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说酒
“哈哈哈哈哈……”四下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众青年才俊们,笑得前仰后合,一个个直擦眼角。
胖水缸卢莛才能平庸,又没有什么自知之明,还一直企图癞蛤蟆吃天鹅肉,很多人其实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只是耐着他父亲卢征明,乃是吏部侍郎,随便动动手脚,就能令大伙在仕途上平添许多坎坷,不敢轻易得罪他而已。
但是今天,王翰忽然跳出来仗义执言,大伙肚子里所憋的邪火,哪可能还藏得住?即便心中再畏惧卢家父子过后报复,顶多也只是将头扭开,努力笑得不要太大声而已!
如此一来,可把那卢莛的脸面,彻底砸进了泥坑里头。此人气得一跳三寸多高,将手指变成拳头,照王翰的鼻梁便砸,“竖子,敢羞辱老子,老子今天……”
“卢兄,请给张世叔留几分颜面!”拳头才递到一半儿,王之涣已经闪身而至。先用自己的肩膀结结实实,替王翰接下了这一记重锤,随即,用手轻轻握住了卢莛的手腕。“两位都是六艺兼修,想要切磋,另约时间便是,何必非赶在今天?!”
“是及,是及!”那卫道见情况不妙,也强忍心中烦恶,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卢莛的大肥腰。“卢兄文武双全,有经世济国之大才,何必非得在诗文这种小道上,跟他人争个高下?今天咱们只谈文,不动手。否则,毕前辈那边看过来,大伙恐怕都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这句话,既将卢莛捧上了云端,又向所有人,陈述了如果发生冲突,可能出现的后果。顿时,令冲突双方,都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缘由很简单,那毕构此刻就在花园另外一侧,跟张说,贺知章等人,把盏言欢。虽然眼下这位老前辈仕途不怎么得意,然而,他却是官场中货真价实的清流名宿。在朝堂上,无论资历,还是威望,都远远超过了卢莛那位做吏部侍郎的父亲。
而毕老前辈又不清楚双方冲突的起因,看见年青人动手打架,肯定会觉得双方都有错。一旦点评谁一句,“性子有失稳重”,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士林公论。
“要我说,各位根本没必要争来争去。”见双方都被卫道劝得有了偃旗息鼓意思,张九龄趁机和起了稀泥,“是好是坏,不如交给世人和时间来评判。自魏晋以来,历史上的文坛俊杰,所写的诗加在一起,恐怕不下十万。而流传至今的,不过数千首而已。除了个别不幸遗失之外,恐怕没留下来的,大多都是平庸之作。”
“嗯,卢某的诗,岂俗人能读得懂?”卢莛大觉此言有理,翻着白眼儿大表赞同。
“子寿兄言之有理!”王翰懒得再跟卢莛纠缠不清,也冷笑着表态。
双方互相瞪了一个白眼,彼此分开。自有几名年青气盛不怕事儿的才俊,簇拥着王翰去一旁把盏言欢。也有几名老成持重,或者想要抱卢莛父亲卢征明这棵大粗腿的,则陪着后者去另外一旁,支起耳朵听此人自吹自擂。
双方闹了一场,算是谁也没占到绝对上风。倒是便宜了张潜,从此再也没人想起来让他拿出诗作,以供大伙儿品评。
而张潜,也巴不得能逃过这个出丑的机会。干脆不去跟任何一桌才俊掺和,只管拎着毛笔,欣赏桑皮纸上的诗句和草圣张旭年青时的真迹。
还甭说,看着看着,他还真看出些门道来!
留在纸上的诗篇,不乏脍炙人口的名句,但更多的,则是平庸之作,并未比自己那首观菊好出太多,至少,没有达到天壤之别的差距。
很显然,张九龄刚才那句话说得中肯,世人和时间,才是最好的试金石。含金量差的诗句,恐怕用不了百年,就自然地被人遗忘了。只有那些别具一格的,光耀千古的,或者得到帝王身份加成的,才最终流传了下来。
照这个标准,二十一世纪的大部分诗作,恐怕都难逃与作者同腐的宿命。而被诗坛大炒特炒的某些热门诗和男女诗人,呵呵,用王翰刚才的话来说,如果那也叫好诗,真不知道是在侮辱读者,还是在侮辱整个诗坛?
正想得有趣之时,忽然感觉到有人站在了自己身侧。扭头细看,恰看到张旭张伯高那漂亮得令人嫉妒的面孔。
“伯高兄,多谢你的笔。”还以为张旭是来找自己收回毛笔的,张潜脸色微红,连忙将已经快干掉的毛笔,双手奉还。
“用昭误会了,张某过来,可不是为了这支毛笔!”张旭楞了楞,笑着摆手。言谈之间,令人如沐春风,“张某是觉得用昭的字,自成一家,仔细看去,竟然别有一番风味!”
“伯高兄过奖了,小弟实不敢当!”登时,张潜被夸得连脚指头都开始发红了,连忙退开半步,用力摆手。
跟草圣张旭面前说自己书法好,那跟在孔夫子面前卖百家姓,还有什么分别?虽然贺知章先前说过,弄斧必须到班门。可至少弄斧者自己得把斧子耍到收发随心的水平,才够资格跑一趟。否则,就不是求高人指点,而是纯粹找抽了。
谁料,张旭却不肯准许他继续谦虚,上前半步,手指着他先前替王之涣誊写的那句“今日暂同芳菊酒”中的第一个字,笑着点评,“特别是此字,翩然挺立,好似白鹤振翅欲飞。在下曾经练习多次,却从来写不出此等韵味。”
汗,瀑布汗。一半儿是因为惭愧,另外一半儿还是因为惭愧。
前一半儿惭愧的是,送别诗加上作者名姓,一共三十三个字,结果只有一个“今”字,勉强能入张旭法眼。而那个“今”字,则来自张潜自己在二十一世纪读书时,反复临摹了不下百遍的《寒食帖》。此字带着苏东坡的三分皮毛,当然在行家眼里,与其他三十多个字,都大不相同。
后一半儿惭愧的则是,也就在张旭二十三岁,还远远没达到草圣境界的时候,自己敢壮着胆子给此人打个下手。等到张旭走到巅峰时刻,自己再像今天这么胆大,恐怕不被草圣的“粉丝”活活骂死,也会被其他同龄人拖出去砍了手指头。
“两位张兄,还不赶紧过来喝一杯?刚温好端来的菊花白,这已经是第三轮了,倒得晚了,肯定又是一滴不剩!”好在王之涣来得及时,用一杯酒,打断了张旭继续探讨书法的愿望。
不愧是杜甫的饮中八仙之一,草圣张旭听闻好酒又来了,果断放弃了自己最爱的书法,笑着向王之涣拱手:“多谢季凌了,上轮我就晚了一步。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辜负了佳酿!”
说罢,又将头转向张潜,笑着发出邀请,“用昭兄,一起去喝一杯。张都尉家今日的佳酿,与寻常所见美酒,大不相同。”
“伯高兄自便,我不善饮!”张潜拱下手,轻轻摇头。
酒是他自己提炼出来的,为了调味儿,还特意加入了刚刚蒸馏出来的野菊花香精,他当然知道此酒与众不同。但白酒这东西,对于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他,根本不是什么新奇玩意儿,也没什么吸引力。要是喝,他宁愿选择如今大唐市面上常见的刘伶醉,好歹还能品尝到几分幽幽古意。
“不善饮,怎么可能?不善饮,张都尉怎么会愿意与你结为忘年交?!”张旭却以为张潜又是在谦虚,停住脚步,笑着相劝。
“伯高兄尽管去,这酒,乃是他庄子上的特产,他当然不觉得稀罕!”不待张潜解释,王之涣已经抢先一步,揭开了答案。
“原来此酒,乃是用昭以师门秘法,指点下人所酿制,怪不得你对此物无动于衷!”张旭恍然大悟,一边笑着再度向张潜拱手,一边迈开脚步直奔距离自己最近的酒桌。“愚兄先去拿酒了,既然今日是菊花盛宴,没了这菊花白,乐趣就少了一大半儿!”
早就从杜甫的诗作中,知道他嗜酒如命,张潜也不耽误他的时间。笑着点点头,用目光送了他几步,然后将面孔转向了王之涣。
正打算问上一问,按照大唐的习俗,自己现在告辞的话,算不算失礼?却不料,耳畔忽然又响起了卢莛那令人心烦的叫嚣声:“什么绝世佳酿,尔等喝过从大食国运来的拂菻国英雄血么?那才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酒,通体殷红如血,盛放在夜光杯里,对着月亮或者灯烛,不用喝,光看和闻,就让人飘飘欲仙了!”
这,就有点儿太不在乎主人家的感受了。更何况,此间主人与贺知章联手举办赏菊宴,目的还是提携这些年青后进!
当即,与那卢莛同席而坐的几个老成持重的青年才俊,就把头低了下去。一个个只管对着菜肴和酒水发动进攻,谁都不肯接此人的话头儿。
而那卢莛,却兀自觉得自己出了风头。举着一杯白酒,继续高谈阔论:“况且此物,虽然清冽幽香,却失于过烈。须知,酒亦如人,过于寡淡,固然不招喜欢。过于刚烈,同样令人敬而远之。只有表面看上去热烈如火,接触起来却如一盏浓茶,才是君子之风。以此,拂菻国英雄血,当为酒国君子,而这菊花白,顶多是个砍柴的樵夫!”
“卢兄,原来你不喜欢此酒。是小弟的错,让卢兄为难了!”王之涣听得忍无可忍,快步走过去,一把抢过卢莛手中酒杯,“小弟马上给你换那西域葡萄酒,虽然不是英雄血,但也不逊多让。”
“季凌此话何意?”那卢莛被打断了高谈阔论,心中好生不快。竖起一双金鱼眼,瞪着王之涣,厉声质问,“莫非这就是此间主人的待客之道么,连句实话都不让人说!”
“你……”如果是在自己家,王之涣早就一拳砸在姓卢的鼻子上了。然而,在这里却耐着张若虚和贺知章两位前辈的面子,直气得脸色铁青,却始终无法举起胳膊。
“季凌,切莫生气。这位卢兄,刚才的话,并非全无道理。那英雄血,在拂菻国的确是金贵之物。不远万里运到大唐,身价自然更是扶摇直上!”眼看着王之涣就要被卢莛气得暴走,张潜笑呵呵地追过去,轻轻按住了他的拳头。
那卢莛眼空四海,哪里知道张潜就是曾经差点把他叔叔挤兑吐血的张小仙师。见一个满脸阳光的陌生人,主动给自己帮腔,立刻大笑着抚掌:“你看,你看,识货的人还是有的。季凌,你可以不让我说话,却塞不住在场所有人的口。”
“卢兄误会了,季凌他只是怕你吃多菊花白,伤了身体而已!”张潜迅速接过话头,笑着替王之涣接招。“毕竟,此物,与英雄血一样,还有一个别名,叫做量心尺!”
“量心尺?”卢莛喝得已经有些高了,哪里猜得出张潜是在故意给他设套儿,听对方说得新鲜,立刻本能地追问,“哪个量字?是良人的良,还是衡量的量?”
“都可!”张潜从桌上抓起酒壶和干净酒盏,给自己倒了半盏,一边在阳光下转动瓷杯,一边笑着解释,“可做良心有无的良,也可以做测量心性的量。若做前者,解释则简单,喝了酒之后,却反过头来向酒主人鸡蛋里挑骨头的,则是缺了良心!”
“哈哈哈哈……”周围有人恍然大悟,举着酒杯笑得前仰后合。
“竖子,你说谁?”卢莛又羞又气,一蹦三尺,“你说谁没良心了?你姓甚名谁,报上来,让老子好好教教你做人。”
“卢兄,莫急,莫急,我是说酒,没说人!”张潜只是轻轻侧了一下步,就躲开了卢莛的攻击。随即,既不生气,也不还手,只管将目光看向张九龄,一边躲闪着卢莛的攻击,一边笑着补充,“至于测量心性,则是此物本意。如果是心忧天下的贤能之士,此物三杯落肚,心中块垒俱消。旋即可以抛却所有羁绊和烦恼,放手造福治下万民。量得结果,真君子者也!”
又轻轻转了身,躲开卢莛的撕扯,他一边快步向王翰,一边侃侃而谈,“如果是壮怀激烈的侠士,此物三杯落肚,则可拔剑上马,或斩尽犯我大唐疆域的胡虏,或荡尽占山为王的蟊贼。量得结果,真豪杰者也!”
单手拦住卢莛从背后砸来的拳头,将此人推开。然后再度挪动脚步,张潜像舞剑般端着酒杯,朝张旭遥遥致意,“若是光明磊落的读书人,此物三杯下肚,可以燃热血,涨才思,或泼墨作画,或提笔写字,留下传世大作,为后人欣赏膜拜。量得结果,真英才也!”
“站住,站住,竖子,你少信口开河!”那卢莛越听越不是滋味,尾巴一把追在张潜身后大叫。
他只有一米六几的身高,却有将近一百七十斤的分量,又喝了许多酒,哪里追张潜得上?被张潜轻飘飘几个闪身,就给闪了一个跟头。多亏了那卫道怕他摔坏,及时扶了他一把,才避免了他当场头破血流。
而张潜,却恨卢莛在张若虚家里闹事儿,迅速转过身来,冲着此人轻轻摇头:“如果是那没什么本事,却喜欢四处显摆的草包,此物三杯下肚,却可以令其原型毕露。或者胡吹大气,自吹自擂。或者惹是生非,四处寻衅。弄不好,回到家中,还会借着酒劲儿,找比自己弱小的妻儿撒疯。测量结果,人渣是也!喝再好再贵的酒,都不如喂狗!”
“好,好一句人渣也!”王翰早就乐不可支,不待张潜话音落下,就跳起来,向在场所有年青人举盏相邀,“诸君,干了为此量心尺,各自量心!”
“饮胜,以此酒量心!”张旭、琴律、王之涣等人,大笑着附和。一个个,觉得心里头好生痛快。
再看其他人,即便是张九龄这种年龄稍大,阅历最丰富的者,也笑得直擦眼泪。擦过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第七十四章 指点江山 (上)
“好,好一句人渣是也,好一把量心尺!”酒杯未落,不远处,已经响起了一声洪亮的夸赞。紧跟着,贺知章、张若虚和毕构三位老前辈,缓缓走了过来。
很显然,三人是听到了这边的喧闹,特地过来查看情况。登时,卢莛的头脑就恢复了清醒,不敢再追着张潜撒酒疯。而张潜,也没想到自己为张若虚打抱不平的话,竟然被三位老前辈给偷听了去,顿时,迎上前不是,躲起来也不是,端着一盏白酒好生尴尬。
“刚才那几句话,是你随口说出来的,还是以前写过的文章?!”须发皆白的毕构,却不像年轻人那样瞻前顾后。先狠狠瞪了卢莛一眼,随即,笑着走向了张潜。
“晚辈刚才顺口说出来为大伙助兴的。”张潜躲无可躲,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晚辈并不擅长写文章。”
“既然有如此才思,怎么能说不擅长写文章,年青人切不可过于自谦!”毕构笑着横了他一眼,非常霸气地吩咐,“回去誊抄出来,托人送到老夫府上。题目么,就叫《说酒》便好。写文章最重要的直抒胸臆,至于遣词造句,只要通顺即可,无须过于花哨!”
