下可以联合几个御史,一道在朝堂上弹劾张潜擅启边衅,滥杀无辜,贪墨缴获……”

    一连串罪状没等罗列完毕,半空中,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噢,噢,威武!威武!我大唐,威武——”

    “怎么回事?”李令月的兴致被瞬间打断,不快地将头看向窗外,“谁在发疯,大白天的,瞎叫唤什么?”

    门外伺候着的婢女和奴仆们,全都吓得脸色煞白,却是谁都给出不一个准确答案。就在此时,通往前院的小径上,忽然急匆匆跑来一个人影。隔着老远,就朝窗子用力挥手,“母亲,母亲,大捷,唐军大捷。破石国首都俱战提,迫降其国主莫贺,重设大宛都督府!”

    “什么?”李令月拒绝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圆了眼睛看着来人高声询问。

    来人正是她跟薛绍的儿子薛崇简,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母亲跟张潜的过节一般,此人兴奋地手舞足蹈,“大捷,张潜以五千将士攻破石国首都俱战提。石国国王莫贺不得已,割地请降。张潜上表,请求重设大宛都督府,以威慑昭武九姓!”

    “当真?”李令月的手哆嗦了下,脸色忽然变得无比憔悴。

    “当真!”薛崇简对她的反应视而不见,继续快乐地挥舞手臂,“报捷的信使,一路高喊着从西门冲到了皇宫之外。全长安的人都听见了。这是圣上即位以来,第一次攻破敌国得国都,外边的百姓,都在张灯结彩以贺!”

    “当啷!”铁锤坠地,砸起无数砖屑!

第三十四章 回首

    “大唐景龙三年六月戊寅,碎叶镇守使张潜破石国都城拔汗那,石国王莫贺请降,割俱兰城于大唐,以谢其国挑起战火之罪!并许诺赔偿黄金一百万两以为唐军出征之耗费。”

    “上大悦,悯石国百姓谋生不易,特许石国分五十年清偿军耗。同日,下旨重建大宛都督府,以莫贺之弟奕胡为都督,行使宗正之权。大唐以都督府监督藩国,以此为始。”——《新唐书-卷209》

    “朕早就跟你说过,他是一员福将。”在太液池旁的寝宫里,李旦抚摸着妻子柔滑丰腴的脊背,满脸得意地说道。

    时值盛夏,空气里隐约都带着一股火气,让人随便动一动,全身上下都感觉燥热。然而,今晚夫妻两个却都兴致勃勃,并且难得地鱼水和谐了一次。更难得的是,李显的小腿和膝盖,竟然隐约有了接受控制的迹象。虽然能够移动的幅度非常小,却让他清楚地看到了重新站起来的希望。

    “嗯——”韦无双像一只小猫般,趴在李显的肚腩上,嘴里发出满足的长吟。

    自从代替李显行使帝王权力以来,今天是她最为快乐的一天,让她整日都如腾云驾雾。

    五千唐军西出葱岭,居然轻松地就攻破了别国的都城!虽然最后只割取了石国的一座弹丸小城以示惩戒,却是最近四十年来,大唐的国土第一次对外扩张。而在一年之前,突骑施叛军还在大食和突厥的联合支持下,差一点儿就夺走安西四镇!

    五千唐军远征异域,却没花费朝廷一文钱和一粒米。所有军资,都由石国来担负。并且除了缴获之外,还让石国赔偿了整整一百万两黄金!

    虽然对大唐国库来说,每年两万两黄金的进账,连毛毛雨都算不上。可毕竟是纯粹的进账,而不是开销。要知道,大唐的国库,在五年之前还干净得连耗子都懒得在里边搭窝。而她这个皇后,三年前还为几万吊的贿赂,亲自为白马宗出头。

    现在,如果慧范再拿几万吊来贿赂她,韦无双保证,她连宫门都不会让慧范派来的尼姑进。现在,若是谁还敢拿“女主当政,国力必衰”的话来指桑骂槐,她就可以直接抓起牛师奖与张潜联合进献的最新西域地图?砸破此人的脑袋!

    她是女人不假,但是,她刚刚代替丈夫当政?就稳住了西域局势。而这次大捷,也是因为她善于用人,并且还在关键时刻,驳回了言官对领军之将的弹劾。

    虽然,最初她力主派张潜去西域?肯定不是为了委以重任。虽然,当初她根本没想到?原本想要除掉的目标?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惊喜。但是,谁能否认?碎叶军在石国摧枯拉朽的时候,朝堂做主的是她呢?更何况?唯一知道她当初那些小心思的李显?又不会拆她的台,把这些秘密公之于众。

    想到李显对自己的大力支持?韦无双忽然发现,眼前这个臃肿且半身残疾的胖子?似乎变得有魅力了许多。内心深处,隐约也又有一股湿热的火焰在缓缓跳动。

    然而?令人略感遗憾的是?李显心中?显然已经没有了再来一次的激情。只是温柔地继续抚摸着她的脊背,像和尚念经般絮絮叨叨地叮嘱:“朕让杨綝的孙女回家,并非心血来潮。张潜至今未娶,甚至连同房丫鬟都没带去西域,很显然心中对此女看的极重。朕不等他把心思表明,就先成全了他,他必定会对朕心存感激。而如果等他主动提出来,用战功换杨綝的孙女,君臣之间的情分就会生疏许多。”

    “三郎做事总是能未雨绸缪,胜出妾身很多!”韦无双听得有一句没一句,顺口夸赞。“妾身是女人家,见识不如你,还需要你多加指点。”

    说着话,她缓缓低下头去,用猩红色的舌尖去舔李显胸口。然后,沿着胸口缓缓向下。

    这些夫妻之间的小招数,在他们都年轻的时候,效果总是立竿见影。如今他们虽然都不再年青,招数却依旧好用,只是见效快慢的问题。

    然而,李显却将手从她的脊背上拿了下来,随即轻轻撑住了她的肩膀,“无双,你听我把话说完。这次,由我亲自来下旨晋他的爵,增加他的实封,但是,不会升他的官职。”

    “你要参加朝议?”韦无双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俯视着李显,低声询问,“御医可是说,你的身体需要静养!”

