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阴阳 (上)
一番话,虽然是转述,听起来依旧掷地有声。然而,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听了之后,却忽然笑了笑,低声询问:“高将军跟佛门有仇?还是他们最近也得罪了你?”
“启奏圣上,老奴与佛门没仇!”早就习惯了李显的多疑,高延福也不觉得如何失望。躬着身体,郑重回应,“事实上,佛门对老奴,还算有大恩。否则,老奴根本没资格来伺候圣上。”
“此话何意?”李显的注意力,立刻又被高延福的话所吸引,皱了下眉头,继续询问。
“老奴出身于殷实人家。很小的时候,长辈带着老奴去大云寺求签。签文上写得是,“休看田头苍耳小,得遇真龙可凌云”。寺里的和尚解签说,老奴的命格,大凶大吉。如果是养在家里,肯定活不过十岁。”高延福咧了下嘴,很少有情绪波动的面孔上,忽然流露出几分凄凉,“老奴这辈子,只能与真龙为伴,才可以化凶为吉。所以,家人就出钱疏通了门路,将老奴送进了皇宫。然后,老奴才得以遇到圣上,享受到了小时会做梦都想不到的荣华富贵!”
“这?唉——”李显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报以一声长叹。。
监门大将军,在后宫的宦官和宫女里头,是数一数二的高位。高延福现在走到外边去,通常也会群臣们尊称被称一声“内相”。这,的确是一份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大富大贵。然而,想成为监门大将军,首先就得成为宦官。再大富大贵,也没有后人可以传承,所以,很难说,当初解签的和尚,到底是高延福的恩公,还是仇家?!
叹息声刚落,却又听高延福低声补充,“老奴受到大圣皇后赏识,得授内宮显职后,才从族人嘴里得知,原来和尚是收了我叔父的贿赂,才故意如此歪解的签。而老奴的叔父,当年之所以不惜代价想把老奴送入皇宫,乃是因为老奴的父亲,只有老奴这么一个儿子。老奴入宫之后,如果混不出个人样来,老奴父亲这支就算绝了后,家业就可以全部落到叔父手上!”
“该杀!”受自身经历影响,李显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谋害亲族之辈,当即听得心中就是一痛,叱骂声脱口而出。“令叔父该杀!高将军,朕准你去报仇!这种坑害亲族之辈,罪不容恕!”
“谢圣上替老奴住持公道!”高延福深深施礼,然后苦笑着摇头,“老奴的确想过报复他,但老奴有了报复他的能力与资格之时,我那叔父已经因为卷进了针对大圣皇后的谋反案,全家被伏诛了。当年亏得大圣皇后知道,老奴是自幼入宫,才没让有司牵连到老奴。”
“这,唉——”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楞了楞,随即,再度摇头长叹。
很显然,这又是一笔糊涂账。高延福的叔父为了从其兄长手里夺取家产的继承权,勾结和尚胡乱解签,将亲侄儿阉割入宫,显然是个虎狼之辈。然而,这些年来,针对他母亲则天大圣皇后的谋反案,大多数却都是打着为他本人讨还公道的名义,参与者,都算得上是大唐的耿耿忠臣!
他最近两年,为了巩固李家的地位,多次下旨母亲当政时的“谋逆者”平反,弄不好,高延福的禽兽叔父,就列在平反名单之内。而高延福如果表态反对,就是不忠不孝。心中的苦涩可想而知。
“老奴其实并不恨佛门!”高延福的话继续传来,苦涩而又坦诚,“但老奴也觉得,多一座学堂,肯定好过多一座寺庙。佛祖可能真是慈悲善良,愿意普度众生。但寺庙里的和尚却良莠不齐。而学堂里教出来的学生,至少能够分辨基本是非,不会轻易再受坏和尚的蒙骗!”
“嗯,的确如此,再好的经文,也禁止不住歪嘴和尚念。而读书,却可以令人摆脱愚昧。”李显点了点头,终于明白并且相信了高延福的良苦用心。
然而,他却依旧没有急着给张潜的小学赐名,而是又犹豫了片刻,低声询问:“白云子和李仙宗看过了那两口铜钟了么,他们两个怎么说?”
“启奏圣上,此事,一直由郑总管跟进,老奴回宫之后,就将铜钟交给了他。”高延福非常知道自己的行为界限在哪,主动低声提醒。
“宣郑克峻入宫问话!”李显的眉头又皱了皱,轻轻挥手。
“遵旨!”高延福答应一声,快步而去,很快,御书房里就安静了下来。只有水炉子管道内的热水,偶尔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仿佛在提醒着他此物为何人所献。
“呼——”烦躁地长出了一口气,李显将胖胖的手指递到嘴边,轻轻啃噬。利用牙齿啃咬手指边缘带来的痛楚,让自己保持清醒。
赐名和题字,都是举手之劳。作为自幼受到名师教导的大唐皇帝,他还不至于连个响亮的学堂名字都取不出来。
然而,成功因势利导,砍断了佛门伸向朝堂的手臂之后。当日毁灭了法坛的那颗流星,却像炭火一样,一直在他心里闪闪烁烁。让他每想起来,都被烧得心烦意乱。
那颗火流星,真的存在么?
如果存在,它真的是偶然出现,并且凑巧砸进法坛里么?
如果不是偶然,是谁召唤出了火流星?用的又是什么法术?
法坛是因为藏了大量的猛火油,而灰飞烟灭。如果没有猛火油的话,那颗火流星的威力到底有多大?召唤它出来难不难?是不是召唤出来它的人,想砸哪就能砸哪?
……
所有问题,他都需要一个准确答案。
虽然,虽然与火流星出现关系最大的那个人,对他一直忠心耿耿。曾经舍命保护过他,还刚刚送了他两座禅院和四千亩良田!
作为皇帝,李显名义上富有四海,然而,国库里的钱,跟私库之间却要分得清清楚楚。否则,上朝之时,他肯定要被言官们没完没了地劝谏。更何况,他母亲留给他的大唐国库,当时早就空得大白天能跑耗子。
所以,两座禅院和四千亩良田,让李显收得心花怒放。然而,心花怒放归怒放,该有的警惕性,他却一点儿都不敢放松。
天底下没有绝对的忠臣。这点儿,他的母亲武则天曾经亲口告诉过他。而他自己,也用无数次血淋淋的经历,证明了此话绝对属实。
张谏之等五人,当初舍命推他上位,成功将他母亲逼退,应该算是忠臣。然而,这五个人,很快就勾结起来,拿他当成了摆设。
武三思当初在他母亲的暗示下,帮他一起对付张谏之等五权臣,也曾经算是对他忠心耿耿。然而,武三思杀死了张谏之等人之后,却立刻开始把持朝政。
还有,还有他的亲生儿子!杀死了武三思之后,居然一晚上都不愿意等,直接带兵扑向了皇宫!
如果连亲生儿子,都不忠心的话。让李显,怎么可能再去完全相信一个外人?!
火流星如果是使用法术召唤来的,那么,这次能砸烂和尚的法坛,说不定哪天也能砸烂他的寝宫。
……
“圣上,郑总管来了!”一声呼唤,从书案对面传来,将陷入沉思状态的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给吓了一跳。全凭多年练就的定力,才让他没有站起来逃走。
“来了就来了,用你献殷勤?!”恼怒地瞪了正躬着身体向自己汇报的高延福一眼,李显沉声吩咐:“直接让他进来!你去给朕再去准备一些热茶和点心,不要事事都必须朕来提醒!”
“遵旨!”高延福又躬了下身体,快速走向门外。苍老的脸上,不敢流露出半点儿委屈。
伴君如伴虎,这点,从他第一天进宫时起,就知道了。这些年来,当初同一批进宫的小宦官们死的死,沦为贱役的沦为贱役,唯独他始终逆流而上,凭得就是这副良好心态。
事实上,在他的心里,应天神龙皇帝比起则天大圣皇后,已经算是仁君。虽然多疑善变,喜怒不定,却轻易不会杀人泄愤。而应天神龙皇帝的母亲,则更像一个传说中的神明,高延福不能从她心中看到任何属于人类的感情。也不敢保证她什么时候想杀人,谁不会成为她的屠杀目标!
“大将军……”站在门口的郑克峻,将李显呵斥高延福的话,一字不漏都听在了耳朵里。看到高延福的双脚迈过了门坎儿,赶紧迎上前,小声嘘寒问暖。
“圣上命你现在就入内觐见!”高延福轻轻冲他摆了摆手,低声传令,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却又迅速给他使了个眼色,提醒他多加小心。
郑克峻感激地拱手,随即小跑着冲进御书房。一转眼间功夫,就来到了李显对面五步处,停稳身形,小心翼翼地行礼“末将郑克峻,恭祝圣安。”
“免了!”李显天天受人同样的礼,早就烦不胜烦。摆了下手,快速将话头转向正题:“白云子和浑天监李正监两个试过铜钟了么?结果如何?”
“回圣上问,白云子司马承祯道长前日用七星引雷阵法,试了整整三个时辰。最后累得口吐鲜血,却毫无所得。”郑克峻犹豫了一下,决定如实汇报,以免不小心站错了队,遭受无妄之灾。“前浑天监正监李仙宗道长,是昨天上午接到的铜钟。他以三种不同阵法试了三次,也毫无所得。”
“废物!”李显听得眉头紧皱,低声叱骂。“他们两个,不都自称早已得道了么,怎么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得?!”
“回圣上问,白云子司马承祯道长,对末将解释说,隔行如隔山,他修的是长生道法,杀伐之事并非其所擅长。勉强为之,只会伤及自身。并且,他不敢确定,以铜钟为媒,真的能引来流星!”郑克峻犹豫了一下,继续如实汇报。
“李仙宗呢,他怎么说?”对这个答案,显然不甚满意。李显皱了皱眉头,继续追问。
“回圣上问,前李仙宗道长说,他的确从铜钟之中,感觉到了玄妙之意。然而,想要引流星从天而降,天时,地利,阵法,灵媒,缺一不可。除非……”郑克峻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接下来话该怎么说才更委婉。
“除非什么?”李显却没有耐心等他组织词汇,瞪了他一眼,低声催促。“你尽管如实道来。”
“除非施法之人,是他的祖父!但是,也得在日蚀再现,白日可见星斗之际,借天地之力为之。否则,绝无成功的可能!”郑克峻无可奈何,只好将李仙宗的话如实转述。末了,却念念不忘补了了一句,“末将不知道他这话是否是在给他自己的失败找借口,所以,准备过些日子,再找其他有名望的得道之士,继续验证。”
然而,这番努力却全都白费。李显直接忽略了他最后摘清关系的那几句话,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追问:“他说什么?怎样才能成功?”
“李道长说,他虽然得道,却实力不济。除非施法之人,是他祖父李淳风,或者比他祖父法力还高。”郑克峻被看的头皮发麻,低下头,再度如实汇报,“并且,需要日蚀再次出现,白天可以看到星斗之时,借助天地之力,才能引来火流星。否则,绝无成功的可能!”
“呼——”李显的心情,瞬间就好了起来。笑了笑,轻轻摆手,“郑卿辛苦了,寻找其他得道高人之事,你可以慢慢来。但是切记,消息不要外传。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末将明白!末将不辛苦,末将愿意为圣上赴汤蹈火!”郑克峻也偷偷松了口气,赶紧高声向李显表忠心。
百骑司副统领这活,根本就不是人干的。看似深受皇帝信任,吃挂落的机会也极多!万一哪个应该汇报的情况,未能及时汇报,过后偏偏又出了事,难免就要遭受池鱼之殃!
“嗯!”很显然,对郑克峻的态度非常满意,李显嘴里发出舒心的长吟。“你做事,向来让朕放心。最近长安城里还有什么新鲜事,一并说来给朕听听!”
“启奏圣上,马上要过年了,街市上极为热闹。”郑克峻不用猜,就知道李显想了解的不是什么新鲜事,想了想,用极低的声音汇报,“其中有一批大食人,在西市发卖琉璃。其中有一盏琉璃走马灯,分内外两层,内层灯壁上配有图画。点燃里边的蜡烛之后,画就可以自行转动。此灯售价高达三千吊,最后据说是被一位高僧买了去,准备挂在寺院礼佛。”
“高僧?花三千吊就为了买盏灯?哪位高僧如此有钱。”应天神龙皇帝显然对购买者的身份更感兴趣,立刻笑着追问。
“是慧范禅师的师弟慧明。”郑克峻想了想,快速补充,“据百骑司的飞骑汇报,他买了这盏灯后,并未拿去礼佛。而是送入了刑部员外郎崔节府中。”
“崔节?”李显楞了楞,花了一些力气,才终于从脑海里,找到了一个满身正气的中年人模样。然而,这位平素在他面前满身正气的刑部员外郎,显然手脚不怎么干净。只是不知道是谁给此人的胆子,居然在这当口,还敢接受慧范的贿赂?!
“崔节出身于博陵崔氏!”声音不带半点而感情,郑克峻继续汇报,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做能说话的木偶,“按辈分,他乃是礼部尚书崔湜的族侄。但双方并非同枝。”
“又是博陵崔!”李显气得用力拍案。
五姓七望的人,他母亲在世时,找借口不知道杀了多少。然而,杀到最后,朝堂里却摆脱不了这些家族的影子。
和尚伸向朝廷的手臂,他斩了也就斩了。和尚连他手下的一个军器监少监都咒不死,显然那一套福报之说,是在糊弄人。此外,他现在皇位渐渐稳定,也不再需要和尚的资金支持。
然而,五姓七望却不一样。虽然大唐已经开展了科举考试多年,很多重要位置,却依旧被五姓七望,或者与五姓七望有联系的人把持着。原因也很简单,寻常人家读书缺乏传承,很难成材。每届科举考试,其中名列前茅者,仍旧以世家子弟居多。
“圣上,茶来了。”监门大将军高延福亲自端着一个托盘跑了进来,带着满身的寒气汇报。
“放下吧,高监门。”李显忽然觉得高延福好生顺眼,笑着敲了下桌案,柔声吩咐。随即,又冲着郑克峻轻轻点头,“你派人继续盯着崔节,看看,最后那盏走马灯到底归了谁。一有消息,随时向朕汇报。”
“末将遵命!末将这就去安排。”郑克峻肃立拱手,转身快步离去。
“你,给朕准备纸!”不待此人背影走出书房,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就又将目光转向了高延福,“朕已经想好,该赐予张卿的那所学堂什么名字了!”
“是!”高延福喜出望外,立刻小跑着去取来白纸,双手铺在了御书案上。
“既然开的是学堂,不为国培养贤才怎么行?就叫成贤书院吧,朕等着看张卿,能给朕培养出什么样的贤才出来!”李显一边说,一边提起笔,在白纸上龙飞凤舞。
下一个瞬间,“成贤”两个大字,已经清晰地照进了高延福的眼睛。
第六十八章 阴阳 (下)
平心而论,李显的书法水平只能算做一般。特别是在他第一次被赶下皇位之后,因为常年生活于死亡的阴影之下,写出来的字,更是凌乱虚浮,筋骨皆无。
然而最近数月,随着武三思被杀,佛门伸向朝堂的手臂被打断,唐军在朔方大获全胜,他身上渐渐就生出了几分帝王气度,书法也慢慢有了看头。
特别是今晚,当他又忽然从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嘴里得知,召唤“火流星”需要特定的天象和时机,刹那间,压在心头的石头尽去,写出来的字,也愈发地“遒劲丰润,韵足神完”。
既然召唤火流星需要特定天象,下次日蚀的时候,把张潜支远点儿就行了。一道口谕就能做到的事情。相信以君臣之间的情义和张潜聪明,还不至于公然抗旨。
而经历了这次清洗,相信浑天监也能安生很多年,轻易不会再出现故意隐瞒日蚀不预报的情况。
“好名字,好笔力!张少监的学堂是何等荣幸,竟然让圣上寄予如此厚望!”拍马屁,向来就是一门学问,高延福显然就是其中大师。不待李显停笔,就迫不及待地在旁边高声惊呼!
“嗯!”李显也觉得自己今晚写字特别有状态,放下笔,得意洋洋了欣赏了片刻。然后才笑着吩咐:“拿去裱起来,然后你再替朕给张卿送过去。顺便告诉他,两座寺庙,四千亩田皮,朕就收下当润笔了!下次他如果需要朕赐名题字,还可以此为例!”
“那他可占到大便宜了!”敏锐地感觉到李显的心情大好,高延福继续笑呵呵地恭维。仿佛李显的字,收藏价值真的已经远超了王羲之一般。
“这种便宜,朕巴不得他多占几次!”李显笑了笑,嘴里忽然发出一声轻叹,“唉,若是他一年能占朕上百次便宜,非但朕手头会宽裕许多,世间也能多出上百所学堂。朕又何乐而不为?!”
这,对张潜的期待可就太高了。高延福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茬。而李显,也不需要他接自己的话茬,笑了笑,又轻轻摇头,“谁做到朕这个位置上,不想着成为当世尧舜?只可惜,尧舜之君,也得有尧舜之臣才行。朕不急,朕还有足够的时间!高监门,通知尚寝局的女史,今晚朕要去上官昭容处安歇,让她提前去替朕做好安排!”
“遵命!”高延福楞了楞,随即满脸欢喜地躬身。
应天神龙皇帝,居然有心情宠幸妃子了,并且宠幸的还是跟皇后不怎么是一条心的上官婉儿,这可真是一件难得的喜事!这说明,应天神龙皇帝的精神情况和身体情况,都在大幅的好转。无论对于大唐,还是对于他高延福这样的后宫内臣,都绝对大有好处。
在高延福看来,神龙皇帝李显虽然不如则天大圣皇后那样杀伐果断,却不会轻易迁怒于人。大唐朝廷的混乱情况,最近一年来,也在逐步好转。而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应天神龙皇帝在位,他高延的福荣华富贵就不会低于当前。而万一龙椅上换了别人,他高延福立刻就得靠边站。
转念再想想李显身上这些变化出现的时间,以及让李显心情大好的缘由,高延福心中,就越发觉得,那个叫张潜的后辈,值得自己深交。
能任事,会赚钱,还有很强的自保之力,更关键的是,此人一直把自己当做普通长者看待,从没在乎过自己是太监。如此好的后生,此人将来的前程不远大,才没道理!
哪怕将来神龙皇帝驾鹤西去,换了别人坐了皇位,也需要有本事且脾气好的臣子,替他干活。而张潜,则是最佳的选择,没有之一。
高延福没有后代,他叔叔也因为参与了针对武则天的谋逆案被灭了族。然而,他却还有族侄,外甥,外孙。俗话说,富在深山有远亲,已经做到监门大将军位置的他,自然也不会缺了亲戚。
所以,无论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他的那些晚辈,高延福都需要趁着自己位高权重之时,主动向一些官场上的后起之秀示好。这是一种可以将享受荣华富贵大幅度向后延长的智慧,也是一种非常隐蔽的政治投资。一般不会有人教,但聪明人,却能无师自通。
高延福恰恰就是这种能够无师自通的聪明人,所以,综合考虑各种情况后,他果断增加了“投资”的力度,在拿到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手书后的第二天,就摆起监门大将军的全套仪仗,大张旗鼓地将手书送到了张潜家中。同时,还以助学为名,将自己曾经向张潜提起过的那个庄子,不由分说落在了成贤书院名下。
张潜推辞了一番没有结果,也只好代表义学接受了老太监的馈赠。他原计划参考另一个时空义务教育制度而兴办的小学,也只能改名称作成贤书院。虽然教学内容和教育目标,还是他本人计划的那些,但是,落在外人眼里,小学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般模样。
结果,还没等张潜来得及将李显所赐的手书变成匾额,渭南白马上善寺即将变成一所学堂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原本因为“张少监仗势欺人,强占了四座寺院”而愤愤不平,甚至打算有所作为的善男信女们,立刻全都偃旗息鼓。原本在暗中擦拳磨掌,准备核实清楚张潜“霸占寺院和佛田”事实就联手发难的言官们,也全都将精心准备好的弹劾奏折,丢进了家中的水炉子里。
而原本就因为佛门“斗法”失败,觉得幸灾乐祸的人,则愈发感觉扬眉吐气。和尚们不是口口声声说佛法无边么?你拥有无边佛法,怎么连一个受伤卧床的官员都没拿下,反而遭到了术法的反噬?反而令法坛和做法的僧人一道灰飞烟灭?!
和尚们平素之所以敢为非作歹,不就是靠几个公主和皇后的族人在撑腰么?但皇后和公主再大,还能大过皇上本人去?如今连皇上本人,都给义学赐名了,大唐朝廷对佛门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可想而知!
还有一些顶级聪明人,如渭南县令方拱,则果断将家中供奉的佛龛换成了道家祖师爷老子的画像。随即,又亲自登门,以下官之礼,拜见居家养伤的秘术监张少监。同时,在张潜的病榻前,主动承诺,将派遣差役和民壮,承揽寺院变成书院的所有清理和装修工作,不需要张少监再多花一文钱和一丝精力。三个月内,如果做不好,他方拱宁愿主动挂冠而去!
张潜正为渭南白马上善寺内那么多佛像该如何处理而发愁,听方拱主动请缨,岂能不喜出望外?顿时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于是乎,宾主双方各取所需,又一个躺,一个坐,热热闹闹谈了足足半个多时辰,才尽兴而散。
这下,可给很多人都吃了定心丸。原本以为,张潜病好之后,一定会大肆展开报复的地方“乡贤”们,发现原来法力高强的张少监,居然连当初投靠了佛门的渭南县令方拱,都轻轻放过,顿时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一个个,打着回报乡梓的名义,争先恐后向义学捐钱捐物,短短半月内,竟然让善款高达七百余吊,而成贤书院的学田,也从原来了两千亩迅速膨胀到了三千二百余亩。
对于“乡贤”们的善意,张潜一概照单全收,然后直接交给了张若虚去处理。对于“乡贤”们当初为何要站在和尚那边对付自己,张潜其实也心知肚明。
首先,他张潜既不是出身于名门望族,又没有一个朝堂上位高权重的“恩师”撑腰,能爬上军器监少监的位置,在很多人眼里纯属于“幸进”。他的地位非常不稳固,说不定哪天就得一撸到底,得罪了也就得罪了,没什么好怕。
其次,佛门既有公主做信徒,又有皇后的族人撑腰,实力比他区区一个军器监少监,强大了何止百倍?他张潜与佛门冲突,半点儿胜利的希望都没有,如此,“乡贤”们该选择支持谁,还用仔细考虑?
再次,就是他张潜这几个月来,修桥铺路,架风车机井排涝,动作实在太张扬,并且还开了给佃户发工钱的先例。虽然他花的是自己的钱,败的是自己的家,却坏了地方上的“规矩”!
“乡贤”们如果跟着他学,损失肯定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跟着他学的话,难免会被人讥笑“小气”。而一旦“穷棒子”们,都被张潜把胃口养“刁”了,让“乡贤”们以后上哪找白干活的劳力去?!
既然明白了“乡贤”们先前敌视自己的原因,当对方纷纷表示出服软的态度,张潜便干脆见好就收。他知道自己现在几斤几两,绝对没本钱与大唐的整个乡绅阶层为敌。而他想做出的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故而,这种时候,韬光养晦,几乎是他唯一的选择。
如果有可能,张潜甚至还想,与一些“乡贤”们化敌为友,将后者拉入自己名下的商号做小股东。这样,当“乡贤”们在新式作坊里赚到了钱,自然对新兴产业就不会那么抵触。而他给佃户们发薪水的做法,也会更快地被“乡贤“”们理解和接纳。
只可惜,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郭怒和任琮两个,直接掐死在了萌芽状态。
“师兄你收了他们给义学的捐助,就等于接受了他们的投降,他们只会感谢你的宽宏大量,这会儿心里绝对不敢有任何不满!”对当地人的心态,郭怒可是比张潜这个做师兄的清楚,摇了摇头,冷笑着劝告,“而这当口,如果师兄你再给他们任何好处,都会让他们心里觉得不安,甚至觉得师兄你不打算罢手,早晚还会再报复他们!”
“是啊,师兄,你现在是秘书监少监,虽然没办法一句话让他们倾家荡产,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却是轻而易举。”任琮虽然心地仁厚,却也不愿意让无关的人占便宜。笑了笑,也在旁边低声帮腔,“眼下,只有他们巴结你的份,绝没有师兄你平白再给他们好处的份。否则,他们非但不会念你的情,反而会觉得师兄你迂腐可欺。下次佛门缓过元气来,再找你麻烦,他们还会站佛门那边!”
“小人畏威而不怀德。当初师兄你没招惹他们。他们却又是给和尚提供地盘儿,又向和尚捐献木料,还组织人手到咱们家门口放生,一个个,绝对是小人中的小人。如果师兄你不让他遭受点儿损失,他们绝对不会汲取教训。”
“咱们六神商行的股份,别人上门相求,都未必能买得到。他们对不起师兄,你却都给了购买资格,岂不是鼓励别人跟师兄你作对?”
“师兄你对佃户们好一点也就罢了,佃户穷,师兄扶危济困,乃是侠义之举。那些人,个个富得流油,师兄你同情他们作甚?!”
“师兄,有那功夫,你还不如多想几个赚钱的点子。眼看着冬天要过去了,我们两家的水炉子和火炉都要卖不动了。而泥炭的生意,又不可能只准许我们两家做。师兄你点石成金,我阿爷和二师兄的父亲都等着你的新点子呢!”
…………
“如此,也罢!”张潜说不过两位师弟,只好选择了从善如流。
事实上,他自己都没发现,潜意识里,他拉拢那些“乡贤”的愿望,并不十分强烈。比起一个真正的八世纪人,他有时的确显得过分善良和迂阔。但是,他的善良和迂阔,大多时候都是针对那些真正的弱者。面对这个社会的强者,甚至庞大的佛门势力,他的表现往往跟面对弱者之时判若两人!
这些,其实都与他小时候的成长环境有关。如果没有刘姨的保护和言传身教,以他的成长经历,性格非常容易变得狭隘且偏激,也非常容易将心中对社会的不满,发泄在无辜者和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身上。然而,刘姨却用自己的生命,照亮了他另外几个孤儿的心脏。让他们在看到了人生的黑暗之后,却始终守住了心中的光明。
不向强者献媚,不向弱者龇牙。看得见黑暗,守得住光明。这是刘姨馈赠给他们的宝藏。
他收好了,并且为此受益终身。
所以,在准备开办一所小学之时,他才对张若虚提出来:除了启蒙之外,若是能够让读过书的孩子,将来能对苍生增加一点儿悲悯之心,对同类生出几分共情之义,自己一定会喜出望外。
读书能够让人免于愚昧,却不能让人变得更善良,更不能教会人对同类心怀悲悯。但老师的言传身教可以。
一个褊狭,市侩,贪财且媚上的老师,也许能培养出省级高考第一名,却很难培养出一个善良,正直,诚实,守信的学生,这是张潜在另一个时空亲眼所见。
所以,在选择小学的校长之时,他心中的第一人选,就是张若虚。
哪怕现在小学变成了书院,还挂上了皇帝亲手书写的匾额,张若虚仍然是他心中最佳山长人选。
原因很简单,张若虚也许不会做官,也许放任不羁,也许缺乏深谋远虑。但是,张若虚的身上和平素的行为之中,他却看不到半点儿恶毒!
对于这个选择,只有一个人,表示了不满。那就是,齐墨掌门骆怀祖。
“你准备广收门徒,传播你们秦墨绝学?”就在张潜送走了县令方拱的当晚,骆怀祖就又像只鬼魂一般瓢进了他的卧房,背靠者一面墙壁低声询问。
对这位新任二账房的行为,紫鹃已经见怪不怪。熟练地说了一声“我去烧茶”,就匆匆忙忙离开了外屋。而张潜,则放下刚刚抄在手里的青铜管子,笑着摇头,“怎么可能,我们秦墨的绝学,从不轻易传授于人。书院就是一所蒙学,只是不收束脩而已。你不要想得太多。”
“你别拿管子口对着我,我身法很快,肯定不会给你机会点火!”骆怀祖被吓了一跳,迅速侧身闪避,同时低声警告。
自从那天亲眼目睹了张潜用三门铜钟,轰碎了和尚的法坛之后。他就拒绝被任何管状物品正对,特别是在跟张潜一起的时候,哪怕一根毛笔,都能引起他的警觉。
而张潜,原本也没有拿青铜管子里的火药对付他的想法,笑了笑,顺手将管子竖在了墙角。
骆怀祖见此,终于稍稍将警惕放松了一些。皱着眉头,继续刨根究底:“不为墨家广招门徒,那你开书院干什么?钱多得没地方花么?”
“和尚赔给我的寺院和田皮,怕烫手。”跟骆怀祖这种人打交道,说假话的效果,远不如实话实说,所以,张潜也不做任何隐瞒,“其次,给这个世界一点回报。”
“回报,这个世界?”骆怀祖的脑子里,显然没有世界的概念,皱着眉头思索良久,才试探着询问,“你指的是大唐?你觉得大唐收留了你,并且对你还不错,所以想为大唐做一些事情?”
“基本就是这个意思!”张潜摊开手,示意自己手中没有任何火种。然后,尽量远离青铜管子,“刚出山之时,我只期望能有一个地方睡觉,有一个大唐户籍。而现在……”
目光窗口,又扫向屋子里虽然简单却足够精美的日常所用之物。他继续笑着点头,“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的期待。坐吧,我腿伤尚未痊愈,外边也没埋伏。”
“我天天就在你家里住着,当然知道没有埋伏!”骆怀祖脸孔一红,走到椅子旁,大马金刀入座,随即,又撇着嘴补充,“你腿伤即便痊愈,也不是我的对手。”
“那你为何还如此小心戒备?”张潜翻了翻眼皮,满脸不屑。
“谁知道你还藏着什么杀招?!”骆怀祖脸色更红,硬着头皮强辩,“你小子看似老实,心却黑得狠。老夫杀了一辈子人,从没像你那样狠过。只是“轰轰轰”三下,就尸横遍野!”
“没你杀得多吧,况且我是被迫自卫!”紫鹃还没回来,张潜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顺手也给对方倒了一杯,“不提这些,你找我有事?”
“如果你开办书院,不是为了重振你们秦墨门楣。那就让老夫来做书院的山长。”骆怀祖接过水杯,狠狠灌了自己两口,咬牙切齿,“你给朝廷进献了那么多东西,李显就给你什么荣华都是应该,你不用念朝廷的好处。但咱们墨家,却是人才日渐凋零,需要……”
“山长已经有了人选。”张潜想都不想,果断拒绝。“我请了张世叔,他也答应了。”
就骆怀祖这动辄灭人满门的心态,把书院交给他,还不是得变成“恐怖分子”培养基地?得了吧,张某还想睡个安稳觉呢,可不想某一天,睡觉时候就被墨家门徒割了脑袋。
“张若虚,他能教出什么好门生出来?除了喝酒,他还会做什么?”骆怀祖顿时觉得很受伤,哑着嗓子低声抗议。
“他的《春江花月夜》……”张潜本能地就想普及一下,《春江花月夜》在唐诗中的地位。然而,看到骆怀祖那气急败坏模样,又果断放弃,“秦墨不是齐墨,我这次出山,也没打算重振墨家门楣。”
跟满脑子只有杀戮和阴谋的人,谈诗歌简直是糟蹋。还不如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无权指手画脚。
“那你师门派你出来做什么?”骆怀祖立刻放弃了对张若虚的语言攻击,皱着眉头反问。
“我跟你说过了,是失误。我不小心迷了路,才出现在终南山下。”张潜早就习惯了别人如此询问,熟练而又自然地给出了答案。
“咱们墨家如今式微,再不想办法,早晚会彻底断了传承!”骆怀祖斥责张潜撒谎,却苦于没有任何凭据,只能继续陈说墨家所面临的窘迫情况。
“那是你们齐墨。秦墨自从大秦亡国后,就避居深山。传承永远不会断绝,另外两家墨门分支如何,也不关秦墨之事。”张潜才不会上他的当,笑着端起冷茶,细品慢饮。
“你……”骆怀祖气急败坏,却没有任何办法反驳张潜的说法,拳头攥得咯咯直响。
秦墨不断,则墨家传承就不能算断绝。而另外两家墨门分支亡了,对于秦墨来说,反而有利于确定自身地位的正统。
“张若虚是我的同姓,也是我来到大唐之后,对我最好的一位长者。我视他如叔父!”知道骆怀祖是个什么品性,也怕他求做山长不得,采取非常手段,张潜毫不客气地提前发出警告,“如果你敢伤害他,我有的是办法杀掉你,然后再把你们齐墨所有人都挖出来,挨个干掉。不信,你尽管去试!”
“我现在就……”骆怀祖心里的打算被戳破,顿时恼羞成怒。站起身,作势欲扑。
然而,看到张潜那冷冷的眼神,他心里头就开始发虚。果断停止了动作,气喘如牛。
杀张潜,不难。但是,杀了张潜,等于他亲手掐灭了墨家重新崛起的希望。并且,他本人肯定又要被朝廷爪牙没完没了地追杀。
而张潜的师门,肯定也不会放过他。那三口铜钟所展示出来的威力,绝非一个寻常门派所能拥有。无论张潜的秦墨弟子身份,是假是真,他杀张潜,都等于引火烧身。
打张潜一顿,根本没用。对方虽然看起来温文尔雅,性子却犟得狠。单纯使用武力,很难将他压服。而一旦真的惹得他反噬,骆怀祖还真没把握,除了那晚上火流星,张潜会不会再弄出一个防不胜防的大杀器来!