“这……”张潜顿时头大如斗,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才能让毕老前辈不生自己的气。张若虚见此,立刻一脚踹了过来,“不知道隆翁的家在何处是吧!你回去后尽管写,然后送到老夫府上来,老夫亲自带你去找隆翁指点!”
“是!世叔!”张潜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同时心中暗自嘀咕张若虚不仗义,早知道如此,自己刚才真不该替他出那个头。
然而,周围的众年青才俊们,却纷纷将目光看向了他,一个个,脸上的羡慕如假包换。
毕构近几年仕途再坎坷,也是做过一任中书舍人,替皇帝草拟过圣旨的官场老前辈。同时,此人在大唐文坛,也属于泰山北斗级人物,影响力丝毫不输于贺知章。别人去毕府投卷,能不能过得了门房那一关都很难说。而张潜,被毕老前辈亲口点了名要求送文章到府上,居然还想推三阻四,居然还得张若虚答应带路方肯点头!
“不就是几句醉话么?咱们想说也说得。什么量心尺?黄酒、葡萄酒喝多了,效果还不是一个样?”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当即,就有人气愤不过,在桌子下小声嘀咕。
“那刚才卢莛闹事儿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站出来说醉话?”同桌吃酒的卫道,立刻将凳子挪得距离此人远了一点儿,冷笑着抬杠。“你要是有硬扛卢莛的勇气,现在毕中书邀请去他家送文章的人,就是你了!”
那不服气青年,被卫道怼得面红耳赤,低下头去,不敢再胡乱说话。而卫道自己,却将目光继续投向毕构、贺知章等人,看几位老前辈们,今天除了张潜之外,还打算提携谁?
果然,向仆人要了酒,虚虚地跟张潜对饮了一小口,毕构就将头转向了所有人,再度满脸豪迈地高声说道:“前一段时间在河东,老夫忽然读到一首《塞下曲》,里边有一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堪称脍炙人口。不知道王翰小友今日来了没有?且容老夫敬你一杯!”
话没说完,王翰已经“腾”地一下跳了起来,举着杯子躬身,“不敢当,不敢当。拙作能入前辈法眼,在下惶恐不尽!”
“老夫也来凑个热闹!”贺知章友善地冲王翰笑了笑,也高高地举起了酒杯,“在老夫读过的边塞诗中,迄今为止,以此诗为最!”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读罢此句,老夫差点就赶赴边塞!”张若虚不甘落后,也举着酒杯邀请王翰共饮。
而王翰,再也无法保持先前的洒脱和从容。脸红得像火烧过一般,眼眶也微微发红。嘴巴张了又张,却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只管将手中菊花酒举起来,鲸吞虹吸。
贺知章等人,陪着他抿了几口酒,又跟他聊了几句作诗的心得。随即,就将目光转向了张九龄。笑着夸张九龄那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必将流传千古。
张九龄出仕早,跟贺知章、张若虚都是旧交,跟毕构也曾经有过数面之缘。因此听了三人的夸赞,倒不像王翰那般激动。只是笑着谦虚说自己不过是苦吟多日,才偶然得了几句,当不起前辈们如此盛赞。然后又虚心地跟毕构请教了一些写文章的心得,便再次共同举杯,庆贺时隔数年,大伙又于长安相聚之幸。
这场盛宴,名为赏菊,实际上却包含了给年青人出头机会的意思在内,所以毕构、贺知章和张若虚三个,当然不能一直跟张九龄叙旧。很快,就又举着酒杯走向了另外一位名叫牧南风的青年才俊,将其最得意的诗句,当众开口点评。
那牧南风年龄跟王翰差不多,都是二十出头,在三位文坛宿老面前,怎么可能保持得了平常心?直激动得当场就落了泪,被张若虚笑着调侃了几句,方才恢复了镇定。
随即,贺知章等人,又转向另外几位最近风头甚盛的青年才俊,挨个跟他们攀谈写诗和写文章的心得。无论是夸赞几句,还是指点几句,都令对方受益匪浅。
而青年才俊这边,见身为主人的张若虚,已经下来走动。便开始四下串桌儿,彼此结识。其中一些心思活络者,甚至趁机串到了年长者的那一边,向张说、王适、司马承祯(白云子)等前辈敬起了酒。如此一来,花园中的气氛变得愈发热闹,大伙杯觥交错,喝了个眼花耳热。
张潜的社交能力虽然很是一般,但今日借酒品人,当众让卢莛出了丑,还有得到了毕构的青睐,难免就成为了大伙关注的焦点之一。不仅仅先前王之涣替他介绍过的张九龄、张旭、王翰等人,主动过来跟他举杯对饮一回,先前没来得及结识的牧南风、赵子孝、曹安石等才子,也主动找了机会上前,跟他饮酒闲谈。
大伙年龄相近,彼此之间又都没来得及发生任何误会和冲突,因此,谈得甚为投机,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时间。
只有卢莛和少数几个货真价实的纨绔子弟,肚子里缺乏墨水,跟在场大多数文坛前辈和同龄才俊,都说不到一起去。而他们平素所炫耀的斗鸡走马,在今天又找不到人捧场。因此,越喝越没意思,一个个抓耳挠腮,只恨天黑得太晚。
“卢兄,那姓张的什么来头,怎么不光毕构对他青眼有加,白云子那老牛鼻子,竟然也主动奔着他去了?!”无聊的人,就喜欢惹事。一名纨绔偷偷拿手指捅了一下卢莛,低声询问。
“白云子?找他?”卢莛好不容易才消停一会儿,被此人一撩拨,立刻又开始犯混。目光迅速转向张潜,果然看见,后者跟老道士白云子两个,正举着酒盏谈笑风声。
周围人声嘈杂,所以,再好的耳力,卢莛也不可能隔着老远,听清楚张潜和白云子所说的每一个字。隐约只能捕捉到“孙御医,药酒,经络……”等,区区几个词汇。顿时,在忌妒之余,心中大感困惑,本能地拎起一只空酒杯,摇晃着凑了过去。
连续喝了至少有四两白酒,张潜已经处于半醉状态,根本没注意到,有人正在悄悄向自己靠近。听老道士司马承祯既不跟自己谈养生,又不跟自己谈修仙,而是一上来就大谈特谈他自己跟孙安祖两个,如何利用白酒远比其他酒浆浓烈的特性,承载药物去治疗疑难杂症,顿时对此人好感大增。
“道长所说的浓烈,师门有一个专用名词,为酒精度。”既然心生好感,对方又是诚心求教,张潜便不能胡乱搪塞了。接过司马承祯的话头,笑着跟对方探讨,“酒精么,道长理解为酒之精华,就可以了。通常,酒精度越高,则酒性越烈。嗯,以零到一百来标识吧,零就是没有酒精,白水一杯。一百么,则全是酒精,里边没有任何掺杂!”
“嗯,这个办法倒是直接!”白云子司马承祯情商极高,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每句话,都接到了张潜最想表达的地方,“度数低的,含酒之精华少,化不开药力,也通不过堵塞的经脉。度数高的,则能更好地将药物精华化于其中,遇到堵塞的经脉,也如银针捅肉筋!”
“什么是经络,晚辈不懂。但有些药物,的确更容易溶解于酒精!”难得有人跟自己不谈写诗和做文章,张潜心态大为放松,说得津津有味儿,“但给人饮用,酒精度却不宜太高。否则,容易伤身!”
道家的一些智慧结晶,虽然没有现代科学描述得那么精细,却也是仔细观察了自然界各种现象所总结,因此,不用张潜细说,司马承祯毫不吃力地就接受了他的观点,“当然,物极必反,乃天地间致理!”
“总得有个大致范围吧?”卫道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撇着嘴在旁边嚷嚷,“白云子前辈说,包含酒之精华少了,会化不开药力。你又说,酒精多了,容易伤身。难道就不能取个中庸之道,既能化开药性,又不伤身体的?”
“那就是你杯中的酒了,或者这杯中酒,含酒精再高一些。”张潜想了想,按照自己所知道的医学知识如实回答,“大抵,是含酒精七成为上限,再高就会对人体有害了。”
“七成,如何才知道含酒之精华七成?用嘴巴品么?那怎么可能?”那卫道不愧表字为纲经,立刻皱着眉头跟张潜较起了真儿。
“对啊,用嘴巴品么?”卢莛正愁好不到机会报先前的“一箭之仇”,大笑着在旁边帮腔。“哈哈哈哈,张用昭真的长了一张好嘴!这酒之精华无色无形,与水混在一起根本难分彼此,你却硬要分出一杯酒中,包含精华几成来?怎么分,用嘴品么,你且给大伙品一个看?”
第七十五章 指点江山 (中)
他身体胖,中气足,又故意将嗓门提到了最高,顿时就成功地将周围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正准备补充几句,让张潜出一个大丑。却不料,张潜忽然拿起两只酒杯,冲着他摇头而笑。
“若是卢兄,自然只能用嘴巴品!”不慌不忙地,将两只酒杯,其中一只倒满了自家酿的菊花白,另外一只,示意仆人帮忙倒上了清水,张潜笑着解释,“而张某,却用一把卖药的秤盘,两个同样大小的杯子即可。酒精的重量,恰好为白水的八成!一杯酒,含多少酒精,取同样数量的白水,对着称一下重量,就能算得出来。诸位不信,尽管拿了去称!”
“高明!”白云子司马承祯修炼长生之道,每天都跟丹药和各种量具打交道,对测算物体的比重毫不陌生。听了张潜的话,立刻恍然大悟,“如此,今后再拿酒浆合药,就有参照物了!不愧为秦墨嫡传子弟,小友果然学识渊博!如此简单的办法,老夫居然一直都没想到!”
“高明!张兄高明!”被卢莛用大嗓门故意吸引过来的一众青年才俊们,也纷纷点头。即便自己不擅长计算,也相信张潜的办法肯定行得通。
只有卢莛本人,依旧不服不忿,晃动着肥胖的手掌,大声狡辩:“高明?怎么一个高明法?杯子这么小,一杯酒和一杯水的重量能差多少?世间哪有如此准的秤盘?这么轻的东西,谁又能保证称得毫厘不差!”
“卢兄测不准,别人就一定测不准么。一杯酒重量你嫌小,一升,一斗,又该如何?”张潜毫不客气接过话头,冷笑着反问。
对于张说、贺知章、张若虚等曾经光耀了华夏文明史的前辈们,张潜心里始终保持着几分尊敬。所以,即便被前辈们批评错了,也不会生气和争辩。但是,对于卢莛这种仗着自家长辈权势,横行霸道的纨绔,张潜却一点儿惯着对方的想法都没有,所以,抓到机会,就直接告诉对方:你是个蠢货,请接受现实!
“刚刚还说的一杯,怎么又变成了升和斗?”卢莛却以为抓到了张潜的痛脚,嚷嚷得更为大声。
“卢兄,可以用升,也可以用斗。道理通了,量具大小都是一样!”实在不忍心看着他继续出乖露丑,赵子孝轻轻拉了他衣服一下,悄悄提醒。
“胡说,升和斗,跟杯子怎么可能一样?!”卢莛却不识好人心,梗着脖子继续强辩,“怎么个道理通了?给你个斗,你能测得出来酒重还是水重?”
见此人根本不知道好歹,赵子孝欲哭无泪,只得拱了拱手,讪讪退后。而其他学子们,则尽量将身体挪得距离此人远一些,唯恐动作太慢,被当成蠢货的同类。
华夏自秦汉起来,就讲究一个耕读传家。所以,大部分读书人家里都是地主。而地主家年年跟佃户收租子,怎么可能不常备着升、斗等测量容量的器具,和测重量的大称?
正如那赵子孝所说,小到一杯酒和一杯水的分量,测量起来的确容易出误差。可放大到一斗酒和一斗水,测量误差就基本可以忽略。而其中道理与用杯子,却是一样。当测量完了一斗酒和一斗水的重量,两厢比较,再结合纯酒的标准重量,自然就能得出具体的酒之精华含量。
“你们都知道怎么测?你们都相信他说的话?”察觉到连先前几个故意讨好自己的人,都在悄悄地远离,卢莛终于意识到自己又丢了丑。然而,他却不肯轻易认输,又跺了几下脚,迅速转换话题,“就是能测得清楚,又算什么本事!终究是毫无用处的歪门邪道!”
“你是谁家子侄,怎么满口胡言乱语?!以酒合药,治病救人,又怎么是歪门邪道?!”司马承祯醉心于长生和炼丹,最不爱听的,就是“歪门邪道”四个字。当即,气得白须飘舞,用浮尘指着卢莛的鼻子厉声呵斥。
那卢莛一心想找张潜的麻烦,哪里想到自己竟然误伤了一个道士?本能向后退了几步,咬着牙强辩,“我说的不是你老人家,我说的是他!治病救人,是你老人家合出来的药酒。而他,弄出来的这菊花白,却是歪门邪道!此物乃是粮食所酿,里边含,含的酒之精华越多,想必酿制之时消耗的粮食也就越多。身为读书人,不思报效君恩,却弄这菊花白出来,从百姓口中夺食,不是歪门邪道,又是什么?”
这就是纯粹的胡搅蛮缠了,谁家平时还不喝几口小酒儿?假如菊花白是从百姓口中夺食,那黄酒和醪糟该算什么?
当即,就有人皱起眉头,打算替张潜仗义执言。然而,一时半会儿,却不知道该如何辩起。毕竟,酿制酒水的确需要耗费粮食。而大唐,的确还有很多百姓,每年都需要用野菜和榆树钱儿来渡过青黄不接的时光。
“卢兄莫非忘记了,此酒,还名量心尺?”正急得两眼冒火之际,大伙耳畔,却又响起了张潜那温和的声音,依旧保持着礼貌和耐性,仿佛在给顽童上课的夫子一般,“在愚蠢顽劣之辈眼里,酿制此酒,当然是平白浪费粮食。在心怀天下的智者眼里,酿酒非但不是浪费……”
“你不要强词夺理,刚才有人说过了,总之是一个喝醉,喝黄酒,也是一样!”那卢莛汲取上次教训,坚决不给张潜发挥空间,抢过话头,高声打断。
“但此酒,还可以救人性命,你知道么?”张潜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也将声音瞬间提高了三分。
“救人性命?不加入任何药物,就凭此酒?”卢莛被吓了一大跳,心虚地向后挪动脚步。
“张某先前说过,酒精含量超过七成,就会对人的身体造成伤害。同理,对于细菌,也就是医者口中的邪毒,酒精则是克星!”张潜笑着向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如同巨人俯视着侏儒,“如果有人在战场上受伤,用含酒精量七成以上的烈酒清洗伤口,可让感染机会至少下降八成。即便是伤口已经化脓,及时用此物清洗,也有一大半机会,将里边的细菌,里边的邪毒杀死,让患者转危为安!”