    “只是一次。”李显知道妻子是关心自己,用商量的口吻回应,“处理完了这场大捷的首尾,我就继续回内宫静养。另外,接下来朔方军和安西军,会合力夹击突厥。我如果不露面,朝堂怕是有人……”

    “圣上既然身体撑得住,尽管自便就是,没必要跟妾身商量!”内心深处的火焰,迅速熄灭。韦无双从丈夫身上爬下来,用丝绸做的凉被裹住身体,低声回应。

    门外伺候的宫女听到动静,捧着银盆进来想伺候夫妻两个清理身体。却被她直接用刀子般的目光瞪了出去。李显迅速感觉到了她的不快,伸手去揽她的腰肢,也被她毫不客气地将手推到了凉被之外。

    “无双,我不是担心你处理不好!”李显的手臂僵了僵,随即,苦笑着解释,“以张潜的功劳,拜为十六卫大将军之一,都足够了。我故意不升他的官,只给他晋爵赐田,是想最重要的一次施恩机会留给你。”

    “臣妾多谢圣上鸿恩。”韦无双看了李显一眼,回应声里不带丝毫的感情。

    “唉——”李显看得到,也感觉得到妻子的冷淡,轻声叹息。随即,又用极低的声音补充,“无双,按道理,我应该狠狠打压他,最好将他贬为县令、县尉,吓他个半死。如此,等我故去之后,你再重新启用他,才是最佳选择。只是,对突厥的最后一击就在秋天,我在这当口,不能无罪贬谪刚刚为国立下奇功的猛将。而突厥覆灭之后,我,我又怕自己未必等得到那一天!”

    “你说什么?”韦无双的心思,全在丈夫不该出尔反尔,跟自己争权上。根本没仔细听李显的言辞。待后者都把话说完了,才猛然感觉到好像哪里不对劲儿,皱着眉头询问。

    “我说,等我亡故之后,由你来给张潜升官,让他感激你的恩情,做你的忠心臂膀。”李显忽然笑了笑,眼睛里写满了如假包换的宠溺,一如二人新婚之初。

    “你胡说些什么,你的身体结实着呢!”韦无双终于明白了李显的意思,两只眼睛里,立刻就又泪水滚了下来。“三郎,你别吓唬我,我,我不能没有你!”

    “无双!”李显的眼睛也变得潮湿,却继续笑着摇头,“你先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

    “我不听,三郎,我不准你说这些丧气话。三郎,我不准你……”韦无双用手捂住耳朵,连连摇头。心里都忽然如塞了一团麻般烦乱。

    如果李显死了,肯定不会再有人跟她争权。太子性子软,年龄也小,只能老老实实做她的傀儡。那样的话,她成为下一个则天大圣皇后,指日可待。

    但是,如果李显死了,她就没了丈夫。没有了可以依仗的靠山。无论遇到大事小情,就只能独自去扛,不能像现在这样,关键时刻总能找到人支招。

    “无双,你听我把话说完!”李显用手将韦无双的手拉下来,轻轻握住,同时柔声补充,“武三思当年早就有用相王取代我的企图,之所以迟迟没有发动,第一,是担心相王比我更难掌控,第二,就是担心张仁愿会带着朔方军,从河东那边一路杀回长安。”

    韦无双明明轻轻挣扎一下,就能挣脱李显的掌控,却忽然失去了全身力气,任由李显握着自己的手,任由凉被从肩膀上无声地滑落。

    当年得艰辛,历历在目。夫妻两个经常夜不能寐,相对坐着发愁直到天明。而日子好起来才几天,丈夫居然已经濒临油尽灯枯!

    “张仁愿为人过于迂腐,资格也太老,你未必能驾驭得了他。而张潜却年轻且缺乏城府,你只要给他好处,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报答你的恩情。”李显抬起一只手,轻轻抹掉妻子脸上的眼泪,“让他做你和太子的张仁愿,开头他未必做得好,但是,朕相信他会学得很快。”

    “嗯!”韦无双用力点头,心中忽然悲伤得无法自已。

    “别难过,朕生前能看到大唐重新恢复强盛,看到突厥覆灭,已经心满意足!”李显笑了笑,眼角终于也流出了两串清澈的泪水。“朕九泉之下见了父皇,也可以毫无愧疚地告诉他,朕没有辜负他,辜负他的是母后。”

    “圣上,你一定能得偿所愿。”韦无双抬手抹了一把脸,继续用力点头。

    “不要任由裹儿胡闹,国事和家事,必须分得清清楚楚。”难得有机会跟妻子说几句贴心话,李显想了想,继续不厌其烦地叮嘱。“朕当你答应过你,江山与你共享,朕一直没忘。”

    “嗯!”韦无双继续用力点头,内心深处,充满了感激与不舍。

    “太子的生母没什么靠山,所以,你对太子好一些,他必然会尊重你!”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李显继续低声叮嘱,“你做监国太后可以,千万不要学我母亲,去做女皇。我母亲有整个武氏家族做依仗,你们韦家,虽然也人才济济,比起应国公武士彟。终究差了许多。等你哪天觉得自己老了,处理朝政也处理得腻了。就还政给太子,千万不要留恋不去,步我娘亲当你的后尘。”

    “嗯!”韦无双的身体又是一僵,心中感激与不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她却继续温柔地点头,仿佛二人新婚之时那样,对李显言听计从。

第三十五章 张九龄

    神龙三年夏,六月,帝携百官告捷于太庙。随即,帝下旨,封张潜为新城开国县侯,实封一千五百亩。仍以安西大都护府行军长史之职,兼任碎叶镇守使,从安西大都护牛师奖,征讨突厥。——《新唐书-卷209》

    ……

    消息传开之后,很多人都认为朝廷赏罚失当。特别是跟以前神龙天子对张潜的厚待相比,这一次,简直薄得无法再薄。

    然而,无论已经致仕的两脚狐狸杨綝,还是素来喜欢为张潜说话的张说,毕构等忠直之士,对于神龙天子李显的决定,都心有灵犀地保持了沉默。

    长安距离西域实在太遥远了些,当加封张潜为开国县侯的圣旨送达军中,张潜已经带着麾下将士们返回了碎叶。同时带回来的,还有成群牛羊战马,成车的缴获物资和十几万石军粮!