“你如果想传承你齐墨的学问,可以去书院里当一名教习。”对骆怀祖张牙舞爪的模样,视而不见,张潜笑了笑,给对方指明出路,“专门教授射,御二术。等六年之后,学生毕业。如果你觉得哪个学生的资质品性都适合传承你齐墨衣钵,我也不会阻拦。”
“六年后?你答应过老夫,五年之后,就助老夫去天竺传道!”骆怀祖立刻发现了此言当中的陷阱,皱着眉头高声抗议。
张潜看了他一眼,回答得不急不慢,“到时候,你可是自己选,是多等一年,还是直接离开。或者,如果有学生愿意提前追随你去天竺,我同样不会阻拦!”
“这……”骆怀祖犹豫着在心中估算利害得失,眼神飘忽不定。
而张潜,则稳稳端着茶杯,耐心且从容。
他忽然发现,那三炮轰过之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骆怀祖对上他,多了几分忌惮。而他自己,再度面对骆怀祖之时,却已经渐渐掌握了主动。
真理隐藏在大炮射程之内,此言诚不我欺!
第六十九章 公平 (上)
紫鹃拎着一壶刚刚烧滚的热茶,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为张潜和骆怀祖两人倒上了茶水。已经约略有了一些少女莹润感的手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下去休息吧,这里没什么事情了!”能感觉出她心中的紧张,张潜笑着用手指轻轻叩打桌案。
“是!”紫鹃很显然听懂了他的暗示,然而,眼睛里却依旧闪过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担忧。蹲身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顺手轻轻关上了外屋的门。
张潜知道紫鹃在担心什么,笑了笑,端起热茶,继续慢条斯理地饮用。茶水中,倒映出他自己写满疲倦却仍然坚定的面孔。
对于骆怀祖这种人,他想打,却打不过。想赶,也赶不走。想杀,亦没有一次就成功的把握。而一旦杀此人不死,却被此人逃之夭夭。接下来,张家庄中的男女老少,全都会成为此人的报复目标。
所以,眼下最妥当的选择,就是先想办法将对方稳住,然后走一步看一步。
双方相处了这么久,张潜对骆怀祖,已经不像最初接触之时那样毫无了解。除了紫鹃所指控的那些恶行之外,张潜已经大致摸索到了一些此人行事的风格,思维的脉络,以及生活习惯细节。并且,越摸,越相信,此人就是一个墨家狂信徒。
不像张潜这个冒牌秦墨大师兄,只是把墨家经义誊抄出来放在书房中,需要时才临阵抱一回佛脚。骆怀祖即便是在张家庄中,以二账房的身份掩饰行踪,仍然努力恪守着墨家子弟的行为标准。
按理说,这厮刚刚洗劫了曲江白马寺没多久,连和尚们放高利贷的账本都拿到了手,肯定不至于对寺中的浮财视而不见。然而,此人大冬天却依旧布衫布鞋,全身上下不见任何丝绵皮毛。
此人平素去伙房取用饭菜,明知道自己可以享受账房先生待遇,每餐却只取一荤一素。
此人住的屋子也不需要仆妇帮忙打扫,自己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
此人对家丁们的态度虽然冷淡,却从不高高在上。
对于大唐皇帝,达官显贵和往来名流,此人在跟张潜交谈之时,言语中却不带丝毫的尊敬。不尊敬到有时候张潜甚至都开始怀疑,此人是不是跟自己一样,也是从其他时空穿越而来?特别是对大唐皇帝李显,张潜自己都做不到完全平视,而此人,每次提起来,脸上的鄙夷却都如假包换。
不过,在面对郭怒,任琮两个,甚至包括大管家任全之时,骆怀祖又会迅速展切换成另外一幅脸孔。尊重,客气,彬彬有礼,举手投足之间透着自家人的亲近,让对方总是感觉如沐春风。如果不是因为此人出现得太突然,而张潜本人对此人的态度又太冷淡,真的非常容易就让郭怒、任琮和任全,将他误以为是张潜的一位远房长辈,然后在所有事情上对他大开方便之门。
为了避免郭怒、任琮和任全三个被骆怀祖的行为所蒙蔽,张潜已经特意强调过,齐墨与秦墨,绝非一家。双方已经各自单立门户一千多年,彼此之间的关系,比自己此刻走在长安城中,随便遇到一个姓张的陌生人都远。
郭怒、任琮和任全三个确定了张潜的态度,自然不敢再跟骆怀祖走得太近。而骆怀祖,当时则气急败坏地找到张潜,质问他为何要故意将两家之间的关系说得那么疏远。张潜的应对则是,笑而不答。
结果,此人却很快从张潜的日常行为中,推测出了一些端倪。振振有词地解释说,自己以前所杀之人,没有一个无辜。为官的,做吏的,做和尚道士教士的,十个里头九个恶贯满盈,自己杀他们或者利用他们,不过是在还世间一个公平。
“骆掌门别忘了,张某现在也是一个高官!”听了对方的歪理邪说,张潜当时就毫不客气地点明自己现在的身份。
而骆怀祖,却依旧振振有词地宣布。张潜身为墨家大师兄,当官乃是振兴墨家的一种手段,与其他官员只为了荣华富贵截然不同。
“你总不能,把天下官吏全都杀光了吧。这世界上,终究还是要有人出来管事。”张潜听得哭笑不得,果断指出对方话语里的疏漏。
而骆怀祖当时则大笑着回应,不破不立。眼下的官员们都死绝了,墨家才更好发扬光大,墨家所追求的兼爱之世,才更有机会实现。
…………
作为一个曾经的哲学考研狗,张潜坚信,无论什么宗教和政治理念的狂信徒,寻常人最好都对他们敬而远之。这种人,容易成为圣人和苦修士,也很容易成为疯子。凡人身上的七情六欲,在他们身上非常淡薄,即便有,也左右不了他们的行动。
这种人,对你表现出来的是和气也好,愤怒也罢,大多数情况下都属于伪装,完全为他们的最终目的服务,并且随时可以按需要切换!
“老夫对你没半点儿恶意!”果然,发现无论是拿振兴墨家为目标说服,还是拿张若虚的生命安全来威胁,都无法达到将书院握在手里的目的,骆怀祖在反复斟酌后,开始改变战术。
“我对你也没恶意!”张潜放下茶盏,笑着回应,目光要多坦诚有多坦诚。
“老夫和你都是墨家子弟。”骆怀祖也放下了茶盏,郑重提醒。
“张某跟张世叔,都姓张。”张潜笑了笑,强调得非常认真。“据说,只要是同姓,上溯五百年,彼此之间的距离都不会太远。”
“你……”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张潜这么说,骆怀祖依旧气得两眼冒火。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发怒根本威胁不到张潜,咬了咬牙,强行压住肚子里的火气,再度强调:“武艺乃是我齐墨的镇门之技,你让老夫去书院传授射、御,等于将我齐墨镇门绝学公之于众。”
“你可以只教一些皮毛,让学生们能骑得了马,开得了弓,将来不至于成为手脚软绵绵书呆子就行了,无需传授你的镇门绝学!”听出了对方话语里的讨价还价味道,张潜笑呵呵地给出了回应,“别的教习只教一门课,月薪四吊。射和御各算一门,总月薪八吊。”
“那岂不是比县令还高?你疯了!”骆怀祖大吃一惊,质问的话脱口而出。然而,转念一想,张潜办学的钱财全是从和尚手里拿回来的赔偿,立刻就又没了脾气。咬咬牙,低声补充,“既然被别人称呼一声师尊,就不能随便拿皮毛来糊弄。我可以听你的安排,就教射、御两术,但是,光拿月薪,对我来说未免太不公平。”(注:一吊一千钱,这是明代笔记里的标准算法。有读者坚持一吊一百钱,缺乏考证,请恕笔者无法采纳。)
‘你肯还价就行。’张潜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嘴上却故意装作不理解对方的意思,“这已经是最高月薪了,山长不过月薪十吊,并且张山长还未必肯收。”
“老夫说得不是钱。”骆怀祖顿时觉得受到了侮辱,横眉怒目。然而,很快,他就又发现,再这样谈下去,自己肯定会越来越被动。果断把心一横,漫天要价,“老夫可以把我齐墨的镇门绝艺,倾囊相授,甚至也可以手把手教你武艺。但是,你得拿当日那种填在铜钟和陶罐里的黑色药粉的配方来换。至于月薪,老夫可以一文不取!”
“师叔,你腰间别的武器叫什么名字?”早就料到骆怀祖对黑火药的配方念念不忘,张潜斜斜地瞅了此人一眼,低声提醒。
“量天秤!”骆怀祖想都不想,就立刻给出了答案。随即,脸色又涨了个通红。
墨家以量天秤为矩子令,寓意就是以公平为己任。骆怀祖拿传授学子武艺之事,来交换张潜手里那种可以击碎百步之外法坛的“神药”配方,和强抢,已经没了什么分别。二者根本不等价,至少在八世纪的大唐,完全不等价。这种交换,与墨家的理念,也完全是背道而驰。
“月薪八吊,好歹你也有个正经差事掩饰身份。书院乃是圣上亲笔赐名,大唐不良人,想必也没胆子去书院里核实每一位教习的过所。”将骆怀祖的脸色,全都看在眼里,张潜继续陈述当教习的好处。
跟狂信徒或者圣人打交道,就不能谈什么情分。双方以理性对理性,直接做利益交换,才最简单。
果然,听到“掩饰身份”四个字,骆怀祖的脸色又微微一变。随即,却冷笑着摇头,“老夫不需要掩饰身份,老夫如果想走,天下哪个不良人,能拦得住老夫?至于你那药粉,老夫劝你还是不要敝帚自珍的好。老夫查过你家前一段时间的物资出入,硝石和硫磺,都不是个小数目。”
一边说话,他一边观察张潜的脸色,希望能看到一些情绪的波动。然而,听到硝石和硫磺两个词,张潜却只是摇头而笑。“师叔既然能查到我家购买了大量硝石和硫磺,想必距离摸索到药粉的配方,也没多远了。你继续摸索便是,张某绝不阻拦你,也不会拿配方跟你交易,免得你过后又以为张某讹诈。”
“肯定有硝石,硫磺,并且份量之比,大概是十比二。”不信自己连秘方的边缘都没摸到,骆怀祖咬着牙继续加料,“既然药粉为黑色,老夫从发黑的东西里找就是,百草霜(烧柴锅的锅底灰),铅粉、玄土之类,老夫挨样尝试,也未必有多难!而配制此药,所需材料不可能超过七种,老夫已经七得其三,再找出另外几种轻而易举。”
张潜闻听,又是微微一笑,干脆端起茶杯喝水,不再接此人的话茬儿。
甭说骆怀祖没预料到,黑火药其实就包含三种成分,并且第三种成分还是极为常见的木炭粉。就算他把木炭粉,也给推测了出来,距离推测出黑火药的实战配比,也差着上百年的功夫。
要知道,在另一个时空里,从唐初孙思邈发现黑火药的雏形,“硫磺伏火法”,到元末明初实战用黑火药的基本定型,至少差了七百年。而到了黑火药的威力最大配比被发现,则至少是九百年。(注:孙思邈发明火药在唐初,也就是公元618到630年这段范围,黑火药做爆炸剂被使用,则是元末明初。宋代只做燃烧剂。黑火药接近最佳配比,是戚继光抗倭时代,1550年之后。而黑火药最佳配比正式书面上提出,是1635年。)
所以,骆怀祖说得越多,张潜心里越踏实。到后来,干脆给骆怀祖也倒了一杯热茶,示意此人可以先润润嗓子,然后再继续。
这下,可把骆怀祖给打击狠了。推开茶杯,长身而起,将量天秤,飞刀,袖箭等物,从身上不同位置取出来,挨个往桌案上丢,“你那黑药对老夫有大用,你想让老夫拿什么跟你交换,尽管开价。量天称和这些保命的武器,齐墨掌门,甚至包括老夫本人为你做家奴,都随你开!”
“师叔你武艺这么高,想要杀谁,用不到我那黑色药粉吧?!”没想到对方连卖身为奴的狠心都能下,张潜楞了楞,缓缓发问。
“我想杀谁,你不用管。你只管给老夫一句痛快话,换,还是不换?”骆怀祖难得气浮心躁了一回,咬牙切齿地追问,“老夫还可以再加上黄金百两,玉璧五对,珍珠三斗。每颗珍珠都有樱桃大小,表面毫无瑕疵!”(注:这里说的是中国原生樱桃,不是车厘子。)
“原来师叔你这么有钱!”张潜上下打量骆怀祖的穿着,无论如何,都很难将此人与其报出的财富对上号。
“老夫跟你说正经事!”骆怀祖气得直翻白眼,却知道发怒没有任何效果,“老夫乃是齐墨掌门,吃穿用度,当然要给全天下墨家子弟做出表率。你到底换还是不换?觉得不够,老夫还可以再加!”
“不换!”仿佛唯恐他不能被活活气死,张潜笑着摇头。“我不缺钱。以师叔你的本领,却无法接近,还需要借助黑色药粉去行刺的,官职恐怕不会低于四品。我不能给自己招灾惹祸!”
“那厮手上血债累累!”骆怀祖气得身体都开始哆嗦,却努力控制自己不扑过去,将张潜活活掐死,“老夫杀他,是为了给那些因他枉死的人,求一个公平。老夫不需要你的铜钟,只需要你的黑药。老夫用手掷,也能将药罐子掷出三十步之外。黑药到目前为止,只有五个人知道,朝廷过后肯定怀疑不到你头上!”
“那也不换!”张潜想了想,继续笑着摇头。同时,迅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果断后退,“师叔,住手!否则,更没得谈!”
“你——”已经扑到一半儿的骆怀祖,努力收住身体,两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星。
“五年!”张潜已经试探清楚了对方的想法,知道不能再继续激怒此人,笑着竖起手掌,“五年后,你去天竺之前,我给你配方。这五年之内,你去书院教学生射、御二术,教到什么程度,你自己把握,我不干涉。此外,你必须答应受我一回差遣,并且竭尽你的全力!”
“你想得美!五年时间,足够老夫自己摸索清楚配方了!”骆怀祖张牙舞爪,满脸不服。
张潜笑了笑,走回桌子旁继续喝茶。骆怀祖见状,顿时又没了底气,咬了咬牙,继续讨价还价:“五年就五年,但是,老夫走时,需要带走一口铜钟。另外,每月薪水,你必须照付!”
“成交!但是铜钟不准在大唐境内使用!”张潜笑了笑,轻轻竖起手掌。
“可以!”没想到张潜答应得如此痛快,骆怀祖楞了一愣,旋即快速伸手与他击掌。仿佛稍微慢一些,张潜就会反悔一般。
张潜笑着端起茶,继续细品慢饮。
而骆怀祖,终于得偿所愿,也不再多啰嗦,拱了拱手,告辞而去。转眼间,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当中。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张潜再度放下了茶杯,单手握拳,在半空中挥动。
他终于暂时稳定住了骆掌门这个安全隐患。虽然花费了不少力气,还搭上了火药的配方。
但是,五年时间,已经足够他摸索清楚黑火药的颗粒化方法了,比起没颗粒化的黑火药粉,前者无论稳定性还是威力,都至少增加了三成。
而为了加强将杨青荇救出和亲队伍的把握,他身边的确也需要一个武艺强悍的高手,骆怀祖,恰恰符合这个要求。
“大师兄,我和师弟可以进来吗?”门外,忽然又响起了低低的呼唤声,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进来就是!”张潜眉头轻轻一皱,迅速就想明白了,郭怒和任琮两个,为何会半夜不请而至。
门,轻轻被推开,全身披甲的郭怒和任琮,快步走入。身背后的阴影里,隐约还有数十名家丁。很显然,刚才紫鹃出去,不止是烧了一壶茶。还顺带着悄悄去搬了一趟救兵。
“师兄,要不要我们把他睡觉的屋子堵了……”轻轻摆了切的手势,郭怒双目之中,寒光乍现。
第七十章 公平 (下)
“没必要。此人对我已经没什么威胁!”张潜笑着摇头,看向两位师弟的目光之中充满了感激。“再说,你们也未必杀得死他。你们刚刚赶过来之时,就已经被他发现了。”
“我们在前院,还预留了人手。四下里……”郭怒眉头紧皱,不明白张潜为何要对一个敌我难辨,且随时有可能泄密的人物手下留情。如果换了他父亲站在与大师兄同样的位置,早在炮击法坛的当天夜里,姓骆就被塞进麻袋里沉到渭河底下去了,根本不会留此人到现在。
“二师兄,大师兄说的是,没必要!”任琮跟张潜交往的时间长,对他身上的变化,也远比郭怒敏感,轻轻扯了下后者绊甲丝绦,低声打断。
“没必要?”郭怒扭过头,满脸不解地看着任琮,小声重复。随即,眼睛里也放出了灼灼的光芒。
大师兄心肠软,甚至有一些滥好人。这一点,他和任琮两个都清清楚楚。但是,今晚的事情如果换做以前,大师兄一定会说,“别杀他”,而不是“没必要”。虽然这两句话,能达成同样的效果。但说话者的心态,却完全不同。
前者,只是出于善良的本性。而后者,却透出了能将危险控制在有限范围之内的把握。
“让弟兄们都回去休息吧,今晚大伙辛苦了。你们两个,安顿好了弟兄们,换了衣服,再去书房找我,我有东西给你们!”正又惊又喜间,张潜的话再度传入了他的耳朵,听起来还是充满了自信和从容。
“是,大师兄。”郭怒和任琮两个答应一声,连忙带着家丁们下去安顿。足足忙碌了一刻钟,才各自重新换上了日常穿的衣服,来到了张潜的书房。而他们的大师兄,则早就等在了书房里,对着一幅写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凹形草图,脸上的追忆神色清晰可见。
“大师兄!”任琮站在张潜身侧对着凹形草图看了好一阵儿,也没看明白上面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忐忑不安地呼唤。
郭怒则确信,大师兄今晚准备传授新的师门绝学,兴奋得脸色通红,两眼亮如烛火。“大师兄,我刚才检查过了,保证周围没有第四个人……”
话音未落,门却在外边被轻轻推开。紫鹃用漆盘托着茶水和点心,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少郎君,吃些宵夜吧。都是婢子亲手做的。”
这下,郭怒顿时可就抓了瞎。想将紫鹃赶走,却又担心将来被吹枕头风。不赶的话,师门之密就有外泄的风险,而他自己刚刚吹过的牛皮,也实在破得有些难看。
好在紫鹃只是过来送茶水点心,放下后,又向张潜行了个礼,就缓缓退了出去。而张潜,似乎也不怎么关心泄密问题,先端着茶水喝了几口,随即就将画着草图的白纸拿了起来,信手递给了任琮,“这张给你。”
“多谢大师兄!”任琮紧张的声音都变了,双手接过草图,躬身道谢。
“这张给你,一模一样的。”张潜笑了笑,从书桌上拿起第二张画着凹形草图的白纸,信手递给了郭怒,“你们俩先收好,然后找时间背下来。这是师门三绝学之一,物理学的进阶内容,关于世界物质的组成。师门称其为元素周期表。”
“谢谢大师兄!”刹那间,郭怒脸上写满了狂喜,身体也因为激动,而轻轻颤抖。
大师兄曾经曰过,秦墨有三大绝学,哲学、数学和物理。哲学可以让人聪明,数学可算尽世间万物,而物理学,学到精深处,挥手之间可以搬山蹈海,改天换地!
这话,原本他和任琮两个,还觉得可能有些夸张。然而,在日蚀出现的那天,亲眼目睹了大师兄用三口铜钟,隔着至少一百步远,将一座巨大的祭坛和祭坛里的僧人们一道送上了西天,他和任琮两个,就再也不敢对师门绝学的威力有丝毫的怀疑!
三包黑色的药粉,三枚装满了药粉的陶罐子,药捻子还是他们兄弟两个帮忙搓的,火也是他们亲手点的。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当时的情况虚假。而正是因为从头到尾参与了整个炮击过程,祭坛被炸碎之后,对他们两个的冲击力才更强烈,强烈到二人随后连续几天做梦,都梦见自己扛着一口会喷火铜钟,大杀四方。钟口所指,无论是神仙还是鬼怪,都灰飞烟灭!
而现在,大师兄竟然准备将改天换地的学问,倾囊相授,试问,郭怒和任琮两个,如何能够不激动?只可惜,这种激动的感觉,只持续了不到十个呼吸时间,就消失了。代之的,则是深深的挫折感。
大师兄所讲的话,每一个字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只有前几句话,他们俩勉强能听明白,接下来,就如闻天书!
“世界是物质的,物质不仅仅是“金木水火土”这五种,还可以细分,师门目前发现了92种元素,都写在了你们俩手中的表格上,将来还可以找到更多。目前这92种,师门将其归纳为七主族,七副族,第八族和零族……”(注:目前是119种,92是在自然界能找到的数字。)
留给两位师弟一些时间去发懵,张潜端起茶水,大口大口灌了下去。短短十分钟课,上得比刚才跟骆怀祖两个勾心斗角一个小时还累。
虽然在另外一个时空,他读的是师范大学,还专门学过心理课和教学技巧课,但是,他却发现,自己真的不适合去做老师。
初中时,老师讲元素周期表,总计也没用多长时间,全班同学就都听得明明白白。而自己,事先备了课,居然还把并不算笨的郭怒和任琮,听了个大眼瞪小眼儿。
不过,转念想想,另一个时空二十一世纪初中生接触到的信息量,张潜看向郭怒和任琮两个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同情。
另一个时空随便拎一个华夏国的初中生,恐怕都是从小就与电视和网络为伴,该掌握不该掌握的知识,每天从早到晚,如海潮般往脑子里涌。而八世纪的华夏,识字率不到百分之十,读得也多是儒家那些经典,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几乎停顿在了西汉时期,怎么可能一下子理解得了元素的概念和同族元素化学性质相近?
但是,张潜同情归同情,却一点儿不替任琮和郭怒两人着急。比起另一个时空的初中生,接触到的信息量小,是二人的短处。但受从小学习儒家经典,就全靠死记硬背所赐,二人的记忆力,却都被锻炼得甚有学霸潜质。一时半会儿理解不了的东西,不耽误他们背熟,背熟之后,在“试验课”当中边学习边理解也不迟!
而试验课,张潜也早就准备好了。从琉璃王家定制的细口琉璃瓶子和曲颈甑,虽然做不到无色透明,瓶璧也太厚,不过,用来演示燃烧的纸条缺氧熄灭和氧气的存在,却仍然能满足要求。(注:中国古代玻璃瓶子有出土文物,发明很早。只是因为价格和质量问题,没有流行开。)
至于加热生成氧气的材料,则更好找。最近常来给张潜处理伤口兼白拿酒喝的孙安祖,可是孙思邈的后人。此老家里头藏的丹砂,铅丹,三仙丹不要太多。为了弄清楚这几种药的差别,张潜还专门偷偷做了几次加热试验,最后发现价格最便宜的铅丹,效果反而最好,才终于决定选其为演示氧气存在的主材。(注:丹砂为硫化汞,但是道士们炼丹时,无法区分硫化汞和氧化汞,所以基本是两种物质混合。铅丹为过氧化铅和氧化铅混合,三仙丹则为氧化汞混合其他杂质。)
事实也证明,无论是在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一世纪,还是本时空的八世纪,试验课远比理论课更受欢迎。当张潜命令任琮和郭怒两个,将元素周期表收起来,将自己准备的课文誊抄下来拿回去背熟之时,二人的嘴巴全都抽搐成了包子。而当张潜从书橱里取出了小型酒精灯,玻璃瓶子和曲颈甑,二人的眼睛,顿时就又开始灼灼放光。
试验过程很简单,结果也很容易接受。特别是当张潜把氧气与道家日常宣称的阳气,氮气和其他气体,与道家日常宣称的阴气,互相对应起来之时,郭怒和任琮激动得手舞足蹈。
这回,他们俩不费吹灰之力,就听懂了。并且,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揭开了世界组成秘密的快乐。
“东西都在书房里,你们俩想自己操作的话,随时可以进来。注意别引起火灾就行!”感激两位师弟今晚的及时前来相救,同时,也想起了二人前几天所提出的,给各自的家族指点赚钱法门的要求,张潜在郭怒和任琮两个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收起了曲颈甑和窄口琉璃瓶。随即,又拿出了一口小铁锅,一个漏斗和一个大碗。
“接下来我教你们做的事情,叫做粗盐提纯。学会了这招,你们会发现,市面上的价格昂贵的青盐,做起来轻而易举。”一边说,张潜一边指挥二人动手,将又黑又脏,还掺杂着沙子的官卖粗盐,融化在水里。然后又指挥二人用葛布反复过滤掉盐水中的杂质,直到盐水已经和井水差不多清澈,才将其放进了铁锅之中。
当郭怒和任琮两个,亲手点燃酒精炉,眼睁睁地看着铁锅中的盐水被蒸干,最后变成一堆纯净的白色粉末。二人激动得拳头紧握,额头的青筋根根乱蹦
在大唐,质地优良的青盐,一直被当做奢侈品卖。即便是任家和郭家,也只敢用其来给家中的主人刷牙,不会拿此物来炒菜。而今天,二人却亲手把官卖的粗盐,变成了质量远胜青盐的奢侈品!(注:青盐,青海一代盐矿产的结晶盐。因为含量纯,味道好,一直价格高昂。)
大唐的食盐官卖,私人不准染指。但郭家和任家,却都有足够的能力,大批量购买粗盐。而将粗盐提纯之后,再当做奢侈品卖出去,非但能够绕过盐铁专卖禁令,所能获取的利润,也将是一个吓死人的数字。
“这一招,你们可以传授给各自的家人。至于家中长辈怎么赚钱,你们俩就别跟着掺和了。”张潜见了郭怒和任琮的表情,也不觉得有多惊诧,笑了笑,低声提醒。
“真的?”郭怒和任琮两个,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质问的话脱口而出。
待看到张潜轻轻点头,并且脸上毫无痛惜之色。二人紧握的拳头双双松开,整个人都像虚脱了般蹲在了酒精炉旁。
“记住了没有?没记住,就自己亲手再来一遍!”张潜贴心地叮嘱了一句,转过头,开始洗手收拾摊子,准备休息。“不懂的话,可以随时问我!”
这个赚钱手段,其实比花露水简单得多。但是,他以前却迟迟没勇气拿出来。原因无他,没有足够的实力,却去染指食盐买卖,等同于找死。
而现在,他的花露水生意已经渐渐稳定,以他的地位,别人再想将六神商行抢走也没那么容易了。食盐提纯这个需要消耗过多政治资源的赚钱手段,对他来说就非常鸡肋了。
所以,张潜自己不做,却通过两位师弟,将这个点子转送给郭家和任家,最为合适。
首先,郭家和任家,有足够的实力和政治资源,去抵御并化解粗盐提纯这个买卖所带来的风险。。
其次,前一段时间跟佛门的冲突之中,郭家和任家虽然没有公开站在他这边,却没有阻碍郭怒和任琮带家丁过来相助,这份善意值得回报。
最后,在双方目前合作愉快的基础上,张潜愿意让这两个家族多一条赚钱的捷径,进而,将彼此之间关系拉得更近。这样,张潜自己将来遇到麻烦之时,这两个家族帮忙的动力才会更足。
“再滤一遍,大师兄刚才虽然也让咱们滤了三遍,但是水的颜色比这次清!”
“刚才就滤了三遍,多了怕是画蛇添足。”
“叮!当!”
……
窃喜私语声和金属撞击声,在张潜脚下响起。却是郭怒和任琮不敢掉以轻心,趁着他还没离开,开始重复整个粗盐提纯试验流程。
“嗯!”张潜笑了笑,轻松地点头。
当老师的,不怕学生反应慢,就把学生懒且好面子,硬拿不知当知之。至于促使任琮和郭怒两个如此认真好学的动力,他才不在乎。
两位师弟都出身于商贾之家,看不出藏在粗盐提纯试验背后的巨大利益,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至于任、郭两家之间的利益分配问题,就像当初投资风油精产业一样,郭怒和任琮自己就有一套默契的办法去搞定,更不需要张潜这个当大师兄的插手。
然而,这种轻松惬意的感觉,连第二遍试验结束都没持续到,就被院子中突然出现的脚步声,给搅了个稀烂。
‘“谁?”郭怒像被动了食物的狮子般跳了起来,三步两步冲向门口。而任琮,则默契地走到了窗子旁,将宝剑抽离了剑鞘。
师兄弟俩瓜分利益,可以客客气气。如果有第三人想要窥探,他们却坚决会给予致命一击。哪怕这个人进内院的时候,并未惊动院子里的大鹅。
“郭少郎君,是我!任全!”回答声,很快传入屋子内,让任琮立刻松了一口气。
然而,紧跟着的下一句话,却又将他的心脏给提到了嗓子眼儿,“任少郎君也在我家庄主的书房里吗?他家派人送来急信,琉璃王设在新丰县的琉璃作坊失火了,烧死了好几个伙计,琉璃王本人被抓进了新丰县衙!”
“什么?”话音刚落,不但任琮大急,郭怒也两眼冒火,迎上前,一把扯住了任全的胳膊,“你说什么?多会儿的事情?新丰县衙门为何要抓王富贵?”
“琉璃王的琉璃作坊炸窑了,就在今晚。新丰县衙为啥要抓琉璃王,应该是作坊死了不少伙计,怕他跑了之后没法给苦主交代!”任全一边喘息,一边快速回应,脸上急得全是汗水。
也不怪他惊慌失措,作为张潜的大管家,他对庄子里的六神花露生产流程,了如指掌。同样是散发着香味的液体,六神花露能比风油精卖得贵十几倍,还让人趋之若鹜。美轮美奂的琉璃瓶子,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让人肉眼一看,就知道瓶子里装的东西非常高档,绝非装在瓷瓶子里的风油精能比。
而因为需求量不高,六神作坊用来分装花露的琉璃瓶子,一直由琉璃王独家供应。瓶子的样式和大小,也有严格规定。现在,琉璃王家的作坊被大火付之一炬,琉璃王本人也被官府抓进了大牢,六神作坊,肯定会因为琉璃瓶字供应不上,而损失惨重。
“你先不要慌,咱们的作坊还没重新建好,想要投产也是年后的事情。”院子之中,唯一还保持着镇定的,就是最后一个从书房走出来的张潜。上前轻轻拍了下任全的肩膀,笑着安慰。“制造琉璃瓶子,又不是什么难事,实在找不到人提供,咱们自己开作坊也能造出来。”
“庄主你也知道怎么造琉璃?”任全又惊又喜,脸上的焦急之色瞬间消失不见。“那就好,那就好。马上庄子里的道路和水渠都修整完工了,开个琉璃作坊,刚好能让庄丁们有点儿事情干。”
“大师兄,琉璃王是我的朋友。我必须去新丰那边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任琮的脸上,却没有出现半点儿轻松的表情,向张潜行了个礼,郑重请求。
见到他连粗盐提纯的利益都可以暂时放下,张潜立刻明白了,王富贵这个朋友在任琮心中的分量。笑了笑,轻轻点头,“这么晚了,你现在赶过去,也见不到新丰县令。不如先想办法派人去新丰县大牢疏通一下,免得琉璃王在里头受罪。至于抚恤伙计和其他善后问题,明天你一早赶到王家,先替他应下来。他既然是咱们六神商行股东之一,遇到麻烦,商行不能不管!”
“是!大师兄!”任琮心乱如麻,却知道张潜的安排更为合理,想了想,用力点头。
“疏通衙门的事情,我派人去吧,我比你熟!”见到他这副神不守舍模样,郭怒也顾不上继续折腾粗盐提纯了,想了想,在旁边低声提议。
说罢,不待任琮回应,他又迅速将头转向张潜,“大师兄,琉璃王是个人才,哪怕他这次没撑过去,生意倒了。也值得咱们花点儿力气拉他一把。”
“行!你们兄弟俩商量着办就是!”对于生意场上的具体操作,张潜自认不如郭怒和任琮在行,果断笑着点头,“如果那琉璃王没干过什么坏事,名声也还过得去。在需要的时候,就把我的招牌也打出来,新丰县衙那边,说不定还会给我几分面子!”
“多谢大师兄。”任琮闻听,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模样,迫不及待地给张潜施礼。
“就知道谢大师兄,我这个二师兄就活该替你干活是吧?”郭怒立刻妒性大发,推了任琮一把,低声抗议。
“多谢二师兄。”任琮哭笑不得,只好又向他拱手道谢。待将腰重新直起来,心中的焦虑感,又被驱散了许多。
兄弟俩说做就做,立刻分头展开了行动。原本以为,只是个简单的作坊失火,只要绰号琉璃王的王富贵,肯出钱赔偿伙计们的家属,将此人从监狱里头捞出来,应该不会太费事。谁料,接连折腾了三天,兄弟俩都没能如愿,到最后,郭怒无奈,干脆直接搬出了自己的父亲郭巨先出面担保,才勉强让新丰县令王祖德松了口,却又逼迫王家留下了三千吊保金,以免王富贵戴罪潜逃。
而王富贵本人,在监狱中虽然没受到什么大罪,却也被折腾得形销骨立。上了任琮专门为他准备的马车之后,立刻“噗通”一声,瘫在了车厢里。在妻子儿女的召唤下,此人好半晌才终于缓过气来,随即就命人停了车,三步两步追到了骑马护送自己回家的任琮和郭怒两个面前,双膝跪地:“二哥,小五,大恩不敢言谢,下辈子,王某做牛做马,也一定要报答你们!”
