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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日月txt下载     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二章 好春光 (下)

    从头到脚收拾整齐,再拎上两葫芦酒,张潜直奔张若虚的庄子。后者是他的长辈,即便年已经过完了,多走动几次也是应该。而两家庄子距离这么近,安全得很,也不需要什么家丁跟随。

    至于过了两个庄子之间的界树之后,张潜再往哪边走,就没人注意得到了。八世纪的长安,天气比另一个时空的西安温暖许多,已经长出的新叶的树枝,像青纱般遮住了他的身影。

    一阵清脆的銮铃声,在乡间小路上响起,“叮当,叮当”,宛若高山流水。不用回头,张潜就知道马背上坐的是谁,将空着的左手向后摆了摆,双腿迅速转弯,走进了附近的一片树林。

    銮铃声继续,马蹄击打地面,发出轻快的节奏。转眼间,两人一马,就来到了树林深处的一棵盛开的梨花下。默契地停住脚步,一个回头,一个下马,四目相对,未及开口,忽然有微风吹至,刹那间,漫天落英宛若飘雪。

    “你还好吧?拿那多么首饰去媚楼,过后有人找你麻烦没有?”原本想说一声谢谢,话到了嘴边,却忽然觉得“谢谢”两个字过于生分。张潜果断改口,却发现,说出来的话,好像更煞风景。

    “我与几个闺中密友一起吃酒,不愿意看到大食人在长安耀武扬威。便拿了自己的首饰去争一口气,关别人什么事情?”杨青荇却不嫌弃张潜嘴笨,笑了笑,两只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倒是你,以后千万要加倍小心。长公主不是一个能吃亏的人。你让她珍宝阁输得直接倒闭,等于当众打了她的耳光,她肯定不会跟你善罢甘休!”

    “光天化日之下,她总不能带着兵马杀上门来!”张潜当然知道太平公主不好惹,却不愿意让对方替自己过于担心,想了想,笑着摇头,“至于其他招数,我只要见招拆招就好。你放心,我平素连长安城都很少进,她想找我的麻烦,并不容易。”

    “可你总不能一直称病不去上朝!”杨青荇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担忧,“我听祖父说,长公主在朝堂上党羽甚多。”

    “我不用每天都去上朝。即便偶尔去了,也躲在角落里不说话,她的人,总不能因为我不说话,就栽赃我对大唐心怀不满吧?”张潜想了想,笑着拉住了对方的手,“行了,真的不用替我担忧。你只需要照顾好你自己,等我哪天请了花轿上门去接就是。其他的,全都交给我!”

    “花轿上门?”杨青荇稍微愣了一下神,才弄清楚张潜这样说的意思。刹那间,面红过耳,迅速将手从张潜手里往回抽,“赖皮,哪有还没请媒人,就说成亲之事的。我……”

    然而,轻轻抽了两下没有抽动,她却又果断用自己的手轻轻反握住了张潜的手,“你其实没有必要如此狠地得罪她。当时只要能保证花露供应不断,就已经赢了。我们都没想到,你居然那么快,就把琉璃灯也做出来,并且还做出了琉璃镜子!”

    “不打得狠一点,怎么能杜绝今后其他人以同样的手段,窥探六神商行?!”张潜想都不想,笑着摇头,“一次把贼手打断,总好过天天防贼!”

    “一次把贼手打断?”杨青荇对张潜的说法,很是感到新奇。歪着头,仔细琢磨。

    对方的话语里,总是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与她以往的经验、见识,都格格不入。然而,对方的这种稀奇古怪,却总是能让她耳目一新,或者茅塞顿开。

    这也是对方的魅力所在。只要跟张潜在一起,她无论行动还是思维方式,就不都会被常规和世俗观点所局限。很多世人眼里的藩篱,在张潜这边,仿佛根本就不存在。或者单薄得像一张白纸,轻轻一扯,就能扯得支离破碎。

    “最开始,我并不知道窥探商行的,是镇国长公主!”张潜的话继续传来,带着无与伦比耐心和坦诚,“但是,无论是谁,她既然针对六神商行痛下杀手,就必须付出相应代价。如果不让她输得血本无归,就无法避免其他人继续打商行的主意。而让她狠狠吃一次大亏,其余人再想做同样的事情,自然会掂量一下,到底值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

    “当然是不值得!”杨青荇抬起眼睛看了看他,目光湿润而又温柔。

    “更何况,太平公主如此强势,即便我将商行双手奉上。她也未必会念我的好处。而其他人,却会认为我软弱可欺!”冲着她自信地笑了笑,张潜继续补充,“我想要在朝堂上立足,肯定不能一味忍让。否则,哪怕官职再高,说出来的话,恐怕也没多少分量!”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握在他手上的手指忽然紧了紧,杨青荇的说话声音带着颤抖。“否则,你根本不用这样急着出头。我祖父最开始说,六神商行,对你而言,只是身外之物。原本可有可无。输给了长公主,说不定还能结下善缘。而事实上,你却……”

    “别这么说!”张潜将她拉近,面对着面,郑重否认,“我愿意为你做很多事情。但这次,却真的不是为你。我只是……”

    看到她眼睛里的波光,没来由,张潜的语气又是一软,“至少,不是完全为了你。我从小就不愿意被人欺负,所以,无论谁欺负我,我都会狠狠打回去。慢慢地,别人虽然不喜欢我,却也不敢轻易再招惹我了。我在大唐举目无亲,在朝廷中也没任何根基。越是一味地忍让,也越难拥有一席之地。所以,还不如放手一搏。”

    轻轻抬手扫落对方发梢处的花瓣,他继续补充,每一句,都坦诚而又认真,“而等我打出一席之地来,再说任何话,就会有人肯认真听了。想阻止你去吐蕃和亲,也会更容易一些。”

    这些话,听起来就太缺乏柔情蜜意了,也怪不得某人在另外一个时空,找不到女朋友!然而,话音落下,杨青荇的目光,却更是温柔。

    作为恋爱中的少女,她当然希望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然而,作为中书令杨綝的孙女,节度使杨炬的女儿,她却清楚地知道,如果张潜真的一切都是完全为了她,才更不可靠。

    自家祖父此番再度出任中书令,与其说是载誉荣升,不如说是被高高地架了起来,以便给别人腾出位置。从今往后,自家祖父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直到最后彻底“功成身退”。

    而在自己与张潜之间的关系根本无法对外明确的情况下,自家祖父能给予张潜的帮助,必然少之又少。张潜必须尽快凭借他自身的本事,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并且拥有一席之地,才有可能,插手和亲之事。否则,他连半点话语权都没有,如何去兑现将自己从和亲队伍中救出来的承诺?由此可见,眼下,他将话说得越甜,未来的遗憾也就越多!

    苟段疯程糊涂秦,这句话,长安人都耳熟能详。但是,有几个人能够想明白,“苟”、“疯”和“糊涂”,正是段、程和秦三大家族的生存之道?以张潜的资历和底蕴,“苟”和“糊涂”,恐怕都没资格。学一学那程家的“疯”,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用昭兄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相信你!”不知道自己能为张潜提供什么支持才能让他所承担的压力稍微轻一些,杨青荇忽然展颜而笑,同时将手指握得更紧。

    “你既相信,我必不敢辜负!”鬼使神差,张潜忽然开了窍。低下头,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

    这话,终于有几分誓言的味道了。少女脸色顿时飞红,羞不自胜。却坚定地不愿低下头,而是努力踮起了脚尖。

    恰恰一阵春风拂过,半空落英缤纷。刹那间,挡住了两颗越来越近的脑袋瓜儿。

    当花瓣被风吹远,两人手挽着手,在树林中缓缓而行。彼此的脸上,都写满了快乐与幸福。

    “用昭,能跟我说一说你的师门么?祖父说,你所获得的传承,其高深与复杂程度,都远超过了一个单独门派的极限。很有可能,当年与秦墨一起遁入深山的,是整个秦国最有学问的一群人,然后以秦墨的名义,传承并且延续至今!”轻轻晃了下张潜的手臂,杨青荇与另一个时空坠入爱河的少女一样,当与恋人关系近到一定程度,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对方的一切。

    “你祖父,是我见过最睿智的人!”张潜点了点头,对老杨綝由衷地表示钦佩。

    在此之前,哪怕是对他了解最深的张若虚,都只是感慨过,秦墨在制器之道上,的确另辟蹊径。却谁都没试图推测过,他的学问并非来自秦墨一家,而是综合了多家传承。

    “祖父真的猜对了?”没想到自家祖父居然一语中的,杨青荇瞪圆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这么说吧,你可以把我学习的那个地方,看成跟大唐国子监一样的所在。”张潜也希望彼此之间增进一些了解,略作斟酌之后,才尽量以对方能够明白的语言解释,“里边不仅仅传授墨家的学问,儒家,纵横家,法家,兵家,也都会教。只是,我能力有限,只学了其中极少的一部分!”

    “只学了极少一部分?你就能召唤火流星?”杨青荇的眼睛瞪得更圆,嘴巴也张成了好看的“o”型。

    张潜心里,立刻又涌起了一股吻上去的冲动。然而,却又怕此举过于唐突。轻轻咽了口唾液,低声回应,“火流星只是讹传,其实那是另外一种手段。相关物件,我没有带在身边,等你下次有时间,我亲手演示给你看。”

    “别,千万别拿出来。”杨青荇想都不想,果断摇头,“我知道你有这种本事就行了。用昭,那是你保命的手段,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没事,你不是外人!”一股暖暖的感觉,迅速涌满张潜的心头。笑了笑,他低声许诺,“你下次提前在树林这边做好标记。我看到标记之后,就按约定时间过来。类似的手段,我学过不止一种。先挑一些简单易学的传授给你,也能让你对咱们的未来,多一些信心。”

    “我还没嫁入你家呢!”杨青荇心里好生甜蜜,却坚决不肯接受。“用昭,不要拿出来。至少,在确定我不用再去吐蕃和亲之前,不要拿出来。”

    毫无来由地,张潜的心里就涌起了一丝凄凉。他迅速低头细看,果然看到对方眼睛里,隐约又闪起了泪光。

    他立刻明白了,自己心里忽然涌起的那份凄凉来自何处。同时,也更清楚地感觉到了,萦绕在对方心头,那挥之不去的绝望。

    连做中书令的祖父,都无法改变的命运。却交到了自己这个既没有权力,又没有根基的秘书少监手里,有几分改变的可能?!恐怕,她每次前来跟自己相见,都需要努力忘记命运的安排,努力展示出最快乐的笑脸。而每次分别之后,就又会与绝望为伴。

    “明天,还是这个时间。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轻轻将对方揽入怀中,张潜努力用自己胸口,去为对方提供温暖,“你祖父料得半点儿都没错,我师门极为强盛。我学艺虽然不精,眼下却有足够的手段开山裂石。至于将来,我不敢保证太多,至少,可以保证没有任何人能够逼迫你做你不喜欢做的事情。”

    “用昭兄!”双手抱住张潜,她如同海绵般,想要从对方身体总汲取一些勇气和力量。却发现,此时此刻,自己孱弱得宛若风中的野草。

    “不用怕,咱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张潜身体又宽又壮,像大树般,替她挡住了略带凉意的春风,“两年时间,可以让我做出很多东西。师门里有一种甲胄,可以正面挡住弩箭的攒射。师门有一种兵器,可以在百步之外,杀入于无形。师门还有一种自行车,不需要马匹来拉,双脚一踩就可以快速前行。师门里还有一种巨大的气球,可以直接飞上天空,带着你我远遁万里……”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让她摆脱恐惧和绝望。所以,尽量捡自己知道大致原理,并且以本时空工艺水平,有希望能制造的器物来列举。结果,越说,发现自己的思路越是开阔。

    事实证明,这些话的安慰效果相当好。

    半刻钟之后,杨青荇的身体停止了颤抖。

    一刻钟之后,杨青荇的眼睛里的恐惧,全都变成了惊叹。

    ……

    半个时辰之后,杨青荇的脑子,已经停止了转动。两眼直直地看着张潜,仿佛在看着一个神仙或者妖怪。

    “师门里,还有一种叫作高速列车的东西。可装载上千人,以电为动力,在铁轨上每个时辰可跑一千四百里……”

    “用昭兄,什么是电?”

    “电,就是日常说得闪电。其实是一种看不见的能量。这个其实很好展示,你来看……”张潜轻轻松开对方,从衣袖里掏出一把琉璃梳子,笑着在自己的丝绸外袍上擦了几下,然后弯下腰,缓缓将梳子靠向地面上的干花瓣。

    四五片干燥的花瓣,迅速被琉璃梳子上的电荷吸引,竖立而起,随着他的手,来回移动,仿佛精灵在翩翩起舞。“这就是电,如果能把它集中起来,通过铜线输送。就可以驱动高速列车。”

    杨青荇缓缓蹲了下去,一眼不眨地看着花瓣舞动,好奇得宛若刚刚开始观察世界的婴儿。“用昭兄,你真的没在梳子上施加魔法?”

    “这把梳子,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你可以自己试。用任何琉璃摩擦丝绸,都能产生电荷。”张潜笑着将梳子递给对方,笑着补充。“如果你冬天时,同时穿了丝绸和皮裘,经常能听见“啪”“啪”的声响,那也是电荷相互碰撞所发出的声音。

    “我的确听到过!”杨青荇恍然大悟,一边用梳子摩擦自己的外袍,一边轻轻点头,“有时甚至能看到火花,就是以前没把它跟天空中的闪电联系在一起。”

    说着话,她也学着张潜的示范动作,用梳子去吸引花瓣。果然,同样看到了干花瓣和草屑,在梳子下翩翩起舞。

    “你回头改用纸屑,也能吸得起来!”见对方学得认真,张潜当老师的瘾迅速发作。想了想,用鼓励的口吻说道:“还有,如果你用两根琉璃棒,分别摩擦丝绸和皮毛,然后将玻璃棒互相靠近,在黑暗的屋子里,立刻能看到非常漂亮的火花!”(注:这个试验推荐去哄小孩,非常简单。)

    “真的?”杨青荇已经完全忘记了烦恼,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求知的渴望。

    “你回去试试就好。明天我给你带琉璃棒。”担心对方在野地里蹲得太久,被风吹伤了身体。张潜伸出手,用力将她拉了起来。随即,又迅速从衣袖内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只包装精美的锦盒,“这个,也是送给你的。目前是全天下独一份!”

    “什么东西?”杨青荇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地面上挪开,双手接过了锦盒。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张潜故作神秘,轻轻点头。

    少女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乖乖地打开了锦盒。刹那间,巴掌大小的镜子,从锦盒中自动竖起,照亮了她姣好的面孔。

    镜子中,她脸上的惊讶和喜悦,都一清二楚。

    镜子中,他的身影,快速走到了她的身后。轻轻弯下腰,将面孔贴向她的面孔。

    两张年青的笑脸,迅速在镜子中汇聚在一处。忽然,又一次福灵心至,张潜快速从怀中摸出很久不敢再用的手机,小心翼翼地打开。然后,再度将头贴向杨青荇的肩膀,指挥对方与自己一起看向手机的摄像头,随即,手指迅速下按。

    “咔嚓!”刹那间,两张幸福的面孔,在手机屏幕上成为永恒!

    ………………

    “刷,刷……”正午的太阳下,剑光闪烁,照得人眼花缭乱。

    终南山中,一块已经踩硬了的地面上,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宗师司马承祯一边踢罡步斗,一边不停地挥舞宝剑,口中同时念念有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稍远处,大唐前浑天监李仙宗,则拎着一把桃木剑,目不转睛地盯着司马承祯的一举一动,略显苍老的面孔上,写满了期待。

    “敲钟!”猛地停住了脚步,司马承祯厉声断喝。

    “当当当……”三口铜钟被小道士们奋力敲响,声音清脆悦耳,惊得一群野斑鸠腾空而起,呼啦啦遮住了小半面天空。

    “大师,白云子道长琢磨出一些眉目了吗?据百骑司汇报,那天在小张家庄附近的弟兄,可是在法坛起火之后很久,才听见的钟声!”在李仙宗身旁十多步远的一棵柳树下,最受大唐皇帝喜欢的女儿,安乐公主轻轻拉了拉一名白发苍苍老道士的衣袖,低声提醒。

    “嗯!”被称作大师的白发苍苍老道士,闭上眼睛,右手的拇指在其余四根手指上反复掐算。半晌,才迟疑着解释:“公主,各家有各家的秘法,钟声响于火光之后,或者火光之前,都只是表象。关键要看火光能不能出来,能飞多远。白云子师兄乃是我茅山派法力最强者,既然受了公主委托,就会竭尽全力。至于这次能否成功揭开那天的关键,还是要看机缘。毕竟,日食乃是至阳至阴交汇,而现在,却是只有至阳,没有至阴。”

    “哦?!”安乐公主礼貌地点头,目光中的失望,却不加掩饰。

    铜钟是半个多月之前,她通过她母后,从皇宫里“暂借”出来的。先交给佛门高僧琢磨了很多天,都毫无结果,不得已,又求助于已经隐居终南山的司马承祯。

    而从目前结果上来看,司马承祯恐怕连激发流星的门口在哪,都没摸到。更甭说破解张潜当日召唤火流星的秘密!

    “公主勿急,白云子师兄学识渊博,既然今日愿意出手一试,心中肯定就已经有了一些把握。”那老道士被安乐公主的目光,刺激得脸色发红。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补充,“也许只是需要一些……”

    “呔,去!”话才说了一半,忽然间,耳畔传来一声断喝。二人双双扭头,恰看到白云子以宝剑指向两丈外的树荫。而树荫下极暗处,则猛然有蓝色的火焰一闪,旋即,冒出了滚滚白烟!

    “当当当……”清脆的钟声再度响起,欢乐如万马奔腾!

第八十三章 新苗

    阳光下,大明宫肃穆巍峨。

    就在与大明宫只有一街之隔的光宅坊内,某座生满了槐树院落,却显得阴气森森。

    不久前刚刚被剥夺了爵位和散职的高僧慧范,拎着桶清水,蹒跚走在花园里。用葫芦瓢舀了水,沿着畦子的边缘,缓缓浇下,将刚刚冒出地面的新苗,浇得青翠欲滴。

    “师兄,师兄,师兄!”高僧慧明一溜烟儿冲入花园,苍老的脸上写满了狂喜,“破解了,破解了,受安乐公主委托,司马承祯……”

    “稳重!”慧范头都没抬,低声提醒。手中葫芦瓢稍稍倾斜,里边冷水均匀地分摊给五棵相邻的新苗,没有一滴溅出菜畦之外。

    “是!”慧明的脸色立刻涨得通红,垂下头,合十受教。

    “说!”慧范丢下一个字,继续用葫芦瓢舀水灌溉。仿佛全天最重要的事情,都比不上眼前的新苗一般。

    “是!”慧明沉声答应,随即,满脸惭愧地补充,“前天中午,安乐公主委托司马承祯,破解了火流星的奥秘!已经确定无误,所谓火流星,乃是雷术,源自道家的五雷正法。激发条件极为复杂,并且需要长时间念诵咒语。”

    “确定?”慧范看了自家师弟一眼,拎着空桶,蹒跚走向远处的池塘。动作略显老态,步伐节奏却始终如一。

    “确定了,司马承祯演示了两次。李仙宗又按照同样的方法演示了一次,都成功催发出了火光。但是……”稍做犹豫,慧明低声补充,“但是催发出的火球,都只出现在十步左右的位置。无法飞得更远。”

    “哦!”慧范笑了笑,继续蹒跚着向池塘而行,不对慧明的回答,做任何评价。

    “师兄!”慧明心中忐忑,快步追上去,弯下腰帮忙。慧范扭头看了他一眼,从池塘中舀起一瓢水,奋力向远处泼去。“哗啦啦!”六七步远的位置,水花飞溅,被透过树梢的阳光一照,金光闪烁。

    “我知道,我知道距离太近了一些!还没师兄一瓢水泼得远。”慧明的脸,再度涨成猪肝般颜色。犹豫了一下,小声解释:“但张魔头当日催发火流星之时,用了五口铜钟。并且是在日蚀出现,至阳转为至阴的刹那。而司马承祯和李仙宗,都是前天正午时分做的法,只有至阳,没有至阴!”

    “距离终究差了十倍,威力恐怕也如此!”慧范拎着水瓢,有条不紊地将木桶装满。随即,拎起木桶,继续去浇灌新苗。对于司马承祯和李仙宗二人的研究“成果”不屑一顾。

    “是,是近了一些,威力也小。”慧明大急,一边迈步追赶,一边用极低的声音提醒,“可是师兄,这已经足够了。知道了火流星的催发条件,就可以不给那魔头催发机会。一拥而上将其斩杀!”

    “安乐公主建议你的?”慧范将水桶放在菜畦旁,直起腰,用双手敲打自己发酸的后背。

    “是,是她的提议!”慧明不敢隐瞒,红着脸,低声回答,“但我以为,咱们必须及早将那魔头铲除。眼下非但皇帝和圣女,都对咱们白马宗日渐疏远。那些原本将钱财委托给宗门打理的官员和世家子弟,也有人开始找借口撤出资金。从慧重师弟不幸被魔头所噬到现在,前后不过才一个月时间,宗门所掌控的资金已经下降了十四万多吊。再这样下去……”

    “钱财乃身外之物。”慧范斜了他一眼,再度抓起水瓢。一边灌溉,一边缓缓补充:“别人将钱财放在白马宗,委托宗门帮忙打理,乃是信任我白马宗能以钱生钱,并且做事讲究规矩。而不是信任我白马宗有多大的权势。否则,他们何必不将钱财交给某位贵人。”

    “是,是,师兄教训得极是!”慧明不敢顶嘴,继续捣蒜般点头,“可眼下外界都在谣传,是咱们斗法输给了姓张的魔头。还有谣传,说咱们修得不是真经。尤其是禅宗那边,甚至公开宣称,白马宗已经误入歧途!”

    “一群喜欢鼓弄唇舌的疯子罢了,你搭理他们,才上了他们的当!”慧范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儿变化,站起身,不屑地撇嘴。

    “我当然不会让弟子们理睬禅宗那群疯子,但禅宗在姑苏一代信众甚多。任由他们颠倒黑白,我怕江南百姓被他们欺骗,真的对咱们白马宗生出误会!”慧明抬手擦了下额角,继续小声补充。

    “鼓弄唇舌者,死后必下拔舌地狱!”慧范看了他一眼,声音忽然变得有些低沉。

    “是!”慧明肃然拱手,“我马上就安排伏魔金刚去做。我佛虽然慈悲,却也不能准许人当面羞辱。”

    “你打算怎么对付姓张的魔头?如果那火流星真的无法仓促激发?”慧范俯身拎起木桶,蹒跚着走向下一个菜畦。

    “师兄,你同意动手除魔了?”慧明大喜,追着慧范的脚步追问。没等得到后者的回答,就迫不及待地介绍,“我原本打算是,多派一些伏魔金刚,埋伏在路上,将其一举击杀。但是公主认为,此举过于冒险。上次刺杀无果,那百骑司肯定有了提防。所以,公主建议,由她想办法将张魔头调出长安,远离巢穴。然后,再由宗门雇佣山贼和死士冲击他的车驾!”

    “嗯——”慧范停住脚步,低声沉吟。

    “铜钟沉重,那魔头不可能随身携带。他是文官,身边护卫数量也有限。并且,此人还不喜欢雇佣家丁。”为了赢得自家师兄的支持,慧明想了想,将对于自己这一方的有利条件,一一列出,“还有,公主会提前将他的行程,告知宗门。并尽最大可能,延长在外地滞留的时间。”

    “安乐公主想要得到什么?”慧范越听,眼神越锐利,不知不觉间,目光就亮成了两把无形的横刀。

    “公主,公主想要做白马宗的下一任圣女!”慧明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老老实实地回答。

    “就这些?”慧范却不肯信,冷笑着摇头。

    “她还想做皇太女,等神龙皇帝百年之后,由她来继承皇位!”慧明又打了个哆嗦,小心且快速地补充,“咱们必须像当年推她父亲上位那样,不惜代价来辅佐她。作为交换,她如果能登上皇位,就封佛门为护国之教!”

    “你答应了?”慧范眉头轻挑,腰杆挺直,无形的杀气透体而出。

    被杀气迫得踉跄后退,慧明惨白着脸摆手,“没,没有,师兄,我没敢答应。事关重大,总得先向师兄请示了才行。我……”

    “答应她!”一个声音忽然从池塘畔槐树下的茅草小屋中传来,清晰且果决。

    “是!”先前还满身杀气的慧范,忽然就又变回了老态龙钟的高僧模样。转过身,冲着茅屋合十行礼。随即,再度将身体转向慧明,居高临下,“法王有令,可以答应安乐公主的请求。至于张魔头那边,还望师弟从容处置,切莫再像上次那般,引火烧身!”

    “是!贫僧谨遵法王钧旨!”慧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趴在了地上。先冲着声音来源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满脸虔诚地回应。

    “去吧!”茅屋中,又传来了清晰地命令声。镇定且干脆,宛若出自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之口。

    “贫僧告退!”慧明又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倒退着走出花园。虽然从始至终都没看见那位法王长什么模样,却已经紧张得汗流浃背。

    “太平公主的请求,不妨也答应下来!”茅屋中,再度传出了法王的吩咐,不是给慧明,而是给白马宗宗主慧范。“最近大唐太安静了,总得有些波澜,才能令世人更加明白,我佛的慈悲!”

    “是!”慧范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立刻弯下腰去,郑重行礼。

    在他身侧的菜畦中,几支刚刚破土没多久的曼陀罗花新苗,随风摇曳!

    ……………………

    “师兄,师兄,你看这是什么?”郭怒用陶盆托着几枝细细的新苗,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书房。

    书房中,张潜正在跟王毛伯两个人,琢磨如何最大程度将风车上既有配件,利用于水车。闻声抬起头,朝郭怒手上看去,恰看到两片熟悉的叶子,在阳光下微微摇曳。

    “玫瑰,你从哪找来的?”顾不上再管水车,张潜丢下碳笔,纵身而起。直接落在了郭怒身前,一把抢过了陶盆,端在眼前仔细打量。

    的确是玫瑰,不是月季。虽然还没多高,茎秆上已经能看到细细的小刺。鹌鹑蛋大小的叶子边缘,也能看见尖锐的锯齿。

    “一位朋友家,他家祖上有人给隋炀帝做过花匠。”郭怒笑了笑,满脸得意的炫耀,“他家里至今还养着各种各样的花卉。这东西名字就叫玫瑰,跟师兄你去年说得一模一样。早在汉代就有人种。但最近几年风行的,是波斯种和汉种混接,每年可以从春天开到入冬,并且入冬后搬进屋子里,烤上火盆,也能继续照开不误!”

    “就是它,就是它!跟你那朋友商量一下。他有多少,咱们买多少。在我的庄子里,先种几十亩出来。再种几百棵在花盆里,冬天好挪进屋子!”张潜兴奋得直搓手,命令声也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从去年秋天找到现在,他终于把做提炼精油的最佳原材料给找到了!怎么可能不激动莫名。

    要知道,玫瑰花的精油含量,是菊花的上百倍。并且只要温度合适,养分跟得上,此花一年四季都能盛开不断。

    “几十亩,恐怕弄不来那么多花苗。”跟着张潜做了这么久花露,郭怒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大师兄为了一个花苗而激动到如此地步,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应,“大师兄,这个玫瑰,精油会很特别么?”

    “有多少你要多少。然后,请他帮忙收集玫瑰。这东西是插枝的,从枝干上剪下一条来,插到湿泥里头,就能生根。非常好种!”张潜心中兴奋未消,毫不犹豫地摆手,“至于精油是否特别,等花开之后你自己提炼一些,配成花露就知道了。可以说,有了它,花露才能真正成为花露!”

    这话还真不是他信口胡柴。根据他去年刚开始做花露之时,查到的资料。玫瑰花精油,堪称精油之王。非但气味而浓郁可人,并且天生就具有令人精神愉悦和催情的双重功效,用来调制香水的话,再合适不过。

    并且,玫瑰精油还具备除痘、消炎和减轻雀斑颜色的功能,直接满足了女士们的多方面美容需求。把此物加入六神花露之中少许,就能让花露的档次迈进一个新的台阶。而那些加了迷迭香的所谓大食国正宗花露,届时恐怕降价到二十文一合,都未必还会有人问津。

    “这东西喜阳不喜阴,也不喜欢黏土,还怕涝。种在远离河岸的坡地上才好!”谈起种植,王毛伯可比郭怒和张潜两个加一起都在行,在旁边听得心痒,忍不住低声插嘴。“另外,这东西需要鸡粪。根部放了鸡粪,花开得才更香!”

    “你以前种过?”郭怒和张潜诧异地扭头,齐声询问。

    “没,我家地少,以前种粮食都不够吃,哪有胆子种花。但是见别人摆弄过!”王毛伯咧了下嘴,讪讪地摆手,“长安周围,很多大户人家的花园都有。这花生得最多最密集的地方,是未央宫。具体位置,距离咱们的军器监没多远。未央宫在汉代就是禁苑,里边奇花奇草极多。眼下虽然割出了一小半儿做了御林军驻地和军器监,但很多草木都在地里生了根,哪怕没人管,春天时照样会抽叶发芽!”(注:玫瑰是中国原生植物,汉代就已经广泛栽培。但品种与现代玫瑰略有差别。)

    “你说什么?”张潜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圆了眼睛,高声追问。

    如果未央宫里也有很多玫瑰的话,自己可真是想种多少亩,就种多少亩了。

    作为一名不贪图享乐的皇帝,李显对未央宫毫无兴趣。除了春冬两季校阅御林军之外,其余时间根本不会在未央宫露面。而因为军器监就座落于未央宫内,自己出入未央宫,却跟出入自己家一样简单。花点钱,请照管未央宫的农圃监丞,剪千百条玫瑰枝回家插种,简直易如反掌。

    “玫瑰,月季,种得太多,都容易生病。最好跟不同花草间隔着种,才会长得更好!”最近受张潜的恩惠比较多,王毛伯已经彻底对他死心塌地,因此,凡是自己知道的,都如实相告,“那样话的,占地可就广了。少监家的地虽然多,可如果不种粮食,光种花,肯定会引来言官的弹劾!”

    “种粮食啊,怎么可能不种?你刚才不是说,玫瑰喜阳,还怕涝。我在庄子高处种玫瑰,低洼处种粮食,不就没人能挑毛病了么?”虽然早就领教过大唐言官的无聊,张潜依旧满不在乎回应。

    “低洼处,只能种高粱,还长不太好。哪怕已经排过了淤,但地里存着碱,至少两三年之内,只能种高粱!”王毛伯笑了笑,极为内行地,指出了张潜的一厢情愿。“而家中的庄稼大部分都是高粱,虽然言官不会挑毛病,却难免会有无聊者,将此事当做笑谈。”

    长安人喜欢吃面,实在没钱的人家则吃粟,高粱向来不受欢迎。只有家中土地实在过于贫瘠,或者管家和庄户们太懒,才会胡乱种一些高粱,看天吃饭。

    而张潜身为从四品高官,一言一行,都会被很多双眼睛盯着。家里成片成成片起了青纱帐,省事儿是省事儿了,粮食自给自足就成了问题。如果家中有上千亩土地,还要从外边购买粮食吃,毫无疑问,会被父老乡亲们,偷偷鄙视为败家子!

    然而,对于王毛伯的提醒,张潜却丝毫不当回事儿。略作沉吟之后,立刻做出了决定,“无妨,玫瑰种在向阳的缓坡上,尽可能地多种。低洼处,还有刚刚排过淤,不适合种麦子的田地,全都种高粱。高粱这东西,原本就不该用来当饭吃,酿酒,才是它的最佳出路!”

    “酿酒?”这回,轮到王毛伯惊诧了,瞪圆了眼睛,喃喃追问,“高粱能够酿酒,那么涩的东西?”

    “酿米酒肯定不成,酿白酒么,却是上上之选!”张潜笑了笑,信心十足地握拳。

    击败了有长公主做靠山的珍宝阁,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大笔的财富。同时,也让他心态,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很多原本会小心翼翼的事情,他不再小心翼翼。而许多需要反复考虑才付诸实施的步骤,他开始悄悄地加快了实施节奏。

    作为张潜的师弟,郭怒对自家师兄身上的变化感觉很直接。犹豫了一下,就准备出言提醒。然而,还没等他斟酌好说辞,就看到崔管家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东主,郭少郎,王主事!”一改数月之前那种冰冷凶悍,如今的崔管家,无论见到谁,都满脸堆笑。先向张潜、郭怒和王毛伯拱手行礼,随即,笑呵呵地汇报,“启禀东主,学堂今天入学,张山长问您,是否有空过去看看。顺便说上几句话,鼓励一下学童们上进之心!”

    “去,当然要去!”张潜闻听,果断笑着挥手。“师弟,毛伯兄,要不要一起去!”

    “求之不得!”郭怒天生就爱热闹,而王毛伯,则担心张潜再遇到不测之事,有心贴身保护。所以,双双笑着点头。

    兄弟三人,笑呵呵出了书房,跳上马车和坐骑,一路向东而行。不多时,就来到了原本的白马寺,现在的成贤书院之前。

    由于张若虚担任了山长,并且由神龙皇帝李显亲手题了匾额,张潜原本担心的那种无人前来就学的情况,根本未曾出现。相反,渭南,新丰、霸陵等地许多不需要节省饭钱和束脩的殷实人家,也把适龄子弟送了过来。

    故而,计划中第一期八十个入学名额,根本不够用。甚至有人专门托了孙安祖的关系,往里边塞人。害得张若虚不得不将名额提高到了一百二十人,才堪堪满足了要求。

    闻听深受皇帝宠信的秘术少监张潜,准备给学子们训话。许多送孩子前来就读的家长,也纷纷停住了脚步。大伙聚集在书院前的空地上,翘首以盼。都期待那位传说中极为会做官的张少监,能给自家子弟面授机宜。或者虎躯一震,福气四散,让孩子们也将来也能有机会,跟他那样平步青云。

    然而,当张潜终于走到了台阶上,开始训话。不少家长,却大失所望。原因无他,第一,张少监的话,居然非常通俗易懂,让人只要听在耳朵里,根本不需要细琢磨,就能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第二,张少监对学子们的要求,非常低,低到已经对不起匾额上的题字。

    “……所谓小学,我曾经说过,乃是与大学相对。不讲如何治国安邦,也不讲如何代天子牧守一方,只是为了开蒙,解惑,使人获取最基本的学问,以便更好地在世间立足。”目光扫视书院前,那一张张稚嫩,或者已经老去的面孔,张潜笑着,重复自己的心愿。

    因为站的位置较高的缘故,大人们脸上的失望,他能看得一清二楚。孩子们脸上的喜悦和困惑,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隐藏在人群后的宦官和百骑司飞骑,他同样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今天,他却不想迁就任何人,

    “你们当中,也许有人将来会转到其他学堂。也许有人长大之后,会出将入相。也许有人,这辈子都过得很平庸,甚至默默无闻。但是,成贤书院,却依旧愿意,成为你们每个人,共同的家园。”略过那些市侩、兴奋或者麻木的成人,他把目光集中在孩子们身上,就像看着一棵棵新苗,“我这里对你们的希望不多,只期待,你们读了书之后,对是非善恶,都能有最基本的判断。不要人云亦云,也不要为了显示自己特立独行,而特立独行。希望你们能学会思考,凡事能多问几个为什么?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如果你们将来心中能对苍生保留一点儿悲悯,对同类生出几分共情,则我一定会以你们为荣。因为,那是本书院建立的意义所在,也是本书院与别家书院最大的不同!”