妈的,文科生怎么了,文科生肚子里那点儿初中物理化学,拿到八世纪去,照样具备碾压性优势!更何况,今天张某人面对的还是一名八世纪不学无术的纨绔!
当即,那卢莛就变成了哑巴。仰着头,瞪圆了一双纵欲过度的肉眼泡,连连后退。仿佛作祟的妖魔忽然看到神明。
而周围的众人,包括最擅长炼丹配药的司马承祯,也同样震惊得一个个将嘴巴虚张,好半晌,都说不出半个字来。
要知道,这年头,任何小伤口,都可能导致化脓感染。而感染一旦失去控制,也就是医者常说的邪毒逆行进入血脉,就可以令人失去性命。
再看那些有过行伍经验的人,包括张若虚、王翰在内,更是如遭雷击。脸色一会青,一会白,一会红,瞬息万变。
在战争当中,大部分阵亡的将士,都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恶战过后的伤口感染!所以,任何一支军队,超过两成的伤亡,就会失去战斗力。伤亡率超过四成,就会被自家彩号硬生生拖垮,如果不及时撤退,便会面临全军覆没的下场!
如果含酒精度超过七成的菊花白,真的如张潜所说,能够让伤口感染机会下降八成。还能杀死已经化脓的伤口里边的邪毒,让患者痊愈的机会增加一半儿。那,就不只是救了几个人的性命,而是让整个大唐的所有将士,都脱胎换骨!
毕竟两军交战之时,决定输赢的,除了主将运筹帷幄之外,最关键因素就是军队中的老兵是否发挥了作用。
新兵即便身体再结实,也会因为紧张、害怕等因素,动作走形,错失战机,甚至如同没头苍蝇般四下乱撞。而老兵,却知道把握住大部分机会杀死对手,保护自己!
老兵全是新兵变来的。
新兵打过几仗,不死,不残,才能成为老兵。
如果能让伤口化脓感染的机会降低八成……
“用昭,此话当真!你真的不是为了教训这个蠢货,在信口乱说?!”片刻沉默后,张说的声音第一个从张潜身后响了起来,带着轻微的战栗和十足的期盼!
“用昭,你想清楚了,事关重大!开不得玩笑!”即便再对张潜照顾有加,这个时候,张若虚却不敢有丝毫马虎,瞪着发红的眼睛冲过来,一把搬住了他的肩膀。“某曾经是衮州都尉,军中向来无戏言!”
“用昭兄,你初出山门。大唐这边的器物,和你山中所用的,可能不太一样!”张旭最为贴心,连退路都给张潜找好了,以防他为了面子,死撑到底。
“道公,实翁,伯高兄,对张某刚才的说法,诸位无需置疑。诸位应该知道,张某并非那信口雌黄之辈!”很是感激大伙的关心,然而,张潜却没有借机退缩,先是挣脱张若虚的控制,然后笑着向张说等人拱手,“酒精含量测量之法,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回家帮忙炼制含量达到七成的烈酒。大伙随便找几只家畜来,用刀子割伤了它们的腿,再以各种办法弄脏伤口,然后用含酒精量七成以上的烈酒清洗,五天之后,自然会验证张某所言非虚!”
第七十六章 指点江山 (下)
静,鸦雀无声的静。
只有秋风吹着菊花的幽香,缓缓掠过人的鼻孔。
忽然,王翰快步走到张潜面前,长揖及地,“如此,王某不才,先替我大唐沙场男儿,拜谢张兄!”
“张某不才,先替我大唐健儿,拜谢用昭!”张若虚楞了楞,紧随其后。
“……不才,先替我大唐军中子弟,拜谢用昭兄!”四下里,感谢声响成了一片。所有家中长辈在军中效力的,或者有志自己将来去军中历练的青年才俊们,纷纷冲着张潜拱手而拜。
除了少数几个脑子不太灵光者之外,没有人再怀疑浓度在七成左右的酒精,可以用来降低伤口感染几率的真假。因为张潜自己先断了退路,并且把验证方法当众公布了出来。以张说、毕构等人的谨慎,自然会派人按照他说的方法去检测。五天的时间不算长,绝对不够张潜变卖了家业,逃之夭夭!
“雕虫小技尔,世叔不必如此!子羽不必如此。各位兄弟,真的不必如此。折煞张某了!”没想到自己随口说出来,并且在二十一世纪早就被淘汰的一种酒精的用法,居然会引发如此多的感谢,张潜顿时脸色又开始发红。连忙侧开身子,先团团做了个罗圈揖,然后双手将张若虚的胳膊托了个稳稳。(注:酒精清洗伤口会引发剧痛,所以早就淘汰了。但著于公元850到1050年间的阿拉伯《医典》里,却记述了这种用途。)
“可让成千上万大唐健儿免于含恨而死,怎么会是雕虫小技?!”张若虚难掩心中激动,用颤抖的声音连连反驳,“用昭,你可知道,自打圣后听从奸佞之言,放弃经营西域以来,我大唐疆域向东缩减了多少?如今非但那大食人在步步紧逼,先前降服于我大唐的舒曼、塔哈斯坦、布哈拉等国,也蠢蠢欲动。而一旦朝廷决定用兵恢复西域,又有多少健儿将因为伤口感染,死于非命?用昭今日拿出酒精消毒之法,等同于让我大唐将士又多穿了一层铠甲。如此奇功,朝廷……。不说朝廷,请先受张某一拜!”
说着话,他再度长揖躬身。周围的才俊们也有样学样,跟着张若虚的动作,向张潜齐齐行礼。慌得张潜一蹦老远,然后讪讪摆手,“世叔,快快请起。诸位兄弟,快快请起。酒精消毒虽然有奇效,但具体如何实施,用量多寡,还得由郎中来摸索。张某只是戳破了一层窗户纸,当不起诸位如此大礼!”
在他学过的历史课本中,武则天乃是中国历史上仅有的一位女皇帝。此人在位期间不敢吹功盖秦皇汉武吧,至少也是超过了历史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性帝王。此人非但承接了永徽之治的繁荣,还引领了开元盛世的到来!哪有一个字曾经说过,这位女皇帝在位之时,大唐国力急剧衰退,甚至到了已经丧失了对丝绸之路东段掌控的地步?
所以,在张潜眼中,给伤口消毒,只是酒精的一种很普通用法。见证卢莛的愚蠢,才是将此用法当众抛出来的最大意义。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对于张若虚、王翰等“知兵”者眼里,在满怀报国热情的同龄才俊眼里,酒精消毒之术的出现,却意味着朝廷对外忍辱负重的时期即将结束,意味着老天爷保佑,想要整个大唐,恢复昔日的荣光。
“对用昭来说,是一层糊窗纸。对我等来说,却是隔着千山万水!”再拜之后,张说接过话头,向已经急得恨不得立刻逃走的张潜,唏嘘着解释:“如果菊花白和酒精消毒之法,早出来一年,我大唐兵马将乘胜直捣大非川,根本不会给吐蕃人喘息之机,更不会准许其派遣求婚使者入朝,借机查看我大唐山川地形,搜罗我大唐工匠、郎中,为其卧薪尝胆所用!”
“啥?难道我军吃了败仗?所以,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和亲?”张潜大吃一惊,眼前迅速闪过吐蕃拉拉菀商务官,那愚蠢蛮横模样。
在他印象里,那拉拉菀的蛮横,多半儿都是大唐底层小吏为了自己“省心”,给纵容出来的。只要像朱亮那种小吏们,明白自己是大唐的官员,而不是吐蕃人的狗,大唐百姓就能狠狠给吐蕃人长长记性,根本无需劳烦朝廷做得更多。却万万没料想,吐蕃人之所以敢在长安横着走,不仅仅是因为朱亮这种小吏偷懒,而是朝廷大唐整体在面对吐蕃时缺乏底气!
“用昭,休得口无遮拦!”担心张潜因为不了解局势,导致祸从口出。贺知章拎着酒壶走到近前,笑着向他解释,“我大唐兵马之强壮,天下无双,怎么会打输给吐蕃。从久视元年(700)起,吐蕃屡屡犯我大唐边境,就没讨到过任何便宜去!去年更是未等两军正式交锋,其兵马就自行溃散。只是因为吐蕃所处之地,都位于高山之后,并且气候寒冷,我军难以在野外久驻。而夏日进攻,弟兄们受伤后又容易感染,所以,领军主将,每次都只是给吐蕃一个教训,从未试图乘胜追击,将其犁庭扫穴!”
这番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却表达得非常清楚。最近十年来,吐蕃一直是进攻方,大唐一直处于被动防守状态。虽然每次防守都赢了,却没有力气追入吐蕃境内。
究其原因,主要有两条。秋冬进兵,唐军无法适应高原的寒冷。而夏天进兵,则弟兄们的伤口容易感染。所以,每次唐军获胜,都不能扩大战果。而吐蕃人吃透了大唐不敢追入高原,所以有恃无恐,只要看准机会,就会再冲出来捞上一票!
这就有些让人恼火了,更让人气愤的是,就在几天前,那个吐蕃商务官拉拉菀,在张潜面前,还一口一个翁婿之亲。
原来翁婿之亲,就是这么结成的。山贼天天来庄主家抢劫,把对方抢得烦不胜烦,无奈之下,只好把女儿嫁给了他。
但强盗带走了庄主家的女儿之后,是否会约束属下,明年还来不来劫掠,却是未知数。
反正趁着迎亲的机会,强盗已经将老丈人家的地形地貌,以及院墙高矮摸透了,趁机还掠走了庄子里的郎中和铁匠。下次拿着老丈人给的嫁妆,置办齐了物资,打造好了兵器铠甲,说不定能将老丈人家一鼓而下!
“张县尉,贺太常,二位之言,请恕晚辈不敢苟同!”就在张潜郁闷自己那天为何不将拉拉菀坑得更很一些之时,大水缸卢莛,却又挤到了他身旁。
只见此人,先是对张说和贺知章二人轻轻拱了下手,然后也不管对方愿意不愿听,自顾侃侃而谈:“昔日孟子有云,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诚服也!我大唐自立国以来,与吐蕃不下百战,却始终未得其寸土,何也?道路遥远,吐蕃人无法感受到大唐历代帝王之德也!故而吐蕃人才不服教化,每逢其土王以抢劫之利煽动,便呼啸而出。去岁之战,我大唐兵马即便趁机进入大非川,直捣吐蕃王宫,不过是杀其一王,立另一王而已。高原苦寒,我大唐兵马无法久驻,过后势必撤回来。待我大军一撤,吐蕃新王振臂一呼,以抢劫之利诱惑其百姓,瞬间便又能纠集起数万兵马,倾巢而出。相当于一切都回到了原样,我大唐胜与不胜,没任何分别,平白损兵折将而已!”
还甭说,这厮虽然是个草包,却也没少背了书。将其范阳卢氏的家传学问当众摆出来,还真把许多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
当即,很多人就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而卢莛一招得手,立刻再接再厉,“所以,依卢某之见,我大唐之所以拿吐蕃无可奈何,并非昔日兵甲不利!而是与吐蕃每战,胜得都如同鸡肋。而今年圣上和圣后高瞻远瞩,答应了吐蕃的和亲,威力远超过千军万马。卢某不才,却可以预见,金城公主入藏之时,必是我圣上仁德,被吐蕃上下感知之日。届时,吐蕃与大唐,将永止干戈。我大唐安西四镇,将再无侧翼之忧!”
“嗯——”张说被气得胡子乱颤,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是卢莛的话术有多高明,而是此人故意把唐军没办法追击吐蕃贼寇,跟大唐皇帝皇后是不是高瞻远瞩给扯到了一起。如果张说进行反驳,势必会被此人趁机引申为对皇帝和皇后不敬。而张说被贬谪到钦州下面做县尉数年,好不容易任满返回长安述职。这当口再被吏部抓到把柄,恐怕下一任就得赶赴天涯海角!
“呵呵,呵呵……”贺知章虽然没有像张说那样生气,却懒得搭理卢莛,让此人借机扬名立万,只管拎着酒盏,冷笑而去。
那卢莛见张说与贺知章都不反驳自己,顿时觉得飘飘欲仙,将头迅速转向张潜,冷笑着补充,“是以,在卢某看来,酒精也好,酒精消毒之术也罢,终究是小道。有与没有,也没任何差别!须知,以德服人,才是正途。只要天子广修仁德,施恩于天下,纵敌国之民,也会归心。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今我大唐圣明天子与圣明皇后在位……”
正说得吐沫星子飞溅之际,却看到张潜将酒杯举了起来,在半空中轻轻摇晃:“卢兄,此物又名量心尺!”
“以仁德……”心中的阴影瞬间被放大了数倍,卢莛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给他发作机会,张潜又晃了下酒盏,笑着说道:“卢兄此言,张某闻之,犹如醍醐灌顶。既然金城公主入藏之时,必是我圣上仁德,被吐蕃上下感知之日。以卢兄博学多才,不知道可愿意身体力行,追随公主入藏,向吐蕃百姓,广宣圣上之仁德?如此,岂仅仅是我大唐安西四镇,将再无侧翼之忧!说不定你卢氏家学,也将在吐蕃大放光芒。对大唐,对范阳卢氏,都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卢兄没勇气去的话……呵呵,刚才卢兄所说那些,从哪里出来的,还请自己从哪里收回去!!”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张潜就用了一句“可愿身体力行”,就将卢莛的长篇大论,戳得到处都是窟窿。周围才俊们瞬间错愕之后,全都笑得前仰后合。
去高原,身强力壮如王翰者,恐怕都会丢掉半条命。肥胖如猪的卢莛,上去之后肯定是十死无生。然而,如果此人现在说个“不”字,他刚才的话,就全都成了放狗屁。怎么放出来的,就得怎么吸回去!
再看那卢莛,果然既没勇气前去高原宣扬他所说的仁德,又没勇气承认他自己刚才是在放屁。嘴唇颤抖着接连冒出几个“你”字,猛然跳起三寸高,朝着张潜胸口挥拳便砸。
甭说张潜早有防备,即便没防备,也不可能被此人打得到。当即,迅速伸出左手,握住了此人的拳头,顺势斜带。同时来了一个跨步转身,“卢兄身为五尺男儿,都没勇气去吐蕃一行,却指望公主一个弱小女子,不知道脸在何处?!”