“说什么呢,王胖子!咱们兄弟谁跟谁啊,还用得到如此客气?”任琮和郭怒当官没多久,身上还未摆脱纨绔子弟气味。见王富贵居然行如此大礼,连忙笑着跳下马背搀扶。
“我不回家,二哥,小五,求你们送我去京兆府,我要状告新丰县令!作坊根本不是失火被烧的,他抓我,只是为了包庇那纵火之人,让那人有机会逃之夭夭!”那王富贵却不肯起身,咬着牙,泪落如雨,“作坊我不要了,剩下的家财,也够我老婆孩子活下去。我拼了这条性命,也要给自己和伙计们讨个公道!”
第七十一章 挖坑
“任全,组织家丁和佃户,按照我昨天给你的图,去挖土坑吧!然后让崔管家去买两万斤泥炭和两万斤木炭回来。”王元宝出狱的当天下午,张潜站在庄子前的小河畔,听完了任琮的描述,叹息着吩咐。
“是,庄主!”经历了日蚀那天的炮击法坛事件,任全现在已经彻底将张潜当成了仙人,答应一声,小跑着去执行任务。
“师兄,你也不看好王元宝能打赢官司?他可是请动了夔国公替他出头。”任琮的心中,却立刻打了个哆嗦。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求教。
“你二师兄怎么说?”张潜又叹了口气,笑着询问。
“二师兄,二师兄说,除非纵火者是临时起意,否则人家既然敢动他,就早已把夔国公的实力算了进去。”任琮楞了楞,脸上的表情好生失落,“可如果是临时起意的话,新丰县令王祖德就没有包庇纵火者的道理。”
说罢,他心中又觉得好生不甘。上前一把拉住了张潜的衣袖,轻轻摇晃,“那王元宝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认了。他真的很冤枉。他那琉璃作坊我去看过了,火肯定是从外边先烧起来的。并且对方明显是想置作坊里的所有人于死地。”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现在的问题在于,他状告新丰县令王祖德,缺乏真凭实据。至于拘押他三天,对方完全可以推说,是为了查清案情,同时避免他跑路,赖掉应该给死难者的抚恤金。”张潜看了看他,非常耐心地解释。
类似的案子,在另一个时空的网络上,也不罕见。旁观者义愤填膺,口诛笔伐,但往往都是徒劳。枉法的官吏,会娴熟地将他们自己的行为,控制在规则和法律准许范围之内,满足一切程序正确。任谁去查,都查不出任何问题来,除非告状者有能力另辟蹊径。
“王祖德肯定是收了别人好处!”见自己最佩服的大师兄,都束手无策。任琮心里好生失望,急得连连跺脚,“王元宝说,七八天之前,曾经有一个叫马蛤蟆的找过他,想出两万吊卖他的琉璃作坊和琉璃铺子,被他拒绝了。而马蛤蟆一直做的是大食琉璃的生意。王家的作坊被纵火的当天,也有人看到马蛤蟆带着伙计,在新丰县城附近出现过。”
“他手里有马哈蟆纵火的证据么?或者王祖德收马哈蟆贿赂的证据?”张潜又看了任琮一眼,轻轻摇头,“你想帮朋友,是好事,但是不是这种帮法。你先去跟你二师兄一道,给王元宝的家人换个安全住处,解决掉他的后顾之忧。然后再把我教你的粗盐提纯办法,给你阿爷带回去,顺便问问你阿爷,这种事情怎么解决最好。你阿爷纵横商场这么多年,遇到的事情多了,随便指点你几招,都比你在这里干着急强。”
“这……,是,师兄!”任琮楞了楞,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为王元宝的事情跑前跑后,差点忘记了将一条发财捷径转告给家人。赶紧行了礼,转身便走。
“还有,记得每天都去军器监坐一坐,哪怕是装个样子!”张潜追了几步,在他身后小声叮嘱,“虽然甲杖署有没有你这个署丞坐镇,都不耽误干活。但是,你刚上任,别让人抓到把柄。”
“是,大师兄,我记住了!”任琮脸色一红,停住脚步,躬身施礼。然后,才又快步离去。
“唉——”望着他慌慌张张的模样,张潜叹息着摇头。
自己这位三师弟,善良,单纯,古道热肠。作为朋友,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但是作为大唐的官吏,眼下就有些不够合格了。
不过,也难怪小胖子任琮做官吏不合格。在跟自己相遇之前,小胖子一直被其继母当“废物”来养着,而小胖子本人,又为了逃避跟继母之间的矛盾,醉心于寻访高人去做剑仙。因此,对世间俗务,除了经商之外,都严重缺乏涉猎。更甭提有什么经验。
而另外一位师弟郭怒的处世态度,就比小胖子积极得多。同样是不受家人待见,郭怒摆出的则是一副耍浑充楞的攻击姿态,无论谁敢招惹,都先恶心对方一通再说。久而久之,反而给他自己折腾出一片天地来。
所以,眼下遇到麻烦,张潜宁可让小胖子任琮自己去摸索解决,也不愿意替他拿什么主意。哪怕在摸索中吃了亏,对小胖子任琮来说,都是在为将来积福。更何况,在缺乏足够的信息情况下,张潜自己也拿不出太好的主意。
对于王元宝,他的了解仅限于,此人做生意极其有眼光,早在六神花露还没正是开售之前,就看出了此物的前景,毅然投入了大笔资金进来,并且尽可能地想多买一些股份。其他方面,则毫无所知。
而王元宝提供的琉璃瓶子,张潜也仔细研究过。比起后世晶莹剔透直追天然水晶的艺术玻璃,眼下的琉璃产品在无论在质量上,还是工艺上,都差得非常远。厚度超过了啤酒瓶底儿不说,颜色也相当浑浊,而其价格,已经接近于相对常见的岫玉,怪不得始终无法大规模在民间普及!
“庄主……”管家任全兜了圈子,又绕了回来,望着张潜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不用憋着!”知道此人以前曾经是任琼麾下的得力臂膀,经验比自己和任琮两个加起来都丰富,张潜笑着吩咐。
“您让挖的坑,仆已经安排张富带人去挖了。泥炭和木炭,也安排崔管家去买了。”任全赶紧走到近前,媚笑着拱手,“庄主您别嫌仆多嘴,仆总觉得,王琉璃作坊失火这件事,恐怕未必只是针对他一个。”
“嗯?”张潜眉头轻皱,不置可否。
琉璃瓶只是六神花露的包装,一时供应不上,并不影响花露的生产。而自己之所以安排人挖坑并储备煤炭和木炭,就是未雨绸缪,以便在琉璃瓶子供应不上之时,直接尝试土法生产玻璃。
“庄主您学究天人,懂得如何制造琉璃。但是别人却不知道,庄主懂得。”任全的话听起来很绕,却句句都令人警醒,“如果仆是一个有钱有势的坏人,一直窥探庄主您的六神作坊。仆肯定准备了不止一招。把王琉璃干掉,让瓶子供应不上,只不过是开了个头。就像两军交战之前的试探。如果您毫无察觉,接下来,仆才会全力出手,以求一战而竟全功!”
“你是说,对方明着是在抢王元宝的琉璃作坊,实际上是准备抢六神商行?”张潜听得悚然而惊,一时间,却有些不太愿意相信任全的推测。
他再不济,眼下也是个从四品了,搁在另一个时空,少说也是个厅级。六神商行虽然规模不算大,却也联合了三家国公,一位皇族和若干实力派做股东。跟更何况,他刚刚将堵门生事的和尚,给炸了个尸横遍野,这种时候再上来招惹他,对方得多大的实力和胃口?
“庄主您别嫌仆啰嗦,仆以前跟着任庄主为褒国公府做事时,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知道自己的话,有些过于危言耸听,任全想了想,继续补充,“咱大唐,毕竟不准官员经商。所以无论谁家有多大产业,都得记在底下人头上。而对方,无论怎么折腾咱们的六神商行,也都可以推说是底下人在胡闹。只要不针对您本人,你就没法对他直接出手,只能跟他在官的言官,在商的言商!”
“那就在官言官,在商言商!”张潜被说得心头发堵,咬着牙,低声发狠。
就在三日之前,他还曾经开心地以为,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在窥探自己的六神商行了。自己可以放开手脚,将心中的一些想法付诸实施!没想到到,这么快,就又有人有找上门来。
如果任全的预测没错的话,年前年后这段时间,对方的攻击会接踵而至。而自己,除了小心备战,见招拆招之外,恐怕也没有其他选择。
好在,眼下自己并非没有一战之力。而六神商行,也远比刚刚成立之时底气更足。
“磨出来了,磨出来了,真的磨出来了!”不远处,有人在大呼小叫,就像挖土忽然挖到了元宝一般兴奋。
“怎么回事?”张潜的思路被打断,皱着眉头询问。
“仆去看看,庄主您稍等!”任全丢下一句话,拔腿朝声音来源处冲了过去。不多时,又满脸堆笑地跑了回来。一边擦脸上的汗水,一边兴奋地比划,“庄主,神了,真神了。庄主您前天让属下把两个车轮般的磨石,连到风车上去,看能不能带得起来。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做了,刚才,正好王毛伯有空,就帮忙装好了最后一个零件。然后张贵拿了一袋麦子去磨,果然磨出了白面来,又快又细,可比用驴子拉磨,省事得多!”
“已经弄好了,这么快?!”张潜楞了楞,这才想起自己今天来河畔的目的,刹那间,心中刚刚浮现的阴云一扫而空。
“磨盘和磨石都是现成的,您前天给的图纸又足够详细,安装起来当然事半功倍?”任全不敢贪功,只管大拍自家庄主的马屁。
“过去看看!”张潜听了,心情愈发觉得放松。迈开双腿,大步流星走向风车。隔着老远,就看到一群男男女女,如同赶集般站在风车周围,手舞足蹈。
而他自己花费重金打造的那座风车,则在南风的吹动下,快速旋转。桨叶边缘处的钉子,在倒映着阳光,卷起一圈圈儿绚丽的华彩。
快立春了,天气已经渐渐转暖,风也渐渐不那么刺骨。
“轰隆,轰隆,轰隆……”仿佛感觉到了主人的莅临,风车下刚刚装好的磨盘,忽然开始加速,两片车轮般的磨石,在磨盘上旋转而行,碾碎面前一切阻挡。(注:风车推的石磨,与农村常见的碾子不同。是两片车轮状磨石,在同一个块磨盘上旋转行进。)
………………
“轰隆,轰隆,轰隆……”烛火产生的热气,推动走马灯旋转,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听得人心烦意乱。
“灭了它!”礼部尚书崔湜,没丝毫心情去鉴赏走马灯的精巧与神奇,皱着眉头,沉声吩咐。“大白天的,屋子里这么亮,点灯做什么?”
“是!”丫鬟不敢违抗,拿起扇子,轻轻朝灯口扇去。蜡芯上的火焰被风吹灭,走马灯立刻停止转动。玻璃做灯罩内,转眼间就涌满了青烟。
礼部尚书崔湜心中,却余怒难熄。皱着眉头,继续低声抱怨:“就为了这么一盏破灯,你就派人烧了王琉璃的作坊?你可知道,那王琉璃烧制出来的琉璃瓶子,大部分都供应给了六神商行?!而那王元宝本人,还是商行的几个大股东之一?!崔某那天奉命去张少监家里接洽入股六神商行之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原本就对扩股不是太热衷……”
“崔尚书是要教妾身怎么做事么?”一声冰冷的反问,在对面响起,将崔湜的抱怨,瞬间给憋回了肚子里。身上裹了一件雪白色的貂裘,却将膀子和胸口都露在了外面的狸姑,迈者小碎步缓缓走到了崔湜面前,双目之中秋水潋滟。
“我?”崔湜心中的怒气,顿时就下降了一半儿。低下头,咬牙切齿地解释,“我不是教你怎么做事,而是需要你提前跟我打个招呼,让我也有一些时间做相应调整。六神作坊的股东,包括张潜在内,原本就对扩股不是太热衷。你这边又……”
“他们不热衷的原因,是六神花露价格太高。这时候,每进来一个新股东,无论拿多少钱入股,分走的都是他们将来的利益。”狸姑翻了翻眼皮,双脚围着崔湜缓缓转圈,脚下的木屐落在地板上,发出节奏均匀的声响,“如果六神花露忽然变得不那么值钱了呢?你说,他们是不是立刻就愿意扩股了?那时候,崔尚书的人再去谈,谁敢把你的人,当做上门要钱的乞丐!”
“你,你在我家安插了眼线?”走马灯早就停止了转动,崔湜的脑袋里,却仍旧有摩擦声响个不停。顶着一头缓缓渗出了冷汗,他咬着牙追问。
屋子里的气氛,急转直下。丫鬟们害怕遭受池鱼之殃,纷纷找借口告退。而狸姑,却依旧围着崔湜转圈子,仿佛一头野猫,在寻找该从猎物身体上何处下口。
“你,你在我家安插了眼线?”迟迟没得到对方回应,崔湜硬着头皮跺脚。
“犯不着,我只是推测!”狸姑忽然停住脚步,挑衅般扬起殷红色的嘴唇,缓缓说道,“你现在派人去谈,是从别人手里掏钱,自然像个乞丐。而等我这边攻势发动起来,你再派人去,就是雪中送炭。”
崔湜的目光被狸姑的红唇吸引,然而,心中却涌不起半点儿占有的欲望。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才皱着眉头回应:“说得轻巧,那六神作坊背后,又不是没有任琼这种行家里手坐镇。就算除了王元宝,没人能够为商行提供琉璃瓶子。他换个玉石瓶子或者瓷瓶来……”
“如果陶瓷或者玉石瓶子用了,也有同样效果,六神作坊,为何一开始选择贵且不中用的琉璃?”狸姑垫着脚尖向前追了两步,让自己的视线跟崔湜持平,娇艳的红唇,宛若两瓣盛开的牡丹。
“如果恰好有一批正宗大食花露,在过年之后于长安市面上发售呢?”
“如果,大食花花露用的也是琉璃瓶,却更晶莹剔透十倍呢?”
“如果同样琉璃瓶装的大食正宗花露,价格只有六神花露的一半儿呢?”
“如果,今后长安城内,除了大食人,再也没有任何作坊,能给他制造琉璃瓶子呢?”
“如果,六神商行当中那些股东里头,有人不再看好商行的前景,或者忽然急着用钱,想要将股权脱手呢?”
“如果……”
接连说了六七个如果,每说一句,她如同狸猫捕食般垫着脚尖,向前迈进一步。将崔湜逼得接连后退,直到脊背撞到了墙上,才终于退无可退。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喃喃追问:“大食花露?大食不远万里,怎么可能运送许多花露过来?大食人的花露,也用琉璃瓶子装,怎么会这么巧?那大食国的花露,已经多少年没在长安城露过面儿,怎么六神花露才出现几个月,大食国的花露也到了?那大食人的琉璃做得再好,终究距离远了些,价钱高了未必有人买,价钱低了也低不过市面上已经有的那些琉璃……”
“所以,半年之内,长安城的东西两市上,不会再有其他琉璃出现!”终于将崔湜戏弄够了,狸姑伸出一根芊芊玉指,轻轻戳了戳他的喉咙。然后转过身,嘴里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至于大食国的花露,为何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你读了那么多书都弄不清楚,我一个女流怎么清楚?但是,我只明白一点事,这船琉璃和花露,来得恰逢其会!”
“恰逢其会?”崔湜喃喃重复,随即,恍然大悟,“所以,你就派人去烧了琉璃王的作坊,还禁止新丰县衙门追查纵火者。你不止打掉了一个琉璃王,你要掐断长安市面上所有琉璃供应。你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入股六神商行!你派崔某去跟张少监接触,只是一个幌子!你准备击垮它,然后把它全都控制在自己手中。”
“你错了,崔尚书!不是我,是镇国长公主!”狸姑一边在屋子里旋转起舞,一边笑着摇头,“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只是长公主的一个贴身婢女,也是你的一名外室而已。哪里做得了长公主的主?我曾经跟你说过,凡是长公主看上的东西,对方早晚会乖乖双手送到长公主面前,求着她收下。你莫非不记得了?”
“你,你……”屋子里很暖和,崔湜背靠着墙壁,却冷得身体微微颤抖,“你就不怕惹祸上身?那张少监可不是普通人,你若是把他给逼急了。他拿出对付和尚那一招……”
“对付我一个奴婢,他可是朝廷的秘书监少监?传扬出去,他不怕被人笑掉大牙?”狸姑展颜而笑,姣好的面孔上写满了得意,“至于逼他,我何时逼迫过他?跟他生意上起了冲突的,可是大食人。放火烧了王元宝琉璃作坊的马哈蟆,也是大食人的后裔。我从头到尾都没沾过这件事,他凭什么要冤枉我?打狗,他也得看看我背后的主人是谁吧?至于最后收购出面六神作坊,也是你崔湜去,不需要我露头。即便他最后发现是我,我也只是雪中送炭,他感激我还来不及,怎么能连好歹都不分?!”
“你,你,你,唉——”崔湜无法接受对方的说法,然而,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喃喃半晌,最后只能报以一声长叹!
“你知道大食国的商贩,运送一船琉璃制品和香水到广州,路上会翻掉度多少同样的船,死掉多少人么?”那狸姑,却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妥,继续笑着翩翩起舞,举手投足,都轻盈灵巧,宛若一只玩弄老鼠的狸猫,“你知道一船琉璃制品和香水,从广州运到长安,路上又得碎掉几成?长公主刚刚想要将六神商行收归旗下了,偏偏大食人的香水和琉璃就都运到长安来了,你说巧不巧?崔尚书,则天大圣皇后曾经说过,镇国长公主像她,到底什么意思,莫非你现在还没弄懂么?凡是圣人在世,都是有大气运加身的。崔尚书,你是礼部尚书,应该知道得比我多。则天大圣皇后当政之时,连年风调雨顺。自从圣上登基,则连年水灾,一年双日蚀!到底所为何故?”
崔湜没勇气接茬,背靠着墙壁,汗出如浆。
他是太平公主一手提拔起来的不假,曾经跟公主有过肌肤之亲也没错,但是,他却从没想过,支持天平公主去做下一个武则天。
这件事,成功率实在太低。即便侥幸得手,他最后不过也是从尚书变成右仆射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而不支持长公主成为女皇,他继续在李显手下熬资历,早晚也是左仆射加“同中书门下三品”!
“崔尚书,你害怕了?”狸姑的声音继续传来,每一声,听在人耳朵里都销魂蚀骨,“别怕,圣人当世,自有气运推着前行。这大唐,注定由女子为帝王,才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你我不过是附在圣人靴子上的两只蚂蚁而已。只要抱紧了圣人的靴子,有朝一日,必将凌云!而如果半路掉下去,下场可就不好说了,轻则自己被踩个粉身碎骨,重么,也许就会祸央三族!!”
“不怕,我不怕。我崔湜什么时候,退缩过?!”崔湜的眼睛,迅速发红。猛地扯下了衣服,朝着狸姑仆了过去,恨不得立刻将此人压在身下,蹂躏个粉身碎骨!
第七十二章 人间烟火
临近年关,长安城内,人流如织。劳累了一整年的京兆府百姓们,趁着难得的空闲日子,全都涌进了城里头。
东西两市,从上午辰时一直开到傍晚申时三刻,都挤满了客人。从价格高昂的金银珠玉,到价格低廉的针头线脑,只要伙计们能将货物摆出来,就不愁找不到销路。连带着坊市入口处支着炉子卖羊杂汤的生意,都比平时翻了一番。让炉子后的掌柜孙大,乐得嘴巴都无法合拢,好几次,差点儿就把口水滴进汤锅里。
“孙老板,发财了!”卖柴碳的小贩柳根宝,用驴车拉着大半车碳,艰难地从羊汤摊子前走过。人和驴,看上去都筋疲力竭。
“发财,发财,大家一起发财!”孙大立刻抬起头,用同样的吉利话回应。
做生意的人不是读书郎,从来都不觉得将“发财”俩字挂在嘴上有多难堪。而他跟柳根宝,又是自幼相识,所以“发财”这两个字,说出来更是充满了祝福的寓意。
发现对方好像精神不济,孙大顺手从身边的笸箩里抓起了一把前半夜就切好的心肝杂碎,几块肥肠,狠狠放进面前案子上的木碗里。随即,又狠狠舀了一大勺子滚烫的羊骨头汤浇在了杂碎上面,“来,小宝兄弟,吃口热乎的。这碗,算我这做兄长的请你!”
“不了,不了,早晨吃过了,吃过了!”卖木炭的小贩柳根宝,立刻拼命摆手,“真的吃过了。大兄,我现在一点儿都不饿,真的,不饿!”
话说得虽然硬气,但是,他的肚皮,却不争气地“咕咕咕”叫了起了,顿时,把他给羞了个面红耳赤。而他身边的驴子,也仿佛贪恋炉火的温度一般,“咴,咴,咴”地小声抗议着,不肯再继续前行。
“行了,吃吧,客气啥啊,我还不知道你!咱俩可是从小玩着尿泥一起长大的!”孙老板原本就为人仗义,特别是手头宽裕之时,更见不得朋友受苦,笑了笑,嗡声嗡气的劝告,“你兜子里装得是炒黄豆对吧?吃完了羊汤,给你的驴赶紧也喂上一把。老话说,人肚子里可以亏,牲口肚子不能亏。今天你亏了它,改天车就得自己拉!”
“这,这不合适。孙大,你也是小本儿生意!一年到头,就好赚这么几天。”卖柴碳的柳根宝坚决不肯接受对方的请客,红着脸继续摆手。随即,又迅速从身上的褡裢里掏出一把炒黄豆,先朝自己嘴里丢了几颗,然后,将剩下的全都送到了毛驴嘴巴旁。
毛驴有了食物,便不再抗议了。伸出热气腾腾的舌头,三下两下,将柳根宝手掌中的黄豆,舔了个干干净净。
而柳根宝,也攒足了力气。用手紧了紧裤腰带,站直了身体,笑着向孙大拱手,“大兄,我先走了。这日头刚上来没多久,我还得赶着去给人家送炭呢!”
“别走,别走啊,小宝,羊汤还没喝呢!”孙大闻听,赶紧伸手去拦。然而,恰好又一波置办完了年货的百姓走了过来,在羊汤摊子前停住了脚步。无奈之下,他只得一边招呼客人,一边继续劝说,“我说小宝,你怎么跟我客气上了呢。各位父老乡亲,汤不要钱,白送。连汤带杂碎两文,你加一文,我再给您放一两肥肠……”
价钱其实不算厚道,但是快过年了,很多客人们也不在乎这仨瓜俩枣儿。纷纷将铜钱丢给站在一旁帮忙的孙家大嫂,随即,自己拿了木碗,找孙大放杂碎浇汤。
待这一波客人散去,炉子前,早已不见了柳根宝的踪影。卖羊汤的孙大摇了摇头,抄起丝毫没动过的木碗,将已经放冷了的汤和杂碎,一并倒回了汤锅里,然后低声长叹,“唉——,小宝他们家,这个年难过喽!”
“那能怪得了谁来?”孙大嫂早就对丈夫随便送人喝羊汤的行为不满,皱皱眉,低声回应,“上个月,你就好心提醒过他,城里很多人家现在都把火盆改成炉子。木炭肯定会越来越难卖,他还以为你是为了压价,在故意吓唬他。还跟你说……”
“行了,别老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孙大听得心里头很不舒服,冲着自家妻子低声呵斥,“他当时,也是为了多赚几个钱,给他娘治病。唉——”
“这哪里是陈芝麻烂谷子,总计也没过去两个月!”孙大嫂耿起脖子,白眼乱翻。
自家丈夫是好人,能干,厚道,待双方老人也都孝顺。但是,自家丈夫的毛病也太让人生气。明明没啥大本事,却习惯照顾所有认识的朋友。仿佛他是一个传说中的盖世大侠一般。
若是二人刚刚成亲那会儿,这些小毛病孙大嫂也就忍了。那时二人还没孩子,不用替后代操心。而现在,老大已经快十岁了,怀肚子里的老二,半年后也要降生。有些小账,就不能不算清楚一些了。
“那还不是陈芝麻烂谷子?况且当时咱们不是没买他的木炭吗,你又何必念念不忘。”很不高兴婆娘把一些小事儿放在心上,孙大低声教训。
“不是我念念不忘,而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孙大嫂越说越生气,嗓音渐渐转高。
“他哪里可恨了,做小本儿买卖的,谁还不行讨价还价?你这小心眼的毛病啊,可是得改改。否则……”
“咕嘟嘟,咕嘟嘟,咕嘟嘟……”身边瓦锅里的羊骨头汤又被烧滚了,热气推动着被煮白了的羊骨头,发出一连串悦耳的声响。
孙大顾不上再跟自家媳妇拌嘴,将瓦锅搬开,手忙脚乱地用大块泥炭将炉火压小。
这铁壳火炉子啊,好用是好用,就是里边的泥炭火太硬了一些,容易烧坏锅。不过,看在泥炭远比木炭便宜的份上,倒也忍得。反正,铁炉子和铁锅钱已经赚出来了,等今天下午不忙的时候,就可以去西市转一圈,搬一口三尺宽的铁锅回来。届时,羊汤味道散得更快,来喝汤吃杂碎的客人肯定更多。
几个衣衫华贵的浪荡子从摊子前走过,厌恶地用手捂住鼻孔。以免被羊膻气熏得作呕。然而,却有更多的人被羊杂汤的味道吸引过来,在孙大的招呼下,掏出一枚枚通宝。
孙大和自家婆娘再也没空争执,一个舀汤放杂碎招呼客人,一个收钱,忙得满头大汗。
“当家的,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待二人又重新闲下来,孙大嫂已经彻底忘记了先前的不快。一边给今天赚到的铜钱穿上绳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
“啥事儿?你想添置个镯子?等几天,等我把瓦锅换成铁锅,看看能不能剩下钱。”孙大对朋友仗义,对媳妇也不抠唆。一边将瓦锅放回炉子上,一边瓮声瓮气地答应。
“镯子不着急,我这里天天烧火切杂碎,身上不是灰就是油,戴了镯子也糟蹋!”虽然舍不得花钱去买镯子,孙大嫂心里依旧觉得甜滋滋的,笑着摇头,“我是想,我今天早晨买菜的时候听人说,渭南县的白马寺,已经改成学堂了。不管是什么人家的孩子,报名就收。咱家大宝打小儿就聪明,他快出生那几天,我老做梦窗前有紫光……”
“对,差点取名叫小紫,也不看看我姓啥!”孙大扭头白了自家妻子一眼,一边抓着勺子给新走过来的某位客人舀汤,一边没好气地数落。“读书当然是好事儿,我也不想让他种一辈子地。本来永业田和口分田就减半了,将来村子里人越来越多,分的地肯定越来越少。问题是,渭南那个学堂,每年要给先生多少束脩钱,你打听过么?如果少,咱俩趁着过年这几天还可以给他赚出来,如果动辄几百或者一两吊……”
“好像说,不要钱!”孙大嫂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还管一顿干饭!”
“啥?怎么可能?”孙大被吓了一跳,舀在勺子里的热汤,差点儿没全泼在自己的脚上,“你没听错吧?哪有不要钱还管饭的学堂?那还不得挤破了脑袋瓜子?”
在他记忆里,只有地方上那些名门望族,才可能给本族子弟开设学堂却不收束脩。但是,也没听说,学堂还会管学生一顿干饭。而新丰老孙家,哪怕往上数到汉朝,都没出过一个贵人,子孙怎么可能有免费读书的福?
“没听错!我特地问了好些人呢!”嫌丈夫一惊一乍丢人,孙大嫂轻轻用手指掐了一下对方大腿,小声补充,“就是不要钱,但是学生得八岁以上,十四岁以下。入学时,先生还要考孩子是否足够聪明。咱家大宝,反正也还不能下田帮你种地……”
“那岂不是得挤破脑袋瓜子啊?!”孙大嘴巴微微张开,却不是因为被掐得疼,而是臆想中学堂招生时的盛况。“真有这种好事儿,京兆府这边,得多少人把孩子送过去?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光一天一顿干饭,就得多少钱啊!”
“对咱们来说是大钱,对开学堂的张少监,可真未必是!”消息灵通的,可不止孙大嫂一个,刚刚走过来喝羊杂汤的客人,忽然笑着插嘴,“我听说,那改成学堂的白马寺,是和尚们斗法输了赔偿给他的,连同学堂周围的上千亩地!”
“多少地?”孙大的手又哆嗦了一下,本能地低声追问。顺手,又免费给客人加了一把蒜芽。
“上千亩,具体是多少我也不知道。反正,渭南白马寺的佛田,现在全归了他!”客人的自尊心,立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笑了笑,继续补充,“我要是有孩子,就赶紧带着去报名,免得去晚了连号都排不上。哪怕读书不成,跟着张少监沾点福气也好,”
“那是,那是!”孙大听得心花怒放,笑呵呵地向客人拱手,“我下午收了摊子……”
眉头忽然一皱,他迅速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媳妇,“早晨这波客人已经差不多了,我自己忙得过来。要不,你现在就回家,带上小宝去报名?反正渭南与新丰没多远,你报完了名,日落之前还能带着小宝赶回家。”
“那我就去了,你自己小心点儿!”孙大嫂得偿所愿,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正准备收拾一下摊子就赶紧回家,耳朵里,却忽然听到一阵怪异的管弦声。紧跟着,一队身穿淡蓝或者淡绿色纱衣,赤足,裸臂,胸前只着了一个肚兜儿,却用黑布蒙着整张脸的波斯舞妓,就伴着音乐声走了过来。
在波斯舞姬的队伍之后,则是一大队通体漆黑的大昆仑奴。每两人一组,抬着数十个巨大的木头箱子。箱子内,琉璃瓶,琉璃盏,琉璃灯,琉璃耳环,项链,步摇,还有五颜六色的香水,全都随便堆在一起,宝光萦绕。(注:大昆仑奴为非洲奴隶,小昆仑奴则为马来奴隶。但都为大食商人带入中国。)
再往后,则是一块巨大的牌匾,足足有一丈宽,五尺高。由八个大昆仑奴一起抬,才能跟在队伍末尾缓缓移动。牌匾上,依稀写着几十个大字,一半为汉文,一半儿为大食文,每个字都涂了铜粉,被太阳一照,金光闪耀。。
天气刚刚开始转暖,风也没有多少温度,然而,那些波斯舞女却丝毫不觉寒冷。一边走,一边像画上的飞天般舞动肢体。手腕,脚腕,腰间等处的铜铃伴着舞姿,不停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落在人耳朵里,勾魂夺魄。
孙大每天从早到晚跟羊下水打交道,几时见过如此奇异且香艳的景象?当即,两只眼睛就失去了转动能力。而炉子周围站着喝羊杂汤的客人们,也全都将嘴巴张得老大,脖子伸得像鸭子一样,手里的汤汁撒了满大襟,却全都不顾上去擦。
“一群妖精,有什么好看的?”孙大嫂身为女子,对波斯舞姬的正在扭动的身体毫无感觉,将手放在自家丈夫腰间,用力狠掐,“再看,还看!你一天到晚累死累活,才挣几个钱啊?够不够人家身上一颗铃铛?”
“啊,哎呀,疼,疼!”孙大被掐得痛呼出声,顿时魂魄就回归原位。红着脸,高声叱骂,“你这狠心的婆娘,我看一眼又没花钱?”
待看到自家婆娘沾满油渍的头顶上,已经隐约有了白发,他的声音迅速又小了下去。带着几分求饶味道,快速辩解,“再说,我看得也不是人,而是箱子里的琉璃。乖乖,真的漂亮,透彻得就跟早晨时井口的冰凌一样,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做出来的?”
“是大食人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喝羊肉汤的客人中,也有一个穿长衫的,被孙大嫂骂自家丈夫的声音,羞得脸红,硬着头皮低声解释,“我刚才一直盯着那块牌匾看,上面写得很清楚。大食人经过市易署准许,在东西两市,各开了一家珍宝阁。专门卖大食来的琉璃制品和象牙,珊瑚,珠宝等物,还有正宗大食香水。等过来年上元节那天就开张。开张当日,前一百名进店的贵客,无论买多少东西,一律打六折!”
“哦——”孙大恍然大悟,抄起勺子,继续翻搅面前瓦锅里的热汤。琉璃也好,香水也罢,距离他都太遥远了。就像那波斯小娘子的身体一样,无论打几折,都是他孙大这辈子也没资格去摸一下的奢侈。而锅里的骨头和案板上的羊杂碎,才最实在,他和婆娘忙活一冬天,来年青黄不接之时,就能在全家人的饭里头多一半儿的米,少一半儿的糠。
“当家的,那我先去带孩子去学堂报名了?”见丈夫收了心,孙大嫂也就没了继续掐人的理由。轻轻在孙大腰间挨掐的地方揉了揉,小声请示。
“去,赶紧去,不用管我。我一个人支应得过来!”孙大立刻像被蝎子蛰了般,跳起来,随即,冲着自家婆娘连连挥手,“路上小心点儿,早去早回。最好跟人搭个伴儿。渭南距离咱家虽然没几步路,但是也得小心。”
“放心!我带上杀羊的刀子!”孙大嫂一拍自己的柳腰,英姿勃发。
“快去,快去快回!”卖羊杂汤的孙大也被自家婆娘的动作,带得有了精神,大笑着向妻子挥动木勺。随即,单手飞快地将木碗在桌案上摆成一排,朝着从摊子前走过的陌生人热情地打起了招呼,“羊汤,羊汤,刚烧滚的羊汤!喝一碗,浑身上下热乎一整天。汤不要钱,羊杂两文,您加一文,我再给你切一块肥肠啦——”
婆娘生娃时,总是梦见紫气透过窗户。老孙家马上要出读书人喽!那个狗屁琉璃,狗屁象牙,狗屁香水和珊瑚,渴了不能喝,饿了不能吃,算什么好东西!村东口的他三姑老爷说得好,给儿留家资万贯,不如给儿孙留一箱子书……
“滋啦!”一不留神,瓦锅里的羊汤溅了出来,满是油脂的汤汁落进了炉子内,青烟夹着灰尘扶摇而上。
“咳咳,咳咳,咳咳……”孙大被烟尘熏得连声咳嗽,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外流。然而,他的脸上,却洋溢着幸福和满足。
…………………………
“咳咳,咳咳,咳咳……”浓烟滚滚,熏得郭怒大声咳嗽,鼻涕眼泪齐流。
“少郎君,您不用在这盯着!小的来,有小的在,您放心好了!”工头郭四用沾满了水的麻布遮住鼻子和嘴吧,快速跑上前,高声请求,“您是朝廷命官,用不着这么作践自己。有小的在,您站远处指挥就行了。小的保证不会出半点儿纰漏!”