    忽然心中有些激动,他笑了笑,冲着台阶下的所有人,轻轻抱拳。

    他忽然感觉到,纵使穿越时空,其实自己也从未孤独

    因为,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自己,注视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并且深深以自己为荣!

    第二卷万家灯火卷终

第一章 水车

    “一二,一二,一二……”王毛伯喊着号子,指挥三十几名工匠和学徒,将巨大的水车部件,用绳索和滑轮,缓缓安放在河畔石头垒就的底座上。

    一层楼高的桨叶,与水面发生接触。桨轴开始缓缓转动,却被止动卡榫所限制,发出一连串不甘心的“吱嘎”。

    王毛伯丝毫不为这噪声所动,继续指挥着工匠和学徒们,将传动齿轮、传动杆、减速齿轮、蜗杆、双轮竖立式石磨等部件,逐一安装到位。然后又逐个卡紧,上油,矫正。随即,又反复检查了三遍,待确认所有部件都具备了运行条件,才小跑着奔向了河畔一座木制的凉亭。

    “放手去做!”凉亭内,张潜笑着挥手,“不用过来问我,大不了拆了重来,反正能够回炉!”

    “是!”才跑到一半儿的王毛仲挺住脚步,感激地抱拳。随即,又是一个快速转身,撒腿奔向水车,亲手推动杠杆,将止动卡榫一个接一个拔起。

    “吱嘎嘎嘎……”足足有一层楼高的木制桨叶,被清澈河水一片接这一片推出水面,又从另外一侧重新如水。

    表面包裹了一层青铜的桨轴被桨叶带动着缓缓旋转,尾端的齿轮与传动轮相切,带动一根足足有两丈长的传动杆。无形的能量,迅速传递到传动杆顶部传到尾部,又从尾部的齿轮处向下传递。经过一整套在风车上已经验证成熟可行的机械系统,进行减速,变向,最后稳稳地传到了双轮石磨的顶端。

    石磨顶端的齿轮发出“轰”的一声巨响,随即开始缓缓转动。两只车轮状的石磨,在磨盘上相对而行,刹那间,“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雷鸣般的声音,令在场每一个人,都热血沸腾。

    “让一让,让一让,麻烦让一让!”王元宝亲手用铁板端着一坨皮冻般的琉璃浆,小跑着穿过人群,将“皮冻”和铁板,一起塞到石磨下。

    仍然处于半融化状态的琉璃,被石磨迅速碾压成了平板。随即,被他连同铁板一起快速抽出。早有学徒端来一盆河水,快速泼向铁板表面。“嗤……”白雾弥漫,迅速遮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一阵春风徐徐吹过,白雾散去。王元宝顾不得烫,小心翼翼地用手将琉璃与铁板分开。一片两尺见方,形状甚不规则,表面也布满了石磨花纹的透明琉璃板,瞬间就出现在了大伙眼前。

    颜色有些发绿,厚度也不算太均匀,个别位置,还能看到明显的气泡。然而,如果不用来做镜子,而是切割之后,用来镶嵌琉璃窗,却已经绰绰有余。

    更关键是,整个过程之中,只需要两个人来操作。一个负责将软化了的琉璃与铁板,塞进石磨下,另外一人负责泼冷水就行!直接省略了制模,熔蜡,浇注等若干道工序。并且压制出来琉璃的厚度,也远低于浇注制品。

    而如果能将石磨的磨盘和磨石表面,都包裹上一层铁皮,再打磨光滑。压出来的琉璃板,还可能更为均匀平整,甚至能够做到表面没有任何明显的花纹!

    巨大的前(钱)景,迅速让王元宝的眼睛开始放光。将价值数百通宝的琉璃板,朝围拢过来的工匠手里一丢,他毫不犹豫冲向了王毛伯,满脸堆笑:“王主簿,王主簿。这套水车和石磨,总造价是多少?加价一倍,我买三,不,买五套!”

    也不管王毛伯是否同意,他又将手朝着不远处正在修建中的琉璃作坊一指,继续笑着商量,“先给我那边装上,不用等房子修好。我那边露着天,一样能开工。咱们虽然是两个作坊,实际上却是一家人。如果你现在答应帮我做,我提前付你一半儿订金!”

    “这个,我得去问问少监。材料钱只有几十吊就够了。”表面看起来老实甚至有些木讷的王毛伯,却根本不上他的当。想了想,用自己也不熟悉的词汇和语言,认真地解释,“但少监以前订下过的规矩,凡是军器监造出来的东西,只要以前世间没有,使用者就必须上缴一份专利钱。”

    “这……”王元宝朝凉亭看了一眼,顿时像被霜打了的庄稼般,蔫下去。

    占王毛伯的便宜,他心安理得,甚至还觉得是一种乐趣。反正彼此背后的大股东都是六神商行,琉璃坊和冶铁坊,等同于亲兄弟。既然都是亲兄弟了,彼此之间,又何必把账算得太细?

    可占张潜的便宜,给王元宝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不是忌惮张潜拿权势压他,而是忌惮偷鸡不成蚀把米。毕竟到目前为止,王元宝还没看见任何人,真正能在张潜身上占了便宜走。反倒是那些老老实实以诚相待者,个个都收获不菲。

    “你别光看着水车好用,为了这架水车,少监带着军器监的匠师们,反复折腾了一个多月呢。光图纸,就画了好几百张。更何况那些试验失败,丢弃了的各种材料?”见到王元宝那满脸不甘心的模样,刚刚升任了军器监百工署主簿的王毛伯忍不住小声提醒。

    “我不是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么?”三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王元宝顶着满额头汗珠,讪讪地解释。“好歹咱们也是……”

    “可不能这么说,甚至最好想都别想!”王毛伯瞪了他一眼,脸色忽然变得凝重。“少监身边,每天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他不出错,都有人想鸡蛋里挑骨头。更何况,让你近水楼台先得了月?你想用水车,没问题,按照规矩,去军器监交钱,订货,我尽快安排人手帮你弄出来。但卖给别人多少钱,你一文钱都别想便宜。说不定最后算下来,还不用本钱的双倍呢,你何必非要走这个捷径?!”

    “那是,那是!”王元宝频频点头。内心深处,却对王毛伯的推测,很是不以为然。

    风车的确现在越卖越便宜,但那时因为风车用量庞大。并且已经从京兆府,迅速推广到了陇右、河北和山东。而水车,天生就是为了给各种作坊使用的,短时间内,数量不可能庞大得起来。并且,水车的出力,是风车的十倍都不止。稳定性,更是甩了风车上百条街!

    “你们俩说什么呢,这般热闹?!”张潜的声音,忽然从附近传来,让王元宝“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赶紧收起了心中那些小九九。

    “王掌柜想买几架水车,安放在他的琉璃作坊里,问我价钱,我也说不上来!”王毛伯很是厚道,主动出言替王元宝遮掩。

    王元宝也赶紧堆起笑脸,快速解释,“我,我这不是见水车推动石磨,压制琉璃很是方便么?就想趁着琉璃作坊没有建起来之前,赶紧订制几架安上。免得等作坊建好之后,还得重新调整地方!”

    “那好办,王毛伯,你尽管帮他订制。”在水车研制之时,张潜心中早就想好了利益分配方案,笑了笑,立刻做出了回应,“这个水车,我准备交给冶铁坊。算是冶铁坊除了铁管之外的第一个产品。至于专利费用,由冶铁坊出钱向军器监购买,一次性付清。这样,冶铁坊无论将来打造多少水车,都与军器监没了关系。而军器监得了专利费,除了按比例分给发明者和参与者之外,剩下的部分,还能继续研制其他利国利民之器。”

    “这,多谢少监成全!”王元宝喜出望外,立刻笑着向张潜躬身施礼。

    “多谢少监!在下一定尽心尽力,不坠了六神冶铁坊的招牌!”没想到困扰了自己好半天的难题,被张潜如此轻易就解决了,王毛伯也满脸佩服地拱手。

    “别光着压琉璃,铁水融得如何了,试试铁水!”从正月中旬忙碌到三月中旬,张潜可不只是为了看水车压制琉璃板。三两句话解决了利益分配问题之后,立刻向王毛伯提出了新的要求。

    “我马上去拿,任署丞就在地炉那边看着。”王毛伯高声回答了一句,转身直奔不远处土坡。

    “我也去,我也去!”王元宝屁颠屁颠跟在了王毛伯身后,兴奋得声音都带着颤抖。

    三十步外,一座位置稍高的土坡上。任琮正在指挥着数名学徒,用风葫芦给一座半人高的地炉鼓风。地炉下,燃烧的焦炭被风吹得红星翻滚,将热浪源源不断送上炉顶。而炉顶却是按照波斯匠人的办法,完全密封着。靠近焦炭的黏土炉璧,和被黏土包裹起来的丹鼎,都已经被烧成了暗黄色,随时都可能有炸裂地风险。

    这是任琮在上个月,花费了二十吊钱的高价,从一名大食逃奴手中买来的炼铁方法。为此他还替那名逃奴买了一份大唐户籍。当时郭怒还笑他善心大发,适合出家去做和尚。然而,张潜看了之后,却认为这笔买卖做得非常值。

    作为铁匠世家出来的子弟,王毛伯到现在为止,也没看出来这笔买卖究竟值在哪?比起大唐境内随处可见的炼铁炉,地炉的冶炼效率,差了何止百倍。大唐常见的竖立式炼铁炉出铁水,每次都是以万斤为计。而地炉,一次却只能出几十斤。并且地炉对铁矿石的要求极高,品质稍差一些的铁矿石,就必须多次冶炼。还不如直接拿了废铁去做回炉!

    唯一的好处是,地炉方便。随便挖个坑,堆点黄泥,里边再裹上那种最耐热的龙虎丹鼎,就可以开炼。哪怕是行军打仗期间,都不耽误随时随地开工。

    正胡思乱想之际,却听见王元宝高声喊道:“任署丞,少监问你,铁炼得怎么样了!那边的水车和石磨都在等着呢?”

    “这就好,这就好!”任琮连声答应,紧跟着,就命人停了风。随即,又从地上抄起了一把大锤,狠狠砸在地炉中部。

    “砰!”地炉连同里边的龙虎丹鼎同时碎裂,铁水托着矿渣,瀑布般从丹鼎内翻滚而出。在向下流淌的过程中,就自动分成了上下两层。(注:地炉冶铁,网络上能看到完整视频,这不多赘述。)

    “都别动,我来,我来!”任琮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用一把巨大的长柄铁钳子,在冒着红烟的“瀑布”内用力搅动,很快,就搅起了一大团正在凝固的铁水,丢进身边铁皮鸡公车内,随即,推起车,撒腿奔向石磨。

    “剩下的归你们!”一边跑,他一边向工匠们交代,唯恐对方耽搁了时间,让铁水平白浪费。

    根本不用他这句交代,甲杖署的众工匠们早就各自抄起了长柄铁钳子和铁铲,将剩下的铁水与灰渣分离,装入了另外一辆铁皮鸡公车,随即,大伙儿推起车,紧紧跟在了任琮身后。

    王毛伯和王元宝两个人不敢怠慢,也跟着跑下了土坡。转眼间,又回到了石磨旁。恰看见,任琮将一大团半融化状态的铁料,塞进了滚动的磨石下。

    与先前碾压半融化状态琉璃的情形一抹一眼,沉重的磨石在水车的带动下,毫无障碍地从铁料团上压了过去,弹指间,就将铁团变成了铁板。而那任琮,却还不满足。用铁钳子快速调整铁板,被石磨反复碾压,不多时,就又让铁板的厚度,被压薄了一大半儿。

    “取下来,把剩下的铁料全塞进去。看看一次到底能不能碾得完!”张潜的声音在大伙背后响起,也带上了难以掩饰的兴奋。

    “是!大师兄!”任琮快速用长柄铁钳子,抢在石磨下一次碾压过来的瞬间,将已经薄得已经不到半分的铁板撤走。刚好推车赶到的工匠们,则齐心协力,将剩下那五六十斤铁料,全都夹到磨盘之上。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石磨伴着巨大的“轰鸣声”,从铁料上碾过,一圈儿,又是一圈儿。周围的人,谁都不再说话,眼睁睁地看着铁料的颜色,由橘红渐渐变成暗红,变成黑色,又渐渐从黑色中透出银光。

    足足碾压了三十几圈儿,铁料终于彻底冷却。工匠们在任琮的指挥下,再度齐心协力,从磨盘上取下了制成品。一片表面积巨大,形状呈大半圆形,厚度半分左右的铁板,迅速竖立在了大伙儿眼前。(注:半分,古代寸下的单位是分。一分大概是两毫米左右。)

    比起以前铁匠手敲出来的铁板,虽然厚度不见得薄多少,整体更加均匀了。并且效率超过了手敲的数十倍。对于每年需要制造大量明光铠的军器监甲杖署来说,这种生产方式所带来的好处,简直不言而喻。而对于任氏和郭氏的铁皮炉子作坊来说,这种生产方式所带来的效益,更是清晰可见。

    “用地炉融铁的话,一次碾压一百斤铁料,应该问题不大。”仔细观察了一下铁板的成色,以及石磨的运转状况,张潜笑着总结。随即,又开始给任琮布置新任务,“你下次少放一些铁料,试试到底能压多薄。做炉子烟囱,估计有当下的四分之一厚度就足够了,太厚反而是浪费。”

    “是!大师兄!”任琮放下第一轮压出来的铁板,双手抱拳,回答得毫不犹豫。

    “你再找人打听一下,这种龙虎丹鼎,在烧制之时,能不能往黏土里多加一些墨石。具体加多少,我也不清楚,两成到四成之间吧。或者咱们自己起窑,烧几个丹鼎,试试能不能成功。”张潜蹲下身,一边用铁锤敲打着铁板,一边皱着眉头吩咐。声音中,隐约竟然带着几分失望。

    “我来,我来烧。反正烧琉璃,也少不得用丹鼎。总不能天天去外边买!”唯恐自己没机会表现,王元宝在旁边大包大揽。

    “那就交给琉璃坊烧丹鼎,冶铁坊和军器监需要丹鼎,则全都从琉璃坊购买!”张潜没有抬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铁板,仿佛铁板上即将开出玫瑰花来一般。

    “师兄,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任琮终于发现了自家大师兄的情绪不对,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询问。

    “没啥问题,或者说不是你这边的问题,应该是我哪里没弄明白!”张潜笑了笑,轻轻点头。

    按照手头能找到的资料,任琮无意间花钱从大食逃奴手里买来的炼铁法,应该是古印度炼钢术的分支。也就是另一个时空文艺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大马士革钢的炼制方法。然而,也不知道是任琮所买的技术不全,还是出售技术的那个大食逃奴有意藏私,自己这边连续几炉,炼出来的都只能算是熟铁。(注:大马士革钢,其实为古印度所产的坩埚钢!”)

    虽然坩埚熟铁的品质也很好,但比起传说中的大马士革钢来,价值可差了不止一百倍。前者顶多让郭家和任家所生产销售的炉子烟囱,变得更轻,更薄。而后者,却可以将全大唐的兵器品质,拔高一到数个等级!

    不过,今天张潜肯定没时间弄明白,到底问题出在何处了。还没等任琮继续发问,人群后,已经响起了张九龄的抱怨声:“用昭,用昭,可真有你的。偌大的秘书监,居然都放你不下。害得我还要跑到渭河边儿上来找!”

    “子寿兄,你找我有事?”张潜很惊诧地皱了下眉,放下铁锤,缓缓起身。满是灰尘的面孔,被汗水冲得黑一道,白一道,好生滑稽。

    “废话,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说不去上朝就能逃掉?”张九龄看的又是好笑,又是钦佩,上前一把拉住张潜的衣袖,不由分说朝人群外边走,“不是为兄多嘴,你好歹也是秘书少监,总不能秘书监那边,连面儿都不露。整天到晚都在军器监这边蹲着跟人打铁!知道你的,明白你是希望一展所长,为大唐多打造一些神兵利器。不知道你的,还以为你想学那嵇康呢!”

    话音落下,他又忽然意识到嵇康这个名字很不吉利。赶紧笑了笑,果断改口,“别人是大隐隐市,你可好,干脆大隐隐于朝堂了。”

    “秘书监那边的事情,我都交给贺著作了!”张潜被说得脸色发红,连忙讪讪地解释。“印刷问题早已解决,编制字典是个水磨工夫,我远不如贺著作他们内行。况且,还有伯高,季凌和子羽他们,在给贺著作打下手。”

    这是一句大实话,原始活字印刷,根本就没多少技术含量。在不惜代价采用了铜活字,并且通过添加松脂的办法,解决了墨汁的附着度难题之后,剩下的,只是操作是否熟练!

    而编著字典这种纯学术工作,张潜在其中能发挥的作用,跟贺知章、张旭、王翰、王之涣等文化大牛小牛们,也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将拼音法推荐给大伙之后,他立刻完全放手,才是最明智地选择。勉强参与进去,反而容易自曝其短。

    很显然,张九龄也知道,让张潜蹲在没啥事儿干的秘书监养老,纯属浪费他的生命,故而,随便抱怨了几句之后,就将话头迅速切回了正题:“等一会儿见了圣上,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可以禀告圣上,你最近军器监事情多,所以秘书监那边,就无暇分身。但是,不能说秘书监有你不多,没你不少。否则,可是不止一个人会找你的麻烦。”

    “圣上召见我?!”张潜这才意识到,张九龄是专门赶过来找自己,而不是顺路来看热闹的。楞了楞,询问的话脱口而出,“什么事情?中书,仆射,同平章门下三品不是都在么?”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张九龄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撇嘴,“好在这里距离军器监没多远。赶紧洗把脸,去军器监内换了朝服,跟我抄近路去大明宫。今天常朝你没参加,宗楚客与秘书正监韦巨源两人争执起来了。所以,圣上特地派我来通知你,去参加追朝!”

    “他俩争执起来了,关我什么事情?”张潜越听越糊涂,眉头也皱得越紧。

    “怎么不关你的事情?你这秘书少监,唉——!”知道张潜上朝时爱溜号,根本不会仔细留意朝堂上的动向,张九龄无奈地叹气。随即,少不得又认真地解释给他听,“秘书正监韦巨源虽然人老糊涂,但好歹也是你的顶头上司。他被宗楚客弄得当众下不来台,你作为秘书少监,怎么可能不闻不问。”

    “噢?他跟宗楚客不是关系挺好的么?”张潜依旧似懂非懂,皱着眉头刨根究底,“宗楚客今天为何要揪住他不放?”

    “还不是因为《麟德历》越来越不准的事情!”张九龄又叹了口气,实话实说,“去年日食出现,就不是在初一。而今年更狠,上元节那天,月亮缺了一小半儿。到了正月十八九,才勉强月满。很明显,《麟德历》出了问题。而浑天监隶属于秘书监,理当对《麟德历》做出及时修订。从正月到三月中旬,整整两个月,浑天监正迦叶至忠,连个大致方案都拿不出来。韦巨源居然今天还厚着老脸,根据《麟德历》,来上奏下月十五会有月食。”

    “这事,似乎不怪宗楚客!”虽然去年第一眼见到宗楚客,张潜对此人印象就极差。但是,在的《麟德历》问题上,他却真的没办法替自己的顶头上司说话。

    原因无他,《麟德历》经过六十几年使用后,缺点暴露得已经非常明显。有关日食,月食的预测,基本就没怎么准确过。与农历对应的月亮亏盈,也越来越对不上号。(注:李淳风在制定麟德历时,否认了岁差的存在。导致麟德历用得越久,积累的误差越大)

    “我当然知道不怪宗楚客,只是谁来解决这个麻烦!”张九龄终究心软,不愿张潜稀里糊涂卷进政治旋涡,主动向他交代,“改历法,涉及的可不只是历法精确与否。很多命数、气运、天象等相关的东西,特别是与皇家相关的说法,都得一一着修正。韦巨源未必是真糊涂,而是觉得自己年事已高,能不揽这个摊子,就不揽这摊子。而迦叶至忠又没本事揽。”

    “哦!”张潜终于明白了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召见自己的意思。上头的秘书监正监老糊涂,底下了钦天监正监才不堪用。自己这个少监,不偏不倚,刚好拉过来应急。

    正哭笑不得之际,却发现,张九龄的脸色忽然变得极为凝重。紧跟着,又听对方压低了声音,用蚊子哼哼般的幅度,郑重提醒,“我总感觉,宗楚客这节骨眼儿上揪住《麟德历》的问题不放,未必是出以公心。所以,用昭,你今天,千万好自为之!有些事,不做,未必是错。做了,反而未必有功。”

    呼,风从河面上吹过,带来一股透体清凉。

    张潜立刻心知肚明,在风中冲着张九龄,轻轻点头。

    …………

    “呼——”晚春的熏风,吹过光宅坊内某座院落,槐树花如同纸屑般,纷纷扬扬。

    “师兄,人马已经准备就绪,这回,保证万无一失!”高僧慧明快步从槐树花下穿过,身影宛若鬼魅。

    “除魔!”高僧慧范双手合十,沉声命令。脸上的皱纹,交错宛若刀疤。

    “是!”慧明躬身答应,转身离去,背后留下一片郁郁葱葱菜畦。

    池塘畔的菜畦内,曼陀罗已经长到了两尺多高,停在枝头的花苞,宛若以一支支高耸的鬼角。

第二章 朝会

    温暖的阳光透过刚安好没几天的拼色琉璃窗格,照进紫宸殿内,在半空中留下几道明显的光柱。

    有细碎的灰尘在空气中飘浮,尤其在光柱范围内,可以看得极为清楚。特别是每当有人走动,或者高声说话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灰尘像水流一样翻滚。

    秘书监少监张潜,跪坐兵部侍郎张说身侧不到两尺的位置,一眼不眨地看着灰尘在光柱范围内的变化,年轻且白皙的面孔,就像寺庙里的塑像一般平静。

    不是他故意溜号,而是朝堂上正在讨论的内容,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知识范围。什么白经、黄经、入宿、去极,全都是他以前听都很少听说的名词。而“天火地水相交,阴阳既生”之类的古代天文理论,更是让他不明觉厉!

    在张潜看来,日历就是日历,另一个时空当中,无论华夏人以往习惯用的农历,还是世界通用的公历,都一种标记和计算时间的工具而已。除了能让人记住一些特殊日子和展示节气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作用,更不代表任何高深内涵。

    而此时此刻,朝堂上的其余所有人,恐怕都不会赞同他的观点。特别是那些以宗楚客为首的“修历派”,已经将历法准确与否,上升关乎到国运兴衰的高度。仿佛再出现几次月食或者日食推算失败,就会导致上苍降下灾难,让大唐顷刻覆灭一般。

    以韦巨源为首“维持派”,则列举大量的事例,证明《麟德历》,仍然具备当世任何一部历法,都无法超越的优点。特别是在推算节气和金、木、水、火、土五星位置方面,推算出来的结果与浑天监实际观测结果之间的差别微乎其微。

    “什么叫做微乎其微,不过是因为距离远,即便位置出现变化,在浑天黄道仪上,也观测不出来罢了。”卢藏用不知道得了谁的暗示,忽然站了出来,对“维持派”的证据发起了猛攻。

    这话,可是有些犯众怒了。浑天黄道仪乃是四十多年前,由李淳风带头,浑天监与将作监精诚合作的结晶。此物由内外三层青铜圆环构成,可以极为方便的观察和测算天空中大部分星辰的位置变化,甚至可以推测并且提前展示月亮的位置。制造成功之后这么多年来,周边诸多国家想要仿造,却因为无法保证圆环的同心性,不得不相继放弃。

    而今天,卢藏用一句话,就将浑天监和将作监几十年来最引以为自豪的神器,给否定了,浑天监和将作监的官员们,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当即,纷纷将矛头对准他,厉声呵斥,“胡说,卢侍郎,你不懂可以,但是切莫信口雌黄!”

    “呵呵,卢侍郎,你所长并不在此,还是不要随便开口了吧!”

    “卢侍郎,这可不是作诗,也不是山中辟谷?”

    “卢侍郎,终南山里的杜鹃又开了一茬了。昔日山中隐士,如今何在?”

    ……

    “从月宫所在位置,就能知晓,卢某此言非虚!”卢藏用半数本事,都在一张嘴巴上。因此,毫不犹豫地就展开了反击,“为何浑仪观测到的月位,与麟德历所推算的结果,屡屡出现不同。原因无他,月宫距离地面近,位置变化容易看得见。而五星,待尔等在浑仪上能看出其位置与往年的不同,恐怕其去原位已经不止万里也!”

    话音落下,四周围,立刻又响起了一片反驳之声。浑天监的官吏们,简直恨不得一起用口水,将卢藏用活活淹没。

    “这厮虽然惹人讨厌,所说的话,却很是在理。”张潜听不太懂浑天监官吏们在说什么,所以,只能根据自己所掌握的知识,判断争执双方谁对谁错。

    毫无疑问,站在纯科学角度,卢藏用的话更有道理。月亮距离地球,的确比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都近得太多。这在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一世纪,几乎是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识,根本不需要争论。

    然而,张潜却不想开口帮卢藏用说话。原因很简单,第一,他知道五大行星距离地球都比月亮远,却不知道如何去证明这一点。第二,早在前来参加追朝之前,张九龄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提醒。

    据张潜所知,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张九龄好歹也曾经做过一任宰相。所以,他相信,张九龄对政治的敏感度,远远超过了自己这个官场小白。既然张九龄已经怀疑,宗楚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揪住《麟德历》的缺陷不放,有可能是别有居心。他就犯不着自己稀里糊涂硬往旋涡里头跳!

    既然不想卷入旋涡,他就只能百无聊赖地继续观察光柱范围内的尘埃如何运动。因为天气渐渐热起来的缘故,气流在缓缓上升。所以,尘埃大部分时间都是向上漂浮。而光柱的位置,则从紫宸殿中央偏右侧,以肉眼区分不出来的速度,缓缓左移。这意味着太阳已经西坠,傍晚即将到来!

    “李淳风又如何,当初他还说,麟德历能用八百年呢,这才不过四十三年,就连初一和十五都弄不清楚了!”忽然间,有人在紫宸殿内大声冷笑,令光柱中的尘埃像被棍子扫中了一般左右横滚。

    张潜的兴致被打断,皱着眉抬头,恰看到沙崇义那熟悉的面孔。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张潜记得去年秋天,此人因为污蔑自己,被贬为了某个牧监的九品监丞。没想到,这才过了短短几个月,此人居然又穿上了尚书省录事的官服,并且还又有了参加追朝资格。(注:尚书省录事,从七品。)

    而先前跟浑天监众官吏吵得不可开交的卢藏用,此刻则已经退到了一边。看其满脸得意的模样,显然在上一轮争执中占据了上风。

    “亏得老子这个秘书少监,是个没啥实权的位置,不需要经常来参加朝会!否则,没准哪天忍不住,会跳起来拿大耳刮子抽人!”不想看卢藏用那洋洋得意嘴脸,张潜在心中偷偷嘀咕一句,快速转头。

    视线扫过之处,是一张张疲惫或者无奈的面孔。很显然,在场大部分人,都跟他一样不想卷入旋涡。但是,大伙却没办法从紫宸殿中逃离。所以,只能各自耐着性子,跪坐在地上发呆。

    “李淳风任太史令三十余年,受高宗所封为昌乐县男。其做编纂的《十部算经》,乃我大唐国子监必修之课。”有人忽然站了起来,冷笑着提醒,“沙录事,你如此看不起李太史,不知道有何著述,可否拿出来供我等拜读?”

    “这……”沙崇义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却坚决不肯认输。咬着牙,高声强调:“沙某乃是就事论事。《麟德历》的错误,乃是有目共睹。不能因为其制定者为李淳风,就万世不易!”

    这话,虽然有转移论点之嫌,本身却没有什么大毛病。特别从张潜的角度看来,一切科学理论,只要在实践中出现了偏差,都可以质疑,哪怕提出理论者为某位圣贤。

    然而,以秘术正监韦巨源为首“维持派”,却不这么认为。一边对沙崇义发起人身攻击,一边替《麟德历》分辩。辩称每年之中,有个别月份的朔日和望日,与月相不符合,乃是因为麟德历在当初制定之时,就采取了朔日前推或者后移的办法,来确保不会连续出现数个大月所致。只要等上三五个月,历书上朔日和望日,就会与月相再度吻合。(注:朔日,即初一。望日,即十五)

    “这有什么好争论的,把去年的朔日和望日,有多少与月相不符,做个统计,不久知道《麟德历》究竟会不会自行修正误差么?”张潜越听越觉得没意思,换了个跪坐的姿势,悄悄将目光转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张说。

    正准备偷偷跟张说嘀咕几句,听听对方的观点。却赫然发现,张说正提着一支碳条,在笏板上勾勾画画。而落在笏板上的文字却不是什么会议纪要,而是一首七言诗。

    “嗯哼,咳咳,咳咳……”察觉到了张潜在窥探自己,张说迅速将笏板收起,低声咳嗽。

    “原来开元名相,也有开会溜号的时候!”张潜心中偷笑,赶紧将目光挪开,不继续惹讨人嫌。

    正准备继续去观察光柱里的浮尘,耳畔处,却忽然又传来了侍中纪处讷的声音,“圣上,微臣以为,继续争执下去,毫无意义。既然浑天监坚持认为,《麟德历》仍然准确可用,何不将其与近几年随佛经一道传入长安《九执历》做一个比较?就以下月的朔、望和月食出现日为标准,若是《麟德历》能将这三日,皆推定准确,则修历之言,无需再提。若是《麟德历》三日皆定错,而《九执历》却且精确无误,则以《九执历》替代《麟德历》。以免继续错下去,让我大唐历法,沦为世人的笑柄!”

第三章 连环 (大碗求订阅)

    光柱里的浮尘如沸腾了一般翻滚,回声绕梁,张潜的瞳孔伴着回声迅速缩成了一根针。

    他忽然发现,朝议好像不那么无聊了,也终于摸索到了一些政治的门道。

    先前“修历派”连续发起攻击,看似火力猛烈,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造势。而到了此刻,势已经造足,“维持派”一整天都在疲于招架,早已经焦头烂额。“修历派”才终于祭起了准备已久了杀招!

    这个杀招,就是《九执历》。

    张潜虽然还是第一次听到此历法的名字,却从纪处讷自信满满的话语中听得出来,此历法与天象变化的契合度,应该远远超过了大唐正在运行的《麟德历》。所以,只要以韦巨源为首的“维持派”敢答应比较,“修历派”就稳操胜券!

    目光迅速转向一众“维持派”,张潜很是期待这些人的反应。却失望地发现,大多数“维持派”,甚至包括浑天监正监迦叶志忠本人,都垂下了头,不敢做出任何回应。

    唯独年纪早就过了古稀的同平章门下三品,秘书监正监韦巨源本人,兀自顶着一头虚汗在苦苦支撑:“历法乃涉及国运与民生的重器,岂可用来赌斗?你说的那《九执历》,老夫也曾拜读过其中部分内容,的确有其独到之处。然而,其对星象气运的解释,却完全是佛家那一套,处处与《易经》相悖,甚至截然相反!”

    这次,张潜又听懂了,并且刹那间被惊了个目瞪口呆。《九执历》对天象变化的解释,会与佛经相互对应,而《麟德历》的指导理论,居然是易经!

    怪不得韦巨源等人,明知道《麟德历》的缺陷,依旧对“修历派”寸步不让。双方争夺的,哪里是历法的修改与否?双方争夺的,分明是天象的解释权!

    想当年,董仲舒在谏言汉武帝独尊儒术之时,就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天人感应哲学理论。此后历代帝王和臣子们,即便心中对这套理论有所怀疑,表面上却依旧会奉之为圭臬!遇到对某项决策举棋不定之时,帝王和臣子们,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通过观测星象,来了解所谓的“天意”,然后以“天意”为幌子,强行推动自己的政见!

    一股战栗的感觉,忽然从尾椎骨处涌起,直达张潜的头顶。大学里学了四年的哲学,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发现,这门学科的用武之地在哪,并且近距离地感觉到了这门学科的巨大威力!

    这就是一把无形之剑,想要杀谁,根本不会让你看到任何血光!

    如果天象的变化,不再用《易经》来解释,而是采用了换成以佛经为基础,或者与佛经有关联的另外一套哲学体系,从今往后,宗楚客等人想要哪个政治对手倒霉,就变得易如反掌!

    毕竟,《九执历》是以宗楚客为首的“修历派”率先推出来的,他们对此这一套历法和相关解释理论,研究得比朝堂上其他任何一派势力都早,都更扎实。今后,天上任何星象变化,特别日食、彗星、大型流星雨这种不常见天文现象,就都可以被他们与现实世界中的某个人,某件事情联系起来!届时,他们想让谁死,对方基本上就在劫难逃!

    这种先例不是没有过,贞观年间,太白金星频频在白天出现,浑天监推算出的结论是,这种天象预示着“女主昌,差点儿引起李世民在后宫内大开杀戒。亏得当时的太史令李淳风厚道,以天象已成,杀掉此女必然会引发更大的灾难,才让李世民暂时压下了杀念。

    一年后,武连郡公李君羡无辜被杀,因为他乳名为五娘子!

    数年后,武则天篡了自家儿子李显的位,“女主昌”这个星象预兆,当时对人心起到的作用不可低估!(注:此事记载于《旧唐书》)

    ……

    光柱内,浮尘翻滚,宛若惊涛骇浪。

    晚风透过窗子,缓缓吹入紫宸殿内,让张潜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一片冰凉。

    他看懂了,真的看懂了。

    今日朝堂上的争斗,没有任何刀光剑影。却比他以前在另外一个时空看过的所有战争大片,都紧张刺激。

    一旦韦巨源招架不住,让对手成功更换《麟德历》为《九执历》,必然会导致浑天监的遭到的彻底清洗。从上到下,都安插满宗楚客夹袋里的人。毕竟,以前浑天监的观测人员,都是以《麟德历》中的哲学思想和算法体系,做理论指导。换成另外一套不同的理论和算法,他们肯定难以适应!

    而宗楚客控制了浑天监之后,就可以随时可以借助天象变化,向对手发难。其对手,无论如何自辩,都很难接得住,“天意”这块万吨巨石!

    甚至,不,是百分之百,佛门的力量,将重新回到大唐朝堂。让儒家子弟和神龙皇帝李显先前的努力,毁于一旦。

    《九执历》是随着佛经一起翻译到大唐的。《九执历》的解释,与佛经或者佛教哲学,有着脱不开关系。而对佛经和佛教哲学的理解和掌握,谁又能比得起那群和尚?!他们作为理论的掌控者,被宣入朝堂为皇帝和群臣们解惑,从此顺理成章!