    “下官张潜,拜见钦差。还请钦差稍待,且容下官沐浴更衣,同时命人准备好桌案和高香,以接圣旨!”虽然前来传旨的钦差,是跟自己交情极深的张九龄,张潜依旧不敢怠慢,亲自迎接到了镇守使衙门口儿,叉着手向对见礼。

    “行了,行了,用昭,差不多就行了。你对圣上尊敬有加,朝野皆知。即便弄得简单一点儿,也没有人会挑你的毛病。”张九龄被他气得直翻眼皮,撇着嘴还礼,“倒是给我的接风宴,需要准备得认真一些。为了赶在远征突厥之前,把圣旨送过来,我这一路上差点没被累散了架。”

    “理当如此!”张潜大笑着点头,随即,上下打量张九龄。发现对方临时换好的官袍,居然变成了绯红色,腰间还系着一只银色的鱼袋,赶紧又拱手道贺:“子寿兄高升了,恭喜恭喜。碎叶距离长安遥远,我居然到今天才知晓。”

    “总不能光看着你一个人平步青云!”张九龄翻了翻眼皮,抱着圣旨拱手还礼,“托你的福,圣上和圣后忽然想起来,我对你有过举荐之功。然后再加上这两年的苦劳,就授了我一个吏部司勋郎中。头天上任,第二天我就奉命前往碎叶向你传旨。”

    随即,将圣旨直接塞给张潜,又笑着补充,“你自己先捧着,我的手臂还在打哆嗦呢。好几千里路,我二十多天就跑了下来,比打仗恐怕都辛苦。好在赶上了,否则,还得一路追着你去突厥。”

    “子寿兄的确辛苦!”看到对方干瘦的身体和被晒暴了皮的面孔,张潜同情地拱手。“赶紧里边请,我这就叫人带子寿兄去沐浴更衣,然后宣读圣旨。”

    “的确得先沐浴,否则浑身上下都是马粪味道,可怜我还是一个文官。”张九龄哭着脸点头,然后也不再跟张潜多客气,大步流星朝门内走去。

    跟着他同来的随从,纷纷上前向张潜道贺,每个人都是风尘仆仆,满脸爆皮。很显然,大伙在路上都累得半死。

    张潜见状,连忙又吩咐张贵替自己招呼大伙去洗浴更衣,同时送给每人一份礼物,让大伙共同分享自己的喜悦。众人早就听闻镇守使张潜家底雄厚,出手大方,所以也不推辞,一个个欢呼拜谢而去。

    当晚,镇守使衙门就摆下了盛筵,招待远道而来的钦差。至于接旨和宣旨的仪式,则像以前一样,宾主双方默契地走个过场就算了结。

    那张九龄乃是仪凤三年生人(公元678),比张潜大了整整八岁,比张潜麾下的一众文职幕僚,如王翰、牧南风、付生、祝茂林、范无尽,邱若峰、黄景瑜等,也都大出许多。众人敬他人品,也仰慕他的诗才,皆称其为兄,纷纷上前敬酒。而张九龄则来者不拒,与大伙喝了个眼花耳熟。

    而在酒宴结束之后,张九龄却不顾疲惫,醉醺醺地提出,要跟张潜一道,秉烛叙旧。待双方来到了书房,点起了蜡烛,端起了茶水,此人却又迅速收起了浑身上下的酒意,朝四周看了看,郑重向张潜拱手:“用昭,快想办法将愚兄留在西域。长安那边,暂时我是回不得了。否则,恐怕结果必是粉身碎骨!”

    “你想留在西域?子寿兄,你确认不是在说醉话?”白天还在为张九龄升迁为从四品吏部考勋郎中而庆贺,到了晚上,竟然听对方想要留在西域,张潜即便反应再机敏,思路也有些转不过弯来,质疑的话脱口而出。

    “我跟你之间,应该还没生分到,需要利用酒后吐真言这招!”张九龄叹了口气,摇头苦笑,“你不知道,眼下长安城里,有多少人羡慕你,能躲得这么远!大伙每天就像在旋涡旁游泳,稍不留神,就得被卷进去,死无葬身之地。”

    “旋涡?怎么会这样?圣上安好?”张潜喝酒时没有故意节制,稍微过了点量,脑子跟不上趟。皱起眉头,一边努力理解张九龄的意思,一边低声追问。

    据他脑子里还剩的那点儿历史知识,张九龄将来可是要在唐玄宗麾下做宰相的人。哪怕最近长安城内再暗流汹涌,也不可能威胁到此人的性命。

    不过,如果一切都按照原来的历史,眼下这段时间,娑葛还在安西耀武扬威,石国国主莫贺也正在跟大食人眉来眼去。安西军自保都未必有力气,怎么可能直捣拔汗那?更不可能配合朔方军夹击突厥!

    ‘如果因为我这个蝴蝶随便扇动了几下翅膀,就把张九龄给扇到了阴沟里,这罪过恐怕比做“文抄公”大多了!’忽然一阵醉意上头,张潜懊恼地想。正准备再多问上几句,却看到张九龄佩服地向自己拱手:

    “用昭果然厉害,一句话就到了关键处。圣上,圣上的身体有恙,从去年你离开长安那会儿,就由圣后代替他掌管朝政了。今年从年初到现在,圣上只在人前露了一次面儿,还是因为远征石国获胜,他去太庙献捷。”

    “我,我是胡乱猜测,当不得子寿兄如此夸赞。”张潜顿时脸上发烫,赶紧轻轻摆手,“并且通过六神商行,我对长安那边的情况多少也能听说一些。”

    这两句话,有一半是事实。六神商行从长安一路向西布点,虽然眼下还看不到任何商业效益。但在信息传递方面,却给张潜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很多发生在长安城内的事情,邸报没送到军前,商行的消息就抢先一步到了。而张潜在碎叶和石国所做的事情,通过商行的渠道,也能以尽可能快的速度,传回郭怒和任琮两个的耳朵里。

    至于另外一半儿,则是他不能说的秘密。按照另一个时空的历史,唐中宗李显死于韦后和安乐公主的联手谋杀。随即,大唐又进入了很长时间的动荡期,直到李隆基杀掉太平公主,真正做到了大权独揽。

    所以,听张九龄一提起“旋涡”两个字,他本能地就朝李显已经中毒身亡方面想。却没料到,歪打正着,竟直接猜到了所有问题的关键所在!