杯中酒水一滴没洒,顺势抬脚踹了一下卢莛的大肥屁股,将此人踹得一头扎进了旁边花丛中,张潜继续把盏冷笑:“世间少有不爱子女的父母。陛下舍了女儿去和亲吐蕃,是爱惜将士们性命,也是为了让我大唐百姓,今后少受几次吐蕃贼子劫掠之苦。此中大仁大智,又岂是你这草包所能领会得到?!我大唐将士,当念陛下之不易,知耻而后勇,打得吐蕃满地找牙,才不枉了陛下的一番良苦用心。如此,公主即便远在吐蕃,也是我大唐之公主,吐蕃上下,谁也不敢给她一点儿脸色看。”
“狗贼,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卢莛头朝下,脚朝上,骂声不断。
张潜的确喝得有点多了,不理睬卢莛如何在花丛中挣扎叫骂,只管继续大笑着摇头,“若是我大唐男儿,都像卢君这般草包,以为和亲之后,就能换取一夕之苟安。吐蕃人见我等如此窝囊,肯定会视公主和一干陪嫁人等如同奴隶!不会给予半点尊敬!”
这不是他梦中的大唐,他梦中引以为荣的大唐,不该是如此模样。
顿了顿,环视周围,张潜又笑了笑,向所有人举盏相邀:“如此,未等公主车驾抵达吐蕃王宫,恐怕贼兵已经又呼啸而至!如此,我等非但辜负了陛下,也对不起公主,更对不起那些陪同公主远嫁高原,眠沙卧雪的兄弟姊妹!诸君,张某羞,不敢辜负公主之牺牲!愿知耻而后勇,尽我所能,令我华夏千家万户,从今往后,永不不割舍女儿于虎狼。无论天子,还是百姓!诸君,愿与张某为伍者,饮胜!”(注:历史上,金城公主和亲后不久,吐蕃兵马就又下了高原。)
“饮胜!”王翰第一个举起酒杯,高声响应,“愿尽我所能,令我华夏千家万户,从今往后,永不不割舍女儿于虎狼!”
“饮胜!”张若虚忘记了自己的年龄,高呼着举杯。“愿知耻而后勇,尽我所能,令我华夏千家万户,从今往后,永不不割舍女儿于虎狼!”
“饮胜!”张说猛地咬了咬牙,索性也豁了出去,抓起一只酒杯,大声高呼。
“饮胜……”四下里,呐喊声宛若雷动。所有人,包括老成持重的贺知章和须发皆白的司马承祯,都手举酒杯,壮怀激烈。
“诸君,多谢了!”一片呐喊声中,张潜步履虚浮,小声道谢。
他知道自己喝多了,否则,不该如此孟浪。
然而,他却不后悔自己喝多了,否则,岂不白来一趟大唐?
“谢谢你,用昭兄!”隐隐约约,他仿佛听到有个女子的声音,在自己耳畔说道。然而,扭头四顾,他却没看到任何女子的身影。
只有斜阳西坠,烧得天也殷红,云也殷红。
第七十七章 大师兄的日常
头疼,真的疼。
也许是因为张潜自己提炼的白酒,比后世大规模生产出来的白酒,多了许多对人体有害的杂质。也许是因为,跟王翰、张旭、王之涣这些大唐酒仙们举杯的次数太多。当天,张潜连自己最后怎么回的家都没记住。趴在床上一觉睡到第二天正午,才终于恢复了几分清醒。
但是,他的脑袋却疼得像被斧子劈过一般,动一动,就天旋地转。
然而,他却不敢再睡。先叫紫鹃帮自己拿了一份醒酒汤,对付着暖了一下麻木的肠胃。然后就强打起精神,在家丁张义的搀扶下,去了花露水作坊。
作坊的大铜壶,正采取“水浴加热—冷凝”法,从收购来的黄酒中,蒸馏酒之精华(酒精)。而因为冷凝不够彻底的关系,整个作坊里,都飘荡着后世民间劣质烧锅的味道。长时间暴露于酒精蒸汽之下,包括任琮和郭怒在内,在场所有人面孔都呈酡红色,说话时舌头也有点儿大。
“师,师兄酒醒了?”见张潜亲自来“督促学业”,郭怒以比后世研究生见导师礼貌十倍的态度,蹒跚着迎上前,嘘寒问暖。
“醒了,赶紧把窗子打开,谁叫你们关着作坊窗子的?!”眼看对方差点儿就要撞进自己怀里,张潜赶紧一把将郭怒的身体扶稳,“任琮,先别忙着往壶里添黄酒,带人把所有窗子全都推开。记住,以后都敞开了窗子干活,千万别再闷着!”
说完话,放开郭怒,张潜自己迅速扭过头,推开屋门,一边对着凛冽的秋风大喘特喘,一边在心中庆幸不已。
亏得老子来的及时,否则,任琮、郭怒和作坊里的伙计们,今天非得都酒精中毒不可!而万一留下了后遗症,这么听话的“研究生”可不好找。今天答应送到张若虚家的医用酒精,也非得爽约不可。
“师,师兄。天冷了,开着窗子,酒热得慢,好半天也蒸不出多少来!”
“味道,味道飘得满庄子都是。我怕开了窗子,别人隔着老远,就能看见咱们在怎么做六神花露!”
任琮和郭怒两个,却丝毫没感觉到危险,双双跟过来,发出醉醺醺地劝告。
“没事儿,安排家丁在周围巡视,不准闲杂人等靠近此处四十丈内。”张潜果断摇了摇头,继续发号施令,“还有,提炼酒精之时,作坊里不需要这么多人。一个看火,一个盯着水位和酒的位置,一个专门负责接酒精就行了。多出来的人,分为三班。以后,每两个时辰轮换一次。你们两个,每天在炼药壶旁,总停留时间也都不得超过三个时辰!”
亡羊补牢,永不算晚!趁着花露水还没大规模投产之时,把轮班儿休息的规矩先定下来,总好过今后看到了高额利润之后,再咬着牙缩短工人干活时间。
此外,整个酒精的生产流程,都没太大技术含量,也实在不需要任琮和郭怒两个,没日没夜盯着。
想到这儿,张潜又快速补充,“将窗子打开,伙计分好班次之后,你们俩拎上一桶蒸馏次数最多的酒精,跟我去书房。我教你们测量酒精的纯度,顺便调一桶出来,作为清洗伤口专用。”
“哎,哎!知道了!是,师兄,我们这就好,这就好!”闻听有新本事要学,任琮和郭怒两个,就再也顾不上跟张潜争论打开窗户的坏处了。连声答应着,去执行大师兄的安排。
“一会如果还有空的话,找工匠再订做一只,算了,再去订做三只铜壶来吧。咱们四只铜壶一起炼,自然出酒精速度就快了。”回头迅速扫了一下伙计的人数,张潜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补充。“免得有人轮不到上工。如果以后人手不够的话,就从我庄子里抽家丁过来!”
六神花露定位在高端,产量不需要太大,一只铜壶的产能,就富富有余。然而,经过昨天在张若虚家那场赏菊盛宴之后,张潜估计,自己很快就得创办来到大唐之后的第二个产业,烧酒托拉斯了。所以,不得不未雨绸缪!
与六神花露不同,白酒这东西一旦上市,恐怕需求量很快就会冲到一个天文数字。而白酒的生产工艺,也肯定保密不了太长时间。在没有专利法的大唐,想要不被竞争对手击败,除了依靠官府之外,最好的办法就是拼质量和产能。
换句话说,短时间内,张家庄竖起的炼药壶越多,培养出来的熟练工人就越多。而培养出来的熟练工人越多,白酒的品质就越好,产量就越高。毕竟,现在整个大唐的酿酒工业,还停留在非常原始的阶段,短时间内,肯定出不了茅台、五粮液这种高端货,顶多出现几款地摊儿伏特加,最高端的水平也就能达到二锅头!
如此一想,把整个张家庄的奴仆和佃户,都变成酒厂员工,恐怕数量仍有很大缺口。而所有人力都投入到蒸馏酒行业的话,明年粮食就没人种了。再接下来,黄酒的稳定供应,也会成为一个巨大隐患……
如果把作为原料的黄酒,也自己酿制的话,恐怕还得把任家和郭家的一部分奴仆和佃户,也拉进来。那样的话,人员问题倒是解决了,粮食的缺口却更大。然后就面临着田地抛荒,职工生产安全,住宿和伙食解决,等一系列新的问题。
凡事都怕往深处去想,越想,张潜越觉得头疼欲裂。整个人都变得神不守舍,直到双脚踏入了自家书房,依旧还没从“梦游”状态中挣脱出来。
好在任琮和郭怒二人,也被酒精蒸汽熏了个晕晕乎乎,并且也早就习惯了,大师兄经常神游物外。到了书房之后,二人先放下了酒桶,随即就轻车熟路地,各自找仆妇去要茶水和点心。直到把整整两大壶浓茶全都就着点心喝进了肚子内,才看了一眼已经知道端起茶水慢品的张潜,小心翼翼地发出提醒:“师兄,你今天说要教我们测量酒精的纯度……”
“对,我们就拿装粮食的升,和买米的秤,作为器具。”张潜迅速放下茶杯,笑着吩咐,“你们先去找管家拿称盘和升。顺便再让人打一桶清水来!”
“是!”任琮和郭怒两个答应一声,匆忙出门。趁着没人打扰,张潜从书橱深处,摸出一只手机,调出计算器,又拿出一卷白纸和一直炭笔,开始自己预习整个计算过程。
纯酒精的密度是789千克每立方米,而水的标准密度为1000千克每立方。而后世医用酒精的标准,则是百分之七十五。量具无法做到太精确,井水也不是纯水,所以张潜只能因陋就简,保证酒精浓度达到百分之七十,到百分之七十五之间,就算大功告成。
如此,就简单了。取一个中间数,每立方米密度在860千克上下即可。只要重量为同等容积清水的八成六,勉强就能达标。
于是乎,当任琮和郭怒两个,兴冲冲地带着清水和量具返回。张潜已经在纸上,设计完了整个测量流程。在两位师弟的帮助之下,他一边操作,一边讲解,前后用了不到一刻钟,就测出了经历了第五次蒸馏之后的酒精纯度。竟然高达八成二,已经远超过了医用标准。
提炼难,把浓度降低,却简单无比。按照计算出来的数字,往里边直接加蒸馏水即可。这还是张潜讲良心,否则,直接加河水,估计也没太大问题。
于是乎,师兄弟三个,再次回到作坊,暂时停止蒸酒大业,先腾出炼药壶来,折腾出了一大桶蒸馏水,然后,按比例将蒸馏水往先前那桶“五蒸酒”里添加,重新测量,反复确认了三次数字都差不多后,大唐的第一桶医用酒精,就宣告问了世。
又亲自押着马车,与任琮,郭怒,任全三个一道,将整桶的医用酒精,送到了张若虚家,天色也就擦了黑。再三谢绝了长者留下吃宵夜的邀请,张潜告辞出来,拖着疲惫的身体,与大伙一起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虽然累得全身上下的骨头,几乎都散了架,肚子里头,也饿得不停地敲鼓。但酒醉后的头疼症状,却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趁着秋风还不算太冷,张潜舒展手臂,活动大腿,一边走路,一边做了几个自由搏击前的准备动作,不知不觉间,竟感觉到几分田园生活的安宁。
不过,这份安宁,只维持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就被人喊马嘶声,给搅了个支离破碎。
六辆双马挽拉的大车,在暮色中,快速驶向了他的家门口。
当先的那辆专门用来供人乘坐的马车上,有一个白白净净的胖子推开车门,跟着老远,向任琮用力挥手,“小五,小五,愚兄来看你了。你要的琉璃瓶子,都在后面的马车上。愚兄怕你不够,给你多做了一倍,价钱和原来说好的一模一样,多出来的这些瓶子,全都白送!”
“是王琉璃亲自送瓶子来了,师兄,我去接他一下!”连续多日眼睁睁地看着六神花露越制越多,而装花露的瓶子却迟迟不至,任琮心里早就急得火烧火燎。此刻见瓶子终于到货,扭头向张潜低声交代了一句,迈步便朝马车狂奔,“多谢王兄,小弟没想到你会亲自来!有失远迎,还望……”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五莫要客气!”那王元宝虽然胖,动作却极为灵活。一纵身跳出马车,双手拉住任琮的胳膊,“只要没耽误了你的事情就好,小五,你跟我来看,最后一辆马车上,哥哥还给你准备了别的宝贝!”
说着话,一边拖着任琮往最后一辆马车旁走,一边将声音迅速转低,“你说你师父喜欢前后都平平展展的雏儿,为兄可是记在心里头了。来,来,你先看看,是不是你师父喜欢的模样。第一次前来他庄子上拜见,为兄别的礼物也拿不出手,才特地从人牙子手里,搜罗了这对双胞胎来!可费老大力气了!不过,肯定物有所值!她们俩个,琴棋书画都是专门训练过的,无论出门带着,还是留家里暖床,保证都不会让你师父失望!”
第七十八章 来,师兄教你墨家绝学
戴上紫鹃领着仆妇们连夜赶制出来的牛皮面儿丝绵加厚拳击手套,再戴上一只连夜请木匠打出来的头盔,将另外一副装备,顺手丢给任琮,领着他直奔后花园新开辟出来的练武场。
“师兄,师兄饶命!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您动手!”从昨天晚上就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任琮,毫不犹豫地认怂,双手抱着脑袋连声求饶。
“胡说,师兄我是在传艺。咱们墨家祖师,当年闻听楚国准备攻打宋国,从鲁地徒步狂奔十日十夜抵达楚国都城,最终制止了楚王出兵,你以为光凭着嘴巴?!”冷冷地横了一眼脸色发白的任琮,张潜笑着咬牙切齿,“咱们墨家最初几代矩子,奔走于各国之间,为百姓平息乒戈之祸,甚至不惜仗剑闯至诸侯营帐,当面斥责其过,没有一幅好身手怎么行?来,来,来,前一段时间师兄太忙,没顾得上教你,从今天起,咱们把这一课补上。”
“师兄,师兄,我头晕,头晕!”
“没事儿,吃我两拳就不晕了。来,把头盔戴好,免得一会儿师兄收不住拳,打到你的要害!”
“师兄,师兄,我朝食忘了吃了!”
“没事儿,练完了再吃,胃口更好!”
“师兄,师兄,啊——,师兄饶命,师兄杀人啦——”
……
“回来,继续打。任小五,如果你今天敢跑出后花园,以后就别进这个门!”五分钟后,张潜像拖死狗般,将浑身上下被汗水湿透了的任琮拖了回来,再度丢进练武场。
必须打,否则难出心头这口恶气。昨天傍晚之时,王琉璃的话虽然声音小,却被张潜听了个一清二楚。
什么喜欢雏儿!还得是前后都平平展展的!大师兄是那种恶心痞子么?大师兄又不是小孩子了,即便想找女人,也是那种波涛汹涌,年纪相当,且举手投足之间风情万种的……
呸,呸!思路都被任琮这小子带歪了,还得跟他再打上一轮。反正这小子也是练过武的,虽然反应速度慢了一些,动作也太花哨,但抗打击能力还不错,再打两轮都不至于趴地上起不来!