    ……

    “《麟德历》以无中气之月置闰,一年置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皆与关中地气变化相对应。自其颁定之后,农不违时,岁有余粮。”韦巨源的话,陆陆续续传入张潜的耳朵,孱弱而又衰老,已经完全成了最后的挣扎。

    而纪处讷,则微微一笑,胜券在握,“地气亦是应天象而生,若是天象观测不准,地气又如何准确得了。眼下还堪用,不过是误差没有显现出来而已”

    “这,这……”韦巨源气得直哆嗦,却找不到足够理由来反驳。毕竟《麟德历》连月相变化的反应都出了偏差,对方只要抓住这一点,就能让他所有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韦正监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右仆射萧至忠属于第三方持重派,不忍心继续眼睁睁看着韦巨源一败涂地,硬着头皮下场给他撑腰,“那《九执历》来自天竺,天竺去长安何止万里?气候与长安的差别,想必不亚于长安与岭南?以天竺的历法来标定节气,恐怕会耽误农时。”

    “这有何难!”宗楚客早有准备,立刻笑着接过了话头,“《麟德历》精确于节气,以后用《麟德历》来指导农时,以使民间不误耕种。《九执历》精确于观测天象,则今后以《九执历》观测天象,以使得朝廷施政顺从天意。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进二退一,如假包换的进二退一!这厮,打一开始,应该就没准备全盘推翻《麟德历》,而是想把对天象的解释权部分,牢牢抓在自己手里!”脑海里再度灵光闪烁,张潜再度明白了宗楚客的真实图谋。

    打一开始,此人就没准备将《麟德历》全盘推翻,而是只想将天象的观察和解释权,牢牢抓在手里。此人之所以与麾下爪牙们,摆出一副不将《麟德历》彻底废除,就誓不罢休状态,就是为了现在这一步。

    如果“维持派”还不松口,就面临着没完没了的攻击和一败涂地的风险。如果双方各退一步,则相当于将浑天监的工作一分为二。有关节气农时的部分,仍归“维持派”。而有关天象和国家大政部分,则被“修历派”一刀砍走。

    目光迅速转向李显,张潜期待神龙皇帝能清楚地看出宗楚客等人的图谋,并且果断阻止。却发现,应天神龙皇帝李显仿佛所有争执都跟自己无关一般,舒舒服服地坐在专属于他自己的龙椅上,手里捧着一只茶盏,正在喝得优哉游哉。而一名专职的小宦官,还拎着茶壶,随时准备为了他续水。

    “莫非皇帝早已经认可了宗楚客等人的作为!”下一个瞬间,张潜悚然而惊。然而,很快,他就推翻了这一判断。

    将佛门力量逐出朝堂,是李显一手所为。作为皇帝,李显多疑善变,缺乏担当。然而,却绝对不缺乏政治智慧和手腕。更不会坐视有人借助历法不准问题,将自己先前的努力成果毁于一旦!

    “咳咳,咳咳,咳咳……”正在他百思不解之际,斜前方忽然又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咳嗽声,紧跟着,中书令杨綝缓缓从绣墩上站起,向御案后深深施礼:“圣上,萧仆射与宗侍中的话,老臣都听明白了。老臣有一些浅薄之见,不知可否拿出来抛砖引玉!”

    “中书令有办法了?”李显对杨綝极为尊敬,立刻放下茶盏,笑着轻轻点头,“尽管说出来!朕就知道,中书令老马识途,定然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谢圣上!”杨綝又向李显行了个礼,随即,笑着补充:“老臣方才追思历史,自汉代以来,已经有至少十五部历法被采用。其中使用之间最长者为四分历,前后大约是三百年上下。而使用时间最短的大业历,不到两年便遭废除。可见修历乃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

    “嗯?”李显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以宗楚客为首的“修历派”,也没想到老狐狸杨綝居然这么快倒向了自己这边,顿时一个个全都喜出望外。而以韦巨源为首的“维持派”和以萧至忠为首的慎重派,则全都皱起了眉头。

    然而,还没等他们想到该表态支持或者反对,狐狸杨綝却抢先又将话头拉了回来,“但是,萧仆射的担忧也有道理,民以食为天。那《九执历》毕竟来自天竺,万一水土不服。让老百姓饿了肚子,想必也不是宗侍中的本心!”

    “得,正的反的,又全让您老给说了。您老还真是谁都不得罪!”张潜听得暗暗纳罕,目光看向杨綝,心中的感觉说不出来到底是佩服多一些,还是鄙夷多一些。

    仿佛察觉到了他地注视,老狐狸杨綝忽然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挑。随即,又轻轻咳嗽几声,继续补充,“历法上应天象,下引农时,世间不可一日缺之。宗侍中先前建议,引入天竺历法,以应天意。留下《麟德历》,以顺地气,此法神妙。然而,老臣却以为,与其让两套历法并行,不如将其合二为一!”

    这个观点,确实新颖,登时,令很多人的眼神都为之一亮。然而,亮过之后,大部分人的眼神却又快速暗淡了下去。

    合二为一,说起来极为简单。实施起来,却难比登天。首先,两种历法一个依托于《易经》,一个依托于《佛经》,指导思想有着根本性差别,怎么可能强行捏合得起来?

    其次,两种历法对星辰的标定,也不尽相同。《麟德历》观测天象,依托于浑天黄道仪,定位依靠天空中肉眼可见的星辰。而那《九执历》,按照先前双方争论的内容,却在天空中假设了两个位置恒定但是肉眼看不见的星球。

    第三,则是差不多大伙都听明白的事情。《麟德历》中的圆,根据汉代以来的传统算数,为三百六十五度。而《九执历》,却标定圆的度数为三百六十整。双方计算天体位置之时,角度,弧度,参考数值,都大相径庭。强行统一,必然造成巨大的混乱!

    “修订新的历法,却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想当年,以李淳风之能,集大唐所有智慧之士,还花费了足足数年时间方才完成。”仿佛已经猜到了大伙在想什么,杨綝故意换了一口气,用极为缓慢的节奏,喘息着补充,“是以,老臣以为,此事不宜急于求成。以免出现新历还不如旧历准确,民间无所适从的灾难!”

    “所以才不能轻易强行捏合两种历法,以免铸成大错!”宗楚客终于抓到了反驳的机会,皱着眉头在旁边高声否决。

    “不急,不急,宗侍中,让老夫把话说完。老夫这么大一把年纪了,有点,有点缓不过气来!”杨綝看了对方一眼,喘息着摆手。

    “嗯!中书令请!”宗楚客气不得也急不得,只能拧着鼻子回应。

    “多谢宗侍中体谅,人啊,就怕年纪大。”在一片质疑或者钦佩的目光中,老狐狸抬手轻轻锤了自己的腰眼几下,声音依旧不紧不慢,“是以,咱们不妨将这个修字,做两种解释。第一种,修订新历,以备于将来启用。另外一种,则是以《麟德历》为基本做出修补。换句话说,就是取《九执历》之长,补《麟德历》之短,令其变得更为精准。”

    “《麟德历》当年也不是凭空跳出来的,而是集先前数代历法之大成,又加上了太史令李淳风前辈,自行创造的诸多运算方法。如今,再引入一部分天竺算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九执历》对天象的解释,依照老夫之见,就没必要了。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而从之。可没说要邯郸学步。万一邯郸步没学好,自己连路都不会走了,可该咋办?!”

    “这……”处心积虑准备的一轮进攻,居然被老狐狸给轻松一分为二,宗楚客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双肉眼泡眨了又眨,却迟迟想不出合适的应对之策。

    按照杨綝的提议去修订历法,《麟德历》准是准了,可天象的解释权,却仍然留在了浑天监,他很难如愿拿到手。即便勉强拿到,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去解释。道理很简单,朝廷里熟悉《易》学的人,一抓一大把,他如果胡乱牵强附会,根本不会被众人接受。

    而不同意杨綝的提案,他又在短时间内,找不到足够的理由。毕竟先前对《麟德历》发难的借口,就是准确度问题,而不是《九执历》比《麟德历》更优秀。

    如果不考虑对天象计算和推测的精度这一关键因素,《九执历》的优势就降低了一大半儿,并且还因为其出身于天竺的缘由,很难被大唐的官员和百姓们接受。

    “宗侍中,你让老夫把话说完!”仿佛根本没看出来宗楚客的真实居心,老狐狸杨綝缓了口气儿,再度向李显拱手:“圣上,老臣观那《麟德历》,最大的缺陷是定朔不准。让浑天监参考天竺人的定朔方法和实际观测结果,重新定朔,应该不难。而重新定朔之后,再综合两方所长,重新推算日食,月食的出现时间,也花费不了太长时间。以此类推,哪里不准,就修订哪处。”

    “甭管是天竺人办法,还是大食人的办法,只要能被我大唐所用,就是大唐的办法。在此过程中,发现那种办法更好用,也可以用于新历法的制定。一边修补,一边制定新历,如此,麟德历勉强再支撑个五六年,应该不成问题。而五六年之后,新历修完,则以新历替换旧历,也水到渠成!”

    话音落下,四周围,一片寂静。

    无论是以韦巨源为首的“维持派”,以萧至忠为首的稳健派,还是以宗楚客为首的“修历派”,都愕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只有张潜,虽然不懂天文,却第一个理解了杨綝的建议。忍不住在衣袖朝着老杨綝的背影,偷偷竖起了大拇指,“高,实在是高。怪不得经历了那么多风浪,位置却始终稳如泰山。”

    “这老狐狸虽然是个唐朝人,如果不小心穿越到另一个时空,能做个大公司CEO也绰绰有余。他提出来的方法,不就是另一个时空的给操作系统打补丁么?旧系统上面,一个个补丁打下去,管他是买来的,还是抢来的,天下所有皆可被我用作补丁。一个系统修修补补,至少能用七八年。一边打补丁一边开发,等新操作系统开发出来,就可以直接升级!”

    “诸位卿家,朕听了中书令的建议,有茅塞顿开之感,不知道诸位感觉如何?”根本不打算给各方势力,留下足够的时间去权衡利弊,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忽然笑着询问。

    “圣上,臣亦觉得如醍醐灌顶!”右仆射萧至忠对李显向来忠心,见他本人都对杨綝的提议表示了赞同,立刻躬身跟进。

    “圣上,臣亦以为,一边修订旧历,一边制定新历,乃上上之策!”能保证《麟德历》不被《九执历》取代,已经是秘书监正监韦巨源所能看到的最好结果,以此,稍做权衡之后,他也果断表态赞同。

    “圣上,臣的本意,就是制订新历,以更好地应对天象。”好个宗楚客,反应速度快得惊人,发现用《九执历》部分取代《麟德历》的计划彻底失败,立刻改变了策略。“然而,如果按照中书令的提议,浑天监一边修订旧历,一边制定新历,显然人手不够且权限不足!还请圣上,未雨绸缪!”

    “嗯!”李显低下头,朝着今日参加追朝的浑天监一众官员扫视,果然,看到的面孔,不是老迈,就是木讷,根本找不到一个能让自己放心的。顿时,叹息着点头。

    “圣上,老臣提议,擢升浑天监为司天监。将其独立于秘书监之外,级别与五监九寺并列。下设太史,浑仪两署!”叹息声未落,杨綝已经笑呵呵地拱手,“如此,择一老成持重的贤臣担任监正,执掌司天监。兼管修史与修历。择两名年富力强者,为少监,分管二署。再设六到八名年少有为者,分管两署具体事务。宗侍中的担忧,可迎刃而解。将来哪怕有人半途之中,需要暂时离开,也不愁修历与订历之事半途而废!”

    “嗯,此言甚合朕意!”李显早就对浑天监不满意了,听了杨綝的提议,再度笑着点头。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其他朝臣,征询大伙的意见。

    “臣附议。修历事关重大,臣推举同中书门下三品李峤,兼任司天监三品正监!”右仆射萧至忠立刻心有灵犀,笑着向应天神龙皇帝拱手。

    “臣附议,并推荐窦怀贞为李峤之副!”宗楚客慢了半拍,却咬着牙在旁边补充。

    “臣附议,并推荐吏部侍郎岑羲,为李中书臂膀!”纪处讷紧随宗楚客之后,给李峤推荐第二位副手。

    “臣以为,兵部侍郎张说年富力强,且做事稳重。应为重新制定历法的首要人选。”

    “臣……”

    刹那间,紫宸殿内的气氛,就一改先前枯燥烦闷。几个大权在握的肱骨之臣,都不客气地推出了自己欣赏的贤才。

    一番唇枪舌剑之后,李峤毫无争议地兼任了司天监的正监。窦怀贞则在宗楚客的力荐之下,做了少监,分管了太史署。

    而吏部侍郎岑羲,却因为才华和品行皆不能服众,没能坐上少监的位置。兵部侍郎张说,也因为不被宗楚客与纪处讷所喜,暂时被阻击在了司天监之外。

    因为理解了天象解释权的重要性,张潜再一次看得惊心动魄。正为几个老狐狸的政治手腕暗自喝彩之际,耳畔却隐约传来了自己的名字,“……秘书少监张潜算学之精,天下无出其右。臣恳请,平调张潜为司天监少监,主持修订历法并订制新历。秘书少监之职,另择他人担任!”

    “我的天,谁跟我有这么大的仇?!”张潜被吓了一哆嗦,赶紧扭头朝说话者望去。只见秘书正监韦巨源笑呵呵地向自己这边看来,脸上的欣赏意味如假包换!

    “这……”张潜急得直跺脚,赶紧将求救的目光转向杨綝,摇着头发出暗示:这活我不想接,接了之后,将来肯定要遇到一大堆麻烦。

    谁料,老狐狸杨綝居然冲着他嘿嘿一笑,随即将头转向李显,躬身行礼:“圣上,老臣以为,韦正监慧眼识珠。张潜的算学造诣,的确当世无双。然而,其终究年青,缺乏历练。是以,修历之事,不如仍由李中书本人住持,而张说与张潜,皆以本职为其副。至于司天少监,则暂时由张说兼任!”

    “您老人家倒是救人就到底啊!这不上不下算什么事情?!”张潜心中连连叫苦,赶紧再用目光寻找其他援兵。

    四下里,却已经响起了一片附议之声。转眼间,他以秘书少监身份参与修订《麟德历》并制定新历法的提议,就板上钉钉。

    这个打击,让张潜着实有些措手不及,一直到散了朝,都没想明白,老狐狸为何帮忙只帮一小半儿。按道理,连他这个官场菜鸟都能看出来,卷进这种天象解释权的争夺之中,肯定危险重重。以老狐狸杨綝的政治智慧,不可能对危险视而不见?

    如果能看得见危险,那老狐狸为何还要把张某往旋涡里推?

    他不会变卦了吧?还是对张某最近的某些举动,心怀不满?所以,想借机敲打一番,竖立长辈的权威?

    ……

    越想不明白,张潜心情越烦躁。走出大明宫之后,连马车都没心情,沿着长街,徒步走向了自己在金城坊的新宅院。

    家丁张贵和喜多肉看到自家主人脸色不好,也不敢劝,只能拉着挽马在后面跟随。结果主仆三人默默地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天色彻底发黑,才看见了金城坊的门口。

    “用昭好雅兴!居然放着马车不坐,徒步走了回来,害老夫等你等得好苦!”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坊门下的阴影里传了过来,带着充足的抱怨味道。

    “您老找我有事?”不用看,张潜就能听出来,说话者正是中书令杨綝,赶紧强打起精神,低声询问。

    “走走?”老杨綝拉着老马,从阴影里走出来,笑着发出了邀请。身背后,居然没有带任何侍卫。

    “您老就一个人?”张潜大吃一惊,顾不上再生老狐狸的气,赶紧迎上去,从对方手里接过了坐骑缰绳,“您老胆子真大,马上就宵禁了。您这么大把年纪,又是孤身一人。即便巡夜的兵卒认得您老,万一哪个地痞无赖没长眼睛……”

    “长安城的治安,有那么差么?宵禁之后,老者就不敢在街上行走?”杨綝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打断。

    “那倒是没有!”虽然已经下了班,可对方毕竟是个中书令,张潜不能瞎说大实话。看了一眼自己已经痊愈的左腿,笑着摇头。

    “老夫一大把年纪了,即便没人行刺,也不可能长生不老!”杨綝也忽然笑了起来,同时轻轻摇头。“老夫这辈子,都没结下任何仇家。别人再嫌弃老夫碍事,也不会连两三年都等不及!”

    “您老千万别这么说!”听老杨綝的话,隐约带着几分伤感,张潜连忙小声安慰,“您老心胸宽广,处世公允,大伙尊敬您还唯恐不够,怎么可能嫌你碍事?至于长寿,以您老的身子骨,活到百岁以上,肯定没啥问题。”

    “你小子,嘴巴可真甜!”老杨綝听得好生开心,笑着连连点头。“怪不得我家孙女,一天不见你,就失魂落魄。换了老夫是那妙龄少女,也抵挡不住这张抹了蜜的嘴巴!”

    “您老可是当朝中书令!”张潜羞得迅速扭头,发现没人跟上来,才又压低了声音抱怨,“您老怎么开起自家晚辈的玩笑来了?我如果天天对青荇冷眼相待,您老难道还能放心?”

    “那样的话,老夫做了鬼,也会从棺材里头爬出来跟你小子拼命!”杨綝立刻竖起眼睛,做怒不可遏状。随即,又叹了口气,向张潜轻轻拱手,“这小孙女,是老夫看着长大的,真的不忍心她所托非人。所以,今天的事情,老夫先向你赔个罪。老夫是心急了一些,但是你千万不要因为老夫心急,就迁怒于她!”

    “您老这话说的,我根本没生您的气,怎么可能迁怒于她?”张潜见状,赶紧侧身闪避。随即,又毕恭毕敬地施以晚辈之礼,刹那间,心中对老狐狸的不满消失殆尽,“更何况,我还是兼职修历,前头您还为我扯来了张侍郎遮风挡雨!”

    “老夫是希望,你能早点具备在朝堂上大声说话的资格!”杨綝也不多客气,理直气壮地受了他一拜,然后小声补充,“而修历,谁出力最大,谁就对天象的解释权越大。用昭,历朝历代,无论谁当皇帝,都讲究一个顺应天命!”

    “晚辈明白。”张潜立刻意识到,老狐狸是希望自己能多掌握一个改变杨青荇命运的机会,笑了笑,认真地点头。

    “但是老夫此举,也不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见他一点就透,杨綝欣然而笑。随即,却又收起笑容,郑重询问,“用昭,实话实说,你出山这么久了,对大唐的感觉如何?”

    “大唐,还不错吧,至少对我不错!”张潜不明白老人家为何会有此一问,想了想,如实回应。

    “那就是马马虎虎了?”杨綝又笑了起来,,目光变得像个孩子一般单纯,“用昭,如果有一天,你又可以返回师门了,你会带老夫的孙女一起走么?”

    “当然!”张潜想都不想,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就好,那就好!”杨綝如释重负,抬手轻拍自己胸口。“如果,刚好那天大唐需要你留下来,你会留下来么?”

    “应该吧!大唐对我不薄。青荇,您,贺著作和张叔,也都在这里!”张潜虽然不明白老狐狸为何今天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却笑了笑,继续实话实说,“其实,我在师门那边,亲近的人还没这边多。”

    “那老夫就更放心了!”杨綝继续手拍胸口,做如释重负状,“老夫胆小,在大唐做了一辈子太平官,被人戏称捣糨糊的宰相。老夫这辈子终日修修补补,就希望大唐能像老夫少年时那样,重新变得强盛无比,四夷宾服,刀兵不兴。民间纵使小门小户,亦不愁隔夜之粮。老夫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机会看见那一天,但是,有用昭在,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

    “您老,您老太高看晚辈了!”没想到杨綝对自己的期待如此深,张潜楞了楞,心里好生感动,“晚辈只能说,竭尽所能。其实大唐的情况,已经在日渐好转。其实,即便没有晚辈,您老的心愿,很快也能实现。”

    这是一句大实话,在另一个时空,即便没有他这个穿越者。李隆基即位之后,也很快将大唐重新推向了巅峰。粟米三文一斗,小门小户过年亦能食鸡,乃是历史上空前的繁荣。而开元盛世之后,华夏民间重现这种富裕,则需要再过一千两百四十多年。

    “倘若真的如此,老夫即便无法亲眼看到,亦含笑于九泉之下!”杨綝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不掺尘杂的高兴,“用昭,老夫还有一个问题问你?”

    “您老尽管问,晚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感觉到老人心中对大唐的赤子之意,张潜的回应里,不知不觉间就带上了几分尊敬。

    “用昭,你学识渊博,可否告诉老夫,何为天意?!”老杨綝的脸色,再度郑重了起来,盯着张潜的眼睛,沉声询问。

    “这……”张潜是大半个无神论者,还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搜肠刮肚,正努力从哲学角度,寻找答案。却听见老杨綝笑着自己补充:“所为天意,其实就是民心。什么祥瑞星象,要老夫看来,纯属扯淡!”

    顿了顿,老人声音陡然转高,丝毫不忌讳被人听见,“为政者弄得民不聊生,上天给予再多的吉兆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照样在史书上留下一片骂名,甚至成了亡国之君?而天降大雨,水淹九州又如何?为政者只要勤政爱民,照样让百川归海,陆地重生!用昭,老夫不知道你师门究竟为何派你来这里,或者老天为何让你出现在大唐。但是,既然来了,就请你仔细看看这里。看看这里的人,值得不值得你为他们做一些事情。看看这个大唐,值不值得你为它施展一些本领。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老夫都希望你,不虚此行!”

第四章 自投罗网

    穿着一身柔软光滑天竺棉长袍,斜枕在一名波斯舞姬的大腿上,胖子四哥武延寿双眼眯缝,肚皮上下起伏。

    媚楼,春风阁内,距离武延寿身前七尺远的位置,一名衣衫极少,手腕和脚腕上都带着银铃铛的突骑施舞姬,伴着丝竹声翩翩起舞。每当她的动作稍微剧烈,便会引发一阵清脆地金属撞击声。仿佛微风拂动了挂在少女窗前的风铃。

    一名小巧玲珑的东瀛舞姬,提着一只黄铜打造的冰桶,款款走上前来。先将冰桶放在距离武延寿三尺远的矮几旁,然后双膝跪地,轻轻从冰桶内拿出一只琉璃盏,双手举到了武延寿的嘴唇旁,“四爷,英雄血来了,请您品鉴。”

    “嗯!”武延寿连眼皮都没有睁,扭开嘴巴,满脸不快,“竹君,这小丫头是新来的么?没教好规矩就来伺候本公子,你就不怕本公子命人砸烂了你的场子?!”

    东瀛舞姬吓得花容失色,双手捧着酒盏,战栗不止。而那名正在跳舞的突骑施舞姬,却毫无畏惧地走上前来,先从东瀛舞姬手中接过了酒盏,然后笑着解释:“四爷误会了!不是没人教过她规矩。而是按照规矩,这种新来的小丫头,除非四爷准许,否则,她若是敢主动勾引您,妾身就用刀花了她的脸。”

    说罢,轻轻吸了一口酒,将火焰般的红唇凑向了武延寿,同时鼻孔里发出勾人心魄的嘤咛。

    胖子四哥武延寿依旧没有睁开眼睛,用嘴巴娴熟地将红唇吸住,将突骑施舞姬度过来的“英雄血”一饮而尽。

    “唔!”那名为竹君的突骑施舞姬,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抬起头,又吸了第二口“英雄血”,向武延寿度了过去,柔媚的脸庞,灿若桃花。

    武延寿迅速将第二口“英雄血”喝干,闭着眼睛,轻轻摆手。

    波斯舞姬竹君笑着将酒盏放回冰桶里,身体半贴着武延寿的肩膀侧坐,高耸且柔软胸口缓缓起伏摩擦,“四爷,这酒味道滋味如何?妾身专门让人给四爷预备下的。打开酒桶之后冰了半个时辰,才敢给您端到跟前来!”

    “酒的味道一般,人的味道很好!”武延寿抬手握住一捧柔软,回应声里充满了淫邪味道。

    “唔嗯!”竹君嘴里又发出一声轻吟,身体却靠得更紧。鲜红细长的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轻轻去撩武延寿的嘴唇。

    武延寿乃是欢场老手,毫不客气将竹君的舌头吸进了嘴里。随即二人双唇相贴,身体拥抱在一起,缓缓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翻滚,宛若两条交缠的蟒蛇。

    身体刚刚停止战栗的东瀛舞姬,瞪圆了一双泪眼在旁边观看,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与恐惧。而先前用大腿给武延寿当靠枕的波斯舞姬,却嫉妒地将身体也贴了过去,用鼻子轻轻蹭武延寿的耳垂儿。

    武延寿生得虽然肥硕,手脚却极为灵活,干脆将波斯舞姬也拉到自家怀中,左拥右抱。那东瀛舞姬没接到离开的命令,只好继续跪坐在旁边,一眼不眨地旁观,不知不觉间,脸色就红润欲滴。

    “叮咚,叮咚,叮咚!”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

    丝竹声连绵不断,伴着竹君身体上的起起落落铃铛声,宛若春夜雨疏风骤!

    “咚咚咚!”狂躁的脚步声,忽然在外面的楼梯上响起,转眼间,就来到了春风阁门口。紧跟着,是小龟奴娇滴滴的声音,“敢问这位客官,您找哪个?请稍候,四爷在里边正有……”

    “滚!”一声怒喝宛若霹雳般炸响,随即,人体倒地声,惨叫声,重物从楼梯上滚落声,接连而起,“噗通!”,“啊呀!”“来人啊,有人袭击四爷!”“通,通,通通……”

    “谁?”胖子四哥武延寿一下一个,果断将竹君和波斯舞姬推开,怒喝着站起身,直奔墙上装饰用的宝剑。被欲火烧红的面孔上,有两团肥肉不停地跳动。

    虽然武家势力已经大不如前,可他头上毕竟还顶着一个燕国公的封爵,并且还是实封。而大唐又从来不禁止官员眠花卧柳。好端端的在媚楼玩耍,却被人打上门来羞辱,这口气他如果忍下去,将来还如何在长安城中立足?

    “我!”还没等他的手指触及到剑鞘,一个熟悉的声音,已经在他背后响起,“老四,你耳朵可真好使,竟然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二,二哥?”武延寿脸上的怒火,顿时化作了尴尬,扭过头,向来人讪笑着询问,“你怎么到媚楼来了?就不怕有人到公主面前说你的小话?!”

    来者并非外人,而是他的亲二哥,大唐左卫中郎将,桓国公的武延秀。后者脸上,丝毫没有打扰了别人好事的歉意,皱着眉头,仿佛武延寿欠了自己数万吊开元通宝一般,居高临下地命令:“别扯这些没用的废话,让外人退下,我一些事情问你?”

    “我还不是想提醒你一声!”武延寿脸上的尴尬快速变成了悻然。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即将面孔转向竹君,轻轻摆手,“你们都退下吧,我二哥找我有事。他是个正人君子,从不来青楼。”

    “是,妾身知道了!”春风阁的女管事,突骑施舞姬竹君温柔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带领波斯舞姬和东瀛舞姬,一起向武延秀、武延寿兄弟俩行了个礼,转身,蹑手蹑脚离去。

    众乐师也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辞,转眼间,春风阁内就变得冷冷清清。

    “二哥,请用茶!”武延寿迅速收起全身上下的淫邪,像换了个人一般,快步走到矮几前,给自己和武延秀都倒了一杯春茶,笑着发出邀请。

    清幽的茶香,立刻将酒气冲散。武延秀的脸色,也随着茶香味道的飘散,变得柔和了许多。跟上前,缓缓跪坐于地,低声奚落,“你倒是会享受!这是雀舌?市面上刚推出来就被抢空了,很多人有钱都未必买得到。”

    “不是我会享受,而是这里的主人手眼通天。只要舍得花钱,世间有啥新鲜东西,阿始那家族弄不来?”武延寿难得谦虚了一回,笑着摇头。

    “那你还赢阿始那家族的钱,并且一次就是上万吊!”武延秀眉头轻皱,冷笑着提醒,“刚刚赢了别人上万吊,转头又来媚楼吃酒狎妓。你就不怕别人在酒里给你下泻药!”

    “多大个事情啊,谁还会从正月记到四月底?更何况,阿始那家族,又不是输不起?”胖子四哥武延寿耸耸肩,对自家二哥的担忧不屑一顾,“我继续在这里喝酒狎妓,招待宾朋,用不了一年,年初赢走的钱,就又回到了阿始那家族的库房里。他家因为恼恨我赢钱,不肯用心伺候我,才是傻子!”

    “你总是有道理!”武延秀无法赞同胖子的“歪理邪说”,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眉头再度缓缓皱紧,“那次你怎么知道,姓张的肯定会赢?当初几乎所有人都压的都是珍宝阁?”

    “二哥是因为这事特地前来向我问罪么?还是觉得我当时应该压李令月那个**赢?”武延寿忽然像被侵犯了领地的独狼一般,收起了笑容,将肥硕的身体缓缓崩直。

    迅速意识到,对方不是自己的下属,武延秀努力放松自己的表情,抬起手,主动为武延寿续水,“你误会了,老四!我今天找你,是有别的事情。只是好奇,你当初判断为何如此精准?至于那个**,我巴不得她赔得去卖身还债才好!”

    “怎么可能?她可是圣上的亲妹妹!”武延寿用胖胖的手指,捂住自己的眼睛,做不忍目睹状。随即,又将手迅速挪开,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笑着补充:“当初我私下里跟你说过的,珍宝阁未必稳赢。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姓张的有多少手段,能调动多少钱财,咱们当时可都不清楚。而珍宝阁那边,虽然攻势凶猛,招数和底蕴,却早都摆在了明面上!”

    “你跟我说过?”武延秀眉头再度紧皱,绞尽脑汁,也没想起自家四弟什么时候,提起过太平公主并无胜算这一话头。然而,他也无法否认,自家这个四弟,当初对珍宝阁和太平公主一方的信心远不及自己和其他兄弟强烈。

    “我说过很多次,并且提议过,你也压六神赢,以小博大!”武延寿笑了笑,非常耐心地提醒,“你当时还说我,赌性太重,不管不顾!”

    话音刚落,武延秀就想了起来,随即漂亮的眼睛瞪了个滚圆,“你是说正月十三那天?你,你当时怎么不说得明白一些!”

    “我当时并没有绝对把握!”武延寿耸了耸肩,笑着补充,“我天生赌性就重。感觉到珍宝阁连知己知彼都没做到,就把赌注压在了六神那边。而二哥你,行事素来谨慎,不会像我这般好赌,并且……”

    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低沉,“并且,二哥你对张潜非常敌视。本能地就希望六神输到倒闭才好。我说得再明白,你当时也不会当回事儿!”

    “这……”武延秀漂亮的面孔上,迅速飞起一团殷红,刹那间无言以对。

    “二哥!”武延寿的脸色,却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给对方添了一些茶水,用非常沉重的语气补充,“你才华本事,都是我的十倍。咱们武家这一代,无人能超过你。但是,有些事情,你却太看不开了。那张潜拒绝了安乐公主,对你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你又何必将他视作眼中钉?”

    “嗯——!”话音落下,武延秀的脸色立刻变得更加红润,呼吸同时也迅速变得沉重。

    对方的话,每一句都在理。但是,作为一个男人,别人弃之如弊履的女子,自己却当个宝贝哄上天,这种感觉,真的让武延秀很抓狂。更何况,安乐公主在他面前,还动辄就会提起此人来,虽然每一次都恨得咬牙切齿,话里话外,推崇之意却无法掩饰。

    “二哥,他不是咱们的仇人。”看到武延秀的表情,武延寿就知道此人解不开心结,犹豫了一下,继续低声劝告,“咱们也没实力,跟不相干的人结仇。与其把精力花在争锋吃醋上,你不如想想,怎样做才能尽快将公主娶回家。”

    “她不想嫁给我,至少现在还不想!”武延秀脸上的惭愧,迅速变成了羞恼。咬了咬牙,快速回应。

    “怎么可能,她分明已经被你吃定了?”武延寿被吓了一跳,反问的话脱口而出,“我看她那样子,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跟你腻在一起不下床!”

    这话说得很脏,但武延秀却毫不介意。又咬了咬牙,沉声补充,“她最崇拜的人,是则天大圣皇后。而我,在她眼里,不过是张昌宗!”

    “这?”武延寿的金鱼眼再度瞪圆,胖胖的脸上,惊诧和钦佩交织,“牛!不愧是则天大圣皇后的亲孙女。问题是,她的本事和手段,跳起来都摸不到则天大圣皇后的一根脚指头!”

    “所以我才必须帮她!”武延秀抬手揉了一下自己发烫的脸,继续咬牙切齿,“这样,才能尽早给父亲和叔父报仇,重振武氏门楣。她如果真有则天大圣皇后一半儿本事,我早跑了,怎么可能留在她身边等死?”

    说罢,又端起茶杯,狠狠灌了自己几大口,喘息着补充,“我今天找你,不是为了此事。我想知道,正月那会儿,在六神方面下了重注的那几个女子,都来自谁家?”

    “是安乐公主要你查的?她啥时候变聪明了?”知道自己的劝告,武延秀一句都没听进去,武延寿也不敢硬劝。笑了笑,连连摇头。

    “算是她自己想到的吧,怎么了?此事很难查么?”被他的表情弄得微微一愣,武延秀坐直了身体,正色回应。

    “不难,但阿始那金牛肯定不敢说实话!”武延寿看了自家二哥一眼,脸色忽然带上了几分嘲讽,“你如果去查,他肯定说带头的,是程家的几个女儿。”

    “嗯?”武延秀修长的眉毛倒竖,宛若两把斜插的宝剑,“那岂不是等于没说。长安城里谁不知道,程家人做事,想起一出是一出?”

    “二哥,听我一句话,你别帮公主查。以她那脾气,查明白了,肯定又要树敌。”武延寿收起脸上的嘲讽,郑重相劝。

    “你说给我听吧,我自己斟酌,该不该让她知道!”见他说得郑重,武延秀立刻猜出带头押注之人的来头肯定不小。犹豫了一下,低声请求。“否则,我心里也不踏实。”

    “是杨家,弘农杨氏!”武延寿迅速朝周围看了看,声音低得宛若蚊子哼哼,“中书令杨綝的孙女。并且,我听人说,杨綝前几天,还跟张潜一起,在路边馆子里喝过酒!两人都没带随从,相谈甚欢!”

    “两脚狐杨綝杨再思?”武延秀楞了楞,英俊的面孔上写满了震撼。“那厮这辈子都没提携过什么人,姓张的怎么会被他看对了眼!”

    “唉,也许是为自己身后而谋吧!”武延寿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姓张本事不差,还甚讨宫里头那位欢心。而老狐狸,已经一只脚迈进坟墓里了,当然要结个善缘。”

    武延秀没有接茬,修长手指在面前反复交叉开合,圆润的指甲,不停地倒映出水波一样的油光。

    如果是杨綝偷偷站在了张潜身后,他的确需要考虑一下,继续找张潜的麻烦,是否值得了。毕竟,安乐公主再受宫里头那位皇帝的宠爱,却不是太子。而从古至今,没听说哪个皇帝,会为了给女儿撑腰,去强压宰相低头!

    “别跟公主汇报此事,她知道是杨綝给姓张的撑腰,也不会罢手。说不定还会主动去挑衅杨綝!”武延寿犹豫了一下,苦口婆心地劝告,“二哥,你利用她可以,但是,却别把自己当成她手中的刀。”

    “嗯!”这回,武延秀终于听进去了一点,叹息着点头。

    “二哥,还要一件事,不是很准。我正在查。”武延寿忽然将头向武延秀靠近,肥胖的脸上再度写满了淫邪,“你心里有个数就好了,现在不要告诉任何人。将来,也许这个秘密对咱们来说有大用。”

    “什么事情?”武延秀的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果断将耳朵凑向了对方的嘴巴。

    下一个瞬间,魔鬼的低语,在他耳畔响起,迅速传入了他的脑海。登时,他的眼睛瞪得更圆,比大多数女人还鲜艳一些的嘴唇,也张成了一个鸭蛋形。

    “当真?”足足有了半刻中的功夫,他才从震惊中恢复了心神。深深吐了口气,稳稳坐正了身体。

    “正在查,没证据!”武延寿笑了笑,轻轻摇头。“那厮自恃身手高明,去幽会之时,根本不带侍卫。我是从吐蕃人那边,才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那厮好胆!”武延秀心中,忽然涌起了几分佩服,咬牙切齿地赞叹。

    “所以,二哥你没必要恨他!”武延寿嘴角上翘,冷笑着说道:“太平公主如果抓到这个把柄,肯定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只要在旁边看热闹就好了,何必跟太平公主抢着杀人。”

    “我如果早知道此事,当然不会再恨他!”武延秀点点头,笑着叹气。不知不觉间,心中对张潜竟然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不过……”

    猛然想起今天自己急匆匆来找武延寿的目的,他又迅速将话头转向了正题,“老四,我还有其他事情问你。六神商行背后的股东,你都清楚了么?当初是谁给商行提供了钱财,让商行竟然能顶得住那么多股东的退股?”