    “有时候,能提前猜到,相当于未卜先知。”张九龄哪里知道,张潜是个穿越者?听他说得谦虚,再度钦佩的拱手,“用昭,你知道,很多人现在最佩服你的地方,不是善于制造利器,也不是扬威异域,而是每件事,几乎都能先行一步。没等别人窥探你的产业,就抢先一步入仕为官。没等旱灾发生,就抢先一步向朝廷献上了风车和机井。没等韦后临朝,又抢先一步离开了长安。”

    “子寿兄,你再夸我,我可翻脸了!”张潜被夸得画呢还能发烫,皱着眉头抗议。随即,又悚然而惊,“今年京畿闹旱灾了?严重不严重,长安粮价几何?”

    “从入夏到现在,就没怎么下雨。但京畿却没有受灾,全依赖了你前年所现的风车和机井。”张九龄咧了下嘴,轻轻摇头,“隆翁为了对付洪涝,把那两样器物在京畿周围架得到处都是。结果今年夏天突然大旱,风车和机井没用来排涝,反而从河里汲了水出来,灌溉了数万亩农田,令麦子大熟,长安城内,粮价只是微微动了动,就立刻又落回了原位!”

    “那就好,那就好!”张潜闻听,顿时如释重负,随即,心中又涌起了几分得意。

    作为穿越者,他并不是一味地依靠火药,来欺负古人。他终究做了一些对这个时代有益的事情,也算在征战之外,对大唐有所回报。

    人酒喝得多了,注意力就很难集中。想着风车和机井,张潜的面前,就又出现了毕构那白发苍苍的模样。想到毕构,就又想起了将自己引荐给毕构的张若虚与贺知章。想到贺知章,张说的面孔,就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些人,都是他尊敬的长辈。虽然跟他没任何血缘关系,他却打心眼里,盼望这些长辈,个个都长命百岁,千万不要卷入长安城中正在暗中形成的政治旋涡!

    “隆翁因为治水之功,升任陕州刺史,就要去赴任了。”知道张潜念旧,张九龄主动向他介绍,“差不多跟我同一天升的职,随后,我来西域传旨,他离开长安去陕州赴任。张侍郎奉命去了太原,为朔方军督办粮草辎重,也跟我走了前后脚。季翁忙着编纂一部大字典,基本终日躲在秘书监里不问世事。只有我,还在坚持上朝,所以越上心里越觉得不对劲儿。”

    “都哪里不对劲儿?子寿,你知道,我距离长安太远,很多事情,等我知道了,风波早就过去了!”张潜的思路,终于又被拉回了原处,皱了皱眉头,低声询问。

    “很多地方!”张九龄想了想,脸色变得愈发凝重,“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但是,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暗中布局。包括隆翁去陕州和张侍郎去太原,都是其中一步。”

    “是谁,你可有证据?”张潜听得暗暗心惊,抬手揉了几把脸,继续低声追问。

    “不知道?也没证据!”张九龄否认得非常果断,然而,脸色却越发地难看,“本来,我还以为,萧仆射不可能跟人同流合污。然而,上个月,萧仆射却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了圣后舅舅的儿子崔无谙。那宗楚客和纪处讷,原本就是圣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杨中书告老,萧仆射与韦家结亲,韦家本来,就有两人已经进入了中枢。如今,等同于六位具有宰相职权的人,五个姓了韦,只剩下一个岑羲,还资历甚潜,议事之时连坐着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这……”虽然明知道韦后肯定无法长久执政,张潜依旧听得心惊,皱着眉头低声沉吟。

    而张九龄,好像还唯恐“爆料”不够猛,想了想,将声音压得更低,“我能升任考勋郎中,一方面,是托了你的福。而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太平长公主忽然对我欣赏有加了起来!非但派人多次邀请我去她的府上饮宴,还将我以前写的诗,四处传给人看。”

    “太平公主,请你去他府上饮宴?”张潜猛地低下头,仔细打量张九龄,越看,越觉得对方有帅气四溢。

    “你别幸灾乐祸!”张九龄顿时就红了脸,狠狠推了他一把,低声叫嚷,“不是你想得那么龌龊。她请我过府,都是打着文会的名字,同时到场的每次都不少于二十个人。我只是其中一个。”

    “好,不多想,不多想!”张潜不敢再开玩笑,果断收起了审视的姿态,笑着摆手,“所以子寿兄,就想逃到西域来。说实话,换了我,肯定也跑。太平长公主跟皇后势同水火,无论你接没接受他的拉拢,一旦让皇后误以为你是他的人,肯定会给你当头一棒!”

    “岂止是当头一棒?关键张某还会为此坏了名声!”张九龄跺了跺脚,满脸郁闷,“你若是能帮我,就帮我一把。如果连你也帮不了我,我宁可辞官不做,也不会给她做爪牙,如辱没自己的祖宗!”

    “我当然愿意帮你!”甭说张九龄是自己的朋友,即便跟自己没交情,张潜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为你太平公主的入幕之宾,想了想,果断点头,“只是我虽然挂着安西都护府行军长史的头衔,实际上,行使的却是正四品镇守使的职责。你在吏部是从四品考勋郎中,只比我低半级。我即便想把你留下,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这时候了,谁还在乎职位高低!”张九龄闻听,立刻连连摇头,“只要你给朝廷上一道奏折,说军前缺人帮衬,想请朝廷尽快委派可靠人手下来。我自己再上一份奏折,主动请求留下来帮你就行了。”

    见张潜听得将信将疑,咬了咬牙,他继续补充,“朔方军和安西军联手荡平突厥,在朝廷眼里,是一等一的大事,任何人都无法阻挡。我既不是皇后的人,也不是太平公主的人,双方都巴不得我不回去,好给他们自己人腾位置。”

    “这样?也好,我这边正缺一个长史。”相信张九龄不是酒醉一时冲动,才想不惜代价留在西域,张潜迟疑着给出答案。“只是级别才正五品,比你原来低了半级。按道理,你京官外放……”

    “才半级?!”张九龄想都不想,干脆利落地打断,“只要能离开长安,哪怕两级三级,我自己都心甘情愿!”