“没看见我大师兄还在么?”郭怒抬手抹了一把鼻涕和眼泪,瓮声瓮气地回应,“他都没躲得远远的,我躲了,成什么话?!”
“这,这,小的疏忽了,该打,该打!”工头郭四抬头看了看,目光透过翻滚的浓烟和水汽,果然看到不远处,自家少郎君的大师兄,当朝从四品秘书少监张潜,正拿着一根铁管子,在地上乱戳。每戳一下,地面上都会出现一个深深的孔洞,大量的浓烟和水汽,紧跟着就从孔洞里冒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张潜的咳嗽声,也很快传入了二人的耳朵。随即,就是一连串流水般的命令声,“任全,带几个人下到旁边的明坑里,踩风馕,让木炭烧得更旺一些。张贵,张富,你们两个带人,在我面前这个地沟处多戳几个透气孔,注意用蘸了水的麻布遮住鼻子了脸,以防把烟尘吸进身体。张仁,张升,你们把左边那个地沟上的所有孔洞,用湿土盖起来……”(注:风馕,古代吹风工具。)
“是!”众家丁们和伙计们,拿铁锹的拿铁锹,扛风馕的扛风馕,在周围忙忙碌碌。有人快速沿着事先挖好的台阶,下到一个土坑中,从侧面给几个巨大的灶堂鼓风。有人则给一块两丈长,五尺宽,正在冒着白雾的地沟,打洞散热。还有人,则将另外一处同样宽窄,冒着浓烟的地沟,盖上一层厚厚的湿土,仿佛地沟里,随时会有火龙要钻出来。
“大师兄,大师兄,你歇一歇,这里有我!有我在,你放心好了!”丢下工头郭四,郭怒绕过地沟跑到张潜身侧,用先前郭四劝自己的话语,喘息着劝告。
“没事儿,马上就好了,你先撤!”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张潜笑着摇头,原本白净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煞是“好看”!
“那我等大师兄一起撤!”郭怒不肯离开,与张潜肩并肩站在一起,抬手抹汗。
大师兄为什么要挖坑和地沟?为啥要把泥炭埋在地沟里,然后从侧面用木炭火闷烤?他一点儿都不懂。但是,他却坚信自家大师兄无论做什么,都肯定不是在胡乱折腾着玩。
这个信心,来自数日之前,大师兄带着他和三师弟搓药捻子。当时,他和三师弟,也不知道那药捻子搓出来有啥用?更不明白,那五口花费重金打造的铜钟,到底能给和尚造成什么伤害?
然而,三根药捻子系在一.asxs.燃后,三口铜钟喷出的流星,却让河对岸法坛灰飞烟灭!
最近几天,面对大食商人一连串咄咄逼人的攻势,大师兄丝毫也不着急。只管在庄子里好整以暇地带人挖坑。想必和上次一样,准备在关键时刻,祭出某样法宝,给那大食商人致命一击。届时,恐怕那群自以为稳操胜券的大食商人,连哭都来不及。
“行了,大功告成!”又仔细检查了几处地沟内的泥炭的焦化程度,张潜笑着拉住郭怒,一起大步流星撤向不远处的水渠,“应该可以了,再这样烧上几炉子,五千斤焦炭总能凑得出来。浪费虽然大了一些,总比烧不出来强!”(注:地沟闷炭法浪费且污染极大,早已淘汰。)
“大师兄你在烧焦碳?泥炭烧出来的东西,叫焦炭对么?就像木柴烧出来的木炭一样?”郭怒听得似懂非懂,一边快步追赶,一边满脸激动的求教。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一旦大师兄张潜开始解释为什么这样做了,就是准备将本事传授给他和任琮了。这种时候,千万不能要面子。不懂就问,大师兄绝对不会生气。而不懂装懂,回过头来被大师兄发现了,肯定免不了会被拉出去练拳。
果然,张潜脸上没出现半点儿不耐烦的表情,而是扭过头来看着他,满脸喜悦:“对,跟木柴变成木炭,其实是一个道理。泥炭用熏烤的办法去掉杂质,最后得到的就是焦炭。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做,所以只能带着你一起摸索。好在,大致方向我还知道一点儿,所以,咱们没折腾几次就大功告成了!”
“焦炭是不是火很硬,就像木炭火比柴火硬一样?”郭怒是个非常聪明的学生,总是能举一反三,“然后是不是咱们就能烧琉璃了?大师兄,你最近几天没进长安城,不知道那些大食商人有多嚣张!”
“还差一些材料和器具,得你三师弟帮我买回来,咱们就可以放手一试!”张潜笑了笑,轻轻点头,“焦炭燃烧后所能达到的温度,的确比木炭高很多。用你的话来说,就是火很硬。而烧琉璃最大问题,就温度不够。具体如何做,我现在只有一个大致方向。等你三师弟买了东西回来,咱们三个一起试,我估计,失败个十次八次的,总能摸到一点儿皮毛。然后再一边总结一边继续……”
话才说了一半儿,他忽然又停了下来,将目光看向了不远处的小路。郭怒楞了楞,连忙朝着同样方向看去,只见自家三师弟任琮,搀扶着一个蓬首垢面的乞丐,跌跌撞撞的走了过来。而那乞丐,跟自己和大师兄还跟着足足十五六步远,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泣不成声:“张少监,王元宝对不起您。有人从我婆娘手里,买走了我所持有的六神商行干股!他们接下来肯定要对付您的六神商行,您可千万要小心!”
第七十三章 釜底抽薪
“王元宝!”张潜眉头紧皱,目光瞬间变得如同针尖般锐利。
记忆中,对方是个圆滚滚的胖子,逢人未语先笑,脸上从不见愁。而现在,跪在他面前哭天抢地的王元宝,却瘦得形销骨立。
“王元宝,你说什么?你婆娘卖了你所持的干股?”郭怒受到的震惊,丝毫不比张潜来得小,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了王元宝的衣领,“任小五不是专门安排了院子,把你的家眷全都藏起来了么?别人怎么可能找得到她?”(注:第七十章写成了王富贵,已经统一改了,抱歉。)
“我,我婆娘,我婆娘是,是官宦之后。”被衣服领子卡得喘不过气儿,王元宝却不想挣扎,只管顶着一双绝望的眼睛,断断续续地解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不忍心我一个人来扛。所以,所以就偷偷去找了她娘家在京城为官的堂兄。结果他,他……”
“二师弟,放开他,让他说清楚!”心中虽然紧张,但张潜理智未失,发现王元宝的脸色迅速由灰转青,赶紧推了郭怒一把,提醒他不要误伤人命。
郭怒这才意识到自己下手太狠,连忙松开王元宝的衣领。却顺势又踹了对方一脚,厉声质问:“他堂兄姓甚名谁?官居何职?奶奶的,老子和三师弟为了帮你,这几天连腿都快跑断了,你可是好,居然不告诉老子一声,就又偷偷摸摸去找了别人出头。奶奶的,你妻兄真有本事,当初你坐牢之时,怎么没见他去新丰县衙捞你?”
“是我糊涂,我该死,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任兄弟,对不起张少监!”王元宝双膝跪地,抬起手狠狠抽自己的耳光,三下两下,就把自己抽得满嘴是血。
“行了,别打了。你把自己打死,也于事无补!”任琮看的心中好生不忍,蹲下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把先前跟我说的话,重头到尾跟我师兄再说一遍。他虽然没有直接出面救你,可一直在指挥着我和二师兄为你出头。你如果不想恩将仇报,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给他听。”
“是,是!”王元宝早已六神无主,听了任琮的话,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哭诉,“我这几天一直在京兆府告状,很少回家。我婆娘担心我出事,就找了她做官的堂兄帮忙。他堂兄名字唤做陈杰,是个监察御史。素来看不起商贩,不肯答应。但是我婆娘去的那天,她堂嫂的表姐刚好也在,说是帮忙去探听消息。然后她堂嫂的表姐前天就又带了人去我家,趁我不在,劝我婆娘舍财消灾,给全家人换取平安……”
他一边哭,一边说,断断续续,足足花了半刻钟时间,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
原来,他妻子关心则乱,辗转托人,就托到了一位热心肠的表姐身上。结果热心表姐就将一位据说是某位高官的外室引到了他的住处。那位高官的外室“见多识广”,一口断定王元宝不是真正的被打击目标,而是不小心卷入了豪门之间的冲突,遭受了池鱼之殃。如果不及时抽身而退,早晚会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王元宝妻子原本性子就绵软,听了对方的话,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于是乎,那高官的外室,就劝她退一步海阔天空。将家中可能换取现钱的东西全部变现,然后带着丈夫和孩子离开长安,去她的故乡苏州避祸。等将来风平浪静了,凭着手里的钱,也不愁让自家丈夫东山再起。
于是乎,顺理成章,王元宝的妻子,就“想”到了,除了琉璃作坊和京城内的铺面之外,最可能将自家丈夫卷入风波的,便是六神商行的干股。索性按照那位官员外室的提议,快刀斩乱麻,将干股出了手。而那官员的外室,做事也极为“仗义”,居然将全部股本,都按照王元宝最后一次入手的价格收购,并且第二天就派人送来了一整箱马蹄金!
“连续两天,你就不知情,你骗谁?”郭怒性子急,不待王元宝的陈述声落下,就高声指出了对方话语中的漏洞。
“我,我前天被京兆府一位办案的录事留下盘问,很晚才结束。然后,我又请他和几名管事的官老爷,去了一趟平康坊!”王元宝抹了一把眼泪,垂头耷拉脑袋回应。
对于平康坊,郭怒和任琮两个都不陌生。只要有钱,随便一个男人在里边能享受到的待遇都直追郡王。王元宝花钱请办案的官吏们去青楼,肯定会一直陪到底。而对方当中,只要有一个豁出去脸皮醉卧青楼,他就得一直陪到第二天早晨。
到了第二天,他就不用回家了,继续去京兆府衙门接受询问就是。只要拿着一个希望吊着他,就足以让他无暇分心他顾。
连环套,这是标准的连环套!京兆府肯定也有官员参与了进去,并且参与程度极深。否则,也不会豁出去自损声名,留宿青楼。然而,别人却抓不到这些官员的任何把柄!毕竟请客是王元宝自愿,而大唐的律法,对官员眠花问柳的行为,向来都不做任何干涉。
“那官员的外室住哪?她男人叫什么?”郭怒不甘心光挨打不还手,咬牙切齿地继续刨根究底。
“她自称姓佘,住在崇仁坊。男人姓李,是宗政寺的少卿。”王元宝又抹了一把泪,头垂得更低。
刹那间,郭怒就无法继续追问了。直憋得脸色发青,两眼红得几乎冒火。
宗正少卿是个四品官,不算位高权重。然而,宗正寺却是专门处理皇族事务的衙门,管事的卿和少卿,一定都是皇族!
且不说那姓佘的女子,是不是报了假名和假住址。即便她报的是真名和真住址,以张潜目前的实力,也不可能登门去找一位皇族的麻烦!
而郭家,虽然有一真一假两位刺史,同样为王元宝出不了这个头。更何况,这位皇族的侧室,买王元宝的干股之时,还不能算是巧取豪夺,而是给王元宝留了赚头,并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大师兄,王元宝今天回到家后,就发现了事情不对。随即就立刻带着对方给他的马蹄金,找到了我家。”上前扯了扯张潜的衣袖,任琮小心翼翼地替王元宝求情。
在他被家里人当做废物之时,王元宝算是为数不多真心拿他当朋友的人之一。所以,他非常不愿意失去这个朋友。然而,王夫人的愚蠢举动,却有可能给六神商行带来极大的麻烦。此刻,无论自家大师兄怎么出手对付王元宝,都不能算过分。
“张少监,我知道自己对不起您,我罪该万死。这批转让干股的钱,我全都给您带来了。还有,还有我的炼制琉璃秘方!”王元宝忽然又磕了个头,声音透着无法掩饰的绝望。
对方有可能是冲着六神商行来的,他和他的琉璃作坊,只是不幸被殃及池鱼。这一点,其实他在回家之后见到黄金的那一瞬间,就确信无疑。
然而,越是这样,王元宝才越是害怕。张潜和郭怒两个,以及六神商行的其余股东,也许惹不起皇族,碾死他王元宝,却比碾死一只蚂蚁都轻松。特别是秘书少监张潜,能让佛门吃了那么大的亏之后,都暂时只能忍气吞声。想要神不知鬼不觉让他王元宝全家消失,岂不是跟玩一样简单?
如果他全家被张潜用法术杀死,那些从他婆娘手里买走了六神商行干股的人,绝对不会替他出头。说不定,还会因此害怕了张潜,断然决定见好就收。而张少监,杀对方任何人,都可能引起无法预料到的后果。唯独杀他王元宝全家,刚好能够杀鸡儆猴!
“大师兄,王元宝真的不知情。我可以替他担保。大师兄,他愿意把琉璃秘方交出来,他这个人知道好歹!”见张潜迟迟不做声,任琮心中也非常忐忑。又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继续低声求肯。
任琮只是厚道,却不傻。知道两军对垒,最容易成为双份打击目标的,就是王元宝这种立场不坚定的家伙,无论后者是有心还是无意。而以自家大师兄目前的权势和地位,收拾王元宝,根本不需要动用那三口铜钟。
也许是他的求情真的起了效果,也许是张潜自己终于理清了思路。就在任琮都快哭出来之时,他终于听见了自家大师兄的声音。很慢,但非常镇定,并且直接忽略了王元宝一家的责任,直奔另外的主题,“你到底买了多少股?你先别急着回答,仔细想想。我是说,除了正常购买之外,你是不是还从别人手里收购了更多的股份?”
“对啊,你是不是瞒着我和小五,偷偷摸摸又把别人的股份收了不少?否则,买你所持的股份,应该犯不着动用黄金!”郭怒恍然大悟,再度伸手狠狠揪住王元宝的前大襟。
事到如今,即便把王元宝全家杀了,都于事无补。更何况,他们全家也是受害人。但是,王元宝稀里糊涂转让了多少股份给对方?必须尽快查清楚。否则,根本无法判断对方接下来能给六神商行造成多大的伤害。
“最初,最初任小五找我募股之时,我买了三千吊的。后来每次扩股,我都出钱买了一些!”王元宝的头,几乎耷拉到了郭怒手上,声音里,也充满了负疚,“上个月,有人觉得赚够了,想退出,我又出钱陆续接了一些。总计,总计花了两万四千多吊吧。大概,大概能占到商行总股数的半成,或者比半成还略高一些,但我可以发誓,肯定没占到一成以上!”
“我打死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郭怒忍无可忍,抡起拳头就往王元宝脑袋上招呼。
对方竟然一直在偷偷摸摸增加持股数量,而他和任琮两个竟然毫无察觉。好在自家大师兄警醒,一开始就画出了兄弟三个总持股不能低于五成一的底线,否则,再让王元宝偷偷摸摸折腾上几年,商行还不得姓了王?
“肯定没超过一成,肯定没超过,我一直小心着,小心地给自己画着线呢!啊呀,郭二爷饶命,饶命!”王元宝自知理亏,双手抱着脑袋,大声求饶,“商行的前景那么好,我不买,那些干股肯定也会落在别人手里。我,我真的只想搭车赚点安稳钱儿。我就是一个草民,你们都是官,我胆子再大,也不敢从张少监手里抢走商行!哎呀,少监饶命,任五爷,救命啊!”
“算了,别打了!”张潜听他说得可怜,叹了口气,上前再度抓住了郭怒的手臂,“是咱们一开始制定规矩的时候,疏漏太多。被钻了空子,也怪不得别人。再说,他现在也全都为人做了嫁衣!”
“王胖子!”任琮难过的浑身直打哆嗦,也走上前,一把拉住了王元宝领子,“你跟我现在就一笔笔算,你到底买了多少股?什么时候买的?从谁手里买的?我跟你对账!”
“我,我有账本,肯定,肯定没超过一成,我真的只是想搭个顺风车!”王元宝自知对不起任琮,不敢与他的目光相接。抽泣着从怀中逃出一只鱼封,双手捧到了任琮眼前,“里边还有烧琉璃的配方,小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张少监。金子和配方,我都可以交给你。我的性命你也可以拿走,求求你,求你放过你嫂子和侄儿,她们,她们真的很无辜。呜呜,呜呜……”
说着说着,他自己又泣不成声。
“你帮我当成什么人了?”任琮劈手夺过鱼封,同时破口大骂,“我什么时候说要对付你老婆孩子了?你这厮,自己做事昧了良心,居然还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坏。老子当初真实瞎了眼睛,才拿你当朋友,有什么好事情都想着拉上你!”
“三师弟给你家人安排住处,目的是防止你告状时,别人报复到你家人头上。你不念他的人情也就是了,居然还以为他准备拿你的家人威胁你!王元宝,你到底有没有良心?”郭怒心思转得快,在一旁大声呵斥。
王元宝既没脸皮还嘴,又没胆子还嘴。双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放声嚎啕。任琮见了,愈发觉得心里难受。抬起腿,狠狠将此人踹了个跟头,继续大骂:“哭,你还有脸哭?!老子如果想害你,还用费那么大力气将你从新丰县衙捞出来?老子如果想害你,还用费那么大劲帮你老婆孩子找地方藏身。老子……”
“算了,三师弟,你先计算他究竟持了多少股!!”不想让任琮太难过,张潜故意给他安排任务,“然后,有空再回一趟你家,问问令尊,你最多可以调动多少现钱。”
“是!”任琮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用颤抖的声音答应。
“三师弟,别为这种人流泪,不值得!”郭怒比任琮年龄稍长,知道遭朋友欺骗的滋味。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打他的肩膀,“并且,大师兄说得对,咱们一开始制定的规矩,就没禁止股东互相收购手里的股权。他的行为不够厚道,但是也算不上出格。”
说罢,又自任琮手里将已经打开的鱼封接过来,从里边取出剩下的一张厚纸。迅速扫了几眼,双手递给了张潜,“大师兄,这是王元宝造琉璃的秘方。”
“嗯!”事到如今,张潜也没理由再跟王元宝客气。接过秘方,快速浏览。不求能直接参考配方练出琉璃来,至少期待自己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
结果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顿时又大失所望。那王元宝的炼制的琉璃秘法,根本不是他所期盼的原始玻璃制造工艺。而是一套脱胎于烧瓷与铸钟之间的特殊流程,可以算是另辟蹊径,也可以说是误入歧途。
首先,烧琉璃的材料不是价格低廉的河沙,而是道士们日常吞服,以求长生的纯石英粉。需要工匠们用烧砖的黏土,将石英粉裹起来,放在砖窑里煅烧。
如此煅烧出来的产品,只能称为粗料。需要持续炼制四到五天时间,才能出一窑。出窑之后,还需要将黏土外壳小心剥除,将粗料砸碎,重新研磨成粉,添加不同颜色,才能称为细料。而细料烧融之后,加工成各种形状,方能称为琉璃。
至于琉璃器皿的制造,则更为古拙。竟然也跟铸造青铜一样,先用“失蜡法”做了模具。然后再将细料和草木灰过滤出来的水,一起放进黏土坩埚里熬制,带细料被熬成融化状态,便倒入模具中整体铸造。
待铸造成基本型状的琉璃器皿之后,再用铁钳子夹着琉璃器皿放在火上烤软,通过拉伸,缩口,箍方、揉圆等手段,增加器具的美观程度和造型细节。如果想要制造高档货,最后还需要再增加一道打磨,一道抛光工序,才算大功告成。
如此高昂的原料成本和复杂的制造工艺,怪不得琉璃制品的价格直追岫玉。也亏了六神作坊的花露前一段时间的产量不高,王元宝的琉璃作坊,才能保证琉璃瓶子的及时供应。如果将来花露的产量增加三到四倍,其实根本不用外人破坏,琉璃瓶子产能不足的短板,就会立刻暴露无遗!
如此看来,那个正在算计六神商行之人,愈发显得高深莫测了。用另一个时空的行话来说,此人所出的第一招,就打断了六神花露的供应链。而按照王元宝提供的制造琉璃秘方,哪怕六神商行发现无处购买瓶子之后,第一时间就组织人手自己烧制琉璃,从收购砖窑到制造出成品,至少需要三到四个月。有这么长的时间,已经足够那些所谓的“大食正宗香水”,吞掉原本属于六神商行的消费市场。
“我的作坊虽然被烧了,但,但细料还有上千斤,主要工匠师傅也都在。如果现在就组织人手开工,还来得及赶在年底之前,作出几个百个瓶子来!”蹲在地上哭了一会儿,偷偷观察到张潜的脸色很难看,王元宝果断停止了哭声,挪到他身边小声提议。
“你敢回新丰县招募人手开工?”张潜低头看了此人一眼,冷笑着询问。
王元宝立刻缩起了脖子,含着泪连连摇头,“不敢,我刚刚状告了新丰县令王祖德,虽然没人肯替我做主,他肯定也恨我入骨。但是,少监,我可以写信,帮您把人手都召集到这里来。我王元宝的确贪财,却从未出卖过朋友。任琮这么帮我,我如果不帮他将瓶子做出来,我死也不瞑目!”
话音刚落,他的小心思,就被郭怒当场戳破,“呸,你是怕我大师兄收拾你,所以想要显示你还有用,想要戴罪立功!”
说罢,他又将一份账单交到了张潜手里,快速补充:“大师兄,我跟三师弟算过了,他虽然钻了空子,但还算知道收敛。大概只持了总股本的百分之八左右。除非收他股本那个人,还能联合其他股东一起要求退股,否则……”
“不是除非,而是肯定会!”张潜摇了摇头,笑容有些发苦。“你往那边看,是谁的车驾?已经快到庄子门口了!”
“啊——”郭怒闻听,立刻惊诧地扭头,果然看到,数十名衣着光鲜的侍卫,簇拥着一辆白铜装潢的高车,径直驶向了张家大门口儿。
“是少国公段怀简的车驾!”任琮顶着一双发红的眼睛,走上前,低声请缨,“师兄,你不用出面。我去迎接他,先问清楚他的来意再说。”
“不必了,你按我说的,回去问问你阿爷,你能动用多少现钱。”张潜笑着叹了口气,轻轻摇头。随即,又将目光转向满脸激愤的郭怒,“你也一样,先回家问问你阿爷,你能动用多少现钱。然后,你再带着王元宝去新丰县,把他存的琉璃细料运回庄子里来。”
“金子,我还有金子。张少监,这批金子,我愿意全交给你使用。算我将功赎罪!”王元宝唯恐张潜将来无论输赢都不会放过自己,咬着牙再度表态。“小五,二哥,我真的不知情,我如果知情,就是要了我的命,也不会出让干股。我才不相信,张少监过不了这个坎儿。明明能翻上十倍的买卖,我更不会只赚一点点小钱儿就卖掉。你们千万要相信我。我这人贪财,却不是傻瓜!”
“大师兄!”任琮不敢做主,红着眼睛向张潜请示。
“那就留下,如果有人退股。这批金子能买下来多少,就算王元宝重新入了多少股!”张潜想了想,笑着点头。举手投足间,居然依旧保持着自信与从容。
这份自信,迅速影响到了王元宝。后者眼神一亮,咬了咬牙,再度低声求肯:“张少监,我还有一万多贯别的欠账,随时都能收上来。还有,我在城里还有一座铺面儿,也可以随时换成现钱。我都教给你调用,过后,我只要回购股份的一半儿。”
“美死你!”郭怒抬起脚,将王元宝踹到一旁。随即凑到张潜身侧,压低了声音,悄悄试探,“大师兄,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了?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任何人想骑在你头上拉屎,都是白日做梦!”
“别说那么脏,赶紧去干活!”张潜一巴掌,将他也拍出了三尺远。然后笑着大步走向家门,也不在乎,自己此刻脸上脏得宛若鬼画符。
如果对手以权势相压,他还真的未必支撑得住。毕竟,他这个秘书少监还没履任,手下也没有任何班底做支撑。而他本人掌握的东西再多,也没实力与整个大唐的官僚体系为敌。
然而,对方既然跟他玩在官言官,在商言商。他应对起来,就容易多了。即便输个精光,不过是将六神商行输出去。
像类似于六神花露般的赚钱捷径,他脑子里还有一大堆。用不了半年,就能卷土出来。
“呼——”南风呼啸,吹动他的衣袖。飘飘荡荡,宛若两只刚刚长出羽毛的翅膀。
第七十四章 游戏
快过年了,往日都笙歌不断的平康坊,变得愈发热闹。从每天中午开始,赌钱的,听曲子的,看歌舞的,玩角抵的,还有只是过来满足口腹之欲的人,就络绎不绝。
而坊内各家青楼楚馆,为了抓住贵客们的钱包,也使出了全部解数。几乎每天都有新奇菜肴推出,每天都有新鲜的歌舞登场,每天也有新入行的“清倌人”,等着恩客的发掘和捧场!
可无论各家青楼楚馆玩出多少花样,每天赚钱最多,门前所停马车最华贵的,永远都是位于坊子深处,属于阿始那家族的媚楼。这处占地足足有三十亩,由四座彼此相连的小楼,一片水榭和回廊组成的建筑群,永远都是全大唐风流公子们,最向往的“圣地”。甚至有传言,来长安却没机会进入大明宫当官,算不得遗憾。没进入媚楼当一夜恩客,才是白白到京师走了一遭!
“其实媚楼也就是那样,里边菜肴过于油腻,乐子不多,小姐们的长相,也远不如旁边的楚楼、明楼、湘楼漂亮!”也有去过的人,对传言表示不屑一顾。然而,往往这话才说出没几天,只要朋友振臂一呼,他又会屁颠屁颠跟着往媚楼跑,全然不顾同伴们的取笑。
原因无他,媚楼能提供的很多东西,永远是其他各家青楼提供不了的。比如说,长安城内最及时最准确的信息!这些信息对不需要它的人来说,也许只能当个乐子听,对于需要他的人来说,往往价值万金!
“四哥,该你了,该你了!”媚楼春风阁的三层甲子号房,几个衣衫华丽的公子哥儿,借着酒劲儿大呼小叫。在他们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名金发碧眼的波斯女子,操着不熟练的汉语拼命鼓掌,仿佛被称作四哥的中年人胖子,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一般。
“就来,就来!”被称为四哥的中年胖子,推开坐在自己怀里的波斯舞女,站起身,笑呵呵冲大伙拱手。随即,抄起五根两尺长短的圆头金簇箭,笑呵呵地朝着八步外的青铜长壶掷去,整套动作宛若行云流水。
“叮!”第一支长箭入壶,发出悦耳的声响,宛若编钟。
“有初!”众公子哥齐齐抚掌,为胖子四哥的开门第一投喝彩。(注:投壶第一中,叫“有初”,第二中叫“连中”,全中叫“全壶”。)
胖子四哥向众人点了点头,笑着将第二支长箭朝青铜长壶掷去,又是“叮”的一声脆响,箭镞稳稳地投入了壶心。
“连中!”喝彩声愈发响亮,众公子哥们看向胖子的目光中写满了佩服。
投壶游戏看似简单,但对于眼力,臂力和手腕灵活度,都有极高的要求。特别是在大伙都喝酒喝到半酣的情况下,五支能中其一已经非常不易。而胖子四哥却轻轻松松拿了个“连中”,可见其身手是何等的高强。
而那胖子四哥,居然丝毫都不骄傲。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三支箭,毫无停顿地般朝青铜长壶投去,只听“叮”,“叮”“叮”一连串脆响,竟然一支不差,皆落入了壶内。
“全壶,全壶!延寿兄(四哥)好手段,竟然又是一个全壶!”众公子哥和波斯舞姬们齐齐拍手欢呼,一个个兴奋得如醉如痴。
“叮咚,叮咚,叮咚……”长壶侧对位置,负责计分的乐妓,也立刻舒展玉臂,敲响了编钟。刹那间,肃穆的古代雅乐与波斯舞姬生硬的欢呼声响在一处,令人茫然不知道身在何处。
须臾,编钟声停止,余音绕梁。众公子哥们齐齐举杯,向那胖子四哥庆贺。而那胖子四哥,也不矫情,先抓起酒盏满满干了一盏,旋即,就把目光看向另外一个身材跟自己差不多宽窄,却生者蓝色眼珠的胖子,“阿诺,武某静候赐教。”
“阿诺,阿诺!”舞女们齐齐鼓掌,用生硬的汉语为蓝眼珠阿诺鼓劲儿。看向此人的目光,一片滚烫。
“阿诺,阿诺。”公子哥们则一边鼓掌,一边给蓝眼珠支招,“来一个三连双贯,然后罚四哥喝酒!”
按传统规则,投壶五箭全中,已经是满分。但是公子哥们为了增加乐趣,又自行设定了“四连一贯”,和“三连双贯”两个挑战等级。所谓四连一贯,指的是四支长箭投入壶中,最后一支从铜壶的持耳处穿过。“三连双贯”,则是连投三箭入壶,最后两支长箭,一左一右各自穿过壶耳。
只可惜,大伙喊得热烈,那蓝眼珠阿诺却未战先怯,讪笑着站起身,朝着四周围连连拱手,“四哥技艺高超,我能追到一半就知足了,双贯耳,不敢想,不敢想!”
说罢,也抓了五支长箭朝着投壶掷去,果然,只有第二箭和最后一箭勉强入壶。其他三箭,都歪歪斜斜偏离了目标。
“唉——”众公子哥们失望得以手拍案。在场的波斯舞姬们,也都将目光挪开,不忍心看蓝眼阿诺满脸通红的窘迫模样。
“怎么了,阿诺殿下,你今天可是有失水准!”唯独胖子四哥武延寿,知道那蓝眼睛的投壶水平,不至于跟自己相差得这么大,犹豫了一下,关心地追问。
“没事儿,今天有些不胜酒力而已!我输了,认罚!”蓝眼睛阿诺端起面前酒盏,将里边的葡萄酒一口气吞了个干干净净。随即,又让身边的波斯舞姬给自己将酒盏倒满,再度一饮而尽。
这个豪爽的举动,又为他赢了一个满堂彩。众公子哥们鼓掌欢呼,纷纷向阿诺的赌品和酒品致敬。随即,又开始鼓动下一位酒友起身挑战胖子四哥武延寿刚刚创立的记录。
而那胖子四哥武延寿,心思远却比其他人仔细。趁着大伙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的机会,笑着举起酒盏跟阿诺碰了一下,低声询问,“最近有人欺负你了?!要不要我叫几个兄弟……”
“不用,四哥,你的好意,小弟心领了!”阿诺摇摇头,脸上的笑容好生苦涩,“都是我祖父那辈子的恩怨了,我只不过是偶尔想起来,心里头难受而已。”
“你祖父?”胖子四哥武延寿眉头轻皱,随即双眼之中寒光闪烁,“是大食人欺负上门了,奶奶的,反了他们!这里是大唐的长安,不是疾陵城。还轮不到一群大食人横着走。你把那厮的名字给我,今晚我就……”(注:疾陵,现在伊朗一带的城池。古波斯第一次亡于大食之后,大唐曾经扶植波斯王子,在此地复国,并建立波斯都护府。)
“四哥,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蓝眼阿诺感动得眼泪围着眼眶打转,却咬着牙摆手,“这是国仇,打翻一两个大食人,无济于事。我只是,只是最近看着那些大食人拿我波斯御用工匠制造的琉璃器具,当做他们自己的珍宝在长安贩卖,心里不是滋味而已。”
“哗啦!”坐在阿诺身边的波斯舞姬,不小心打翻了装酒的铜壶。将殷红色的葡萄酒洒了满地。然而,她却非常失礼地站起身,掩面匆匆而去。
蓝眼阿诺见此,心中愈发悲不自胜。将酒壶抓起,嘴巴对着嘴巴,鲸吞虹吸。
临近席位的几个公子哥见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好装作视而不见。
最近一二十年,大食军队在安息旧地所向披靡,灭国无数。像阿诺这种波斯王的儿孙,亡国后还能逃到大唐来苟延残喘,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其余若干国家的王子公主,要么成了大食人的奴隶,要么成为狮子的口粮,下场惨不忍睹。(注2:波斯第二次亡国后,其国王带着家人再度逃到大唐。后改姓李,彻底融入了中国。)
“停下,停下,阿诺,你别先别急着把自己灌醉!我有事情问你?”不愧为一群公子哥的主心骨,到了这种时候,胖子四哥武延寿,居然还有办法开解波斯王孙阿诺。一边用手抓住酒壶,一边小声刨根究底:“你说大食人最近带来的琉璃,全是你们波斯御用工匠制造的?那你知道怎么造么?大食人不远万里运来琉璃,价格肯定居高不下。如果咱们在长安起个作坊,制造出同样的琉璃来按本钱发卖,保证让那些大食人血本无归!”
