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不喜欢作诗的诗人 (上)
“噢!”王之涣和王翰两个,目光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仿佛丢了情书的少年一般闷闷不乐。
张潜看得心中好生有趣,赶紧笑着补充,“不过,我家里有的是。二位如果急着要的话,就跟我去家里取。反正距离城门关闭还有一段时间,我把马车借给你们,足够你们赶回城里来。”
“多谢用昭兄!”王之涣和王翰两个,立刻喜出望外,齐齐向张潜拱手。“左右我今天没事,就去府上叨扰一番!”
“多谢用昭兄,小弟最近也闲来无事。正想去府上拜访!用昭兄的马车,我们明天一早保证……
“马车送到军器监,给我师弟就好!”张潜心情正佳,毫不犹豫地向二人发出邀请,“上车吧,咱们顺路叫上张世叔,他最近应该也没什么要紧事需要打理!”
说罢,拉开车门,将王之涣和王翰两人,先后送入车厢,然后自己也跳了进去,吩咐家丁赶起马车,直奔张若虚家。
下午的时候,进城的人多,出城的人少,所以马车一路行来,畅通无阻。沿途中,兄弟三个难免聊起在最近一段时间,各自在长安的见闻,都是好生感慨。
原来,毕构请求朝廷禁止卖官鬻爵,却因此被贬谪到柳州的事情,在国子、太学,四门等学府,也传得沸沸扬扬。虽然有极个别家资百万,背景深厚的纨绔,为毕构被驱逐出朝堂而兴高采烈。但是,其他大多数学子,却都私下里为毕构的下场愤愤不平。
原因无他,从大唐开国之初就逐渐确立并完善的科举制和学府制甄选人才,虽然有许多缺陷。然而,却让大多数人感觉到公平。也让那些出身于小门小户的学子,看到了通过努力学习和个人才华打破藩篱的希望。
而最近几年才横空出世的卖官鬻爵,却打破了大伙梦想中的公平。非但堵死了小门小户出身者上升的通道。同时也让国子学、太学、四门学所传授的学问,统统成了摆设!
试问,如果花钱就能买官,然后再花钱就能优先候补的话。长安城内的几大学府,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特别是四门学,这个专取五到七品官员子弟及少量“庶人中俊士”的学堂,里边学子们当中,能够有几人的长辈,能一下子拿出上千吊钱财来为他们铺路?既然学了也没用,他们学得好,学得坏,还有什么意义?
“奸佞当道,必损国运!原本以为,武后退位,朝政会迅速恢复清明,谁料想,到头来,竟然是这般模样!”
“可叹那塞上健儿,还在为大唐舍死忘生。结果,他们血战十年,比不上别人千金一掷!”
……
王之涣和王翰,都是刚刚年及弱冠,按周岁算,还都不满二十。因此虽然才华横溢,却个个带着几分愤青倾向。说着,说着,声调就有些失去了控制。
反倒是张潜,一则年龄比二人都略大,二来多少知道一些历史的走向。怕二人祸从口出,不停地出言开解,劝二人目光且放长远。不要因为眼前一点点浮云,就丧失了对朝廷,对未来的信心。
王之涣和王翰两个,明白他是出自一番好意。抨击了一番时政之后,情绪也就慢慢稳定了下来。三人默契地转换话题,开始谈一些风花雪月,倒也其乐融融。
原因也很简单,最近长安城内最令人津津乐道的风花雪月之事,便是张旭和琴律大家两人双剑合璧,在酒楼痛打前来闹事的突骑施小王子遮奴。
当事的一方,跟大家是熟人,另外一方则是异族。不用考虑,大家就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而冲突结果,也着实大快人心。据说,当日遮奴连同他的四名随从,被割碎了衣服,直接从二楼丢在了长街上,光着溜溜地跑了半里多远,才发现各自后背上,居然还用毛笔给写了一个“贱”字。(遮奴,突骑施可汗的第二子。唐怀德郡王之弟,勾结默啜杀兄自立,随后被杀。)
“当日只看到伯高兄写了一笔好字,做得一首好诗,却没想到,他的身手也如此敏捷!”张潜听得心驰神往,忍不住抚掌赞叹。
“他啊,当日主要功劳就是写字。遮奴和他的四个随从,全是琴律大家一个人打趴下的。”王翰却不服气,酸溜溜地在一旁点评。“如果当时琴律大家身边换了其他人,结果其实也差不多!”
“换了其他人,就未必打得起来了!”王之涣翻了翻眼皮,笑着反驳。“古语云,女为悦己者容。在咱们大唐,却是女为悦己者拔剑,巾帼不让须眉。换了个看不上眼的,琴律大家才不会为你跟人动刀子,只会看着你们双方打得鼻青脸肿,然后在旁边拍手叫好!”
“你……”王翰被他噎的差点背过气去,瞪圆了眼睛擦拳磨掌。
“别动手,动手就是欲盖弥彰。这话刚才是谁说的来着?!”王之涣一边往车厢角落处躲,一边将王翰的先前的话原样奉还。
……
说说笑笑中,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马车就下了官道,走上了通往张家庄的土路。
木制的车轮不具备减震功能,而土路又因为最近雨水过勤,变得坑坑洼洼。因此,车身颠簸得十分厉害,逼着赶车的张贵,不得不将速度放到了最慢。
眼看着自家庄子就近在咫尺,张潜便从车厢内探出半个头来,打算找一个熟悉的佃户带话给紫鹃,让她帮忙安排家宴。谁料,还没等他在路边看到任何熟悉的人影,身背后,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马蹄声,紧跟着,四五穿得花花绿绿,分不清男女的骑手,就从马车旁一闪而过。
“谁家子弟这么大胆?居然敢在村子边上把马跑得这么快,万一撞到人怎么办?!”张潜被吓了一大跳,赶紧将身体缩回了车厢内。还没等他吩咐车夫小心,耳畔却忽然又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咆哮,“让路,赶紧让路,兀那赶车的,别挡着爷爷们的道!”
话音未落,又是七八匹战马,从车边急掠而过。马背上一人嫌张贵躲得太慢,猛地抡起马鞭,狠狠抽在了挽马的眼睛上。
“唏嘘嘘嘘嘘——”可怜的挽马瞳孔被抽碎,嘴里发出一声悲鸣,痛苦地张开了四蹄。马车瞬间失去了控制,被挽马拖着,在土路上横冲直撞。
“张兄,季凌,跳车!”王翰经验丰富,果断拉了张潜一把,抬脚踹飞了车门。“你们先!”
“弃车!”王之涣的声音紧跟着响起,随即,整个人如同鹞子般腾空而起,转眼间,就落向了路边的旷野。“张兄莫慌,地面是软的,朝我这边跳,我接住你!”
“多谢了!我自己来!”张潜虽然被吓得寒毛倒竖,却终究没白练了那么长时间搏击。意识到马车随时可能翻掉,果断纵身跳向了另外一侧。
双脚落地,他立刻借势前冲,单手与地面接触,曲肘卸力,身体如面团般翻滚。然后又来了个干净利落的侧转,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前后不过几个弹指功夫,已经稳稳的站在了路边光秃秃的农田里。
再看王翰,竟踩着车厢门边的踏板,纵身跳上的车辕。随即,单手提起吓已经吓傻了的家丁张贵,一跃而下。如叼着羔羊的鹞子般,在半空中画一道长长的弧线,双脚稳稳站在八尺之外的地面上。
“快点,快点,别让刹里汪他们落得太远了!被朱蒙看轻了咱们!”蹩脚的汉话,从前方再度传来,每一句,听上去都无比的刺耳。却是那抽瞎了挽马的肇事者,在十多丈外,招呼随从赶紧跟上,从始至终,此人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求收藏,求推荐,求支持?)
“狗贼,你阿爷没教你如何骑马么?”王翰勃然大怒,丢下张贵,指着肇事者的背影,高声叫骂。
“汉家小子,你找死!”他的身背后,立刻有人咆哮着还嘴,却是那肇事者的另外几名随从,堪堪策马跟了过来。个个皆锦帽貂裘,做吐蕃打扮。冲着大伙张牙舞爪,嚣张不可一世,“我家世子看得起你,才只抽瞎了你的马。立刻下跪道歉,否则……”(注:小子,指的奴仆生的儿子。在古代是侮辱。)
“胡虏骂谁?”在长安城边上被几个吐蕃人骂为奴隶,王翰怎么可能逆来顺受。眼睛一瞪,手就按在了腰间佩剑上。
唐人尚武,大唐书生皆有佩剑出行的习惯。但其中大多数人的佩剑,只能当做摆设,根本没开过刃,更甭说见血。所以那吐蕃肇事者的随从,见王翰准备拔剑,非但不觉害怕,反倒被勾起好胜之心。放弃去跟前面的同伙汇合,争相拉住坐骑,调整方向,准备冲过来狠狠给书生一个教训。
“砰!”还没等他们重新催动战马加速,一块拳头大的土坷垃,忽然凌空而至。不偏不倚,正打在一名吐蕃恶棍胯下战马的眼睛上。将那坐骑打得嘴里发出一声悲鸣,前蹄腾空而起,“唏溜溜——”
“噗通!”马背上嚣张不可一世的吐蕃恶棍,没想到报应居然来的如此之快,像桩子一样被摔在了地上,头破血流。
“汉奴找死!”
“砍了他,砍了他!”
“砍了他给雾里热报仇……”
叫嚷声轰然而起、另外几名恶棍丢下皮鞭,抽刀在手,冲向刚刚发出土坷垃的王之涣。手中兵刃在夕阳下,耀眼生寒。
第八十九章 不喜欢作诗的诗人 (下)
“住手,当街袭击大唐官员,尔等想挑起战事么?”事发突然,张潜手头儿上却连一根儿棍子都没有。只好把心一横,冲上去,张开双臂挡在了吐蕃人坐骑的正前方。
虽然是八品绿鹦鹉,但终究是大唐的八品。对面的吐蕃武士楞了楞,叫骂着又将兵刃塞进到刀鞘里,重新抓住了悬在手腕处的马鞭。
用刀子在长安城附近砍杀大唐官员,他们的确不敢。否则,两国战事再起,他们即便不被愤怒的大唐军队砍了祭旗,回去之后也得被吐蕃摄政太后没禄氏下令五马分尸!
但是,让他们就此偃旗息鼓,也绝不可能。
常年以来,吐蕃在与大唐的战争当中,虽然屡战屡败,却都是主动发起进攻的那一方。打输了之后,也能带着不少抢来的财物女人返回高原。
所以,如今吐蕃上层虽然决定卧薪尝胆,以求娶公主的方式,获得大唐的工匠、农具、种子和书籍。底层的吐蕃武士们,却依旧对唐人怀着轻蔑之心。坚决不肯在与唐人的日常交往中,吃半点儿亏。
“独日勒,南德,呼喇,你们三个,这边!”只见其中一个头目打扮的家伙,用马鞭朝着左侧虚点,发号施令。随即,又快速将马鞭指向张潜身体右侧,“诺布,白喇,瑟尔更,兀牙,你们,那边。用鞭子抽烂那两个书生的嘴巴。给大唐皇帝留些颜面,别碰中央这个绿袍子!”
“得令!”众吐蕃恶棍分成左右两拨,重新开始加速。手中的皮鞭再度高高举起,在半空中发出啪啪的声响。
张潜只有一个人,分身乏术,怎么可能同时拦得住如此多的恶棍?只急得额头汗珠乱冒。正火烧火燎之际,却听到在自己的身体左侧,战马悲鸣声不断。
扭头定神细看,只见从左侧迂回包抄的两名吐蕃恶棍,一人额头被土坷垃砸中,坠落于地。另外一人,则是因为胯下战马被砸破了鼻子,失去对坐骑的控制,急得在马背上哇哇乱叫。
再看那王之涣,将身体躲在王翰的佩剑保护范围之内,连连挥舞手臂。每次或是丢出一块拳头大的土坷垃,或者是一块石头,竟然弹无虚发!
双方距离太近,几个吐蕃恶棍胯下的坐骑根本加不起速度来,只能凭借高度优势,用马鞭向王翰发动攻击。而那王翰,身材虽然高大,手脚却灵活无比。竟徒步绕着圈子,用宝剑或刺或抽,挡住几个吐蕃恶棍的去路,让后者的坐骑始终无法越过自己,靠近王之涣身侧。
说时迟,那时快。总计不过是七八个弹指功夫,已经有四名吐蕃恶棍,被王翰和王之涣联手打到了坐骑之下。而那领军的吐蕃恶棍头目,连续绕了两个圈子,坐骑都被王翰用宝剑逼开,气得两眼冒火。猛地把心一横,弯下腰,再度用马鞍旁抽出了钢刀。
“汉奴,受死!”砍张潜这个八品官员,他没胆子。砍王翰这个白面书生,他却只需要把握住分寸,别当场砍死就可。所以在恼羞之怒之际,立刻凶性大发。
本以为,这一刀下去,至少能卸到书生半条手臂。却不料,刀光过处,书生却消失不见。紧跟着,就觉得自家大腿根儿处一凉,钻心的疼痛从两腿之间直奔头顶。
“下去!”那王翰,可真是人狠话不多。一剑将吐蕃恶棍头目的大腿刺了个对穿,紧跟着,拔剑,纵身,腾空而起。双腿稳稳坐上了对方的马背,左手顺势奋力前拨。
“啊——”吐蕃头目疼得全身抽搐,哪里还有力气反抗?被他直接推下了坐骑,抱着大腿在光秃秃的农田里来回打滚儿。
夺了坐骑在手的王翰,却看都懒得多看此人一眼,双腿轻轻一磕马腹,催动坐骑迎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吐蕃恶棍,一剑刺破了对方正在拔刀的手臂。
“啊——”那名吐蕃恶棍嘴里也发出了一声惨叫,捂着流血的手臂,仓惶远遁。
剩下最后一名恶棍见势不妙,果断放弃了对王之涣的攻击,拨马就跑。哪里还来得及?只见那王之涣长啸一声,从背后快步追上。先一石头将他砸落于马下,再一个漂亮的纵身,稳稳地跳上了坐骑。
“张兄,快上马,前面的吐蕃奴转回来了!”抽了一把吐蕃人的钢刀在手,王之涣豪情万丈,“今天就让咱们兄弟三个,教教他们如何做人!”
“张兄,快上马,当心吐蕃奴恼羞成怒!”王翰也拉着一匹空了鞍子的青海马,快速靠近,同时大声向张潜发出了警讯,“那些人发起疯来,可是不管不顾!”
“上,我马上,马上!”张潜也看到了,先前抽瞎了挽马眼睛的那伙吐蕃人,此刻全都咆哮着兜了回来。结结巴巴答应一声,硬起头皮从王翰手里接过缰绳,努力抬起左脚往马镫上踩。
在二十一世纪,一匹好的赛马比宝马车都贵。一匹旅游区的驽马,每次骑乘至少也需要三十块钱。作为一个如假包换的穷学生,他哪可能掌握得了骑术?连续努力了三次,才终于将身体跨上了马鞍。双腿却根本夹不住坐骑,全凭身体的平衡性出色,咬紧牙关苦苦支撑。
王翰和王之涣二人,家境都不差,自幼便开始学习君子六艺。因此,只看了张潜第一步上马的动作,就明白此人恐怕在马鞍子上坐都坐不稳,更甭提跟自己并肩而战。于是乎,干脆双双把缰绳一抖,主动向兜转回来的吐蕃武士们迎了上去。在加速的过程中,彼此靠拢,如两扇门板一般,将张潜死死挡在了身后。
“驾,驾,驾……”眼看着朋友去跟吐蕃人拼命,自己却成了累赘,张潜羞得无地自容。左手拉住缰绳,奋力抖动。右手高高地扬起了,拍打战马脖颈。
“唏溜溜,唏溜溜——”他胯下的坐骑吃痛不过,打着响鼻儿迈动四蹄。却又因为缰绳被拉得太紧,嘴角吃痛,无法大胆的加速。只好在原地不停地转圈儿。
张潜被转得头晕脑胀,愈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叱,“住手,喜多肉,立刻住手!他们三个有任何损伤,我都唯你是问!!”
“是你?”张潜本能地扭头,恰看见,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面孔。
锦帽,轻裘,长发迎风。
第九十章 不会打架的酒鬼不是好诗人
还没等他看得更仔细,少女已经策马从他身边疾驰而过。手中长鞭挥舞,“啪!”地一声,将一名绕路冲过来的吐蕃武士,直接抽下了坐骑。
“嘶——”饶是小时候没少跟人打架,张潜看得心脏都为之抽搐。而那少女马不停,手臂也不停,一鞭接一鞭,抽向另外三名绕过了王之涣和王翰阻拦,试图上前擒拿张潜的吐蕃武士,鞭鞭见血,“住手,全给我住手。在长安城边上撒野,你们还把大唐皇帝放在眼里么?”