    ‘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将来做不了宰相,不能怨我?’张潜心里悄悄嘀咕,脸上却写满了笑容,“如此,就如子寿兄所愿!”

    “初来乍到,还请用昭不吝赐教!”张潜终于得偿所愿,高兴地拱手。刹那间,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轻松。

第三十六章 备战

    不愧是在另一个时空做过宰相的人,张九龄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摸清了碎叶镇的大致情况。从第三天起,他以检校碎叶镇长史的身份,开始协助镇守使张潜处理日常事务。随即,又用了两天时间梳理与各部门之间的职责范围。到了第七天头上,就令张潜需要处理的工作量减轻了一小半儿。

    好不容易逮到个能干活的,并且还不知道对方能在自己手下干多久,张潜当然不会跟张九龄客气。干脆,把为远征突厥大军筹备粮草物资的重任,也甩给了他。自己则集中全部精力,去处理军队和武器制造方面积压下来的事情。

    “把教导团里,在出征石国之战中表现出色的逯得川、贺广厦等人,分派下去做旅率,队正,基本上,都按照当前的职务,升一级使用。把其他在征讨石国之战中立下战功和表现勇敢的弟兄,甭管原来属于碎叶营还是细柳营,抽调入教导团,交给张思安他们几个旅率以老带新。以后,此事成为惯例。”

    目光迅速从麾下的将领和文职脸上扫过,张潜高声宣布自己的决定。

    教导团制度切实有效,并且教导团的弟兄,对碎叶军的归属感,也明显强于碎叶营。所以,他准备将教导团当成自己的“黄埔军校”。不指望能培养出几个绝世名将,至少逐步用教导团受过训练的几层军官,取代碎叶营和细柳营原本的基层,让碎叶军整体向另一个时空的职业化军队靠拢。

    众校尉、参军们,齐声称是。没有任何人提出反对意见。军队中是个拿战绩说话的地方,谁行谁不行,全凭在战场上的表现。虽然碎叶军在征讨石国的行动中,始终势如破竹。但其他各部与教导团之间的差距,特别是老碎叶营旗下各部,跟教导团之间的差距,依旧能被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

    有了差距,就必须想办法追赶。否则,就会被教导团越落越远。而碎叶镇凭着这次开疆拓土之功,明显进入了上升期。无论镇守使张潜本人,还是碎叶镇的将校和文职,前途都一片光明。这个时候,在唱众人如果有谁掉了队,或者不思进取,将来肯定得悔断肠子。

    “张长史那边,大概需要六天左右时间,才能将出征前的粮草辎重准备好。而从碎叶镇行军到盐泊州,大约需要十五天。”不光想要将基层的队正、旅率们回炉另造,对于校尉以上军官,张潜也没打算任凭他们“自由”生长。顿了顿,他又高声吩咐,“在这二十一天里,各团的正副校尉,除了教导团的正副校尉之外,白天履行各自的职责。傍晚之后,从戌时到亥时,全都到中军接受培训。凡是碎叶军现有的利器,从投射车、火龙车到手雷,每个人都必须学会熟练使用。”

    “是!”众将校再度齐声答应。有的欣喜若狂,有的则愁眉不展。

    火药弹、火龙车和手雷的威力,大伙都有目共睹。镇守使命令所有正副校尉学习使用这三样法宝,很显然,接下来会将这三样法宝,大量配备给各团。从此之后,弟兄们必然如虎添翼。

    但是,当新兵器大量普及之后,一些将校的独门绝活,就会失去用场。而碎叶军的作战方式,也很快会面临一个较大的改变。如果有人学得太慢,或者适应性不强,难免会被后起之秀取代。

    “还有,各团校尉回去之后,努力从各自麾下选拔身材高,膂力强,擅长投掷的士卒,上报到骆掌书记那边。他准备单独组建一支掷弹队,今后作为奇兵使用。”

    回答声依旧整齐,大伙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有喜有忧。新兵种的出现,可以让碎叶军作为整体,攻击力更为强悍。然而,身高力大的兵卒,无论在哪个队,哪个伙,都是战斗力的核心。把他们大量抽走,势必给队伍的战斗力造成影响。

    “最近几天,各团的日常训练,不得松懈。每天至少做到全副武装,骑马二十里往返。接下来远征突厥,我军未必有太多硬仗打。但是,赶路一定会赶得非常辛苦。”

    “军纪必须严明,但是,本镇守使再强调一次。对士卒的惩罚,在非战争时期,必须通过明法参军。处死任何一名士卒,必须上报镇守使府审核。在审核结束之前,各团校尉,不得擅自动手,否则以乱杀无辜罪论处。”

    “此番远征石国,分配到各人手中的缴获,可以集中去六神商行销售。或者卖给城里的其他商贩,谁手里的东西,谁自己做主,包括卖出去的价格。”

    “各团校尉记得通知麾下弟兄,如果想寄物品、家书或者钱财给中原那边的家人,也可以委托给六神商行。商行每月十五,会准时派一支队伍返回长安,无论手中收没收到足够货物。”

    “夏收在即,所有将士名下屯田的收获,会统一存入粮仓。屯田参军会将具体数量,写在纸上,作为凭证,下发给大伙。大伙可以拿着凭证全部领走,或者按照需要数量领走一部分。屯田参军那边只管帮大伙出入库,不会干涉。”