“这……”波斯王孙阿诺的眼神一亮,缓缓放下了酒壶。“我不懂,但是我可以找人问。当年跟我祖父一起逃难来长安的波斯贵族中间,应该有人知道。”
“那就去找啊,找到后,咱们一起出钱,安排底下人去做。那些大食人,个个都是财迷。你让他们配个血本无归,肯定比他杀了他全家,还让他难受!”胖子四哥口才了得,立刻不遗余力地给蓝眼波斯王孙阿诺打气儿。
在场之中,也不乏其他聪明人。立刻有一名姓裴的公子哥端着酒盏凑过来,笑着祈求:“四哥,四哥,又有啥好事儿了。带上我,带上我。我家别的拿不出来,就是工匠多!”
“别胡闹,未必能赚到钱,我只是想帮阿诺出口恶气!”胖子四哥一把将对方推开,满脸仗义地强调。
“一起,一起!”裴姓公子哥却不肯放弃,继续端着酒杯往前凑,“钱财乃身外之物。给阿诺殿下出了这口恶气最为重要。”
“什么事儿,什么事儿?带上我,带上我!”另外一位姓赵的公子哥反应也不慢,紧跟着凑过来,笑呵呵地举杯。“四哥,我可一直唯你马首是瞻!”
“那就一起,阿诺先去找懂得制造琉璃的工匠。等过了年,咱们再约个时间,决定具体细节!”胖子四哥武延寿向来爽快,见裴七和赵公子坚持要加入,果断举起酒杯,跟二人相碰。
兄弟三个随即相视而笑,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开元通宝的光芒。却不约而同地忽略了波斯王孙阿诺的想法,仿佛此人就是一只土偶木梗。
“四哥,裴七,你们最好还是谨慎一些!”一位姓刘的公子哥喝得有些高了,在旁边善意地低声提醒,“那群大食人敢跟六神商行打擂台,背后未必没有贵人撑腰。我可是听说,褒国公,夔国公和谯国公三家,眼下都从六神商行撤了股。”
“咱们又不是现在掺和?等咱们找到了工匠,把琉璃窑建起来。这波针对六神商行的打压,早就看到结果了!”胖子四哥武延寿笑了笑,不屑地摇头,“那群大食商贩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把粪叉子而已,粪都铲完了,谁还把臭粪叉子天天拎在手上?”
这个比方,虽然肮脏了些,却足够生动。登时,引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随即,众人连新一轮投壶结果都不看了,凑在一起开始对最近大食商贩与六神商行之间的“擂台战”议论纷纷。
那胖子四哥武延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管一边插科打诨,一边不着痕迹地,将话头往自己需要的方向引。很快,就挖掘出了更多至关重要的细节。
剔除那些糊弄朝廷规矩的障眼法,六神商行的真正大股东,主要有九到十家。其中七家,目前已经被大伙打探清楚。分别为,还没赴任的秘术少监张潜,军器监火药署丞郭怒,军器监甲仗署丞任琮,褒国公府,夔国公府,谯国公府和原长安城的大富豪王元宝。
而最近,有神秘人物忽然出手,先一把火烧掉了王元宝的琉璃作坊,断了六神商行的琉璃瓶子供应。随即,又支持大食商人,拿出数量庞大的琉璃制品和正宗大食花露,跟六神商行打起了擂台。再跟着,则又将王元宝手中所持的六神商行干股,尽数收购。
在一连串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六神商行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前天中午,据说褒国公府的少国公段怀简,又亲自去了秘书少监张潜家,代表褒国公府,夔国公府,谯国公府,将三家以前投入的资金,尽数撤回!直接给商行来了个釜底抽薪!
这下,其他原来入股的小股东,可是彻底撑不住了。纷纷赶往商行,堵着明面上的掌柜郭仁义,要求撤资。把郭仁义逼得手忙脚乱,差点儿当场拔出刀来,抹了自己的脖子。
好在郭怒的父亲郭巨先还算仗义。不肯让自家儿子失信坏了名声,主动拆借了一笔资金过来应急,才让六神商行得以苟延残喘。可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曾经在长安城内名噪一时的六神商行,就只剩下了易主和关门两条路可走。无论走哪一条,对六神商行真正的幕后主人张潜来说,打击恐怕都不会太轻。
“也不知道是哪位贵人,居然有如此大的手笔!”众公子哥们越交流,得到的信息越是完整。越完整,对出手之人越是钦佩。一个个,对着窗外的夜空,连挑大拇指。
对于即将遭受重大打击的张潜和差点儿家破人亡的王元宝,大伙却谁心中都没有半点儿同情。
长安城的贵人圈子里,向来有自己的游戏规则。那张潜无论凭着什么手段钻了进来,也得找准自己的位置,遵守圈子里的规矩。他既肯不拜山头,又不肯主动找一个大佬上香,就难免会挨上一顿教训!
挺住了,今后长安贵人圈子里,才有他的一席之地。
挺不住,他被踢出去,也是活该。
说实话,那位出手之人仅仅毁掉或者夺走他的六神商行,已经是看在他背后的师门和应天神龙皇帝面子上。否则,等待他张潜的,岂止是破财?弄不好,象郡县尉的位置,都得走上一遭!
…………
“也不知道是哪位贵人出的手,这招数,一环套着一环!”消息既然到了媚楼,就不可能再成为秘密。很快,在长安城内的一些深宅大院里,也响起了一连串啧啧赞叹声。
“那六神商行已经关门了?还是已经拿不出钱来,退还给各位股东了?”颁政坊历城开国县公府,老国公秦怀道竖起眼睛,瞪着自家刚刚从媚楼吃酒回来的孙子秦家恒,沉声质问。
少国公秦家恒被吓了一大跳,赶紧收起脸上的佩服之色,小声解释:“没,还没关门。阿祖,我也不是幸灾乐祸。毕竟,无论是谁,遇到同样的打击,都很难讨到好处。我是佩服,那出手之人高明,不动则已,一动起来,就雷霆万钧,丝毫不给张少监喘息之机!”
“那六神商行已经关门了?还是已经拿不出钱来,退还给各位股东了?”对自家孙子的解释,充耳不闻,秦怀道继续竖着眼睛,厉声质问。仿佛跟六神商行有不共戴天之仇,非要亲眼看着其倒闭,才能安心一般。
“没,没有!”秦家恒又被吓得楞了楞,赶紧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询问,“阿祖,难道六神商行还能翻身不成?据说出手的那位贵人,可是……”
“没有,就先别忙着替另外一头叫好,无论他是谁!”秦怀道狠狠瞪了孙子一眼,沉声打断,“另外,别人倒霉,咱们秦家也得不到半点儿好处。你没必要如此开心!”
“是,孩儿知道错了!多谢阿祖教诲!”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秦家恒仍然像个孩子般,红着脸认错。唯恐反应慢了,家法就会落在自己屁股上。
“人生在世,切忌幸灾乐祸,更不要落井下石,尤其是对自己没任何好处之时。”依旧嫌孙子的认错态度不够端正,秦怀道抬腿朝对方屁股上踹了一脚,咬着牙数落,“咱们秦家,从你曾祖父那辈起,就不指望儿孙再建功立业。也没指望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对于儿孙的要求,却是不要自以为聪明,特别是在外边的时候。你蠢一点儿,顶多被人骗你点儿钱。祖宗留下的家业,没有百八十年败不完。而你太聪明了胡乱站队,秦家倒下去,也就是几个晚上的事情!想当年,徐敬业多聪明啊,他祖父几次想把他勒死,都没下得了手。最后,他祖父的坟墓,都被则天大圣皇后给刨了。老夫死了之后,可不想落个同样下场。”
“没有,没有!我真的没装聪明。这几天别人请客吃酒,我都只听不说。回到家后,在您面前,才没憋住嘟囔了几声!”秦家恒被数落得面红耳赤,低着头,小声解释。仿佛自己真的犯下了天大的错误,即将让列祖列宗蒙羞一般。
“你知道就行,多看,多听,少说。人啊,遇上啥事儿都慢点反应才好。太快了,未必就能看得明白!”老国公秦怀道这才放下心来,倒背着手,狗搂着腰,向门外走去。看上去,就像肩上扛着万斤重担一般。
“阿祖!”虽然嫌弃自家祖父唠叨,秦家恒却从不敢小瞧祖父的经验与智慧。追了几步,推开家丁,亲自伸手搀扶住了祖父的胳膊,“您的意思是,张少监肯定能过了这关,对吧?!您为何这么看好他?他以前好像没啥家底儿,在大唐也举目无亲。”
“你曾祖父当你,也不过是个县尉!隔壁程家的曾祖父,当年只是个乡下土财主。”秦怀道翻翻眼皮,有气无力地回应。
“是,是!”秦家恒无法反驳,只能连连点头。然而在心中,却坚决不愿意将侥幸爬上秘书少监位置的张潜,与自己最钦佩的曾祖父秦琼相提并论。
仿佛猜到了自家孙儿心中的想法,秦怀道叹了口气,第三次提出同样的问题,“那六神商行已经关门了?还是已经拿不出钱来,退还给各位股东了?”
“没,没有,也不知道,他从哪变出来的钱!”秦家恒又楞了楞,满脸困惑地摇头:“按说,那任家的产业,实际是褒国公的产业。褒国公自己都撤资了,任家就不可能拿出多少钱来支撑他。而那郭巨先,虽然有钱,可家中儿孙一大堆,也不可能把宝都压在郭怒一个人身上。除了郭家和任家,他在大唐……”
话说到一半儿,他忽然眼前一亮,“阿祖,你的意思是,段怀简没有撤资,而是假装给别人看。不可能,“苟段”可不是白叫的!”
秦怀道翻翻眼皮,不置可否。
“那就是,还有人在背后支持他!这人宁愿得罪镇国长公主,也要跟他共同进退?谁这么大胆子,不要命了?”秦家恒犹豫着摇头,自己都不肯相信自己的推断。
“嗯,嗯!”秦怀道轻轻咳嗽了几声,甩开孙儿,大步流星向后院走去。
自家这个孙儿,什么都好,就是太笨了些。不过,也好,儿孙笨一点,对于秦家这种人家来说,儿孙笨,是福!
…………
“嗯,嗯!”得意洋洋的咳嗽着,王毛仲终于靠着自家主人和兄长的面子,从大门进了张家,一路走到了张家正厅,顺手将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重重地放在了张潜的脚下。
“你的主人,是李奉御?”虽然已经跟管家任全一道,反复检验过了王毛仲先前递进来的名帖,张潜依旧不愿意相信他的话,皱着眉头继续盘问。
“临淄王,我家主人是临淄王,也是你们六神商行的股东之一。他的名讳,我就不说了,你出去自己一打听就知道!”王毛仲志得意满,下巴几乎翘到了天上,“我家主人不方便过来,所以派我以探望兄长的名义,顺道来给你送一份年礼。”
“多谢你家主人了!”张潜早就知道李奉御是个皇族,只是对方自己不主动说破,他也乐得装糊涂。此刻听王毛仲自报家门,只好站起身,皱着眉头朝长安城方向拱手。
这几天,大小股东纷纷退股。李奉御没理由不知道六神商号所面临的窘迫情况。然而,此人却没有跟风,反倒偷偷亮明了身份,并且派了王毛仲前来给自己送礼,所为又是那般?
正困惑间,却看到王毛仲双手将一封带着体温的信,捧到了自己面前,“这是我家主人给你的信,你看了就知道了。他说,箱子里的金子,不是年礼。你学究天人,这当口送你钱,反而是看不起你。箱子里的金子,是他借给你应急的闲钱。你如果用不到,过完年再还给他就行。如果不够用,你还可以随时开口。他既然做了六神商行的股东,就没有遇到麻烦,让你自己扛着的道理。”
说罢,又一拱手,扬长而去!
“你……”张潜肚子里原本憋了一大堆话要问,然而,看到王毛仲那摇头摆尾的模样,又直接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师兄,这个李奉御,仗义!”任琮悄悄凑上前,不等王毛仲的脚步声去远,就高挑着大拇指感慨。“我以前真没想到,他居然连镇国长公主都不怕。”
“是啊,仗义!”张潜笑了笑,看着自己手上的一枚羊脂玉扳指,轻轻点头。
第七十五章 不眠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任全卖力地摇动风葫芦的摇臂,将不算有力,却十分稳定的气流,源源不断送入面前的火炉当中。
虽然内部衬托了一整圈厚厚的陶砖,无形的热浪还是一波波穿透炉璧,烤得周围的人满脸通红,汗流浃背。然而,大伙却谁都顾不上擦汗,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架在炉火上的黑色龙虎丹鼎,仿佛那黑色丹鼎是纯金打造的一般。(注:丹鼎,古代道士的炼丹器具,相当于原始坩埚。)
类似的丹鼎,墙角处已经堆了十四五个,无一例外,都是因为耐不住焦炭的高温而变形或者炸裂。好在丹鼎内的琉璃细料已经融成了粥状,所以即便丹鼎碎裂,损失也不大。换一个新鼎,把琉璃粥收集在一起,重新熔炼便是。
“噗!”龙虎丹鼎内的琉璃粥忽然冒出了一个气泡,吓得周围的人都迅速后退。随即,忍无可忍的郭怒伸出右手的手指,用力狠掐王元宝腰间的皮肉,“王胖子,这办法到底行不行啊。都这时候了,你可不要藏私。如果这次输了,老子豁出去被砍头,也活剐了你!”
“没藏,没藏,我对天发誓。”王元宝举起双手,对天赌咒。被烟火熏肿的眼睛里,充满了疯狂,“我把全部家产连同亲仁坊的宅子,都押上了,再坑,我也不能坑自己!。”
后半句话相当有力,让郭怒无法再怀疑他还会给自己藏后手。然而,看到墙角处那一个个碎裂的丹鼎,郭怒又无法压制住心中的烦躁。再次轻轻掐了王元宝一把,继续低声追问:“那配方里头,是不是有所遗漏。我师兄……”
“没有,保证没有!”王元宝哭丧着脸,手摆得如同风车,“我以前浇筑瓶子,都是把琉璃细料烧成粥状,就可以了。张少监非要化成汁。琉璃汁,郭二哥,我做了这么多年琉璃,可真的没见过琉璃能化成汁。另外,我以前用的是木炭火,要烧很长时间,琉璃才会融化。并且里边加的是小灰水。而张少监用的是焦炭,火太急。加的还是碱石粉。”(注:小灰,草木灰溶解后提取物,古代民间当碱用,称为小灰。碱石是天然纯碱。)
“火不急着点儿,什么时候才能把瓶子做出来?!我师兄加碱石,一定有加碱石的道理。”郭怒不准许对方怀疑自己的大师兄,瞪着眼睛,低声呵斥。然而,心中却难免一阵阵发虚。
丹鼎不贵,张家庄斜对面住着的孙御医本身也是一位道士,家中藏着各种各样的丹鼎,随时可以借几个来应急。然而已经连续失败了这么多次,肯定事出有因。要么是配方不能随便改动,要么是丹鼎的耐热性不足以支撑住那么“硬”的火焰。
“噗噗噗……”又是一连串轻微的冒气声,从丹鼎中响了起来,郭怒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连忙将目光重新集中到了鼎身上。
没有裂纹,没有变形!这次,道士们声称能直接将青铜融化成汁的龙虎丹鼎,真的撑住了焦炭火的高温。而鼎内的声音,也证明了琉璃粉正在进一步融化,一举突破了王元宝的经验范围。
“三师弟,帮我扶稳模子!张富,把丹鼎盖子掀开!任全,加把劲鼓风。坚持不住就换人!”张潜的声音,忽然从炉子斜上方传来,带着明显的欣喜。
“是!大师兄!”“是,庄主!”“我不累,不用换!”任琮、张富、任全等人又惊又喜,七嘴八舌地答应。随即,各自按照命令展开行动。
沉重的丹鼎盖子被张富用悬挂在房梁处的铁链拉上半空,露出鼎内正在翻滚的琉璃细料。已经张潜所愿,彻底融化成了汁,颜色也远比王元宝以前提供的琉璃瓶子纯净。而炉膛内的无形的热浪,还在继续炙烤着鼎底,将更多的杂质从琉璃汁中驱赶出来,像泡沫一样悬浮在了液体的边缘。
“真的成了!”郭怒眼睛一亮,肚子里边的焦虑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按照大师兄事先给他和任琮两个人的描述,温度越高,琉璃的液体性质表现得越会明显。而想要快速制取琉璃制品,就不能采用王元宝的浇筑法,必须另辟蹊径。
蹊径,此刻就握在大师兄手里!郭怒迅速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高坐在一个木头架子上的张潜,眼皮都不愿意多眨,宛若一个幼儿,在看戏法表演。
而张潜,则用一根五尺长的铁管子,居高临下地探进了龙虎丹鼎,小心翼翼地搅动,搅动,忽然,就像筷子搅蜂蜜一般,搅起了一团琉璃汁,快速放进了被任琮用两根长长铁扶手扶稳的模具之中。随即,用嘴对着铁管的另外一端,缓缓吹气。
“呼!”泛着红光的琉璃汁,被吹得快速膨胀了起来,瞬间填满了整个模具。而张潜,却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一边继续吹气,一边继续转动铁管子,直到模具口部,冒出了一个泛着红光的圆秋。
郭怒的心脏,迅速抽紧,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家大师兄的一举一动。他看到,铁管被大师兄一寸寸提出了模具。他看到,圆球被拉长,有许多琉璃汁也跟着铁管被提了起来,在半空中越拉越细,越拉越细,渐渐形成了一个漂亮的琉璃袍。他看到,琉璃泡在空气中慢慢变暗,慢慢变暗,变得晶莹剔透。他看到,张富拿起一把铁剪子,将琉璃汁拉成的细泡,贴着模具口,轻轻剪成了两段。
“咔!”已经变硬的琉璃泡,被张潜用手中的铁管子,重新带回了龙虎丹鼎中,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郭怒心脏又是一哆嗦,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再看任琮,任全,张富,一个个也额头青筋直冒,六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模具,仿佛自己的目光,能给模具里的琉璃制品降温一般。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甚至几乎要停顿。模具中琉璃的颜色由红转粉,由粉转无,仿佛一块冰,在慢慢融化成水。
就在大伙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张潜的声音,再度从木头架子上传来,带着明显的战栗。
“应该成了,三师弟,把模具打开,看看里边的瓶子成色如何?”
“嗯!”任琮的回应声,也带着战栗。额头,脖颈,下巴等处,汗落如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通过长长的扶手,哆哆嗦嗦地拉开了模具。刹那间,一只如同水晶般剔透的琉璃瓶子,出现在了大伙眼前。
“嘶,嘶……”吸鼻涕声,此起彼伏。郭怒抬手抹了一把脸,手掌心处,立刻沾满了泪水和汗水。
他发现自己居然在哭,并且眼泪根本控制不住。带着几分尴尬扭头看去,却欣慰地发现,在哭的,不是自己一个人,任琮,任全,张富,也全都泪流满面。而王元宝,早已瘫在了火炉旁,双手抱着脑袋,放声嚎啕,“呜呜,成了!呜呜,真的成了!我不用死了,我不用死了,呜呜,呜呜,呜呜……”
“瞧你那怂样!”郭怒弯下腰,将王元宝拉了起来,顺口数落。“哪个说过要杀你?不就是个琉璃瓶子么?我早就知道,大师兄一定做得出来!”
“呜呜,呜呜,呜呜……”王元宝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哭泣,仿佛是一个受到了委屈的婴儿。
“行了,有哭那功夫,你不如跟我大师兄学学,怎么吹瓶子!”郭怒非常不屑地追加了一句,随即,又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两把,将眼泪和汗水,全部抹了个干干净净。
“大师兄,我来试试,我来试试!”任琮这次,反应比他快。竟然站起身,双手去接张潜手中的铁管子,“我来吹,大师兄你歇歇。二师兄,你替我扶着模具!”
“美死你!”郭怒气得直翻白眼儿,却笑呵呵地抄起了模具扶手。
“小心点,吹气时用力不要太猛!”张潜也笑着交出了铁管子,起身让出位置给任琮,然后走到正在冷却的琉璃瓶子旁,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的吹制成果。
比起另外一个时空的艺术玻璃,差距依然巨大。但是,比起王元宝所提供的琉璃制品,却已经是跨时代的飞跃。
厚度至少降低了三分之二,透明度增加了至少三倍,颜色也变得干净且单一,至于光滑度,则是天壤之别,吹制出来的瓶子,表面根本不需要再加任何打磨和抛光。
更关键一点是,瓶子的制造速度,提高了恐怕一百倍都不止。粗略估算,只要有五名左右的工匠,吹制上千只玻璃瓶,也就是一夜的时间。再加上局部调节塑形和瓶口打磨,总时间花费也不会超过两天!
而从现在到上元节,还有十七天。十七天的时间,足够他利用手中的琉璃细料,做出更多的东西,给那个暗中操控大食商贩的女人,当头一棒。
“大师兄,明天咱们派几个人,抬着制好的香水,在街上走一圈……”郭怒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将模具交给了王元宝,悄悄走到张潜身边,低声提议。
“不用!太便宜了对方!”张潜扭头看了一眼正在全神贯注制造琉璃瓶子的众人,轻轻摇头。
上次轰碎了和尚们的法坛,这次,对手就不轻易不敢再想害他的性命。
如果这次,让对手赔个血本无归呢?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隐约了摸到一点儿,与大唐各方势力相处的门道。
“那大师兄,咱们等上元节,突然再将香水拿出来?”郭怒的建议声继续传来,带着明显的期盼味道。
“嗯!”张潜轻轻点头,随即,看了一眼手上的羊脂玉扳指,低声安排,“你明天派人,偷偷去少国公家一趟。告诉他,他的钱保住了,咱们没辜负他的信任,请他务必继续散发撤资的消息,以麻痹对手。顺便,你也回家跟你阿爷汇报一声,让他老人家放心。”
“嗯!”郭怒抬手抹了抹眼睛,用力点头。
“顺便再吩咐郭仁义,让他以六神商行的名义,给所有贵宾发邀请函。请她们上元节当日或者上元节过后,来商铺看新货。保证不会让她们失望!”张潜想了想,继续低声发号施令。
“嗯!”郭怒再度点头,心中豪气干云。
“还有。”张潜犹豫了一下,忽然眉头紧皱,用极低的声音询问“你家有死士么?可以为你家不惜付出性命的那种!”
“有,大师兄你想要杀谁?”郭怒被吓了一跳,然而一转眼,脸色就恢复了平静。
此番被大食人欺负得这么狠,他早就想着反击了。只是不愿意给自家大师兄留下残暴好斗的印象,才一忍再忍。而以郭家的本事,杀掉几个大食人,根本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只要不落下真凭实据,即便是镇国长公主,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只可惜,张潜的回答,很是让人失望。笑着瞪了郭怒一眼,他低声补充:“别老想着杀人,有时候,杀人是最笨的解决办法。我有一件危险的事情,需要交给绝对可靠的人去做。做了之后,他也许会减寿二十年,并且这辈子永远不得再离开你家。”
“这,简单,随便一名家生子就能做到!”没想到张潜对死士的要求如此低,郭怒皱着眉头回应,“大师兄你稍等,我这就从来帮忙的家丁里头挑!”
“嗯?”张潜楞了楞,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想当然的错误。眼下是封建社会,不是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一世纪。连殉葬的陋习都没完全杜绝,想找个愿意为家主牺牲一切的奴仆,容易得没法再容易。
“我需要你给我找两个手巧且忠心耿耿的死士,我会传授一门技艺给他们。他们学会之后,全家人几辈子都能锦衣玉食。代价是,他们自己减寿二十年。”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缓缓交代,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郑重。
大食人也掌握了琉璃制造工艺,并且技术水平未必太差。他想让对手赔个血本无归,就必须将玻璃的价格,降到普通大唐中产人家也可以接受的范围。
而将玻璃价格降到中产人家可接受的范围,六神商行就无法从中攫取足够的利润,来维持先前的成长速度。虽然这场风波过后,即便六神花露依旧会大受追捧,因为出现了大食香水这个竞争对手,其价格下滑也是必然。
所以,他必须推出一个利润比低于香水,而生产工艺比香水还要简单的产品。这类产品,与玻璃相关的,恰好就有一个。
在另外一个时空十三世纪的欧洲,此产品价值,远远超过了同等重量的黄金。无数堪称经典的间谍战,围绕其生产工艺发生。甚至差点引发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血战!
“你再给我找个碾子来,不需要太大,人手能推动的碾子就行!”深深吸一口气,他继续补充,这一刻,他的两只眼睛,比炉膛里的火光还要明亮。
第七十六章 看戏
轻轻扭动灯璧上的旋钮,让灯芯缓缓升高,看着黄豆大小的火苗快速成长成一片“树叶”,随即又将旋钮倒转,看着树叶大小的火苗,慢慢缩成一粒“黄豆”,应天神龙皇帝李显脸上,写满了快乐与惬意
这盏青铜酒精灯,是他最喜欢的年礼之一。虽然价格不见得有多昂贵,灯火所发出来的光芒,也远不如蜡烛明亮。
原因无他,一切尽在“掌控”二字。蜂蜡的火焰再明亮,味道再好闻。点燃之后亮度却缺乏变化。而面前这盏青铜打造的酒精灯,李显却想让它变亮,它就会变亮,想让它变暗,它就会变暗,只要旋转一下旋钮,就能随心所欲。
“窸窸窣窣……”御书案前,忽然响起了老鼠走路般轻微的脚步声,却是老太监高延福躬着身体,悄悄将案头已经放冷了的茶汤,换成了热茶。然后又倒退着走向门口,将残茶连同杯子和漆盘,一并交给了负责伺候膳食的宫女,从始至终,都没有让李显感觉到任何干扰。
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欣赏得就是高延福这种眼力架。笑着放下酒精灯,用手轻敲桌案,“高监,给朕准备纸笔,朕想作画。”
“是!”高延福的眼神一亮,赶紧小跑着去执行命令。年龄虽然早已过了花甲,动作看上去,却比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还要利落几分。前后只用了短短七八个呼吸功夫,就将作画所需的全套用具,都摆放到了李显满意的位置。
“嗯!”李显冲着高延福点点头,抓起已经喂饱了浓墨的毛笔,信手朝纸上勾去。不多时,一头负重前行的老牛,已经跃然纸上。
比起他的书法,他的画功明显更胜一筹。虽然没有涂抹任何颜色,但老牛疲惫身体与坚韧的眼神,却表现得一清二楚。而牛身后的险山恶水,和牛前方的一片坦途,也令观画者,心中立刻涌起一股轻松与快意。仿佛自己刚刚渡过了一道难关,从此前程万里一般。
“圣上好笔力!”高延福看得好生佩服,立刻开口夸赞。仿佛说得声音小了,就不足以表达清楚自己心中的真实感觉一般。
“嗯!”李显笑了笑,继续提笔,在画面上添加了乌云、太阳和彩虹。让整幅画卷更为生动,也更清楚地展现出了过往的不易,和未来的可期。
过去三年里,他自己就是这头牛,背上背着的,则是大唐。他用尽全身解数,甚至付出了一个儿子为代价,终于摆脱了五大权臣,干掉了武三思,顺手还将佛门的势力从朝堂中连根拔除。接下来,等待着大唐和他的,必将是阳光万丈。
“圣上好笔力!”高延福又及时的称颂了一句,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沙哑。
“嗯!”李显鼻子里也隐约有些发酸,放下笔,笑着摇头,“笔力好也罢,坏也罢,朕都尽全力了。延福,替朕将画裱起来,就挂在朕的书房里。朕……”
努力装出一张轻松的笑脸,顿了顿,他继续补充,“快过年了,朕也得给自己一点奖赏。你说,是也不是?”
“圣上必然是千古明君!”高延福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选择了俯身下拜,高声赞颂。
“千古明君不指望喽!能将母后交回来江山,收拾得像那么一回事儿,就算没辜负我父皇的期待!”李显长长吐了口气,再度笑着摇头。
事关皇家恩怨,高延福不敢接口。只好走到桌案前,假装仔细欣赏画作。而应天神龙皇帝李显,也知道刚才自己的言语,有失帝王气度。笑了笑,果断岔开了话题,“高监,你近日带人出宫去采买,东西两市的热闹与繁华程度,比起去年如何?”
“启奏圣上,繁华与热闹,更胜去年!”答案早就形成了套路,无论真实情况如何,都是一样。然而,同样的话,从高延福嘴里说出来,却带上了浓烈的自豪情绪,让人一听,就感觉到他所言非虚。
“嗯,比去年更繁华就好!”明明早就预料到从高延福嘴里会得到怎样的答案,李显仍旧高兴地点头。随即,又顺口询问:“可有什么新奇货物?或者以前不常见的奇珍异宝?唉——,朕自打做了皇帝,想离开皇宫一步都难,也只能从你们嘴里听听民间的消息了。”
“即便离开皇宫,下面的官员,也不会让您看到实情!”高延福肚子里悄悄嘀咕了一句,嘴上却回答得非常郑重:“回圣上的话,我大唐富有四海,以前不常见的奇珍异宝,市面上暂时也没出现。不过,快过年了,新奇的日用货物倒是出现了不少。除了宫里有已经有了的水炉子,火炉,还有一种能鼓风的风葫芦,比风馕好使得多。用手摇上一摇,风就源源不断。”
“风葫芦,朕以前可真没见过,你买进宫里了么?”李显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了,瞪圆了眼睛笑着追问。
“回圣上的话,不用买。那风葫芦是军器监为了给炼药炉吹风,专门琢磨出来的新花样。眼下凡是外边卖的,肯定都没军器监自己打造得更精良。而军器监,也给宫里御膳房直接赠送了一批。”高延福想了想,笑着解释。
“哦!”李显满意地点头,对军器监上下,越发感觉欣赏。
“还有,还有大食商贩卖的一种枣子,像蜜饯一样甜。”偷偷看了一眼李显的眼色,高延福继续汇报,“还有一种雪花盐,质量尚在青盐之上,半点儿苦味儿都没有。还有一种天竺棉布,又白又软,光滑宛若丝绸……”
一口气说了数十种,每一种,都是今年市场上新出现的货物。难得的是,每一种,恰好都落在李显稍稍琢磨,就能猜出大概模样的范围之内,甚至不用琢磨,就将其颜色,形状,用途等方面,猜个七七八八!
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听了,心情愈发放松。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低声跟高延福商量:“高监,若是你找一些可靠度商贩,在太液池畔摆摊子卖货如何?过年了,朕也想体会一下民间之乐!”
“圣上,此事老奴可不敢做主!”高延福被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回应,“老奴只是监门将军,圣上想与民同乐,需要先与左右仆射商量,然后经三省官员协调,制定出具体章程。老奴这边……”
“算了!”李显顿时被兜头泼了一身冷水,意兴阑珊地打断。“萧仆射那关,朕肯定通不过。”
“圣上如果只是想增加一些过年的气氛,老奴倒是可以让小宦和宫娥们,摆几个摊子。货物全按照市面上常见的来,价格也参考外面!”高延福顿时又开始担心李显过年期间闲着没事情做,又弄出什么新花样折腾自己,连忙小声在旁边补充。
“这主意不错,你下去后马上落实。朕在过年的当天,要带着圣后一起赶集!”李显立刻眉开眼笑,双手搓动着跃跃欲试。(注:非虚构,正史上,李显的确这么干过。还带着文武百官一起讨价还价。)
“奴婢遵旨!”高延福心中偷偷松了一口气,赶紧拱手领命。
李显的逛街兴致,却难以快速平息。顺手指了指书案上的砚台,笑着询问:“市面上可有此物,价值几何?”
那是一块青州红丝砚,市面上早就有价无市。高延福却不敢以实话相告,斟酌再三,低声回应:“启奏圣上,这是青州砚乃是贡品,民间肯定没有流传。但次一等的货,市面上却不难找到。大概是两百到五百文吧,其中品相特别好的,也许能卖到三吊以上。”(注:青州砚,参见柳公权的《论砚》,青州为第一云云。)
“这么贵?”李显楞了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庐陵之时,全家每月吃穿用度加一起,都超不过十吊。如果买块砚台就花三吊钱的话,显然一家人早就喝了西北风。
“这砚台既然能做贡品,贵一些也理所当然!”高延福肚子里早就准备好了说辞,笑着解释,“若是寻常百姓,烧陶制的砚台其实也能用得。价格不过十文二十文,远比各种石砚便宜。”
“哦!”李显终于恍然大悟,沉吟着轻轻点头。随即,又抓起毛笔、汞纸、松墨等身边常见物件,一一询问市场上的售价。
那些物件,大多都是专供皇家的贡品,市面上怎么可能随便买得到?但是,高延福却不得不根据生活常识,编造一个说得通的价格出来,以满足他的好奇心。结果,李显越问越高兴,越问越好奇,指指点点,竟然将屋子里能看到的东西,几乎全都问了一个遍。直把个高延福累得头晕脑胀,汗流浃背。
“这件铜灯呢,市面上售价几何?”几乎问得无可再问,李显心中依旧有余兴未消,顺手将青铜酒精灯抓在了手里,笑着询价。
“启奏圣上,这个,民间可没地方买去!”高延福实在累得支撑不住了,果断选择实话实说。
“买不到,为何?”李显微微吃了一惊,摩挲着光滑的灯璧,刨根究底。
在他看来,青铜酒精灯又好看,又方便,燃烧之时还没啥油烟味儿。在市面上应该非常畅销才对。而进献此物给自己的张潜,又素有“小范蠡”之名,没理由看不到此物的美好“钱景”。
“启奏圣上,此物好用是好用。但那火药,却只有军器监才能制造,并且一直没向市面上发售。”总算有一件东西将李显的注意力吸引开了,高延福抹着额头上的汗珠补充。
“哦,朕将这茬儿忘了!”遗憾地放下了青铜酒精灯,李显笑着摇头,“张少监的家中,不是也有一套炼药炉么?难道炼出来的火药,也尽数送入了兵部库房?”