那三个绕路奔来的吐蕃武士,明明一挥兵器,就能将少女手中的皮鞭削做两段,却谁都不敢举刀,只是用另外一只手抱着脑袋,躲闪讨饶。“啊,别打,别打,朱蒙别打。我们,我们冤枉,冤枉!”
“住手,朱蒙命令你们全都住手。否则,全都遣送回去,交给吐蕃大相处置!”就在此时,又有更多的少女策马追了上来,用马鞭朝着正在围攻王之涣和王翰两人的其余吐蕃武士,劈头盖脸狠抽。直将后者打得抱头鼠窜,刹那间,就无法再对两个书生造成任何威胁。
“真的是她?”危机瞬间解除,张潜却开始拼命眨巴自己的眼睛。实在鼓不起勇气,将不远处正在将吐蕃武士抽得皮开肉绽的少女,与数日之前抱着一只受伤野兔悄悄流泪的那位,合二为一。
然而,他的眼睛和耳朵,却清楚地告诉他:他两次看到的肯定是同一个人,听到的,也是同一张嘴巴里发出的声音。
只是,上次他不小心看到了少女最柔弱的一面。而现在,少女却将整个身体,包裹在华贵的锦帽轻裘之下,宛若从头到脚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铠甲。
“别打了,别打了!”看自己麾下的武士,被抽得一个个鼻青脸肿,最初用皮鞭抽瞎了驽马眼睛的吐蕃武士头目喜多肉,大叫着冲向少女,“是他们先挑起来的冲突,朱蒙,你不能偏袒汉人!”
“不服,不服!”其他吐蕃武士顿时就全找到了主心骨,手抱着脑袋,齐声喊冤,“是汉人先挑的事情,朱蒙,你不能光打我们!”(注:朱蒙,吐蕃人对王妃的称呼。王后是赞蒙。)
“不服,不服……”先前被王之涣和王翰两个联手打下马背的吐蕃武士,也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喊冤,“是他们先动的手,是他们先骂了我们。朱蒙,你不能总是向着汉人说话!我们要喊冤,我们要向悉薰惹喊冤!”(注:悉熏惹,吐蕃求婚特使。)
“对,朱蒙,冤枉……!”
一时间,抗议声汹涌而起,比夏天雷雨夜之前的癞蛤蟆叫唤,还要嘈杂十倍。
那少女显然以前没经历过这种阵仗,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张潜在旁边听得清楚,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用双腿夹着坐骑向前走了几步,大声断喝:“各位,睁着眼睛说瞎话,羞也不羞?我们三个,人数不及贵方十分之一,既无兵器又无战马,主动向你们寻衅,我们莫非都是傻子么?!还是贵部上下,全都是些敢做不敢当的孬种?!”
“你找死!”那抽瞎了驽马眼睛的吐蕃头目喜多肉大急,挥舞着胳膊就往张潜马前扑。王翰和王之涣在一旁看得真切,立刻同时提了一下坐骑的缰绳。瞬间将各自的战马由纵转横,变成了一堵墙,将此人牢牢地隔在了十步之外。
“怎地,要灭口么?”骑在马背上实在浑身别扭,张潜索性拧身跳落于地,笑着朝前走了两步,继续高声追问,“我等好好坐在马车上,是谁故意抽瞎了拉车挽马的眼睛?我等差点儿因为翻车而死,是谁在前面幸灾乐祸?我质问肇事者是否会骑马,又是谁,凭借人多要用马鞭抽烂我等的嘴巴?我等以寡敌众,打翻了第一波有人养没人教的恶棍。又是谁,带着部属向我等发起了进攻?”
“你胡说!”
“你撒谎!”
“不是我们!”
……
众吐蕃武士被他问得面红耳赤,却坚决不肯认账。一个个,继续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呵呵,人都说吐蕃武士光明磊落,呵呵,原来就是这么一个磊落法!”张潜从小到大跟人打过无数架,无论嘴巴,还是身手,早就锻炼得非同一般。见吐蕃武士们只管矢口否认,却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来反驳,立刻摇头而笑。
“张某的马车就翻倒在前面,拉车的挽马也在哪里,马眼睛的伤口,总不能做得了假?而你们,呵呵,这么多人打我三个,打输了已经够丢脸的了。居然连承认主动挑事儿的勇气都没有,呵呵,还来帮着你家赞普求婚呢。我大唐公主,瞎了眼睛,才会嫁给这样的孬种!”
“哈哈,如此孬种,不嫁也罢!”
“哈哈哈,可叹我大唐公主金枝玉叶,却要终日面对这一堆堆牛粪!”
王翰和王之涣两个,原本就为朝廷答应和亲的举动,心存不满。此刻见众吐蕃武士有胆子作恶却没胆子认账,立刻将藏在心里的话都吐了出来。
“你,你敢侮辱我吐蕃赞普,我今天跟你不死不休!”那喜多肉被骂得恼羞成怒,举起钢刀,不敢找王翰的麻烦,却绕路扑向了张潜。
王翰和王之涣怎么可能给他机会?一左一右,刀剑并举。电光石火间,就封死了此人的去路,令此人疯狂咆哮着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靠近打张潜身侧十步之内。
其余吐蕃武士,也都羞得无地自容,全靠着天生肤色重,才看不出脸皮是黑还是紫来。少数几个心思机灵者,则互相看了看,齐齐策马转身,试图效仿那带队的头目喜多肉,绕过王之涣和王翰的阻拦,将张潜打翻在地上,把水彻底搅浑。
谁料,他们的战马才开始移动,那位被他们唤做朱蒙的少女,已经又高高地举起了皮鞭:“住手,全都住手。你们还嫌不够丢脸么?先在长安城边上挑起事端,又敢做不敢承认?明日我见到悉薰热,倒是要问问,是谁指使的你们?你们到底是来求婚的,还是上门来找茬打架的?!”
“我们没有找茬打架!“
“是他们三个先骂了我们!”
“我们……”
众吐蕃武士仍旧不服气,却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更不愿意被少女拉着他们,去见带他们一道来长安的吐蕃特使悉薰热。
“呼——”那少女见吐蕃武士们不敢再轻举妄动,也放下了鞭子,叹息着摇头。随即,强打起精神,跳下坐骑,向张潜快走了几步,敛衽施礼,“用昭兄,小妹驭下无方,给你添麻烦了!还请用昭兄看在小妹舅父张都尉的面子上,原谅小妹这一回!”
“朱少娘子不必如此!”从吐蕃武士先前的鼓噪声中,张潜就听出了少女的地位尴尬,笑了笑,宽厚的地摆手,“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他们故意挑事,已经被我们三个给教训过了。你没有必要,替他们承担!”
“我……”听张潜称呼自己为朱少娘子,少女本能地就想摇头否认。然而,转念又想到自己跟对方原本毫无瓜葛,今后也必然成为陌路,已经涌到了嘴边的话,又悄悄吞回了肚子,“我的奴仆做错了事情,当然是我这做主人的来承担后果。用昭兄大度,不愿追究,我却不能对他们的恶行视而不见。来人,留下四匹好马,赔偿用昭兄。然后一起过来,向他们三个行礼道歉!”
“不,不赔!”
“把马赔给了他们,我们自己就没马骑了!”
“不服,不服!“
……
四下里,又响起了凌乱的叫嚷声。众吐蕃武士各自拉住各自坐骑的缰绳,坚决不肯放手。然而,却终究有三匹坐骑,已经落到了张潜、王翰和王之涣三人手里,除非再打上一场,否则,不可能讨要回去。
“好,好,你们不肯奉命是不是,那我来赔!”那被吐蕃武士唤做朱蒙的少女,尴尬得两眼含泪。转身快走几步,拉过自己带着金鞍的坐骑,把缰绳远远地递向了张潜,“用昭兄,让你看笑话了。这匹马,乃是吐蕃太后所赠,今日就转赠给用昭兄,替他们的恶行作为赔偿!”
“不行!不行!”众吐蕃武士大惊,齐齐开口阻拦。却想不出任何理由,直急得满头是汗。
而那带队的头目喜多肉,也知道今天自己一方绝对理亏。却不愿让吐蕃太后的赏赐,落到一个大唐底层官吏手中。眼珠一转,急中生智,“不行,绝对不行!刚才的确是我的马鞭,碰到了他家挽马的眼睛,但我并非故意所为。而他刚才,却故意借题发挥,羞辱我吐蕃赞普和赞普麾下的所有武士。所以,今天的事情,顶多是双方都有错。至于谁的错更多,谁该赔偿谁,得由上天来裁决!”
“天裁,天裁!”众武士当中,不乏聪明者,立刻扯开嗓子在旁边帮腔。
所谓天裁,就是地上画一个圈子,争执双方一起走到圈子里决斗,不死不休。被打死的一方,自然就是上天认定的理亏者。
那喜多肉,乃是带队的武将,早就见惯了生死。他所挑战的张潜,却是一个文官。双方谁输谁赢,恐怕未战早已先定。
“天裁?亏你有脸说得出!”少女又羞又气,连连跺脚。却招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说出的话瞬间就被叫嚣声给吞没。
那喜多肉见了,心中好生得意。跳下坐骑,丢掉钢刀,大步走向张潜,“来,谁是谁非,让上天来裁决。汉家小子,你可有胆子跟我徒手一搏?赢了,战马归你,我的性命也归你。输了,就让你的人,跪地向我们道歉,然后赔偿我们所有人的医药费。不用多,每人五吊钱足够!我们吐蕃豪杰,从不讹人!”
“哈哈,胡虏,你想找死是不是?老子成全你!”话音刚落,王翰已经从马背上飘然而下,三步并做两步,将张潜挡在身后,“来,来,来,马上步下,徒手持械,你尽管挑。十招之内放不翻你,爷爷姓氏倒着写!”
第九十一章 天裁
他虽然做书生打扮,年纪也才二十上下,却肩宽背阔,还长了一脸络腮胡子。乍一眼看上去,可是比八品文官打扮张潜和同样做书生打扮的王之涣,都威风甚多。
而那吐蕃武士头目喜多肉,先前也曾经亲眼看到王翰策马持剑,以一敌三却丝毫不落下风的模样,自问绝对没有必胜的把握。因此,果断将身体后退了几步,蒲扇般的大手连连摆动,“不行,不行,我是吐蕃曹长,他是大唐官员。而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没资格跟我一起接受天裁!”(注:曹长,吐蕃兵制,相当于队正。)
“放狗屁!”没想到打架还要讲究身份对等,王翰气得火冒三丈,“老子乃是太原王氏嫡支,祖父做过侍郎,父亲做过刺史,哪轮到你一个小小的曹长挑三拣四?!”
吐蕃官员全都可以世袭,父死子承,所以王翰的地位,按照吐蕃的算法,比曹长不知道高了多少级。然而,那喜多肉在长安城内混久了,早就将大唐的规矩摸了个七七八八。竟然立刻接过话头,继续用力摆手,“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我是官,你是民,民与官身份不同。如果各自有理,则永远是官对,民错,不需要接受上天的裁决!”
一边说,他一边拿眼睛朝张潜脸上瞥,吃定了区区一个文官,没胆子下场跟自己做生死决斗。而只要张潜不下场,自然就“证明”了,先前的冲突之中,吐蕃武士们才是占理儿的一方,不需要做出任何赔偿。
“季凌,什么是天裁?”张潜却兀自稀里糊涂,见那喜多肉一幅吃定了自己的模样,而王翰则一直在想方设法替自己迎战,忍不住向王之涣询问。
“用昭兄不要上他的当!”王之涣从先前张潜上马时的笨拙动作中,认定了对方不通晓丝毫的武艺,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让子羽跟他打就是了。天裁就是双方站在一个圈中,以性命相搏。谁打赢了谁有理,生死不论。只有诸胡和蛮夷才通行这种做法,咱们中原,早在战国时代就不准这么干了!”
话音落下,张潜的眼睛里立刻冒出了欣喜的光芒,“他要跟我决斗?还在一个事先画好的圈子里?他先前好像还说过,双方都是徒手……”
“用昭兄切莫上当,徒手相搏,一样凶险万分!他既然敢提出来,肯定是此道的行家!”被张潜跃跃欲试的模样给吓了一大跳,王之涣赶紧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让子羽来对付他,实在不行我替你出战。今日……”
“不必,我来试试!”张潜笑了笑,轻轻挣脱王之涣的羁绊,”子羽兄,别跟他啰嗦了。他既然吃定了我,我应战就是!”
“不可!”没等王翰回头,焦灼的女声,已经在大伙耳畔响了起来。却是那少女“朱蒙”,快步挡住了张潜的去路,冲着他拼命摇头。
“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在这件事上很分明,根本用不到天裁!”不愿意给吐蕃武士们落下偏袒娘家人一方的口实,她又将目光转向众人,快速大声补充,“你们如果不服,回头尽管去找……“
“不必了,朱少娘子,我跟他一起接受天裁就是!”能看出来少女的位置非常尴尬,张潜快步绕过她,笑着打断,“子羽,让他尽管放马过来,我今天刚好想见识见识,这些吐蕃武士,除了能耍赖皮之外,还能拿出什么本事!”
说罢,他信手摘下了自己的黑纱纀头。随即,又将碍事的绿色八品官袍给解了下来,信手丢在了王之涣伸向自己的胳膊上,“季凌,麻烦帮我拿一下,放心,用不了太久!”
为了少挨点儿欺负,他自幼年时就养成了锻炼身体的好习惯,即便穿越之后,也没放下。因此,将侧重于体现雍容华贵的官袍脱掉之后,即便还隔着一套中衣,健壮的体型也立刻显示得清清楚楚。非但让王翰和王之涣两个人对他信心陡增,“朱蒙”麾下的少女们,登时一个个也开始两眼闪闪发亮。
“画圈子吧!你提出来的,圈子就由你的人来画!省得你输了之后,又找借口!”张潜也不啰嗦,一边按照二十一世纪的热身手法,活动胳膊和大腿上关节和肌肉,一边笑着向喜多肉吩咐。
“天裁,天裁!”吐蕃人向来爱热闹,众武士们见一个大唐文官,居然敢迎接自己这边知名勇士的挑战,一个个高兴得大呼小叫。不待喜多肉吩咐,就抓起钢刀,相互配合着,在没有了庄稼的农田里,画出了一个半径足足有四个人加起来长短的圆形决斗场。
“请了!”张潜学着武侠剧中的模样,朝着喜多肉拱了一下手。随即,快步走进了圈子。找了一处进攻防守都有足够空间的位置,继续缓缓热身。
“不行,不行!我还没把话说完!”喜多肉也早就发现了,张潜的身板儿,跟他预想中的文官身板儿,大相径庭。心中猛然打了个突儿,再度连连摆手,“今天这场冲突,虽然你我双方各自都有理,但幸运的是,没出人命。而你,又是大唐的官员,我如果不慎失手打死了你,肯定会破坏大唐和吐蕃的之间的亲密关系……”
“你尽管放手来战,生死勿论!我可以跟你签生死状!”张潜嫌他啰嗦起来没完,皱着剑眉厉声打断。
马背上搏杀,或者用兵器比试,他自认没任何把握。可徒手相搏,双方活动范围还限制在一个固定大小的圈子之内,他还真不畏惧眼前这个狗屁曹长。
原因无他,双方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
他身高一米八五,而眼前这喜多肉,顶多也就一米七二左右。在彼此都接受过长时间专业训练,并且身体宽度也仿佛的情况下,除非对方真的会什么传说中的神功,否则,结果在三分钟内就可以见到分晓。
而那喜多肉,见他如此信心十足,愈发觉得底虚。连忙又摆了摆手,大声补充,“不能,即便立下了生死状,我如果失手打死了你,回头我的上司也饶不了我。这样跟你打,我放不开手脚,肯定吃亏。而你,却可以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莫非还让我绑住一只手不成?!”张潜听得好不耐烦,冷笑着高声发问。
“打,喜多肉曹长,跟他打。不怕,是他自己走进的圈子,我们都给你作证!”
“打,曹长,打死他,打死他,咱们大不了一起回吐蕃!”
“打死他,打死他给呼喇报仇!呼喇的胳膊被他们给弄断了!”
……
众吐蕃武士,也等得好生焦躁。一个个挥舞着胳膊或者兵器,为喜多肉曹长呐喊助威。
在他们的设想中,喜多肉根本不可能输。虽然曹长在军队中的级别很低,但是,喜多肉这个曹长,和他们这些武士,却都属于常备军。远非平时野外作战的那些牧奴兵所能相比。
而对面的大唐文官,虽然看上去高高大大,身子骨好像也比普通人结实,却绝对不是行伍出身,也没杀过人。
虽然谁杀了人,都不会把死者的名字写在额头上。然而,在老行伍眼里,杀过人的和没杀过人的,气质上却有天壤之别。
“我的意思是,咱们不妨换个打法,只分胜负,不分生死!”被麾下的武士们催得脊背冒汗,喜多肉只好硬着头皮,小声补充,“我如果打赢了,不会要你的赔偿,你向我们认个错儿,今天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那你得先打赢了再说!”张潜用眼皮斜着夹了此人一记,冷笑撇嘴,“进圈子,别拖拖拉拉。”
“进圈子,打死他!”