    ……

    张潜注意到了将校们的表情,却没时间挨个跟大伙解释。只管按照自己和骆怀祖、周建良、王翰等核心人物商量出来的规划,把决定一条接一条宣布下去。

    火器只要出现,在军中推广普及,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一些旧的思维习惯和作战模式,必须随之做出调整。只有将校们的思维模式和作战习惯,与火器能够相互适应,火器威力,才能充分得到发挥。否则,谁也不敢保证,哪天大唐军队又重演明末官军的悲剧,配备了鸟铳和重炮,被一群山林里只会射箭骑马的野人,打得望风而逃。

    当所有决定宣布完毕,底下的将校们齐齐出了一口长气,心中的快意都远远超过了担忧。

    张镇守使对大伙要求高不假,但张镇守使立功和赚钱本事,也是天下少有。一趟石国走下来,大伙每个人的官和勋,都上升了一大截不说,分到手的财物,也远超期待。再加上屯田司给大伙收上来的粮食,即使现在就受伤退役,做个富家翁也绰绰有余。(注:唐代官爵分为职位,散官和勋。职是实际职务,散官是等级称号,可以同级补缺。勋是名誉称号。)

    “六神商行名下的店铺里头,今后,所有碎叶镇将士,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卒,只要在购买物品之时,出示腰牌,都可以直接打八折。”知道培养一支百战百胜的军队,不能光靠先进的武器和严格的军纪,张潜想了想,又抛出了一条新的政策。“这条政令,在全天下的六神商行名下的店铺都有效,无论是在西域,还是在长安。哪怕你要买一架车犁,也同样可以要求掌柜打折扣。”

    “多谢镇守使!”

    “镇守使威武!”

    “镇守使公侯万代!”

    ……

    刹那间,议事堂里欢声雷动,所有将校都笑逐颜开。特别家在京畿地区的将校,知道六神商行里边出售的都是些什么紧俏物品,一个恨不得当场手舞足蹈。

    “回去之后,把这条政令,传达给所有弟兄知晓。”张潜自己的心情,也被大伙感染,微笑着高声补充。“骆书记,王司士参军留下,其余人散会!”

    “遵命!”众人早就习惯里张潜嘴里不时冒出来的新鲜词语,齐齐拱手,然后兴高采烈地告退。不多时,议事堂里就只剩下了张潜本人、骆怀祖和王毛伯,整个大厅立刻就变得空空荡荡。

    “呼——”目送大伙离开,张潜长长地吐气。

    时间太紧迫了,张九龄主动留在碎叶帮忙,让他如鱼得水。然而,同时也清楚地提醒他,动荡期已经越来越近,留给他做准备的时间越来越少。

    如果此刻他只是个富家翁,当然可以像初来乍到时所希望的那样,躲在乡野中,笑看长安城内风云变幻。然而,他却早在两年多之前,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

    如果他记忆里那点仅有的历史知识没出现偏差的话,李显死后没多久,太平公主就打着给李显报仇的名义,带领李氏皇族发动了政变。韦后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身首异处,凡是跟随韦后走得近的人,包括骄横跋扈但是却没有脑子的安乐公主,全都死于非命。

    两年前,很幸运,他没有成为安乐公主的夫君。然而,很不幸,他也把太平公主得罪了个死死。

    李显这次虽然没有升他的官,却将巧妙地寻找借口,将杨青荇从和亲队伍里摘了出来,准许杨家给孙子择婿自嫁。其背后隐藏的目的,想必长安城里很多人都能猜得清清楚楚。

    而张潜自己,在对李显心存感激之余,却愈发清楚地看到,自己跟太平公主,已经势不两立。

    韦后未必会听从李显的安排,将他视作心腹和臂膀。但以太平公主的心胸,却绝对会将他视作仇敌。万一太平公主掌握大权之后,不顾一切对他展开报复。张潜能够依仗的,恐怕除了六神商行之外,就只有碎叶军。

    在火药弹和黑火药已经交出去的情况下,他必须争分夺秒将火枪打造出来。哪怕用钱去堆一队火枪兵出来,也好过届时任人宰割!

第三十七章 意外

    “坐吧!”片刻之后,张潜朝着特地被自己留下来的王毛伯看了一眼,笑着吩咐。随即又迅速将目光转向骆怀祖,“骆书记,你去取一套粟特国的紫金八宝琉璃酒具来。王参军留守碎叶打造军械,劳苦功高,理应有所补偿。”

    “是!”骆怀祖答应一声,转身去取赏赐。王毛伯则受宠若惊,躬着身子连连摆手,“折煞了,折煞了!镇守使,属下寸功未立,哪有脸面受如此重奖?还请镇守使……”

    “要你收下,你就收下。你武艺虽然好,但立功的地方,却不应该在沙场之上!”张潜笑了笑,低声打断,“今后,碎叶军中,军械制造这块的分量,肯定会越来越重。你身为司士参军,注定就要多辛苦一些,却不能像别人一样风光。”

    “属下,属下愿意为镇守使效死!”王毛伯被感动得眼睛发红,躬身表态。

    “坐下说话!”张潜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再次吩咐。举手投足之间,隐约已经有了几分儒将味道。“关于碎叶城中各个作坊的情况,我回来之后一直没顾上了解。今天刚刚你来了,就准备跟你问问。”

    “镇守使请坐,属下站着就好!”王毛伯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好生忐忑,扭着身体拱手。随即,又赶紧快速补充,“属下不是不知道好歹,属下平素打铁,站习惯了,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也好,我也不喜欢老坐着!”张潜楞了楞,随即,大笑着点头。“咱们就站着说事情,碎叶镇的各处作坊,最近进展如何?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麻烦没有?”