    “退什么退?”武延寿撇了撇嘴,满脸不屑,“段怀简前脚代表三家国公府退了股,后脚,就拿他自己的私房钱,把三家的股权全都买了回来。还利用这个人情,顺手从姓张的那里,赚到了一个炒青茶的方子。眼下长安城内风行的雀舌,全都出自他自己名下的商行。”

    “他,他好胆!”武延秀今天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惊得目瞪口呆了,愣愣半晌,才又迟疑着追问,“这可有违褒国公府的家训!”

    “褒国公府是褒国公府,他是他。更何况,他又不是成心跟太平长公主作对,而是在商言商,从张潜那里赚到了足够的好处!”武延寿耸耸肩,低声冷笑。“两头下注而已,长安城中,哪个大户人家不会?太平公主即便知道了,也早就应该习以为常了,根本不可能放着正主不去追杀,反而咬着他不放!”

    “太平公主的确是那种人!”武延秀轻轻点头,随即,又低声发问,“那姓段的,这回岂不赚得盆满钵圆?!”

    “六神商行的大股东之一吧,如果把任琼手里的股份加上,据说仅次于张潜!”武延寿日日混在媚楼之中,绝对不光是为了眠花问柳。想都不想,就满脸佩服地补充。

    随即,他又觉得有些好奇。看了自家二哥一眼,低声追问,“你怎么又对六神商行背后的股东感兴趣了,这也是安乐公主让你打听的?”

    “不是!”武延秀的笑容有些苦,叹息着回应,“是我自己想要知道。我原本以为,只要姓张的一死,咱们兄弟,也许就有机会将六神商行趁机抓在手里。那可是一头会生金犊子的牛,只要归了咱们……”

    “你说什么?姓张的近期会死?”没等他把话说完,武延寿已经长身而起,绕过矮几,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安乐要对他动手?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么,不用你动手,他也活不了几天?你何必非要去结这种死仇?”

    “不是我,是安乐,还有白马宗!”从没看到自家四弟如此着急,武延秀被吓了一跳,本能地自辩,“是白马宗那群放高利贷的,觉得他断了自己的财路,所以非要除之以后快。我只是在旁边听说,根本没做任何事情。”

    “阻止她,二哥,阻止安乐!”武延寿用力扯了一下武延秀的衣服,气急败坏,“这种时候动手,等于替太平公主开路。那太平公主,可是比安乐难对付得多。万一让她再掌了权,你我想要重振武家,难比登天!”(求正版订阅,鞠躬)

    “来不及了!”武延秀轻轻分开自家四弟的手指,苦笑着摇头,“姓张的奉旨,以秘书少监之职,参与重修《麟德历》。为重新标定日晷并推算二十四节气修订后的日期,他今天上午已经赶去了阳城。”(注:阳城,唐代测定日影的标准地点。类似于西方的格林尼治。)

    “你是说,修历之事,从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只是,只是为了将他骗出京师?这是谁的手笔?有本事动用半个朝廷的力量,直接栽个罪名杀了他就是,又何必绕这么大弯子?”这下,终于轮到武延寿失态了,拎着自家兄长的衣服,手指苍白,肥胖的圆脸不停哆嗦。

    “怎么可能!”武延秀抓住武延寿的手腕,用力下推,“老四,你怎么了?你跟他又没啥交情!替他操哪门子心!修历是修历,对付他是对付他,两回事。凑巧碰一起了而已。不过,既然他一头扎进来,就不要怪别人顺手完成了安乐的请托,找由头把他送出了长安!”

第五章 狩猎 (上)

    天上的阳光很炽烈,旷野里,却刮着凉飕飕的小风。

    这种天气,最适合出去打猎。只要带上一顶草帽,穿好葛衣,人和马在旷野中奔驰一整天,都不会出汗。而傍晚的时候,带着收获凯旋归来,身上洒满落日的余晖,胸口再被小风一吹,更是令人心旷神怡。

    “报,大当家,柳河县的邹班头派人传来消息,猎物半个时辰之前已经离开了县城!走的正是柳阳道!”一名头戴着草帽,身穿葛衣的猎户,骑着马穿过旷野,直奔河畔的树林。人没下马,声音已经传入了树林之内。

    “多少随从?护送的官兵和随行的民壮各有多少?”白王寨的大当家白富贵的眼睛里,寒光闪烁。口中说出来的话,也如兵器撞击般铿锵。

    “同行的官吏大概有三四十个,兵卒五十,民壮,民壮有二百多吧,具体二百多少,邹班头的人没细说。”葛衣猎户想都不想,快速给出了答案。

    “嗯!”白富贵手捋胡须,轻轻点头。

    他这回从山中带下了五百喽啰,对付五十名官兵,哪怕后者再装备精良,也绰绰有余。更何况,附近还有另外两支绿林好汉届时会与白王寨并肩而战。

    然而,还没等夸赞手下的猎户做事用心,他身侧稍后位置,已经响起了一连串冷冰冰的追问声,“民壮到底是多少?二百出头,还是将近三百?可曾携带兵器?官兵可曾披甲,是骑兵还是步兵?车上可有弩弓?”丝毫不给他这个大当家留颜面。

    “老二,你什么意思?”白富贵的眉毛瞬间皱紧,扭过头,对着二当家王春秋怒目而视。

    “大当家,这笔买卖情况不对!”身穿一袭干净的青袍,做文士打扮的二当家王春秋拱起手,非常恭敬地解释,“三家寨子联手,如果偷袭的话,都够将柳河县洗掉了。却只拿来在野地里对付五十名官兵,未免牛刀……”

    “这年头,谁还有胆子去洗县城。活得不耐烦了?”一句话没等说完,三当家卢方圆已经在旁边不屑地撇嘴。“过后哪怕逃到王屋山中,也躲不过官兵的征剿和绿林同行的追杀!”

    这是一句大实话,如今朝廷对地方的控制,虽然远不如前。高山大泽之中,曾经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绿林好汉”,也又纷纷“重出江湖”。可绿林与官府之间,却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那就是,任何江湖势力,都别去动大唐的城池。否则,地方官府隐瞒不住,肯定要上报于朝廷,然后那支江湖势力,就会被朝廷当做叛乱,派遣重兵围剿。而受到牵连的其他江湖同行,为了尽快平息事端,也会主动为官兵提供各种帮助,甚至与官兵配合平叛。

    然而,这句大实话,却显然文不对题。非但二当家王春秋听了之后,冲他撇嘴冷笑。大当家白富贵,也将愤怒的目光转向了他,“老三,不懂你别跟着瞎掺和!没人当你是哑巴!”

    “我,我只是觉得二当家想得太多。”三当家卢方圆不敢顶嘴,低下头,委委屈屈地嘟囔,“咱们又不是当地人,做完这票买卖,跟了苦大师结算了尾款,立刻躲入太行山中就是。至于了苦大师为何要请这么多人来牛刀杀鸡,关咱们屁事?!”

    “闭嘴!”白富贵再度厉声呵斥,目光却已经变得柔和许多。缓缓将头转向二当家王春秋,他皱着眉头跟对方商量,“老二,五十名官兵,即便是诱饵,咱们一炷香时间也能拿下了。即便了苦和尚没安好心,想花钱把咱们骗出来让官兵围剿,咱们速战速决,等大队的官兵赶来,咱们也早就跑远了!”

    “这也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王春秋摇了摇头,随即轻轻拱手,“大当家,按理说,这些年,咱们没少帮白马寺干脏活,了苦住持出卖咱们,肯定得不偿失。可这次他没出正月就开始跟咱们联络,前后耗时三个多月,只为杀一个出来测量天象的文官,还唯恐咱们一家寨子做不好……”

    “邹班头说了吗?了苦的这个仇家叫什么名字,官居何职?”越听越觉得心里发虚,大当家白富贵忽然将头转向葛衣猎户,快速核查。

    “说是姓张,没说官多大。但是,他路过县城的时候,县令没有亲自接送。”葛衣猎户做斥候多年,经验非常丰富,想了想,再度快速给出了答案。

    县令没有亲自迎送,说明了苦这位当官的仇家,要么级别没多高,要么就是没啥实权的清贵官。无论属于哪一种,此人遇刺之后,都不会让朝廷将大伙当做叛军来征讨。

    想到这儿,白富贵心中偷偷松了一口气。笑了笑,再度将目光转向二当家王春秋,“老二,钱咱们都收了,人也来了,咱们总得对了苦大师有个交代。大不了,一会儿多撒一些斥候在周围,发现情况不对立刻扯呼。”

    “大当家英明!”二当家王春秋也知道,队伍不能说走就走。否则,惹恼了苦和尚和其背后的白马寺,一样会有数不清的麻烦。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补充,“不过,我建议再多稳一手。让黑风寨和黄叶寨的人先上。那官员是个出来做事的,肯定不会带太多钱。而砍了他脑袋的寨子,也不过比别的寨子多拿五百吊而已!”

    “行,就听你的。你是咱们寨子的智多星!”白富贵心里头很不愿意,却拧着鼻子勉强答应。

    话音刚落,第二名斥候,已经飞马赶至。隔着老远,就双手抱拳行礼,“报,大当家,目标被黑风寨的探子给惊动了,将队伍停在了野麦子岭。”

    “这个天杀的黑无常,我看他是故意的!”白富贵立刻就猜到了真相,气得咬牙切齿,“唯恐大伙一起动手,他拿不到那五百吊!”

    “也好,让黑风寨的人头前探路!”王春秋却喜出望外,笑着高声提醒。“大当家,咱们不急。先把斥候撒出去,监视周围五里内的所有动静!”

    “也罢!”白富贵向地下啐了一口,悻然点头,“老二,斥候全都交给你,你随意布置。老三,你带着大队在后边慢行。我先带着老营的弟兄过去看一眼,到底猎物是何方神圣?黑风寨这回又到底能捞到多少好处?”

    猎物身边只有五十名官兵,现在白王寨的人马赶过去,也肯定抢不到猎物的人头了。所以,还不如顺水推舟,采纳二当家王春秋的主意,多稳一手再说。

    这个布置,立刻取得了所有人的赞同。二当家王春秋上前接过令箭,立刻开始给猎户打扮的斥候们布置任务。而三当家卢方圆则整理队伍,将所有无坐骑代步的喽啰们聚集在一起,不紧不慢朝着野麦子岭方向靠了过去。

    大当家白富贵,则带领老营的五十余名精锐,策动坐骑,风驰电掣般赶向战场。不求能在黑风寨那群饿狼爪子下,捡到任何“剩肉”,只求自己还能有机会看到猎物究竟是何等大能,居然令了苦大师为了要他的性命,如此大费周章。

    谁料,他猜测中的摧古拉朽情况,根本没有出现。直到他抵达了野麦子岭,黑风寨的人马,居然还未能将猎物的头颅砍下来。相反,这支绿林同行,好像还吃了很大的亏。非但喽啰们的尸体,在并不陡峭的山坡上铺了一排又一排。黑风寨大当家杨坤的胳膊上也挂了花,站在一棵枯树下如丧考妣。

    ‘叫你精,叫你鬼,活该!’白富贵看得心花怒放,却故意装出一副关切模样,策马来到黑风寨大当家杨坤面前,高声询问。“怎么了,杨老大?点子很扎手么?莫非是御林军?”

    “狗屁御林军,官兵没等开战,就溃掉了一大半儿。真正扎手的,是狗官麾下的民壮!不对,那根本不是民壮,而是狗官的家丁!”黑风寨大当家杨坤气急败坏地跺脚,不小心扯动了肩膀上箭伤,立刻疼得龇牙咧嘴,“并且狗官还在马车里备着铁背心,看到我黑风寨的弟兄们靠近,立刻让他麾下的亲信们将铁背心儿穿在了身上。”

    “铁背心儿?”白富贵听得莫名其妙,迅速将头转向山坡。只见坡顶上,四十几辆马车,头尾相连,已经稳稳地围拢成了一座车城。

    车城唯一的出口前,则站着五十几个明晃晃的怪物。每个怪物的头上,都戴着一只毡帽般镔铁盔,肩膀和前胸,则用背心儿状的铁板,护了个严丝合缝。

    而怪物们的手中,则持着一人半高的长柄陌刀。刀锋处,红光萦绕,隐隐约约,好像还有鲜血往下淌。

    这模样,甭说黑风寨那群蟊贼啃不动,就是白王寨的老营精锐倾巢扑上去,也休想奈何车城的大门分毫!

    “走侧面,走侧面用铁钩和套索,将马车拉翻。”终究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两眼从车城上扫过之后,白富贵果断给黑风寨出主意。“他们的铁甲兵不多!护不住整个车城!”

    根本不用他提醒,随着一声暴躁的号角,黑风寨的喽啰们,已经在其二当家杜仁杰的带领下,从左右两侧,扑向了目标。而车城的正对面,则有四十几名骑着马的黑风寨精锐,对铁甲怪物的进行牵制,只要后者敢分散开去照顾车墙,就策动坐骑从正面长驱而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初夏日光温暖且明亮,牛角号声却冷得宛若腊月里的北风,让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伴着凄厉的牛角声,三百多名喽啰分为左右两支,迈开大步,迅速向车城两侧靠近。手里的兵器在阳光下耀眼生寒。

    山坡很平缓,对跑步速度影响微乎其微。然而,却有不少喽啰跑着跑着,气力就开始不济。还有一些喽啰,则停在原地,挥舞右手的钢刀,击打左手中木制盾牌,同时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

    他们是在给车城内的民壮制造压力,同时,也给冲在队伍最前方的同伙鼓劲。而冲在队伍最前方的黑风寨精锐,大部分身上都穿着皮甲,手中的兵器质量,也远比原地助威者精良。在这群精锐之间,还藏着数十名没携带任何进攻兵器,手里只有挠钩和绳索者,全都表现得极为低调,只管低着头,迈开脚步向车城靠近,嘴里坚决不发出任何声响。

    “咚咚,咚咚,咚咚……”激越的战鼓声,忽然在车城内炸响,瞬间压制住了牛角号的悲鸣。下一个瞬间,数以百计的羽箭,从车城内腾空而起,“嗖嗖嗖嗖嗖嗖”,让天空都为之一暗。

    不到五十步的距离,被羽箭高速掠过。锐利的箭镞迅速下扎,在极窄的区域内,制造出一场灾难。

    凡是不小心踏入这个区域的喽啰,无论身上穿着皮甲,还是只有布衣,全都成为了羽箭的靶子。锐利的箭镞无视甲胄与布衣的防护,径直撕裂喽啰们的皮肤,肌肉,深入体内数寸。

    “啊,啊,娘——”车城左右两侧四十步到五十步之间,各有二十几名喽啰惨叫着栽倒,血流满地。其余的喽啰楞了楞,脚步瞬间变慢。而第二波羽箭已经再度脱离弓弦,掠过湛蓝色的天空,将第二场灾难,送到他们的头顶!

    没有第三波,两波羽箭过后,黑风寨的喽啰们就崩溃了。丢下受伤和死去的同伙,掉头就跑。绳索,挠钩,盾牌,钢刀,丢得满山坡都是。黑风寨二当家杜仁义大怒,挥刀砍翻两名溃退者,带领亲信试图重整队伍。一支冷箭忽然凌空而至,正中他的脖颈。

    “呃——呃——呃——”杜仁义嘴里发出一连串绝望的悲鸣,身体如喝醉酒一般,来回踉跄。兵器坠地,他两手都伸向自己的脖颈,试图将羽箭拔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却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同时涌了出来,将他的呼吸彻底阻断。

    “二当家——”一名亲信哭喊着上前,试图将他的身体抱住。“嗖——”,又一支羽箭破空而至,正中那名亲信的眼窝。

    几个弹指后,杜仁义的尸体,和亲信的尸体同时栽倒。四周围的其余亲信,全都做鸟兽散。

    “不是民壮,绝对不是民壮!也不是普通家丁,绝对不是,绝对不是!”本以为可以抢个头筹的黑风寨大当家杨坤,站在羽箭射程外的枯树下,连连摇头。两只眼睛,宛若即将燃尽的油灯般,暗淡无光。

    对手肯定不是民壮或者家丁,面临突如其来的围攻,即便没经过严格训练的官兵,都早就该崩溃了。而此时此刻,先崩溃的却是他的黑风军。

    虽然两轮攻击失败后,黑风军总计损失也没超过三成。但是,“全军”上下,都已经被杀没了胆。如果不赶紧退入山中整顿,接下来,随便一名大唐的地方都尉,带领两队官兵,就能将黑风军给犁庭扫穴!

    “别,你别难过。有我,有我和龅牙黄!我们两个,绝不会跟狗官善罢甘休!”看到杨坤那失魂落魄模样,白王寨大当家白富贵,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几分兔死狐悲之意。咬着牙,大声安慰。

    话虽然说得响亮,他的目光,却偷偷向身后瞄。随时准备调头去与白王寨的三当家卢方圆汇合,然后带着所有弟兄们撤离战场。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支队伍“及时”地出现在了他的退路上,号角声宛若虎啸。

    黄叶寨大当家龅牙黄,骑着一匹大宛良驹,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在他身后,是二当家周牛皮,三当家刘歪脖,以及五六百名喽啰。再往后,则是齐齐整整两大群僧人,每人的脸色,都是黄得宛若刚刚涂过一层蜜蜡!

    “伏魔金刚?”白富贵心里打了个哆嗦,刹那间,整个人如坠冰窟。

    伏魔金刚他知道,了苦和尚身边,经常就跟着四个同样的怪僧。平时这四个黄脸怪僧很少说话,只管默默诵经,让人很是怀疑他们已经读经读得走火入魔。然而,有一次了苦去某个大户人家催债,而对方却试图将他扣下来赖账。结果,四名怪僧暴起发难,当场将那名大户给分了尸。然后又挥动禅杖冲入后者的家丁队伍当中,杀了一个血流成河。

    买通三家山寨,出动上百名伏魔金刚,只为了除掉某个官员!如果早知道是这种情况,三个月之前,白富贵绝对不会接受了苦的定金。

    需要出动上百名伏魔金刚,才能杀掉的目标。即便目标本人身份并不尊贵,其身后的势力,也一定强大到足以跟整个白马宗分庭抗礼的地步。此人死后,报复肯定会如雷而至。届时,白马宗能够抵挡得住,白王寨上下一千余男女,却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到了此刻,他想要反悔,也来不及了。正在向他靠近的黄叶寨队伍之中,忽然分出了两支骑兵,每支虽然只有五十人上下,攻击力却超过了整个黑风军。只见他们嘴里发出一声唿哨,兵分左右两路,快速兜向了溃退中的黑风寨喽啰,手中横刀上下翻飞,眨眼间,就将逃得最快的喽啰们,尽数砍杀殆尽。

    随即,众骑兵又是一声唿哨,像赶羊一般,将剩余的黑风寨喽啰,朝着其大当家杨坤身前赶了过来,凡是有不服从指挥或跟不上队伍者,皆乱刀砍成碎片。

    “白当家,你麾下的弟兄们呢?可否调上来助贫僧除魔卫道?!”就在白富贵吓得欲哭无泪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他的战马前响起。

    低头看去,高僧了苦双手合十,满脸慈悲,浑身上下都不染尘埃。

第六章 狩猎 (下)

    “奶奶的,这帮家伙胆子真大,居然连府兵也敢调动!”周建良放下角弓,义愤填膺地唾骂。

    “府兵?怎么可能?”郭怒个子比他矮,踮起脚尖儿,伸长了脖子朝车墙外张望,右手像鱼鳍一般左右滑动。

    “小心对方有强弩!”周建良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随即,俯身抓起一面木盾,将他鼻子之下的身体,给挡了个严严实实。“不用踮脚,你仔细看那两伙骑着马的山贼。如果不是来自府兵,老子把眼珠子抠出来给你当泡泡踩!”

    “府兵扮成山贼?专门来杀我大师兄?”郭怒能看出那两支正在驱赶土匪的骑兵,的确训练有素。却无论如何看不出来对方为何不是土匪。刹那间,眉头紧皱,困惑写满了胖胖的面孔,“私自调动府兵,那可是谋反的大罪。他们就不怕被圣上知道……”

    “把咱们杀光了,不就没人知道了?!”王翰将另外一张角弓放下,撇嘴冷笑,“过后甚至还可以顺手剿了外边的所有土匪,给咱们报仇。这样,对朝廷的交代有了,调动府兵也事出有因。至于时间顺序,山高皇帝远,动一下手脚又有何难?”

    “这,这……”郭怒两眼瞪得滚圆,铁盔的边缘处,隐隐滚下几滴汗珠。

    作为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恶少,他自诩黑白两道通吃。到了今天,才终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黑白两道通吃!自己先前玩的那些,跟别人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不用担心,这些肯定在张少监的预料之内。”见他被震惊的神不守舍,王翰心中顿时又涌起了几分不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部,小声安慰。“不信你去问他。他既然敢以身做饵,就不可能不料敌从宽。”

    “嗯!”郭怒答应着,用目光寻找张潜。却看到自家大师兄正站在一辆马车顶上,将一只碗口粗的竹筒贴在右眼处,不停地朝周围转动。而大师兄的左眼,却始终紧闭,仿佛不小心迷进了沙子一般。

    “大师兄,望远镜调好了么?到底能看多远?”郭怒立刻又忘记了紧张,晃着肥硕的屁股凑过去,涎着脸追问。

    “还是不太行,只能看个大概。”张潜将竹筒从右眼处拿开,顺手交给了郭怒,“并且特别累眼睛。你自己看吧,看完就知道了。记得别看太久,久了会头晕!”

    “哎,哎!”郭怒脸上的困惑,彻底消失不见。欢天喜地的接过竹筒,站在马车顶上,学着自家大师兄刚才的模样,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紧闭,用竹筒望远镜观察敌军动向。

    张潜一声令下,两名原本用盾牌保护他的家丁,立刻将保护目标换成了郭怒。张潜本人,则跳下马车,开始用手缓缓揉搓自己的眼眶。

    非常难受,甚至有些想吐。因为玻璃质量不过关,而镜片的曲率也做不到完全一致,出发之前,他调集了手头最好的工匠所制造出来的简易望远镜,效果差得令人发指。一路上,他反复调试,也只将望远镜改进到了勉强能用的地步。至于清晰度,想都不要想。

    “如何?”王翰和周建良关心地走过来,齐声询问。

    “白马宗的和尚已经到了,应该不会再有其他同伙了!”张潜放下手,顶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小声回应。

    “点狼烟?”周建良的眉毛跳了跳,双手互握,手指关节发出一连串脆响。

    “你自己决定,不用问我。打仗我完全是外行!”张潜知道自己的斤两,想了想,笑着摇头。

    “那就不急,先顶过第一波进攻。免得引起他们的怀疑!”周建良咬了下牙,恶狠狠地说道。

    “那就不急!”张潜又笑了笑,从善如流。随即,又很不确定地想周建良询问,“周兄,应该没问题吧。我是说,让你掺和进这种事情来。”

    “我只是奉命押送火车和火药去朔方,从这里路过,能有什么问题?”周建良翻了翻眼皮,满脸不屑,“若是过后有人找茬,老子就告诉他,老子此刻带着弟兄们,远在二十里外。作为军中男儿,在大唐境内看到了求救的狼烟,难道还能躲着走?”

    “那就好!”张潜闻听,心情顿时就是一松。吐了口气,轻轻点头。

    “你尽管把心搁肚子里便是,就冲你弄出来的火药、火车和铁板甲,朔方军上下,也不会准许别人随便动你!”知道张潜是个没经历过战场的雏儿,周建良也笑了笑,开始大包大揽,“等会贼人再攻上来,你尽管将自己藏在马车里头,小心别被流箭伤到。其他事情,全都交给我!”

    “如此,就拜托周兄了!”张潜笑着行礼,却没有按照周建良的话,把自己藏起来。而是从马车上捡了一张盾牌,一把横刀,分别抓在了左右手中,缓缓站在了车墙之后。

    平生第一次,参与超过一百人规模的战斗,说一点而都不紧张害怕,那才是骗人。然而,心里头再紧张,再害怕,此时此刻,他也不能将身体往车厢里缩。否则,即便周建良麾下的那几十名边军精锐不笑话他,一路同行的郭、任两家的家丁们,也会士气大降。

    “大伙检查一下角弓,仔细挑选羽箭,尽量都插在身边的泥地上,这样用起来方便!”见张潜不肯听从自己的建议独自躲藏进车厢内,周建良眉头又是一挑。然而,却没有出言催他,只是飞快地将头转向了车厢后的众家丁。

    出发之前,张潜特意从郭家和任家借来的两百名家丁,此刻皆做民壮打扮。但是,每个人胸前,都用皮带挂上了一块亮闪闪的铁板。原本只有一块葛布巾子遮土的头顶,也全都套上了一顶带着沿的铁盔。

    经常押送货物走南闯北的他们,对于土匪的袭击,早就司空见惯。虽然总人数不到敌军的五分之一,脸上却不带丝毫畏惧和慌乱。听到周建良的话,立刻遵照执行,转眼间,就将各自身侧,插满了做工精良的羽箭。

    相比之下,躲在马车附近的右翊卫官兵,却更像民壮一些。因为事先不明白此行肯定会遭到袭击,当第一波土匪冲过来的刹那,五十名官兵就逃走了一大半儿。剩下的十七八个,则在一名陈姓旅率的带领下,背靠着车城内最中央的一辆马车附近瑟瑟发抖。

    “瓜怂!”周建良不屑地骂了一句,却也懒得强迫右翊卫参加战斗。

    挡住外边敌军的一轮进攻,这个任务很容易,有他身边五十名朔方军精锐和张潜特地借来的两百名家丁,已经足够。让缺乏训练的右翊卫官兵加入进来,反而会拖大伙的后腿。

    更何况,他身边的朔方军弟兄,都穿着军器监最近才新开发出来的铁背心。而任家和郭家的家丁们防御设备稍微差了一些,胸前所挂的,也是一整块大铁板。

    这快成了铁甲军了,周某人以前带领弟兄们跟突厥人作战的时候,几曾这么奢侈过?虽然眼下人数少了点,家丁们指挥起来,也远不如朔方弟兄如意。可单纯防守,不进攻的话,周某人守上三天三夜都不成问题!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山坡下传又响起了低沉的号角声,带着一丝丝阴寒。头顶的阳光瞬间开始变暗,一团白云从湛蓝的天空中飘过,在大地上留下了清晰的阴影。

    阴影下,已经重新整理好了队伍的三支盗贼,开始结伴行动。彼此之间相互照应,组成了一个倒置的品字形大阵。黑风寨居左,白王寨居右,黄叶寨的喽啰与和尚、府兵混杂在一起,位于中央稍稍靠后。随时监督黑风寨和白王寨的行动,并寻找破绽,向车城发起致命一击。

    慈眉善目的禅师了苦,则与一名做山贼打扮,举手投足间却军旅气息十足的中年男子,站在距离车城三百步外的一棵大树下。二人身侧,还有七八名背后插着角旗的传令兵,随时负责与“倒品字形”大阵的三个组成部分联络。二人身前,则是四名手持牛角的号手,轮番鼓起肚皮,将催战的声音,一遍遍向所有喽啰重复,“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行了,行了,知道了,没完了是吧!”几个白王寨的小头目,朝着号角声响起的位置扫了一眼,口中骂骂咧咧,双腿却不得不加快移动速度。

    如今队伍之中说得算的,可不是他们大当家白富贵,而是一名法号定方的和尚。他们的大当家,则老老实实地被四名黄脸和尚“保护”着,走在整个右翼进攻队伍的正中央。至于他们那个总是疑神疑鬼且喜欢跟别人唱反调的二当家王春秋,则早就躺在了山坡下的土沟里。前胸后背各挨了数刀,死不瞑目!

    跟二当家王春秋一道被和尚们杀死的,还有白王寨和黑风寨的十几个中层头目,全是因为对今天的任务产生了怀疑,所以被立刻执行了“军法”。至于山寨之中,什么时候有了军法?军法的哪一条规定乱说话会死?所有大小喽啰都不清楚。

    他们现在唯一清楚的是,如果不按照了苦和尚的命令去做,混在队伍当中的黄脸和尚,会立刻宰了他们的大当家,然后,再对他们痛下杀手。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变得更为焦躁,大当家白富贵,在四名黄脸和尚的保护下,策动坐骑加速。白王寨的喽啰们,也被带着跑得更急。原本看上去好似正方形的队伍,转眼间被拖成了曲曲折折的一个长条。

    左翼黑风寨的队伍,也被拉成了长条。在号角声的刺激下,两个长条形队伍,像剪子的上下两刃一般,快些剪向车城。车城内的防御者,全都将身体缩在了车厢后,既不反击,也不叫骂,仿佛已经听天由命。

    距离车墙一百步,喽啰中的弓箭手将羽箭搭上弓弦,一边跑,一边朝车墙内抛射。稀稀落落的箭杆,从队伍中飞出,半途中被山风吹歪了一大半儿,徒劳无功。剩下一小半儿则成功射在了车厢板上,发出冰雹敲打窗棂般的声响。

    车墙后防御者依旧没有进行任何反击,任由羽箭一波接一波落下。这种情况很怪异,甚至有些令人惶恐。然而,白王寨和黑风寨的喽啰们,已经不顾上思考。在号角声的刺激下,他们继续迈开大步,向目标靠近,短短七八个呼吸,就将双方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了五十步之内。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雷鸣般的战鼓声忽然在车城内响起。天空中猛然一亮,白云迅速离去,阳光下,羽箭如瀑。

    已经通过同伴战死,汲取了一定经验教训的黑风寨大小喽啰们,不约而同放慢脚步,或者举起盾牌,或者奋力将兵器或者弓臂,在各自身前快速扫动,准备迎接从天而降的箭雨。

    这个动作,救了很多人的命。伴着鼓声而至的羽箭,虽然又快又急,却被盾牌挡住了一大半儿,个别幸运儿,甚至恰巧用兵器和弓臂,扫中了箭杆,尽管吓出了一身冷汗,却成功逃离了一劫。

    再看白王寨的大小喽啰们,却没如此幸运了。因为不了解对手的情况,他们听到战鼓声之后,只有极少的人及时做出了防御动作。结果,至少有三十余名喽啰,被羽箭命中,惨叫着在地上翻滚,血流如注。

    侥幸没有被羽箭射中和成功挡住了羽箭的山贼们,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叫,双腿猛然加速,以更快速度朝目标狂奔,试图尽快开始短兵相接,摆脱对己方不利状态。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滚圆,所有人都跑得嘴角白沫飞溅。

    第二轮羽箭再度破空而至,又在左右两翼,各放倒了三十几名喽啰。白王寨和黑风寨两支队伍当中,都有数十名喽啰当场崩溃,掉转头,仓皇逃命。

    倒品字底部的黄叶寨队伍中,立刻有两支骑兵策马冲出,明晃晃的钢刀在阳光下,亮成一排锯齿。伴着急促的马蹄声和战鼓声,锯齿高速在山坡上急掠而过,将逃命的喽啰,全都砍翻在血泊之中。

    后退即死,前进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所有喽啰立刻做出了选择。一排接一排,尖叫着继续扑向车墙,再也不畏惧凌空飞落了箭雨。

    又有数十名喽啰,死在了第三和第四波羽箭之下。但是,凭借绝对的人数优势,两家队伍,仍然各自有三百五十名以上喽啰,成功扑到了车墙下。

    因为距离太近,弓箭都失去了作用,攻守双方,隔着车厢开始用短斧和投矛互相打击。转眼间,短斧和投矛也失去了作用,少数几组喽啰用挠钩和绳索拉住车厢,奋力后扯。大多数喽啰则直接爬上了车厢顶,或者俯身钻入车下。

    数十杆长矛从车城内举起,交替着刺向不同的车顶。几名喽啰躲闪不及,被长矛刺中,惨叫着滚落。与此同时,数十杆长矛,刺向车底,将试图钻入墙内的喽啰,一个接一个钉死在地面上。

    战况瞬间变得惨烈,车厢上下,血肉横飞。无数具尸体滚落于地,将地面染得一片通红。鲜血和死亡,为进攻方赢得了足够的时间。被挠钩和绳索拉住的车厢开始倾斜,忽然,轰隆一声,有辆车厢被拉翻,里边装载的测量用铜器具四处乱滚。

    “车城破了,车城破了!”白富贵兴奋得大声喊叫,催动坐骑,直扑麾下喽啰们用性命换来的豁口。

    身侧负责监视并挟持他的四名黄脸伏魔金刚,反应比他更快。竟然同时跃下了马背,三步并做两步,就冲到了车城豁口处,手中禅杖带起四道狂风!

    一整排长矛从豁口处刺出,将抢先冲进豁口的白王寨喽啰,相继刺翻。挡在伏魔金刚们前面的障碍,瞬间一空,第一个冲到豁口处的伏魔金刚,将禅杖奋力横扫,“咔嚓!”“叮当!”数声,五六支矛头冲天而起,持长矛的防御者们失去了兵器,四散闪避。

    “阿弥陀佛——”佛号响亮,第一名伏魔金刚顺利冲进车城,身影消失不见。紧随其后的另外三名伏魔金刚大受鼓舞,加快速度联袂而进。就在他们即将冲进车城的一瞬间,豁口处,却忽然迎上来七八名家丁,每人身前,都有闪起了一团寒光。

    “小心弩箭——”白富贵嘴里发出一声大叫,果断将身体坠向战马身侧。一道寒光贴着他大腿扫了过去,将包裹在大腿外侧的皮甲,轻松扫了个对穿。

    “噗噗噗……”金属射入血肉声,听得人头皮发乍。三名联袂冲入车城豁口的伏魔金刚,低下头,看向各自胸前的弩杆,随即,圆睁着双眼栽倒。

    逃得一死的白王寨大当家白富贵,不敢细看豁口处的战况。果断一扯马缰绳,凭借娴熟的骑术,将战马拉了个圈子,落荒而逃。

    “噗噗噗……”弩箭射入身体的声音,在车墙几个豁口处相继响起。率先冲入豁口处的进攻者,无论是伏魔金刚、山寨头目还是普通喽啰,挨个被射成了筛子,相继栽倒于血泊之中。

    进攻方原本就非常低迷的士气,瞬间崩溃。大小头目和喽啰们,潮水般后退,以最快速度远离车墙和豁口,以免自己成为弩箭的瞄准目标。已经攻入车城的几名伏魔金刚和山贼头目,瞬间失去了支持,被防御方团团包围,乱刃齐下。不到三两个弹指功夫,就全被砍成了肉泥!