“天裁,天裁!”
“打死他,打死他……”
众吐蕃武士继续大呼小叫,然而,声势却比先前弱了一大半儿。很明显,其中有人察觉到了喜多肉心虚,开始担心万一打输了之后该如何收场。
“那我可是来了,打伤了你,不要告状!”喜多肉无路可退,咬着牙进入圈子,却不肯立刻向张潜靠拢,而是先拉开了一个狗熊抱树的姿势,继续啰嗦不停。
“尽管来!”张潜快速上步,试探着打出了一记冲拳。
喜多肉一个横跳,蹦出三尺远。双手在自己身前上下翻飞,“我不占你便宜,你也不能占我便宜。如果你侥幸赢了,不准拿朱蒙的马。我可以接受天裁的结果,把我的马赔给你!”
“啰嗦!”张潜快速追过去,又是一记势大力沉的直拳。
对方再度纵身避开,随即还了一记扫堂腿。虽然力度十足,速度却着实有些慢。张潜只是轻轻后退了半步,就让此招落了空。随即又是一记勾拳砸了过去,正中对方脖颈。
“砰——”拳头和肉体的接触声,令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为之一颤。然而那喜多肉,毕竟是个上过战场的老行伍,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之后,竟然没有立刻倒下。却被刺激得凶性大发,张开嘴巴发出一声长嚎,“啊,啊,啊啊啊——”
随即,跨步,前冲,拳脚并用,砸出了一阵旋风。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吐蕃武士们再度来了精神,挥刀的挥刀,挥胳膊的挥胳膊,给自家曹长呐喊助威。
“用昭兄,小心!”
王之涣和王翰的声音,也紧跟着传了过来,声势却比对方差了十倍。
”用昭兄,小心!”一个细细的声音,紧跟着响起,里边所包含的关切,却无法掩饰。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吐蕃武士们的叫嚷声,一浪盖过一浪。
在他们的助威声中,那喜多肉抖擞精神,拳脚打的虎虎生风。然而,大部分却都落在了空处,少数几下,也被张潜用躲闪和步伐卸掉了力道,迟迟无法建功。
就在他一口气用尽,准备换气儿再接再厉之际,对面的张潜,却突然上步,先用右肩膀硬生生受了他一拳,紧跟着就是一记突刺。
“砰!”喜多肉躲闪不及,被刺拳砸中了鼻梁,顿时被砸得眼前金星乱冒。
还没等他惨叫出声,张潜的拳头已经又至,下钩,左直,右钩,左右摆拳,拳拳到肉。
再看那喜多肉,被打得像沙包一样左摇右摆,不停地后退。好不容易才挨到张潜这波攻击结束,努力贴着圈子边缘停住了脚步,还没等他睁开被打肿了的双眼,半空中,却忽然吹过来道冷风,“呼——”
“乒”一记腿鞭,伴着风声,重重地砸在了他脖子根处,将他砸得直接倒飞出去了半丈多远,木头桩子般摔在了泥地上,又打了个两个滚儿,随即无声无息!
“打死他,打……”吐蕃武士的助威声,戛然而止。
刹那间,风停,人静,万籁俱寂!
第九十二章 青青子衿
“好身手,用昭兄,好身手!”足足过了五六个呼吸的时间,圈子外,才忽然响起了第一声欢呼,却是王翰从震惊中缓过了神,大笑着抚掌喝彩。
“打得好,用昭兄,打得真过瘾!”王之涣紧跟着也回过了神,开心地对着空气接连挥拳,“我终于明白,为何墨家当年敢跟六国诸侯对着干了!用昭兄,过瘾,过瘾!若是能再得打慢些就好了,我刚才根本没看清楚!”
“好身手,这位主簿好身手!”
“打得好,打得精彩!就该这样收拾他!”
……
四下里,喝彩声彻底被点燃。跟在“朱蒙”身后的小姑娘们,毫不掩饰各自的心思,一个个挥手鼓掌,兴高采烈。
而张潜,却打得意犹未尽,先笑着向大伙拱了拱手,然后一边活动着胳膊,一边向周围目瞪口呆的吐蕃武士们发出邀请。“还有人要来吗?尽管入圈子!放心,今天只分胜负,不分生死!”
过瘾,真他妈的过瘾,好久没这么过瘾了!
自从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他打得如此酣畅淋漓。尤其是最后那一记腿鞭,换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他绝对不敢将腿起得那么高!而换成郭怒和任琮两位师弟,他又不忍心下如此狠招。只有喜多肉,打架的本事刚刚好,欠揍的程度也是一等一。
“不,不要了,没人了!”被张潜用目光扫中的吐蕃武士们,纷纷侧开头后退,谁也不肯上前接招。甚至,连拿目光跟他对视的勇气都消失不见。
连骁勇善战的喜多肉曹长都没坚持得了三个回合,就被眼前的大唐八品“文官”一脚扫出了圈子,昏迷不醒。他们这些本领还不如喜多肉曹长的武士,又何必进圈子里去送死?!
更何况,天裁这种事情,规矩就是一局定输赢。怎么可能像击鞠一样,还论一个三局两胜?(击鞠,即古代马球,唐代极为流行的运动,男女皆可下场。)
“既然输了,还不向别人赔礼道歉?!”见众吐蕃武士全都没勇气入场接招,少女“朱蒙”心头偷偷松了一口气,故意板起脸,朝着众武士们呵斥。
如果刚才张潜不肯接受喜多肉的挑战,或者打输了。即便她凭借身份特殊,强压着众吐蕃武士赔罪,后者也不会心服。说不定,回去之后,还会添油加醋向吐蕃使者悉薰惹去告她的黑状。
而现在,随着张潜那一记腿鞭,所有麻烦都烟消云散。无论她做出怎样的决定,都是吐蕃武士们自己不争气,而不是她在故意偏袒娘家人。
‘他的腿好长,那一招也真利索!’不由自主地朝着张潜偷瞄了一眼,少女将脸侧开,忽然觉得心头有小鹿乱撞。
‘他不会发现我在看他吧?’忽然一个古怪的想法,伴着心脏跳起,刹那间,她的脸更红,将头扭得更偏。然而,耳朵却悄悄地竖了起来,仔细偷听周围的动静。
四周围,赔罪声早已经响成了一片。却是那些吐蕃武士,听了她这个主人的命令,正在向张潜躬身赔礼。
“我等知道错了,请各位大唐老爷宽恕!”
“刚才的确是我等的错,请各位唐人老爷宽恕则个!”
“我等错了,我等愿意赔偿!”
……
而张潜的注意力,此时此刻,则应该完全被吐蕃武士们的道歉声音和动作吸引,正在忙着跟武士们客套,估计根本没朝她这边看。
一点点儿小小的失落,又从她心中涌起。隐隐约约,还伴着一点点儿的委屈。
‘想什么呢,杨青荇,你可真不要脸!’
‘你现在是吐蕃的朱蒙,而他,他是大唐的军器监主簿。’
委屈如同种子,迅速在心中发芽,成长,变成数条长长的藤蔓。
‘是了,此刻的你在他眼里,是吐蕃武士的主人。喜多肉打输了,你这个做主人的,也应该有所表示。’轻轻摇了摇头,少女将心中的失落驱散,将蔓藤“扯”得七零八落。
随即,她用手再度拉起自己的坐骑,缓缓转头,尽情展示自己的高贵与端庄,“用昭兄,这匹马赔给你!还请你大人大量,不要再跟他们计较!”
“这,算了,我那匹是挽马,可不敢要这么重的赔偿!”张潜楞了楞,连忙笑着摆手。“并且刚才那喜多肉曾经说过,如果他输了,他的人和战马都归我。反正不过是用来拉车,我拿那匹马抵账就好!”
说罢,又笑着向少女轻轻点了下头,快步走向喜多肉的坐骑。
周围的吐蕃武士们顿时如释重负,竟主动跑过去,七手八脚地将喜多肉的坐骑牵给了他。从始至终,没人再看那喜多肉一眼,仿佛后者已经死去了多年一般。
张潜见到此景,愈发相信,自己的选择没错。少女“朱蒙”自称是吐蕃武士的主人,跟吐蕃诸部的某个上层人物,关系肯定非同寻常。而少女的坐骑,又来自于那个什么吐蕃王太后,绝非普通的宝马良驹。
自己拿了少女“朱蒙”的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骑,顶多将其关在马圈涨膘。而万一少女拿坐骑赔罪的举动,引发了那王太后的不满,恐怕她就得独自承受吐蕃各方面的怒火。
聪明人之间的善意,其实不需要表达得太清楚。就在张潜从吐蕃武士们手里,接收了喜多肉的坐骑那一瞬间,少女的心中,已经是一片雪亮。
“用昭兄——”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儿热,身后的阳光,也热得厉害。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又怕暴露了此时自己的软弱,三个字喊出口之后,便紧紧闭上了双唇。
心中刚刚“扯”掉的蔓藤,以比先前快了数倍的速度,再度“爬”得到处都是。并且长满了倒刺,让她每“扯”一次,都痛得深入骨髓。
“朱姑娘,真的不用客气。”张潜却没听出来,少女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拉着坐骑的缰绳,笑着反身而回,“这匹马也挺好的,看起来性子还挺温顺。好了,今天的事情,就这样过去吧!那喜多肉没有死,你派人把他带回去,养几天就能恢复。我刚才出腿之时,特地避开了他的要害!”
最后几句,纯粹是为了岔开话题,以免少女再坚持将坐骑相赠,双方退来让去,彼此都尴尬。谁料,话音刚落,原本躺在地上的喜多肉,忽然一轱辘爬了起来,不顾自己连站都站立不稳,冲到他的脚下,纳头下拜:“主人,喜多肉把自己输给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喜多肉的主人了。主人要喜多肉干什么,喜多肉就干什么。水里火里,绝不皱眉!”
不待张潜做出反应,他又迅速将身体转向少女,“朱蒙,喜多肉给主人做奴隶,是上天的裁定。还请朱蒙回去之后,告知悉薰惹,请他善待喜多肉的家人!”
第九十三章 悠悠我心
“这就不必了,真的不必了!我要你的人没啥用,要你的马就够了!”事发突然,张潜眨巴了好几次眼睛,才终于相信,喜多肉居然真的准备兑现承诺,连忙笑着摆手。
且不说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他,天生对奴隶制怀有反感。就凭他家的花露水、万金油和酒精等新生事物的制造工艺,也不能接受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入内。
万一这喜多肉,是受吐蕃某个大人物指派,故意想混进庄子里刺探几样新生事物的奸细,麻烦可就大了。
花露水和万金油还好,毕竟涉及到了植物精油提炼流程,目前只有他、郭怒和任琮三人才懂得如何操作。而那酒精提纯,却是行家一眼就能看穿的秘密,并且用铁锅,瓦罐和竹筒三样物件,就能模仿得七七八八,差得只是提纯效率问题。
“主人,您,您不肯要我?!”没想到张潜居然拒绝了自己效忠,喜多肉楞了楞,眼泪瞬间就淌满了肿胀的面孔,“主人如果不肯收留喜多肉,喜多肉,就只剩下自杀一条路可走了!主人,喜多肉会给主人养马,放牛,还会帮主人杀人放火。主人,求您,求您收下喜多肉,别让喜多肉现在就去死,呜呜……”
说着话,他居然裂开嘴巴放声嚎啕,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用昭兄,收下他吧!给你做奴仆,其实是他最好的结局!”那少女“朱蒙”终究心软,居然主动开口替喜多肉求情。
“最好的结局?他不过是输掉了一匹马而已……”张潜听得满头雾水,本能地反问。然而,看到少女轻轻向自己摇头,刹那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暗示。
喜多肉今天之所以千方百计想把事情搅浑,就是为了维护整个吐蕃使团的颜面。而被自己一脚扫出圈子之后,此人就成了让吐蕃使团丢脸的罪魁祸首。如果今天他胆敢活着回到驻地,恐怕即便不被吐蕃特使下令秘密处死,也会被砍断手脚,沦为奴隶或者乞丐。
所以,此人从昏迷之中醒过来后,立刻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把他自己输出去,这辈子再也不返回故乡。
甚至,此人在没开始打之前,就已经开始安排退路。打赢了固然扬眉吐气,万一输了,就把自己输给唐人做奴隶,以逃避那比当奴隶还要悲惨的结局。
想明白了此节,张潜便再也不怀疑喜多肉是间谍了。叹了口气,轻轻点头,“也罢,喜多肉,你想留下来,就留下来好了。正巧,我庄子上还缺一名马夫!”
“谢谢主人,谢谢主人!”哭声戛然而止,喜多肉向前爬了几步,双手抱着张潜的靴子,低头就吻。
张潜被吻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赶紧纵身跳开,大声吩咐:“别胡闹,赶紧站起来替我拉着坐骑缰绳。咱们大唐,没有动不动就啃人靴子的规矩!”
“是,主人!”喜多肉一个轱辘爬起来,瘸着腿去牵原本属于他自己的坐骑,又青又肿的面孔上,看不到丝毫的恨意,相反,举手投足之间,还隐隐透出了几分轻松。
被他这么一搅和,少女终于有了足够的时间,将自己眼里藏着的泪水和心中疯狂生长的“蔓藤”,悄悄收拾了个干干净净。
而张潜,则更加没机会,去觉察到少女的复杂心情。双方对着点了点头,想说几句客套话,又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能互相笑着轻轻拱手,“时候不早了……”
发现说话的内容和动作,都不约而同,二人顿时都觉得各自脸上发烫。连忙双双闭上了嘴巴。随即,又发现闭上嘴巴后,情况更为尴尬,赶紧再度相对拱手。
“朱姑娘,今天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吧。张某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终究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张潜心神先一步恢复了稳定,干脆利落地向对方告辞。
“如此,就不耽误用昭兄了!”少女笑了笑,温柔地点头。随即,又忍不住摇了摇头,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低声纠正,“敢教用昭兄知晓,我姓杨,不姓朱。朱蒙是吐蕃语,意思跟妃子差不多!”
“你,你是金城,金城公主?”即便已经猜到少女跟吐蕃上层人物非同一般,张潜仍旧被妃子两个字,震得失魂落魄,惊呼声脱口而出。
是了,如果不是即将远嫁到吐蕃的金城公主,那天看到一只被父母抛弃的小兔子,她也不会那么难过!
那天,自己仗着酒劲儿,对朝廷和亲吐蕃之事,大放厥词,也不会在醉得人事不省之时,隐约听到她的声音!
“用昭兄,谢谢你!”当时,那句话,张潜还以为是幻觉。而此时此刻,发现幻觉曾经真实发生过,他却丝毫都高兴不起来。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处,闷得厉害,痛得厉害,牵扯得胸骨和脊梁,都不堪重负。扯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无比地艰难。
‘张潜,你瞎想什么?!’用手指偷偷刺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他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你跟她只见过两次面!她是公主,皇帝的女儿,未来的吐蕃王后!’
白马王子娶灰姑娘,只是童话里的故事。
而公主下嫁给普通百姓,却连成为童话故事的资格都没有!
毒可以攻毒。
痛也可以止痛。
一想到就连童话故事里,都未曾写过公主下嫁普通人,张潜的心脏好像就不那么沉重了。努力让自己站得笔直,笑得看起来自然一些,他准备向金城公主谢罪。然而,在抬起头的刹那,却发现少女忽然对着自己展颜而笑。
“用昭兄可真会说笑话?!”她的笑容很明媚,宛若朝霞下带着露珠的醉陶,“公主乃是万金之躯,岂能像我一样在外边策马狂奔?”(注:醉陶,一种菊花名。)
“你,你不是金城公主?”张潜的眼睛,再度瞪得滚圆。虽然胸口依旧又闷又痛,呼吸却不再像先前一样艰难。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知道!
这一刻,他也顾不上去想。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少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却期待,对方能跟自己说得更多。
“用昭兄又在说笑话,公主乃帝王之女,自然应该姓李。而我,却姓杨,是陪嫁的女官,也就是媵!”明显感觉到了他眼睛里的期待,少女又冲着他笑了笑,低声解释。
然而,紧跟着,她便发现这个解释非常多余。
多余得宛若一堵墙,拔地而起,竖立在两人之间,将彼此的目光和呼吸,都堵了个结结实实。
不是金城公主,又能怎样?
还是要远嫁吐蕃!
对于别人来说,赞蒙和朱蒙,又有什么分别?
努力笑了笑,她开始缓缓后退。随即,迅速转过头,纵身跳上了坐骑,抖动缰绳,疾驰而去,“我姓杨,是张都尉的外甥女,用昭兄,今日之事,青荇多谢了。小妹先走一步,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张潜好像说什么话,都来不及了。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资格。只能强压下心中的酸涩和痛楚,冲着对方的背影,用力拱手。
原来,她不是金城公主,而是杨青青!