    “启禀镇守使,水车,风车,地炉,碾铁机,都是照着长安那边原样弄的,没遇到任何麻烦。”王毛伯脸色一红,躬着身体逐条汇报。

    “锻锤改成了风力和水力两种推动方式,以免冬天时河面结冰,无水力可用,目前工作已经恢复了正常。”

    “比起长安,这边的铁矿好像品质更好一些,地炉里冶炼出来的镔铁经锻锤锻打之后,造出来耀星铠和镔铁背心,比原来的还结实。但工匠的手艺,远不如长安那边,所以眼下主要在打造镔铁背心,耀星铠全都委托给了六神商行,从长安那边打造好了再运过来。”

    “理应如此,耀星铠是给将领用的,原本也需要不了多少!”张潜对王毛仲的工作态度非常满意,微笑着点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原本以为,即便照着长安那边铁器作坊照搬,至少得到入秋之前才能见到结果。没想到自己去了一趟石国,回来之后,你已经能用当地的铁矿打造耀星铠。”

    王毛伯得到了表扬,脸上却没露出丝毫得意。讪讪地抬手擦了一把汗,苦笑着补充,“多谢镇守使夸赞,属下愧不敢当。这些都是以前镇守使手把手教过属下的,所以属下重复着再做一次,倒也容易。但是,但是出征之前,镇守使布置的任务……”

    后退半步,他老老实实地躬身谢罪:“属下无能,至今也没打出一根合格的铁管来。甘领镇守使责罚!”

    “一根都没做出来?遇到什么麻烦了?”张潜给自己留的后手,就是火枪。听王毛伯说,一根合格的铁管都造不出来,忍不住失望地皱起了眉头。

    “炸膛!要么就是重得厉害,需要两人抬着!”王毛伯脸色红得几乎滴血,声音里也充满了愧疚,“属下无能,用了好几种方法制造镔铁管子。然而,管壁厚薄却很难保证。”

    偷偷看了看张潜的脸色,他继续汇报,“薄的那种,十根管子里头,只要放进半两以上黑火药做试验,基本就会有两到三根炸膛。厚的那种,倒是不炸膛了,却比青铜还重,造价也不低于青铜。除非像镇守使这样天生神力的人,否则必须俩人抬着才能正常使用。”

    “嗯,居然这么困难?”张潜听得又是一愣,然而,却没有对王毛伯做任何指责。

    在他看来,镔铁枪管制造失败,未必是由于王毛伯没有努力。而是任何技术进步,都需要不断从试错中,才找到的正确方向。既然自己作为穿越者,都没办法造出合格的镔铁枪管。王毛伯以前连枪管的概念都不知道,想要从无到有把枪管造出来,恐怕难度更高。

    “属下无能,辜负了镇守使所托,愿意接受任何处罚!”王毛伯不敢看张潜的脸色,也没注意到,张潜的声音是否带着愤怒,只管继续低头谢罪。

    “处罚你什么?是干活没有卖力气,还是肆意挥霍钱财?”张潜迅速收回心神,笑着伸手将王毛伯的身体扶正,“别灰心,继续想办法。你是我麾下武将之中,做铁匠活做得最好的一个。如果连你也造不出合格的镔铁管子,别人更造不出来。”

    “属下,属下……”王毛伯又是感动,又是内疚,继续红着脸流汗。

    在他心里,张潜不但是恩公,还是整个王家的贵人。他之所以能够重新获得功名,并且职位品级还快速追上了他的已故父亲,全靠张潜大力栽培。而恩公交代下来的事情,他却迟迟没有获得任何进展,实在有些对人不起。

    “说说你都用了哪些方法,我看看能不能给你出点儿主意。”知道王毛伯是什么性子,张潜也不没完没了地安慰他,笑着将话头引到问题的本身上。

    王毛伯立刻就有了精神,快速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两把,高声汇报,“一共用了三种。第一种,是像卷烟囱那样,直接拿铁皮卷,然后钎焊补缝。基本上根根都炸,所以属下就放弃了。”

    “第二种,是中间放一根铁棒,用铁板围着铁棒环绕锻打。然后再烧焊补缝,制造第一层铁管。最后于外边再套上另外一层铁管。但还是不行。如果铁板选得太薄,十根里头,至少有两到三根会炸膛。如果铁板太厚,做出来的东西就重得需要俩人抬着走。”

    “第三种,是先锻打出一根铁棍来,然后用钻头钻孔。也会炸膛,但是机会比第二种小,大概二三十根里头才炸一根。”

    “那就采用第三种办法,然后再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炸膛,再针对问题做改进就是!”张潜接过话头,笑着吩咐。

    对于如何制造枪管,他也不懂。但直觉认为,还是第三种最靠谱一些。至少,不需要考虑焊缝是否严密问题。(注:实际上早期火铳用的大部分是第二种方式。)

    “是!”王毛伯满脸佩服地拱手,“属下现在,也采用的也是第三种办法。目前看到,引起炸膛的原因是,钻管时,钻头和铁棒的中心,无法保证始终对齐。人手也很难扶着铁棍始终不动。而只要钻头一歪,或者铁棍一动,钻出来的铁管,外壁就厚薄不均。如果歪得太厉害了,炸膛就无法避免了。另外,钻头也不够硬,用着用着,就废了。需要拿出来重新淬火。而淬火之后,钻头还得重新对齐,无法保证就在原来的位置。”

    “嗯?”张潜闭上眼睛,脑海里想着在铁棒上钻孔的画面,低声沉吟。

    “属下,属下无能!”王毛伯不敢打扰他,垂着手站在一旁,小声嘀咕。

    张潜摆摆手,示意王毛伯不要说话。继续闭着眼睛,从脑海里搜索自己看过的所有书籍、资料和影视画面。

    终究是个穿越者,哪怕没有掌握相关知识,在他脑海里,却不缺一些解决相似问题的方法可供借鉴。因此,大约在一刻钟之后,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笑着走向帅案,拿出纸笔,勾勾画画。

    “不要用手扶着铁棍,你造这样一个带着螺栓和螺纹的夹子,把铁管夹稳,直立于钻头之下。让钻头始终竖直着向下钻。”

    “是!”

    “钻头不要用手拉,改成水车或者风车带动,出力就能持续且均匀,钻的速度也远比手快。”

    “另外,试试造钻头的钢料,也像炼制镔铁一样,用地炉来炼制。炼的时候,试试多加一些石墨粉进去。”

    “是!”