“启奏圣上,他家的炼药炉,月初之时就被人给纵火烧掉了。新的炉子,至今还没造好。”高延福判断不出李显的关注点,究竟是在青铜酒精灯无法之世上流传上,还是在张潜家的火药是否私卖上,犹豫了一下,再度选择了实话实说。
“烧掉了?”李显又是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张潜家曾经遭到过佛门的偷袭,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僵硬,“朕居然将此事也忘了!他现在腿伤养得如何了?这次他委托他师弟来给朕送年礼,可曾经对朕有所请求?”
“回圣上问,张少监的腿伤无大妨碍了,只是走路还有一些瘸!”高延福努力揣摩李显的用意,却发现徒劳无功,只好继续如实汇报,“所以,他专门给圣上写了奏折,请求继续在家休养一些时日。其他请求,老奴暂时倒是没听他师弟说起过。”
“嗯,他告假的折子,朕已经准了!”李显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居然有些不甘。
随着对外朝掌控力的日渐增强,他的消息,也越来越灵通。早就得知了,自家妹妹太平公主,借助大食商人之手,打压六神商行的事实。并且还通过百骑司,调查到了很多外人根本想不到的细节。
作为一国之君,对于臣子们之间这种“低级别”的争斗,他早已见怪不怪。并且只要双方没演化召集亲信,束甲相攻的地步,他通常就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当事一方,是自己的嫡亲妹妹。
毕竟,群臣之间存在矛盾,才有利于他发现大伙有没有尽心为国做事。而群臣之间一团和气,反倒会让他视听闭塞,进而面临被高高架起来做傀儡的风险。
而这次,他却准备破例替张潜撑一次腰。不为此人总是能做出一些利国利民的器物,帮自己排忧解难。即便为了此人是大唐的臣子,而自己的妹妹太平公主,却站在了异族商贩的背后,也值得他出手住持公道。
只可惜,从腊月二十三一直等到腊月二十八,眼看着朝廷各衙门都封好官印放假了,他依然没接到张潜的求救。甚至连辗转请求调停的口信儿,都没接到过一个。
这让他非常不解,又心痒难搔。作为皇帝,臣子不来求自己帮忙,李显总不能主动出手。否则,非但容易让外界误会他对太平公主下死手,也容易让张潜以后恃宠而骄。
“圣上,请容老奴先行告退,去准备宫内开集之事!”终究不是李显肚子里的蛔虫,高延福再聪明,也猜不出李显为何而感到遗憾。在旁边犹豫了片刻,低声请求。
“嗯,你下去吧!快过年了,你也不用每天都在朕身边跟着,安排个有眼力的替你就行,”李显对自己信任的人,向来比较照顾,笑了笑,顺口吩咐。
然而,还没等高延福谢恩,他忽然又快速询问,“六神商行遭到打压的事情,你听说了么?朕可是听说,那是张少监的产业。他向来视你如长辈,总不会遇到了麻烦,也不跟你说一声吧!”
“启奏圣上,老奴心中,只有圣上,没有晚辈和家人!”高延福被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赶紧躬身剖白。待发现李显没有驳斥的意思,才又小心翼翼地补充,“六神商行之事,张少监从没跟老奴提起过。老奴只是,老奴只是在圣上前几天召郑总管问话之时,在旁边听到了几耳朵。老奴以为,即便自己真的是张少监的长辈,此刻也没必要替他出头。更何况,老奴只是见他平素为圣上做事还算尽心,才高看了他一眼。”
“为何?”李显不理睬高延福的撇清,只管笑着询问导致他袖手旁观的缘由。
“他是圣上的臣子!”发觉李显不是在生气,高延福揣摩着对方心思,满脸坦诚地解释,“圣上对他的赏识,才是他最大的依仗。至于六神商行,再日进斗金,也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即便没了,圣上随便赏赐他一些,也够他几辈子吃喝不愁,何必舍近而求远?!”
“哦!朕对他的赏识,胜过他的商行?”李显被拍得好生舒服,楞了楞,哈哈大笑,“的确,朕随便赏赐他一些,就够他几辈子吃喝不愁了!哈哈,就是这么个道理!朕说为何他不来求朕帮忙,却又赶着给朕送年礼呢?原来都是因为这儿!”
“老奴只是实话实说,实话实说!”高延福低着头,连声表白,仿佛自己是天底下最诚实的人。
“实话实说就好!朕就喜欢听人说实话!”李显心情甚悦,微笑着冲他挥手,“你去准备宫内集市吧,朕这边没你什么事情了。记得多安排一些人手和货物,朕说不定哪天会带着三品以上官员也进宫采购一番,免得他们做官做久了,不知道民间疾苦!”
“老奴遵旨,老奴告退!”高延福的肚子里顿时苦水乱冒,却只能硬着头皮下去准备。
“朕对他的赏识,才是他最大的依仗!”将目光收回到书案上,李显越是咀嚼,越觉得高延福的话,特别对自己的胃口。
如此算来,让张潜在太平公主手下,吃一次大亏也好。就当他花钱买了个教训,知道同时做官和做生意,没那么简单。他身外的羁绊越多,越容易被别人找到打压他的机会。还不如放弃这些身外之物,简简单单做一名忠臣。
不过,当张潜将这个大亏吃过之后,自己该给他的安慰,也不能少。免得他年青经不起打击,对皇家彻底寒了心。而太平公主那边,的确又该敲打一下了。她跟武三思暗中勾结的事情,自己手中又不是没有掌握真凭实据。只是不想学母后那样,屠杀至亲,才在有人替她分辩之时,顺水推舟放弃了追究。而她呢,这才老实了几天?居然就又跳出来搅风搅雨?
想到这儿,李显的好心情尽数消失,代之的,则是一阵难以遏制的烦躁。
他的亲妹妹太平公主,性格最像他的母亲,对权力的欲望,也不在他的母亲之下。虽然因为在皇族和群臣中,得不到足够的支持,尚无法对他的皇位构成威胁。但一直任由其胡闹下去,早晚都是麻烦。
而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家人之间骨肉相残。他的两个哥哥死在他母亲手里,他的长子和最懂事的一个女儿,也被他母亲下令杖杀。他这辈子,已经看到了太多亲人之间反目成仇,他对自己的母亲武则天越恨,就越不愿意做一个跟武则天同样的暴君。
“圣上,是谁又惹你不开心了么?!说给臣妾,臣妾跟你一起想办法收拾他!”皇后韦无双的声音,忽然从书案对面响了起来,将李显的思绪,瞬间打断。
“没什么不开心!”李显看了妻子一眼,强笑着摇头,“太平在倚仗权势欺负一个臣子,朕刚才在琢磨,该如何处理此事!”
“是太平啊,不知道这次是谁倒霉,又撞到了她的刀刃上?”事关丈夫的妹妹,韦后即便再不喜欢此人,也多少要先装出一副两不相帮模样,笑了笑,柔声询问。
“是太平,又看上了张少监的六神商行!”李显被问得脸色微红,很是为自己的妹妹而感到在妻子面前丢人。
“啊?她也太过分了!”韦后夸张地瞪圆了眼睛,随即,就迅速抬手盖住了自己的红唇,“那她可未必能得偿所愿,那张少监,可不是个一般人。”
“再不是一般人,他也经不起太平的算计!”李显知道自家妻子,还在因为前一段时间佛门被张潜击败的事情而耿耿于怀,笑了笑,低声回应,“我那妹妹,做别的事情不灵,算计起人来,却是一环扣着一环。”
“那圣上准备制止太平么?”两方都不喜欢,但是,比起那个惹了自己女儿,还阻碍了佛门跟自己合作的家伙,韦后还是觉得太平公主更亲近一些,所以,干脆笑呵呵地向李显提议,“臣妾倒是觉得,圣上不妨缓一缓。那张少监心气极高,圣上这时候帮他,他未必会感觉到圣上对他的器重。而太平那边,也会觉得圣上身为兄长,却帮了外人。”
“嗯?”虽然这个提议跟李显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李显却依旧回以一声沉吟。
“反正还未见分晓,圣上不如再看看。说不定,那张少监,还能给圣上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自从经历了佛门被打击之事后,韦无双就有点把握不住自家丈夫心思,犹豫了一下,继续低声补充。
“嗯!”这回,李显终于轻轻点头。略显肥硕的面孔上,忽然写满了疲倦。
………………
“二哥,六神商行掌柜郭仁义,派伙计给各位贵宾送了邀请函,请她们上元节那天或者之后莅临,说是有新货要拿出来,酬谢贵宾对商行的支持!”颁政坊的废弃宅院内,胖子四哥武延寿扬起圆鼓鼓的面孔,笑着汇报最近收集到的消息。
“什么新货?能打听到么?”大病初愈的武延秀脸色苍白,目光却锐利如刀。
“不清楚!”武延寿笑着摇头,“目前只知道,所有手持着贵宾卡的主顾,都收到了邀请函。而据家丁们观察,六神商行,依旧在接受花露的预订,并且看不出来半点儿即将转手或者关门的迹象。”
“死撑而已!”一名带着蒙面的武家子弟,在旁边不屑的插嘴。“反正他又没说是什么新货。到了上元节那天,随便拿出一样东西来虚应故事就是。然后,再能多拖一天算上一天!”
“应该是死撑一下,然后争取转手时,不被太平公主的人压价太狠!”
“太平公主看上的东西,还没拿不到的先例!只可惜,太平公主一向喜欢吃独食!”
“嗯。段怀简都亲口承认,他撤资了。夔国公府和谯国公府,都是前年才被重新赐还的封爵,更没实力招惹太平公主!”
……
议论声交替而起,所有前来聚会的武氏子弟,都不看好六神商行的结果。只是为自己无法从中捞到任何好处,而略感惋惜。
“咳咳,咳咳,咳咳……”一阵令人揪心的咳嗽声,忽然响起,将嘈杂的议论,瞬间搅了个支离破碎。
众人皆将目光朝咳嗽声起源看去,只见武延秀手捂嘴巴,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然而,他却拒绝武延寿上前帮忙,强撑着将咳嗽的欲望压住,随即低声吩咐“太平公主未必会赢。老四,原来的计划先停下来。”
“停下来?”即便一直对他言听计从,胖子武延寿也无法理解这个决定,问话声中充满了怀疑。“二哥,你凭什么认为太平公主会输?”
“停下来,坐山观虎斗!然后,谁赢了,咱们就站在谁那边!”抬手抹去嘴角的一缕血迹,武延秀的面目,忽然变得好生狰狞,
“怎么可能?哪怕六神商行赢了这一回,也逃不过公主的报复!”
“二哥,太平长公主,可不是一个能吃亏的主。她顺利赢了还好,万一输了,肯定拿出全部本事对付张潜。”
“二哥,你疯了不成!”
“二哥,虽然你吃住了安乐公主。可也不宜现在就跟长公主结仇!”
周围的武家子弟大急,纷纷出言抗议!
而武延秀,却狂笑着摇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太平公主不是个能吃得亏的人!可万一她输了,这事儿才更有意思!她吃不得亏,才会主动去刨他们李家的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呱呱,呱呱,呱呱……”一群寒鸦被惊得振翅而起,乌云般,遮住头顶的星空。
第七十七章 镜子
景龙二年正月初六,上幸玄武门,与近臣观宫女拔河。又命宫女为市肆,公卿为商旅,与之交易,因为忿争,言辞亵慢,上与后临观为乐。
景龙二年正月初八,宫有言皇后衣笥裙上有五色云起,上令图以示百官。韦巨源请布之天下;从之,乃赦天下。
景龙二年正月初九,以杨綝为中书令,韦巨源、纪处讷并为侍中。
景龙二年正月初十,朔方道大总管张仁愿遣使报捷。朔方军再破突厥,斩首一万三千余级,缴获越冬牛羊马匹四万余头。
景龙二年正月十二……
……
正月历来是全年里最热闹的一个月,春节刚过,长安城内各种新鲜事情就接连发生。这些事情,要么涉及到了宫廷秘闻,要么涉及到了官场上重要人事变更,要么涉及到了边境安危,然而,却没有一件,能引起百姓们的持续关注。
全长安的男女老少,注意力几乎都被吸引到了新开的大食商号“珍宝阁”和长安当地名店“六神”之间的争斗上,每日为了最后鹿死谁手而争论不休。
特别是在初八那天,阿始那家族的媚楼,忽然为此事开设了赌局,宣布接受投注之后,民间对此事的关注热情,瞬间就又被推上了新高。很多手中有些闲钱,却百无聊赖的老少爷们,都一窝蜂地往媚楼里头扎。甚至有一些巾帼豪杰,也不让须眉,将整箱的铜钱,成车的绸缎,都摆到了赌桌上。
尽管媚楼为六神商号获胜开出了1比5的赔率,但是,大部分赌客,依旧果断将赌注压在了珍宝阁这边。原因无他,珍宝阁的实力,无论是展现在明面儿那部分,还是隐藏在黑暗中那部分,都对六神形成了碾压性的优势。特别是当一些消息灵通人士,悄悄将“镇国长公主”六个字传开之后,大部分赌客都坚信,自己这边已经稳操胜券。
然而,也有一少部分不信邪的赌客,执拗地将赌注压在了“六神”上。至于原因,则各种各样。
有的是天生赌性重,喜欢以小博大,看中了媚楼为“六神”获胜所开出来的惊人赔率。
有的是不满珍宝阁或者其背后主人的霸道,宁可输钱,也要给“六神”撑一下腰。
还有的,则是单纯地热血上头,认为“六神”乃是大唐自己的商号,无论如何也不该眼睁睁看着它被大食人的“珍宝阁”欺负。特别是在大唐的长安城之中,更不能由着那群异族人耍威风!
最后这种赌客,竟然占了押注“六神”的所有赌客一半以上。并且其中八成以上,都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过,他们能拿出来的钱都不多,所以气势上明显输给了把赌注压在“珍宝阁”上者一大截。
然而,就在正月十二这天,情况却突然发生了变化,有几个官宦之家的女儿,竟派遣自己的婢女坐着马车,将几整箱首饰,押在了六神这边。
消息传开之后,太学、国子学和四门学里头的年青学子们,顿时群情激愤。纷纷拎起荷包,争先恐后朝着媚楼杀去。只花了一个下午,就让押在“六神”这边的赌注,翻了四倍。虽然总金额仍旧不及对面的三成,气势上却已经隐隐有了分庭抗礼之势。让那媚楼掌柜阿始那金牛想临时更改赔率都来不及,第二天早晨起来,嘴唇上面长满了水泡!
难道“六神”真的有一战之力?那张少监难道还能在短短十几天内,变出和氏璧来不成?看到长安学子们死撑对手,先前在“珍宝阁”上下了重注的某些赌客,心思终于开始动摇。私下里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
按照他们以往的经验,如果换了别的幕后股东,这会儿早就乖乖向镇国长公主输诚了。跟皇族的人斗,哪怕是五姓七望,都得仔细掂量一番。那张少监虽然去年官运亨通,可身后既没有庞大的家族,也没有金山银山,怎么可能有任何赢的机会?!
既然没有任何赢的机会,就不应该死撑。只是输掉了一个前景相对不错的产业而已,又不会要命?主动认输才能更显贵族风范。没人会为此笑话输的那一方,长安城的贵族们,都在遵从这种规则,输赢早就司空见惯。
而输家输得越有风度,赢家也越不会对他赶尽杀绝。说不定,双方通过这场明争暗斗,分出了高下之后,还能化敌为友。
可偏偏姓张的小子,不按传统规矩来,这,就让一些经验丰富的赌客困惑了。常言道,疏不间亲,姓张的再受神龙皇帝宠信,跟皇帝的关系,还能比皇帝的亲妹妹更近?更何况,这种在商言商的争斗,他和镇国长公主都只能站在幕后,纵使神龙皇帝,也不好出面拉偏仗!
还有,姓张的哪来的钱财?年前那么多股东找他退股,竟然没有一家遭到拒绝。而六神商号,居然还有余钱在洛阳城内,又开了一家新分号。其装潢之奢华,据说还跟长安这边一模一样!
还有,六神商行发给贵宾的邀请函,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输于花露的新鲜货,这家商行以前除了各色花露之外,从不染指其他产业,怎么新产品说推出来就能推出来?哪个作坊这么大胆子,居然冒着被长公主盯上的风险,在为六神商行赶工?
“不会是他跟镇国长公主联手做局吧!”百思不解之余,有赌客就突发奇想,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观点。
结果,不到三个呼吸时间,这个观点就被驳得体无完肤。
想跟镇国长公主联手,至少得是五姓七望,或者开国公级别。姓张的连开国男的爵位都没捂热乎呢,哪可能入得了镇国长公主的法眼?
就算给镇国长公主打下手,他都没有资格。虽然他长得不难看,可长公主喜欢的是风流才子,绝非他这这种连诗都不会写的工匠头!
……
越是想不明白,赌客们就越心痒难搔。结果,从正月十二之后,很多人几乎是一眼不眨地盼着上元节到来。而更有甚者,干脆在珍宝阁和六神商号附近的酒楼里订下了座位,只图争斗结果出来之时,自己能先睹为快!
这下,可把两家商号附近的酒楼掌柜们给乐坏了。特别是六神商号正对面的临风楼掌柜胡二,一连三天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打心眼儿里期盼着类似的争斗,每年能多来几次才好。那样的话,哪怕酒楼里的菜肴味道再差,酒水的味道再寡淡,自己也照样能帮东家赚个盆满钵圆!
在上万道期盼的目光中,上元节终于姗姗来迟。上午巳时刚过,临风楼内,就坐满了客人。大伙或者叫了酒水和小菜,或者叫了茶水和点心,一边小酌,一边等着见证“六神商号”悲壮结局,或者期盼奇迹的诞生。
而那临风楼的掌柜胡二,也破天荒地仗义了一回。非但没有在酒里头掺水,并且还派遣了三个机灵的伙计,将珍宝阁那边的情况,一波接一波送上了楼来。
“巳时二刻,西市珍宝阁开张,首批上架货物是大食正宗花露,琉璃瓶装。每合售价六百文,买二送一。并且与六神商号一样接受预定,保证六个月之内就会有新货从大食那边送到!”第一名传递消息回来的伙计何三,跑的满头是汗,一进门,就扯开嗓子,高声向所有客人通报。
“嗯?”酒客和茶客们早就在街头展示中,看到过大食人带来的所谓正宗花露,甚至有些门路广的人,年前就用上了大食花露。所以,大伙丝毫不为伙计何三带来的消息而惊讶,反而一个个意兴阑珊。
“对面的六神商号,还没开门。说是要按照老规矩,午时准点开张。”本以为能拿到一些打赏的伙计何三楞了楞,讪讪地补充。
有客人看在他跑得辛苦的份上,在桌角摆了一到两枚通宝做赏钱。但大多数客人,都继续喝茶喝酒,连瞧都懒得多瞧他一眼。
从前一段时间六神商行的反应来看,光是一个大食正宗花露,可未必能将其打垮。大食人即便将花露卖得再便宜,运输路途遥远,却是个致命弱点。并且,大食花露的气味儿并不比六神商行的花露更好。
而六神商行只要能撑过这几个月,早晚能找到新的琉璃瓶子供应。甚至将花露的包装换成岫玉或者铜瓶,也样一样能吸引大批的女性客人。
“多谢客官打赏,小的给您作揖了!”伙计何三大失所望,连继续汇报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上前挨着桌子收了打赏,转身讪讪离开。
还没等他的脚步去远,第二名专门负责传递消息的伙计又至。没等进门,就高高地举起了手臂,“西市珍宝阁,今日推出了琉璃盏,琉璃杯,琉璃壶,琉璃拼花窗格。价钱最高者不过八百文。如果今天就买,直接打六折!”
“这么便宜?大食人疯了!”酒客和茶客之中,当场有人悚然动容。皱着眉头,向传递消息的额伙计苟四反复确认,“你没看错,最高不过八百文?大食人万里迢迢把琉璃运到大唐这边来,能赚到本钱么?”
“琉璃拼花窗格最贵,八百文。其他都在三百文以内!还有一种鸡蛋大的琉璃珠子,每枚只要一百五十文!”抬手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伙计苟四气喘吁吁地回应。
“嘶——“”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也有人,迅速将目光转向对面的六神商号。却愕然发现,六神商号依旧大门紧闭,仿佛东西两市的珍宝阁,对自己造不成任何威胁一般。
“吏部卢侍郎的管家,定了四十面拼花琉璃窗格。其他琉璃物件,也都买了全套。总计花费四十吊上下,珍宝阁专门雇了马车,送货上门!”故意压低了声音,苟四继续补充,仿佛自己的话被外人听到了,会惹来灭门之祸一般。
“理所当然!”有酒客一边笑呵呵地点评,一边将七八枚通宝,摞成一摞,放在了桌子角上。
“也不看看,当初是谁将他们兄弟俩推荐给了圣上!”有人立刻笑呵呵地接茬,也拿出七八枚通宝,轻轻摆到了桌角。
卢正明和卢藏用兄弟俩,之所以走“终南捷径”能够走通。太平长公主的力荐,在其中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所以,珍宝阁开张,他们兄弟俩理所当然要带头捧场。
“多谢客官打赏,小的这就去再探消息,然后如实报来!”苟四学着军中斥候的模样,向客人们肃立抱拳。然后拿出一只早已准备好的小葛布袋子,将摆在各张桌子角上的赏钱一扫而空。
敢去媚楼下注的人,就没有一个是差钱的主儿。因此,大家对苟四的行为,全都见怪不怪。笑了笑,继续将探寻的目光,看向对面的六神商号。
这次,他们终于看到了十几个人影。却是六神商号最具特色的女伙计们,陆续下了马车,手里拎在一只只秀气的小皮包,袅袅婷婷走上了门前的台阶。随即,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咋咋呼呼地在门口站起了岗。仿佛还有谁会稀罕商号里的东西一般。
“都啥时候了,居然还没忘记摆谱!”临风楼中,有客人皱着眉头,小声嘀咕,对“六神商号”的淡定,好生不满。
然而,也有几名坐在靠窗位置的女客目光敏锐,立刻低声交头接耳,“她们手里拿的是什么?装钱的荷包么?那也太大了些,不过倒是好看。”
“未必只装钱啊,装口媒子,银梳子,脂粉,甚至花露,都行。以后出门,就不用丫鬟专门提着篮子了。自己背一个小包,或者交给丫鬟拎着,省事得多!”
“未必省事儿,还是好看!”
“当然好看第一,省事儿第二。”
“程家姐姐,我记得你有贵宾卡。开了门后,赶紧去问一问,那小包肯不肯卖!”
“我娘也给了我一张贵宾卡,咱们一起去!”
“按规矩,每张卡可以多带两人入内,这里有两张卡,咱们姐妹同去!”
“要去就早点儿,省得去晚了排队,还未必能拿到第一轮!”
“同去,同去!伙计,结账!”
……
转眼间,靠窗的桌子就空了出来。几个继承了祖辈豪放之风的女中豪杰,丢下酒钱和赏钱,在丫鬟的簇拥下,大步流星走下楼梯,直奔对面的六神商行。连阿始那家族那边的赌盘走向,都懒得再管!
几个老成持重的男性酒客,则看得连连摇头。然而,他们却全都默契地将“败家娘们”四个字,憋在了肚子里。
在长安城内,想活得安稳,全靠眼力价。那几个女子虽然穿着打扮都不算奢华,可其中一人身后的丫环,腰间却挎着双刀。在长安城里,丫鬟挎双刀随时准备跟人拼命的,除了绰号“疯程”的卢国公府,就找不到第二家。
街对面的六神商号,显然也知道“疯程”的威名。居然破天荒地没等到午时,就提前将少女和丫鬟们接了进去。然而,这几位少女和丫鬟,却全如同着了魔一般,进去之后,就迟迟不见出来。急得想要探听“六神商号”究竟推出了哪些新货的老少爷们儿,全都从窗口将脖子伸出老长。
正好奇得恨不能生出千里眼之际,第三名探听消息的伙计柳五,已经狂奔而回。连汗都顾不上擦,就气喘吁吁地汇报,“东市,东市,大食人,大食人把货物全摆出来了!各种灯,走马灯,水晶琉璃灯,八宝琉璃灯,还有琉璃步摇,琉璃项链,琉璃佛珠,以及各种琉璃把件,都在东市的珍宝阁摆出来了!最贵的一盏八宝琉璃灯,有,有半人高,由三百二十片十色琉璃拼成,售价四千二百吊!还,还有,还有一只琉璃孔雀,转动机关之后,便可以开屏!用了四百八十片指甲大小的琉璃,颜色至少十六种,每换一个角度看,都是不同模样。”
一边说,他一边比划,唯恐大伙想象不出,半人高的八宝琉璃灯和琉璃孔雀,是何等的奢华!
“喔!”酒楼中,有几个在珍宝阁一方下了重注的赌客,欢呼着站起身,击掌相庆。
前段时间大食人基本就已经占据了八成赢面。而今天,琉璃孔雀和八宝琉璃灯一出,几乎立刻锁定了胜局。而六神商行即便将刚才女伙计手中的小包算上,顶多也是围绕女人的饰物做文章,拿出来的货物售价再高,恐怕也比不上琉璃孔雀的一根脚指头。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午时的鼓声,忽然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将酒楼内的气氛,瞬间推向了高潮。
六神商号即便装得在神秘,现在也到了正式开门的时候了。而只要负责打探消息的酒楼伙计,能隔着窗子朝里边看上几眼,就能将最终消息传回来,让所有人立刻判断出,赌局的输赢。
“伙计,添酒!”“添酒!”“添茶!”“……”
激动之下,有赌客已经迫不及待地摆出了大把赏钱,冲着柳五高喊。
“来喽,来喽,来喽!”柳五高兴得两眼放光,冲到一张张桌案附近,将赏钱快速收紧口袋里。随即,双手抱拳,冲着客人们连连作揖,“多谢客官打赏!东市珍宝阁那边,今天卖出了三只走马灯,打六折!马上就要断货了,要买从速!”
“再探!”给了他赏钱的客人们大笑着挥手,一个个,仿佛凯旋归来的将军般,神采飞扬!
而那些押注在六神商号方面的赌客,则急得连连搓手。恨不得对面的商号,立刻打开大门,推出一件惊世异宝来,扭转乾坤。
仿佛听到了他们心中的期盼,对面的六神商号,竟然真的打开了大门。紧跟着,最先进入门内的几个少女,兴高采烈地走了出来。跟在她们身后的丫鬟们,则手里抱着大大小小不同的锦盒,每个人都开心得眉飞色舞。
“什么新鲜货,让她们这么高兴?”酒楼中,包括掌柜胡二在内的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凝神细看。
然而,除了少女和丫鬟们脸上的喜悦和激动之外,他们却只看到了一堆不同款式的锦盒,至于锦盒里边所装的是何物,却依旧是一个谜!
“掌柜,掌柜,不好了!输定了,输定了……”先前第一个跑回来传递消息却没拿到几文赏钱的伙计何三,忽然又惨白着脸从六神商号门口跑了回来,冲着掌柜胡二,连连跺脚。
“镇定!”胡二一巴掌拍过去,将何三拍了个趔趄,“谁还不知道六神商号输定了。老夫当初让你押珍宝阁赢,你偏偏自称是长安人,要撑自己的乡亲。你也不看看你长啥样?神仙打架的事情,跟你……”
“不是,不是,掌柜,我当初听了您的,没买六神商号赢,但是也没买珍宝阁!”何三唯恐遭受池鱼之殃,躲出五六步远,才跺着脚补充,“是珍宝阁输定了,六神商号里边,有很多,很多琉璃……”
“你胡说什么?”掌柜胡二一个箭步追上去,拎住了伙计何三的衣服领子,“王元宝的作坊早就被烧了,六神商行哪里来的琉璃?!即便有,仓促之间,怎么可能比大食人做得更好!”
“掌柜,掌柜,我,我隔着门,看见了。不信,你自己去看!虽然不让男宾进,可是,有几样货物,即便站在门外也能看得很清楚!”何三被衣服领子憋得喘不过气来,一边挣扎,一边比划。
就在此时,街对面忽然传来几声尖叫。却是几个特地赶来给六神商号撑场子的贵妇人,按捺不住激动,在商号内惊呼出了声音。
胡掌柜的脸,顿时开始发白。松开何三,冷笑着摇头:“能做出来怎样,终究不如大食货正宗!也未必……”
“掌柜,放在门口有一对儿走马灯,我看到了标价!”何三却不记仇,又向远处躲了几步,才用极低的声音汇报,“四吊,一对儿!”
“多少钱!”没等胡掌柜做出反应,二楼上,已经冲下了七八位贵客。每个人都伸出一只手,去揪何三的脖领子,结果“刺啦”一声,将他的外袍扯了个稀烂。
“各位客官,小的,小的过年才有这么一件新衣服穿!”何三立刻苦了脸,连声哀告,“各位客官,街道这么窄,您自己走过去隔着门看一眼不就行了么。扯碎了了小人的衣服,叫小人回去之后,怎么跟娘子交代啊?!”
“赏你了!”有人毫不犹豫从荷包里拿出一颗银豆子,重重拍在了何三手里,“你都看到了什么,赶紧说!”
“哎,哎!”何三立刻顾不上哭,攥紧了银豆子,快速补充:“琉璃灯,琉璃盏,琉璃物品,还有各种女人的琉璃首饰。最贵的,标价不过四吊。比大食人的那些,还要剔透好几倍!”
“胡说!”七八双手同时推过来,将何三当场推了个倒栽葱。更多在珍宝阁一方押了重注的赌徒,则快速从何三身边冲过,直奔对面的六神商号。
六神商号雇佣来摆谱的壮汉们,终于有了一展身手的机会。立刻迎上前,用身体组成了一堵肉墙,“止步,今天只招待女客。眼下有好几位郡夫人在里边,冲撞了客人,你们自己掂量这办!”
众赌徒们吓了一哆嗦,立刻恢复了清醒。快速换了几个角度,从侧面朝六神商号内张望,目光绕过人墙,果然,在门口处看到了大摆放在地上了几件琉璃。标价正如何三所言,没有一件超过五吊!
“啊呀!”有一位年纪稍大的赌客受不了刺激,大叫一声,仰面朝天栽倒。多亏了身边的其他赌客手疾眼快拉了一把,才没被摔得头破血流。
再看其他在珍宝阁一方押了重注的赌客们,一个个脸色发白,身体颤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门内,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真的是四吊!四吊一对儿!”几个先前赌气押注在六神商号的年轻人,忽然当街跳了起了起来,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上,洒满了阳光。
“四吊的东西,居然有人花好几千吊钱去买,傻子!”
“哈哈,傻子,真是傻透了,无药可救!”
……
嚣张的笑声,很快在酒楼内响了起来。所有押注在六神商号的客人们,激动得手舞足蹈,热泪盈眶。
押一赔五!大伙原本已经认为拿不回来的赌本,居然赢回来了五倍的红利!试问,谁人能够不高兴?更关键的是,大伙非但赢了钱,还亲眼见证了对手愚蠢。以后,凭着今天的经历,就能笑那些赶着去大食珍宝阁买琉璃的家伙们一辈子!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酒楼下,二十几个押注珍宝阁,但是还算老成持重的赌客,一边摇头,一边踉跄后退。坚决不肯相信,眼前的情景为真。
四吊钱一对琉璃走马灯,六神商号怎么做到的?即便是亏本赚吆喝,他们也应该卖到一千吊以上。否则,即便家里有座金山,恐怕也不够姓张的赔。
仿佛还担心它们被震惊得不够惨烈,门口处,壮汉们的队伍忽然一分为二。紧跟着,四名伙计,抬着一个蒙着红色丝绸的物件,缓缓走了出来。六神商号的掌柜的郭仁义,一边在头前开路,一边嚣张地高声叫嚷,“借过,借过,各位贵客请借一条路。这面镜子,是进贡给圣上的。各位麻烦让一让,千万别碰了?”
“镜子?”众赌客愕然扭头,看向绸布下半人高的物件,满脸难以置信。
镜子算什么好东西?在长安城居住的,谁家用不起一面铜镜子?即便做得再大,送进皇宫里去当贡品,岂不也会被笑掉大牙?
还没等他们开始交头接耳,忽然,郭仁义“一不小心”,踩到了红色绸布的一角。顿时,整块绸布,无声地落在了地上。
刹那间,一面半人高,两尺宽的琉璃镜子,就出现在了大伙面前。比最好的铜镜,还清楚了十倍。将街道上每一张面孔和面孔上的表情,无论惊诧还是绝望,都照得毫厘必现!
第七十八章 春天的若干个瞬间
“叮,叮,叮……”大唐应天神龙皇帝李显从箭盒里抽出圆簇长箭,一支接一支朝着十步远的青铜投壶掷去,将壶璧砸得响声不绝。
他身体略胖,四肢协调性也非常一般。烦躁之下投箭,投中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直憋得额头青筋乱跳。然而,紫宸殿中的宦官和宫女们,包括最受他宠信也最会说话的高延福在内,谁都不敢上前劝他稍做歇息。
打完折后价值还要一千八百余吊的走马灯,东市珍宝阁不到半刻中,居然卖掉了三座。而其他价格高昂的琉璃制品,也被一些官员的管家,成车成车地往各自家中拉!这说明他那个不省心的妹妹太平公主,在高官队伍之中,影响力仍在急剧膨胀。而他这个做皇帝的,除非效仿他母亲那样对亲人痛下杀手,否则,对此根本无能为力!