不对,青青应该是二十一世纪才会有的少女名字。在大唐,应该是杨青荇!
到底是青荇还是青青?忽然间,张潜懊恼得几乎要发狂。他发现,自己竟然连对方的名字,都没听清楚。。
刚才,马蹄声太急,而少女走得实在又太匆忙!
第九十四章 但为君故,翘班至今
到底是青荇还是青青?
接连很多天,张潜都被同一个问题所困扰,想忘,忘不掉。想解决,又找不到任何恰当途经。
找上门跟张若虚老爷子去打听,他外甥女到底叫什么名字,肯定行不通。
老爷子半生游戏花丛,而张潜在两个不同时空里,全部恋爱经验加起来都没超过三天。二人之间对待感情问题方面的道行差距,就像满级的boss跟刚刚注册完毕进入新手村的小白。
张潜有绝对的把握去怀疑,自己刚刚拐弯抹角,将圈子兜到对方的外甥女身上。张若虚老爷子,肯定就已经猜到了自己“图谋不轨”。
而这里是八世纪的长安,不是二十一世纪的西安。张若虚老爷子对他再欣赏有加,再拿他当晚辈看待,也不会支持他对已经跟别人订下婚约的外甥女,心存幻想。更何况,那个外甥女的订婚对象,还是吐蕃国的国王!
张潜也有绝对的把握去怀疑,只要自己在张若虚老爷子面前,露出半点儿对其外甥女的倾慕。老爷子就会立刻把自己打出门去,割袍断义。
而万一张老爷子被气出个脑淤血什么的,这个世界上可是没药能治,也做不了开颅手术。所以,为了让后世能有机会看到张若虚老爷子写的第三首诗,也为了跟老爷子之间的交情,张潜只能放弃这个最方便的途经,将目光转向第二个人选。
排在第二位的人选,就是喜多肉。
然而,这位刚刚投靠到张潜门下的马夫,白长了一幅花花肚肠,却全都没用在正地方。当张潜拐弯抹角又提起当天的事情,并且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话头引向“朱蒙”之时,此人竟然晃了晃刚刚消肿的大脑袋,瓮声瓮气地说道:“朱蒙的父亲是个很大很大的官儿,应该也姓杨吧。什么,主人你没听清楚他的名字?她那天说过自己的名字么?主人你是不是听错了!仆当时怎么没听见?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反正到了吐蕃之后,太后还会重新给她赐名,以前姓啥叫啥,都一样!”
“怎么会不重要?那是她父母给她的名字,也是她在大唐时的名字!”张潜听得又是失望,又是郁闷,皱着眉头低声反驳。
“大唐不是有句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么?”喜多肉晃晃脑袋,对张潜的话不敢苟同。然后,看到张潜下意识的动作,立刻一纵身跳出了半丈远,“主人你别握拳头,我,我真的不知道朱蒙的名字。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曹长,按照吐蕃规矩,跟她说话时都不能拿眼睛对着她的脸,哪有什么资格去知道她的真名?!”
最后一句话,道理十足。不由得张潜不放弃了对他的追杀,悻然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而那喜多肉,却忽然福灵心至。从背后快速追了几步,隔着不会被张潜拳脚波及的距离,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提醒:“主人,你不会是喜欢上朱蒙了吧?那可不成,赞普虽然只有四岁,可毕竟是我们吐蕃的赞普……”
“什么?赞普只有四岁?”张潜大吃一惊,瞬间将眼睛瞪了个滚圆。
吐蕃王今年只有四岁,金城公主和红宝石少女却要嫁给他做王后和王妃。两个大人哄着一个小屁孩喂饭穿衣,等小屁孩长大成人了,她们却芳华已逝。这个时代,男女的平均年龄只有三十出头,过了三十岁,男子已经可以自称老夫……
“当然了,主人你不知道么?”理解不了张潜为何如此少见多怪,喜多肉又向前走了两步,笑着补充,“赞普身上流淌着天神的血脉,所以从出生之时起,就可以定亲。主人,虽然赞普的妃子会有很多,他自己未必记得其中每一个。可若是被主人拐跑了一个,肯定会引发两国的战争。而主人你,又不是大唐的皇子……啊,别打,主人别打,我错了!我是真心替你着想,啊——”
“砰”一记鞭腿,狠狠砸在他肩膀上,让他终于闭上了嘴巴。
“今天的话,如果你敢再提起一个字,我就将你送回吐蕃!”收起腿,狠狠瞪了躺在地上装死的喜多肉一眼,张潜咬着牙威胁。
“不敢,不敢!”喜多肉立刻用手捂住了他自己的嘴巴,金鱼眼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主人放心,这话我绝对不会跟第二个人说。其实很多人都喜欢朱蒙,但大伙谁都不敢说出来,更没胆子将她拐走!啊——,主人,别打,别打,我知道错了,我肯定不是其中之一!”
这厮天生就欠揍,但是,他既然已经投靠到张潜门下,后者就不能再对他下死手。所以,随便给他“松”了几下筋骨,又逼着他以信仰发誓,不胡言乱语之后。张潜只能悻然而去。
第三个?好像没有第三个可靠人选了。
在返回书房的路上,张潜无奈地发现,除了张若虚和喜多肉之外,自己竟然找不到第三条可以打听红宝石少女名姓的途径。
的确,张若虚还有个女儿,名字叫青蘅,是红宝石少女的表妹,二人之间私交深厚。然而,张潜自己跟对方却只有一面之缘,总不能没来由忽然跑到张若虚家,要求跟老爷子的女儿私下一晤!
的确,金城公主的陪嫁女官,数量肯定有限。只要张潜继续花费心思,肯定能在名单里找出一个姓杨的女官来。但是,名单到底在哪里才能看到,他却一无所知。并且,他也不确定,朝廷真的颁布过这样一份名单。
还有,还有一个非常无奈的,又非常现实的问题是,即便弄清楚了红宝石少女,到底是叫杨青荇,还是杨青青,结果也仅仅是,将张潜心中的影子,和对方的名字对上号,而已。
而对上号之后,接下来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张潜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自己是爱上了她吗?张潜不确定!
在二十一世纪,爱情这东西对他来说就像鬼魂,很多人都说存在,然而他自己却从来没机会看见。
自己如果真的爱上了她,该怎么办?张潜同样不确定,也很郁闷。因为这个问题,除了让他每次想起来,心脏处就宛若被人狠狠捶了一拳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意义。
如果这份爱情真的存在,并且想要给这份爱情一个完美的结局。张潜恐怕唯一的选择,就是像喜多肉暗示的那样,趁着红宝石少女没陪着金城公主正式踏上出嫁道路之前,将她拐跑。
那样的话,他不仅仅要面对大唐皇帝和吐蕃王的愤怒,同时,恐怕也会因为挑起了两国之间的战争,永远活在负疚之中。
好吧,他可选择造船出海。
可以假设在他与红宝石少女一道扬帆而去之前,大唐的不良人们和满天下的捕快,都找不到他。
他也可以不为战争负疚。反正,即便和亲成功,吐蕃该入侵大唐的时候,一样会入侵。绝不会因为吐蕃赞普迎娶了大唐的公主,就错过任何战机。
然而,私奔应该是两个人的事情,而张潜,所面临的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则为,红宝石少女是否也喜欢自己?!
“她会喜欢上我吗?”趁着”炼妖壶”定期检修的时间,把工作交代给两位师弟,张潜蹲在家中的书房里,一遍遍在纸上涂抹。
他画了一艘大船,又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做船帆。然后,苦笑着轻轻摇头?
这个思考了好几天才得出来的答案有点儿酸,因为红宝石少女不喜欢他的可能,远远超过了喜欢他的可能。
对方那天匆匆离去之时,自报名姓,根本不能代表任何意思。否则,她何必不走得慢一些。又何必话都说得东一句,西一句,毫无顺序?
红宝石少女是金城公主的媵,即将随着公主一道远嫁吐蕃,然后顺理成章,去做吐蕃王妃。她现在的头衔,就是朱蒙,她的坐骑,还是吐蕃王太后所赠!
而自己,扭头看看挂在书房架子上的青色袍子和黑色纀头,张潜脸上的笑容变得更苦。
八品主簿跟一地之王,谁是更好的选择,不言而喻。虽然,虽然那吐蕃赞普,目前还是个玩泥巴的小屁孩。
他唯一能跟对方比的,恐怕就是从没有过女朋友,而对方,则注定会有一个庞大的后宫。但是,在八世纪,无论大唐还是吐蕃,好像都不讲究什么一夫一妻!
更何况,按照某些穿越小说的逻辑,即便是穿越到我大清的后宫做个“小答应”,也能一路斗倒才人,贵妃,皇后,最终俘虏四阿哥的芳心,整个过程都充满了刺激和挑战,足以让女方乐不思蜀。他将来不会开后宫,又能算什么优势?!
……
这就是没谈过恋爱的坏处了,对自己严重缺乏自信,也不懂得正确揣摩女方的心思。如果把张潜换成某些认为“女性接受男性邀请吃晚饭,就是答应跟对方上床”的油渣,他就根本不会如此患得患失。
他也许会立刻做出一个“完美”方案,让红宝石少女跟着自己私奔,然后再想方设法让红宝石少女的父亲,也把所有财产和影响力交给自己,甚至帮着自己去杀了大唐皇帝,辅佐自己成为千古一帝。
当然,这个“杀伐果断”的方案做出来之后,有没有实现的可能,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吹牛这东西,在八世纪和二十一世纪都不用上税。
“子寿兄,我师兄就在书房里头。您先请在客房喝茶,我这就去……”还没等张潜思考清楚,自己到底有哪些优点,可能会赢得红宝石少女的芳心,而不是单纯一厢情愿,书房外,忽然响起了任琮急切的声音。
“别耽误功夫了,都火烧眉毛了,哪有时间顾及那么多繁文缛节!”张九龄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随即,人也冲进了书房之内。
丝毫不顾的基本社交的礼仪,张九龄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满脸错愕的张潜身边,拉起后者的一只胳膊,转身就走,“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赶紧换了袍服,回军器监!圣上宣你,今天下午酉时追朝!”(注:酉时,下午五点)
“追朝?找我?子寿兄,你别开玩笑!酒精刚刚投产才多久?圣上要看结果,怎么着也得等到月底。”张潜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边快速背过左手,将画着的帆船和写满了字的纸张快速卷起来,一边笑着用力摇头。
连军器监的少监,都难得有被皇帝召见的时候。自己不过是一个八品主簿,最近行事一直极为低调,怎么可能突然进了李显的眼睛?
不用问,肯定是张九龄这家伙发现自己总是上班时溜号,所以故意来吓唬自己,以免自己溜号溜成了习惯,被顶头上司不喜。
“大冷天,谁有功夫吓唬你玩?”张九龄一把将纸张抢了过去,狠狠丢在了旁边椅子上,“我跟你说过,你刚刚履任,不要学别人随便开溜,你就不听,就不听!这回好了,圣上询问风车和机井的事情,却谁都找不到你的人影儿。赶紧换了衣服跟我走,若是连追朝也耽误了,张用昭,你就等着一撸到底吧!”
第九十五章 祥瑞 (上)
“圣上询问风车和机井?子寿兄稍坐下歇一歇,我这就去换衣服。”张潜终于确定,张九龄不是在诈自己,一边追过去将纸张重新收起来卷好,一边低声解释,“我真的不是在偷懒,我在家里,正琢磨怎样做,才能让酒精的产量更高,放火时威力更大。”
“你这话,一会儿跟圣上说去!任琮,叫几个丫鬟进来服侍你师兄更衣!”张九龄气得直翻白眼,一边张罗着帮他收拾行头,一边低声数落,“刚上任一个月,就敢逃班,用昭,你厉害,比卢藏用当年都厉害。他当年不过是辞了差事,去终南山假装隐居,等待朝廷第二次宣召。你倒好,干脆学那三国庞士元,不做正事,只管高卧酣睡!”
“我哪有庞统那本事!”张潜被数落得脸红,却咬着牙不肯承认错误,“我真的在干正事儿。不信,你看……”
将卷好的纸张重新打开,他干脆将自己先前胡乱画的帆船呈现给了张九龄,“长安周围,八水环绕,却没有像样的船只。我这艘船,有上下两层,上层装人,下层装货。借助风力可以走渭水直入黄河……”
好吧,反正谁也不能否认,他画得的确是一艘船,并且外形还是后世享誉全球的西班牙大帆船。虽然以此时大唐的工匠水平,未必能造得出来,具体怎么造,他自己其实也一无所知。
“你刚才说的可是,在家里琢磨如何提高火药的威力和产量!”张九龄又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拆穿了他的谎言,“你跟我说什么都行,我管不到你!等会见了圣上,你可是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迅速朝窗外看了看,趁着仆人们没有赶来之前,他将声音压低到只有自己和张潜两个能够听闻,“毕构走之前,专程去见了右仆射萧至忠,将你送给他的风车和机井草图,誊抄了一份,委托萧相献给圣上,并声言此物如果能大批制造,可以让大唐各地的水患和旱灾减少一半儿。今天刚好兵部尚书宗楚客与太府卿纪处讷两个,向圣上进献瑞兽。萧相就把你的风车和水车,也献了上去。朝堂当中,正有一些言官,为毕构的遭遇愤愤不平。于是,他们也跟着进言,说有利于国计民生的,才是真正的祥瑞。于是,圣上就对风车和机井感了兴趣,派人去火器署召你。亏得杨侍中那个老好人,知道你们这些五监里头的官吏,平时都是怎么干活的。出面提议先将此事押后到追朝,才让你逃过了一劫,避免偷懒被别人抓了个正着!”(注:唐代左右仆射,相当于左右宰相)
狠狠瞪了张潜一眼,他有些恨铁不成钢,“总之,你今天算是运气好,否则,一旦给圣上留下一个坏印象,你就等着做一辈子八品主簿吧!“
“瑞兽?宗楚客与纪处讷两个人献的?”张潜眉头紧皱,满脸懵懂。“他们献瑞兽就献瑞兽好了,怎么又能跟风车和机井扯到一起去?”
也不怪他对不起张九龄的一片好心,甭说军器监的八品绿皮主簿,就是六品监丞,一年到头能见到皇帝的机会,都屈指可数。而他,满打满算,上任都不到一个月,怎么可能会想到自己居然已经进入了皇帝的法眼?
更可怜的是,刚才张九龄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官衔和人名,他也全都对不上号。就知道,丞相萧至忠素有贤名,侍中杨綝是一个谁都不得罪的老油条,兵部尚书宗楚客与太府卿纪处讷两个,被毕构极为看不起。至于这几个人都长啥样,脾气秉性如何,却全都两眼一抹黑!
“你,你,算了,我是服了你!”张九龄被气得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却不能真的眼睁睁地看着张潜闯祸。跺了跺脚,低声补充,“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么?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令魏元忠,因为被人诬告跟太子谋反之事有染,这月初被贬谪为务川县尉。他尚书左仆射的位,就空了出来。宗楚客盯上了这个位置,想通过进献祥瑞,取悦圣上。而萧相一直认为宗楚客为人过于阴狠,不是宰相之材,所以得把他献的祥瑞给驳倒,就拿出了你的风车和机井。等会儿追朝之时,肯定会有人问你对祥瑞的看法,你可千万别跟着掺和。那东西,向来都是人定的。需要它是时,它就是,不是也是!”
终究是拿张潜当朋友,所以,一些原本不该透漏给张潜的秘密,他也提前交代了个清清楚楚。而张潜,听闻自己居然卷入了真假祥瑞之争,顿时被打击得眼冒金星。直到紫鹃带着仆人们把衣服帮他穿戴结束,跟张九龄一道跳上了马车,才终于缓过些神来,咧着嘴长叹:“这不是坐在家中,祸从天降么?!我好好地给自己家做个东西排水,又招谁惹谁了?”
“福祸相依,你没听说过么?”张九龄又白了他一眼,趁着周围没有第三双耳朵,再度给他支招,“不过对你来说,未必全是坏事。毕构不是莽撞之人,更不是个书呆子。他在地方上做官多年,深知民间疾苦。此番临被赶出长安之前,他还敢把你的风车和机井委托萧相献给圣上,说明他已经认定了此物必有大用。而圣上既然传召你,肯定也看好了此物。所以,你等会儿参加追朝之时,说你最擅长的,至于你不懂的,就别跟着掺和!”