“师兄,别打了,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看你如此宠爱紫鹃……”两分钟后,任琮直接躺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脸,来回打滚儿。
“起来,起来!我不是打你,这是咱们师门绝技,叫自由搏击。以后咱们秦墨能不能在世间重现当年的辉煌,就看你了。起来,师兄接下来教你如何提高抗打击力!”弯腰将任琮捞起来,靠在一根柱子上,张潜继续大声鼓励,“以你举一反三的聪明劲儿,肯定很快就能学会!”
对方不提紫鹃还好,越提,他越是来气。到现在,他才终于想明白了,为何崔管家听闻王田氏要拿女儿抵债,当时答应得那么痛快!
根子全在这里呢!是任琮这小子四下宣扬,师父喜欢前后平平展展的小丫头!那崔管家刚刚换了新东家,当然想对新东家表示一下忠心!结果,刚好王田氏舍不得她们家的牛……
打,必须打,不打,任琮肯定长不了记性。
可怜张某人到现在还是个小处男,居然就落下个如此风评。连远在长安城里卖琉璃的王元宝,都知道张庄主口味特别了,近处这些左邻右舍,怎么可能毫无耳闻?!
怪不得这几天张大师兄早起跑步,路上遇到的全是半大小子和老头老太太,从来没见过一个女童呢。他奶奶的,附近就住着一个远近闻名的炼铜犯,试问谁家还敢把女儿放出来玩耍?万一被这恶霸庄主看上了,派了奴仆给抢走,做爷娘的岂不是后悔药都没的吃?!
“师兄,师兄你喝口水,喝口水再继续教他!”郭怒在旁边看得头皮发紧,端着一个瓷杯冲上来,替任琮争取喘息时间。
不担心任琮被活活打死,从小就打下了一些武术底子的他,能看出来,从一开始,大师兄就没对任小五下死手。但大师兄打人,恐怕真的很疼。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牛皮和一层厚厚的丝绵,那任琮只要挨上一下,就立刻脸皮抽搐,站立不稳。
“多谢!”很久不跟人对练,张潜也有些喘了。摘下手套,笑着接过了杯子。
“师兄,早晨我在书房里,看到你写的那篇文章,读罢之后,觉得酣畅淋漓!”偷偷看了看张潜的脸色,郭怒又继续笑着大拍马屁。
“是专门写出来,请毕构前辈指教的。昨晚送走那王琉璃后,我写了小半夜。才勉强拿出了最后这一稿!”张潜看了他一眼,苦笑着摇头,“但总觉得味道不太对,意思是表达清楚了,却仍旧拿不出手!”
“是师兄刚刚出山不久,对唐言还不够熟悉的缘故!”用脚跟儿偷偷踢了一下任琮,郭怒侧身挡住张潜的目光,继续笑着跟他探讨文章,“在下以为,如果把第一句结尾加个“也”字,第二句写得精炼一些,“之人”改成“者”字,开头部分就会顺流许多。师兄,如果你忙的话,不妨让我试试。你事情多,犯不着在这“之乎者也”上浪费精力!“
“嗯?那敢情好。好吧,就拜托你了!”张潜正愁文章拿不出手,放下杯子,欣喜地拱手。
然而,眼角的余光,又看到了正呲牙咧嘴往外溜的任琮,他心中的邪火,顿时又熊熊而起。
差距,什么叫差距!好学生和差等生的差距,就在这里了。
好学生不等“老板”吩咐,就知道替“老板”将论文准备好,还不要求在上面署自己的名。而差学生,不能帮“老板”出科研成果不说,送个礼都不知道仔细揣摩“老板”的心思,还败坏“老板”的名声!
“师兄,真的不是我,我真的没托那王琉璃帮忙给你买小美人儿!”即便背对着张潜,任琮依旧感觉到了威胁,立刻用手抱着脑袋,再度蹲了下去,“那王琉璃,是看好咱们的六神花露,买了两支股嫌少,所以才又专程上门来,想问您能不能继续扩股的。师兄,别再打了。把我打傻了,就没人帮你拉股东入伙了!”
“我没打你,我是帮你活血通络,免得等会儿出现淤青!”已经追到近前的张潜,一把拉住任琮的胳膊,用手掌在此人脖子,肩膀、上臂等处,用力揉捏。
虽然败坏了张大师兄的名声,但在招股这件事上,任琮做得比郭怒强得多。后者为了图省事儿,把一万吊钱的股份,全都推给了他那黑白两道通吃的父亲。而前者,则顶住了少国公段怀简吃独食的压力,将其中价值三千吊的股份,分别卖给了大琉璃商王元宝和大粮商邹勃。
如此,六神商行的第二轮扩股任务,就基本已经达成了。虽然参与的股东,比张潜预计的少了一些,但是,能把琉璃产业做到大唐首屈一指和能在长安城内开粮食连锁铺子的,实力应当都不会太差。至少,站在二人背后真正股东,应该不是毫无根基的普通士绅!
“师父,手轻点,手轻点,疼,疼,疼!”任琮就是个“贱骨头”,张潜刚对他好一点儿,他就开始耍赖,“骨头碎了,骨头肯定碎了。师兄,怪不得你想让那王大锤的兄长,病好之后过来教你马上功夫。你这把子力气,不去练大锤可惜了!哎呀——”
“闭嘴!否则下午再加练一场!”张潜的思路被打断,没好气地拍了任琮一下,低声威胁。
任琮果断停止了耍赖,以免下午再遭蹂躏。那郭怒却犹豫了一下,在旁边小声提醒:“大师兄,你上次说扩股之后,咱们就去买官做。而我听那王元宝昨晚的意思,不光是自己想投第三轮儿,同时也想建议咱们在第三轮扩股之时,再拉更多的人进来,以免将来把产业做大了,遭到不明势力窥探……”
“买,先把官职买了,顺便把新的炼药壶造好!”闻听此言,张潜立刻收起了玩闹的心态,满脸郑重地点头,“这几天,咱们三个分分工。小五盯着作坊那边,尽快把六神花露装瓶,顺便把风油精和万金油的包装也弄好。郭二你去找令尊帮忙,给咱们三个买官职,顺便请人帮忙打造炼药壶。至于我,则去张世叔家,把他家的菊花全都派人采摘回来,提炼精油。”
“是,师兄!”听张潜说得认真,任琮和郭怒两个,也不敢再乱开玩笑,双双正色点头。
“还有,万金油的包装盒子,得换一换,分成两档!”眼前迅速闪过,前天在菊花宴上,张说等人提起吐蕃时,那激愤的面容,张潜咬了咬牙,低声补充,“对了,万金油包装分两种。卖到长安市面上的,简单用松木做盒子就好。卖到吐蕃的,要用上好的香樟木,外壳上还要请人雕花!总之,让人一看上去,就知道,虽然都叫万金油,但里边装得货物绝对不是同一档次!”
第七十九章 真香
“夫君,妾身今日去国子助教薛义家的后园赏菊,她夫人拿出一种名为六神花露的东西,异香扑鼻。据说身上点上一滴,味道就可数日不散。妾身特意讨了两滴,点在了手腕和胸口上,你闻,你闻……”长安城永平坊,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美妇,在灯下向在衙门中劳碌了一整天,刚刚下班回家的丈夫,娇滴滴地献宝。
“是么?——”须发皆白的丈夫,皱着眉头敷衍。旋即,眼神变得比墙上的蜡烛还亮,“果然是奇香无比。这哪里是什么花露?分明是大食国进贡的香水!圣后在位的时候,为夫曾经亲眼看到过,当时满长安城的命妇,都能为分得一滴为荣……”
话说到一半儿,他猛地一把推开面色已经潮红欲滴的少妻,横眉怒目,“那薛义只是区区一个国子助教,哪里来的钱财买如此贵重之物?这背后必有隐情。不行,老夫必须将此事查个清楚!”
少妇毫无防备,被推了个趔趄,红色的脸孔瞬间变得一片铁青。追过去,一把揪住丈夫的白胡子,“姓马的,你给老娘站住!大晚上的,你发什么疯?隐情,你整天就知道隐情,全大唐的官员全都是瞎子,聋子,就你一个精明人!”
“松手,松手,夫人快松手!疼,疼死了!”那须发皆白的官员,比妻子足足大了三十岁,难免夫纲不振。一边连声呼痛,一边用手去推妻子,“我不查了,我不查了,我不查行了吧。这东西当年只在皇宫里流出来一点儿,黑市上卖到二十个钱一滴,还有价无市。姓薛的不知道走了哪门子狗屎运……”
“哎呀,死老鬼,你往哪推!”耳畔的呵斥声,变成了娇滴滴的惊呼,将他的解释声彻底切断。
须发皆白的马姓官员抬头,恰看见一条粉红色的抹胸,与此同时,还有异香扑鼻而至。
心脏不受控制地一阵狂跳,他的手和胳膊,也紧跟着失去了控制。嘴里的解释声,迅速变成了呵哄,“娘子,对不住,为夫不小心。六神花露是吧,姓薛的都能买得起,咱们就买得起。为夫明天就派管家去买。即使翻遍了长安城,也要将此物给你买回来!”
”死老鬼,瞧你说的,哪用翻遍成安城?西市口,有一家新开的铺子,名为六神,就是专为这六神花露所开!”少妇抬起丰腴的手指,轻轻戳向白发丈夫的额头,“不过现在没有货,只有样品。需要先付订金,五天后才能去取。并且,不让男子入内,只准妇人带着丫鬟进去。”
“没有现货,那姓薛的怎么拿到的?为夫不信,为夫一定……”声音越来越含混,渐渐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夫君,先别急着胡闹。你听我说!薛夫人的姑姑家的三女儿,嫁给的是金城坊郭刺史的大儿子。六神商号,据说是郭家所开。你对我好我知道,但是不要平白去跟那郭家结仇。左右不过是等上五六天的事情,哎呀,你个死老鬼,怎么连说句话功夫都等不得……”
“等不得,等不得,为夫一刻都等不得。这花露叫什么来着,香,真香……”
红烛跳动,此夜雨疏风骤。
“娘子,你看为夫今天给你带回了什么?”同样的夜晚,休祥坊一处精致的院落内,四门博士郑义则献宝般,将一个精致的白瓷瓶子,从贴身衣袋里掏了出来,放在了妻子面前。
“一个白瓷瓶子,能装什么好东西!”出身于清河崔氏的妻子,不屑地看了瓶子一眼,笑着撇嘴,“回来晚了,你说回来晚了便是。你是男子汉大丈夫,理应交游广阔。妾身才不会学那没见识的愚妇,为此跟你纠缠不清。嘶嘶,什么味道,好像桃花又开了……”
“不要小看这瓷瓶子,里边装得可是六神花露。市面上根本没的买,我是跟少国公段怀简走得近,才得了这么一小瓶。”四门博士郑义满脸自豪,迅速将手指合拢起来,把瓷瓶藏到了背后,“算了,既然娘子你看不上眼儿,我明天拿去送人……”
“你敢!”郑夫人一个杏眼圆睁,一个箭步窜到了自家丈夫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下了瓷瓶,“真的是六神花露,满满一瓶子。妾身今天下午见刘员外郎夫人显摆过,那个没见识的女人,居然说每次最多在手腕处滴两滴,香气就能三天不散!明天我请她过来吃茶,抹一脸让她闻个够!”
“那可使不得!”四门博士郑义则笑着揽住自家夫人的腰,缓慢走向床榻,“为夫跟你说啊,你别丢丑。此物的确每次只需要点两滴就够了。一滴点在手腕这里,拿来,为夫教你。另外一滴么,要点在这儿才好……”
香气弥漫满屋,宛若桃花有盛开。
同样的时间,不同的灯火下,桃花,菊花,橙子花、茉莉花香气,在屋子里中弥漫。令无数男女,在熏风中沉醉。
“李长史,你听说了么?最近西市口上,开了一家很奇怪的店铺。里边只卖一种东西,目前还只有样品,想要货,得先付订金,然后耐着性子等!”另外一天清晨,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议论声纷纷而起。
“怎么没听说呢,唉!就为了那破玩意儿,我家夫人,为此都跟周主簿的夫人绝交了。”被问话的李姓长史,叹了口气,愁眉苦脸的回应。
“啊?跟周主簿夫人绝交了?周主簿夫人难道有办法提前拿到花露!”问话者先是咧嘴,随即满怀期盼的追问。
“周主簿的兄长,在市易署公干,据说手里拿了几份样品。结果我家夫人拖主簿夫人去问,主簿夫人居然拿捏起了架子!”
“唉,这事儿闹的!至于么?女人家心眼儿就是小!李长史,您这是要去哪,今天不用去点卯么?”
“还能去哪?去郭行先家!那老东西还欠我一个人情。六神花露,就是他家二郎君跟任琼家长子一起搞出来的。我就不信,他家也没样品了!”
“等等我,等等我。李兄,别走。放心,我不拿样品,我只是看看能不能优先订货。第一批货,据说只有五百瓶儿,现在去铺子里订,估计得排到下月去!”
……
“我的娘咧,别人以前跟我说,我还不信。这长安城里,真的是藏着金坷垃!”正午,任琮趴在书房的桌子上,盯着桌案上的长长账单,做目瞪口呆状。
四天,从设在西市口儿的六神商铺开业,到第一批一千百瓶六神花露被预定一空,只用了短短四天时间!
这还是在商铺中,只提供了瓷瓶装样品,不能提供任何现货的情况下。如果换成玻璃瓶装,四种颜色,十几种不同造型的正式商品,六神花露将会如何风靡,任琮不敢想象!
不是没见过大钱,事实上,一千吊的总销售额,对于任琮这种纨绔子弟来说,真不是什么大数!每年他父亲任琼所经营的商行,光利润都是这个数的上百倍。任琮本人的年度开销总额,也比这个数只高不低。
但是,那些利润,是动用了数十万吊本金,数以千计的掌柜和伙计,再加上褒国公府这棵大树的影响力,才赚回来的。而给各级掌柜和伙计们发完了薪水,再扣除掉上缴给国公府的份额和上下打点支出,最后落到任家就只有一到两成。
这一两万吊扣除一些必须的储备,支出,再除以十二月,每月任府能动用的“活钱”,也就是八九百吊的模样。而现在,同样数字的“活钱”,却就写在他眼前的账单上。
没错,这是活钱!换句话说,把这八九百吊钱,立刻花光,或者拿去买田置宅院,并不会对六神商行的正常运作,乃至发展壮大,产生丝毫的影响!
至于生产下一批花露的成本,根本不用任琮多虑。已经学会了如何用“水浴—冷凝”法提炼酒精,并且开始在张潜手把手指导下从花卉中提炼精油的他,对六神花露的成本,一清二楚!