    外围负责督战的进攻方骑兵,再度上前拦截溃退的喽啰,却拦得住这批,拦不住那批,被携裹着一路向下。而车墙内缓过手来的防御者们,则从容抓起角弓,瞄准马背上的骑兵发射羽箭,将四、五名骑兵先后射成了刺猬。

    骑兵们不敢再冒险,主动撤出了羽箭攻击范围。无人阻拦的喽啰们跑得更快,转眼间,就全都退下了山坡。

    “将尸体全都丢出去,恢复车墙!”周建良将血淋淋的横刀朝地上一戳,大声吩咐。

    “遵命!”朔方军的弟兄们齐声响应,走到近前,从他脚下抬起一名伏魔金刚的尸体,快速奔向豁口,随即奋力抛出了老远。

    “遵命!”“明白!”“是!”任家和郭家的家丁们,也乱哄哄答应着,将车城内的伏魔金刚和山贼尸体抬走,随即,七手八脚将被拉翻的车厢扶正,将散落在地上的青铜测量器具重新装上了马车。

    整个过程,没有受到丝毫的干扰。包括没遭受任何损失的黄叶寨山贼和做强盗打扮的府兵,也缓缓向后退去,不再心存任何侥幸。

    第一轮进攻,原本目的就是试探。付出了两百多名山贼的性命为代价,他们已经试探出了车墙内防守一方的真正实力。接下来,会针对性调整战术,发起致命一击。

    “点狼烟!”跳上高车,用简易望远镜朝进攻方扫了一个遍,周建良从容下令。浑身上下,写满了军人的骄傲。

    眼前的战绩也的确值得他骄傲,上一轮交手中,敌军伤亡加在一起,已经超过了两百五十。如果不是有府兵和伏魔金刚联手压阵,三支山贼队伍当中至少有两支会彻底崩溃。而防守一方,战死和受伤者,全都加在一起还不到二十人。

    这主要得益于大伙身上的新式铠甲和头盔。虽然头盔的样式极为丑陋,铠甲也只是光溜溜的铁板,缺乏任何美感。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张少监出事,否则,大帅能放过周某,朔方军弟兄,也得拿唾沫将周某活活淹死!”抬手敲了敲自己身上的铁背心,再看看正在缓缓活动筋骨的张潜,周建良心中暗暗发誓。

    铁背心只有明光铠的三成重量,厚度也只有一分上下。至于头盔,薄得给人感觉就像一顶草帽。然而,铁背心和头盔的防护力,却远远超过了所有人对它们的期待。

    周建良亲眼看到,从半空中落下的箭矢,被头盔轻松弹开。而贼军隔着车厢掷进来的飞斧和投矛,砸在铁背心上,也只能留下一个白点儿。

    自己这边的伤亡,基本全都发生在缺口出现之后。为了封堵缺口,临近处的家丁们不得不结阵与进攻者短兵相接。而率先冲入缺口的敌军,要么是山贼中的绝对精锐,要么是佛门专门培养出来的伏魔金刚,无论战斗力和作战经验,都远远超过了家丁。

    “呼——”狼烟在他背后腾空而起,被山风迅速吹成了一条翻滚的乌龙。周建良纵身跳下高车,快步走向默不作声的张潜,脸上的疤痕缓缓跳动。

    二人凑在一起商量如何调整战术。山坡下,了苦和尚和山贼打扮的府兵校尉赵青,也凑在一起,重新整理队伍,调兵遣将。

    扶摇而上的狼烟,让了苦的心情很是烦躁。而府兵校尉赵青,却对狼烟不屑一顾。

    “你尽管放手施为,柳河县只有二十几名捕快和弓手,绝对不敢出来找死!”为了让了苦安心,他耐着性子解释,“绛州府那边,即便派兵过来,少说也得走两个时辰。”

    “阿弥陀佛!”了苦低声念了一句佛号,信心陡然增长了一大截。两个时辰,就是拿人命堆,也把车城堆开了,更何况,他手中还握着一个更大的杀招。

    信心大增之后,调兵遣将就愈发顺畅。流水般的号令传下去,不多时,就将所有兵马重新组合在了一起,排出了一个巨大的三叠阵。

    损失最大的黑风寨人马,被排在了整个队伍最前方。损失第二严重的白王寨人马,排在了第二攻击序列。损失微乎其微的黄叶寨人马,则与伏魔金刚、骑兵一道,放在了第三叠。大部分兵器,都直接对着前面两叠人马的后心。

    因为大量头目已经被杀或者战死,黑风寨和白王寨匪徒们,都组织不起有效抵抗,只能低头认命。不多时,暴躁的号角身再度响彻原野,了苦和尚猛然举起戒刀,指挥着所有人马一起扑向车城。

    这一次,喽啰们走得更快,只用了二十几个呼吸功夫,就进入了防守方的羽箭射程之内。一排接一排的羽箭,从车墙内腾空而起,将大量喽啰放倒在地。但是,没有中箭的喽啰们,却被后排跟上来的和尚,用兵器推着继续向前加速。

    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血流成河,尸体堆成了一条前进的通道。就在黑风寨和白王寨两家山贼即将崩溃之际,猛然间,号角声一变,“呜呜呜呜——”,宛若冬夜里的怪兽咆哮。

    负责督战的骑兵们,忽然策马超过了一众喽啰,兵分两路并朝着车墙冲去,数十支飞爪借着战马的速度奋力掼出,狠狠钩住了车墙的边角。

    “哗啦,哗啦,哗啦……”变化突然,车墙内的家丁们,根本来不及将飞爪后的绳索割断。几乎眼睁睁地看着做土匪打扮的骑兵们,借助坐骑的速度和力量,将组成车墙的马车,拉了个东倒西歪。

    比上次多了三倍的豁口,迅速在车墙上出现。最大一个豁口,足足有两丈宽。张潜大吃一惊,果断冲上前帮忙封堵敌军,就在此时,瑟缩在中央那辆马车边的右翊卫旅率陈恒,忽然跟了上来,一刀捅向了他的后心!

第七章 报复

    “小心!”白刃如电,很多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想要阻止,却都来不及!

    然而,就在尖叫声响起的刹那,张潜却忽然横着跨出了半步,恰恰让开了锐利的刀尖儿。紧跟着,“叮,嗤嗤嗤——”金属碰撞声与摩擦声接连响起,白刃割破外袍,漏出一片光滑的铁板。

    “他穿了铁背心,在外袍下!”右翊卫校尉陈恒心中立刻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果断抽刀后退,同时嘴里发出一声大喝:“动手!”

    哪里还来得及?张潜的身体迅速回转,右手横刀顺势来了一记斜劈,将他手中的兵器磕飞。左手盾牌化作一堵高墙,狠狠拍在了他的脸上。

    “碰!”右翊卫校尉陈恒被拍得整个人倒飞而起,昏迷不醒。而其麾下那些亲信刚刚举起兵器,就被郭怒带着家丁团团包围,长枪大棍齐下,转眼间就全都被放翻在地。

    “别耽误功夫,叫大伙把火龙车推过来,堵住缺口!像在军器监训练时那样!”张潜没功夫再去管陈恒的死活,嘴里发出一声大叫,提盾持刀再度奔向车墙豁口。

    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冲不过去,前路早已被周建良和他麾下的朔方精锐们死死挡住,而这些朔方军弟兄,虽然人数不多,配合却极为娴熟。五六个人组成一个小梅花阵,就能周遭让一丈宽的范围内,无法通过任何活物。

    “嗖嗖嗖——”任五和任六,各自带着一队弩手从两侧发起攻击,将豁口周围的山贼们,又放翻了一整排。

    “投矛,断其后路!”家将郭有福高声断喝,带领着麾下家丁们,将三尺长的投枪朝距离豁口十步远位置投去,刹那间,就将山贼的队伍砸成两段。

    更多的羽箭从车墙后飞出,肆意收割敌军的性命。巨大的压力之下,山贼们的士气再度一落千丈,只剩下少数最为悍勇者,依旧试图跟朔方军纠缠。其余绝大多数,则纷纷转身后退,宛若海水碰上了礁石。

    而任、郭两家的家丁们,因为常年押送货物走南闯北,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类似的阵仗,所以丝毫都不因为车城出现缺口而感到慌乱。继续用弓弩和投矛,为朔方军精锐提供支持,与后者一道,令贼人迟迟无法突入车城半步。

    “砰,砰砰砰——”数十支短斧,忽然从半空中落向车墙上最大的豁口,将正在节节败退的山贼和五六名朔方精锐,同时砸倒在血泊之中。

    豁口处瞬间一空,山贼们彻底崩溃。而封堵此处缺口的两个朔方军梅花阵,也因为人员受伤过半,难以为继。

    “砰,砰砰砰——”又是数十枚短斧落下,再度给朔方军造成了惨重的伤亡。周建良看得双目欲裂,不得不忍痛下令,停止封堵缺口,将所有活着的弟兄,尽可能地撤到了临近的车厢后。刹那间,敌军的前方,就出现了一条血肉组成的通道。

    “阿弥陀佛——”八十余名伏魔金刚嘴里齐颂佛号,高举着禅杖、戒刀、斧头,冲向豁口,气势如虹。在他们身后,策马兜转而回的不明来历骑兵们,也重新整队,随即在两名队正的带领下,朝着缺口处果断加速。

    “把伤号拖走,豁口让给他们,火龙车,沿着豁口两侧列阵!”佛号声刚刚落下,车城内,张潜的声音快速响起,每一句,听起来都咬牙切齿。

    周建良带着二十几名家丁和弟兄冲向豁口,抢在伏魔金刚们冲进来之前,尽可能地拖走受伤的袍泽。

    他没指挥过火龙车作战,所以,关键时刻,果断选择了对张潜无条件信任。

    “嗖嗖嗖嗖嗖——”王翰带着一群家丁,不甘心地射出数十支羽箭,试图减缓伏魔金刚的前冲速度,却收效甚微。

    除非直接致命,否则,哪怕受了重伤,那些伏魔金刚也感觉不到疼,只管继续高举着兵器向前猛冲

    脚步声如雷,伏魔金刚们越冲越快,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疯狂。

    马蹄声如鼓,装扮成山贼的骑兵,高高举起横刀,仿佛车墙内是异族寇仇!

    二十几辆独轮车,忽然出现在豁口两侧,沿着左右呈“V”字型排开。车扶手快速落地,车厢板娴熟地向两侧展开。发出清脆的声响。与战场上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随着机关锁死声,豁口左右两侧各辆火龙车的车厢板,彼此牢牢地链接在了一起。转眼间,就又变成了两道包裹着铁皮的木墙。

    “阿弥陀佛!”已经杀进豁口的伏魔金刚们,没想到眼前竟然出现了一条“死胡同”,楞了楞,却无法停下脚步,一边被身后的同伙推着继续快步前冲,一边挥舞着各色兵器,朝着木墙乱砸。

    “砰砰”声不绝于耳,躲在木墙后的郭怒和军器监弟兄,却毫无畏惧,按照先前操作过不下一百次的流程,咬着牙压下了横杆。

    数道金黄色带着浓烈酒香的液体,从火龙车前方画着龙嘴位置高速喷出,将冲进“胡同”里来的伏魔金刚们,全都浇成了落汤鸡。

    一团火星,无声地落下。

    刹那间,烈焰腾空而起,V字型死胡同内,忽然出现了一道火焰河流。全身着火的伏魔金刚们,终于感觉到了疼痛,丢下兵器,惨叫着转过头向外逃命。而后面跟上来的伏魔金刚却不清楚里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兀自高叫着佛号向前推进。

    “啊,啊,娘咧——”

    “阿弥陀佛——”

    惨叫声,佛号声,此起彼伏。火焰河流迅速向外喷涌,将更多的伏魔金刚,卷入死亡之焰。跟在队伍最后的和尚们,终于发现情况不对,连忙向两侧闪避。慌乱之中,却跟冲上来试图发起致命一击的骑兵们,撞在了一起,人仰马翻。

    “啊,啊啊啊啊——”几名全身是火的伏魔金刚,终于从豁口内冲了出来,挥舞着胳膊向周围求救。

    没有任何人敢于上前救他们,无论是悍不畏死的伏魔金刚,还是士气崩溃的喽啰,纷纷掉头闪避。唯恐跟他们接触之后,自己也变成一个火人。

    两名骑兵队正见势不妙,赶紧传令侧转马头,不要自蹈死地。然而,牲畜怕火,却是本能。超过一半儿的战马,被腾空而起的烈焰,和从烈焰之中陆续踉跄冲出来的火人,吓得魂飞魄散。悲鸣着高高扬起前蹄,甩掉身上的主人,四下乱窜。

    “啊,啊啊啊啊——”最先逃出来的几名伏魔金刚,没得到任何帮助,惨叫着倒在地上死去。其身上的火焰却依旧不肯熄灭,如同一只巨大的蜡烛般,随风摇曳。

    “啊,啊啊——”一名毫发无伤的伏魔金刚,忽然推倒身边的同伴,大叫着向山坡下逃去,宛若疯魔。

    “啊,啊啊——”仿佛疯魔会传染,另外四五名伏魔金刚,也大叫着逃走,沿途无论遇到树木还是人,都一头撞过去,直到自己头破血流。

    “啊,阿弥陀佛!”高僧了苦,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喃喃念着佛号,踉跄后退。

    完了,全完了。白马宗培养了多年的伏魔金刚,半数以上都被他带到了此地。本以为能“除魔卫道”,谁料想,那姓张的魔鬼居然弄出了地狱之火。

    在那地狱般的火焰前,任何武功,都丝毫派不上用场。佛门金刚伏魔秘法,也阻碍不了死亡的降临。八十多名势在必得的伏魔金刚,竟然有五十多名被火焰相继吞没,剩下的三十多名,虽然只是轻伤或者毫发无伤,却彻底失去了勇气,今后再也无法派出去替宗门催收债务,宣扬佛恩。

    “的的,的的,的的——”马蹄声响如奔雷,远处,一支规模上千的骑兵忽然出现。像拉网一般,将山坡包围了起来,将四散逃命的土匪们,一批接一批砍翻在地。

    车墙内,激越的鼓声响起,刹那间,响彻天地。

    周建良带着身边朔方精锐,推开车厢,快速杀出,将做土匪打扮的骑兵们,或擒或杀,摧枯拉朽。

    王翰骑着一匹拉车的驽马,从另外一个缺口冲出。手中长枪上下翻飞,将几名忽然回过神来垂死挣扎的伏魔金刚,挨个超度上了西天。

    更多的家丁,在任五和任六的带领下,也冲出车城,对敌军展开报复。尤其是对黄脸伏魔金刚,无论后者选择逃命还是选择求饶,都毫不犹豫乱刃齐下。

    “饶命,饶命,我投降,是白马寺的了苦收买我的。”被四下围拢而来的朔方骑兵,逼得走投无路,白王寨大当家白富贵,高举着双手,策马逃回车城附近。“我愿意作证,愿意作证,了苦和尚还勾结了官兵,柳河县城里的郭班头……”

    两队家丁从他身边匆匆跑过,长矛斜刺,将他挑离马鞍。而长安与河东口音相差又太大,家丁们根本分辨不出,他刚才在说什么。而商队的护卫与盗匪之间,向来就是要么不动手,要动手就不死不休。

    其余被驱赶回来的土匪见此,再度做鸟兽散。家丁们则继续追亡逐北,如虎添翼。

    “阿,阿弥陀佛”了苦和尚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念珠也不知道去向,夹在一群土匪中间,东奔西走。

    马蹄声从他的身侧响起,一队朔方军骑兵从斜刺里冲了过来,切断这群人的退路。了苦和尚被迫与众土匪一起转身,朝骑兵出现的相反方向狂奔。才逃出二三十步,周建良已经带着七八名朔方精锐,从山坡上冲了下来,刀矛并举,喊杀声震耳欲聋。

    “投降!”白王寨三当家卢方圆走投无路,猛地伸出手,从背后揪住了了苦和尚的衣领,“我们投降,我们愿意立功赎罪!”

    话音未落,他的手腕已经被了苦死死握住。紧跟着,后者弯腰拱臀,来了一记达摩摔象,将他从肩部上摔了出去,“噗通”一声,摔了个头破血流。

    而那了苦,一招得手,立刻快步跟上,抢在骑兵和家丁们冲过来之前,从地上捡起了一把钢刀,一刀切断了卢方圆的喉咙。

    紧跟着,又拧身挥臂,使出一招秋风扫落叶,将其余试图戴罪立功的土匪们,逼得纷纷后退。随即,嘴里高叫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翻转戒刀,一刀抹断了自己的喉咙。

    “呀,奶奶的熊!”正准备冲过来抓活口的周建良,差点被溅了满身鲜血。楞了楞,惋惜地命人将了苦的头颅割下,用僧衣兜着返回车城。沿途中,不断有家丁押着俘虏或者拎着贼人的首级兴高采烈地返回,让他的心情愈发觉得遗憾。

    作为朔方军大总管张仁愿的绝对心腹,他平素受后者言传身教,眼界与经验,都远远超过了同级别的武将。因此,深知了苦和尚的价值。

    如果能将此人生擒,然后再顺藤摸瓜,绝对能给白马宗致命一击。而了苦一死,线索就断了一大半儿,证据的力度也大幅降低,即便大伙抓到的伏魔金刚再多,也很难避免白马宗又把罪责推到个别“败类”身上。

    “怎么了?周兄,你受伤了?伤在何处?”未等他走到车城之内,张潜已经快步迎了上来,询问声里充满了关切。

    “没有!”周建良将还在滴血的僧衣与了苦和尚的首级,一起丢向张潜脚边,悻然回应,“带队的和尚自尽了,我没来得及阻拦。这下,白马宗又可以壮士断腕了。”

    谁料到,张潜却不太在乎了苦和尚是死是活,向旁边跳开了半步,笑着摇头:“周兄没必要过于对自己过于苛责,即便活捉了带头的和尚,结果恐怕也是一样。白马宗与其说是佛门的一支,不如说是一伙打着佛门名义,放高利贷的奸商。朝廷内外,不知道多少人都指望把钱放在他们手里吃利息呢,怎么可能舍得让白马宗一下子就垮掉?”

    “那倒也是!白马宗没了,他们也跟着血本无归!”周建良听了,心中的遗憾稍微减轻了一些,然而,脸上的神情却愈发凝重。

    快速向四周围看了看,他稍作犹豫,压低了声音,向张潜询问,“那个带队的府兵头目抓到了么?谁的手下?”

    “抓到了,王翰亲手生擒回来的。姓赵,单名一个青字。正如周兄所猜测,是潞州的府兵校尉!”张潜咧了下嘴,叹息着回应。“那厮没等审问,就招供了。他亲叔叔都尉赵良正,是府兵都尉。叔侄俩都欠了白马宗不少钱,所以这次杀我是为了还债。事先根本不知道我是哪个。”

    “真的假的?”周建良不敢相信,作为一名将领连对手是谁都不了解一下,就轻易带兵出击。然而,想到大唐府兵制度已经濒临崩溃的现状,又无法否认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王翰还在继续审他,他们都是河东人,说话口音相同。”张潜犹豫了一下,笑着补充,“但此人知道的,恐怕非常有限。等我把告状折子递到朝廷上,再由朝廷向潞州问责,恐怕他叔叔的尸骨也早就凉了。”

    “嗯……”周建良听得心里发堵,右手本能地握向腰间刀柄。随即,又无可奈何地叹气。

    他在押送“火药”和“火龙车”途中,发现求救狼烟,顺路击败了一伙土匪,凑巧救下了张潜,这个故事无论怎么讲,都能讲得通。可如果他再顺路带着弟兄们去一趟潞州,将府兵都尉赵良正给抓起来,就等同于造反了。届时,即便朔方大都督张仁愿再护短,也保不住他的脑袋!

    “今天浪费掉的火药,我会尽快派人给你补上。有两台火龙车,因为后撤不及时,也给烧掉了,回头我把图纸拿给你,你到了军中可以找工匠按图打造。”不愿意把周建良拖进旋涡更深,张潜果断转移话题,“铁背心稍微麻烦一些,需要用到水车和大型竖轮水磨。我先把地炉、水车和水磨的图纸给你,你到了朔方之后试试能不能自己造。不行的话,等我这边有了熟练工匠,可以再派几个过去帮你。”

    周建良闻听,立刻红着脸摆手,“不必,不必。火药和火龙车,我可以报损,算在土匪头上。至于铁背心,黄河在朔方那段水流太急,河岸又高,我很怀疑能不能成功把水车架起来。”

    也稍微犹豫了一下,他迅速朝周围看了看,将声音压得极低,“用昭,我是个粗人,有些话,我也不知道对不对,你先凑合着听。你与其在长安做那没啥实权的秘书少监,不如主动请求到军中来历练。军中虽然不像在朝堂上那么风光,也很难见到圣上,可至少不用天天担心有人要你的命!”

    唯恐自己的暗示还不够直接,顿了顿,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你做火药,做火龙车,还指点了朔方军挖泥炭自给自足的路子。从大总管以下,我们都念你的情。最近大总管筑受降城,也没有朝廷出一文钱。你如果能来,别的不敢保证,至少没人再敢动你。除非,除非想杀你的,是圣上本人!”

    这个建议很有诱惑力,特别是在张潜发现自己成为好几方势力的必杀目标之后。然而,只犹豫了几个弹指功夫,张潜就笑着拱手:“多谢周兄好心收留,但是,我这边还有自己的安排。”

    “我哪有资格收留你?要收留你,也是张大总管。”周建良脸色微红,轻轻摇头。正准备再多劝上几句,却听见一串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扭头,恰看到郭怒那张气急败坏地面孔,“大师兄,姓陈的也招了!”

    不顾周建良在场,咬了咬牙,他继续高声补充,“是一个姓钱的女官,指使的她。那女官是金城公主的侍女,跟他有过肌肤之亲。答应如果做成此事,让他五年之内升为将军。并且告诉他,不用担心退路,会有大批土匪在场。事情结束之后,官兵就会将土匪杀得一个不留。刺杀你的罪责,自然有土匪来扛!!”

    “竟然是金城公主?!”虽然心中早就猜到,背后指使土匪截杀张潜的,未必光是白马宗一家,周建良依旧被郭怒的话吓了一大跳,追问的话脱口而出,“用昭,你到底怎么得罪了公主?竟然让他她连皇家的脸面都不顾了?!”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张潜的回答,无奈中透着苦涩,“抱歉,周兄,我并不是存心想把你拖你下水。”

    “是自家兄弟,就别说这种话。即便你不求我,发现你遇到危险,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周建良撇了撇嘴,不屑地摇头,“否则,即便大总管不治我的罪,弟兄们也会用手指头戳我一辈子脊梁骨!”

    说罢,又按耐不住心中好奇,犹豫了一下,他再度用极低的声音发问:“不过,明知道是金城公主要杀你,还特地派人来给你示警。那位兄弟,也真仗义。却不知道,他到底是谁,能不能将来聚在一起喝上几杯?”

    “我也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张潜笑了笑,无奈地摇头,“信是我在黄河渡口等官船之时,送到我师弟手上的。然后送信人匆匆忙忙就跑了,连问话的机会都没给我。等我安排人去追,早已无影无踪!”

    …………

    “老四,你到底想干什么?!”媚楼春风阁,武延秀又一次推开龟公的阻拦,长驱直入,手指着武延寿的鼻子,暴跳如雷。

    “怎么了,二哥,谁又惹你了?让你来找我撒气?”武延寿慢吞吞地从突骑施舞姬胸前抬起头,满脸委屈地询问。

    “你,你不要装傻!”武延秀见此,愈发怒不可遏。然而,当着如此多外人的面儿,他却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直气得脸色发黑,额头青筋乱蹦。

    “行了,你们先出去。竹君,安排大伙领赏。你看着帮我给,钱记在账上!”武延寿摆了摆手,示意竹君带着一众舞姬和乐师回避。待确定众人走远了之后,又慢吞吞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漫不经心地宣布,“行了,二哥,现在可以说了,到底又是谁,在你我之间下蛆?”

    “没人下蛆,我问你,你前几天,是不是派武东出了长安,给人送信?”武延秀终于不需要再忌惮外人,走上前,劈手打翻武延寿的水杯。“你疯了,居然派人给姓张的示警?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帮我赢了很多钱,我舍不得他现在就死,二哥,这个理由,你相信么?”武延寿翻了翻眼皮,俯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回答得依旧不紧不慢。

    “你,你……”武延秀当然不信,手指着武延寿,气得直打哆嗦。

    “有一种人情,叫做顺水人情!”武延寿放下水杯,又顺手给对方也倒了一盏茶,肥肥脑袋,缓缓摇晃。“不用我送信,他也死不了。那杨綝可是三朝元老,人称两脚狐,既然看好张用昭,就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别人谋算!”

第八章 龙眼

    蟠龙盔很漂亮,每一片麟甲都錾得清晰可见。一只蛟龙脑袋图案,恰巧俯在盔顶。龙角峥嵘,龙须飞扬,仿佛随时都会飞起来行云布雨。

    龙头下方,祥云萦绕,与护颈上的云纹,浑然一体。而护颈上的云纹,又与胸甲彼此对应,几乎看不出任何缝隙。

    胸甲极为精美,除了肩部,手肘两处,为了保证活动,不得不采用了少量铁环之外,其余部分全都是大块镔铁板打造,胸部、小腹等要害部位,还做了专门的加厚。

    两条镔铁护腿,也錾出了华丽的云纹。在护腿和胸甲的结合部位,一条暗金色龙身从云纹中生出,沿着后腰向上盘旋,一路盘到左肩,直到没入颈部的“祥云”,巧夺天工。

    这些,都不是让大唐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最满意地方,他最满意地方其实是,头盔上的蛟龙,没有眼睛,而是在相应的位置专门空出了两处凹槽。两颗黑色的琉璃珠,此刻正摆在他面前的盘子里,在透窗而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圣上,请给金龙点睛。”监门大将军高延福用垫着丝绸的漆盘,将一只银镊子,端到李显面前,满脸谄媚。

    李显就欣赏高延福这副机灵劲儿,笑着冲他轻轻点头。随即,右手抓起镊子,举在眼前反复端详了片刻,迅速弄明白了此物的用法。然后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一颗琉璃珠,放在了头盔上专门留出来安装的龙眼凹槽内。

    “咔哒!”高延福用手指拨动龙眼角处一颗非常不明显的机关,凹槽迅速合拢,将琉璃珠卡紧,发出低微却清脆的声响。

    “嗯?”李显楞了楞,随即再度满意地点头。

    太巧妙了,不愧是大唐军器监的产品,即便细节处,也考虑得如此周全!有了这个机关,就不用再愁琉璃珠从龙眼窝里掉出来了。而万一哪天琉璃珠出现了破碎,只要拨动机关,就可以取下来以旧换新。

    快速用银镊子夹起第二颗龙眼,放入头盔上的第二处凹槽内,亲手合拢机关。随着又一声轻微的“咔哒”,金龙的点睛工作,宣告完成。整套蟠龙铠,立刻变得愈发高贵华丽,在阳光的照耀下,隐约之间,似乎有瑞彩萦绕。

    “来,高监,伺候朕披甲!”明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未必有机会上战场,应天神龙皇帝依旧心痒难搔,将头上的御冕随手摘下来朝书案上一放,高声吩咐。

    “老奴遵旨!”高延福笑着躬身,随即凑上前,亲手替李显脱掉了龙袍。然后将镔铁胸甲和镔铁护腿相继帮李显披挂整齐,最后,又端端正正地帮他戴好了蟠龙盔。

    李显试探着活动了一下大腿和胳膊,发现远不像自己想的那般沉重。又将手搭在高延福的肩膀上,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旋即信心大增,脱离高延福的搀扶,昂首阔步。

    铁甲铿锵声,立刻在紫宸殿侧面的御书房内响起,瞬间让李显觉得自己年青了二十岁。大步流星走到装饰用的兵器架旁,抓起一把倚天剑,他无师自通,就将剑鞘挂在了胸甲边缘专门留出来的金钩上。随即,又大步流星走到御书房门口的琉璃镜前,对着半人高的镜子,缓缓做了个手按剑柄,指点江山的姿势。

    镜子中的人,脸有点肥,但镔铁甲却恰到好处地藏起了他的油肚。而镔铁甲上特地打造成圆弧形凸起,以加强对弩箭防御力的左右护胸,则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武。

    “如果朕带领一支玄甲军……”刹那间有些热血上头,李显带着几分熏然之意幻想。“朕的祖父灭了突厥,朕的父亲荡平了高句丽,朕少年时,大唐在万里之外,建立了在波斯都护府,比玄奘取经的天竺还远。如今,大唐到了朕手上……”

    镜子里的胖脸,红得像火。镜子中人的眼睛,与龙的眼睛,一道精光闪烁。“高监,这种铁甲,军器监一年能打造多少?每副价值几何?”

    “启禀圣上,这种铁甲,全天下只有一套,造价奴婢没敢问。”高延福赶紧走到镜子之前,躬着身子回应。

    “朕知道。你这老东西,不要给朕装傻!”李显抬腿做了虚踢的姿势,笑着威胁。

    高延福立刻顺势退了数步,大声叫嚷,“圣上息怒,老奴身子骨单薄,受不了神龙之威!”

    叫罢,又涎着脸凑了过来,继续补充:“回圣上问,如果是同样质地,不同形制的镔铁甲,如果军器监全力打造的话,每天能出十领左右。造价,据军器监自己上报,目前造价大概一套要四十七吊上下。如果把兜鍪也算上,大概需要六十吊。”

    “这么贵?”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楞了楞,脸色的血色顿时就淡去了许多。

    一天十套的产量虽然少了些,有一年时间,武装三千铁甲军也够了。他祖父当年,就是凭借三千玄甲军为主力,横扫了山东群雄。

    但是,一套镔铁甲造价六十吊,三千套就是十八万贯,这笔钱,对一个国家来说虽然不多,如果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理由,他却休想让圣旨通过中书、门下两省。(注:中书省负责议事决策,门下省负责审核。唐代如果皇帝随便下令,门下省可以驳回。)

    “如今大唐四海升平,圣上无需亲自披挂上阵!”连问都不用问,李显就知道,如果自己提出组建一支玄甲军,萧至忠、宗楚客等人会如何反驳。虽然这俩人平素势同水火,在限制他这个皇帝动用国库钱财的问题上,却经常态度出奇地一致。

    而大唐的国库,也的确匮乏得很。三年多之前,他刚刚即位的时候,大唐国库就穷得能跑耗子。而现在,情况虽然已经大幅好转,凭空多出十八万吊开销,也足以让户部尚书手托纱帽伏阙,求他收回成命!

    “圣上,此甲原本就不是给寻常兵卒所用!”察觉到李显的情绪不对,高延福犹豫再三,咬咬牙,小心翼翼地补充,“价格虽然与明光铠差不多,其防护力却远超过明光铠。十步之外,可挡住强弩偷袭。至于寻常箭矢,根本没破甲的可能。除非,除非弓力超过了两石半,并且也是在二十步内发起的攻击!”

    “嗯!”李显的心情稍微舒畅了一些,却仍旧满脸落寞。

    高延福的意思,他能听明白。大唐常用的十三种铠甲,原本就分着严格的等级。其中明光、光要、细鳞、山文、乌锤这五种造价高昂的铠甲,别将以下,除非做到了主帅的亲卫,或者一军之先登,否则根本没资格穿。(注:先登,原本指的是攻城之时率先登上城头者,后泛指精锐死士。)

    所以,指望镔铁甲与皮甲同样造价,根本没有任何可能。而别将以上的军官,俸禄丰厚,即便朝廷不给他配发新式镔铁甲,发现此甲性能优越,他也会自己掏钱购买。

    只是,如此一来,他打造一支玄甲军的愿望,想要实现,更是遥遥无期。他这辈子哪怕做得再出色,想要超过父亲和祖父,基本也看不到任何可能。

    而那样的话,等他百年之后,重新见到了他的母亲,又凭什么理直气壮告诉对方:当年是你错了,朕做皇帝比你更合格。你是完全为了自己的私欲,才不顾母子之情,将朕赶下了皇位。你当初废掉朕所声称的那些罪名,全是捏造和罗织!

    “圣上,老奴听那甲杖署的任署丞说,他们还打造出了一种便宜的头盔和胸铠,用得也是镔铁!”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李显开心一些。高延福搜肠刮肚半天,再度硬着头皮低声补充。

    “造价几何?防护力与皮甲相比,相差多少?如果差得许多,光便宜又有何用?”李显皱着眉头扫了他一眼,话语里的沮丧意味清晰可辨。

    “造价据说能低到十吊以下,头部和正面上半身防护力,不亚于明光铠。”高延福想了想,笑呵呵地汇报,“但手臂,下半身和后背,却只与皮甲相当。”

    “嗯?”李显眉头紧皱,满脸困惑,“怎么会差这么多?”

    “据说,是打算专门给骑兵用的。所以只有上半身的前面和头盔是镔铁打造。而后背、大腿,手臂等处,护甲的材料全是用油浸泡过的厚牛皮。如此,一整套铠甲的份量比皮甲重不了多少。而骑兵冲锋,全凭着一口锐气,从不会用后背对着敌军!”高延福又笑了笑,将任琮找自己向皇帝进献铠甲之时的话,原样转述。

    “那种甲在哪,你可否给朕找一套来。朕要亲自眼看!”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的脸色,顿时比刚刚穿上镔铁铠时还要激动,推了高延福一把,低声催促。

    “那种铠甲,军器监进献了十套,说是给千牛卫试用。模样实在过于丑陋,老奴担心污了圣上的眼睛,就没拿进来!”高延福连忙后退几步,躬身告罪,“圣上稍待,老奴这就去取!”

    话音刚落,李显就迫不及待催促,“你这个老货懂什好看不好看?军器监敢将盔甲献给朕,品质肯定不会太差。”

    “奴婢遵命!”高延福不敢辩解,答应着小步跑出御书房。前后用了不到一刻钟,就又捧了一个木制的盒子匆匆而回。

    李显等得心急,立刻命令他打开了盒子。低头细看,顿时就有些哭笑不得。

    盒子中的头盔和铠甲,果然像高延福事先预警的那样,难看至极。盔顶圆的像葫芦一般,光溜溜的没有任何地方拴盔缨,还带着一圈宽阔的帽檐儿。而所谓铠甲,不过是一块铁板,周遭穿了孔,与一套皮甲相连。

    ‘就这样,也敢要朕十吊钱?’心中带着浓郁的困惑,李显亲手将头盔抄了起来,对着阳光仔细把玩。却惊愕地发现,头盔的厚度极为均匀,并且上面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再用手指轻轻敲打,耳畔立刻传来了清脆的声响,“咚——”

    余音绕梁,久久不散。李显将自己头上的蟠龙盔摘下来,与宽沿铁盔比较,发现除了那条蟠龙所处位置之外,其他部分,两顶头盔的厚度几乎一模一样。

    很明显,宽沿盔的防护力,不比蟠龙盔差。而蟠龙的作用,主要是装饰,增加不了多少防护力。至于皮甲前面的那块铁板,估计也是一样。虽然丑陋至极,穿在身上也未必舒服,但正面防御力,恐怕并不会比他身上的蟠龙甲,相差太多。

    “你这老糊涂,差点耽误了朕的大事!”快速扭过头,李显冲着高延福低声叱骂,但是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怒容,“以后凡是军器监进献给朕的,无论好看难看,都直接呈给朕,你既然不懂,就不要挑三拣四!”