“我最擅长的,就是哲学!还是马哲,问题是,李显他老人家听得懂么?”张潜在肚子里偷偷嘀咕,却不敢宣之于口。只好一边讪笑着点头,一边快速在心里琢磨该说些啥,才能达到张九龄叮嘱的境界。
“唉,用昭,要我怎么说你?”张九龄见了,再度忍不住叹息着摇头,“张某为官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一个像你这般不开窍的。算了,直接跟你说明白好了。你是墨家子弟,擅长的是机关绝学。等会儿追朝,你就只管盯着风车,机井、火药和炼药炉说,拿出你的本事来,将大伙全都说迷糊了,忘记了祥瑞的事情,你就能平安脱身。”
“哦——”张潜终于开了窍,感激地连连拱手,“多谢子寿,你这么说,我就明白多了。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我现在就打腹稿!”
说着话,他也闭上了眼睛,收拾了一下纷乱的思绪,开始琢磨在没有PPT演示的情况下,该怎么做,才能给客户一种高大上的感觉,心甘情愿掏空各自的钱包。
还甭说,在记忆里头的营销学中案例中,真有现成的东西可以借鉴。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某款国际大品牌无叶风扇,明明没采取任何新技术,噪音还大得出奇,却楞吹成了对抗酷暑的神器,直接卖出了空调价钱。
而他的风车和机井,虽然效率差了些,造价偏高,却绝对是跨时代的技术。凭啥就不能吸引客户的眼球和投资?
要是能搞成国家投资并且承担推广,公私合营就好了。哪怕一套风车和水车联合体,只赚五十个钱,将整个大唐铺满这两样东西……
越想,张潜越高兴。越高兴,越收不住自己的思维。
转眼,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马车忽然变成了金銮殿,一个胖滚滚的男子,坐在御案后,笑容满面地询问:“用昭有大功于国,当策勋十二转,封开国公,侍中,平章政事……”
“陛下,臣读书少,不敢窃据高位。愿陛下停止和亲吐蕃,放所有随嫁女子各自回家。”心中忽然一片滚烫,张潜双手抱拳,朝着御书案后的胖子深深俯首。
“你说什么,张用昭?
“国家大事,岂容儿戏?!”
“用昭,用昭,你喝多了?”
……
斥责声,惊呼声,规劝声,相继响起。刹那间,金銮殿中,如炸开锅般热闹。
“枉遣红颜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努力将身体挺直,环视周围衮衮诸公,张潜冷笑着开口。
热闹声统统消失不见,四下里,一片死寂。
隐约间,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而他耳畔响起:“用昭兄,谢谢你!”
……
“醒醒,用昭,赶紧醒醒了!下马桥到了,赶紧下车,跟我一起去朝房里边候着。”肩膀处,忽然有巨力传来,推得他整个人倒飞而起,直接掉下了万丈深渊。
“嗯!”张潜痛苦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了张九龄哭笑不得的面孔,“用昭,真有你的。这你也能睡得着?!”
第九十六章 祥瑞 (下)
“对不住,最近有点儿累!”张潜讪讪地用胳膊将自己支撑起来,抬手擦掉脸上的口水。
短短二十几分钟的车程,自己居然也能睡过去,今天真是出丑出大了。好在自己没有说梦话的习惯,否则……
“用昭刚才梦里好像做了一首诗!”张九龄的声音再度响起,紧跟着,信手推开了马车的门,纵身而下。“听起来很有滋味,一会儿候朝之时,不妨写下来,让为兄仔细拜读。”
“诗,没有,肯定没有!子寿兄听错了,听错了!”刹那间,张潜窘得浑身发烫,一边快速往车下跳,一边用力摆手。“我根本不擅长此道,即便说了梦话,诗也肯定不是自己写的。子寿兄就别难为我了!”
“不是你写的,那是谁写的?”张九龄听得将信将疑,皱着眉头反问,“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类似的词句。“枉遣红颜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不错,不错,与你酒宴上所说那番高论,相得益彰。却不知……”
“我真的不知道是谁写的,子寿兄,走快些。马车内有点儿热,桥上秋风有点透骨!”张潜闻听,窘得愈发离开,逃一般加快脚步,将张九龄丢在了身后。
终于还是晚节不保,在梦里抄了别人的诗。好在原作者流传下来的诗句甚多,不至于被自己“偷”了两句,就从唐代诗人当中除名。
“用昭,慢一些,慢一些。你认得了路么,皇宫里乱窜,小心挨板子!”张九龄的话从背后传来,隐隐带着几分调侃。
“我认……”心中的负疚迅速被无奈取代,张潜停住脚步,讪讪摇头。
大明宫在二十一世纪,早就变成了大明宫遗址。他怎么可能认识里边的路。而眼前的房间,鳞次栉比,岔道儿也一条挨着一条,没头苍蝇般乱撞下去,撞到天黑,他恐怕也找不到哪里是朝堂。
“顺着脚下的路,径直往前走吧,两侧是左右执金吾的杖院。再往前,是东观和西观。”难得拿捏到了张潜的短处,张九龄满脸得意地追上来,笑呵呵地替他指点迷津。过了东西两观,是东西朝房,乃为四品以上早晨等候入朝的地方。过了东西朝堂,就不能乱走了,咱们俩现在都是文官,得走含元殿东侧的通乾门,然后再走日华门……”
一番介绍下来,没等说完,张潜已经被说晕了。只好老老实实地跟在他的身侧,亦步亦趋。
好在张九龄如今也算吏部里的红人儿,跟沿途的各处侍卫,都混得脸熟。拿出相关文凭来,说明自己是奉命传召张潜去参加追朝的,后者也没加以任何刁难,让他们兄弟两个一路顺风地走到了紫宸殿外。
因为并非朔望之日,所以今天的朝会,便在紫宸殿的前殿内举行。一则让皇帝在议事的间歇,可以暂且回到后殿休息。二来,对臣子们的礼仪要求,也都可以放松一些,不必像含元殿或者宣政殿朝会时那般一本正经地端着。
张九龄和张潜两个到的有点儿早,正式廷议还没结束。所以兄弟两个,便在一名内宫管事的带领下,先在紫宸殿右侧的一间厢房里头安顿了下来。按照张九龄的趣味,原本还想拉着张潜,帮他好好回忆一下梦里所吟的那两句诗,是否还有上下文。然而,后者却捂着脑袋,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做过梦。无奈之下,前者也只好悻然作罢。
既不能探讨诗文,又不准许大声说笑,等候“追朝”的时间,就显得有些漫长了。好在陆续还有其他奉命前来“追朝”的低级官员到达,大伙相互之间以前交往不多。彼此寒暄几句,各自报一下名姓和所在部门,倒也不至于过于无聊。
“子寿兄,在下听闻,今日有人向圣上进献瑞兽一只。高达两丈有余,龙首蛇颈,五色斑斓。在下孤陋,翻遍手头书籍,却从没见过如此神异之兽。不知道子寿兄可否详细说一下那瑞兽模样,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一堆深青、浅青袍子之间,张九龄的六品官袍,显得格外吸引眼球,很快,就有人凑上前,打着讨教的名义跟这位“吏部新贵”套起了近乎。
其余众人,或者对瑞兽感兴趣,或者对张九龄本人感兴趣,也立刻将目光看向他,笑呵呵地附和:“是啊,是啊,我等孤陋寡闻,还请子寿兄将那瑞兽模样描述一番,让我等开开眼界!”
“子寿兄,反正时候尚早,你不妨为我等分说一二。”
“员外郎,在下是从洛阳而来,平素根本见不到……”
……
然而,张九龄却不愿意引火烧身,果断将话题转向了别人,“不瞒各位,在下今天也没看到那瑞兽到底是啥模样。今天不是轮到在下参加朝会之日,只是听到了上头的临时安排,才与各位一起等在这里。”
“噢!”众人又是遗憾,又是羡慕,望向张九龄的目光好生复杂。
八、九品官员,每年能见到皇帝的机会不超过两次。偶尔被宣召追朝,更是烧香都求不到的福缘。而张九龄这个六品员外郎,非但平时每五轮正式朝会就能参加一次。还被上司如此器重,追朝时再多露一次脸儿。
你甭小瞧这一两次追朝的露脸机会,说不定,就因为那句话讲得恰当,被皇帝记在心里头。而吏部官员,又以升迁迅速而闻名。说不定,下次大伙再见到张九龄之时,此人身上的袍子,就变成了绯红色,腰间也横上了金带。(绯色,四品官员的袍服。)
“祥瑞一事,还未定论。大伙有功夫打听这些,还不如各自想想,最近所负责之事有无疏漏。免得一会儿圣上垂询,答非所问。”张九龄曾经在外担任县尉数年,深知底层官员的不易。见大伙心思老放不到重要地方,忍不住低声提醒。
“多谢员外郎提醒,我等先前孟浪了!”众人心里打了个突,赶紧向张九龄拱手致谢。随即,却又小声交流了起来。
“司天监那边,最近看到紫薇晦暗,今年冬天,恐怕晴天不会太多。”一位八品主簿,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还用你们司天监看?自打入秋以来,雨水就没怎么停过。等到了冬天,当然是风雪交加!”一位上牧监的监丞,立刻接过话头,大发感慨。
话音未落,旁边的都水监主事,已经拍起了大腿,“那可就苦了,小弟我是都水监的。下雨下雪,各位可以躲在屋子里烤火。小弟却得披着蓑衣,四下巡视,每天都累得半死不活!”
“累得半死,终究不会真死。周某和弟兄们在朔方那边,每当河面结冰,突厥人就会趁机南下劫掠。若是今冬风雪交加,反而能替大伙阻挡一下。否则,每次外出巡视,都不敢保证是不是最后一次!”门口处,有位武将打扮的汉子,忽然掀帘而入,瓮声瓮气地插嘴。
议论声噶然而止,众人全都将头转过去,对着此人上下打量。只见此人生得肩宽背阔,好一幅雄壮模样。只可惜被兵刃花了脸,有一道丑陋的疤痕,从左眼角一直斜通道右侧嘴唇,说话之时,疤痕如虫子般跳动,显得面目格外狰狞。
“突厥人又犯境了?”张九龄却顾不上管此人面目好看难看,上前一步,低声询问,“不是说,张总管一到朔方,突厥人就不战而退了么?”
“那是大股突厥,当然不敢于与张总管硬碰。但突厥人以马背为家,来去飘忽。大股兵马走了,小股的却如同牛虻般,看到机会就扑过来咬你一口。此番张总管,是听闻朝廷这边新出了一种火药,可以用来烧死敌军,也可以用来清理伤口。所以,特地派卑职赶回来,请求兵部调拨一批去朔方试用。在下姓周,名建良,乃是朔方军中一名小卒。各位上官,谁在军器监就职,还请行个方便,跟在下介绍一番,那火药究竟是何物?!”
“那你今天可真问对人了。”众官员见那武夫身穿七品别将服色,知道他肯定是朔方大总管张仁愿的亲信,纷纷将目光转向张潜,笑着替他介绍。“这位是军器监火药署的张主簿,火药炼制秘方和使用之法,全是出自他手。”
“有劳张主簿替周某解惑!”周建良虽然是个武夫,说话却颇为礼貌。立刻躬下身子,向张潜抱拳施礼。
“周将军不必客气!”钦佩那周建良曾经为国受过伤,张潜也不推三阻四,站起身,笑着向对方介绍,“火药又叫酒精,顾名思义,就是从酒水之中提炼出来的精华。军器监做了两种火药,一种专门用来放火,另外一种用来清洗伤口。如果想让杀敌的效果更好一些,还可以……”
“拦住它,拦住它,瑞兽跑了!”
“别动兵器,瑞兽岂能用兵器斩杀,用手去捉!”
“哎呀——”
“不好了,王监门死了,王监门被瑞兽踢死了。”
“小心,瑞兽奔这边来了。堵住他,堵住他……”
话才刚刚开了一个头,屋子外,忽然传来了几声惊呼。紧跟着,尖叫声,呵斥声,求救声,就响成了一片。
大伙纷纷扭头,紧张地向窗外看去,只见夕阳下,雕梁画栋之间,有一头身高两丈有余,马头蟒颈,牛皮豹纹,还生着一双短角的异兽,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所过之处,躲闪不及的侍卫,太监们,被撞飞的撞飞,踢翻的踢翻,惨叫着躺了满地。
第九十七章 喂鹿 (上)
“这个?是瑞兽?”此时此刻,屋内屋外,唯一丝毫都不感觉紧张的,恐怕只有张潜。
就在看到瑞兽的一瞬间,他就认出了对方是什么动物。并且差一点儿就喊出了此动物的学名,长颈鹿。
然而,张九龄先前在路上的叮嘱,却又迅速在他耳畔响起。所以,他只好拼命绷着嘴巴,将目光移开,眼观鼻,鼻观心,去做一具泥塑木雕。
“抓住它,用绳子,绳子套住它的前蹄!”一名身穿八品官服的牧监主簿冲了进来,指挥着四名手持绳索的马夫,准备以抓马的方式,将长颈鹿“擒拿归案”。却不料,那长颈鹿早已惊吓过度,凶性大发,看见有人向自己靠近,立刻迎面来了个对冲。(注:牧监,国营养马场。)
“砰!”受官袍拖累,那牧监主簿躲闪不便,被撞得倒飞出去,又跟墙壁来了个亲密接触,刹那间,口吐鲜血,生死未卜。
马夫们吓得亡魂大冒,连忙丢下绳索掉头逃命,却被那长颈鹿从背后追上,一蹄子一个,全都踹得筋断骨折。(注:长颈鹿性子温顺,但发起飙来威力惊人,现实中有踢翻狮子的视频。)
又几名匆忙赶至的宫廷侍卫,果断弯弓搭箭。还没等将弓弦拉满,紫宸殿正门的台阶上,忽然又传来一声怒叱,“大胆,把弓箭放下。伤了瑞兽,你想给大唐惹来天灾么?”
再看那骂人者,大约五十多岁,头发花了一大半儿,却生得唇红齿白,柳眉杏眼,不是兵部尚书宗楚客,又是哪个?
当即,众侍卫们便纷纷收起了角弓,默然无语。而那长颈鹿,也许是发现了侍卫那边人多,也许是听到了宗楚客呵斥声,误把他当成了豺狗一类的捕食者。猛然掉转头,迈开四条柱子粗的长腿,直奔紫宸殿门口儿。
“救命——”兵部尚书宗楚客吓得亡魂大冒,尖叫着掉头逃入了殿内,“关门,快关门,皇上在里边!”
“救驾——”一声暴喝,同时在张潜耳畔响起。先前向他请教“火药”具体细节和用法的朔方军别将周建良,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直奔长颈鹿的前腿。
入宫接受召见,他的兵器早在皇宫门口时,就交了出去。此刻所能凭借的,只有一双拳头。而那长颈鹿,看到有人朝着自己奔来,果断又扬起了前蹄。
“砰”抢在即将被长颈鹿踹中之前,周建良猛地来了一个斜纵。凭着无数次在生死之间打滚的经验,堪堪躲开了偌大的鹿蹄。而他先前经过的地面上,则被踩得碎砖乱跳,裂纹如同蜘蛛网般四下扩散。
“砰!”“砰!”“砰!”那长颈鹿受惊过度,又找不到可供逃离的方向,一击不中,立刻将距离自己最近的周建良当成了生死大敌,转动身体追着他,不停地抬腿狂踩。
“周兄,往高处跑,往高处跑,让开正面。长颈鹿全靠前蹄,不会咬人!”不忍心看到一条为国戍边多年的好汉,稀里糊涂死在受惊的鹿蹄之下,张潜本能地扯开嗓子,高声提醒。
然而,他的声音,迅速被淹没在一片慌乱的叫嚣声中。
“救驾,快救驾,全都给我过来,堵住宫门。皇上在里边,不能让这凶兽伤了皇上!”
“你,说你呢,过来,不要躲!”
眼看着周建良随时都会命丧蹄下,几个太监和官员打扮的家伙,却不命令侍卫们去施以援手。反而跳着脚,扯开嗓子,将视野里的所有人,都喊去封堵紫宸殿的正门。
“把弓箭收起来,伤了瑞兽,唯你是问!”
……
“那位疤瘌脸军汉,不要伤了瑞兽,想办法将瑞兽往外边引。引到含元殿前的空地上,给你记奇功一件!”