他可以用自己的性命和任家所有祖先的名誉保证,眼下长安市面上卖到一吊钱每合(60毫升)的六神花露,成本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个开元通宝!而眼下第二轮融资所得,整整两万吊开元通宝,还在账上趴着,一文钱都没往外支出。
实际上,任琮坚信,即便不进行第二轮扩股,光凭着张潜、郭怒和他三人的投资,将花露的产量扩大十倍,都支撑的起。然而,张潜却不肯那么做,并且三番五次重申,六神花露卖得越火,就越得早日启动第三轮扩股,否则,兄弟三人早晚会落一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任琮毫不怀疑这种说法。一方面,是因为张潜曾经救了他父亲的性命,并且让他从整个家中没人当一回事儿的浪荡子,迅速变成了几个妹妹和弟弟们的学习楷模!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父亲任琼,已经在私下里不止一次告诉他,大师兄的来历和本事,绝不止他现在看到的这么简单。
“你寻找高人这么多年,为父从未阻拦过你。如今你见到了真正的高人,要是没办法拜入他门下的话,以后就别怪为父对你严格了。老实去西域帮家里守着商路,将来我老了,少国公那边看我为国公府辛苦了一辈子的份上,也不会亏待了你!”当任琮数日前,拿着六神花露的第一批样品,找父亲帮忙分发的时候,他父亲任琼搬着他的肩膀,以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认真态度说道。
说这些话时,父亲眼睛亮晶晶的。任琮听了之后,自己眼睛也亮晶晶的,隐约有泪光闪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该长大了,更知道,今后的道路,该怎么走。
“怎么,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了过来,将纷乱的思绪,瞬间逐出了任琮脑海。
“二师兄,你回来了?”腾地一下跳起来,任琮顶着一双因为帮忙灌六神花露而导致的斗鸡眼儿,大声追问,“怎么样了,买官的事情,令尊找到眉目了么?”
“唉,甭提了。正想跟大师兄说呢,他到底怎么得罪毕构那老东西了?那老东西,豁出去了性命,把这事儿给搅黄了!”郭怒脸上,不带任何发财后的喜悦,一边抓起毛巾擦汗,一边唉声叹气。
“什么?”任琮眉头紧锁,质疑声脱口而出,“得罪了毕构?不可能,大师兄前天还被张都尉带着,去毕府投卷呢。据说,还是毕构主动发出的邀请!”
“怎么不可能?毕构昨天升任侍御史,当天就给皇帝上本,请求停止官职买卖。并且,请求清退天下斜封官!如今,整个京城官场都在骂他。几乎人人都恨不得他立刻从马车中跌下来摔死!”
第八十章 福祸相依 (上)
“毕隆择这是准备趁着自己尚未告老,做一回孤臣啊!”当天下午,听完了张潜的转述,张若虚手扶桌案,摇头而叹。
“孤臣?世叔的意思是,他在朝堂上,一个支持者都找不到么?”张潜听得似懂非懂,眨巴着一双茫然的眼睛,低声追问。
对于政治,他是个纯粹的外行。而郭怒、任琮两个受年龄和阅历所限,也说不清楚个子午卯酉。所以,中午师兄弟三个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只能由张潜出马,就近求助于张若虚这个老前辈。
而张若虚眼下虽然已经辞官闲居,经验和眼光却远非几个年青人能比。见张潜好像不太明白自己的意思,又叹了口气,幽幽地补充:“不算之前,光今年春天到现在,从韦大将军、安乐公主和上官婕妤三人之手,卖出去的官职,恐怕就有数千之巨。那些买官者花了钱,不就图个补上实缺,将来再加倍捞回来么?毕隆择这一把火烧将过去,相当于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和前程?!说是不同戴天之仇,都不为过!而韦大将军,安乐公主和上官婕妤,失去了卖官这个财源,又岂能不对其恨之入骨?所以,无论圣上最后接不接受他的谏言,他都把自己放在了众矢之的位置。唉,他这个侍御史位置,恐怕都没坐热乎,就得让给别人了!”
“这?唉——”张潜听了,也忍不住长长叹气。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买官自保的谋划,没等实现,就遭受到了当头一记闷棍,同时也为了毕构即将面临的凄凉结局。
凭心而论,他跟毕构并不熟悉,也不怎么在乎对方对自己的赏识提携。然而,受五千年中华传统文化影响,从骨头里,他对清官和敢于为民请命的人,却都怀有一份尊敬。
按照他对毕构仅有的一点儿了解,此人好像多年贬谪在外,最近一段时间才因为任满,返回长安述职。结果,此人竟然丝毫不珍惜朝廷重新给予的机会,出任侍御史的第一天,就赌上了自家的性命和前程,将矛头对准了朝廷的卖官鬻爵的行为,并且试图凭借一己之力,将大唐的官员甄选考核诸事,拉回正轨!
此等壮举,恐怕跟后世林则徐舍命去销毁鸦片,有的一拼了。“*******,岂因福祸避趋之。”张潜自问没有同样的勇气,然而,却不妨碍他向勇士,致以最高的敬意!
“用昭可是担心自己的前途?”听张潜叹息声甚为沉重,张若虚还以为他是为了投卷之事无疾而终郁闷。看了他一眼,迟疑着询问。
“世叔误会了!”张潜被问得脸上发烫,连忙正色解释:“晚辈并不擅长诗文,根本没指望过那篇文章能入隆翁前辈法眼。晚辈只是担心,隆翁的性命会不会受到威胁。他一下子得罪了那么多人,并且,并且……”
将声音迅速压低,带着几分犹豫,他快速补充,“并且主要得罪的还是韦大将军。”
“隆翁为官一向清廉,只要在任上,没被人抓到把柄。别人想要治他个死罪,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听张潜并非为他自己的前程而叹,张若虚顿时大为放心。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分析道:“毕竟,毕竟当今圣上英明神武,纵使对韦大将军再信任,也明白隆翁此举并无半点私心。而朝堂上,某些人也做不到一手遮天!”
“所以,性命之忧,隆翁暂时倒是没有!”顿了顿,他又苦笑着摇头,“不过,贬出千里之外,恐怕是避免不了的结局。上次是下州刺史,这回,恐怕刺史是当不成了,有个别驾,司马之类,就万幸了!”
“噢!那倒是晚辈多虑了!只是不知道司马的年俸有几何?隆翁他老人家够不够用!”张潜愣愣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始设身处地替毕构担忧起了贬谪后的生活。
“隆翁祖父是衮州别驾,父亲做过卫尉少卿,他本人更是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宦海沉浮多年直到现在。”张若虚白了一眼,没好气地数落,“你以为,谁都像你,出得山来身无分文,要靠制造那六神花露来谋生!”
“我这不是打算,如果隆翁他老人家日子不好过,就想找个不让他尴尬的方式,周济他一下么?”张潜被数落的不好意思,讪笑着挠头。
“你倒是个有良心的。也不枉了他曾经试图举荐你入仕一回!”张若虚翻了个白眼,话语从数落,迅速又变成了褒扬,“不过,还是先顾你自己吧!你现在声名鹊起,家中又藏着六神花露这种日进斗金的重宝,如果受隆翁举荐入仕,还能减少许多窥探。如果还是一介白丁,恐怕将来少不得麻烦上门。那褒国公府虽然是棵大树,可你终究离着树干太远了一些。”
这,分明是真的拿张潜当自家子侄辈儿了,所以,才会说得如此直接。张潜听了之后,心中大为感动,连忙躬身施礼,“多谢世叔提醒!晚辈回去之后,就收拾行囊,去山中采药。等啥时候被世人忘记了,啥时候再出来!”
这是他中午听闻买官无望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对策。直接借鉴了后世某些上市公司老总的做法,只是不确定拿到八世纪的大唐,是否可行。
“这个办法倒也行得通。你这个正主不在,别人总不能无缘无故,就直接封了你家六神花露的作坊。而郭怒和任琮两个小家伙,凭借各自的父辈,自保绰绰有余。”听了张潜的对策,张若虚眉头皱了皱,笑着点头,“老夫前几天原本还想提醒你,实在不行,就去买个虚职先顶着。被隆翁这一闹,上官婕妤等人,肯定会收敛一些,买官这条路,短时间之内肯定是行不通了。所以,你出去躲一躲也好,等你的酒精和消毒秘法,引起圣上或者军中某位柱石之臣的重视,你再出来,肯定就又是另外一番局面了!”
“嗯!既然世叔也赞同晚辈入山采药,晚辈今天回去收拾一下,明早就出发!”见张若虚对世道的判断,跟自己不谋而合,张潜愈发觉得周围危险重重。笑了笑,果断作出决定。
“去吧,唉——”张若虚抬了下手,又软软地放了下去,刹那间,仿佛老了好几岁。“如今这世道,不做官,可能还活得更开心一些。老夫与季翁不同,季翁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总想着等待时机报效国家。而老夫,则巴不得周围的晚辈们,都能活得舒坦一些,开心一些。”
“那,晚辈就先回去准备了!”张潜的心里,也空落落地好生不是滋味。强笑着站直了身体,向张若虚告辞。
张若虚自己,好像最近遇到了什么为难事,所以也没心情留他吃宵夜。站起身,披了件大氅送他出门。
一路上,看到宅院里菊花,蔫的蔫,秃的秃,老人忍不住又低声唏嘘:“只为花开晚,不得报春风。用昭当日这首观菊,意境虽然颓唐了些,其实倒也应景。这年头,不是不得报春风,而是春风吹不到。算了,世间寒暑,自有定数,草木与人,岂能干涉?!走吧,趁着秋高气爽,你四处走走也好,说不定山中自有风景!”
“世叔也多保重!”虽然结识的时间不长,却难得有人真心实意将自己当做晚辈。所以,临别之际,张潜心中也涌起了几分不舍。“世叔以后缺酒了,尽管派人去晚辈的庄子上拿,晚辈会安排人随时备好。但是一定不要多喝,酒虽然解忧,喝多了终究伤身……”
正准备再多叮嘱几句,却看到任琮的身影,忽然在张都尉府二管事的陪伴下,打门口冲了进来。
也顾不上给张若虚施礼,见到张潜,后者立刻扯开嗓子大声叫嚷:“师兄,师兄快回去。二师兄跟别人打起来了。你再不回去,我怕一旦他收不住手,肯定打出大麻烦来!”
第八十一章 福祸相依 (下)
“什么?!”张潜大惊失色,向张若虚拱了下手,拔腿就跑。
“站住,郭家二郎都搞不定的事情,你去了有什么用?”那张若虚,却以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一边拉住了他的胳膊。
”世叔!”唯恐将对方扯倒,张潜挣扎得不敢太用力,只好瞪圆了眼睛抗议,“那是我家,郭二在我家里头跟人打起来了,对方肯定是冲着我……”
“郭家二郎表面上看着鲁莽,其实胸藏沟壑!”张若虚不肯松手,只管跟他大眼儿瞪小眼儿,“他既然敢动手打,肯定考虑过了他家人能否兜得住。即便没考虑,两军交战,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也不该你是这做主将的亲自出马!”
后半句话,可是说到了关键处,不由得张潜不停止了挣扎,“世叔,你说,今天来的只是个小卒?”
“老夫不确定,但是,你总得先弄清楚了对方是谁再说!”张若虚松开手,冷笑着摇头,“你初来乍到,又能得罪几个人?眼下来找你麻烦的,估计不是为了那救命的丹药,就是为了这几天弄得满长安女人都趋之若鹜的六神花露。”
这是他凭借以往官场经验,而做出的判断。否则,实在解释不清楚,好端端的为何有人会打上门来找张潜的麻烦。谁料,话音刚落,就听见任琮大声否定,“不,不是。世叔,大师兄,那人是渭南县的工房书办。不是为了六神花露来的,是要拉大师兄去应劳役!说渭南县今年冬天要修渠排涝,大师兄已经独立门户,要充当本里之役长!”
“工房书办?”这回,轮到张若虚茫然了,紧皱着眉头低声追问,“一个小小的胥吏,哪来的胆子故意刁难本地士绅?他是新来的么?还是你们今年缴纳田赋之时,没把代役的庸钱也交上?”
大唐自立国以来,就施行租庸调制度。近几年朝廷对外很少用兵,对内也施行无为而治,所以各地官府,都很少再抽调百姓去服力役。官吏们也愿意让百姓按照每天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的标准,抵偿每年必须服的役期。
张若虚年纪已长,又是致仕荣养的官员,自然不用担心服役。而寻常乡间富裕人家,为了不受罪,也会每年在缴纳田赋之时,主动将力役钱,即庸,一并交给官府。在他想来,虽然张潜初来乍到,对大唐的各项规矩都两眼一抹黑,但有郭怒和任琮两兄弟帮衬,总不该在这上面出了纰漏才是。否则,郭怒和任琮这两个做师弟的,也太不用心!
果然,他话音刚落,任琮就气急败坏地给出了解释,“交了,怎么会没交呢!当时我亲自交上去的。正是因为早就把庸交清了,二师兄才会跟那书办打起来!”
“怎么,县衙没将庸金入账么,还是有人从中贪墨,过后又诬陷了你师兄?”张若虚闻听,愈发觉得不可思议,一边跟张潜并肩快步往外走,一边刨根究底。
“入账了,然而今天又给退了回来!”他不问则以,一问,郭怒的两只眼睛又开始冒火,“那姓魏的工房书办说,当初渭南县收庸,是没想到秋天时会有秋汛,而现在,则是根据秋汛情况,未雨绸缪,替明年开春之后早做打算。所以,庸当初怎么收的,现在怎么退。五天后,大师兄必须亲自到衙门点卯应役,否则,休怪官府做事较真儿!”
这就是明显的故意上门找茬了,怪不得郭怒按耐不住火气当场发飙。然而,郭怒年轻气血方刚,受到一点委屈就发飙,有情可原。张若虚已经年近半百,却轻易不会被表面现象所蒙蔽。
当即,老先生又将脚步加快了几分,一边陪着张潜往回走,一边笑着摇头:“较真儿,怎么个较真儿法?真的要较真儿,他们当初又何必贪图钱财,给用昭落下户籍?依老夫之见,这不过是个借口而已。渭南县那边,估计是有人受了指使,要给用昭点儿颜色看看。或者是有人觉得,用昭这边,不该有发财机会,不带上他!”
“带上他,那他也得够资格才行?”任琮小跑着跟上,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连段少国公那边,都是拿实钱入的股。他想要入股,难道就凭着一张嘴……”
“不是姓魏的胥吏,是他后面的那个人,或者后面的后面。”张若虚毕竟见多识广,一边走路,一边剥茧抽丝,将隐藏“胥吏上门找茬”这团迷雾后面的真相,剥了个清清楚楚。
“这魏书办,只是个探路的石头子。他背后之人,要么凭的是“县官不如现管”,要么还有其他依仗。并且最后的那个依仗,来头已经大到了可以跟褒国公府,或者郭刺史家平起平坐的地步。但无论如何,用昭今天都不必亲自出马,先让郭怒打那姓魏的一顿也好。打完了探路的斥候,下一次,正主儿好歹也会派个牙将来。到那时,用昭不妨再见招拆招!”