    “遵命!”高延福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只好躬着身子答应。“奴婢知道错了,请圣上责罚。”

    “责罚你作甚?你是个少有做事认真的人!”李显忽然叹了口气,小声感慨。

    这句话,可比奖赏一万吊钱,都让高延福感动。后者立刻红了眼睛,再度躬身,“谢圣上,老奴能伺候圣上,是老奴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老奴愿意为圣上肝脑涂地。”

    “行了,朕知道了!”李显笑着挥手,将目光迅速转回丑陋的宽沿盔和铁板子上,越看越感觉顺眼。

    ‘宽沿的作用,应该是挡雨水,不对,是挡羽箭!’用手指轻轻在头盔上敲出轻快的节奏,他笑着推断,‘两军相争,羽箭多是抛射。从半空中下来,盔沿宽一些,就能护住将士们的脸,直接省掉了面甲。而胸甲可以挡住弩箭正面攒射,大腿骑在马背上,中箭受伤的可能性极小。待冲到对方面前举起横刀,基本上就锁定了胜局!面对面厮杀,选择攻击胸口,比胳膊和大腿都容易十倍。造成的伤害,也严重十倍!’

    “高监,你刚才说,这套铠甲造价低于十贯,造价能低到多少?”猛然停止敲击,李显将目光再度看向高延福,胖胖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这个问题,可是把高延福给难住了。迟疑半晌,才吞吞吐吐地汇报:“启禀圣上,军器监的任署丞当时没说太仔细。他只是说,铠甲之所以结实,是因为按照张少监传授的法子,炼出了镔铁。但镔铁目前刚刚开始炼,价格一时半会儿降不下来。等将越炼越熟,建起更大的炉子,价格就降下来。”

    “这镔铁不是从大食商贩手里买的?”李显楞了楞,手指敲打铁盔,“铿锵”有声。

    因为有过做很长时间庐陵王,他对民间许多事情都颇为熟悉。知道镔铁原产自波斯和天竺,并非中原所有。比起灌钢,镔铁质量要出色许多,当然,价格也超过了灌钢的数倍。

    曾经有中原巧匠,苦心孤诣琢磨了十数年,都没能成功将镔铁的炼制秘密揭开,没想到,张潜就任军器监才几个月,就将此物直接给炼了出来。(注:镔铁这个词最早出现于隋代,基本可以推测是坩埚钢。与大马士革钢一样有明显花纹。)

    高延福通过察言观色,揣摩到李显对镔铁的重视还在铠甲之上,果断选择实话实说,“启禀圣上,不是买的,是军器监自己炼的。任署丞说还说,蟠龙铠和圣上手中这套骑铠,都是张少监安排他打造的。只是因为要进献给圣上,就多花了一些心思,所以才没能赶在张少监离京之前打造好。”

    “朕就知道,这铠甲出自张少监的手笔。”李显点点头,忽然展颜而笑,“既然是炼制得越多,价格降下来的越快,那就炼。你传朕口谕给任署丞,让他给朕定制三千套草帽头盔和这种铁板胸甲。朕用来装备御林军。具体多少钱,他自己算,朕从内孥拨给他!”

    十八万吊和三万吊,差距还是很明显的。御林军突然增加十八万吊开销,中书、门下两省肯定会极力阻止。可他从内孥里拿三万吊出来资助御林军,却没有任何臣子敢在他面前多嘴。只是,只是他自己想起来,偶尔会肉疼而已。

    “奴婢遵命!”高元福心中暗暗替张潜感到高兴,连忙躬身领命。

    “且慢,这种草帽头盔和镔铁板甲,应该还没名字吧?”李显对命名权格外在乎,又低声将高元福喊住,笑着补充,“朕看这盔沿,平整光滑,能倒照人的影子,就叫照影盔好了。至于这甲,也像镜子一般,叫镜光,不妥,不够威武。叫,叫……”

    正搜肠刮肚之际,御书房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嘈杂,“这位兄弟,圣上可在书房里。百骑司有急事……”

    “去看看什么事情?”李显的思路被打断,不耐烦地吩咐。

    “遵命!”高延福答应一声,快步走向门外。随即,又带着百骑司副统领郑克峻和另外一个陌生面孔的飞骑,急匆匆走了进来,“圣上,百骑司从河东传回急报,说张少监……”

    “张少监怎么了?!郑克峻,你说!”李显大吃一惊,果断将面孔转向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

    “是,圣上!”郑克峻知道李显的脾气,上前两步,躬下身体,以最简略的语言汇报,“张少监在去阳城测定朔日的途中遭到大股土匪袭击……”

    “土匪?大股?哪里来的土匪?张少监可曾受伤?”几个呼吸之前,还在念叨张潜的好处,此刻忽然闻听他遭到了土匪的袭击,纵使身为一国之君,李显也有点儿接受不了这个噩耗,刹那间,脸色铁青,右手本能地握住了腰间剑柄。

    郑克峻的话被扑面而来的杀气打断,踉跄后退两步,才重新站稳了身形,快速补充,“圣上,张少监有惊无险。当时刚好有一队押送“火药”的朔方军路过,看到狼烟,赶过去剿灭了土匪!”

    “有惊无险?真的?”李显又惊又喜,脸上的杀气瞬间消失殆尽,“你没探听错?张少监真的没事?他在哪里遇到土匪?刺史是谁,县令又是哪个?如果他少了一根汗毛?朕饶不了当地的所有官员!”

    “启禀圣上,张少监没有受伤,此消息千真万确。朔方骑兵距离他只有二十里,赶过去不到半个时辰。”郑克峻偷偷松了一口气,赶紧放缓了声音,补充具体细节,“具体是在柳河县到阳城之间的官道上。土匪一共三家,两家来自太行山,一家来自王屋山。都不是本地的。柳河县的县令姓丁,具体名讳百骑司没有探听。属于绛州府治下,距离府城很远。百骑司在府城的飞骑,是听到警讯之后立刻赶过去的,等到了地方,战斗已经结束。然后兵分两路,一路飞马回报圣上,一路护送张少监去了阳城!”

    几句话,既给百骑司表了功,又没得罪地方官员,还将李显想要知道的消息,反馈得清清楚楚,也真是难为了他。

    而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听罢,终于将心放回了肚子内。阴沉着脸,继续追问,“既然土匪都不是当地的,为何会不约而同,绕路去柳河截杀朕的秘书少监?太行山和王屋山,在哪个府的管辖范围?为何出现了这么大股的土匪,官府居然听之任之?”

    “启禀圣上,王屋山是泽州府管辖。太行山从南到北有八百余里,乃是河东与河北的分界,许多州府都可以管辖得到!”郑克峻不敢怠慢,继续如实汇报。“至于三家土匪,为何同时去了柳城,据俘虏交代,是一名法号叫做了苦的高僧给了各家山寨一大笔钱,请他们杀一个仇家。但是,他们都不知道,要杀的人竟然是朝廷的秘书少监。”

    “该死!”李显眉头紧锁,怒火在眼睛里翻滚,“了苦抓到了么?张少监才来大唐几天,能跟他有什么仇?”

    “了苦在土匪战败之后,畏罪自尽了。但,但是,俘虏里还有十几个僧人招供,他们,他们来自河东道的几个座不同的白马寺!”郑克峻低着头,回答声变得吞吞吐吐。

    “砰!”李显抬起脚,一脚踹在了柱子上,震得房梁簌簌作响,“又是这群秃驴,他们还没完了?!高延福,立刻带领百骑司的飞骑,去抓慧范归案。朕这次,看他怎么蒙混过关!”

    “老奴遵旨!”高延福答应一声,转身快步出门。李显目光再度转向郑克峻,声音又冷又硬,“百骑司还探听到了什么,一并给朕说清楚。别绕弯子!”

    “末将,末将遵旨!”郑克峻的额头,缓缓冒出汗珠。迟疑再三,硬气头皮强调,“其他消息,还没经过证实,末将也不知道准不准!”

    “教你说,你就说!”李显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之中似乎藏着两把刀。

    “遵命!”郑克峻推脱不过,咬着牙执行命令,“启奏圣上,俘虏之中,还有一名府兵校尉,来自潞州府兵。一名负责护送张少监去阳城的右翊卫旅率,在土匪来袭之时,试图行刺于他,也被生擒活捉!”

    “什么?”李显拒绝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的话脱口而出。“消息确定?不是贼人假冒?”

    治下出现土匪,他能接受。毕竟他真正掌握权力还不到一年。大唐朝廷以前的“欠账”,得慢慢还。可潞州府兵与右翊卫,一起与土匪联手袭击朝廷四品高官,却是大唐立国以来都未有过丑闻,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

    “没,没确认身份,也许是山贼为了活命,假冒府兵校尉和右翊卫旅率!”案子背后的水实在太深,郑克峻也不想乱趟,顺着李显的话,果断回应。

    然而,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却冷笑着摇头,“呵呵,呵呵,朕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不用怕,继续说就是。是谁指使了潞州府兵?又是谁给那右翊卫旅率的胆子?朕受的住!朕这辈子,什么稀奇事情没见过?!还会怕再多出这点丑?”

    “圣上息怒,消息没经证实之前,未必是真的!”郑克峻抬手擦了一把汗水,脸上的表情愈发忐忑不安。

    有道是,疏不间亲。自己和张潜再受宠信,毕竟是外人。而指使凶手刺杀张潜的,却是皇帝的至亲。自己今天实话实说,未必能得到什么好处。将来,万一……

    “你说!”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等得不耐烦,一把推开郑克峻,向与他同时进来的飞骑下令。

    那名飞骑年龄只有二十五六岁,缺乏官场经验。又策马跑了上百里路,精疲力竭。猛然得到直接向皇帝回话的机会,哪里想得起瞻前顾后。立刻躬身及地,结结巴巴地回应,“启,启奏圣上。潞州府兵那个校尉,据说也是欠了了苦和尚的高利贷,还不起了,才被他拉去给土匪助战。而右翊卫旅率,据说是受了一名公主府的女官指使!”

    “什么,哪个公主?”李显的身体又晃了晃,眼前金星乱冒。却努力站稳身体,用手撑在了柱子上。

    “圣上小心!”郑克峻立刻冲上前,装模作样地扶住了李显的手臂。同时,向那名属下横眉怒目。

    “报,圣上,金城公主请求见驾!”还没他属下那名飞骑,理解他的暗示,当值的千牛备身刘景贵急匆匆走入,哑着嗓子躬身汇报。

    “让她滚,朕没这样的女儿!”李显立刻知道是哪个公主指使右翊卫旅率行凶了,强忍着杀人的冲动,厉声呵斥。

    “遵命!”千牛备身刘景贵不敢抗命,行了个礼,转身就走。才走出三五步,书房外,却已经响起了悲戚的哭声,“父皇,女儿驭下无方,特地前来负斧质请罪了!女儿手下的女官钱翠囍,指使凶手行刺朝廷命官。女儿今天得知消息,前去找到她质问之时,她已经服毒自尽。女儿知道自己这次即便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楚了。女儿,女儿,情愿一死,以维护朝廷威仪!”

第九章 星光 (上)

    “那支朔方骑兵,为何会恰巧出现在柳城附近?带队的将官是谁?他跟张潜有什么关系?”镇国太平长公主李令月坐在一张阔背胡床上,声音出奇地平静。

    暴风雨之前的天空也是如此。屋子内,大唐礼部尚书崔湜、吏部侍郎岑羲、御史中丞贾膺福、秘书丞李猷四人,皆低着头,手捧茶盏,默不作声。以免哪句话说得不合适,成为太平公主的发泄目标。

    “诸位都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本宫?莫非是本宫失德,让诸位离心了么?”李令月见状,心中愈发恼怒,涂满白粉的面孔上,隐约能看到乌云翻滚。(注:唐代女士化妆极浓,可参考日本的传统仕女妆。)

    “启禀公主,据兵部留档,那支朔方骑兵乃是押送“火药”和火龙车前往受降城。”秘书丞李猷第一个受不住压力,硬着头皮起身解释。“而柳城乃是通往朔方的必经之路。带队的是一位果毅都尉,姓周,名建良。此人因为作战勇敢且为人懂得变通,甚受朔方大总管张仁愿器重……”

    “我问他跟张潜有什么关系?你提张仁愿那老匹夫作甚?”一句话没等说完,就被李令月怒气冲冲地打断。紧跟着,呵斥的话劈头盖脸而至,“你既然看过兵部的留档,为何不及早告知本宫?若是早些让本宫知晓,姓张的这回怎么可能有机会逃出生天?那朔方军又不是没火药就不会作战了,早一天将火药送过去,晚一天送过去,有什么区别?你及时把消息给本宫送过来,本宫有的是办法让姓周的在路上耽搁,他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多管闲事?!”

    崔湜、岑羲两个,偷偷看了一眼李猷,目光之中充满了同情。而后者,脸上却没有漏出丝毫的委屈,拱了下手,认真地解释:“启禀公主,在下也是听闻有一支过路的朔方骑兵,碰巧救下了张少监,才去偷偷翻阅了兵部的留档。平素,在下虽然负责归集整理这些留档,却不能随便翻看,否则,一旦被人发现,必然会惹陛下发雷霆之怒!”

    “嗯,这么说,你倒是有心了?!”镇国太平长公主极少被人顶撞,顿时从胡床上长身而起,居高临下地看向李猷,宛若苍鹰在云端俯视一只野兔。

    “启禀公主,在下受公主大恩,不敢辜负!”李猷被看得心里阵阵发虚,却硬着头皮继续补充,“在下知道公主恨那姓周的果毅都尉坏了大事,却不敢眼睁睁地看着长公主急火攻心之下,进退失据。朔方大总管张仁愿素来护短,而周都尉又甚受他的器重。公主如果出手报复,势必跟张仁愿结仇,万一……”

    “本宫还在乎他一个老匹夫?”太平公主摇了摇头,冷笑着撇嘴。“他敢造反不成?为了区区一个果毅都尉,他敢起兵清君侧?”

    “他不敢!”李猷想都不想,就正色回应,“然而,他却可从此千方百计坏公主的事。此外,那姓周的都尉,去年曾经在紫宸殿外,为了保护圣上,赤手空拳勇斗瑞兽。当时数十名文武官员都在紫宸殿内看到了,如果有人试图治他的罪,无论证据确凿与否,恐怕都过不了圣上那关!”

    “嗯?”太平公主眼睛里的怒火,瞬间就降低了许多。

    一个手握重兵的张仁愿,她得罪得起。可同时得罪自家兄长和张仁愿,对她来说代价就太大了。更关键是,满朝文武,都知道姓周的都尉,曾经立下过救驾之功。在这种情况下,她再想派遣爪牙罗织罪名,很多关键部门,都不会给予配合。

    “原来是他?!”崔湜、岑羲、贾膺福三个,眼神却都是一亮,脑海里迅速就浮现了周建良当日与张潜两个,互相配合着将长颈鹿从紫宸殿前引走的画面。

    如此一来,有些谜团,就立刻变得清晰了。那周建良,恐怕真的不是什么凑巧,路过柳城!即便他本人不是有心与张潜相遇,安排他携带火药离开长安的那个人,恐怕也是存了让他去跟张潜“巧遇”的心思。

    而能做出这种安排的人,要么位置已经高到了在六部尚书之上,要命位居兵部里的要职。前者不好猜到底是哪个,而后者,张潜的顶头上司张说,恰恰就兼任着兵部侍郎!

    想到这儿,崔湜的头微微上仰,就准备站起身,向太平公主揭开“巧遇”的秘密,然而,眼前忽然闪过张潜替自己出主意解决财源匮乏之时那诚挚的笑脸,他又悄悄将头低了下去。

    “长公主先前怀疑得没错,张潜与周建良两人,绝非巧遇!”聪明人不止崔湜一个,就在他低下头的刹那,吏部侍郎岑羲猛地站起身,直接作出了定论。“瑞兽发疯害人那天,是周建良舍命挡住了瑞兽,避免其冲入紫宸殿。而张潜则以蜜饯瓜果,贿赂了瑞兽,救下了周建良。二人随后互相配合,将瑞兽引去了含元殿之前的空地上。并且,双双为此,被圣上加官进爵!”

    “这二人,应该算一起拼过命,交情匪浅!”贾膺福的反应也不慢,冷着脸在旁边补充,“抛开火药和火龙车,都是张潜所创造不算,此人还有指点朔方军挖泥炭自给自足的大功。他如果半路遇到危险,有一支朔方军骑兵恰巧路过,哪怕领军者不是周建良,肯定要不惜任何代价相救!”

    太平公主李令月虽然脾气极差,却是武则天最喜欢的女儿,至少遗传了武则天的六成聪明。当即,就明白了贾膺福在说什么,眉头顿时皱得深如沟壑,“你的意思说,张潜离开长安去阳城,从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

    “在下不敢确定是圈套,但安排周建良前后脚立刻长安的那个官员,肯定是猜到了有人会在路上对张潜不利,所以未雨绸缪!”贾膺福郑重点头,声音听起来沙哑而又低沉。

    “是谁?是谁在未雨绸缪?”太平公主对周建良的仇视,立刻转移到了安排周建良离开京师日程那个人身上,竖起了眼睛,冷笑着追问。

    崔湜心中悄悄打了个哆嗦,依旧选择了默不作声。而那贾膺福,却难得抓到一次表现机会,立刻毫不犹豫地回应道:“能安排周建良带兵返回朔方,并且还能替他安排好所需辎重的人,当然身在兵部。这种繁琐的小事,兵部尚书宗楚客向来懒得管。具体管事,且跟张用昭关系好的,只有兵部侍郎张说!”

    “该死!”镇国太平长公主银牙紧咬,杀气再度透体而出,“真以为本宫不问朝中之事,就好欺负了呢?!本宫倒是要看看,他张说到底长了几个脑袋。”

    岑羲、崔湜和李猷三个,皆果断闭上了嘴边,等着太平公主发号施令。然而,先前一直默不作声的崔湜,却站起身,轻轻拱手,“长公主,在下以为,如今之际,我等还是应该先将自己从截杀案当中摘清楚,然后再谋其他。”

    “你这话何意?”太平公主迅速将目光转向了他,脸上的笑容好生冰冷。

    崔湜被看的头皮发麻,却依旧认真地提醒,“公主,虽然收买土匪的是白马宗,调动赵氏叔侄出马,公主通过的也是了苦和尚,从头到尾,都没派遣自己身边的人。但那了苦和尚生前,却未必没留下任何曾经与公主有联络的蛛丝马迹。”

    “那又如何,难道本宫没事儿去拜拜佛,还违反国法了?”太平公主眉头紧皱,继续低声冷笑,仿佛崔湜是自己的政治对手一般。

    “公主息怒,且听崔某把话说完!”崔湜被笑得心里发堵,却依旧耐着性子补充,“可当初为了把姓张的调出京师,公主在背后也动用自己的人脉。而圣上性子素来谨慎,又爱安乐公主甚重。哪怕只是为了将安乐公主从此事当中摘出来,他也会下令寻找可疑的人出来顶罪……”

    “顶罪,呵呵,呵呵呵!”太平公主仰头大笑,对崔湜的提醒不屑一顾,“本宫什么都没做过。姓张的以秘书少监之职,协助司天监修订麟德历,乃是司天监正李峤自己点的将,并且当场得到了皇兄和所有官员的认可。”

    “可如果公主这个时候,忽然在朝堂上有所动作,恐怕会引火烧身!”崔湜性子谨慎,明知道太平公主不高兴听自己啰嗦,依旧继续小声奉劝。

    “崔尚书是怕烧到自己吧!”数月之前狸姑所进的谗言,还像刺一样扎在太平公主心窝。让她本能地开始怀疑,崔湜劝阻自己暂时偃旗息鼓之举,别有居心。以此,讽刺的话脱口而出。

    “在下对公主的忠心,日月可鉴!”没想到自己的好心,全然被当成了驴肝肺,崔湜的脸立刻涨得几乎要滴下血来。深深向太平公主行了个礼,他高声抗辩。“公主若是不信,尽管放手去做。看看这个节骨眼上动了张说,会引起什么后果!”

    “啊呀,你还涨脾气了!”太平公主被顶得微微一愣,愈发觉得崔湜面目可疑。单手掐腰,快步走向对方,用目光上上下下近距离扫视,“居然来威胁本宫?莫非以为,自己做了尚书,本宫就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

    “在下不敢!”崔湜心里又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后退两步,再度躬身行礼,“公主明鉴,在下对公主绝无二心。但是……”

    “本宫不想听但是,本宫该怎么做事,不需要你来教!”太平公主正在气头上,对崔湜的话,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狠狠瞪着他,高声宣布。“行了,你可以告退了。这里没你的事情了!”

    “长公主明鉴!”几行冷汗,沿着崔湜的额头淋漓而下。顾不上后悔,他横下心来向前走了几步,快速补充,“那张说素来受萧仆射欣赏,与李峤、毕构等人,也相交甚厚。做事又向来有章法……”

    “你可以告退了,本宫再说一遍!”太平公主的声音忽然变得平静了下来,就像辽东那边寒冬腊月里被冻住的河水。

    崔湜的脸,红得几乎发黑。默默地又向太平公主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秘书丞李猷见了,顿时觉得有些物伤其类。低下头,在心中偷偷叹气。而御史中丞贾膺福却从中看到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不待崔湜的脚步声在门外去远,就眨巴着一双蛤蟆眼,低声提议:“公主,那兵部侍郎张说素重亲情,这次升任之后不久,几个兄弟便都在地方入了仕……”

    “你也可以告退了!”太平公主心里不痛快,顿时觉得此人愈发丑陋。将手向门口一指,厉声吩咐。

    “这……”没想到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贾膺福尴尬得面红耳赤。狼狈地向太平公主行了个礼,踉跄而出。

    “你们两个,也走吧,本宫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发泄在无辜的人头上!”扭头又看了一眼岑羲和李猷,太平公主忽然觉得这两人的面目也很可疑,强忍着怒气挥手。

    李猷立刻如蒙大赦,岑羲则怅然若失。二人双双行礼告退,不多时,就把偌大的正堂,留给了太平公主一个人。

    看到空荡荡的屋子,有股悲凉之意,迅速涌遍了太平公主全身。

    四名心腹当中,她最欣赏的就是崔湜,不仅仅亲手将此人推上了礼部尚书的高位,还跟此人多次有过肌肤之亲。而在她今天遇到麻烦之时,崔湜不帮她也就罢了,居然还劝她吃下这个哑巴亏!如此忘恩负义之举,让她如何不感觉心冷如冰?!

    “都死哪里去了,来个人!”心里难受,她向来不会自己委屈了自己,三步并做两步走到与正堂相连的书房里,抓起挂在墙上的皮鞭,大声吩咐。

    屋门外,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串脚步声快速由远及近。太平公主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举起马鞭,就准备赏来人几下狠的,然而,她的手臂,却僵在了半空之中。

    第一个进来的人,既不是小厮,也不是婢女,而是她的丈夫武攸暨。后者手里端着一个茶壶大小的琉璃瓮,透明的瓮身内,有三条漂亮的赤鳞鱼在欢快的游动。(注:赤鳞鱼,原始的金鱼。最初晋代有记载,唐代盛行。)

    “怎么了,谁惹你生了这么大的气?”武攸暨被半空中的皮鞭吓了一大跳,缩了下头,愕然后退,“要不,我一会儿再来?你先消消气儿?”

    “你……”一股难以诉说的委屈,顿时从心底直接冲上了太平公主的鼻梁。将皮鞭重重朝地上一丢,她迅速转过身,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

    “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是谁惹你气了?!”武攸暨顿时有些慌神,连忙端着琉璃瓮,快步入内,“别难过,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奶奶的,敢欺负镇国长公主,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没人,没人!你可以走了,继续赏你的鱼去。”太平公主听了,心中愈发觉得难受。擦了把眼泪,抽泣着摇头。

    武攸暨哪里肯信?将她搀扶到椅子上坐下,一边命令婢女倒茶给她喝,一边低声开解,“我看你,性子就是太要强。咱们夫妻两个,又不缺钱,又不缺权势,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没必要往心里头去……”

    话说到一半儿,顿了顿,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莫非又是因为那个姓张的小子?我上次不是给你出主意了么,你没按照我的办法去做?还是做了,但是依旧对付不了他?”

    “没,不是,是,是没来得及!”太平公主被问得心虚,委屈的感觉立刻变淡了许多。犹豫再三,才挥手赶走了婢女,小声向武攸暨解释,“你的主意,当然是最好的。可一时半会儿,我却很难找到机会。而最近,刚好安乐公主想要找他报仇,我就顺水推了一下舟……”

    难得有人可以倾诉,话匣子一打开,太平公主就有些收不住。断断续续,将自己如何暗中发力,与安乐公主的人一道,将张潜推进了“修历”的旋涡;如何逼着张潜不得不亲自前往阳城,校订下月的朔日;如何通过高僧了苦之手,指使土匪半路截杀,并且安排潞州那边的爪牙,扮成土匪参与其中;以及截杀被张说给搅黄的过程,从头到尾给说了个遍。

    末了,又将自己想要动手报复张说,却被一位心腹极力阻止的委屈,也简略地做了交代。只是本能地,避开心腹的名姓。

    虽然她没提崔湜的名字,却有些担心自家丈夫好奇心重,因此愈发觉得心虚气短。而武攸暨,却连那位心腹的名字都没有询问,笑了笑,便只管就事论事:“你误会人家了。此人的话,虽然是书生之见,却着实是在为你考虑。咱们那皇兄,生性多疑。你这会儿组织人手去收拾张说,的确容易引火烧身!”

    听自己名义上的丈夫,跟崔湜也持一个论调。太平公主终于意识到,刚才自己可能冤枉了崔湜。然而,她却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错,擦干了眼泪,咬着牙强辩,“了苦和尚已经自杀了。姓赵的都尉,也被白马宗派人灭了口。他那个被活捉的侄儿,什么都不知道!”

    “问题是,安乐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武攸暨虽然很少过问世事,说出来的话,却一语中的,“她把知情者也都灭了口,然后推说是被人栽赃嫁祸。你说,皇兄会不会相信她?”

    “这……”太平公主顿时回答不上来了,被泪水打花了的面孔,隐约透出几分殷红。

    “即便不信,皇兄也舍不得杀自己的女儿,所以,他会逼着他自己相信,安乐没有指使了苦和尚,没有勾结山贼。而四品高官外出做事的路上遭到截杀,在大唐立国以来,恐怕也是第一回。那姓张的哪怕表明态度不愿追究,皇兄少不得也要给群臣一个交代。”武攸暨笑了笑,说出来的话,愈发条理分明,“这种时候,别人想躲还嫌躲得慢呢,你又何必冲出去给安乐当替罪羊?!”

    “我刚才不是正在气头上么,况且我又没有实施!”太平公主的脸色愈发红润,低着头,讪讪地自辩。“并且,官员外出遭到截杀,也不是第一回。刚刚立国那会儿,被杀的也有好几个,其中包括……”

    “你呀,这个脾气可是得改改。我记得,咱们都年轻的时候,你没这么大脾气!”武攸暨看了他一眼,摇着头数落,“再这么下去,你小心手下人离心离德。”

    ‘还不是因为你害的?’太平公主心中忽然又涌起一股委屈,眼泪和鼻涕瞬间同时淌了满脸。

    谁年轻时候,没做过温柔少女?可她的第一任丈夫薛绍,却被她的母亲下令给活活打死了。她的第二任丈夫武攸暨,又恨她母亲杀死了前妻,进而将她当成纯粹的摆设,成亲这么多年不肯跟她同房。换了谁跟她易位相处,脾气能好得起来?!

    只是,以她的脾气,这些话,绝对不会当面说给武攸暨听。哪怕有些时候,心里难过得宛若刀扎。

    “别哭,别哭,我这不是正帮你想主意呢么?”武攸暨听不见太平公主的心声,顿时又被哭了个手忙脚乱,“我真的在帮你想主意。你那个心腹的主意,稳妥是稳妥,但也的确委屈了你。哎,有了——”

    猛地一拍自己大腿,他快速站了起来,双手捧起了琉璃瓮。一边笑着轻轻转动,一边高声补充,“就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先前居然没想到。你想要报复,根本没必要去打击张说。而是应该反其道而行之,也许会一石二鸟!”

    “如何反其道而行之?”太平公主从小就受她母亲熏陶,对政治手腕极为着迷,立刻收起眼泪,低声催促。

    “你发动你的人,替张潜叫屈,叫得越大声越好!”武攸暨将琉璃鱼瓮交在左手上,右手轻轻竖起食指,在半空中像宝剑一般虚刺,“如此,姓张的哪怕不想大张旗鼓地追究凶手,也由不得他了。而皇兄,肯定舍不得让人伤害到安乐,一定会尽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此,你哪怕留在外边的破绽越多,也会被皇兄一起捣了糨糊而!”

    “这,只是替我解决了隐患,没伤到两个姓张的分毫啊?”太平公主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眉头追问。

    “你忘了皇兄的性子了么?!”武攸暨迅速朝四周看了看,声音忽然变得极低,“外面闹得再群情激昂,他也舍不得动安乐一根汗毛。他只会拼命捣糨糊!”

    “而捣完糨糊,他心里又难免会对张潜感到愧疚。安乐从小到大没吃过亏,过后,必然会查那周建良为何会凑巧跟张潜走到了一起。你今天能查到的线索,安乐届时肯定也能捋个一丝不落?!”

    “查明之后,安乐能不往皇兄跟前闹么?以皇兄的性子,发现原来是张说提前给自己女儿挖了坑,他会放过张说?而张潜,肯定也会被他怀疑。”

    稍做停顿,他一边笑,一边发狠,“以皇兄的性子,他既问心有愧,又开始怀疑张潜的忠诚,肯定巴不得再也不要见到此人。届时,你按照我上次的主意,轻轻一推……”

    左手一不小心没端稳,琉璃鱼瓮落地。“哗啦!”摔了个粉碎。

    先前还游得欢快的赤鳞鱼,在琉璃渣间拼命挣扎。却被琉璃渣将身体刺破,血与水迅速混在了一起,鲜艳如火。

    “高明,夫君这招果然高明!胜过那崔湜十倍!”太平公主对地上挣扎的赤鳞鱼视而不见,兴奋地一跃而起。

    话音落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在武攸暨面前提崔湜的名字,顿时,又感觉好生尴尬。

    而那武攸暨,却仿佛不知道崔湜是谁一般,笑着摇头,“好了,对你有用就好,别生气了。为这点而小事儿就气坏了身子,不值得!你休息吧,我去喊人进来收拾了琉璃渣。”

    说罢,快速转身,抢在太平公主挽留之前,施施然走出了门外。

    注:前两章不小心将安乐公主,写成了金城公主,抱歉。已经更改。

第十章 星光 (中)

    御书房的门,被宫女轻轻地推开,顺天翊圣皇后韦无双,亲手捧着一钵羹汤,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跪在门口的安乐公主趁机放声大哭,韦无双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径直走到了全身披甲的李显面前,柔声劝告:“圣上,喝一些莲子羹吧!大热天儿,怎么把甲胄都披上了?来人,伺候圣上更衣!”

    “不需要!”李显没好气地瞪了围拢过来的宫女们一眼,声音中带着清楚的喘息,“朕这样穿,挺好!免得哪天有人不开心了,也派刺客来给朕一刀!”

    说罢,迈开大步,铿铿锵锵返回了书案之前,把蟠龙盔也扣在了脑袋上。又无师自通地触动机关,“咔哒”一声将面甲也拉了下来。刹那间,没人再能看清楚他脸上的喜怒哀乐。

    做了这么多年夫妻,韦无双却根本不需要察言观色,就能将李显的心思把握得一清二楚。微笑着跟过来,先放下了手中的白瓷汤钵,随即,又温柔地从宫女们手中,接过漆盘、银碗,汤匙等物,一一摆在了书案上。从头到尾,只字没有询问自家丈夫是提防谁行刺,也没有替跪在门口的女儿求半句情。

    李显心脏,立刻被妻子的柔情包围,怒火顿时有些难以为继。然而,扭头又看到书房门外背着一把没开刃的斧头,贵地请罪的安乐公主,刹那间,又恨得牙根发痒。

    收买刺客谋害当朝大臣,只因为对方在数月之前,曾经扫了她的面子,没将救命的灵药双手奉上!这哪里是公主应该做的事情?强盗的女儿,都不会山寨中的头目如此蛮横!更何况,那名“头目”,做事还一直尽心尽力,对“山寨”的发展,几乎不可或缺?!

    “你们都退下去吧!”韦无双有意活着无意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恰好挡住了李显的视线。随即,一边亲手朝银碗里舀莲子羹,一边柔声吩咐。

    “是!”宫女们答应着,躬身告退。原本站在书房中不知所措的郑克峻,也赶紧拉了自己那位愣头青下属一把,借机逃之夭夭。

    “父皇,母后,孩儿冤枉,冤枉!”见没人理睬自己,安乐公主顿时哭得越发委屈。

    李显的双眉迅速皱紧,手指用力扶住了桌案。韦无双虽然看不见他的额头,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已经处在暴怒的边缘。抢先一步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亲手关上了厚厚的木门。

    哭声被挡住了大半儿,李显顿时不再感觉像先前那么烦躁。而韦无双,则袅袅婷婷走回书案旁,亲手舀了莲子羹,先用嘴巴尝了尝冷热,然后笑着将银汤匙举向李显的面甲,“圣上,这面甲做得可不好,至少,应该把嘴巴留出来,好让臣妾喂你喝汤。”

    “斧钺在侧,哪有工夫喝汤?!”李显无法辜负妻子的柔情,抬手将面甲又推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回应。

    “纵然是孙武和吴起,也是要吃饭的。”韦无双故意装作听不懂他话中所指,笑着反驳了一句,随即将汤匙送到了他的嘴边,“圣上,喝一点儿汤水消消火。臣妾亲手熬的,足足炖了两个时辰呢,里边的银耳已经炖化了。”

    “嗯——”李显心中的怒火,又被柔情浇灭了一大半儿。沉吟了一声,顺从地张开了嘴巴。

    夫妻这么多年,韦无双对他的所有习惯都了如指掌。像伺候孩子般,一匙接一匙,将莲子羹喂向他的嘴边,直到钵里的莲子羹被消灭了一大半儿,才缓缓放下了银汤匙,笑着从漆盘上抓起一只汗巾,为他擦拭嘴角。

    在莲子羹与夫妻之情的双重“围剿”之下,李显心中的怒火已经所剩无几。不忍心继续端架子,他怜惜地看了韦无双一眼,叹息着接过了汗巾。先自己胡乱在嘴边擦了两下,然后轻轻摇头,“你别想着替她求情。她这次祸闯得太大,朕如果再放过她,满朝文武都会寒心。朝廷的法度和秩序,也必将荡然无存!”

    “啊?”韦无双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红唇微张,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啊什么啊?”李显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回应,然而声音却不是很高:“即便是朕,想要杀哪个臣子,也得以国法之名。她可好,通过白马宗召集了大批土匪截杀当朝官员还不算,居然还收买了护送对方的右翊卫旅率半途行刺!”

    “什么?!”刹那间,韦无双眼睛瞪得更圆,如寻常百姓家父母听到子女犯了案子一样,本能地表示拒绝相信,“不可能!安乐不可能!你说她顽皮胡闹,仗势欺人,我信。说她买凶行刺,还勾结土匪,绝无可能!她,她孀居在家,无权无势,能给别人什么好处?!那白马宗,又凭什么听她的调遣?!”

    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的心脏,被“孀居在家”四个字,深深地刺痛。用手一拍桌案,长身而起,“她无权无势?她最近半年多来,卖了多少官职出去,你当朕不知道么?朕迁就她,是念她可怜,却不是默许了她为所欲为!”