最后这句话,终于涉及到了那朔方军别将周建良本人。却不是叮嘱他小心自家性命,而是怕他打伤了长颈鹿,耽误了某些人继续敬献祥瑞。
那周建良,赤手空拳,原本就已经被发了狂的长颈鹿,逼得狼狈不堪。全凭着对大唐皇帝的一片忠心,在苦苦支撑。猛然间,听到了太监和官员们的吩咐,气得眼前一黑,手和脚的动作,瞬间就慢了半拍。
而那太监和官员们口中的瑞兽,却不会因为听到了禁止伤害自己的命令,就放周建良一马。见对方躲闪的动作忽然变慢,加速向前冲了几步,两条前蹄扬起脸,如同铁锤般交替砸下。
“完了——”张九龄等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敢看那周建良被砸成肉泥的模样。
然而,惨叫声却迟迟没有出现。铁蹄砸地声,也忽然慢了下来,从宛若擂鼓,变成了有节奏的叩击,随即,又变成了迟疑的敲打,“砰,砰——砰——”,间隔许久,才重新出现一次。
众人诧异地睁开眼睛,只见那异兽,竟然放弃了对周建良的追杀,转过头,对着一个大伙都熟悉的青色官袍,迟疑地审视。
而那身穿青袍子的官员,则单手托着一个柒盘儿,将原本给大伙打发候朝时间的橙子,柑橘,以及蜜饯、干果等物,接二连三朝着异兽鼻子附近抛去。每一个动作,都轻柔无比。
“用昭!”张九龄的心脏,瞬间又提到的嗓子眼儿处,却不敢喊叫得太大声,唯恐惊扰了异兽,让张潜死于铁蹄之下。
而张潜,丢了几样水果蜜饯,干扰了异兽的注意力之后。竟然双手将整个柒盘举了起来,缓缓举过了头顶,隔着不到一丈远的位置,用非常温柔的声音,向那异兽发出了邀请,“来,别怕,吃吧。吃一点儿,我知道你饿了。来,不用客气,我请你……”
“用昭——”死里逃生的周建良,看得眼眶欲裂,却咬着牙停住脚步,不敢去干扰张潜的心神。
“张主簿——”先前跟张潜一道等候“追朝”的绿皮鹦鹉们,也手捂各自的嘴巴,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唯恐自己嘴里发出了声音,让他功亏一篑。
而张潜,却根本没注意到周围人的动作。顶着满头的汗水,缓缓后退。一边退,一边继续向长颈鹿发出邀请,“来,吃一点儿,别客气。我估计不合你的口味,不过,凑合一下,总比吃草强。”
冲动了,又冲动了,原本只是想用食物干扰一下长颈鹿的注意力,救那别将周建良一命,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把长颈鹿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了自己这边!
别人不知道长颈鹿的攻击力,张潜可是清清楚楚。成年长颈鹿甭看性子温顺,可发起怒来,一蹄子可以踢断狮子的脊梁骨。
只是,自家的两条腿儿再快,肯定也跑不过长颈鹿的四条大粗腿。所以,虽然吓得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儿,张潜却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苦苦支撑,“来,地上,地上那些,都是好吃的。你来一点儿,消消气儿。这大冷天的,你也不容易。多吃点儿东西,能帮忙保证体温。你们,谁帮我一个忙,拿更多的水果和蜜饯来?最好带点儿咸味的,它,它难得吃到一次盐!”
后面的几句话,明显是对周围的人类所说,虽然声音很低,还带着几分颤抖,却被大伙听了个清清楚楚。
当即,那周建良就猫着腰,贴着墙根儿,直奔先前大伙儿等候“追朝”的厢房。而厢房内,张九龄等人,则七手八脚,将准备给官员们的零食和水果,用盘子托着送了出来。
“来,吃一点儿,别怕。对,别怕,你看,我比你矮,手里也没刀子。”张潜顾不上看到底有谁听到了自己的求助声,一边集中的大部分注意力,盯着长颈鹿的反应,一边继续缓缓后退,始终跟后者保持好一蹄子远距离。
再看那长颈鹿,也许是发泄够了心中的愤怒,也许是的确饿得狠了。竟然缓缓跟了上来,低头去舔盘子中的水果和蜜饯。粉红色的舌头一卷,就清空了大半个托盘。
第九十八章 喂鹿 (下)
“嗯!”嘴里发出低低的一声闷哼,张潜两腿发颤,差一点儿就转过身,落荒而逃。
只是他的反应稍微慢了半拍儿,那长颈鹿吃东西的动作又足够快,双方之间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时间差。而在鹿头抬起之后,笼罩于他头上的压力和恐惧也瞬间降低大半儿,才令他好歹稳住了身体,没有当场出丑。
不敢赌吃饱了之后,长颈鹿会不会再次发飙。他咬着牙悄悄向后退了两步,扭过头,朝着周围的人快速吩咐,:“让开些,都让开些,别惊到它。这厮是吃草的,轻易不会伤人。让开一条道路,我把它领出去。谁身边有水果,赶紧帮忙取一些来!”
说罢,也不算周围到底有没有人听自己的安排,他快速将目光又转向长颈鹿,一边用哄孩子般的腔调,跟对方轻声细语地商量,一边缓缓后退,“来,再吃一点儿,跟着我,去外边吃。别怕,他们也没恶意。”
那长颈鹿咀嚼能力甚强,三下两下,就将水果和蜜饯,连皮带核吞下了肚子。随即,又缓缓跟了两步,再度低头,粉红色的舌头又是轻轻一卷,将托盘里的另外一半儿水果,也卷了个干干净净。
张潜急得满头大汗,扭着头在四周围寻找可以替代水果的植物,以免长颈鹿下次低头之时,因为“贡品”没有及时供应得上,而大发雷霆。就在这要紧关头,周建良已经从侧面狂奔而至,双手将一盘子水果和蜜饯举在了自家头顶:“来,这边吃,那边空了,这边还有!”
虽然尽量表达出了善意,但是他脸上的刀疤和身上的杀气,却实在过于明显。那正在咀嚼食物的长颈鹿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退后两步,前蹄防御性地在地上敲打,“砰砰,砰砰,砰砰……”
“小心,它又要踢人了!”
“关门,关门,别让他再进御花园!公主在御花园!”
“紫宸殿,堵住紫宸殿那边,圣上在紫宸殿!”
“护驾,护驾……”
四周围,叫嚷声此起彼伏。
刚刚缓过一点儿神来的太监,侍卫们,一边用身体作为城墙,堵住通往紫宸殿和御花园的道路,一边互相抱怨,提醒。
谁也没功夫去考虑,一个七品别将和一个八品小主簿的死活。
“老兄,盘子给我!我负责喂他,你继续去拿水果和蜜饯!”八品小主簿张潜,也没功夫去看太监和侍卫们的反应,一把从周建良手中抢过盘子,同时用肩膀将对方撞出老远,“这只长颈鹿应该是被人养熟了的,只要不被吓到,就不会攻击人。”
“嫌我丑,老子还不伺候了呢!”说者无心,周建良却觉得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冲着长颈鹿低声骂了一句,转身就走。
然而,气归气,他却不愿辜负张潜的救命之恩。赌气走出了十几步后,又绕着弯子跑向张九龄等人,将另外两盘子水果接过来,快速传向张潜。
“来,来,跟我走,咱们去宽敞地方吃。这地方,太窄,人又太多!”张潜连续伺候长颈鹿大爷,吃了两次水果和蜜饯之后,信心大增。继续一边小心翼翼地哄着对方,一边缓缓后退。
那长颈鹿连续吃了两口水果和蜜饯,应该也觉得味道不错。迟疑着跟了几步,再度低头进食,三口两口,就又清空了第二个盘子。
好在周建良回来的及时,将张潜头顶的盘子再度续满,才没断了那瑞兽大爷的供应。而张潜,得到了周建良的支援,也喂得更得心应手。每当长颈鹿把舌头从盘子上挪开,就果断后退,不多时,就已经退到了日象门。
眼看着再走两步,就能将瑞兽彻底引离紫宸殿范围,四下里的太监、侍卫和台阶上的官员们,顿时齐齐松了一口气。然而,那瑞兽却忽然停住了脚步,任张潜怎么哄,都不肯再继续跟进。
“怎么不走了?”众人心中警兆大起,赶紧再度用身体组成人墙,将紫宸殿的正门堵了个严丝合缝儿。下一个瞬间,却有一个声音,将答案清楚地送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该死,这么低的门,当初长颈鹿是怎么进来的?谁知道哪边还有更高的门,赶紧帮忙指一下,日象门太矮了,肯定出不去!”
说话者,正是张潜。他第一次进宫参加“追朝”,只记得来时的路。而日华门偏偏又是专门供臣子徒步行走的“近道儿”,门高只有两米七八左右,远远低于长颈鹿的脑袋。
这下,官员、太监和侍卫们,可就全都抓了瞎。
当初瑞兽是从玄武门那边入宫,直接进的是御花园。走的乃是专门提前规划好的道路,并且还有一名专门伺候瑞兽的昆仑奴,沿途负责指点瑞兽在进门之时把头放低。而现在,伺候瑞兽的昆仑奴,被瑞兽一脚给踩死了。唯一敢给瑞兽喂食的这个胆大不怕死的八品小主簿,竟然将瑞兽领到了紫宸殿南边的日华门。
想招呼八品小主簿掉头而回,大伙却谁都没那个胆子。毕竟,往北走,就会重新拉近跟紫宸殿的之间的距离。万一那瑞兽在路过紫宸殿之时,忽然又发起了疯。大伙在不能使用兵器伤害它的情况下,谁敢保证它不会一头冲进殿内,惊吓到圣上?
“主簿,朝右边走,沿着墙根一直走,右边第四个门口。您尽量慢一些,我带人去开路!”就在大伙都急得焦头烂额之际,不远处,忽然又传来一个年青的声音。不高,却拨云见日。
“好!”张潜快速扭头看去,见对方穿着浅绯色的常服,便知道此人是个五品。果断答应一声,举着水果托盘,缓缓调整方向。
周建良不知道何时扒下了身上的官袍做口袋,装了满满一口袋水果和蜜饯,悄悄跟上。沿途不停地帮他“续盘”。两个傻大胆儿虽然是初次互相配合,却也非常默契。一步接着一步,以缓慢却稳定的速度,将瑞兽引入了右侧的巷道。
那名给张潜指路的五品官员,虽然年龄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做事却极为果断。见瑞兽已经被他和周建良两个领着进入了巷道,立刻带领着一大群手下,奔向了先前自己指定的门口。动锯子的动锯子,拉草绳的拉草绳,三下五除二,就把门楼给拆了个干干净净。
如此,等张潜带着”瑞兽”抵达的时候,就畅通无阻了。那五品官员冲他拱了下手,又指明了下一个方向,还专门留下一名亲信为他领路。随即,就再度拔腿狂奔而去。
待张潜将“瑞兽”抵达了他所指示的方位,面对的,则又是一个被拆掉门楼的空门,当然再度畅通无阻。
于是乎,那五品官员带着手下在前面拆,张潜和周建良两人,带着瑞兽在后面慢慢跟,双方配合越来越默契。不多时,已经绕过了宣政殿和含元殿,将瑞兽引到了左右执金吾杖院之间的空地上。
“你们都离它远点儿,别吓着它。它是吃草和树叶的,不吃肉。看看哪还有绿的叶子,或者新鲜蔬菜,给它弄点来,用筐子挂在房檐下。”饶是张潜体力好,长时间举着盘子伺候长颈鹿大爷吃饭,胳膊也有些受不了。看看不远处已经又是下马桥,赶紧扭过头,朝着那浅绯袍子和他的手下们小声吩咐。
“绿叶子?”众侍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时令已经是初冬,长安城虽然温暖,树上也早就没了绿叶子,大伙哪里去找?
然而,这个问题,却难不住那浅绯袍子五品年青官员。只见此人稍稍皱了一下眉,立刻就开始给手下人布置任务,“高元福,你带几个人去汤泉那边,讨些树叶和蔬菜回来!陈副尉,你带人去跟执金吾们打个招呼,让他们腾出一间房子,供咱们在房檐上挂竹筐。葛校尉,你找俩胆子大,长得还好看的弟兄,脱掉铠甲,放下兵器,上前接替这位主簿,让他多少歇一歇!不要怕,主簿说了,瑞兽吃草,不吃人!”
“是!”众亲信听了,低低答应了一声,迅速分头展开行动。而那浅绯袍子则快速向前走了几步,冲着张潜抱拳施礼,“在下尚辇奉御李其,多谢主簿仗义援手。今日若无主簿,我尚辇局上下,百死莫赎!”
“好说,好说,李奉御不必客气!”张潜虽然对大唐的官制了解有限,却知道尚辇局,是专门给皇家看管马匹车辆的地方。又见那李其说话礼貌,将托盘交给奉命前来接替自己的两名兵卒,笑呵呵地给对方拱手还礼。“其实,还是应该在下多谢李奉御才对。在下军器监火药署张潜,多谢李奉御先前指点迷津。”
“张主簿才是真的客气了,要不是你,我等根本不知道,拿这瑞兽如何是好!”那李奉御职位虽然高,却是个专门伺候贵人的“司机班长”,所以也没啥架子。笑着跟他客套了几句,再度将目光转向周建良,主动向对方见礼。
周建良先被瑞兽追着踢了好半天,随即连气儿都没顾上喘均匀,就又背着一口袋水果和蜜饯,给张潜打下手,此刻已经累得筋疲力竭。见李奉御给自己行礼,赶紧将口袋儿放在地上,侧开身子,喘息着相还。
那李其见了,连忙又安排人,接替他替瑞兽大爷扛水果和蜜饯。然后又安排张潜和他一道,去刚刚从执金吾那里借来的房间稍事休息。谁料想,那瑞兽居然认起了生,绕开李其专门派来伺候自己的两个英俊兵卒,紧紧跟在了张潜身后。
“果然是被人养熟了的,否则,也不可能从万里之外,运到长安来。”张潜见那长颈鹿一幅可怜巴巴模样,只好又停住脚步,从兵卒手里接过了装水果和蜜饯的柒盘。正准备教那长颈鹿与两位“新饲养员”互相适应,身背后,却又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张主簿怎么知道它来自万里之外?此兽到底是何物,可否与老夫分说一二?”
第九十九章 老杨
“这东西老家在……”此时此刻,张潜的心思全都在长颈鹿身上,根本没功夫去想其他。听见有人发问,本能地顺口回应。
话说了一半儿,他忽然又意识到这长颈鹿的定义,可能涉及到了朝堂上的派系斗争,连忙转过身去,冲着老者用力摆手,“这东西老家肯定非在中原,否则史书上肯定会有记载。在下恐怕要让您老失望了,在下以前肯定没见过它,更不知道它从何处而来!”
临时改口好累,差点儿就不能将话头圆回来。好在张某人肺活量大,心思也足够敏捷,才避免了前言不搭后语。
再看那老者,显然没想到张潜改口改得如此顺溜,登时两只金鱼眼瞪得滚圆,雪白的胡子在胸前上下乱抖。
“尚辇局奉御李其,见过杨侍中!”没等张潜再解释更多,那李奉御已经迅速转过头,抢先一步向老者行礼。仿佛唯恐动作慢了,就被此人当众训斥,或者过后给自己穿小鞋儿一般。“先前不知道侍中莅临,有失远迎,还请侍中见谅。”
“侍中安好,我等给侍中见礼了!”周围的侍卫和马夫们,也纷纷放下了各自手头的事情,向来人行礼,看态度,竟然一个比一个恭敬。
张潜又是一愣,这才留意到,眼前这个须发皆白,长得慈眉善目的老者,衣服的颜色竟然是青红中透着一点淡黄,上面还绘有好几种不同花纹!
‘晕,竟然是个正二品,副国级!好在老子刚才改口改得快!’心中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赶紧双手抱拳,重新向对方施礼:“军器监火药署主簿张潜,见过侍中。先前不知道侍中驾到,唐突之处,还请侍中见谅!”(注:唐代官袍,二品为鷩冕。冕有八旒。青衣纁裳,绣有七章纹,银装剑。纁,是红透黄。)
”侍中安好,末将朔方军周建良,这厢有礼了!”周建良反应最慢,喊得却最为大声。
老者一个人,同时面对如此多的问候声,显然有点儿招架不迭。稍微楞了楞,才笑着先选择了其中官职最高的五品奉御李其,饶有意味地扫了此人几眼,侧开身体,拱手还礼,“你叫李其?老夫久闻大名。奉御不必如此客气。先前你带人拆门楼的模样,老夫都看到了。不错,反应相当果决!”
“事急从权,还请侍中等会儿,在圣上面前帮忙解释一二!”不愧是领导的“司机”,李奉御非常会恭维人,立刻接过话头,再度向杨侍中躬身施礼。
杨侍中也不愧为传说中的老好人儿,即便面对李其这种管车马的小官儿,也非常客气,再度侧开身体避了避,然后笑着拱手还礼,“那是自然!刚才的情况,圣上其实都看在眼里了,尔等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说罢,又将目光依次转从张潜和周建良二人身上扫过,同时冲着二人微微点头,“还有你们,一个忠义无双,舍命护驾。一个智勇双全,冒死用水果将异兽引离紫宸殿。圣上,萧平章和在场的其他文武,都看在眼里头了。等一会紫宸殿那边安顿下来,圣上定然会召见二位,当众予以嘉勉!”
他是侍中,又曾经多次担任宰相和吏部尚书,说出来的话,分量绝对非同一般。那周建良听了,顿时心花怒放,赶紧再度躬身下去,长揖相拜,“多谢侍中提携,末将回到朔方去,必拼死杀敌,以报圣上和侍中的知遇之恩!”