“是!”张潜甭看装了一肚子二十一世纪企业经营知识,对如何对付八世纪的官府敲诈勒索,却严重缺乏经验,所以,只能将张若虚的提议,照单全收。
“老夫估计,你一点儿好处都不给人分润,可定不行。可没见到正主,就把好处拿出来,对方肯定会得寸进尺不说,这些胥吏们,也会趁机从中揩油。所以么,镇定,镇定就好!”唯恐张潜等人年青毛躁,老先生又笑着继续补充。“来,走慢一些,老夫年纪大了,跟不上你们。咱们爷三个,先远远看一会儿热闹。说不定都没等郭怒将探路的打死,正主儿的下一波人马就到了!”
说着话,他停住脚步,弯下腰开始大口喘息。张潜和任琮两个闻听,心情也不再像先前一样惊惶,双双放慢速度,陪着老夫子积蓄体力。
而事实果然也如同张若虚所料,没等三人将呼吸调整均匀,通往张潜家的乡间土路上,已经又传来了一阵人喊马嘶。紧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八名差役的簇拥下,策马直奔张家大门而去。
本来料敌机先,张若虚应该开心才对。谁料,老夫子当即脸色大变,眉头直接皱成了一团疙瘩,“子寿?怎么会是他?”
“是子寿兄,不可能!”张潜也从来者的背影上,认出此人正是未来的开元名相之一张九龄,果断用力摇头。
张九龄虽然跟他只有一面之交,但张九龄的名字,在二十一世纪的历史和文学书籍上,却是星光闪耀。此人如果是个大贪官,并且吃相还如此难看,就不会被后世称颂为,至正至直了。
张若虚的家,距离张潜家没多远,地势又稍高。所以,就在二人愕然不知所措之际,张九龄已经在他们的视线内跳下了坐骑,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张潜家的院子门口,对着因为他的到来,而暂停了撕扯的郭怒和另外一名中年男子,怒目而视。
“刷!”仿佛被照进了一道闪电,张若虚的眼睛,迅速就变得比镜子还明亮,“子寿今天穿的是深绿,腰间是银带,他升官了!升的可真是时候!”(注:深绿,银带,是唐朝六品官的正式服装)
旋即,他又手捋胡须,得意而笑,“呵呵,呵呵,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枉断肠。子寿今天,八成是为了那酒精消毒之术而来。呵呵,你们两个年轻人腿脚快,不用等我,赶紧回去。再迟了,恐怕那姓魏的胥吏,真的就要被吓死了!”
话音刚落,大伙已经远远地看见,那姓魏的书办趴在了地上,冲着郭怒连连叩头。而郭怒却理都懒得理他,快步冲入院内,亲手为张九龄打开了正门。
第八十二章 张兄,你割了
俗话说,不到长安,不知道官儿小。
还有一个笑话说,某日一辆马车在朱雀大街上失控,沿途撞翻了十个行人,其中八个是六品,另外两个是朝议郎。(注:朝议郎,正六品)
然而,六品官儿在长安城内虽然多得如过江之鲫,某些要害部门的六品,地位却与别处的六品不可同日而语。
张九龄最近,恰恰就刚刚升任了这样的正六品,大唐吏部员外郎。
所以,他在张潜家大门口一露面儿,效果立竿见影。久在京畿周边各县讨生活的胥吏魏某,光从袍服颜色和腰带的制式上,就知道这人自己惹不起。再看到张九龄手里捧着的丝帛轴套之颜色和样式,以及跟在张九龄身后的随从规模,便果断磕头认错,逃之夭夭。
“愚兄这回托用昭的福,苦尽甘来,被圣上擢升到吏部出任员外郎。今日恰巧无事,就主动请缨,把圣上封赏用昭的圣旨,给送了过来!”见了张潜的面儿后,张九龄也不绕弯子,直接用双手把丝帛轴套上的丝绦解开,小心翼翼地从里边取出了一份暗黄色的丝绸卷轴。
“子寿兄……”饶是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了此人是为了那酒精消毒术的试验结果而来,张潜依旧大惊失色,用目光上下打量着张九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什么叫兄弟,这就是!为兄弟两肋插刀不算义气,为兄弟挥刀自……
“怎地,用昭兄没想到朝廷这么快就颁下封赏么?”被张潜看得心里直发毛,张九龄皱起眉头,小声询问。“还是没想到,是为兄来替圣上宣旨?”
“没,没想到?都,都没想到!”张潜如梦初醒,从张九龄身上收回目光,然后左顾右盼,仍旧不知道该怎么接旨。
好在,他身边还有两个机灵的师弟。发现大师兄表现不对劲儿,郭怒果断扯开嗓子,在旁边高声欢呼,“草民郭怒,替师兄张潜,叩谢圣上隆恩。”
“师兄已经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了,天官勿怪!”任琮的反应也不慢,收起满脸的羡慕,紧随在郭怒之后。(注:武后当政时,曾经改吏部为天官。)
嘴里一边说这话,兄弟两个一边快速抬过来一张矮几,充当香案。随即支起香炉,点燃三柱清香。紧跟着,又一人拉起张潜的一支胳膊,像摆弄木偶一般,将他朝香案后面扯,“师兄,师兄,赶紧叩谢皇恩!跪,就像你平时跪坐一样,身体放直一些,不要这么硬……”
“周围没外人,就算了!”看到这手忙脚乱的场景,张九龄瞬间就想起了自己初次受封为官时的窘状,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股暖意,笑了笑,轻轻点头。
“多谢圣上隆恩!”郭怒和任琮两人齐声谢恩,然后又站起来,向张九龄行礼,“多谢天官!天官辛苦了,请上坐用茶。”
“嗯,不急,等你师兄接了圣旨再说!”张九龄又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将圣旨缓缓展开,“算了,我就不念了,用昭,你自己看。”
“看,我看,我现在就看!”张潜抬手用力搓了一把自己的脸,努力让自己镇定。然后双手接过圣旨,捧到眼前。
然而,他的目光却不往圣旨上落,迅速朝四下看了看,试探着问:“子寿兄,圣旨,不都是由太监来传达么?我记得你几天前……”
“你还想太监来传旨,美死你得了!”刹那间,张九龄就明白了对方刚才为何发愣,不是因为欢喜过度,而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进了宫。气得绕过香案,挥拳便打,“张用昭,我是念在你初来乍到,怕你不懂规矩被人挑刺儿,才主动请缨来宣旨。你,你不感激我也就罢了,竟然……”
“子寿兄,别生气,别生气,我不懂,真的不懂!”张潜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仗着自己抗打击能力强,结结实实用胸口硬扛了张九龄几拳,然后躬身道歉,“我只是听说,圣旨都是由太监来传……”
“那是封公,封侯,货真价实的册授。你一个区区八品军器监主簿,给你个旨授,都是便宜了你。还想要太监来传旨!美死你!”张九龄气得短须上下乱跳,却知道张潜并非故意在开自己的玩笑。又狠狠捶了他几拳,侧过身体大喘特喘。
“天官,天官,我师兄不懂,他真的不懂。他连工房书办是官,还是吏,都分不清楚!”
“天官,秦法,二十级爵位制。我师兄初出深山,根本弄不清楚大唐的规矩!”
又是郭怒和任琮两个,主动出马,替做师兄的“擦屁股”,才终于解释明白了,为何张潜先前会如此失态加失礼。
而张潜本人,也惭愧得面色通红。连忙捧着圣旨,朝着张九龄连连作揖。“子寿,子寿兄原谅则个,小弟并非故意开你的玩笑。小弟是真的不懂。任师弟,去,赶紧把刚刚烧好的菊花白,给子寿兄装上两大木桶,用马车给他送到府上去。”
“四桶,外加二十支六神花露!”张九龄瞪了张潜一眼,决定狠狠敲对方一笔竹杠来解气,“为兄改日要宴请同僚故旧,庆贺苦尽甘来。两桶怎么够喝?”
“六桶,六桶菊花白,外加五十支六神花露!”张潜心中觉得惭愧,同时也感激对方能主动前来传旨,避免自己丢丑,果断将礼物数字加码。
见他知错能改,张九龄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翻了翻眼皮,低声数落,“今天也就来得是我,换了别人,被你怀疑自宫去伺候圣上,肯定跟你不死不休!”
“子寿兄大人大量,别跟小弟一般见识!别跟小弟一般见识!”张潜认错态度极好,只管继续躬身作揖。
唉,都是被电视剧害的!总以为传旨的肯定是太监。同时也是张某人自己蠢,以大唐的医疗水平,那张九龄如果挥刀自宫,少说也得养一个多月才能下地走动,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出宫来传旨?!
“算了,估计你也读不懂圣旨上的内容,还是拿过来给愚兄吧!”正当张潜在心中偷偷忏悔之际,张九龄已经彻底消了气儿,从他手里,重新抓起了圣旨,缓缓展开在香案上,耐心地向他解读。“在大唐,三品以上为册授,三品以下到从五品为制授,六品、七品,通常为敕授,由吏部推荐,尚书省审核,然后交给圣上用印。八品,九品,则由吏部直接拟官,然后填在统一格式的圣旨上……”
明白了,全明白了,张潜像傻子一样点头。
圣旨是早写好的,并且盖上了皇帝的大印,只是空出了名字。吏部看谁合格,就将谁的名字填上去。实际上,大唐皇帝李显,连自己手下,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臣子,都未必知道。
“圣上日理万机,但对酒精和酒精消毒之术,极为重视!”张九龄是何等的聪明,一看张潜的表情,就猜到了他心中大概在想什么。赶紧笑了笑,低声安慰,“道公和愚兄,都是因为亲自验证了消毒术的功效,才苦尽甘来。他被擢升为工部侍郎,而愚兄则进了吏部。至于用昭你的名字和功劳,圣上也曾经多次亲口提起,只是因为用昭你以前未曾出仕,不便一下子拔得太高,所以才先交给吏部酌情安排到了军器监做一名正八品主簿!”
“噢……”张潜继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八品就八品。子寿兄,八品官,可以不去服劳役了吧?!”
“五监九寺与三省六部并立,直接听命于圣上。一个区区不入流的胥吏,吃了豹子胆敢欺负到你堂堂正八品主簿头上?!”张九龄气得放下圣旨,冲着他大翻白眼儿。“非但免一切赋税徭役,还免你家族四个男丁的赋税。除了俸禄之外,另外还有八顷地转到你的名下,但是只按每亩地,每年给你折算两斗粟。还有,朝廷认为你博学多才,又出身清白,加授了你一个武骑尉的散职,圣旨上第四句,说的就是这件事。也就是,除了八品官的俸禄之外,你还可以再领一份正七品武职的俸禄,如果将来正七品武职有了空缺,你可以优先补上去!”(注:五监九寺,是古代中央直辖的职能部门。主要负责天文,教育,司法与技术)
“多谢圣上,多谢吏部各位上官!”只要暂时不被人欺负上门,张潜就很知足了,站起身,假模假式地朝着皇宫方向连连拱手。
“行了,别做戏了,这里又没外人,你做戏给谁看?!”张九龄又翻了白眼,,不屑地撇嘴,“官凭文书和印信,都在马背上,一会儿你派人拿进来。官袍样子说明,也跟官凭在一起放着。你自己去找裁缝量体裁衣,然后到军器监报账。对了,你这个主簿,直接负责军器监火药署。该署是军器监新成立的部门,按照常规,你还可以推荐两个九品监作帮忙。但无论推荐谁,本月底之前,他们也必须履任,否则,视为轻慢朝廷,今后永不录用!”
“多谢圣上隆恩!”没等张潜琢磨明白自己到底该干什么,郭怒和任琮两个已经跳了起来,代替自己朝皇宫方向作揖。
九品监作是芝麻官儿,比起哥俩先前一心想买的刺史,可低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九品监作却是实缺,而先前想买的那个刺史,想补上实缺,不知道得等至猴年马月!
并且,九品监作,还是京官中的实缺,级别等同于地方上的下县县尉。寻常人即便通过了明经,明算考试,也未必能补得上。而自家大师兄负责为国举贤,除了举荐他们俩,还能轮得到谁?!
“你们俩,先别忙着高兴!”很是不满郭怒和任琮的跳脱,张潜皱起眉头,低声呵斥。随即,又快速向目光转向了张九龄,“子寿兄,请容我多一句嘴。酒精消毒术,不是治疗伤患之用么?怎么被归结成了火药?”
“让你去太医署,整日跟着一群老头子背药方,你愿意啊?”张九龄第三次翻起了眼皮,没好气地回应,“还有,酒精除了给伤口消毒,还能用作什么,你难道自己心里就没个数么?”
“你,你是说,放火?”又一次被古人的智慧,给惊了个目瞪口呆。愣愣半晌,张潜才试探着询问。
“你真的不知道?这酒精可是你们秦墨的绝学!”张九龄皱着眉头打量他,已经不算太年青的脸上,“怀疑”两个字写得清清楚楚,“还是你故意不想说出此物的威力?前几天,太医署的刘郎中,按你说的,用酒精给牲口洗伤口,不小心用多了一些。然后又因为天色渐晚,点了火烛。当即,整个牲口棚子都被掀上了天。当场炸死了一只羊,两头狗,鸡鸭的损失则数以十计。刘郎中自己,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连下半辈子能不能再爬起来都是问题!”
第八十三章 师兄当官儿
“不知道!小弟从未涉猎!兵器早已非我秦墨所长!”想都不想,张潜就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并且小弟在送酒精时,曾经附上过一份手写的说明,禁止靠近明火。那刘郎中难道不识字?还是有司把那纸说明给弄丢了?!”
否认三连,说啥也不能承认,自己知道酒精蒸汽还有爆燃这一性能!回头作坊里赶紧再追加一项,严格禁止任何人关窗炼制酒精。否则……
扭头迅速看了一眼郭怒和任琮两个,张潜的脊背后,冷汗淋漓而下。
那天,亏得自己去作坊里头看了一趟,让人及时打开了窗子。
也亏得这两小子命大,没让屋子里的酒精蒸汽浓度达到爆燃点。否则,大唐第一场实验室事故,就得爆发在张家。现在于病榻上半死不活躺着的那位,就不会是刘姓郎中!
“用昭不承认也好,免得有人再拿爆炸之事做文章!”张九龄对张潜的说法将信将疑,却非常婉转地提醒他,即便知道最好也予以否认。
羊,犬,鸡鸭都不值几个钱,刘姓郎中粗心大意,被炸了个半死,也怨不得别人。但太医署的位置,却紧邻着内宫。如果被有心人胡乱诬陷成试图对皇家不利,甭说张潜在大唐毫无根基,即便是出身于五姓七望,也少不得要人头搬家!
“多谢天官!我师兄在家里,从没提到过酒精起火后还有如此大的威力!”响鼓不用重锤,在涉及到自保和洗清嫌疑方面,郭怒和任琮两个,都比张潜这个做大师兄的更有经验,果断在一旁躬身道谢。
“嗯,你们师兄弟不知道就好!”见郭怒和任琮两个一点就透,张九龄感觉非常欣慰,想了想,又继续透漏:“先前我所说的话,并非安慰用昭。圣上的确对酒精非常重视,特地给此物赐名,火药!军器监火药署的名字,就来源于此!”