    “七郎,你说什么呢?卖官鬻爵,不是希望替朝廷广纳天下英才么?无论是科举还是推举,有几个能绕过天下有数的那几十家人?”韦无双被吓了一跳,却仰起头,含着泪申辩,“而区区一个虚职,就将有才能却没门路的英才,尽数网罗在圣上麾下,对大唐有百利无一害。如果这也是罪名,妾身这边卖出去的官职,可是安乐的三倍!妾身失德,请七郎下旨废了妾身,以正后宫!”

    说罢,狠狠抹了一把泪,做势欲跪。登时,就让李显慌了神。顾不上再跟自家女儿生气,绕过书案,双手相搀:“无双,无双你这是做什么?朕几时指责过你卖官鬻爵来?朕是说,朕是说,唉,你先起来,卖官鬻爵,是朕默许的,朕不该赖在你头上!”

    “圣上,圣上厚爱,臣妾,臣妾粉身碎骨无以为报!”韦无双没有李显力气大,娇娇弱弱地站起身,哭得梨花带雨,“可,可裹儿无辜,她生下来就命苦,这些年,为了咱们夫妻两个,又豁出去以身饲虎!她,她虽然娇惯任性了一些,却绝非那毫无理智之人。她恨谁,最多打上门去。有你给她做主,她也不需要勾结土匪。更不需要去买凶行刺!”

    一席话,说得李显愈发心如刀割。

    安乐公主之所以乳名叫李裹儿,是因为出生之时,李显被贬谪庐陵监视居住,夫妻两个穷得连婴儿衣物都置办不起,只好拿了李显的一件旧袍子裹了她,以免她活活冻死。而安乐公主为当初不惜采用未婚先孕的手段,嫁给武三思之子武崇训,也是为了替李显这个做父亲的,稳固太子之位!

    如果李显在张潜当初婉言拒婚之时,就替女儿出了这口气,将此人贬谪千里,就不会有小和尚登门挑衅之事,后来他与公主,以及与白马宗之间的一切冲突,就不会发生。

    如果李显在张潜拒绝了献药给公主之后,也果断站出来当一个昏君,替女儿撑腰。哪怕是只是下旨斥责张潜几句,安乐公主也能找回面子,不再对张潜怀恨于心。如此,刺杀与勾结土匪之一系列举动,也找不到任何动机。

    而李显在前两次关键时刻,都努力去做了一个“有道明君”,现在安乐公主选择铤而走险,他再秉公处理,未免就太对自家女儿不起!

    “七郎!”韦无双不用看李显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抬手抹了一把泪,继续悲悲切切的补充,“如果咱们的裹儿,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罪在不赦。你是皇帝,臣妾也不能因私废公。可是,七郎,臣妾不求你网开一面,只求你念在当初咱们夫妻两个,走投无路准备自杀之时,裹儿那几声哭号,给她一个自辩的机会。七郎,当年如果没有她,早就没咱们两夫妻俩了,更不会有今天的应天神龙皇帝和顺天翊圣皇后!”

    说到伤心处,她又一次声泪俱下。再看应天神龙皇帝李显,也早就泪湿铁铠。

    想当年在庐陵,被负责监视他们的官员,百般羞辱。夫妻两个原本已经下定决心,一死了之。然而,在二人将脖颈伸进了绳索,正准备把脚下凳子踢开之际,却猛然听到了女儿饥饿后的悲啼。

    夫妻两个,不忍心让女儿在襁褓中就失去父母,抱头痛哭一场,又咬着牙活了下来。如此,才有了后来的翻身机会,才有了今天的皇帝和皇后。

    如果做皇帝和皇后的代价,就是杀死自己的女儿,这皇帝和皇后,做起来还有什么滋味?!如果做了皇帝,就要踏在亲生儿女的尸骨之上,那李显这个皇帝,与当年则天大圣,还有什么分别?

    “来人,把那个惹祸精给圣上押进来!”猛地擦了一把眼泪,韦无双扭过头,冲着门口厉声吩咐。

    “是!”早有准备的宫女们,立刻答应着搀扶起了正竖着耳朵偷听的安乐公主,装出满脸严肃的模样,将后者“拖”进了御书房。

    而安乐公主,则老老实实跪在了李显脚下,双手抱着他的大腿,泣不成声。

    看看火候已经差不多了,顺天翊圣皇后韦无双先示意宫女们退下,关紧书房门。随即,低下头,狠狠拧住了安乐公主的耳朵,“哭什么哭,做了错事,还有脸哭?!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指使白马宗的和尚,勾结了土匪?是不是你收买了右翊卫的旅率,刺杀当朝命官?”

    “冤枉,女儿冤枉,娘亲救救女儿,女儿毫不知情!”安乐公主立刻惨叫着,大声喊冤,“父皇,女儿唯一知道的,就是女儿宫中的女官,与那右翊卫的旅率之间有私情。其他种种,女儿一概不知!父皇,你不信,尽管派百骑司去查,如果查出坏事是女儿所做,女儿情愿受国法处置。如果没有任何凭据,就处罚女儿,女儿死不瞑目!”

    “犟嘴,你还犟嘴!”韦无双硬生生扯着耳朵,将安乐公主从李显脚边拖开。然后松开手,抬起脚,朝着后者身体所上肉厚的地方“猛”踢。

    “救命,父皇救命,救命!”安乐公主立刻像被杀的猪一般哭喊求救,声嘶力竭。

    李显听了,心中顿时觉得女儿可怜。抬手先在自己脸上擦了两把,然后低声求情:“行了,你即便把她打死,也于事无补。”

    “我把她活活打死,也好过她自己蠢死!”韦无双却不肯停脚,一边继续朝安乐公主身下的地板上“狠”踹,一边哭泣着回应,“杀人灭口,这么简单的伎俩,你能骗得了谁?百骑司去查,百骑司之中,谁有那么大胆子,敢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你是一国公主,做了,就要敢承认。做了之后,还妄图欺骗你父亲,才罪该万死!”

    安乐公主既不争辩,也不躲闪,只管趴在地上,继续哭喊“父皇救命”。把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听得肝肠寸断,又抬手抹了两把眼泪,用颤抖的声音吩咐:“行了,别打她了。无论是不是她做的,朕替她担下了便是!”

    “谢父皇!”安乐公主一骨碌爬起来,冲到李显身边,双手抱住了他的肩膀。眼泪滴滴答答落在李显的肩膀上,隔着铁甲,都隐约“发烫”。

    应天神龙皇帝心里,如同明镜一般清楚。百骑司那边所谓没有经过核实的口供,才是真相。白马宗,土匪,刺客,都跟安乐公主有脱不开的关系。然而,作为一个父亲,他却舍不得将女儿交给国法处置,所以,只能含着泪,幽幽叹气。

    看到李显的态度,终于如自己预期那样彻底软化,韦无双偷偷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故意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低声吩咐,“松开你父亲,有点儿人样!他披着铁甲,已经很沉了。哪还有力气支撑你。”

    “是,母后!”安乐公主娇滴滴地答应,旋即松开李显,顺手将自己背后的小斧子也解了下来,轻手轻脚放在了书房门口。

    “圣上,那遇刺之人,可是张潜?!”看了一身轻松的女儿一眼,又看了一眼无可奈何的丈夫,韦无双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询问。

    “明知故问!”李显冲她翻了翻眼皮,转身,缓缓走向了书案。

    妻子刚才打女儿,完全是在打给他看。那句“百骑司谁有那么大胆子,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也是专门说给他听。还有,还有女儿的求救声,恐怕十有七八,也是预先练习过的,否则,不可能与妻子的动作,配合得那样默契。这些,他都知道,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头跟镜子一般,可此时此刻,除了装糊涂之外,他别无选择!

    “父皇,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套战甲,看上去,隐约跟画像中的曾祖父有七分相似!”安乐公主返身折回,看着李显的蟠龙甲,大拍他的马屁。

    如果换作平时,有人说自己像太宗皇帝李世民,李显肯定龙颜大悦。然而,今天听了自家女儿的马屁,他却又竖起了眼睛,“回去之后,闭门思过两个月!非朕的旨意,你不得离开家门半步。”

    “父皇——”安乐公主不知道自己为何又惹了李显生了气,登时,眼泪又在眼眶里转圈儿。

    “七郎,又怎么了?”没想到李显忽然又翻了脸,皇后韦无双也被弄了个满头雾水,走上前,轻轻拉住自家丈夫的手指。

    “你是朕的女儿,朕不想自残骨肉,但是,朕却不傻!”李显却不想再给妻子和稀泥的机会,抬起另外一只手,径直指向门口,“怎么,朕的话,你不打算听么?回去闭门思过!杀人灭口,谁不会。满朝文武,随便拉一个人出来,恐怕做得都比你干净十倍!”

    “父皇息怒,女儿遵旨就是!”安乐公主委屈得满脸是泪,蹲身行了礼,掩面而去。李显心中的愤怒无从发泄,抓起书案上的银碗,狠狠砸向了她的背影。

    “叮当当当当——”银碗与地面接触后跳起,发出一连串悦耳的回声。李显又迅速将手探向的瓷钵,却看到了钵中妻子亲手熬制的莲子羹,楞了楞,将手硬生生按在了书桌上,气喘如牛。

    韦无双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对丈夫心态的掌控,楞了楞,不敢多问。缓缓走到李显身后,轻轻抱住了对方的后腰。

    李显隔着铁甲,依旧感觉到了妻子的柔情和不安。脸上的怒火再度缓缓熄灭,半晌之后,抬起手在对方的手背上拍了拍,轻轻叹气,“行了,不关你的事情。朕不给安乐一个教训,她早晚得自寻死路!”

    “臣妾知道你是为安乐好!”韦无双将头贴在丈夫的后背上,嘴里发出猫叫般的回应。“是臣妾,平素对她太娇纵了。”

    “不怪你,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李显轻轻挣脱妻子的拥抱,转过身,拉着对方的手,低声补充,“希望她知道收敛吧,否则,唉……”

    “要不,给她找个丈夫,早点让她再嫁了?!女人么,有了丈夫,自然就没心思再惹是生非了!”韦无双心里清楚地知道,安乐公主肯定不是无辜,犹豫了一下,果断拿家务事来分散李显的注意力。

    “嫁给谁?武延秀?那就是个夸夸其谈的草包!”李显果然忘记了继续跟安乐公主生气,皱着眉头,不屑地回应。

    “做了皇家的女婿,草包一点儿有什么不好?”韦无双却不赞同他的意见,笑着轻轻摇头,“安乐性子强势,武延秀草包一点儿,二人婚后才好相处。况且,有陛下在,还能少了他们夫妻俩的荣华富贵?他们夫妻俩以后什么都不做,只管吃喝玩乐,才是正理。努力上进,反倒是麻烦!”

    “嗯——”李显的眼睛一亮,沉吟着点头。

    按照他眼里的英才标准,武延秀肯定差着十万八千里。可如果按照皇家女婿的标准,武延秀身上的缺点,反倒算不得什么了。甚至,有可能还是优点!

    “如果圣上不反对,臣妾就着手安排他们婚事了?”终于再次清楚地摸到丈夫的心思,韦无双又偷偷松了一口气,笑着询问。

    “你是皇后,这种事情,原本就该你做主!”李显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点头。

    “七郎是一国之君,总得先让七郎满意才行!”韦无双眉开眼笑,柔声回应。随即,目光又扫向李显身上的蟠龙铠甲,笑着夸赞,“七郎身上铠甲从哪得来的?裹儿刚才其实一点儿都没说错。七郎穿上它,隐约有太宗之风!”

    “军器监自己炼出了镔铁,所以就打造了一套铠甲给朕。还有书案上那种骑兵战甲,也送了十套给朕的千牛卫试用。”有股怒气,再度涌上李显心头。咬了咬牙,他低声给出了答案。

    “镔铁是什么铁?”韦无双敏锐地感觉到了怒火存在,故意装傻分散李显的注意力。

    “就是一种波斯或者天竺那边的精钢,因为花纹特殊,所以东晋以来,皆称其为镔铁。价值原本与白银仿佛,打造兵器之时,能在刃上用一点,就可以令兵器脱胎换骨!”李显心态,果然又被她成功“牵引”,耐着性子,低声解释。“打造铠甲,就像朕身上这套,二十步之外,强弩无法穿透!”

    “啊?!”韦无双的脸上,立刻出现了惊喜的表情。迅速蹲下身,向李显道贺,“臣妾恭喜圣上,又得一镇国之宝!今后,我大唐将士,人人身披镔铁甲,手持宝刀宝剑,旌旗所指,敌军如土鸡瓦狗!”

    “哼!”李显听了,忍不住又怒火上撞,“就在前天,那个摸索出炼制镔铁秘法之人,差点死在咱们的女儿手里。朕此刻穿着他进献的铠甲,却琢磨着,如何给自己女儿开脱,朕,唉——”

    除了叹气,他的确无其他话还有脸说出来。如果想做一个有道明君,他就不该寒了忠臣之心。然而,比起做有道明君,他却更舍不得自己的女儿。

    “又是那个张潜?!”韦无双终于明白,为何刚才安乐公主提起铠甲,会让李显火冒三丈了。换了自己,当时肯定也会觉得亏心。

    然而,没等李显再度数落自家女儿的过错,她却嫣然一笑,低声说道:“此人倒是个有心的,不枉七郎一直对他青眼有加!”

    “换了任何人,能做出他做的那些事情,朕也不会亏待!”李显知道自家妻子想表达什么意思,想了想,悻然回应。“甚至,会赏赐得更多,也更为器重。”

    “他与国有功不假,可即便是太宗皇帝,也不可能像七郎这样,短短半年之内,三次擢升一个人。从布衣,一路擢升为秘书少监。”韦无双不肯附和丈夫的意见,笑着摇头。“不信,七郎可以举一个例子出来?”

    “这……”李显脑海中,迅速出现了苏定方、马周、薛仁贵等名字,却不得不承认,韦后的话没错,张潜的升官速度,的确太快了一些。不知不觉间,就超过了大唐立国以来的所有名臣。

    “的确没有,无双说得对!”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喜欢赖账的人,发现自己错了,立刻苦笑着点头。

    “那他遇到截杀和行刺之后,可否派人向七郎告状了?”韦后却忽然又换了一个话题,低声追问。

    “没有。他将擒获的犯人,全都交给了柳河县,然后就继续前往阳城公干了。”李显心中觉得愈发内疚,叹息着回应。

    “那就对了,他果然是个知道感恩的,不枉七郎以国士之礼相待!”韦后又笑了起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轻松。

    李显的心情,迅速受到妻子的感染。也笑了笑,轻轻摇头,“他是文官,遇到风险,自然会上报有司,不向朕告状是应该的。与知道不知道感恩,能有什么关系?”

    “以臣妾看来,他是不想让圣上难做!”韦后忽然换了个称呼,郑重回应,“毕竟,他这次是有惊无险,而俘虏又蓄意攀诬了安乐。他如果跟着捕风捉影,会将圣上置于何地?所以,他干脆装起了局外人,也好让圣上随意处置此事。”

    “是这样?”李显将信将疑,却希望张潜真的能如此体贴地替自己着想。

    “他又没真的遇到什么危险?”韦后笑了笑,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冰冷,“若是一口咬住咱们的女儿不放,就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更不值得圣上为他主持公道。”

    “嗯!”李显点点头,觉得妻子的话虽然蛮横了一点儿,但似乎也很有道理。

    张潜如果死了,或者受了重伤,自己的确应该给他报仇。而张潜活蹦乱跳去了阳城,自己却非要处置安乐,就有些小题大做了。想必,过后他也不会觉得安心。

    从这个角度想来,李显心中立刻不再像先前一样内疚。手摸着铠甲上故意隆起并加厚的左胸,轻轻点头。

    “圣上,臣妾忘了一个好消息告诉你?”韦无双终于替自家女儿理清了隐患,笑着转换话题。

    “什么好消息?”李显也不想继续在同样的话题上浪费时间,立刻笑着追问。

    “慧范感激圣上的照顾之恩,准备向圣上进献四十万贯,以充实内库!钱已经都准备好,就待圣上恩准!”韦无双眉飞色舞,高声宣告。(注:正史上,慧范因为支持太平公主,失败后被抄家,家中现金就有数十万吊。)

    夕阳透过琉璃窗,照在她的身上。这一刻,她从头到脚,洒满了纯金色的光芒。

第十一章 星光 (下)

    “多少?”饶是富有四海,李显也被白马宗的大手笔吓了一大跳,确认的话脱口而出

    “四十万吊开元通宝。慧范禅师愿意献入内库,以回报圣上多年来的照顾之恩。”早就料到李显会做出如此反应,韦无双微笑着轻轻点头,声音里充满了愉快的味道。

    “这胡僧,可真有钱!”李显抬手扶额,高声感慨。无意间,臂甲与胸甲相碰撞,又发出了一连串悦耳的铿锵。

    就在一个多时辰之前,他还为拿不出十八万吊钱来武装三千玄甲军,而感到沮丧异常。但是现在,慧范和尚一抬手,就许诺给了他四十万吊。足以让他打造六千套全身镔铁甲胄,还能再富裕四万吊去武装数千轻甲骑兵!

    如果这样一支军队,由张仁愿带着出现在朔方,阿始那墨啜恐怕只有望风而逃的份儿,怎么可能有胆子再偷渡黄河?

    如果这样一直军队,交给金山道行军总管郭元振,突骑施可汗娑葛也只会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怎么可能有胆子再勾结突厥,窥探安西四镇?(注:娑葛在神龙二年继承了突骑施统治权,随即开始在阿始那墨啜的支持下整合各部,准备叛唐“自立”。)

    如果……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结实的蟠龙铠,然后再抬头看看眉开眼笑的妻子,李显脸上的表情好生为难。

    白马宗毕竟在他们夫妻两个陷入绝境之时,曾经雪中送炭。他年前借着白马宗与张潜的冲突,将佛门的力量清理出朝堂,已经有些“恩将仇报”的味道。而四十万吊,即便对于天子之家来说,数目也不能算小。

    只是,拿了白马宗的四十万吊进献,白马宗收买土匪截杀朝廷官员的罪责,肯定就得不了了之。自己刚刚决定放过安乐,随即又下令放过白马宗。消息传开之后,给自己进献蟠龙铠的张潜,会何等的寒心?!

    “圣上,树大难免有枯枝。白马宗也不是慧范一个人的,下面人做什么,他未必尽数知情。”韦无双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温柔而又妩媚。

    “嗯——”李显继续以手扶额,脸色阴晴不定。

    “圣上,只要世间有闲钱,就肯定少不了放贷的佛寺。当年则天大圣皇后盛怒之下,将怀义和尚挫骨扬灰,又斩杀怀义的师兄师弟数十人,最后,也不过是让大云宗换了个名字,借白马之名重生而已。”双手轻轻搬住李显的肩膀,韦无双将头探到他的耳畔,以更低,更温柔的声音补充。嘴巴里呼出来的气体,不停拂拭李显耳垂。

    李显咧了下嘴,长长叹气。

    妻子的话没错,只要世上有闲钱,就少不得有人把这些钱收集起来放贷生息。而佛门凭借其在民间的影响力,在吸引财主将钱交给他们放贷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所以,当年以他母亲,则天大圣皇后的狠辣,都做不到将大云宗连根拔起。

    杀了怀义和尚,不久就又出来一个法明。死了法明,然后就又出来一个慧范。大云宗变成了白马宗,寺院还是原来的那些寺院,僧众大部分也是原来的僧众。而他母亲武则天,非但没从佛门拿到一文钱,反而让白马宗开始偷偷扶植自己这个太子!

    “圣上,臣妾听闻,臣妾听闻,太平前一阵子拿了很多钱,借给白马宗生息。”韦无双的话继续传来,低得宛若蚊蚋在哼哼。

    李显却如同听闻惊雷,身体僵了僵,脸上乌云翻滚。

    即便他下旨将收买土匪截杀官员之事追查到底,顶多也是再杀掉十几名白马宗故意抛出来的替罪羊,封掉两三座嫌疑最大的佛寺,根本无法让白马宗真正伤筋动骨,甚至连像他母亲当年那样,让白马宗改个名字都做不到。

    而白马宗的四十万吊进献,就肯定不会再送入内库。白马宗从此就要倒向他的妹妹李令月,或者弟弟李旦。像当年扶植他一样,暗中扶植起一个新的帝王,趁他哪天衰弱之时,一举取而代之!

    除非他下旨灭佛,否则,结局必然是这样。他亲身经历过,知道其中的每一步,却根本找不出破解之道!

    “圣上是担心张少监心里有怨气么?”韦无双忽然松开手,笑着摇头,“妾身以为,他应该懂得顾全大局。圣上是君,他是臣,为君者做事,也不需要处处都替臣子考虑!”

    “是啊,他肯定懂得顾全大局!”李显咧了下嘴,幽幽叹气,“否则,他就不会一声不吭,就继续前往阳城了。”

    “那圣上为何还犹豫不决?”韦无双又快速绕到李显对面,双手拉住丈夫的手腕,轻轻摇晃。

    臂甲与胸甲碰撞,又是一阵悦耳地铿锵。李显低下头,脸上的惆怅难以掩饰,“他应该知道朕的难处,即便不知道,朕过后也可以补偿于他。可朝堂之中,还有文武百官,朕无论如何,都得给大伙一个交代。”

    “裹儿说过,白马宗不是她指使的!”双手微微用力,韦后的脸色,也迅速变得阴沉似水。“裹儿的话,未必全是撒谎。如果圣上决定轻拿轻放,却有人跳出来试图将事情闹大,臣妾建议圣上查一查,究竟是谁在他们背后推波助澜?!”

    “对,朕的确需要查一查!”李显丝毫不觉得妻子的神情和语气,有什么不妥。又叹了口气,用力点头。

    “圣上英明!”韦后的脸上的怒气瞬间消失,嘉许地踮起脚,用红唇在李显耳畔轻啄,“特别是穿着这身铠甲,让人感觉,就像,臣妾说不清,反正,非常非常特别……”

    “朕也觉得,浑身上下都特别有力气!”李显笑着用手臂揽住妻子,缓缓低头。正准备将另外一只手也揽过去,将对方拦腰抱起,忽然间,书房外又传来了一阵煞风景的脚步声。紧跟着,就是几声惊呼。

    “谁在外边喧哗?!”李显的兴致被打断,放下韦后,回过头,冲着门口厉声质问。

    “圣上,安西四镇急报!”书房门被用力推开,百骑司副统领郑克峻不顾礼仪,带着一名浑身泥土的飞骑,踉跄而入,“突骑施可汗娑葛勾结突厥,以追杀叛将阿始那忠节为名,攻破碎叶城。碎叶镇守使周以悌力不能敌,与阿始那忠节一道退向播仙!”(注:此战发生于景龙二年,突骑施可汗娑葛击败忠于唐朝的将领阿始那忠节,进犯碎叶。碎叶守将周以悌将其击败,然而突厥兵马随即加入,才导致周以悌与阿始那忠节战败,退向播仙。)

    “什么?”李显楞了楞,丢开韦后,大步走向郑克峻,“你说什么?碎叶城失了?将士们损失如,如……”

    忽然间,心脏处涌起一阵刺痛。他头上汗出如浆,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在头盔与地面即将接触之前,却赫然发现,今晚窗外的夕照无比绚丽。

    ………………

    夕阳无限好。

    古县阳城,观星台上,圭针在夕阳的照射下,于石表上留下长长的阴影。

    水钟缓缓旋转,带动齿轮和凸轮,触发机关。青铜做的钟锤脱离衔铁,在重力的作用下快速下坠,砸在钟盘上,发出一连串悦耳的“叮当”。(注:水钟,古代精密计时仪器,南北朝时期传入中国。)

    “戌时整,日落天西,圭表相合,钟落!”水钟下,有人扯开嗓子高喊,声音中的兴奋难以掩饰。

    浑仪在人力推动下缓缓转动,观星环对准太阳最后下落位置。余晖渐渐暗淡,一颗明亮的星星,瞬间出现在半空之中,璀璨宛若宝珠。

    “长庚星现,准时准位!”高喊声更为兴奋,一众司天监的技术官吏们,恨不得手舞足蹈。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苍凉的号角声响起,惊飞成群的鸟雀。观星台上,更多造型古朴却是这个时代最精密的青铜仪器,缓缓移动,对准陆续出现的星星,将其出现和时间和位置,一一测量记录。

    七八面磨的无比光滑的铜镜子,竖在了浑仪附近,从不同的角度对准太阳落下去的方位。高高竖起的木杆上,几枚造价惊人的琉璃镜子,也被挂了起来,将天边最后的余晖,反射向古朴的浑仪。

    浑仪继续转动,天光越来越暗,圭影彻底消失。观星台上,山风凛冽,吹得人衣袂飘飘欲飞。

    没有人提议点起灯火,也没有抱怨山风寒冷。司天监的技术官吏们,或者用目光死死盯着黑漆漆的铜镜,或者用目光死死盯着日落位置,一个个脸色无比紧张。

    按麟德历标定,今天是五月初二。按照天竺那边传过来九执历标定,今天是四月二十九。而按照在来阳城途中忽然发到大伙手中的一套来历不明的《紫金历》,今天却是五月初一。

    所有观测和计算结果,都越来越清晰地表明,那套来历不明的《紫金历》,可能最为准确。但是却需要最后的验证。而验证方案最关键一环,就着落在日落之后这一个多时辰里。方法就是,能不能通过各种途径,看到新月!(注:农历初一,月球在太阳和地球之间,呈直线。所以是完全看不见,为黑月。)

    若无,标定准确,麟德历的修订工作,迎来了一个开门红。

    若有,哪怕任何角度看到一丝月光,大伙先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只能等到两天之后,再用同样的办法,去验证九执历!

    整个观星台上,唯一不紧张的人,就是张潜。此时此刻,他正穿着一件丝绵袍子,半躺一座竹子编的长椅上,优哉游哉地用特大号原始望远镜寻找星星。

    那套别人眼里来历不明的《紫金历》,是他从手机存储器中找出来的万年历当中农历部分。制定于1929年的紫金山天文台,比麟德历和九执历,都多了一千两百多年的技术积累。所以,在准确度方面,具有碾压性优势,根本无须担心对比验证。

    他之所以非要带着半个司天监的技术官员们跑一趟阳城,完全是为了增加这条新历法的说服力。毕竟,古今技术人员都认“死理”,通过他们的亲眼观测和对比,竖立起紫金历的权威,比自己强行推广新历法效果好上百倍。

    因为没有任何工业污染,全国总人口也只有五六千万,八世纪的星星,远比另一个时空明亮。即便望远镜质量再差,张潜也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二十八宿。而三恒七十六官,也以星群状态,迅速被他用望远镜捕获。

    正看得高兴之际,山坡下,忽然隐约传来几声金铁交鸣。随即,他就听见有人大声叫嚷,“站住,口令,否则,以擅闯军营处置!”

    “真的有人不要命了,强攻观星台?”张潜皱着眉头站起身,将望远镜转向叫嚷处,却根本看不见任何人影。只有树枝在山风中婆娑,宛若魔鬼狂舞。

    “报,少监,有人强闯观星台,被弟兄们拦下了。他自称是你府上的二账房!”几个呼吸之后,朔方军旅率周去疾沿着台阶快步冲上,低声汇报。

    “我府上二账房?”张潜楞下神儿,稍微费了些力气,才想明白自己家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二账房,“问问他姓什么?如果姓骆,就带他上来!”

    “是!”周去疾狂奔而下,不多时,又和四名军中好手一道,将一个满身尘土中年人带上了观星台。

    张潜定神细看,不是齐墨掌门骆怀祖,又是哪个?刹那间,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了几分感动。连忙迎上前,低声慰问:“你怎么跑这里来了?黑灯瞎火的,小心遇到野兽!”

    “野兽,野兽见了老夫,见了在下,只会躲着走!”骆怀祖嘴巴轻瞥,对张潜的关心不屑一顾。然而,猛然意识到,此刻自己正在五名边军的包围之下,顿时气焰就矮了半截,“是任署丞让我赶过来的,他前天忽然急匆匆地跑学堂里来找到我,说庄主你此行可能会遇到风险。然后就逼着我一人三骑,星夜追到了这里。结果,庄主你倒是没遇见什么危险,我自己刚才差一点儿就被人用强弓硬弩射成筛子!”

    “谁叫你不肯停下来接受询问的!”发现对方真的跟张潜认识,周去疾脸色一红,没好气地数落。“如果不是弟兄们刚才放箭之前先示警于你,你早就躺下了,哪有机会见到少监?!”

    “黑灯瞎火的,老夫哪里知道你们是敌是友?!”骆怀祖心中不服气,悻然还嘴。“老夫还以为,我家庄主身边只有家丁。”

    说罢,他猛然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劲儿,迟疑了一下,目光沿着山坡四下扫视。仿佛生了一双夜光眼,能看清观星台周围的所有布置一般。

    “各位兄弟辛苦了,他的确是我府上的二账房!”张潜也不解释,笑着向周去疾等朔方军弟兄拱手。

    周去疾乃是周建良专门留下来保护张潜的心腹,此刻既然确定了骆怀祖不是刺客,便懒得再跟此人纠缠。向张潜拱手行了个军中之礼,转过身,匆匆而去。

    “边军?上过沙场的?”骆怀祖看得心痒难搔,不顾身上的疲倦,轻轻拉扯张潜手臂,“你从哪里借来的边军?还全是上过战场的精锐?!刚才如果不是老夫及时表明了身份,差点就死在这帮王八蛋手里!”

    “修历事关重大,我刚刚又在路上遭遇过土匪。跟熟人借点儿弟兄来保护一下观星台,总是应该。”张潜笑了笑,低声回应。“你真的没事吧?别死撑。这里除了我和郭怒之外,没第三个人认识你!”

    “没事,没事,一群寻常兵卒,怎么可能奈何得了老夫?”骆怀祖的嘴巴微撇,满脸不屑地摆手,“老夫刚才发现他们可能是自己人,才主动停了下来。否则,完全可以直接杀到你面前!”

    话虽然说得响亮,却不料摆手的动作稍大,顿时,疼得眉头紧皱,嘴角不停地上下抽搐。

    张潜看的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连忙转身从躺椅下抄起一个酒葫芦,亲手递给了对方,“先喝点儿米酒活一下血吧,吃宵夜可能还需要等一两个时辰。大伙需要确定,今晚到底能不能看到月牙!”

    “嗯——”骆怀祖疼得龇牙咧嘴,却强撑着不肯喊出声音。挣扎半晌,才有力气接过酒葫芦,一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一边低声抱怨:“这帮王八蛋,下手没个轻重。我都说是你府上的二账房了,他们还是争先恐后拿刀鞘往我身上招呼。哎呀,嘶——”

    “没见血吧,伤在何处,我马车上有酒精和绷带!”张潜见状,顿时笑不出来了,连忙伸手扶住此人,再度低声追问。

    “没,没事!我都快冲破阻拦了,却不小心踩中了他们布置下的绳套,嘶,嘶——”骆怀祖红着脸,轻轻摆手,“早知道你身边兵强马壮,我就不来了。当时任琮那小子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非说你可能遇到危险,身边却只有家丁……”

    话说到一半儿,他忽然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上上下下打量了张潜几眼,用极小的声音追问,“这些边军怎么会跟你在一起,你师弟任琮却对此毫不知情?”

    “半路凑巧遇到的!”张潜不愿意让对方知道太多,笑了笑,含混地回应。

    “凑巧遇到的?”骆怀祖生性谨慎,根本不肯相信张潜的话。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短短三五个呼吸之后,脸上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小子,够狠!”咬着牙向前凑了凑,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又低又急,“你,你是故意离开的长安,骗别人来杀你,然后反手杀之?你,你此行根本不是为了观星,而是以身做饵……”

    “噢,噢,噢,成了,合朔无误,今日当是初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猛然在观星台上响起,将他的低语彻底淹没。

    “日月黄道相合,日落无月……诸星皆在正位,可定朔无误!”

    “果然,大小月相隔,四年一闰才是正理。”

    “这部紫金历果然精妙,什么九执历天下最精,天竺人就爱吹牛皮……”

    ……

    “骆掌门,看破不说破,才是聪明!”趁着没人注意自己这边,张潜笑着推了骆怀祖一把,转身走向众人。

    水钟轻敲,浑仪缓缓转动,今夜星光格外灿烂!

第十二章 艾草

    五月初五,宜饮雄黄酒,艾草浸水净手脸,避五毒。

    公鸡刚刚叫过头遍,王九成就爬了起来,推醒正在呼呼酣睡儿子润水,将五色丝线朝后者手腕子上一缠,父子俩就背起柳条筐,直奔村前的泽水河。

    泽水河畔,艾草生得到处都是。然而,只有采自五月初五清早,并且带着晨露的艾草,才是端午节洗脸的上上之选。原因无他,艾草这东西,新从地里采下来之时,会散发出一股清雅的幽香。离开泥土时间一长,味道就从幽香,变成了浓郁的蒿子味儿。如果接连在家里放上三天,就不用再以此物浸水洗脸了,直接晒干了熏蚊子才是正途。

    作为庄户人家,王九成原本没这么讲究。五月初五早晨下地收拾庄稼之时,随便从田埂上抓一把艾草朝脸上揉一揉,就把端午节过了。然而,三年之前,他却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大秘密。那就是,泽州城的城门,即便是端午节这天,也是辰时三刻才能开启。

    换句话说,住在城里的老爷夫人,少郎少娘们,肯定无论如何来不及出城采带露水的艾草。哪怕家里头有再多的奴仆也不成,除非他们愿意冒着被官府找麻烦的危险,派遣奴仆半夜翻跃城墙!

    而据王九成推算,越是有钱人家,过日子越讲究。他们如果有带着露水的新鲜艾草可用,肯定不会用头天傍晚留下来的蔫货。于是乎,从四年之前开始,王九成在五月初五这天早晨,就赶在天色刚刚放亮时爬起来,去河畔去采艾草。

    等他将背上的大柳条筐装满了,天也就完全放亮了。待他再背着艾草走到泽洲城门口儿,城门刚好开启。然后,他就可以走街串巷,将平素绊了跟头都没有人看的艾草,以两文钱“一小把”的高价卖出去,赚个盆满钵圆。

    一筐艾草大概能抓三百多把,一趟下来,就是六百文。若是运气好,能在采艾草之时,捡到一窝野鸭蛋,或者抓到几只青蛙,则会赚得更多。(注:端午节之时,青蛙会躲起来,非常难以看到。所以端午节时野外抓到的青蛙曾经是一味中药。)

    不像长安、太原等大地方,啥都贵。泽州是个小城,粟才五文一斗,六百文的收益,已经可以买十二石粟了,相当三亩好田的产量。故而自从发现了卖艾草给城里人这条“财路”之后,连续三年,王家的日子,都过得蒸蒸日上。(注:唐代粟亩产远高于麦。粟平均亩产是334斤。)

    虽然从去年开始,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效仿他,在五月初五这天采艾草进城去卖。但是,凭借以前积累下来的口碑,王九成的收益依旧很可观。此外,他所卖的艾草,也的确比别人的艾草质量跟更好。非但叶子更加饱满苍翠,味道也更清新。

    秘密肯定是有的,王九城坚决不会告诉任何人,除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今天,他就会去带着儿子去见证秘密的存在。

    虽然父子两个起得很早,但是在路上,依旧能碰到三三两两的早行人。为了避开邻居们的窥探,王九成本能地加快了脚步。身边的儿子年纪虽然只有十二岁,却颇为懂事。也不问自家父亲为何要走得如此急,背着柳条筐,一路小跑紧紧跟上。

    父子俩先装模作样到了河畔,然后沿着河畔继续向东急行,又七拐八拐,将早起到河边采艾草、折柳枝、挖野菜、下网子捞泥鳅的百姓,都甩没了影子,才终于喘息着放缓了脚步。

    “给!”扭头看了一眼才到自己肩膀高的儿子润水,王九成将一颗鸡蛋顺手递了过去,“先垫垫,然后走快点儿。咱们要去的地方,还得再走一刻钟。”

    “嗯!”王润水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纪,根本听不见自家父亲说什么,接过鸡蛋,在嘴边横竖一转,就吞了个干干净净。

    “小心噎着!”王九成被吓了一跳,赶紧又将腰间的水葫芦解下来递了过去,随即,抬手就照着儿子的后脑勺就来了一下,“小王八蛋,急什么急,又没人跟你抢!”