“多谢侍中!”没想到周建良生得五大三粗,却如此懂得拍上司马屁。张潜也只好有样学样,朝着须发皆白的杨侍中行礼致谢。
这回,侍中杨綝杨再思,没有侧身闪避。而是先手捋胡须,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们两个的感谢,然后又笑着点头:“唔,你们两个不必客气。为国举贤,乃是老夫分内之事。周别将,你……张主簿小心!”
正准备好言慰勉几句,激励二人今后更加卖力地为大唐效忠。却不料,那长颈鹿见半天没人理睬自己,竟然伸长脖子凑了过来,用舌头去舔张潜的官帽。吓得踉跄后退,嘉勉的话瞬间变成了提醒。
“侍中莫怕!它不咬人!”虽然知道长颈鹿不发飙时,其实性子非常温顺。张潜仍旧时刻提着三分小心,因此,不待官帽被那长颈鹿的渗透荼毒,就迅速跳开数步。随即,一边去重新举了装水果的盘子喂鹿,一边笑着向侍中杨綝道歉,“对不住,侍中。下官不是故意要失礼,实在是此兽过于黏人了,而下官又怕不搭理它,惹得它再次发飙。”
“无妨!你尽管先喂它!”那侍中杨綝被长颈鹿吓得差点儿当众出丑,却一点儿都不生气。见张潜说得认真,重新站稳脚步,笑呵呵地摆手,“先安顿好了它,然后才好再去觐见陛下。今天亏得有你在,否则,这东西发起疯来,一脚一个,不知道还得踢死多少人。而当着圣上的面儿,侍卫们又不好让它血溅皇宫!”
“是那些宦官和宗楚客,一直把它当做瑞兽!不准许侍卫们动用弓箭好不好,否则,这东西蹄子再硬,也早就被射成刺猬了!”张潜在肚子里偷偷吐槽,嘴巴上,却只能客客气气地谦虚,“侍中过奖了,下官只是歪打正着而已。此兽其实性子并不凶悍,只是先前受到了惊吓,才会横冲直撞。”
“关键是,当时只有你和周建良两个人敢上前,而只有你一个人能歪打。其他人要么吓得往后缩,要么束手无策!”很是欣赏张潜毫不贪功的模样,侍中杨綝又笑了笑,低声点评。
这句话,对周建良和张潜两人的评价,比先前的“忠义无双”和“智勇双全”,恐怕还要高上许多。当即,周建良感激得就再度躬身行礼。
而张潜,虽然也跟着一道行礼,心中却陡然升起了一丝警惕,“他老人家把我夸上天去,不会是有事儿要我去做吧?张某人可得多加小心。大唐的老前辈们,个个都是人精。张某不能光上当,却不长记性!”
人都是吃一堑,长一智。先前在任琼、贺知章和张若虚等老前辈们手里,连连吃亏。张潜早已不敢再看低古人的智商。所以,听到一个比毕构还大了许多的老前辈把自己夸上了天,本能地就认为这老家伙没安好心。
果然,还没等他重新直起腰来,侍中杨綝,就又走到了他身侧。一边镇定自若地抓了个水果,举在手里请长颈鹿吃,一边笑着刨根究底,“张主簿,你当时是怎么想到用水果来哄它的?此物颈若巨蟒,头上又生了犄角,按理应该是蛟龙之属,喜欢吃肉或者鱼才对?”
‘头上生了犄角,才是吃草的!没犄角的,才可能是肉食动物!’张潜心中,立刻就给出了正确答案。然而在嘴巴上,却坚决不肯再露出任何破绽,笑了笑,讪讪地解释,“下官,下官身边当时,当时就有水果和蜜饯,没有别的吃食。如果,如果当时有干肉,火腿,炊饼之类,肯定也会抓起来,一股脑扔给它,它选了哪样,就是哪样!”
“噢,也对!”侍中杨綝想了想,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这么个歪打正着,张主簿果然是个福将,居然手头有的,恰好是此异兽喜欢吃的。那张主簿又如何判断得出,它性情其实非常温顺呢,当时它左冲右突,可是伤到了不少人!”
“在下家里,刚好前几天有匹马受惊了,也是左冲右突,见谁踢谁!”张潜心中早有准备,越说,谎话越是顺流,“并且当时情况危急,他即便性情凶残,又能如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别将被他活活踩死,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去威胁到圣上!”
问,你继续问。想拖老子下水,老子就不上当!你今天就是问上天去,老子也给你个一问三不知。
“嗯,此言有理,有理!”侍中杨綝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的笑意也越发浓郁。“老夫忽然有个提议,既然张主簿能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降服这只异兽。而此兽眼下这般模样,又对张主簿颇为依恋,不如就让老夫出面,举荐张主簿去做下牧监的副监,专门替圣上照顾此异兽如何?它是异兽,你是奇人,你们两个,倒也是天生的……”
“不可!”话没等说完,张潜已经果断表示了拒绝,“张某可没本事照顾此兽。况且长安这么冷,也根本不适合它生存。他今天之所以受惊,一方面是因为饿,另一位方面,恐怕就是因为冷得实在厉害……”
话说到了一半儿,忽然又意识到,对方的问话里,可能藏着一个圈套。眼前这老狐狸根本就没打算让自己去下牧监,祥瑞之兽,也不该放在下牧监饲养。顿时又急又怒,瞪圆了眼睛大喘粗气。
“侍中,张主簿擅长制造火药。在下在尚撵局,也早有耳闻。他如果去做牧监的副监,未免有些大材小用!”那奉御李其,非常仗义。见张潜反应如此强烈,还以为他不愿意去当一名“马倌儿”浪费生命,果断在一旁帮他说情。
“是啊,末将在朔方军中,也早就听闻了火药的威力和效用!张主簿如此大才,去,去养异兽,实在过于委屈了!”周建良虽然听得满头雾水,也跟着上前帮腔。
那侍中杨綝,却不肯接二人的话茬。只管拿一双圆溜溜的双眼,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张潜。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第一百章 斗智
“老东西,我是扒你家房子了,还是偷你孙女了,你竟然如此坑我?!”看到那老侍中杨綝摆出了一幅吃定了自己的模样,张潜真恨不得一拳砸将过去,将此老砸个满脸开花。
然而,想想对方的偌大年纪和此刻的身体状态,再想想打死一个副国级干部在大唐会面临的惩罚。他只能强装出一幅镇定模样,笑着补充:“侍中请明察,下官刚才并非危言耸听。您老看这异兽,皮上的毛那么短,根本不抗寒。而它的脖子又那么长,轻易低不下来。所以,下官以为,它平素吃的肯定是高处的树叶儿或者水果。长安富庶,冬天时却白雪纷飞,连根青草都找不到,怎么可能有水果长在树上?所以,此兽必然生在极为温暖之地,根本无法适应中原的气候。”
“嗯,原来如此!”侍中杨綝装作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连连点头,“怪不得好好的一对异兽,没等抵达长安,就在路上死掉了一只,原来是冻死的。可怜那负责运送异兽的官员,根本解释不清楚其中缘由,非但平白为此挨了一顿板子,还被上司下令直接剥夺了官职,赶回了老家!”
说着话,又笑呵呵地看向张潜,仿佛在无声地发出威胁。
“那负责运送异兽的官员,着实是被冤枉了!”张潜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只好硬着头皮回应,“此兽勉强养在温泉附近,也会疾病接踵而生。若想留它一条性命,恐怕最好还是送它去南方。好歹那边暖和一些,冬天也不乏树叶和水果给它吃。”
说罢,借着给异兽喂食的由头,故意不再看老侍中杨綝那阴险的笑脸。免得自己一不小心没忍住,给老东西迎头来上一组摆拳。
“张主簿此言甚有道理,久闻广州都督府四季如春,且多产奇花异果。将此兽放到那边去,应该才是最佳选择。”李奉御终于察觉到,杨綝刚才的话语,好像每一句,都暗藏玄机,赶紧笑呵呵地又在旁边替张潜帮腔。
“末将也听说,南方酷热。想必正适合这异兽快活!”周建良是个武夫,观察没那么仔细,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实话实说。
那侍中杨綝听了,既不生气,也不出言反驳。只管手捋白须,继续笑呵呵地点头:“嗯,这倒是个好主意。放它去它该去的地方,免得不小心养死了,给大唐带来晦气。”
“啊?”李奉御和周建良两人,俱被杨綝的话语给吓了一跳,不敢再给对方胡乱歪曲自己话语的机会,双双果断闭嘴。
那杨綝随手一招就让二人变成了哑巴,脸上好生得意。将目光转向专心喂养异兽的张潜,继续笑呵呵地咬住不放,“说起南方,老夫却又有一事不解。姑苏、余杭等地,已经是四季如春。而岭南诸州,更是酷热难当。为何那些地方,从未见过此异兽出现?张主簿博学,可否为老夫解惑?”
说罢,竟然不顾自己已经七十五岁的年纪,郑重躬身下去,向张潜长揖求教。
“别,别,您老别这样,千万别这样!”张潜再警惕,也不敢让一个七八十岁的副国级,对自己行如此郑重的大礼。慌忙将喂食的托盘丢给李奉御的下手,转身回拜,“您老言重了,这事儿其实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岭南虽然热,可世上却还有比岭南更热的地方。”
“比岭南更热,那就是大海之南了!原来,用昭当初说得万里之外,是这个意思。”侍中杨綝立刻收起了长揖,用手扯着张潜的衣袖,刨根究底。“其家乡究竟在何处?还望用昭莫嫌老夫愚钝,为老夫解此疑惑!”
“用昭真的知道此兽的来历?”那李奉御,终于明白了侍中杨綝,为何死咬着张潜不放了。瞪圆了眼睛,将信将疑。
他今年二十出头,在同龄人里边,已经算是数一数二的见识广博者。而张潜看长相,年龄跟他差不多大,怎么可能对万里之外的物产,都了如指掌?
除非,除非传说中的“墨家子弟入世”,真的不是为了走“终南捷径”,而专门编造出来的故事。或者,或者眼前这张主簿的学问,的确另有高明传承。
“怪不得用昭一开始,就知道拿水果吸引这异兽注意力,并且安抚其怒火!”周建良的反应慢了半拍,但是通过杨綝和李奉御两个人的话,也隐约猜到了真相,同样惊诧地无法合拢嘴巴。
不是他和李其两个少见多怪,要知道,这年头,连杭州都没大举开发,岭南更是烟瘴之地,除了治所广州之外,官员们只有被贬谪,才不得不前去走一遭。并且很多人只要去了,就再也没命活着返回故乡。
所以,哪怕是读书人和仗剑四处行走的游侠儿,对岭南的了解,都非常有限。更何况,比岭南还南的地方,甚至距离长安万里之外的所在?
“侍中言重了,此事其实侍中只要派人,去问问异兽的最初出现之地是何处。并且看看那里是不是临海并且有异国商贩乘船前来交易,就清楚了!”被老狐狸和一双“猪队友”联手逼得没了退路,张潜只好实话实说,“先前张某听到有人提起昆仑奴,如果张某所料没错,那昆仑奴一定是皮肤漆黑,听不懂几句唐言,却老实异常。他和此兽,应该来自同一个地方。其故乡,距离长安,恐怕一万里都不止了!唉——”
想到那昆仑奴,竟然被长颈鹿活活给踢死了。而眼前这长颈鹿,即便送到广州去,恐怕很快也会因为水土不服而死,张潜忍不住又低声叹气。
那侍中杨綝听了,却顿时笑得比偷鸡得手的狐狸还要开心。又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继续乘胜追击,“既然用昭知道此兽的故乡在哪,那此兽究竟是不是祥瑞,用昭可否直言相告?”
“老东西,你就逮着我一个人坑吧,我是偷你钱包了,还是拐你孙女了?”知道自己今天肯定逃不过去,张潜肚子里偷偷骂了一句,认命地摇头,“看您老怎么说了。此兽,您说他是祥瑞,他就是祥瑞。说它不是,它就不是。都行!”
“此话怎讲?”见张潜被自己逼到了墙角里,居然还在努力想办法自保。侍中杨綝大觉有趣,又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继续刨根究底。
“此兽在它故乡,比兔子都多,当然算不得什么瑞兽!”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衣袖,从老家伙的手指中挣脱出来,张潜先退后半步,跟此人拉开距离,然后才无可奈何地给出答案,“但是,能从万里之外,被人运到大唐来,敬献给圣上,足见我大唐之盛,之威,天下无双。所以,张某今天当为圣上贺,为我大唐万民贺!”
说罢,也不看侍中杨綝和李奉御、周别将三人瞠目结舌模样,只管站直身体,冲着紫宸殿方向拱手。“愿我大唐盛世永在,国运永昌!”
“愿我大唐盛世永在,国运永昌!”奉御李其年纪最轻,反应也最快。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果断学起张潜的模样,朝着紫宸殿方向拱手。
“愿,愿我大唐盛世永在,国运永昌!”周建良和李其的下属们,也迅速回过神来,争先恐后向紫宸殿方向拱手,仿佛大唐皇帝李显就在不远处看着大伙儿一般,要多认真有多认真。
“愿我大唐盛世永在,国运永昌!”没想到最后关头,张潜竟然从自己精心设下的语言陷阱里一跃而出。老狐狸杨綝楞了好一阵,才终于接受了现实。也跟着满脸堆笑,朝紫宸殿方向轻轻作揖。
“老狐狸,这回你满意了吧!是不是祥瑞,你们自己决定!”终于让老家伙也吃了自己一道瘪,张潜心中好生得意。“大不了,老子就去做那个什么牧监的副监。马倌儿怎么了,马倌儿也是国家干部!想当年,孙悟空还当过弼马温呢……”
他已经做好的准备,迎接侍中杨綝恼羞成怒后的报复,然而,对方冲着紫宸殿拱过手之后,却又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用昭果然见识广博,远胜老夫当年十倍。可惜,老夫的小孙女,夏天时被圣上抬举,作为金城公主的媵,一起许给吐蕃赞普了。唉,否则,老夫真的想问用昭一声,愿意不愿意成为老夫的晚辈,唉——”
叹息声虽然不高,却宛若晴天霹雳,砸得张潜眼前金星乱冒,全凭着身体强壮,才没有当场失态,被周围的人看出端倪。
第一百一章 连升三级
方(慌),有一点点方(慌),非常非常的方(慌),就像偷偷亲某个闭上眼睛的美女未遂,却被美女他爷爷闯进屋子里来,抓了个正着一般慌!
到现在,张潜终于明白了。为何杨老狐狸身为堂堂一个正二品侍中,既不去处理国家大事,又不去安慰刚刚受到惊吓的皇帝,却偏偏绕了大半个大明宫,专程跑来给自己这个八品小主簿挖坑了。
换了别人家的祖父,察觉有人想偷走自己的孙女,恐怕也不会听之任之。
问题是,这事儿非常非常地冤枉!天可怜见,张潜到现在为止,都没弄清楚红宝石少女的芳名到底是青荇,还是青青?更甭说拉拉小手,亲亲一下!
然而,他无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跟杨老狐狸去解释,自己对红宝石少女啥都没干过。
更不能跟杨老狐狸说,自己拐走红宝石少女的想法,还都停留在纸面上,根本没有付诸实施。
张潜甚至都不知道,杨老狐狸是怎么察觉,自己在打他孙女主意的。毕竟这个时代并没那么多摄像头,杨老狐狸也不可能化身为黑客,入侵他那已经没有了网络可链接的手机。
‘莫非,她真的喜欢我,并且把心事说给他祖父了听了?’片刻慌乱之后,紧跟着,就有一个大胆的假设,闪电般钻入了他的脑海,让他欣喜若狂。
‘不,不可能!我跟她,我跟她加在一起,只见过两面。说过的话,总计加起来也不到十句!’下一个瞬间,欣喜就全都变成沮丧和怀疑,让他的胸口儿再度如遭重锤。
‘那杨老狐狸怎么察觉我对她孙女有意思的?或者说,他是说者无心,我是自作多情?’更多的困惑,接踵而至,让他的头晕晕的,手和脚的动作,也变得笨拙而迟缓。
咬着牙鼓起勇气,他试图用目光,从杨老狐狸脸上探询一些蛛丝马迹。却又愕然发现,老人竟然抓着水果和蜜饯,专心致志地喂起了长颈鹿来!
“你老人家到底是啥意思啊?说清楚点行么!”失望之余,张潜无比盼望,杨老狐狸能多跟自己说上几句,哪怕是像刚才一样给自己下套也好。如此,自己就能通过旁敲侧击地方式,从老狐狸身上,刺探一下此人是不是真的发现了自己对其孙女别有企图。或者,刚才真的纯属是年长者因为欣赏年青人,信口开的一句玩笑。
然而,一直到安顿好了长颈鹿,结伴返回紫宸殿,杨老狐狸都再也没多跟他提过同样的茬儿。甚至连长颈鹿到底是不是瑞兽,也不在跟他探讨了。偶尔说上几句话,全都是国家大事要闻,与其孙女扯不到一文钱关系。
倒是朔方别将周建良,察觉他一直心事重重,还以为他是在为被老狐狸举荐去当什么下牧监副监而担忧。趁着二人踏上紫宸殿的台阶后,因为跟老狐狸之间的级别差距太大,不得不重新拉开距离的空档,悄悄将耳朵俯在他耳畔,用极低的声音安慰:“别怕,用昭兄,那杨侍中是圣后的旧臣,虽然位高,他的话,却未必那么管用。更何况,你刚才舍命引开奇兽之时,圣上就在紫宸殿中。若是送你去养马,岂不是让天下忠义之士寒心?!”