“报,圣上,百骑司送来最新消息,六神商号……”百骑司副统领郑克峻小跑着匆匆而入,满脸兴奋地冲着李显拱手。
“出去,朕不想听!”李显迅速抬起头,圆圆的脸上写满了愤怒。
“这,是!”郑克峻被吓了一跳,躬身给李显行了个礼,一边倒退着缓缓走向宫门口,一边用目光向高延福求救。
将珍宝阁和六神双方今天的“战况”第一时间汇报入宫,乃是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在今天早晨巳时亲口给百骑司布置的任务。当时,皇帝陛下明显摆出了一副看热闹的姿态,准备坐山观虎斗。而现在,怎么还没等交手双方分出胜负,皇帝陛下突然就改了主意?
高延福眉头紧皱,脸上的表情好生为难。然而,犹豫再三,他依旧低下头,蹑手蹑脚地凑到李显身侧,一边般给对方递箭,一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圣上,是六神商号的消息。以张少监的本事,未必会轻易向大食人认输!”
“朕当然知道他不会轻易认输,但是……”李显劈手夺过一支长箭,看都不看,就朝十步外的铜壶掷了过去。
张潜不会轻易认输,这一点,他早就知道。否则,先前他也不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命令百骑司给自己随时传递消息。然而,张潜再有本事,也只是一个没多少根基的后起之秀。太平公主那边,却站着十数位高官和望族宿老。无论双方能调动的政治资源还是财力,都不可同日而语!
“叮!叮叮叮……”长箭入壶,发出一声悦耳的撞击,瞬间跳跃而起,紧跟着再度落入壶内。箭镞和箭杆相继撞击壶璧,发出的脆响连绵不断。
旁边负责计分的乐师,赶紧快速敲响了编钟,“叮咚,叮咚,叮咚……”,刹那间,高山流水般的钟声,就在紫宸殿内响起,让所有人的心情顿觉一松。
“中了?”李显楞了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会忽然变得这么好。
“恭贺圣上,得中骁箭!”高延福立刻装出一副兴奋模样,手舞足蹈。(注:骁箭,箭入壶反弹出来再落入,称为骁箭。属于高难度动作,可得高分。)
李显的目光瞬间闪亮,仔细看向投壶,果然发现箭杆还在沿着壶璧微微弹跳。顿时心情开始逆转,冲着郑克峻招了招手,低声命令,“你回来,把话说完。六神商号开张了,他们是如何招架的。”
“是!”郑克峻赶紧小跑着返回到近前,满脸堆笑,“启奏圣上,六神商号也推出了各种琉璃灯和琉璃制品,最高售价五吊!走马灯今日特价,四吊一对儿。”
“多少?”李显双目圆睁,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吊一对儿!其他琉璃制品也有,价钱最高者不超过五吊。”郑克峻低着头,继续快速补充,不敢再流露出任何表情,以免跟李显的态度发生冲突。
下一个瞬间,他就发现,自己的谨慎很是多余。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竟然不顾仪态地放声大笑了起来,“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吊两只?”高延福性子稳重,趁着神龙皇帝李显不注意,快速将目光转向郑克峻,以极低的声音确认,“你麾下的飞骑没看错,那可是琉璃!”
“四吊,四吊两只。并且接受预定,永远是这个价,要多少有多少!”郑克峻想都不想,笑着点头,“消息传出来后,当场有人就昏了过去。那些押注大食人稳赢的家伙,个个输得血本无归!”
“呼——”高延福心里头长长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外边的阳光好生明媚。然而,嘴上却不肯发出任何声音。
“四吊,一对儿。那些花了一千八九百吊买了一只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显却没有这种忌惮,继续大笑着连连抚掌。心中比一口气儿喝了半斤菊花白还要畅快!
几千吊的钱财损失,对那些与太平公主关系密切的大臣以及世家望族而说,可能只是毛毛雨。然而,此事对那些人威望的打击,却不可估量。今后无论那些人再站出来煽动什么风波,肯定都会令旁观者想起他们曾经花费两千吊钱,将原本价值两吊钱的物品买回家的蠢事,进而对他们的观点表示严重怀疑。
而经过这场惨重打击,也让他们会郑重斟酌一下,太平公主到底值得不值得他们追随?这次输给张潜,他们损失的只是钱财和威望,而如果下次输给别人,恐怕就不一定是破财和丢脸这么简单了!
正笑的痛快间,却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一名校尉打扮的百骑司飞骑,快步踏上了紫宸殿台阶,冲着当值的千牛们连连拱手。
“郑总管,去问问什么事情,是不是又有新消息来了?”李显毫不犹豫地将转向郑克峻,笑着吩咐。
“遵命!”郑克峻答应一声,快步出去接人。须臾之后,又满脸喜悦地折返了回来,“圣上英明,果然是新消息。六神商号还推出了一种比铜镜清楚数倍的琉璃镜子,轰动全城。张少监准备将其中最大的一面半人高的琉璃镜子,进献给圣上。此刻正由六神商号的伙计和长安不良人一道护送着,前来大明宫。”
“嗯?!镜子?送朕?”李显眉头一挑,脸上的喜悦立刻变成了惊诧。
“这张少监,可真是野人献曝。只要他对圣上忠心就是了,圣上啥时候还能缺了镜子!”没见过琉璃镜与铜镜效果差别,高元福也不知道此物价值到底有多高。撵着兰花指,在旁边小声替李显数落。
“那么将出去拦下他们?”郑克峻也没见过琉璃镜子到底是什么模样,所以觉得张潜的举动很是奇怪,想了想,犹豫着向李显请示。
“不必!”李显却已经脑补出了一整套理由,笑着摇头,“出动百骑司,替朕将镜子接进宫来。免得路上被人弄坏了!”
“是!”郑克峻藏了一肚子困惑,却不敢多问,行了个礼,转身便走。
“且慢!”李显的表情,却忽然变得好生郑重。先开口叫住了他,随即冲着高延福轻轻点头,“高监,你也去。顺便去给张卿传个口谕。这礼物,朕收下了!让他安心养病,等伤好了,尽快去秘书监履职。不要因为自己年轻,就不敢放手施为。告诉他,一切有朕给他担着!”
“老奴遵旨!”高延福心领神会,躬身行礼,然后快步追上郑克峻,与后者并肩走出了紫宸殿的大门。
春天已经来了,门外,阳光明亮且温暖。
……………………
“本店的琉璃乃是采用一千年前拂菻古方所造,由大食人从四万八千里外运来大唐。路上要经过三千里火焰沙漠,然后在阿登上船。再穿过风暴之洋,香料之洋和硫磺之海,方能抵达广州。至此,一万匹骆驼所载的货物,已经不足三百……”一刻钟之前的阳光下,东市珍宝阁掌柜麻六福,用琉璃盏捧着一盏茶,对着七八个高门显第的管家侃侃而谈。
拂菻和安息在哪,他不知道。大食的骆驼怎么凭借肉掌走过三年里火焰沙漠却没被烤熟,他也不知道。至于风暴之洋,香料之洋和硫磺之海,他更是连名字都是前几天刚刚编造出来的,然而,这却并不妨碍他口若悬河。
而那些豪门显第的管家们,也是一个个满脸堆笑,做洗耳恭听状。并且不时在嘴里发出配合地感慨声。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显示自家主人急于购买货物的心情一般。
“诸位请仔细看门口那只孔雀,其尾羽从不同角度,看到的颜色绝不不同。如果诸位把眼睛眯一下,还能看到琉璃上的宝光!”麻六福见此,谈兴愈发浓郁。抬起胖胖的左手指了指摆放在门口的琉璃孔雀,笑呵呵地继续补充,“长安城附近几家卖琉璃的老店铺,虽然拿出来的东西也叫琉璃,但绝对做不来这么纯净。并且,也不会有这种宝光。大食琉璃的珍贵之处,就在这里。凭着这层宝光,可以让使用者逢凶化吉,益寿延年。”
“哦!”“啧啧!”“真有,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有,的确有……”众管家们按照麻六福的说法眯起眼睛,却根本看不到所谓的宝光在哪里。但是,嘴巴上,却都争先恐后地啧啧称奇。
俗话说,宰相家的门房四品官。能在高门显第做管家的人,哪个对官场上那一套不是门儿清。今天他们代表各自的主人前来购买琉璃,根本不是因为大食琉璃有多名贵,而是为了代表各自身后的主人,对镇国长公主表示支持。
既然目的不在琉璃本身,那么,无论麻六福怎么吹牛,众位管家当然都没有戳破的必要。上千吊开元通宝都一眼不眨地砸出去了,谁还会在乎再多说几句奉承话?
“诸位再看这八宝琉璃灯,所谓八宝,指的不是上面镶嵌了八种宝石。而是宝物的八种作用,招福、避厄、照奸……”客人太多,琉璃又是易碎品,装车很费工夫。所以东市珍宝阁掌柜麻六福继续舌灿莲花,吸引管家们的注意力,以免大伙等得太过无聊。
正说得高兴之际,门口处忽然传来了几声嘈杂。紧跟着,太常少卿府的家丁,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根本不顾地上动辄价值千吊的珍宝琉璃,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本府的管家郑少冬面前,低声耳语:“福伯,家里有有点儿急事。主母喊你赶紧回去。珍宝阁的琉璃,明天一大早再回来买!”
“主母喊我?”太常少卿府管家郑福楞了楞,两只眼睛瞬间瞪了个滚圆。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家主人郑愔去年秋天刚刚没了大夫人,眼下几个小妾为了争夺主母的位置明争暗斗,尚未分出胜负。哪里可能有个主母,站出来冲他发号施令。
然而,聪明如他,根本不用细想,就知道家丁不敢随便欺骗自己。赶紧冲着麻六福客气地拱了下手,跟在家丁身后,快步冲出门外。
还没等二人的腿迈下台阶,东市珍宝阁外,跌跌撞撞又跑来了五六个家丁。每一个都跑得满头大汗。却谁都顾不上擦,推开门口打招呼的伙计,直接闯入阁内,拉着各自府上的管家,争先恐后地说明请其赶紧回府的理由。“忠伯,主人刚才摔了一跤,昏迷不醒。家中无人做主,主母命令你速速回府坐镇!”
“寿老,主人头疾复发……”
“德老,二姨娘今天腹痛,有可能是动了喜脉,主人让你回去……”
……
说辞各式各样,但目的却不约而同。都是放弃购买琉璃,改日再来。
仓促之间,珍宝阁掌柜麻六福留得住这个,留不住那个,几乎眼睁睁地,看着满屋子的客人,走了个干干净净。
“福伯,寿老,德老……”好在麻六福也是老江湖了,虽然心里清楚遇到了大麻烦,却临危不乱。笑呵呵地拱起手,冲到门外,目送众位管家上马的上马,登车的登车。
“掌柜,掌柜,不好了。六神那边也卖琉璃灯了,每只,每只两吊!”一名负责打探对手消息的伙计,顶着惨白的面孔出现在他身侧,用极低的声音汇报。
“什么?”麻六福的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下台阶。
怪不得各府的管家都逃得唯恐不快,如果六神的琉璃灯只卖两吊钱,这当口,再花一千倍的价格从珍宝阁给自己主人卖琉璃,就不是向太平长公主示好,而是把自家主人的脸皮和太平长公主的脸皮,一起按地上搓了。过后,即便他家主人心软放过他,太平公主那边,也不会让他落到好下场。
然而,此时此刻,前来撑场子的各府管家可以撤,珍宝阁掌柜麻六福却不可以撤。咬着牙站稳身形,他正准备说几句场面话,稳定“军心“”,忽然间,却发现刚刚走出去不到三百步远的一辆装满琉璃的送货马车,开始歪歪斜斜在路上走起了醉步。
紧跟着,有刀光一闪,左侧车轮瞬间缺了半截。沉重的车身猛地一倾,“哗啦啦”,将里边总价值数千吊的琉璃灯,琉璃摆件,琉璃首饰全都摔在了青石地面上。
刹那间,碎琉璃倒映着日光,绚丽夺目!
……………………
“哗啦!”镇国长公主李令月挥动宝剑,将号称价值三千吊走马灯,斩落于地。刹那间,双层琉璃灯璧碎裂,大大小小的琉璃渣子被阳光一照,色彩绚丽夺目。(注:太平公主的名字历史上无记载,李令月是以讹传讹。本书就尊重习惯,继续传了。)
旁边伺候她的婢女们,个个噤若寒蝉。谁都不敢上前相劝,以免一不小心就成了她手中宝剑的下一个攻击目标。
眼前这位镇国长公主,非但长得像已故则天大圣皇后,脾气、心胸和秉性也是一模一样。对底下人好起来,可以将对方当成亲生女儿疼。而如果在气头上有谁招惹了她,即便是亲生女儿,她也照杀不误。
“哗啦!”就在婢女们吓得两腿发软之时,又一只价值接近五千吊的琉璃孔雀遭了殃。被李令月斩得“羽毛”乱溅,骨架七零八落。
紧跟着,又是“哗啦!”“哗啦!”数声。琉璃盏,琉璃高瓶,琉璃窗格等物,全都被宝剑砍碎。整个屋子里,凡是能跟琉璃沾上半点儿关系的,包括一瓶大食香水,皆不能幸免于难。
破碎的琉璃渣子在半空中横飞,不小心擦过两名婢女的额头,瞬间血流如注。而那两名倒霉的婢女,却依旧大气儿都不敢出,站在原地,宛若泥塑木雕。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本宫收拾!”毕竟已经是四十四岁的人了,连续砍碎了二十多件跟琉璃有关的器物之后,太平公主李令月,终于没了力气。将宝剑戳在地上当拐杖,喘息着朝着婢女们怒吼。
“是!”婢女们齐声答应,迅速跑出门外。随即,拿笤帚的拿笤帚,拿簸箕的拿簸箕,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遍地狼藉。其中两个被琉璃渣子溅伤了额头的,还找机会偷偷洗掉了脸上的血,用金疮药止血之后,再用头发将伤口遮盖了起来。以免被太平公主看到,给自己带来不测之祸。
这个细心的举动,救了她们自己的命。当二人拎着簸箕,最后一波返回正堂之时,恰看到,镇国长公主李令月,将宝剑从一名姐妹的小腹处抽了出来。
“愣着干什么,将尸体拖出去,跟琉璃渣子一起埋了!”根本不屑解释自己杀人的缘由,李令月冷笑着朝其他婢女们吩咐,早就不再年青的面孔上,写满了疯狂。
她母亲则天大圣皇后当年曾经亲口告诉过她,上位者能让底下人唯命是从就行了,不需要向底下人解释自己做事的理由。如此,才能始终保持神秘感和威慑力,永远高高在上。
当年,她学得很认真。
第七十九章 阴影重重 (上)
不得不说,太平公主李令月的心理素质非常强大。小半柱时间之后,她已经整理好了妆容,坐在自家正堂内,与贵客谈笑风生。
客人是一位尼姑,法号了宁,年龄已经有五十多岁,但是眼角额头等处,却没有任何皱纹。举手投足间,也透着浓郁的雍容华贵之气。
然而,此人嘴里所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却极为苍老,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烟熏火燎一般,“公主勿忧,我师伯请贫尼转告公主。此番公主府所蒙受的损失,白马宗将如数赔偿。绝不让公主帮了宗门的忙,反而落下一大笔亏空。”
“赔偿,倒是不必了。区区两三万吊,还不至于让本宫伤筋动骨。”李令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着摇头。
“公主的损失终究是因为我白马宗而起。而宗门料事不够周全,也的确拖累了公主。”苍老的声音继续从了宁嘴里发出,听得人昏昏欲睡。
“不必了!”镇国太平长公主李令月眉头皱了皱,继续笑着摇头,“本宫出手,也不是完全因为受了白马宗的请托。至于贵宗料事周全与否,更不是此番本宫输给那厮的关键。”
“终究不能让公主独自承担损失!”了宁楞了楞,声音愈发有气无力。
“本宫轻敌大意,吃一次亏也是应该。至少,能让本宫清醒好几年!”放下茶盏,镇国太平长公主李令月将手抬到阳光下,笑着欣赏自己的手指。
手指甲是刚刚用凤仙花油染过的,殷红如豆。而一股桃花盛开时的芬芳,则从她的手腕处缓缓散发出来,让她感觉清醒异常。
那是六神花露的味道,比起大食人的“正宗花露”,李令月明显更喜欢前者。大食人的“正宗花露”,味道虽然浓郁,却不持久,并且总是会让联想到黑夜里赤裸的欲望。而六神花露,却会让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新婚那会儿,从头到脚都洒满了阳光。
屋子里的气氛,依旧融洽,双方之间的话题,却忽然变得难以为继。尼姑了空的脸上,缓缓浮现了几分凝重之色,轻轻竖起手掌,躬身行礼:“宗门受公主庇护,总得为公主做一些事情。然而公主却视钱财宛若粪土。贫尼斗胆,还请公主明示。宗门究竟该如何做,才能报答公主万一!”
这,才是她今天匆忙来拜访镇国太平长公主的真正目的。对双方的财力而言,几万吊甚至十几万吊,都算不得大数目,没必要过于计较。然而,经历此番打击之后,白马宗与镇国太平长公主府之间的合作,能否继续维系如前,却是至关重要。
毕竟,就在去年年底,白马宗刚刚遭受了一轮重创。随后在应天神龙皇帝的打压之下,佛门圣女也不得不暂时白马宗划清了界限。如果眼下再失去了镇国太平长公主这个有力盟友,那些原本就跟宗门有仇,或者窥探宗门财富的家伙,就可能会一拥而上。
“本宫以前帮你们,是因为慧范做人还算有眼色!”轻轻弹掉了不知道何时挂在指甲上的一滴水渍,镇国太平长公主笑着回应,“在皇兄落难之时,他肯仗义出手相助,不求回报。在本宫联合张谏之等人驱逐奸佞,扶皇兄登位之时,他也没少出钱出力。可那时候欠白马宗人情的,主要是皇兄和皇嫂。本宫其实并未曾欠贵宗分毫!”
“不敢,不敢!”了宁的身体如遭重击,晃了晃,瞬间就又矮下去了许多。“为圣上和圣后做事,乃是我宗应尽的义务,根本没有欠与偿还之说。至于镇国长公主,更是我白马宗的菩萨,曾经多次施恩于我宗,让我宗不知该如何回报。”
唯恐自己的表态,还不够清楚。咬了咬牙,她喘息着补充:“其实早在宗门还名为大云宗之时,就有长老提议过,请公主出任我宗护法圣女。只是那时公主正受圣后宠爱,宗门担心高攀不起,才退而求其次,请了当时的庐陵王妃。”
“那倒是本宫错过一份机缘了?”镇国太平长公主的眼眉挑了挑,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了宁心里又打了个哆嗦,再度赔着笑脸补充:“不敢,不敢。家师曾经有云,今日所苦,皆因昨日。明日之福,且惜今朝。当日不是公主错过了鄙宗,而是鄙宗错过公主。今日,还请公主给鄙宗一个机会,以改昨日之非。”
“也请本宫做圣女吗?”笑着看了对方一眼,太平公主轻轻摇头,“你们白马宗总计才多大,居然还想要两个护法圣女?那将来宗门内有了事情,是我这个后来的圣女说话更管用一些,还是皇嫂的话更管用一些?”
“这……”了宁脸色涨红,支支吾吾做不出任何回应。
虽然自从李显登基为帝之后,白马宗内就不再提,皇后当年曾经做过护法圣女的茬。但全宗上下,却依旧默认皇后韦无双,是护法圣女。而只要韦无双自己不提出来,退还圣女之位,白马宗上下也没任何胆子,将其除名。
因此,如果请太平公主也出任护法圣女的话,就必然会出现一宗两个圣女的问题。而两个圣女谁大谁小,的确也很难安排清楚。
“本宫不稀罕,本宫从小,就不会用别人用过的东西,哪怕其在世上独一无二!”不屑地撇了对方一眼,太平公主笑着补充。略显肥胖的下巴高高挑起,宛若一只骄傲的天鹅。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贫尼见识少,让公主笑话了!”见镇国太平长公主自己放弃了做圣女的打算,了宁紧抽的心脏,终于得到了片刻放松,抬手擦了下额头,赔着笑脸道歉。
“哼!”太平公主回以一声冷笑,随即再度低头喝茶。很显然,已经没有了继续跟对方谈话的心情。
了宁见此,又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请教:“贫尼今天说起往事,并非想请公主拾人牙慧。而是想说明,鄙宗上下对公主,的确都一直既敬且畏。此番害得公主遭受损失,鄙宗上下,都希望能给予补偿。虽然公主视金钱如粪土,鄙宗却仍旧希望,能够有其他办法,对公主聊表寸心!”
顿了顿,她唯恐自己表达得还不够清楚,又快速补充,“贫尼愚钝,不知道世间何物,还能入公主法眼。但只要公主肯指点一二,鄙宗一定会竭尽全力让公主满意!”
“算不得什么损失,这点儿钱财,本宫不在乎!”终于逼着对方答应任由自己开价,镇国太平长公主李令月满意地放下茶杯,笑着点头,“至于补偿,也不忙着说。本宫有几个问题,想先请师太为我解惑。”
“公主请问,贫尼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终于求得太平公主松了口,了宁赶紧笑着表态。
“据本宫所知,大食人信奉新月教,其军队每到一地,定然将佛寺尽数铲平。为何此番求本宫帮忙,他们居然还能请得动白马宗为其牵线?”太平公主也不绕弯子,想了想,直接开口奔向主题。
了宁不敢怠慢,想了想,如实解释:“启禀公主,大食人虽然都信奉新月教,派别却不一样。就像佛门,也分禅宗,密宗。玛哈木这一派,是喜欢做生意的一派。号称只要有钱可赚,哪怕是仇家的十字架,他们都可以送货上门。所以,他们跟鄙宗才能正常往来。彼此之间互不仇视!遇到事情,他们也会请鄙宗帮忙。”
“哦,原来如此!”太平公主恍然大悟,笑着点头,“那白马宗呢,又为何要帮他们这个忙?”
“启禀公主,白马宗素得信徒推崇,很多人都会把钱财寄放在宗内,请鄙宗的高僧帮忙拿去借给急需用钱的人救急。而大食人的教规不准借贷,可做生意,谁都会有周转不灵的时候。更何况,白马宗在洛阳、长安、金陵、广州、太原、岳阳等交通要冲,都有寺庙。无论借贷还是存钱,都很方便!甚至还可以在长安存了,再拿着凭据到广州兑取,鄙宗仅仅收取很少的转运费用,远方便于他们将钱财随身携带。”知道太平公主不好骗,了宁尽量实话实说,只是在细节部分,一带而过。
“原来是商人和债主之间的关系!”太平公主笑了笑,轻轻抚掌,“怪不得可以放弃教义之争。”
“让公主见笑了,鄙宗上下也是为替存款的施主积累功德,才不得不如此!”了宁被笑得脸上发烫,低下头,轻声解释。
“的确是积累功德的善举,否则,钱放在家里,也只会发霉,又不像战马,还能生出小马驹来!”太平公主点点头,对了宁的说法表示同意。随即,又端起茶水轻轻抿了一口,不动声色地询问:“这种积累功德的事情,本宫也很感兴趣。却不知道,本宫要付出多少,才能够参与其中?”
“这……”虽然心中早就有了准备,太平公主会狮子大开口。却万万没想到,太平公主居然把主意打到了白马宗的赖以存在和壮大的根基上,当即,尼姑了宁就站了起来,身体颤抖得如风中荷叶。
“怎么,师太做不了主么?无妨,尽可回去问问慧范禅师。”镇国太平长公主李令月也站起了身,笑呵呵的摆手、
“公主明鉴!贫尼,贫尼的确不敢做主!”再看了宁,终于又松了一口气,强打精神站稳身体,向太平公主合十为礼,“贫尼这就将公主的话,带给慧范师伯。公主事务繁忙,贫尼不敢过多打扰,请容贫尼告退!”
“嗯!走吧,本宫也乏了,就不送你了!”太平公主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失望或者生气的表情,大度地轻轻摆手。宛若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早就锁定了千里之外的战局!“来人,替本宫送客!”
“是!”立刻有几个英姿飒爽的婢女入内,搀扶着两腿打颤的了宁离开。目送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李令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然后笑着欣赏自己的手指。
猩红色的手指甲,在阳光下如鲜花般灿烂。手腕处的花露清香,再度传来,让人心旷神怡。
在六神花露主人那边,她今天总计输了不到两万吊,外加一些人脉和政治资源。然而,如果能成功将白马宗抓在手里,哪怕只是一成干股,她能收获的,也不会低于二十万吊,外加白马宗的无数金主和信徒。
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事情,她就没认过输。从此处输掉的,总能从别处加倍赚回来。今天,也是一样。
“公主,狸娘用马车,把崔尚书从后门带进府里来了。此刻二人都在书房候着,请求公主接见!”一名模样漂亮的小厮快步走入,娘声娘气地汇报。
“扶我起来!”太平公主皱了皱眉,低声吩咐。随即,在小厮的搀扶下,站起身,缓缓走向了门外。
“公主小心台阶!”小厮身材比她高了一头,却弯着腰,尽量让自己显得比她矮一些,继续娘声娘气的提醒。
“本宫知晓!你可以松手了!”太平公主不耐烦地摆了下胳膊,将小厮甩了个趔趄。然后低头整理了一下腰间的宝剑,在婢女们的簇拥下,大步流星走向了书房。
今天的损失不大,远不到让她“伤筋动骨”的地步。然而,该追究的责任,却必须追究!否则,底下人个个都偷懒,千里之堤必毁于蚁穴!
书房内,狸姑和崔湜两个,一跪一站,心情都极为紧张。特别是狸姑,作为太平公主的铁杆亲信,深知自家主人发起火来,是何等的可怕。汗水顺着耳畔,不停地往下淌。
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二人齐齐扭头。待看清楚了太平公主的脸色,登时,又齐齐打了个哆嗦,争相迎上前去,深深施礼,“奴婢狸娘,见过主人!”
“微臣崔湜,见过镇国太平长公主!”
“免了!”太平公主大步踏入门内,略胖的身体,登时挡住了门外的阳光,让整个屋子都为之一暗。
“奴婢无能,上了那张潜的恶当,坠了主人的威名,还请公主重重责罚!”终究是从小在太平公主身边长大的,对于如何平息自家主人的愤怒,狸娘远比崔湜更内行。果断从腰间解下一根皮鞭,双手高高地捧过了头顶。
“你还知道坠了本宫的威名?!”太平公主毫不客气地劈手抓起皮鞭,朝着狸娘肩部狠狠抽下,“啪”的一声,将对方抽翻在地,疼得身体缩成一只虾米。
然而,狸娘却既不敢呼痛,亦不敢讨饶。双手撑着地面,将扭曲的面孔抬了起来,咬着牙的哀告:“奴婢该打,谢主人责罚。还请主人不要生气,否则,万一气坏了身体,奴婢百死莫赎!”
“气坏本宫,你想得美!”太平公主撇嘴冷笑,挥动胳膊,一鞭接一鞭子抽下去,顷刻间,就将狸娘抽了个皮开肉绽。
而那狸娘,虽然疼得满地乱滚,却仍旧不肯发出任何惨叫声。每当鞭子停顿下来,就立刻努力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太平公主,苦苦哀求,“奴婢该打,谢主人责罚。还请主人不要生气,否则,气坏了身体,奴婢百死莫赎!”
“哼,想得美!”太平公主仍不解恨,继续挥舞皮鞭,一鞭接一鞭抽下去。直到将狸娘抽得紧闭着眼睛昏厥过去,才悻然丢下皮鞭,将刀子一般的目光转向了礼部尚书崔湜,“本宫教训奴婢,让崔尚书看热闹了?”
崔湜被吓了一哆嗦,双腿本能地交替后退。然而,却知道自己今天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干脆把心一横,哑着嗓子拱手,“微臣,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你说什么,崔尚书?”没想崔湜居然不主动求饶,反而跟自己兜起了圈子。太平公主心中刚刚减弱了一些的怒火,立刻再度熊熊而起。瞪圆了眼睛,一步步向对方逼了过去。
“微臣恭喜公主,府中又添一产业,日进斗金!”崔湜的脑子快速运转,说出来的话却断断续续,“今日,今日六神商行击溃大食的珍宝阁,名震长安。想必从今往后,我大唐境内,再无大食琉璃的立足之地。而那六神商行能把琉璃卖得如此便宜,想必已经琢磨出了更好的烧制琉璃之法。从今往后,其六神花露,各种琉璃,还有可照清楚人脸上毛孔的镜子,势必行销天下。因此……”
顿了顿,他终于将思路彻底理顺,也避免了自己因为呼吸错乱而活活憋死,“因此,无论公主手中拿了多少六神花露的股份,今后获利都必将在百倍以上。而按照六神商行的章程,每次扩股,大股东都可以优先认购。以公主的财力,尽可徐徐图之!”
“嗯?”从来没打这个角度,看待过先前派人从王元宝手里抢来的那批六神商行的股份。太平公主楞了楞,肚子里的怒火,立刻难以为继。
崔湜看到了她的表情,心神立刻大定。抬手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将声音放缓了些,继续补充:“狸姑先前仓促决定对六神商行动手,微臣原本就曾经极力劝阻。然而,她却假借公主的名义,不肯听微臣之言。好在此番虽然损失了两家珍宝阁的投入,却赚回来了一份六神商行的干股。倒是也算得上失之桑榆,收之东篱!”
镇国太平长公主的眉头紧皱,脸色阴晴不定:“收之东篱?哪那么容易?本宫今日的损失,又岂在金钱上。本宫……”
“公主请听微臣一言!”崔湜迅速感觉到一丝不妙,连忙拱手打断,“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若不经历一场风波,怎么知道别人对公主是否忠心?而今日之事,有人对公主疏远,公主不过损失一些颜面。若是他日公主到生死关头,有人再弃公主而去,公主损失的,恐怕就不是颜面而是性命了!”
“嗯?谁敢?!”镇国太平长公主柳眉倒竖,牙关紧咬,微胖的脸上写满了狠厉。
“今日六神商号以四吊两只的价格推出琉璃走马灯之后。在东市珍宝阁购物的各府管家们,立刻做鸟兽散!”崔湜也不反驳,只是一一地列举已经发生的事实,“正在往买主家送货的马车,路上也莫名其妙地翻了好几辆。而那些已经接到货,来不及反悔的买主,恐怕也会推说,是家中女人或者晚辈任性胡闹,才擅自做主,花了大价钱买了一堆废物回去。敢问公主,若是再发生一次神龙革命,这些人家中,哪个会像上次一样,只要公主振臂一呼,就舍命披甲相随?”(注:神龙革命,张柬之等人带兵入宫,逼迫武则天传位给李显的政变。而当日,太平公主披甲执剑,带领一伙人马对李显表示了支持。因此才被封镇国长公主。)
“这……”镇国太平长公主又楞了楞,脸色忽然变得好生凝重。
自打受封为镇国长公主以来,她只在亲哥哥李显手下吃过亏。因此,心中早就形成了一种错觉,无论自己干什么,那些受到过自己恩惠和提拔的人,还有那些与自己平素走动密切的世家大族,都会选择不遗余力地支持。
而今天崔湜将珍宝阁战败后,自己那些支持者的表现一一列出,她才蓦然发现,这种的支持是何等的脆弱!
那些临时改了主意不再买琉璃的,还可以说是为了保全双方的颜面。那些把琉璃买回了家,又推说家主豪不知情的,也可以说为形势所迫。而那些半路上故意弄坏了马车,让货物永远送不到自家的,恐怕将来在她遇到麻烦之时,不背后捅她一刀,都算对得起良心了。怎么可能会选择跟她风雨同舟?
“这些,其实公主自己也能想到,只是,公主方才在气头上,没时间细想而已。微臣以为,既然此刻珍宝阁败局已定,公主就没必要为其再耿耿于怀。将精力花费在梳理手头力量,并且观测京师内各方反应上,才是最佳选择。”偷偷看了一眼太平公主的脸色,崔湜越说,话越流畅:“而六神商行的主人,虽然根基浅薄,最近却圣眷甚隆。公主如果继续追着他不放,恐怕会被人误会,是故意跟圣上作对。万一再有御史趁机煽风点火,纵使圣上对公主再信任,恐怕也不得不做一些惩戒,以塞天下悠悠之口!”
“这……”太平公主的心里乱得厉害,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崔湜哪句话对,哪句话不对,额头上皱纹深如沟壑!
“微臣不才,愿意替公主去留心外边各方势力的表现,以便公主能够及时得到消息,从容应对!”崔湜在肚子里长舒了一口气,拱起手,主动请缨。
“去,速去!”太平公主李令月闻听,立刻不耐烦地挥手。
“微臣遵命!”崔湜行了个礼,转身匆匆而去。唯恐走得慢了,自己也跟那狸姑一样,被当众抽得皮开肉绽。
“都是你这个蠢货!”太平公主心中的烦躁无处化解,猛地俯身,又抄起了地上的皮鞭。正准备命人用冷水将狸姑泼醒,再狠狠抽上一顿,双腿忽然被狸姑轻轻抱住,“主,主人,崔湜对主人不忠。主人千万要对他多加小心!”
第八十章 阴影重重 (下)
“你说什么?崔湜敢对本宫不忠?”太平公主脸上的怒气,立刻变成了杀气,蹲下身,用皮鞭托着狸姑的下巴追问。
“奴婢派人查过崔湜,他家里最近有人在做泥炭的生意,规模甚大。”狸姑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之色。像一只小猫般可怜巴巴地看着太平公主,低声汇报。
“嗯!”太平公主的手腕加大了力度,将狸姑的下巴挑得更高。
对方的话,算不得什么证据,像博陵崔这种大家族,名下没有几十个能够赚钱的产业,才不正常!