    “呃,呃!”鸡蛋黄的确很噎人,王润水原地蹦了几个高,才重新喘过气来。一边喝水,一边红着脸东张西望。

    “看什么看,老子打你,天经地义。还怕人笑话了?”王九成又一巴掌拍过去,大声数落。随即,又担心儿子被水呛到,快步绕至对方身后,用手轻拍儿子的脊背,“知道怕人笑话了,就不知道吃东西慢一点儿?唉,就你这个吃相,长大之后甭想娶媳妇!”

    王润水还不太理解娶媳妇对人生的意义,只是嘿嘿憨笑。王九成见了,又是忍不住又朝着儿子屁股上踹了一脚,高声数落:“笑个屁,小心呛水!赶紧喝两口继续赶路,等卖完了艾草,咱们爷俩去吃汤饼!今天让你敞开肚皮吃个够!”

    这厢数落着儿子,那厢里,他自己肚子里却不争气地发出“咕噜”声。顿时,他不敢再多耽搁,转过身,大步流星继续前行。

    做儿子的,这才意识到,父亲把唯一的一个鸡蛋给了自己,顿时心里涌起了几分负疚。赶紧背好柳条筐追上去,不多时,就跑了个满头是汗。

    这次,即便再心疼儿子,王九成也没停下脚步。一口气沿着河畔走了好远,又转到了一个支流,再沿着支流往上急行,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座规模庞大的佛寺之后,才放慢了速度:“看到没,白马寺,这周围上万亩地,都是寺里和尚的。咱们要采艾草,就在白马寺后门对着溪流的位置。那边风水比别处都好,艾草天天被听佛经,长得也远比别处水灵。”

    王润水对父亲的话将信将疑,却只剩下了点头的力气。一步一捱,跟在王九成身后绕过了佛寺,来到了正对后门溪畔。

    果然是一处风水宝地,非但艾草长成了一大片,黄花蒿子,醋溜儿草,也长的远比泽水主干那边茂盛。王九成立刻忘记了饥饿和疲惫,一头扎过去,抽出腰间拔出镰刀开始收割。直到将背上的柳条筐装了一大半儿,才又将身体直了起来,一边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腰,一边向儿子面授机宜,“你看清楚了,别像打猪草一样乱采。每株艾草,只取最尖处半尺长部分。再低就不能要了,味道太重。太矮也不能要,没长开,卖相不好……”

    眉飞色舞介绍了一大堆经验,却没得到任何回应。王九成楞了楞,皱着眉头四下扫视,“润水,小水子,你跑哪去了?!太阳马上就起了来了,咱们爷俩可没时间耽搁……”

    依旧没有回应,儿子的柳条筐躺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被晨风吹得缓缓滚动。这下,王九成可真着了急,顾不上再采艾草,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儿子的柳条筐旁,高声呼唤,“小水子,小水子,你跑哪去了?小水子,你……”

    “阿爷,我在这儿!”一个极低的声音,忽然从泽水支流的河道中传了过来。隐约还带着几分战栗,“阿爷,你别喊那么大声。赶紧过来,河里头有钱,很多很多钱,还有,阿爷,好像还有银坨子……”

    “你说啥?”王九成吓得一哆嗦,拎着镰刀直奔声音来源方向。“你再说一遍?你是谁,不要害我儿子!否则,老子跟你拼命!”

    乡间一直有传说,山精水鬼想要害人,就会用各种方式,迷惑人的眼睛。骗人自己跳下水里淹死,或者走进深山被猛兽吃掉。而小孩子身上阳气不够旺,最容易成为山精水鬼的目标……

    抱着跟山精水鬼拼个鱼死网破的打算,王九成发疯了一般,冲到了自驾儿子身旁。然而,却没发现任何妖邪,只有自家儿子,用衣服兜着一大堆黄灿灿和白亮亮的东西,冲着他吃吃傻笑。

    “臭小子,你先上去,上岸去。”王九成用镰刀在半空中虚劈数下,以确定没有山精水鬼在儿子身边隐形。随即,用沾满了艾草汁水的手,用力揉自己的左眼。

    左眼受到刺激,立刻流出眼泪。闭上右眼,透过绿色的泪光,他努力向儿子怀中看去。依旧是金灿灿和白亮亮一大堆,如假包换。再低头看向脚下的河水,却发现河水只到自己小腿肚子高,想淹死一只老鼠都难,跟更何况是十二岁的半大小子!

    没有山精水鬼作妖,铜钱和银锭都是真的,就在河道中!强烈的幸福感,让王九成头晕目眩。顾不上再搭理已经走到岸边的儿子,他旋风般冲回自己的大柳条筐前,将里边的艾草兜底儿倒空,然后又旋风般冲回河道之中,弯腰快速捡钱。

    大部分是通宝,只有很少的银锭。但是,王九成却不挑剔,无论是黄的还是白的,只要肉眼能看到,就尽数收入筐子中。转眼间,身边的铜钱和银锭就被捡得干干净净,他瞪圆了发红的眼睛,喘息着向上游扫视,旋即,就发现了更多的铜钱和银锭。

    “把你兜着的铜钱和银子,先放进筐子里,然后下来帮忙!”扭头朝着儿子发出一声怪异的大吼,他迈步向铜钱和银锭走去,呼吸声沉重如牛。

    然而,王润水却再一次违背了父亲的命令。手指着更上游的河道,身体抖得像筛糠,“阿爷,有人,那边有人。是,是死人,是个死和尚。”

    “什么?”王九成吓了一哆嗦,手中刚才捞出来的铜钱,全都又掉回了水里。直起腰,快速顺着自家儿子手指方向看去,一具和尚的尸体,迅速进入了他的视线!

    “噗通!”他将装着铜钱和银锭的柳条筐也丢在水里,哆嗦着迈开双腿,跌跌撞撞走向上游的尸体。随即,就发现了更多。

    横七竖八的尸体,水中岸上都有,从河道中央一路排到寺庙的后门,全都是光头,身上背着大包小裹。掉在溪流的铜钱和银锭,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靠近寺庙附近的血泊中,更多。

    那些血泊已经发黑,周围挤满了乌鸦和苍蝇。听到王九成的脚步声靠近,“轰”地一声,乌鸦和苍蝇腾空而起,刹那间,天昏地暗!

    ………………

    “刺史,东郊白马寺昨夜被屠,寺中大小和尚,被杀了个干净。”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一个炸雷般的消息,就传入了泽州。

    “消息属实?你,你们没弄错吧。这,这大端午的,可别听风就是雨!”泽州刺史吴良谋手扶桌案,欲哭无泪。

    太倒霉了,真是倒了八辈子邪霉!他花了四千多吊买到刺史的官职,又花了三倍的价钱运作,直到今年三月,才终于补上了一个中州刺史。还没等开始往回收本儿,治下居然就发生一件惊天大案!

    “没错,刺史!”录事参军姜楠哭丧着脸,连连摇头,“州衙的马快已经核实过了,东郊白马寺,从住持了嗔以下四十二名有度牒的和尚,全部被杀。全寺上下,只有两个刚刚入寺不到半年的小沙弥被凶手留了下来。”

    “那,那还等什么?把,把小沙弥抓起来拷问啊!凶手如果不认识他们,为啥会对他们俩网开一面?!”吴良谋猛地跺了下脚,气急败坏地下令。“一定是小沙弥勾结了强盗,弄不好,那两个小沙弥,就是强盗故意送进白马寺的卧底,然后趁着别的和尚睡着之时,偷偷给强盗开了山门!对,肯定是这样。没人比我更懂里应外合了,快抓,快去抓那两个小沙弥,把他们的嘴巴撬开,不惜任何手段!”

    “刺史英明!”司马夏延,录事萧健、胡列,以及七曹参军,全都躬身称赞。然而,却谁都没有主动上前接令。

    不同于刺史吴良谋,他们的官职,要么是靠真才实学考上来的,要么是靠扎实的政绩,从底层一步步熬上来的。所以,大伙根本无需用脑子去想,也能知道自家刺史所下达的,是一道乱命。

    小沙弥死里逃生,早就吓傻了,根本不用去抓。如果衙门能提供给他们一个地方暂住,哪怕是监牢,他们都会感恩戴德。至于从小沙弥嘴里问出来的情况,肯定都是强盗故意留下的线索,按照那些线索去查,最后结果保证是徒劳无功。

    “那就去啊!”吴良谋用力跺脚,连声催促,“抓了小沙弥,问出强盗是谁,住在何处,立刻请都督府发兵剿灭!圣明天子在位,海清河晏,岂能容忍盗匪胡乱灭人满门?”

    “启禀刺史,小沙弥已经指证过凶手了。山贼来自白王寨,由四当家齐墨带着,说是要给他们大当家,二当家和三当家报仇!”录事参军姜楠厚道,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吴良谋出丑,继续哭丧着脸汇报。

    “白王寨?白王寨在哪?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好生耳熟?”吴良谋楞了楞,皱着眉头追问。随即,猛地用力拍打桌案,“哎呀,老子,老夫想起来了。白王寨,不是前几天谣传截杀秘书少监张潜,却倒霉踢到了大铁板的那伙山贼么?带队的那三位强盗头子,不是死在朔方军手里么?怎么又赖到白马寺头上了?!”

    没人回答他的话,连最厚道的录事参军姜楠,都无奈地退到了一旁,低头装起了哑巴。

    且不说山贼截杀秘书少监张潜的案子,目前只是“传言”,还没经过官府邸报证实。哪怕传言为真,将东山白马寺的案子,与这个案子硬往一起联系,也不是什么聪明选择。

    管辖区域内发生一幢灭门案,即便追查不到凶手,最差结果,也不过是让刺史和县令的考绩难看一些,多花点钱打点,三年任期满了之后,不耽误转任或者升迁。而把灭门案,与截杀在任官员的案子搅在一起,最后结果,就彻底脱离当事者的掌控和预料了。

    自打大唐立国以来,强盗截杀在职官员的案件,一共才发生过几次?哪一次,背后没涉及到派系斗争。而派系斗争这种旋涡,向来就不分是非,只问输赢。原本无关的人一头扎进去,运气就好倒是可能连升三级。万一运气差,站队错误,后果可能就是抄家灭族!

    “怎么,老子,老夫说错了么?”迟迟得不到任何人的回应,吴良谋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外行话,皱着眉头,低声追问。“老夫如果错了,尔等尽管直言就是。老夫又不会记仇,尔等没必要装聋作哑。老夫自问上任一来,该发的钱,一文都没少过诸位。衙门里的各种规矩,老夫也都秋毫无犯。你们总得用点心,帮一帮老夫,否则换了别人来做刺史,尔等日子未必比现在好过!”

    这话虽然糙了些,却非常实在。当即,在场众官吏就开始用眼神快速交流了起来。片刻之后,司马夏延叹了口气,缓缓上前,向着吴良谋拱手,“刺史,这事儿,您还是认倒霉吧!能不破案,比破案还好!”

    “认倒霉?什么意思,本官已经够倒霉的了,还能怎么认?”吴良谋被弄得满头雾水,瞪圆了一双“无辜”的眼睛追问。

    “属下不能胡乱猜测,只能假设一下。未必是真的,您就当咱们是在说闲话。”司马夏延犹豫了一下,声音忽然变得极低,“假设,假设刺史您前来赴任途中,有人买通山贼截杀您。您虽然毫发无伤,过后会咽下这口气么?”

    “怎么可能,老子一定要找到买凶之人,将他剥皮抽筋!”吴良谋又用力一拍桌案,咬牙切齿,“否则,谁能保证他没有下一次?!”

    “就是这个道理啊,谣传跟山贼们死在一起的,有一个和尚,法号了苦。”夏延苦笑着咧了咧嘴,缓缓补充。“而东山白马寺的住持,法号了难!”

    “你是说,你是说,张少监,张少监冒充强盗报复!”吴良谋虽然官职是买来的,可智商却不低,立刻瞪圆了眼睛,倒吸凉气。“天——,他胆子可真大。他,他,也对,朝廷到现在,也没给他个说法,换了老子,也得自己讨个说法出来!”

    “刺史英明!”夏延已经尽到了责任,拱手行礼。

    “英明有个屁用,老子谁都惹不起!”吴良谋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重重跌回了椅子里,“算了,你们说的对,老子认倒霉!来人,封锁白马寺,然后将案子当无头案上报。老子没本事追查凶手……”

    话说到一半儿,他猛地又站了起来,目光如刀子一般盯着麾下众官员,“凶案现场保护得如何?有人破坏没有?”

    “启禀刺史,僧人多金。凶案传开之后,周围百姓纷纷进入寺内翻箱倒柜,现场已经凌乱不堪!”司法参军张宝升咬了咬牙,高声回应。

    “该死!”吴良谋装作懊恼地拍头,随即,又快速追问,“那两个小沙弥呢,他们知道凶手是谁么?”

    “小沙弥吓疯了,前言不搭后语,供词不足做为凭据!”录事萧健心领神会,在另外一旁高声回应。

    “那就上报吧,本官无能为力了!”吴良谋长出一口气,再度重重坐回椅子。

    “刺史英明!”众官吏齐声称颂,一个个满脸肃穆,宛若寺庙里的神像。

第十三章 当年明月

    月光如水,照亮卫州白马寺的重重院落。大雄宝殿内,青烟缭绕,佛像巍峨庄严。

    方丈了至带着两名小沙弥,缓缓走在佛像前,用干净的抹布,将落在莲花台上的灰尘擦净,然后又打来清水,认真地擦拭地上的金砖。

    同样的工作,他已经做了三十多年,从一个小沙弥,一直做到住持。期间寺庙的名字换了三次,佛像的金身重新镀了五回,宝殿门外的柿子树,也由六棵变成了两棵。唯一没变的,就是宝殿后那座善库的青石大门,三十年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即便每天都被开启关闭好十几回,都丝毫不见磨损。

    善库内,放的是卫州各地乐善好施人家寄存在卫州白马寺中的善款。按照白马宗的规矩,了至许诺给了施主们每年一分的利息。如果有人周转不灵,或则遇到麻烦,需要向白马寺借贷,支付给寺庙的利息则是三分到五分不等。

    因为靠近黄河渡口,来往商家众多,所以,卫州白马寺的收入,在整个白马宗里都能排得上号。远远超过了同在河北道的蓟州白马寺和博陵白马寺,隐约已经能追上虎牢和扬州。

    寺里的收益高,僧人们的待遇自然就好,连带着敬佛的高香,都比别人家粗上三分。每逢晚课,僧人们的诵经声整齐而又神秘,能远远地传出三里之外。给卫州白马寺的院墙和大门,平添几分威严。

    然而,今天又到了晚课时分,诵经声却低了许多,并且听上去有些断断续续。方丈了至几度想要停下手头的工作,去经房里呵斥一番。最终,却都强行忍了下来。

    修行首要是修心,卫州白马寺僧人众多,却不是每个出家人,都会像他一样,早就修炼得荣辱不惊。很多悟字辈、通字辈弟子,入寺时间短,经历的风波少,最近听到一些有关宗门的谣传,难免会心神不定。

    但是,风波再大,早晚也会过去,白马寺却不会挪地方。等风波过去了,这些缺乏阅历和定力的小和尚们,自然会明白他们现在的想法是杞人忧天。

    作为白马寺的方丈,同时也是全寺最老的僧人之一。比眼前更大的风暴,了至也见过许多。而即便风暴大到吹破天,对寺院的影响,也不过是换个名字而已。十多年前,白马寺名为大云寺,二十多年前,大云寺又叫至善寺,无论名字和匾额怎么换,佛像还是原来的佛像,善库还是原来那座善库。只要黄河渡口不改地方,这座寺庙就注定了会烟火鼎盛。

    “方丈师兄,泽州白马寺被恶人屠了。”首座了诸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顶着一头油汗小声叫嚷,“咱们还是得早做准备,以防不测。”

    “了诸,佛前休要喧哗!”方丈了至抬起头,淡定地扫了首座了诸一眼,声音听起来跟后院的井水一样平静,“宗门那边,自然会有应对之策,也无需你我为此烦恼。”

    “宗门,宗门应对什么了?”了诸一改平素对师兄的尊敬,皱着眉头连连跺脚,“继续买土匪去送人头么?既然斗不过那魔头,就不该再去招惹人家。上次输掉了四座白马寺,还交出去好几个了字辈的师兄去顶罪。这次输得更惨,留给魔头的把柄更多……”

    “了诸!”了至放下抹布,看着自家师弟的眼睛,一字一顿,“你,心,乱,了!”

    “我是心乱了,咱们是僧人,又不是强盗。明明每年什么都不做,都能让寺院香火旺盛。何必非要主动去招惹是非?!”了诸瞪圆了眼睛地跟了至对视,寸步不让,“师兄,你资格老,辈分也不低,早就该在宗门有一席之地了。咱们不能由着慧明等人……”

    “住口!”了至终于忍无可忍,竖起眉头,厉声呵斥:“诋毁师长,以下犯上,佛前喧哗,蛊惑同门,了诸,你入魔了么?回去修三天闭口禅,首座之位,暂且交由了缘代管。”

    “师兄?”没想到自家师兄油盐不进,首座了诸的眼睛气得通红。然而,咬牙切齿好半天,他终究挡不住了至的多年积威,最后顿了顿脚,转身而去。

    “阿弥陀佛!”了至宣了一声佛号,转身跪在了如来佛像面前,低头替自家师弟忏悔。

    宗门最近的许多举措,他其实也不赞同。但是,宗门中执掌大权的几位师叔都德高望重,他们选择“除魔卫道”,自然是因为站得高看得远。作为一个“了”字辈方丈,了至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质疑师叔们的决定。

    更何况,师叔们惹出了麻烦,自然由师叔们安排人去解决。河北与河东,隔着一座太行山。河东那边的同门除魔卫道失败,遭到反噬乃为必然。但是,短时间内,那魔头的报复,却不可能波及到河北卫州白马寺。而以白马宗的实力和师叔们魄力,一两个月之后,他们肯定能够理清楚首尾,也不需要河北卫州白马寺,去操河东的心。

    低声念诵了数遍经文,了至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又变得古井无波。缓缓站起身,正准备继续去打扫宝殿,却忽然听到,门外又传来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了诸,你到底意欲何为?”不用猜,方丈了至就知道是首座在带头胡闹,皱起眉头,沉声叱问。

    “师兄,我等刚才在院子里,捡到一个物件。”了诸手里捧着一个丝绸包裹的长条状物体,快步走入。在其身后,则跟着知客、执事等在寺庙中有头有脸的高僧,每个人都满脸凝重。

    “何物?”了至楞了楞,本能地伸手去接包裹。

    丝绸无声地落地,一把横刀忽然出现在他面前。首座了诸猛然发力,将刀尖直接推入了他的小腹。

    “师兄,我佛慈悲!”一边用力转动刀柄,他一边高颂佛号。随即,抬起脚,将了至踹了个仰面朝天。

    “咕咕,咕咕,咕咕……”鲜血从了至嘴巴和鼻孔喷涌而出,他想问一声为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圆睁着双眼,看向自己伺候了多年的佛祖。

    莲花宝座上,佛像依旧满脸慈悲,被蜡烛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人间善恶与悲欢。

    “打开善库,所有人平分,然后,咱们各奔东西!”了诸的声音,在了至的耳畔响起。他终于得到了答案,却死不瞑目!

    了诸等人,谁都没再多看他一眼。急匆匆取了钥匙,开了善库的石门,将里边的金银铜钱以最快速度搬出来,瓜分殆尽。然后各自背着大包小裹,在月色之下匆匆而去。

    ……

    黄河南岸,汴州,白马寺的高墙大院,被月光照得格外巍峨。

    一大群手持利刃的人,沿着山坡迅速靠近白马寺,动作利索得宛若传说中的山魅。

    他们当中绝大多数,身上都没穿铠甲。偶尔身上穿甲的,也是简陋的半身皮铠。抵挡远距离射来的流矢还凑合,面对五十步之内发射过来的利箭或者迎面刺过来的刀矛,与葛布衣服几乎没啥两样!

    天气有些闷,所以很多人跑着跑着,额头上就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被头顶上的圆月一照,闪闪发亮。他们的眼睛,也一样闪闪发亮,就像一朵朵跳动着的火焰。

    那是对财富渴望的火焰,据最近一段时间的江湖谣传,每一座白马寺中,都藏有金钱百万。大伙今夜如果能够成功将眼前这座白马寺砸开,下半辈子即便不继续做强盗,肯定也吃喝不愁。

    “洪哥,真的打啊。万一佛祖过后降罪……”整个队伍之中,只有五当家郑远的眼睛里,火焰稍微比别人暗淡一些。气喘吁吁地摸到大当家张洪生面前,用极低的声音提醒。

    “降罪个屁!”大当家张洪生把嘴一撇,方方的面孔上瞬间涌满了不屑,“白马寺的和尚犯了贪戒,早被佛祖除名了。否则,年前他们跟人斗法,就不会输得一败涂地。”

    “这,这倒也是!”五当家郑远轻轻点头,随即,却又满脸担心的询问,“白马寺里的钱,可都是官老爷存的。咱们砸了白马寺,万一汴州城里的刺史和别驾急了眼……”

    “干完这票,咱们去荆楚!那边地广人稀,落户容易。咱们买了新身份,金盆洗手做富家翁!”张洪生早就想好了退路,四下看了看,一边挥手招呼弟兄们尽快往前压,一边小声回应。

    “大当家英明!”五当家郑远闻听,眼睛也迅速亮了起了,宛若两支跳动的蜡烛,“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怕万一,你就别吃这碗江湖饭!”大当家张洪生终于被他念叨烦了,把眼睛一愣,低声断喝,“这可是中州大侠罗祖怀下的江湖帖子,趁着白马宗元气大伤,干翻了它。寺庙里的浮财,谁抢到算谁的。过了这个村,等官府也开始对白马宗动手,肯定渣子都不会给咱们剩!”

    话音刚落,一支冷箭,已经刮着风声,射到了他面前。张洪生毫不犹豫停止了跟自家兄弟的交流,将手中板斧快速竖起,“叮”的一声,将冷箭磕得不知去向。随即,他将板斧高举过头顶,向白马寺的正门奋力猛挥,“弟兄们,被发现了。并肩子起上啊,谁抢到算谁的,今晚山寨不抽水。”

    “并肩子上啊!”回应声,瞬间响彻山坡。四百多名来自不同山寨的土匪,高举着斧头,草叉、绳索,飞爪,铡刀等物,以更快速度扑向白马寺,宛若一群捕猎的野狼。

    寺庙里不停地有羽箭和石块飞出,将某个倒霉的山贼打翻。然而,却无法阻挡其余山贼的脚步。很快,就有人来到了寺墙下,将手中的飞爪拴了绳子,奋力掷过了墙顶。立刻有同伴持长矛和弓箭为飞爪的主人提供掩护,而后者,则双手拉住绳索,脚踩墙壁,快速攀爬,短短两三个呼吸间,就跳入了高墙之内。

    兵器撞击声,在高墙内响起。紧跟着,是凄厉的惨叫和愤怒的咒骂。高墙外的山贼草寇们,却对惨叫与咒骂都充耳不闻,将更多的飞爪掷过墙头,更多的同伙送入墙内。

    总计只用了不到一刻钟,战斗就宣告结束。庙里的和尚战死了七个,伤了五个,剩下的八十余个,全部选择了投降。

    土匪大当家张洪生参照以往砸开财主堡寨的经验,命人将寺院里的方丈、首座、知客等平素地位高高在上的家伙,单独关进厢房。然后当着其余和尚的面儿,亲口许诺,谁能带自己找到寺庙里的浮财,就与麾下弟兄们拥有同等分钱资格,过后随便其自由来去。

    这个许诺带来的结果,立竿见影。几个连度牒都没有,平素在寺庙里专门干粗活的小沙弥,当即“倒戈”。先带着张洪生从方丈的贴身内衣里,搜出了善库的钥匙,随即,又带着“好汉”们直奔善库。

    半个时辰之后,汴州白马寺冒起了滚滚浓烟。临阵倒戈的沙弥们,背着大包小裹,与前来攻打寺庙的山贼草寇们一道,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月光下。从此,河南道地面上,再也没人看到过他们的踪影。

    …………

    月光如水,将阳城观星台上的青铜仪器,照得闪闪发亮。

    今天的月亮是从正东方升起,与太阳落山的位置遥遥相对。日落与月升也几乎是同时。这种现象再一次说明,半个月前的定朔完全准确,浑天监从秘书监独立出来后,改称司天监的第一战,在观星台上所有人的努力下,也即将以全胜而告终。

    唯一差的,就是月食了。如果今晚月食也按期出现,对《麟德历》的修订和对《紫金历》验证,就可以暂时宣告一段落。修订后的《麟德历》,正如最初朝廷预期的那样,再坚持用个五六年毫无问题。而有五六年的光景,足够大伙把《紫金历》彻底吃透,并且按照《易经》,解释得清清楚楚。

    至于先前呼声甚高的《九执历》,该哪凉快就哪凉快去吧!连最基本的望日和朔日都没标对,先前所谓的精确,完全是天竺人在吹牛皮!(注:正式历史上,《九执历》不准确,在玄宗时期就经过了对比验证。)

    “来了,来了!”斜对着月亮高高竖起的琉璃镜子之前,忽然有官员兴奋的大叫。“半影食始,月光由明亮如日,转向晦暗不明。”

    观星台上,顿时人声鼎沸。所有司天监的技术官吏,或者通过镜子里的倒影,或者凭借肉眼,观测圆月的变化,每个人脸上都兴奋莫名。

    “初亏,初亏!报时,亥时一刻三分!与浑仪推算,相差,相差只有五分!天!真的只有五分!”叫喊声,继续响起,带着如假包换的激动。(注:这里分不是分钟,而是十分之一刻)

    有人拿出毛笔,在白纸上迅速记录。有人则转动不同的镜子,将镜面紧跟月亮的移动。还有人,则高高地扬起脖颈,一眼不眨地看向缺了一角的月亮,双拳挥舞,泪流满面。

    连续多次预测日蚀和月食失败,让司天监的上下,在其他部门的同僚面前,说话越来越没底气。而他们平素艰苦的观测和计算工作,也被一些嘴巴恶毒的御史,讥讽为“装腔作势”。

    大伙心中早就憋着一口气,想要翻身。然而,却根本找不出翻身办法,也抓不住翻身的机会。这次好了,朔日重新标定,望日也完全得到了验证,而月食,用新方法计算,居然精度从天,变成了刻和分!(注:在明初,已经可以将月食的具体出现的时间,精确在一刻钟之内)

    “来了!”朔方军旅率周去疾快步走上台阶,避开周围兴奋的人群,附在张潜耳畔低声汇报。“斥候在三里之外,发现了可疑人影。总数不到五百,装备以长矛和横刀为主,携带了部分角弓。”

    “你自行处置,家丁也全由你调遣,按照咱们事先说好的。不用管我这边!”张潜放下特大号单筒原始望远镜,冲着周去疾轻轻点头。

    周去疾拱手行礼,然后快步离去,从头到尾,没惊动司天监的任何官员。

    作为观星台上少有的几名与司天监无关的人员之一,骆怀祖却凭借直觉,发现了情况有异。快速向张潜身边凑了凑,手搭着身上铠甲的机关,小声询问:“真的来了?他们好大的胆子,连观星台都敢攻打,真的一点儿颜面不想给朝廷留了!”

    “有恃无恐,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张潜笑了笑,对着初亏的月亮轻轻吐气。

    从最开始遇到截杀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朝廷至今,没对白马宗做任何处置。而是谁在暗中勾结白马宗,给土匪创造条件,朝廷也没给出任何答案。仿佛整个截杀行动,从头到尾,都是了苦和尚独自谋划并付诸实施的,与其他人都毫无关系一般。

    这让张潜感觉心里很凉,虽然他早就看出来了,李显这个人当皇帝当得不怎么称职。作为一名穿越者,他还是曾经期待,应天神龙李显能够及时站出来,给他一个说法。哪怕这个说法,做不到完全公平。

    而现在,他能看到和能做的,却是与仇家各自施展手段,束甲相攻。虽然在周去疾和骆怀祖等人的帮助下,每一次搏杀,他几乎都稳操胜券。但是,他心里却非常不舒服,甚至越来越觉得遗憾。

    这不是他在另外一个时空,曾经向往过的大唐。大唐绝对不该是这种模样!如果官员之间有了矛盾,就各自带着家丁举刀互砍,朝廷存在不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如果连最基本的秩序,都无法保证,开元盛世怎么可能如期出现?大唐又拿什么让四夷宾服?!

    “你要不要披甲!”骆怀祖的声音再度于他耳畔响起,隐约之间,带着几丝兴奋。“我把铠甲还给你,凭我的身手,别人想伤到我不容易。”

    最近这几天过的日子,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日子。而去书院教毛孩子练武,对他来说,完全是折磨。他是墨家子弟,墨家子弟被人拿刀砍了,只会拿刀砍回去。才不会哭哭啼啼找别人做主。

    “不用,贼人杀不上来!”张潜的心神,终于被骆怀祖的问话,拉回到了眼前世界。想了想,笑着制止了对方的脱甲动作,“你穿着吧,我嫌铁甲硌得慌。真的遇到紧急情况,你封住上观星台的入口台阶就行了,不用管我!”

    “嗯!”骆怀祖想了想,郑重点头。

    观星台只有一个铺着台阶的通道可供上下,而通道的宽窄,才不过六尺,刚好可以被他一人一刀封得严丝合缝。

    如果等会儿真的有贼人突破朔方军那个旅的封锁冲上,他骆怀祖,就成了观星台上所有书呆子们的保护神。当然,这个保护神不能白当,张潜如果想要他尽全力,怎么着也得付出百八十斤黑色药粉为代价,或者直接告诉他黑色药粉的配方!(注:旅,唐代一个旅一百人。)

    “呜呜,呜呜,呜呜……”观星台下,隐约传来了几声号角。非常轻微,很难分辨出到底来自敌我双方中的哪一方。正在观察并记录月相变化的司天监技术官吏们,吃惊地向台下张望,除了密密麻麻的树枝和树叶之外,却什么都看不见。

    迅速收回目光,大伙看向张潜。随即,就全都把心脏放回了肚子里。官职远比他们高的张少监,居然连铠甲都没穿!还在继续拎着他那个能看得非常远,却看什么都变形的望远筒子东看西看。这说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大伙根本没必要紧张!

    “你们继续观测月食,其他事情有我!”张潜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众位官吏的不安,笑着向大伙挥手,随即,又将原始望远镜举了起来,对准声音来源处,努力调整两片透镜的距离。

    在层层叠叠的树枝和树叶干扰下,他却什么都看不见。月光太暗了,根本不能照见树林中的人影。而观星台附近,号角声却越来越清晰,隐隐约约,还夹杂着兵器的撞击声和人喊马嘶。

    “那边,那边有火光!是火箭,有人在射火箭照明!”骆怀祖心痒难搔,在旁边用力推动张潜的肩膀。

    张潜睁开没被望远镜遮挡的左眼,快速扫了扫他,随即就将望远镜转向他手指所示。刹那间,几团跳动的火光和数十个扭曲的身影,透过镜片,迅速进入他的右眼!

    是土匪!或者是打扮成土匪的府兵!数量不止数十,没被火光照亮处,还有不少身影在晃动。但是,他们的数量优势,却没对战斗的结果,产生任何影响。

    无论是朔方军那一百名弟兄,还是郭、任两家的家丁,在周去疾的指挥下,都没与土匪发生直接接触。而是躲在黑暗处,不停地向土匪头顶发射箭矢。

    大部分箭矢,都来得无声无息,悄然夺走一条条性命。只有少部分箭矢,在箭镞后缠上了点燃的油布团。被射出之后,于半空中拖着漂亮的尾痕迹下落,像蜡烛一般戳在树干或者草地上,将土匪们的周围照得一片通亮。

    土匪们举着兵器和盾牌拼命前冲,随即被羽箭射翻十几个,不得不踉跄后退。随即,就又被羽箭覆盖,不得不左躲右闪。然而,无论他们选择冲锋还是躲闪,却总有羽箭在等着他们,让他们以缓慢却恒定的节奏减员,队形越来越乱,动作也越来越笨拙。

    有一个身穿山纹铠的“土匪头目”,忽然挥舞着长枪向前突去。身体两侧,数名亲随用盾牌为他组成两道屏障。然而,才向前突了不到二十步,还没等脱离张潜的望远镜,七八只燃烧的火罐子,却重重地砸在此人前后左右。

    火罐子落地,碎裂,加了淀粉和菜油的酒精四下飞溅。穿山纹铠的土匪头目,一整条大腿都被点燃,果断丢下长枪,倒在地上,试图用翻滚动作将火焰压灭。他身边的亲随,也纷纷丢下燃烧的盾牌,用各种方法灭火,然而,却无法让各自身上的火焰减弱分毫。

    数十枝羽箭从半空中落下,将山纹铠的亲随们,放倒了大半儿。侥幸没受伤的亲随,拖着起火的身体向后跑去,沿途中,土匪纷纷闪避,谁都不敢让他们靠近。

    身穿山纹铠的“土匪头目”忽然停止了挣扎,身体缩卷成了一团。野火在他身体周围继续烈烈燃烧,很快就引燃了树木,将周遭十步范围,变成了一个巨大火炉。

    临近火炉的土匪们,纷纷溃散,狼狈的身影,被照得无比清晰。更多的羽箭,则从黑暗处射过来,将他们接二连三地射死在溃败途中。

    周去疾的身影,忽然在望远镜中出现。挥舞着一把横刀,所向披靡。身穿铁背心的朔方军士卒,结伴紧跟着在他身后,长枪所指,土匪们如同麦子般纷纷栽倒。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给我看一眼,给我看一眼!”骆怀祖声音,又一次传进了张潜的耳朵,与望远镜中的画面格格不入。

    “给你,小心别摔了!”张潜瞪了他一眼,将原始望远镜连同拴望远镜的绳索,一并递给了此人。

    不需要再看,他也知道此战的结果了。敌军一败涂地,从头到尾,都没机会靠近观星台。敌军的所有战术动作,在朔方军面前,都显得笨拙且业余!甭说只有区区四五百人,即便数量再增加一倍,此战的结果也是一模一样!

    “食甚!报时,亥时七刻二分。”观星台上,有人尽职地大声报告观测结果。

    天上的明月彻底消失不见,明亮的星斗全部显现了出来,每一颗,都仿佛近在咫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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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张潜坐在一块石头上,满脸迷茫。但是,很快他就不迷茫了,因为狼已经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盛唐日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日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日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