“多谢了,周兄!其实,养马也没啥不好!”张潜眼前一直闪动着当日红宝石少女跳上坐骑,匆忙远去的身影,无精打采地回应。
给穿着开裆裤的吐蕃王去做妃子,还远离父母家园。这滋味,恐怕不比贬谪千里好哪去。
毕构老爷子贬谪千里,身边好歹还有家人照顾。遇到麻烦,好歹还能跟妻子儿女一起商量着渡过难关。而红宝石少女,如果在吐蕃遇到麻烦,恐怕背后连个支招的人都找不到。
如此,也怪不得她那天看到一只跟父母失散的小兔子,会自伤身世了。
小兔子与父母失散,还有可能是一时迷路找不到窝儿。而她,却是因为皇帝一道谕旨,就被父母交了出去,并且有可能还深以将她奉献出去为荣。
“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想到红宝石少女,有可能是被皇帝作为一种对其家族的宠信,亲自点名作为金城公主的陪嫁和亲吐蕃,而其祖父杨綝身居高位,却没勇气阻拦。张潜心中就愈发感觉难过。唐人陈山甫以和亲公主口吻所写的那首诗,也不受控制地出现在他心底。
如果嫁个女儿,就能平息战争的话,历史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亡国之君了。而如果大唐的男人们不争气,嫁到吐蕃的公主,都未必有什么地位,更何况是一名陪嫁的媵?
心机多一点儿的,通过取悦丈夫,也许还能苟活到老。心机差一点,受不得委屈的,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稀里糊涂死去。而她的娘家,还不敢过问她的死因,权当从始至终,就不曾有过这个女儿!
“用昭,站这边,你是文官,过来跟我们站一起!”正失魂落魄般地想着,耳畔,却又传来了张九龄那关切的声音。紧跟着,一只手用力拉住了他的胳膊,连扯带拽,将他从周建良身边拉开,一路拉到了对面的文官行列之中。
“噢,噢,抱歉,我是第一次,第一次追朝!”张潜被拉了个趔趄,终于强迫自己振作起来,讪讪向周围的人拱手。
周围的一群青袍子和浅青袍子们,微笑着向他拱手相还。竟然谁都没发觉,他的表现异常。
很显然,大伙都是“年八辈子”见不到皇帝一回的小芝麻官儿,突然有幸近距离目睹天颜,心中都极为紧张和兴奋。今晚表现得进退失据的,远不止他张潜一个人。
相对表现正常的,除了负责招呼一众青袍子的吏部主事张九龄外,就是站在前排的七八位身穿青红中透着一点淡黄,或者黑红透黄的前辈重臣了。
然而,除了刚刚见过的白胡子老狐狸杨綝之外,其他几个,张潜全都跟名字对不上号。想必,对方也未必知道他张潜平时是啥模样,更不会将他刚才的失态太当回事儿。
“用昭,你刚才的表现,圣上都看在眼里了!”没想到平素极为沉稳,看起来还对名利甚为淡薄的张潜,关键时刻居然掉链子。张九龄还以为他是因为担心君前失礼而紧张过度,悄悄将嘴巴凑向他,以极低的声音给他鼓劲儿,“你带着异兽离开后,圣上还特别派遣内臣,问我你跟周别将的名姓和履历呢。你不用担心,圣上对你们两个的忠勇,甚为欣赏。今天哪怕你举止出格一些,也没人会对你深究!”
“多谢了!”张潜深深吸了口气,一边将杂乱的思绪彻底赶出脑袋,一边仔细打量周围的环境。
比起大学的礼堂和阶梯教室,紫宸殿其实并不算大。充其量,也就是容纳一二百人开会的模样。而大唐的追朝,也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么郑重。文臣武官虽然各成一列,趁着皇帝李显还在后殿休息,同列的武官或者文臣们,全都在三人一堆儿,五人一伙儿地交头接耳。
并且,在御座的斜前方,甚至还分左右专门放了七八个包着锦缎的“墩子”。很显然,是给杨綝这种上了年纪的老臣,或者仆射、尚书这类亲信大臣们坐的,以免他们因为议事的时间太长,站垮了身体。
只不过,眼下大伙都是刚刚入殿,所以几位朝廷肱骨柱石,都没有在墩子上就坐。也像底下的八九品芝麻官一般,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正看得有趣之际,耳畔忽然听到有钟磬齐鸣,紧跟着,一个极为洪亮的声音就从御座附近传了出来,“圣驾到,群臣恭迎!”
“臣等参见应天神龙皇帝,恭祝圣安!”前面几位柱石之臣立刻停止了交流,带头分两边站好,领着大伙向御座方向行礼。(注:应天神龙皇帝,是707年,韦后带头给李显上的尊号。)
“圣躬安,诸位平身!”洪亮的声音由御座附近,来到了御座侧面,却是一个身材极为魁梧的宦官,扯着嗓子,替皇帝李显向大伙回应。
紧跟着,一个白白净净,五十多岁的胖子,就在几名小宦官的簇拥下,缓缓走到了御书案后。几位柱石之臣,立刻带领着大伙,再度对着胖子躬身行礼。那胖子竟然不心安理得的落座,而是笑呵呵地向大伙拱手还了个揖。
“这是上朝?”将皇帝和大臣们的举动看在眼里,张潜差点儿举起手来咬自己的手指头。三叩九拜呢?山呼万岁呢?自己刚才还琢磨,跪下去是不是心里会很不舒服,居然没有任何人向皇帝下跪。而那胖子皇帝,好像也不怎么在乎,居然还“假惺惺”地向臣子还礼。(注:三叩九拜不是唐朝礼节,三呼万岁则是在一年中有限的几次大型朝会。具体追朝啥样,作者也不清楚。只能根据手头资料杜撰一番,行家勿怪。)
正愕然间,却已经听到那主持仪式的宦官,招呼大伙归列落座。紧跟着,张潜就发现几位柱石之臣,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墩子”上。而其他跟自己一样的芝麻官儿们,则纷纷跪坐于地,屁股贴着脚后跟儿,将上半身各自挺了个笔直。
这虽然称为坐,但是,比下跪也没舒服到哪里去。张潜左顾右盼了两眼,发现大伙都“坐”得挺利索,赶紧也跟着将膝盖曲了下去。然而,还没等他摆正自己的姿势,御案后的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已经笑着开口:“先前两位奋不顾身,替朕阻挡那异兽的周别将和张主簿可到了,起身上前,让朕和其他诸卿,仔细看看你们的英武模样!”
“末将在!末将周建良,恭请圣安!”周建良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却以比先前勇斗长颈鹿之时,还利索一倍的动作跳了起来,上前数步,隔着大约三米远的距离,向李显长揖而拜。
“微臣张潜,恭请圣安!”有人带头,张潜的举动就自然了许多,也快速起身跟过去,向御座后的白胖子躬身行礼。
“二位贤卿免礼!”胖子皇帝李显今天说话的中气不太足,心情却相当不错。笑着向周建良和张潜两个摆了摆手,笑着吩咐。
“谢圣上!”周建良后退半步,躬身再拜。张潜见了,也跟着有样学样。
如此,倒也免去了很多麻烦,更省得张九龄再为他君前失仪而担心。而接下来的事情,也正如张九龄事先小声为他鼓劲儿时说的那样,李显对周建良和他二人今天的英勇行为非常满意。随便找话铺垫了几句,就以“阵前为国血战多年,积功甚多。忠毅勇猛,不畏强敌”等主诸多缘由,擢升周建良为从五品下果毅都尉,并且赐给了此一个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的散职。着令此人待公干结束之后,就返回朔方,继续归大总管张仁愿调遣。
至于周建良先前舍命阻挡异兽的壮举,则只是略略提了提,好似与这次升迁半点儿关系都没有一般。
一大群今天奉召前来参加追朝的小芝麻官们,原本就料到皇帝李显,会重赏舍命救驾的周建良和张潜两个,却没想到,赏赐居然重到了如此地步。竟然将周建良直接自那从七品下的别将,直接跳过了正七品,从六品,正六品三个大级,升做了从五品下果毅都尉。顿时,羡慕之余,一个个心中忍不住暗自后悔,为啥当时冲出去的不是自己?当时哪怕拼着被那异兽踩个半死,也能省去二十年在低级官吏位置上苦熬。
既然连周建良这种只是拼着性命不要,跳出去跟异兽比划了两下,并未取得任何实际战果的人,都能连升三个大级,若干个小级。先前舍命出去,用水果和蜜饯引走了异兽的张潜,岂不更是要青云直上?
于是乎,大伙在心里偷偷酸了几句之后,全都竖起了耳朵,等着听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将要赐给八品小主簿张潜,何等的荣华富贵?却不料,皇帝根本不按常理出招。示意喜欢傻了的周建良先行归列后,随即,又冲着张潜点了点头,缓缓询问:“张卿,朕见你引诱的异兽的手段,颇为娴熟。可是知道此兽的根底?若是知晓,不妨将此兽的来历,详细说给朕和诸卿听听,也好解朕和诸卿心头之惑!”
第一百二章 山雨欲来(第五更)
“启奏陛下,对此异兽的根底,微臣的确略知晓一二。此兽远产于南海之南的陆地,名为非洲。该地气候酷热,地广人稀……”张潜稍作犹豫,果断决定按照自己先前跟杨老狐狸“演习”过的答案去说,与此同时,心中也对老狐狸涌起了几分感激。
无论老狐狸先前那句“愿意不愿意成为老夫的晚辈”,是一句不经意的玩笑,还是别有用心。至少,在说出这句“玩笑”话之前,他用刨根究底的方式,向张潜展示了,一味的否认自己事先不知道长颈鹿的根底,绝不可行!
那样做,表面看起来聪明,话里话外,却总会露出一些破绽。而这些破绽,落在个别有心人眼里,就会被死死揪住不放。即便张潜最后能成功把谎话给圆回来,将破绽全部补上,也会给皇帝本人落下一个“巧言令色”的恶劣印象。
那样的话,他就会被瞬间打入另册,这辈子的前途,就彻底没了指望。或者说,至少在应天神龙皇帝李显驾崩之前,不会有任何指望。
而实话实话,在最后关头略加修饰,却可以让他在李显眼里,留下一个见识广博,且诚实可靠的印象。即便最后的结论,无法让一部分人满意,却谁都无法把怒火发泄到他头上。
毕竟,他最后关头,已经明白说了,长颈鹿是不是异兽,完全凭大伙决定。说不是可以,说是也很有道理。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实也证明,这个应对非常得体。当听到他说到,那异兽名为长颈鹿,产自一个叫非洲的地方,喜欢吃高处的树叶和水果,不吃肉食和鱼类。有几位坐在绣墩上的柱石之臣,脸上明显露出了尴尬之色。
然而,当听他说:那长颈鹿成年之后,四条长腿力大无比,与狮子单打独斗,也丝毫不落下风。并且即便在其故乡,捕捉起来也非常不易,驯化起来更为艰难。偶尔得到几头,便被视为奇珍云云。那几位柱石之臣,脸上的尴尬又迅速消失了许多。
当听他说道,那长颈鹿最初出现的地方,肯定靠近大海,并且经常有海商登陆与当地商贩交易,几个原本受到别人暗示,随时准备站起来反驳他的小芝麻官,立刻偃旗息鼓。
当他点明,那被长颈鹿发飙时踢死的昆仑奴,其实就是驯兽师,并且跟长颈鹿乃是同乡,要么是被海商和长颈鹿一起当做货物买来,要么是被海商当做奴隶从其故乡抓来。无论是前排锦凳上端坐的柱石,还是地上跪坐的“绿皮鹦鹉”当中,都有人愤怒地皱起了眉头。
而当又听他说,长颈鹿虽然在其故乡很常见。但是,能从万里之外,被人运到大唐来,敬献给圣上,足见我大唐之盛,之威,天下无双。前排就坐和地上跪坐的大小官员们,脸上都浮现了自豪的笑容,仿佛张潜刚才的话,是在恭维他们当中每一个人。
“咳,咳,咳咳……”因为笑得太开心,一口气儿没顺过来,老狐狸杨綝俯身下去,用手捂住嘴巴,轻轻咳嗽。
不待李显示意,便立刻有小宦官跑上前,帮老狐狸捶打脊背。而张潜,却瞬间从老狐狸的咳嗽声中,听出了一丝催促的味道。干脆把心一横,做戏做全套。躬身下去,高声称颂:“微臣有幸躬逢其盛,倍觉其荣。愿我大唐盛世永在,国运永昌!”
“愿我大唐盛世永在,国运永昌!”刚才演习过的人,可不止是张潜一个。刚刚升任了果毅都尉的周建良,也心有灵犀地站了起来,对着李显长揖称颂。
“愿我大唐盛世永在,国运永昌!”有人带头拍皇帝马屁,其他老臣小臣,全都没法再强作清高。甭管愿意不愿意,也纷纷起身的起身,离座的离座,对着应天神龙皇帝李显,躬身拜贺。
而那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曾经被其母亲武则天强迫禅让了一次。第二次登基之后,面对的又是一个岌岌可危的烂摊子,终日累死累活才勉强维持得住大局。因此,自信心和安全感,都极为缺乏。否则,也不会着迷于接受祥瑞和上好听的尊号。此刻听闻群臣,齐声称颂盛世来临,希望国运在自己的掌控下永远昌盛,虽然明知道大伙是在拍马屁,也照样心花怒放。
心花怒放之后,自然看着曾经舍命将长颈鹿引开的张潜,愈发地顺眼。故而,大笑着站起身,高声点评:“好一个倍觉其荣,好一个天下无双。我大唐能有今日,诸位爱卿都居功至伟。那长颈鹿,虽然算不得祥瑞,但是,能不远万里被运到大唐,也是难得的奇珍。来人,着那上牧监的监正,将长颈鹿领出宫去,安置于骊山的汤泉附近,好生饲养。那敬献奇兽的广州良家子杨万峻,虽然见识不足,却忠心可嘉,擢升为卲州县尉。赏钱一千吊,绢两百匹,着令岭南官府即时予以兑现,不得克扣!”
“陛下圣明!”带头敬献祥瑞的兵部尚书宗楚客和太府卿纪处呐两个,互相看了看,同时向李显行礼。表示接受皇帝的决断,并且顺坡下驴。
轻轻将兵部尚书宗楚客和太府卿纪处呐两个献假祥瑞的责任翻篇儿,大唐应天神龙皇帝想了想,又笑着将目光转向了争执的另外一方,右仆射萧至忠。先冲着此人点了点头,然后柔声说道:“仆射今日早朝时曾经对朕说,毕构所献的风车、机井两物及其图卷,皆出自张主簿之手。还说此物若是推广开来,必将使我大唐水旱两灾减轻过半。仆射还记得否?!”
“启奏陛下,臣记得。”萧至忠为人甚为谨慎,见李显随便一句“见识不足”,就把宗楚客等人“勾结广州地方刁民,敬献假祥瑞”的罪责揭了过去,也不愿再穷追不舍。接过李显的话头,朗声回应,“臣已经将图卷和风车、机井的样品,交给了将作监去验证。据他们回报,功效尽如毕县尉所奏!”
“既然已经验证过了,就交给工部负责推广于天下吧!回头你让工部那边尽快拟定一个章程出来,付诸实施!”很满意萧至忠的体贴,李显笑着向他点头。随即,终于又把目光转向了晾在一边,半晌没有搭理的张潜,笑着说道:“毕构不肯贪功,说两样有大利于国家器物及其图样,都是张卿亲手所制。而张卿乃是秦墨嫡传,身怀绝学,见识广博,且心怀报国之志。今日朕派人去问过火药的制造和产量,军器署上下,皆称月产万斤,绰绰有余,并启奏朕,张卿认真传艺,毫不藏私。朕心甚慰……”
一口气,说了张潜如此多的优点和贡献,很明显,是要着重嘉奖提拔了。登时,所有跟张潜一道等候召见的八、九品芝麻官们,全都把耳朵竖了起来。
然而,还没等他们听到神龙应天皇帝李显的下文,文官队伍中央靠前位置,忽然有一名身穿从七品下官服,年龄却已经五十左右人,快速上前,高声劝阻,“陛下且慢!臣,殿中侍御史沙崇义,弹劾军器监主簿张潜来历不明,且有巧计疲国之嫌,还请陛下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