纵使整个崔氏家族都倒向了太平公主,族中长老,却也不可能将家族内部运作细节,全都拿出来向她请示。否则,太平公主就成了崔氏一家的族长了,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再去掌控别的事情?
“奴婢派人查过,长安城内泥炭兴起的原因,是去年开始大量使用火炉和水炉子。”狸姑被挑得半边脖子都歪成了树杈,却依旧满脸讨好,“而如今做泥炭生意的,主要有三家。一家背后的主人姓郭,一家背后的主人姓任,第三家背后的主人就是崔尚书。并且,崔氏泥炭开张最迟,差不多已经是去年年底。但是,却没引起另外两家的任何打压!”
既然火炉和水炉子,都是军器监率先推出来的。两家泥炭行分别姓郭和姓任,就再正常不过了。而跟军器监没有一文钱关系的礼部尚书崔湜,却能很快发现这项新商机,并且派人投入其中且没受到郭氏和任氏的联手排挤,可就太不正常了!
事务反常必然为妖,连大食人开珍宝阁卖琉璃和花露,都懂得下死手去打压王琉璃和六神商行。崔家忽然在长安城内贩卖泥炭,不可能不触犯郭氏和任氏的利益。而另外两家,却没有联手对付它,其背后的原因,怎么可能不引人警惕?
刹那间,太平公主眼前,就出现了一条清晰的脉络,每一个关键点,都没有任何证据。偏偏这条脉络,又“合理”得几乎无懈可击!
崔湜背着她,跟张潜达成了某种交易。所以,张潜才给崔家指明了贩卖泥煤发财的路径,并且帮他说服了郭家和任家“让开道路”。甚至,甚至还有可能请郭家或者任家派遣熟手,带着崔氏的伙计一起入行!
所以,作为回报。崔氏在协助狸姑一起对付六神商行之时,才不肯尽心。甚至,他还有可能暗中向张潜泄露消息,导致珍宝阁这边处处被动,未战先输!
“你为什么不早向本宫汇报此事?”遭到背叛的羞恼,迅速涌遍了全身。双手将皮鞭环在了狸姑脖颈上,太平公主咬牙切齿。
“主人,奴婢没有证据。不敢,不敢胡乱汇报。崔湜毕竟是礼部尚书在朝堂上对主人还有大用。奴婢,奴婢不敢让主人和他之间,出现间隙!”狸姑双手撑着地面,小声回应。反复根本没意思到,自己已经大难临头。
“你……”太平公主的手背上,青筋乱蹦。却终究没将皮鞭勒紧。
狸娘的话没错,崔湜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奴,自己不能对其随意处罚。双方之间的关系,虽然类似于主公与臣子,事实上,却是合作,或者说互相利用的成分更大一些。如果自己这边没有确凿证据,就会崔湜进行斥责或者打压,肯定会使得此人离心,最后彻底脱离自己掌控。
此外,即便现在自己有确凿证据,证明崔湜与张潜等人在暗中往来,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动辄拿其本人和其父亲的性命来做要挟。首先,兄长不似娘亲,轻易不会再将臣子抄家灭族。其次,自己现在的影响力,也远不如娘亲做皇帝之时!
“主人,崔湜自己蠢,您可千万不要生气!”狸娘用头蹭了蹭太平公主的手,无论动作和声音,都像一只乞怜的狸猫,“为了这个蠢货生气,不值得。张潜那边,不过能让他发一笔小财。而主人您能给他的,才是他最需要的。他现在不知道珍惜,今后早晚还会跪下来求主人!”
“嗯,你倒是聪明!”太平公主用手在狸娘头上摸了摸,沉吟着站起身,“来人,抬她下去敷药。顺便找个郎中给她看一下,别伤了筋骨。”
“是!”门外噤若寒蝉的婢女们,小声答应着冲入。抬起狸娘,转身便走。
“谢谢主人不杀之恩!”到了此时,狸娘才终于确定,自己彻底逃过了一劫。艰难地抬起头,向太平公主道谢。随即,两眼一翻,再度昏迷不醒。
“贱婢!不准死,否则本宫必将你挫骨扬灰!”太平公主的心里,终于涌起了一丝怜悯。横眉怒目,高声威胁。
没有人能够做出回应,昏迷不醒的狸娘被婢女们迅速抬走。偌大的书房立刻变得空空荡荡,透窗而入的春风,隐约也带着一丝清冷。
感觉到风中的寒意,太平公主心中愈发觉得郁闷。崔湜是她亲手推上礼部尚书位置的得力干将,这些年来对她一直忠心耿耿。如果连崔湜都对她起了异心,那么,其余受过她恩惠和平素信誓旦旦唯她马首是瞻的家伙,恐怕更不会比崔湜可靠多少。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是他的亲兄长,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当初为了取得她的支持,一起去对付张谏之等“五王”,李显不惜赐予他镇国长公主的头衔,随时出入皇宫,随意举荐官员的权力,以及见了皇后都无需下拜的超然地位。而在“五王”被干掉之后,李显却不动声色地将大部分特权都收了回去。如今留给她的,除了一个镇国长公主的空头衔之外,其他全都所剩无几!
如此想来,崔湜离心的原因,就更好解释了。六部尚书再往上,就只剩下同中书门下三品,左右仆射、门下侍中等屈指可数的官职。在自己对朝堂的影响力远不如从前的情况下,崔湜继续追随自己,已经无法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自己对他的控制力,自然会大幅下降。
而跟张潜交好,虽然同样不能让崔湜升官,却能给博陵崔氏带来大笔的钱财。手头有了足够的钱,崔湜当然可去讨好别人,甚至直接拜入韦无双那个蠢女人门下。
“奴婢参见定王!”
“王爷留心脚下!”
“王爷小心台阶,奴婢为您开门!”
……
屋门口,忽然响起了婢女们七嘴八舌的问候声,让太平公主的心情,瞬间变得愈发烦乱。
不用问,她也能猜得到,来的人是她的丈夫,定王武攸暨。夫妻两个虽然成亲多年,并且名下有二男二女。然而,彼此之间的关系,却远谈不上亲密。
想当初,因为她想嫁给武攸暨,她的母亲武则天,直接赐死了后者的原配。而嫁给武攸暨之后,因为后者故意对她冷落,她很快也移情别恋。身边陆续又有了张宗昌,高戬、崔湜等情人,令婚姻很快变得徒有其名。
但是,因为武李两个家族的特殊地位,她和武攸暨,也无法像寻常百姓那样合离。所以,二人默契地选择了各不相扰。
平素,家里的正堂、书房和主人卧房,全归她单独使用,武攸暨非经邀请,坚决不会到访。武攸暨所居住的后花园那边,大大小小四十几间房屋,无论是夜夜笙歌也好,修仙炼丹也罢,也都与她无关。
而今天,武攸暨却在她刚刚吃了一个大亏的时候,忽然跑到书房里来找她,怎么可能怀着善意?恐怕,即便没本事落井下石,也要当面嘲笑她一番,以获取某种虚假的满足!
“夫人好用功,这么好的春光,居然在书房手不释卷?!”事实好像正如她所料,武攸暨入门之后的第一句话,就又酸又硬,没有半点儿夫妻间的温情。
太平公主的浓眉,顿时就倒竖而起。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冷笑着回应:“亡羊补牢而已,没想到让定王看笑话了!妾身以前正是因为读书少,才容易被人骗。所以,今日痛定思痛,才临时找几卷书来翻翻。”
“被人骗了?夫人乃大唐镇国长公主,谁人敢欺骗你?莫非,他吃了一斤豹子胆?”能清楚地听出太平公主话语中的敌意,武攸暨也不生气。笑了笑,继续柔声调侃。
“他吃没吃豹子胆我不知道。但有人今天的胆子,可是大得有些没边儿!”冷冷地瞪了武攸暨一眼,太平公主继续撇嘴。“怎么,想问妾身一个败家之罪?还是你那边炼丹和扶植亲族的钱又不够用了,想暂时找妾身拆借一些?”
“不敢,不敢。夫人做什么事情,都自有夫人的道理,为夫以前从未过问,今后也绝不会过问。”武攸暨笑了笑,头摇得宛若拨浪鼓,“至于炼丹的钱么,呵呵,为夫去年就已经将丹炉尽数敲碎,发誓不再服用任何丹药了,怎么可能钱不够用?”
“倒是夫人这边!”故意顿了顿,他收起笑容,脸色忽然变得凝重,“如果需要钱财应急,不妨跟为夫说一声。虽然为夫麾下没人懂得操持产业,但毕竟为夫的实封还有一千戸,还顶着个开府仪同三司的散职!”(注:开府仪同三司,文官的从一品散职,工资很高。)
“哦,你想借钱给我应急,呵呵,真是稀罕?”仿佛忽然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般,太平公主笑得前仰后合。直到肚皮都开始抽搐,才松开抱在一起胳膊,抬手去擦笑出来的眼泪。结果,不擦则已,一擦,眼泪竟然又淌了满脸。
无论是她,还是武攸暨,这辈子其实都没缺过钱。所谓拆借,完全是夫妻两个在互相挤兑。武攸暨喜欢炼丹,又喜欢周济亲朋,挥霍无度。但武攸暨散职是从一品,爵封定王,每年的俸禄、封戸和职田三项收入加起来,数额非常巨大。只要不去赌博,根本不可能把收入花完。
而她,非但有俸禄、职田和封户,还掌控着许多产业,更是钱多得只愁没地方花。怎么可能需要外人周济?
只是,二人成亲十八年来,武攸暨一直对她不闻不问。而今天,却终于想到拿钱给她,让她怎么可能不感到委屈?!
没想到动辄拔剑杀人的太平公主也会哭,武攸暨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愣愣半晌,才低声问道:“怎么了?不就是两家珍宝阁么?即便把里边的货物也全赔上,不过十万二十万吊的事情而已。还至于让你这么难过?”
“呜——”太平公主听了,愈发悲从心来,竟然直接哽咽出声。与先前女霸王模样,判若两人!
武攸暨见此,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扎煞着两手又楞了很久,方才柔声说道:“算了,破财免灾而已。孩子都有封爵,还都是实封,用不到你我给他们留钱。至于你自己,还有我呢,我已经不炼丹了,总缺不了你的日常花销。”
“不是,不是!”太平公主又是委屈,又是怨恨,抬手在脸上抹了两把,用力摇头,“对方背后,有我皇兄给他撑腰。我输了这次,想要赢回来都未必还能找到机会。”
虽然恨崔湜对自己不忠心,而事实上,崔湜临走之前的一些劝告,她却全都听了进去。六神商行大张旗鼓地送镜子入宫,明摆着就是想请借皇帝的手给自家撑腰。而无论其是否在狐假虎威,只要镜子被李显收下了,短时间内,任何人想再找六神商行的麻烦,就等同于在扫神龙皇帝的颜面!
此外,自打五王被铲除,武三思也被太子火并掉之后,她这个镇国长公主的地位和存在的意义,已经大不如前。偏偏她还不能冲进宫里头,用马鞭指着自家兄长李显鼻子,骂对方赖账!无奈之下,她也只能把委屈和愤怒,都算在张潜头上。
“皇兄给他撑腰?你说得是张潜么?”武攸暨当年,也是一位风云人物。虽然后来因为妻子的惨死,不问世事。但是其头脑和眼光,却没有蜕化。听了太平公主的哭诉,立刻笑着摇头,“那有什么好委屈的?你等于输给了皇兄!况且秦墨蛰伏了上千年,才派他一个人入世,肯定会给他备足了后手。把皇兄的力量算进去之后,你这边实力原本就不占优势。并且连知己知彼都没做到,怎么可能赢?”
听武攸暨如此一说,太平公主心中的委屈立刻减弱了许多。抽了抽鼻子,低声解释,“不是,不是我没想到皇兄会帮他。而是,此人实在奸猾!明明手里有便宜制造琉璃的方法,却不肯早些拿出来。非要骗得我入了局,以为稳操胜券的时候,才忽然反咬了我一大口!”
“他不是故意要咬你,而是秦墨需要找人立威。上次是白马宗,不小心跳进了他的陷阱里,以数十条僧人的性命为代价,帮他见证了秦墨的本事。而这次,他刚挖好的陷阱,你就迫不及待跳了下去!”武攸暨笑了笑,继续出言开解。目光明亮而又平和,仿佛早已洞穿了世间一切。
“你是说,六神商行,原本就是他故意抛出来的一个诱饵?”太平公主大吃一惊,眼泪戛然而止。
从这个角度上剖析,一切就更“清楚”了。怪不得张潜明明懂得如何制造琉璃,却将花露的瓶子,外包给王琉璃来供应。
怪不得六神商行,从开张到濒临倒闭这段时间里,都只有花露一种货物在卖,而今天,却忽然凭空冒了出数十种新奇花样。
怪不得六神商行的入股和扩股规则,都制定得那么粗疏。原来,是故意想吸引外人来窥探,然后通过打断那支伸过来的手,竖立起“惹不起”的威名,一劳永逸!
怪不得……
而越是看得清楚,太平公主对张潜的恨意就越无法遏制。
堂堂镇国长公主,曾经亲手将皇帝推上位,亦曾经让各部尚书退避三舍,如今,却被一个毫无根基,只会打铁炼琉璃的工匠头,给玩弄于股掌之上!这口气,如何忍得?!
若是张潜这个工匠头,出身于五姓七望也罢,好歹看在其背后家族份上,公主做了他的垫脚石,也不算太丢人。偏偏他又是一个连父母都记不得住在何处的乡下野小子,走到这步全凭赤手空拳!
“你呀,这么多年了,性子居然还是一点儿都没变!”终究在同一处院落,做了十八年的夫妻,无论是否有名无实,武攸暨对太平公主的脾气秉性,都不陌生。从她的忽然变得锐利的目光中,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因此,笑了笑,他轻轻摇头。“何必呢,咱们都不年轻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全凭皇兄宠信,才爬上高位,未必能站得稳。根本不用你报复,说不定哪天他自己就跌下来,摔个粉身碎骨。而此刻你越是急着出气,皇兄反而越会护着他。”
“话是这么说,可这口气我忍不下去!”太平公主银牙紧咬,眉头倒竖,右手不知不觉间,再度握紧了剑柄。“还有,如果不收拾他。说不定别人会欺负都我头上来!”
“谁敢啊,你可是镇国长公主!”武攸暨却不肯对她的说法表示支持,只是继续劝她息事宁人,“你虽然在商场上输了,可朝堂上却不一定。你的优势,原本就在于朝堂。你跟他在商场争斗,等同于以自己之短,击他人所长!”
“朝堂?”仿佛忽然被醍醐灌顶,太平公主的两只眼睛,瞬间就冒出了咄咄精光,“在朝堂上收拾他?倒是的确可行!不过,他的秘书少监,是个清闲位置,根本不用做任何事情,很难犯错。更何况,到了朝堂上,皇兄随时都能给他支持。”
“看你这性子,我是劝你不要跟他再斗。你是玉,他是块臭石头。你拿玉器砸石头,怎么砸,都没便宜!”武攸暨大急,皱着眉头摆手。
“不行,我一定得砸。否则,我就不是镇国长公主!”李令月却不肯在丈夫跟前丢了面子,反而愈发坚定了要报复到底的念头。
“哎呀,我是真的服了你!”武攸暨苦劝无果,只要叹息着摇头,“你要报复,也不一定非但打压他啊?他那么年轻有为,难道就没更好为国效力的地方?当年,武延秀惹了你,你动动嘴巴,就让母后打发他去突厥和亲,差点就让他一去不归。怎么现在,却变成了一根筋!”(注:送男人和亲,是武则天在位时的创举,历史事实,非杜撰。)
“送他去和亲?”太平公主听得满头雾水,皱着眉头沉吟。旋即,双眼之中,精光四射,“你是说,找机会捧杀他!或者借刀杀人?这个办法好,本宫刚才居然没想到!”
“你是当局者迷!”武攸暨却不肯居功,笑了笑,叹息着摇头,“而我呢,是旁观者清。你我之间,终究还是夫妻。你被别人利用了,我不能继续在家里藏着。”
说罢,又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向太平公主挥手:“好了,别难过了。坐在你这位置上,想杀谁不过举手之劳?没必要气坏了自己。我今天是不放心你,才过来看看。既然你已经有了给自己出气的主意,我就回去修行了。白云子道长给我布置的课业,我今天还没静下心来去做!”
“你,你,你这就走了?”太平公主本能地伸出手,去武攸暨的衣袖。却扯了个空,楞了楞,眼泪刹那间又涌满了眼眶。
“你,你没事了,我,我就别留下了吧!否则,弄不好又得争执起了。让孩子们知道了,也跟着一起难受!”武攸暨扭过头,看着她讪讪而笑。随即,对着天空长长吐气,“走了,你自己保重。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尽管来找我。我别的忙帮不上,也就出个主意还行。”
说罢,转过身,加快脚步,再也不肯回头。
“你……”一股突如其来的歉意,立刻涌满了太平的心脏。她以手抹泪,心里又酸又疼。
看背影,武攸暨依旧如当年二人初次相识一般挺拔。然而,他脑后的头发,却已经完全变成了纯白色。被门外的春风一吹,忽然亮得刺眼。
对方的话没错,自己性子的确太强势了一些,而对方,又过于执拗。所以,十八年来,大多数日子里,双方只能做挂名夫妻。距离远一些,反而多念一些对方的好。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当年的她,绝不会跟自己母后武则天提,自己喜欢武攸暨。
当年的任性,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
“当年的事情,我发过誓,一个都不会原谅!”当双腿迈进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武攸暨的身体忽然踉跄了一下,缓缓蹲在了地上。
屋子里的陈设,极尽奢华。完全符合一名亲王的身份。然而,他却对所有奢华视而不见。挣扎着站起身,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迹,踉跄着走向床头走出。缓缓从枕下摸出一个香囊,含着泪而笑,“快了,就快了,阿茹,不要急,武家的人快死绝了。李家的人,也快死绝了。大周也好,大唐也罢,到了那天,都会为你殉葬!他们都会来向你谢罪,我也会来。你再等等,再等等!你会亲眼看到,母子相残,夫妻反目,兄弟相对举刀。你会亲眼看到,这座城池中,所有人,一个个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第八十一章 好春光 (上)
阳光透过拼花琉璃窗,将书房内照地温暖而又明亮。
“王元宝先后投入资金两万四千三百五十吊,琉璃熟料一千七百斤,琉璃配方一份。”张潜拿起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白纸,笑着宣布,“现退还资金两万四千吊。从即日起,王元宝出任六神商行旗下琉璃作坊掌柜,占琉璃坊股份两成。另外,获得六神商行半成不可转让干股,直至其退出商行……”
“太多了,太多了!”王元宝腾地一下跳了起了,用力摆手。眼泪顺着瘦削的面孔,大颗大颗地往下滚,“配方是张少监您自己的,我那配方根本没管任何用。一千多斤琉璃熟料,也折合不了几个钱。少监您看得起我,让我做您旗下的掌柜,我已经心满意足。作坊和商行股份,王某实在没脸拿!”
“都是你应得的。没有你的配方,我也想不到用熟料做琉璃。没有你的钱,我也没办法让郭怒派人去媚楼下注!”张潜笑了笑,小声安慰:“原本作坊和商行的干股,还应该让你占得更多一些。但是考虑到你的自保能力有限,才不敢给你太多。”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四下里,响起了会心的笑声。凡是知道六神商行在媚楼押注数额者,脸上的喜悦和兴奋,都无法掩饰。
“已经太多了,太多了!”王元宝却对笑声充耳不闻,红着脸继续摆手,眼泪根本控制不住,“那两万四千多吊钱,大部分都是我卖了六神商行干股换回来的。少监您能把钱退给我,已经是大仁大义。王某实在没脸再拿新的干股!”
“新的干股,你只有议事权和分红权,不能再随意转让。等你将来想养老了,可以根据那时的行情,卖回给商行。”张潜又笑了笑,继续小声安慰。
然而,王元宝却坚决不肯收。一边哭,一边继续陈述坚称自己这次能保住家产,还能继续做琉璃,已经是祖宗保佑。再拿六神商行的干股,必遭报应。
“让你拿你就拿着,被耽误工夫!”郭怒听得心烦,竖起眼睛,厉声呵斥。“我家大师兄做什么决定,哪里轮到你来质疑?!”
“呃!”王元宝被训得打了个哆嗦,眼泪和哭声同时戛然而止。
“拿了干股之后,如果再耍小心眼儿,仔细你的皮!”郭怒攥起拳头,冲着王元宝的鼻子晃了晃,继续厉声威胁。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王元宝虽然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在郭恶少面前,却完全没有发挥余地。只好擦了把眼泪,老老实实地上前接过了代表持股凭证的字纸。
“作坊选址渭河畔,距离军器监没多远。是我新购买来的无主荒地。今后咱们的作坊,除了花露和酒精之外,其余都会安排到那边去。”张潜用手拍了拍他的肩部,将自己对琉璃坊的安排和短期期待,一一补充,“除了目前已经有的产品之外,平板琉璃,是作坊今后的主要生产和研究方向。研究,就是想办法将其做得更好的意思。现在用碾子延展成型,太慢了,并且过后还需要打磨抛光。我希望你能尽快想办法作出不用打磨,表面就像镜子般平滑的琉璃来。此外,原料不能再用石英粉,直接用河沙。这样造出来的琉璃,颜色可能差一些,但安在窗子上却不影响透光。还有,对外卖的琉璃,暂时也不需要做得太大,反正当下大多数窗户都是拼花,窗格本身就很小……”
这些,都是他暂时能够想出来的技术手段和发展方向,略有些凌乱,但是兑现起了却没多大难度。尤其对于王元宝这种做琉璃的行家而言,很多地方,都只隔了一层窗户纸。
所以,王元宝最开始,还是习惯性地点头称是。听着听着,两只眼睛就冒出了咄咄精光。苍白的面孔,也迅速开始发红。肩膀越挺越直,手指关节在不知不觉间,攥得咯咯作响。
“以后商行这边,有了关于琉璃的新点子或者新工艺,都会直接交给你。算是商行对作坊的持续投入。你无论遇到任何麻烦,也可以找商行帮忙。另外……”将能想到的东西,都交代得差不多了,张潜又轻轻拍了拍王元宝的肩膀,笑着许诺:“另外,改天你自己花钱,去买一个官职。甭管几品,第一,今后跟人交往方便。第二,万一下次再遇到什么麻烦,我就直接让你在军器监顶了缺。也省得你再被人稀里糊涂关在县衙中大牢中受苦!”
话音未落,王元宝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叩头:“多谢少监,王元宝今后若是敢对少监起半点二心,天打雷劈!”
“嗯?”张潜猝不及防,差点被闪了胳膊。待定下神来,仔细琢磨,才发现是军器监的空缺职位,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顿时哑然失笑。
转念再想到王元宝先前被新丰县衙蓄意扣押了三天,却求告无门的遭遇。他立刻就明白了此人为何会把一个低级官吏的空缺,看得如此之重了。一个月之前,哪怕王元宝头上有一个流外九等的辇者官帽,恐怕新丰县衙门,也不敢欺负他欺负得如此明目张胆!(注:辇者,流外官,最低等。)
“不必如此,你今后用心做事就好。”轻轻叹了口气,他弯下腰,用力扯起了王元宝,“六神商行,不会永远是今天这般规模。六神琉璃作坊,也不会。咱们几个齐心协力,将来的路,肯定会越走越宽。”
“嗯,嗯!”王元宝激动得难以自持,虽然站了起来,却依旧不停地抬手抹眼泪。
在六神商行的股份全都被人以欺骗手段买走的那一刻,他原本以为,自己此番死定了,为了给妻儿求一条活路,他才毅然把所有钱财拿了出来,交给张潜赎罪。却万万没想到,他最后不仅仅没有损失任何钱财,反而再度成为了六神商行的股东,并且下半辈子,还可以在商行的支持下,开开心心地做自己最喜欢的琉璃。
“镜子作坊。地址也选在渭河畔,紧挨着琉璃作坊。”没时间再安慰王元宝,张潜拿起另外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白纸,笑着向郭怒和任琮两个交代,“具体安排谁来掌管这个作坊,你们兄弟俩自己商量。你们兄弟俩各占两成干股,再拿出半成干股给作坊掌柜,六神商行控股五成半。你俩各自手中的干股,可以随意处置。无论转让给家族,还是卖给外人,我都不会干涉。但商行对作坊的五成五持股,永远雷打不动。”
“行嘞,大师兄,你等着听我们的好消息就是!”郭怒大叫着上前接过合同,喜悦和自信,同时写了满脸。
“大师兄,两成干股太多了。我们俩都有,你却没有,不公平!”任琮性子厚道,红着脸摆手。
“我的主要收益在商行中,不在这里。”张潜看了二人一眼,笑着补充,“还有,做镜子归做镜子,赚钱不能太没原则。制镜的工匠,特别是给镜子背后涂原料的工匠,每天工作不能超过三个时辰,每干满半年,必须带薪休假一个月!”
“这……”郭怒对前面的安排,毫无异议。但是,对于后半部分关于制镜工匠的待遇,却觉得自家师兄有些小题大做,“大师兄,那样的话,工匠数量就得增加三四倍。泄密的风险也成倍增加。并且,并且工匠们自己也未必愿意。”
“咱们赚钱的路数多着呢,别赚人命钱!”仿佛早就猜到郭怒会这么说,张潜非常果断地驳回了他的意见,“我会定期亲自去巡查,看你们俩是否按我要求去做了。如果你们俩胆敢阳奉阴违,我会把这个作坊收回来自己管,并且将你们逐出师门!别拿泄密的事情当借口,如果这点麻烦都解决不了,你们俩还什么资格,再跟着我做别的事情!”
受条件限制,他推出来的琉璃镜子,采用的是最原始的锡汞齐工艺。制作过程当中,,会有大量的水银挥发出来。而水银被人吸收入体内之后,会给吸收者造成持续的伤害。如果不采取一定措施防范和补救,凡是参与了这道工序的匠人,最后的下场一定惨不忍睹。
“这,是,大师兄!”郭怒遭了当头一棒,只好委委屈屈的拱手领命。
“大师兄放心,我替你看着二师兄!”任琮最喜欢看郭怒被大师兄教训,满脸得意地在旁边保证。
“镜子虽然利润高,可眼下毕竟不是家家户户用得起。”笑着瞪了郭怒一眼,张潜低声点拨,“远不像泥炭,可以细水长流。任郭两家的泥炭行,商行持股维持原来的三成不变。但以后也不会继续增加。要求只有一个,两家泥炭行将来无论发展到多大规模,都切忌同室操戈。”
“怎么可能!有我和小五在呢!”
“大师兄放心,我回去后,就把这话跟我父亲和弟弟们交代清楚!”
郭怒和任琮一个咧嘴,一个拱手,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张潜的要求。
在场其他几个人,如王元宝,王毛伯和王毛仲,则全都楞了楞,旋即笑着摇头。显然,先前谁都没料到,原来京师里最近生意最红火的两家泥炭行,背后都有六神商行的影子。同时,大伙对六神商行的实力,也愈发感到叹服。
笑着向两个师弟点了点头,张潜继续说道,声音很轻,却让在场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接下来说六神商行本身的事情。这次,因为有人退股。所以,收回来的商行干股,全部重新分配。分配之后,当下的占股比例是,咱们师兄弟三个,一共占五成二。少国公府占一成二,临淄王府占一成。任世伯和郭世伯,各占半成。王元宝占半成。从王元宝手里拿走了的股份那位,甭管是谁,今后不都具备议事资格。还剩下不到半成干股,则由十几家小股东持有,持有者也不参与商行议事!”
“就按大师兄说得办!”
“没问题!”
“少监高明!”
……
郭怒和任琮两个眉开眼笑,其他列席的几个人,也纷纷挑起大拇指,对张潜的决定表示赞同。
与太平公主支持下的珍宝阁一战,非但彻底竖立起了六神商行“不好惹”的形象,同时也将商行的广阔发展前(钱)景,展现在了股东们面前。让所有股东都坚信,手中所持的商行股份,价值将来会有几十倍,乃至上百倍的飙升。因此,巴不得有话语权的人越少越好。
“接下来,商行会出资在琉璃作坊和镜子作坊附近,起一座冶铁作坊。专门打造水炉子所需要的铁管,以及各种钢铁器具。”放下手中具有合约性质的白纸,张潜不动声色将话头带向下一个议题:“具体由任管家负责,王录事帮忙解决打造过程出现的问题。任管家和王录事,可以各自占有作坊一成股份。剩下八成,归六神商行!”
郭怒和任琮两个互相看了看,都在彼此眼睛中看到了困惑,却谁都没有出言表示异议。大师兄做事,很少无的放矢。他这么抬举王毛伯,肯定有足够的理由。此外,比起开发贩卖泥炭、雪花盐和打造镜子,打铁的利润微不足道,也不值得兄弟俩开口去争。
然而,应邀列席的任全和王毛伯两个,却激动得眼睛发红。双双站起身,摆手表态。保证用心干活,坚决不肯收冶铁作坊的干股。
“这是定例!”张潜笑了笑,高声说出自己的理由,“眼下商行所属的作坊少,大家彼此都熟,所以有没有干股都一样会用心做事。可将来如果商行规模越做越大,底下的作坊和店铺越来越多,没有干股,怎么可能保证负责之人都会竭尽全力?所以,就拿你们俩,给后来人做个样子,我这也算千金买马骨!”
“如此,在下就多谢东主了!”任全闻听,只好红着脸拱手。
“多谢少监,属下保证不负所托!”王毛伯知道继续推辞下去,也不会让张潜改变主意,也只好红着眼睛道谢。
张潜笑着向二人还礼,随即,迅速将目光转向了在一旁抓耳挠腮的王毛仲。“王兄请了,这是证明六神商行一成二干股的文凭,和当初你家主人送来的黄金,还请王兄一会回去之时,转交给你家主上!”
“仗义!”在自家兄长身侧,王毛仲不敢表现得太随便。却依旧竖起大拇指,高声赞叹:“早知道你是如此仗义的人,当初就不该前来找你麻烦。实话跟你说,我那晚上其实还留着力气,只是想给你一个教训,没真心想要杀……呜呜呜呜……”
话才说道一半儿,他的嘴就被自家兄长王毛伯用一块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巾子给堵住了,直急得两只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
“敢再说废话,回去我打断你的腿!”王毛伯如今做了官,也找回兄长的威风。双手控制着王毛仲的胳膊,厉声呵斥。
“不说了,我不说了!”王毛仲挣扎着摆脱了自家兄长的羁绊,抬手从嘴里掏出颜色发黄的巾子,拱手讨饶,“我保证不说了,大兄别生气!”
说罢,又赶紧跑上前,从张潜手里接过了股权文凭。随即又搬起了装黄金的箱子,连看都不看,朝自家肩膀上一扛,转身就走,“多谢了,张少监。你是家兄的上司,又对他这么好,王某记在心里头了。今后有用到王某的事情,尽管说一声。风里火里,王某如果皱一下眉头,就是乌龟王八蛋!”
“站住,怎么跟少监说话呢?”王毛伯气得站起身,作势欲捶。王毛仲身手比他灵活数倍,哪里肯老实挨打?扛着箱子,三晃两晃就冲出了门外,转眼间,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少监,舍弟无礼,还请您大人大量,千万不要见怪!”王毛伯追他不上,只好返回书房,向张潜赔礼。“下次抓到他,一定要带他来,向少监负荆请罪。”
“王录事不必如此,令弟的性子,其实很对张某脾气!”张潜笑了笑,轻轻摆手。“你若有闲暇,还是仔细琢磨一下,如何在渭水上架设水车。天气马上热起来了,风力未必稳定。而渭水却不可能轻易断流。如果能用水车提供动力的话,无论做铁管,还是推磨,转风葫芦,效率都能提升十倍!”
“这……”王毛伯的注意力,顿时被张潜的想法所吸引。顾不上再想如何抓弟弟回来赔罪,低下头,苦苦思索将风车变成水车所需要的细节。
张潜则在肚子里,偷偷松了一口气。
开玩笑,自己之所以单独开了一个冶铁作坊,除了想要通过烧制琉璃同样的方法,摸索坩埚炼钢的可能性之外。就是要通过王毛伯,将他弟弟王毛仲绑上六神商行这辆战车。怎么可能还去计较,后者言语上的一点儿犯浑?
关于王毛仲的未来发展前景,虽然张潜了解得不太清楚。然而,王毛仲的主人李奉御,却是大唐的临淄王!而张潜的历史知识忘得再快,也不会忘记了。大唐中宗时代,只有一个临淄王。那就是未来开辟开元盛世的李隆基!
是李隆基,不是李其。这厮藏得好深!
天可怜见,前一阵子张潜天天琢磨,怎么才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抱上李隆基的大腿,却毫无头绪。万万没想到,李隆基居然就是跟他一起喝酒瞎侃,相约去一起逛青楼的“李司机”!
既然李隆基自己主动入了六神商行的股,张潜当然对商行的未来更加信心十足。从手指上摘下一枚羊脂玉扳指,轻轻递给了任琮:“褒国公府那边,我最近不方便去。你一会将扳指,当初咱们借用的黄金,还有六神商行的股权文凭,给少国公送过去。顺便替我再跟他说声谢谢!”
“是,师兄!”任琮双手接过扳指,仿佛捧着一只价值连城的重宝。
“好了,没事了,大伙可以散了!”张潜抬手看了看腕子上的绿水鬼,笑着吩咐。然后,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走向门外。
快到正午了,他要赶着去见一个人。当面感谢她对自己支持,感谢她在没有任何把握的情况下,还毅然将所有首饰押上了阿始那家族的赌桌,大振自己这边的声威。
而屋外,此刻春光正好,风也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