    “另外……”

    他说一句,王毛伯回答一句,眼神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最后,心悦诚服地拱手。“镇守使英明,如此,至少铁棍的中心,容易对准得多!造钻头的钢料,属下原本准备请商队帮忙去买大食钢。如果用地炉加石墨能够炼制的话,就又能省下不少事情。”

    “如果大食钢好用,买就是。如果能捎带着买下大食人炼钢之法就更好,我记得地炉炼制镔铁技术,就是从波斯人手里买来的。”张潜想了想,笑着点头,“此外,你也不要一个人把所有事情全揽了,有些问题,集思广益肯定效果更好。甚至可以考虑悬赏,谁能解决问题,就给他一大笔奖励。以免工匠们藏私,觉得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是!”王毛伯痛快地答应,随即,看了看张潜的脸色,欲言又止

    “有什么想法,你就说出来。碎叶镇的所有器物制造全部由你负责,你若是畏手畏脚,底下人就更没法干活了!”张潜笑了笑,低声鼓励。

    “粟特人,粟特人除了经商,手巧也是出了名的。属下以前见过他们打造的首饰,样式非常精美,花样也极为复杂。”王毛伯立刻有了勇气,低声请示,“属下提议,可以去石国招揽一些粟特工匠帮忙干活。如此,无论造铠甲,还是造车犁,产量都能提高很多。”

    “粟特工匠?你确定他们手艺能行?”张潜在石国一路只顾着打仗,根本没功夫了解民间的事情,皱了皱眉,低声询问。

    如果王毛伯说的是事实的话,倒是一个意外之喜。碎叶这边,眼下最缺的就是合格工匠。虽然以镇守使府和六神商行开出来的薪水,让突骑施人馋得两眼发红。可突骑施人骑马放牧个个都是好手,进作坊做事,则立刻变得呆头呆脑,不添乱就不错了,根本甭指望他们能帮上忙。

    “不像突骑施和突厥人,粟特人一半放牧,一半务农做生意,有自己的城池。有自己的城池,就需要作坊和工匠。”唯恐张潜听不明白,王毛伯解释得极为仔细,“只有骑在马背上居无定所的,才一个个笨手笨脚。”

    “这话很有道理!”张潜点点头,笑着表示赞同。

    “石国刚刚被镇守使击败,其国内工匠,接下来日子肯定会非常艰苦。咱们这边只要正常开工钱,他们就巴不得过来干活养家糊口。如果镇守使怕他们偷师,可以让他们带着家眷过来,然后将家眷扣下作为人质。只要他们敢学了本事就跑,便杀了……”

    话没等说完,张潜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赶紧摇头打断,“可以请粟特工匠过来,但是不要抓人的家眷。强扭的瓜不甜。换个方法,你给足了钱,然后告诉他们,只要干得好,就可以赏赐他们全家搬到大唐来居住,全家加入唐籍。这样,肯定比绑了他们的家人为质,更能让他们更死心塌地。”

    “镇守使英明!”王毛伯再度拱手,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张潜笑了笑,轻轻摇头。

    这绝对不是他故意谦虚,另一个时空的世界顶级强国,又有几个不是向全世界吸引各行各业人才?而眼下的大唐,从官方到民间,心胸也都极为开阔。只要有本事的人,就能获得承认,很少因为其出身于异族,就对他另眼相待。

    想到大唐对异族的包容,他立刻就想到了王毛伯自己,其实也是高句丽人。随即,脑海里灵光一闪,笑着询问:“令尊以前在军中的朋友里,有没有一个姓高,名舍鸡的。也来自高句丽,据说身手不俗。”

    “高舍鸡?”王毛伯跟不上张潜的跳跃思路,楞楞地摇头,“没有。家父昔日的旧交当中,姓高的有好几个,但名字这么奇怪的,却从没印象。不对,我阿爷的旧交中没有。但我自己却认识一个,姓高,舍己,高舍鸡别人给他的诨号!并且眼下就在安西!”

    “高舍鸡在安西!”张潜顿时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他有没有一个儿子,叫做高仙芝的。今年多大了,可曾从军,在谁帐下效力!”

    老天爷,真是太给张某人面子了!刚刚有张九龄主动来投奔,随即又把高仙芝送到安西来。如果帐下有这样一文一武,哪怕造不出火枪,自己也可以放心大胆地,称一称李令月那疯婆娘的斤两!

    “高舍己眼下就在龟兹,于牛大都护帐下做城门校尉。他跟我是同族,所以我路过龟兹之时,受人之托,顺路给他带了一份家书。”不明白张潜为何会如此看重高舍己的父子,王毛伯犹豫着回应,“至于他儿子,他家大儿子早年夭折,老二好像就叫高仙芝,今年才八岁,长得虎头虎脑的,不知道是不是镇守使要找的那个?”

    “你说啥?高仙芝才八岁?”张潜楞了楞,心中的狂喜,顿时全都变成了失落。

    人心不知足,得陇就望蜀!自己居然刚刚收留了张九龄,就又做梦去招揽高仙芝。只可惜,老天爷不肯帮忙,日后的大唐名将高仙芝,居然才开始换乳牙!

    正偷偷自嘲之际,却听见门外有人高声禀告:“报,镇守使,姑墨城王县令来了,说是有要事求见。”

    “赶紧让他进来!”张潜闻听,立刻收起了心中纷乱思绪,果断下令。

    姑墨县令王元宝,同时担负着重建姑墨城和为六神商行在西域布局的重任,能让此人忽然放下手头担子,跑到碎叶来拜见自己,肯定不会是小事儿。所以,即便再忙,张潜也得第一时间让他入内汇报。

    事实证明,张潜这次的判断,错得很是离谱。王元宝的确不是无故返回碎叶,但是,他所为的事情,却既不是重建姑墨中遇到了麻烦,也不是六神商行在西域的布局。而是,护送一个他认为极为重要的人。

    “杨家姐姐说,郎君身边可能缺个人帮忙管账!”跟在王元宝身后,紫鹃掀开满是灰尘的绸布斗篷,两只大眼睛里,充满了忐忑和欣喜,“所以,婢子跟她商量之后,就主动请缨赶了过来。郎君,长安距离这里好几千里路,请看在紫鹃一路辛苦的份上,莫要立刻赶紫娟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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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日月介绍: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张潜坐在一块石头上,满脸迷茫。但是,很快他就不迷茫了,因为狼已经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盛唐日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日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日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