“啥?火药?”张潜的嘴巴瞬间张得老大,差点把下颏骨直接张脱了臼。
酒精的学名叫“火药”了,那旈,硝,碳摩尔比合成物,以后叫啥?还有,还有孙思邈老人家的火药呢,作为他老人家的嫡传儿孙,孙安祖难道不该立刻站出来捍卫祖先对火药的命名权?(注:孙思邈的火药,叫丹经内伏硫磺法,没以火药为名。)
“当然是火药了,既可以发火,又可以做药用清理金创,避免感染!”弄不明白张潜的反应为何如此怪异,张九龄皱着眉头反问,“莫非用昭对如此命名有异议?陛下虽然贵为天子,却从谏如流,你若对此命名有异议……”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张潜毫不犹豫地摆手,又来了一个否认三连。
火药就火药吧,古代阿拉伯人还管黑火药叫过“中国雪”呢。黑白都颠倒了,也没影响火药一步步成为杀人利器。至于将来真的需要拿出这个大杀器,直接前面加一个黑字就行了。白火药和黑火药,一个液体一个固体粉末,倒也能区分得清楚。
“既然圣上已经亲口赐名,火药署也算打上陛下的标记了。你去上任之后,应该不会有人敢故意欺生!”知道张潜未必说了实话,张九龄也不刨根究底。笑了笑,继续耐心地指点。“但用昭你初次上任,还是尽量要低调一些,并且尽量学会和光同尘。说实话,愚兄当年中了进士之后,如果懂得做人,也不至于仕途如此坎坷。”(注:张九龄是长安二年(702)的进士,当年才二十五虚岁,起步很高,但此后很长时间都不得志。)
“多谢子寿兄,小弟必然会牢记于心!”张潜在二十一世纪也只是个考研狗,最缺的就是社会经验,听张九龄说得认真,感激地肃立拱手。
“军器监官员不参与朝政,所以除了元日(大年初一)和冬至日之外,用昭你无须上朝。平素照例是十日一休,即便不到休沐之日,只要能按时完成上司交给的任务,也不用时刻在军器监里顶班。但头几个月需要谨慎,轻易不得请假,即便有事请假,也不要离开长安城。以免陛下忽然问起火药的事情来,点你去追朝……”担心张潜因为缺乏经验,进入官场之后吃自己曾经吃过的那些亏,张九龄又耐心地补充。(注:追朝,皇帝临时安排某位官员来应答他的提问,或者参与某件事的讨论,会派人通知他什么时候参加,称作追朝。)
他这么做,明显是存了投桃报李的心思。因为如果不是张潜通过贺知章、毕构和张说,给朝廷献上了酒精和酒精消毒术,他的名字恐怕早就被大唐皇帝李显给忘了,更不会突然被启用,跟张说一道去检验酒精消毒术的效果。
而酒精消毒术对于金创感染的效果,比张潜当众说出的,还好上数倍。粗心大意的刘郎中,无意间又揭开了酒精的另外一种神奇用途。这才让他和张说两个,同时简在帝心。
深以嫁公主和亲吐蕃为耻的大唐皇帝陛下,将他提拔到吏部掌管考功,又将张说直接安置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上,就是为了向群臣表明,凡是能为大唐兵强马壮之事出力者,全都不吝重用。而那些只会党同伐异,或者做官面儿文章者,早晚会被逐出朝堂。
比起五年前刚刚进士及第那会儿,张九龄的心脏已经不再年轻。他已经知道,哪怕怀着再高的理想和抱负,都得先将脚步踩稳才行。所以,无论是出于知恩图报角度,还是出于拉拢新人成为自己将来的助力角度,他都愿意给张潜以善待。而他也相信,张潜将来,不会辜负今天自己的善意,甚至能让自己收获到足够的回报!
那张潜虽然严重缺乏职场经验,智力却不比大唐的国子监学子差,否则,也不会在生长条件极度艰难的情况下,还能成为一名哲学系的“考研狗”。
敏锐地察觉到了张九龄的指点之意,他立刻选择了洗耳恭听。遇到不太懂,或者需要详细了解之处,则果断向对方求教。结果,双方一个教得耐心,一个学得认真,倒也配合得相得益彰。
这一课,足足上到了日落时分,才以张九龄拒绝了晚宴,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家而宣告结束。张潜原本还想试探着问上一问,自己需要不需要效仿古人,来一个三辞三拜,再扭扭捏捏去赴任。结果转念想到,如果三辞三拜这个B可以装,张九龄何必这么着急就传授自己为官的经验?所以干脆直接将这个荒唐想法,掐死在了萌芽状态。
于是乎,张九龄走的时候,就非但带上了装满了菊花白和若干六神花露的马车,还带上了张潜为国举荐的两位“贤才”的名姓。而朝中有人好做官,既然是吏部员外郎亲自带回来的名单,朝廷又急着看到火药署的成绩,郭怒和任琮两个人的“职称”问题,自然也是一路“绿灯”。
于是乎,还没等到九月的最后一天,大唐军器监正八品主簿张潜和两个九品监作,就怀着一腔“报国热情”,走马上任去也。至于庄子里的六神花露作坊和制酒炼药壶,则一概甩给了大管家任全。反正后者曾经多年在任琼手下做事,对如何做一名成功的“白手套”,也算经验丰富。只要张潜这个靠山不倒,他绝不会把手里头的生意搞砸。
因为提前得到了张九龄这个行家的指点,又掌握着独门绝技,张潜、郭怒和任琮三兄弟,在军器监的工作,开展得可谓一帆风顺。上至四品监正,下至九品监作,都觉得三位新来的同僚虽然年纪青青,做人和做事却都极为敞亮。从来不给大伙添什么麻烦,并且总能给大伙带来令人耳目一新的惊喜。
具体,都有实例为证。
比如,最近负责甲胄署的杨监丞,早晨跟同僚们打过了招呼,忽然将张潜拉到了一旁,没等开口,脸色先烧成了一块红布:“这个,张主簿,听说,听说你的庄子上,有一口井,水质殊异。用来配药,有驱邪扶正,驻颜养气之奇效……”
“谣传,谣传,底下人为了补贴家用,故意那么说的。实际上,是为了卖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杂货。下官见他们也是一心为了庄子好,就没阻止他们。”张潜立刻心领神会,不待对方说完,便笑呵呵地递过去一只用丝绸精心包扎好的锦盒,“底下人偷偷鼓捣出来的,就是这种杂货。监丞您见多识广,不妨拿几瓶回去品鉴一番。其实效用也就那样,都是以讹传讹而已!”
“哎呀呀,那怎么好意思!”杨监丞再三推辞不过,只好把锦盒塞进了自家衣袖内的口袋中,“不瞒张主簿你说,我家那位,是河东人。我当年未出仕前,又让她吃过不少苦,所以难免英雄气短!”
“杨署丞千万别这么说,当年房玄龄,可是为此留下过一段佳话!”张潜听话听音儿,再度笑着打断,“下官给你一个木牌,今后再有所需,杨署丞尽管让嫂夫人带着丫鬟,去西市口的六神商铺去挑。全是最新花样,保准她满意。”(注:最著名的怕老婆典故,就出自房玄龄。)
说着话,他又迅速递过来一枚烫着三个大秦字母的精美木牌儿。那杨署丞见了,眼睛顿时笑成了月牙,“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
“老兄如果不收,可就见外了。我这火药署刚刚开张,炼药壶还不是得您那边帮忙给尽快打出来?那东西一只就得耗费好几百斤纯铜,如果不是您老发了话,谁敢这么帮我一个无名小辈?!”
“嗯,那杨某就不客气了。炼药壶老夫给你盯着呢,保证全用纯铜,不掺杂一点儿杂料进去。初八之前,让你保证能点得起第一把火来!”杨署丞笑呵呵地收起木牌儿,大包大揽。
“那就有劳杨署丞了!”张潜笑着向对方施礼,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桌子下的竹篮里,拿出另外两个锦盒,笑呵呵地走进某位姓左的少监的“办公室”,“左少监辛苦!此物在下庄子里的一点特产。听闻令爱即将成亲,也没准备什么,就拿些特产来给令爱添妆了!”
“哎呀呀,六神花露,这怎么好意思!”素以冷面无私著称的军器监少监左成,赶紧站起身,笑着拱手,“小儿女的私事,我原本就没想惊动诸位同僚。都怪杨署丞那个大嘴巴,居然给传得人尽皆知!”
“即便杨署丞不说,我等也该给令爱添一些嫁妆。”张潜笑着接过话头,顺手又放下一块带有大秦字母的木牌儿,“此物,乃是庄子上下人们所制,专门为了长安城的仕女们,买六神花露方便。拿着此物,就可以去西市口儿的六神专卖铺子,优先尝试最新香味儿花露。”
“我知道,贵宾牌儿,张主簿你真的太客气了!放心,做原料的酒水早就派人帮你订好了,每月十万斤,少一斤你拿我这把老骨头是问!”
“如此,就多谢左少监了!”
笑呵呵地倒退着出门,张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又拿出第三份装着“六神花露”的锦盒,去寻找下一个必须腐蚀的目标。
……
“弟兄们,加把劲儿!主簿说了,早把炉子拼起来,让酒精出了炉,月底,每人发一瓶六神花露,两斤菊花白!”与此同时,郭怒挥舞着胳膊,给工匠和帮佣们呐喊助威。
“有不想喝菊花白的没有,不想的话,过来登个记。回头帮你卖了换钱去!五十个钱一瓶,童叟无欺!”作坊另外一头,新上任的九品监作任琮,则提着毛笔,笑呵呵地诱惑。
“多谢主簿,多谢监作!”工匠和帮佣们,一个个两眼放光,精神抖擞。以比平时至少快了两倍的速度,将刚刚运至的青砖垒起来,慢慢垒成了一个巨大的灶台。
第八十四章 白发赤子
在六神花露的公关之下,在菊花白的激励之下,大唐……
不,不,在大唐应天神龙皇帝的英明领导之下,在大唐顺天翊圣皇后的热切关怀之下,在军器署正监、少监等上级领导的指点与全力支持之下,依靠……(此处省略一万字)(注:应天神龙皇帝是李显生前的尊号。顺天翊圣皇后为韦后生前的尊号。)
总而言之,前后只用了短短二十余日,大唐军器监火药署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座炼药炉,就相继竖立了起来。
每座炼药炉的容量,都是张家庄子上第一座炼药炉的三倍,外形则满足了某人的邪恶趣味,与游戏中的炼妖壶一模一样。
壶体呈宝葫芦形,端坐在一口装满了开水的大锅上。利用酒精沸点低于水的特色,通过沸水煮葫芦,将酒精化作蒸汽,不断赶入纯铜打造的葫芦藤。
纯铜打造的空心葫芦藤,则在空中盘旋缠绕,充分利用空气的温度,将铜管藤蔓内部的酒水混合蒸汽快速冷凝。
第一只“炼妖(药)壶”中的蒸汽冷凝后,可以直接倒入第二支“炼妖壶”。第二支”炼妖壶”重复“水浴冷凝”流程,将混合物再输送给第三只“炼妖壶”。如此反复,当四轮炼制完毕,只要作为原料的黄酒质量不差到一定地步,最后一只“炼妖壶”蔓藤中流出来的酒精溶液,浓度就能达到百分之七十到百分之八十之间,完全满足杀人放火的需要。
如果能保证原料和燃料都不间断供应,并且所有匠人采取倒班儿制,每天十二时辰轮番上阵。火药署每天的产能,绝对在一千斤以上,最多只需要十天,就可以完成朝廷当初制定的,月产万斤的目标。
但是……
一味追求产量是不行的,毕竟一部分酒精需要当药物用来清洗伤口,浓度还需要做一些精确调整。
此外,眼下海清河晏,非国家危难时刻,决不能一味追求部门业绩,就打破长安城保持了上百年的宵禁传统。
第三,据某位为老婆拿了六神花露和VIP卡后,喜出望外的甲胄署前辈同僚指点。朝廷交给的任务,不能一次超额完成太多,否则,必然会导致上头“索求无度”,而其他各监各署同僚也会心怀怨怼。
所以,即便想要给上头留下好印象,也应该把握个度。每月比上头给定下的任务目标,稍稍超额完成一点点儿就好,千万不能太多,更不能加倍。如此,本部门以后的业绩,才能不断进步。上头也不会一次性将任务目标订得太离谱。
第四……
第五……
总而言之,在竖起了四座炼妖壶,估算了每天全力开工的大致产量之后,张潜就果断将酒精的炼制时间,订在每天辰时半到(八点)到申时半(四点)。并且严格规定,每隔四天,停炉检修一次,以免意外发生,殃及整个军器监。
如此,火药署的月产能,就刚刚保证了在了达标线上。无论本署的官吏工匠,还是“兄弟单位”的同僚,都会非常满意。而张潜本人,每隔四天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休息一天,在家里研究如何改进全套的生产工艺,以便能将“火药”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当然,改进工艺,也离不开“兄弟部门”的全力配合。比如,张家庄乃至整个渭南县都没人会制造的青铜齿轮,在军械监的某些大匠眼里,就不值一提。
再比如,让张潜本人都怀疑是否能造出来的提拉式传动杆,在军械监某些大匠眼里,难度还不如给圆铜盘开齿。随便叫上俩徒弟,花了几个晚上的业余时间,就给敲了出来!
于是乎,在这些放在二十一世纪,都是国宝一级的工匠们的全力配合下,原本已经严重延期的风车和机井研发工作,又重新走上了“快车道”。几乎以跟“炼妖壶”同步的速度,完成了所有零部件的加工和制造。并且,比张潜预想中的,精度和耐久度,都得到了成倍的提高。
当然,这些部件,张潜都是自己出的原料,并且给了工匠们足够的工钱,每人两瓶六神花露。他绝对控股的六神商行,现在就是一头会拉金便便的毛驴,每天都能赚回成车的铜钱来。所以,他犯不着为了占公家几十吊钱的便宜,惹祸上门。并且,两个师弟,郭怒和任琮,也无比珍惜这次出仕机会,绝不准许包括他这个大师兄在内的任何人,毁了自己的前程。
“不在乎拿多少俸禄,关键在这身官衣!”郭怒从不在张潜面前,隐瞒他自己的真实观点,也从不掩饰他对张潜这个大师兄的感激,“那些买来的官,现在被人称作斜封官,即便花钱补上了实缺儿,终究来路不正。再被几个像毕构老前辈这样的孤臣折腾一下,早晚得一撸到底!而咱们,虽然是一身青,却是正经八本的旨授。除非捅了天大的篓子,否则,这辈子光是按部就班熬资历,早晚也能熬上个浅绯。”(注:唐代官员袍子标准,五品服浅绯,六品服深绿,七品服浅绿,八品服深青,九品服浅青。)
知道张潜不懂,顿了顿,他又低声补充:“师兄,你甭看五监的官儿,没啥实权,一年到头也见不着皇上的面儿。可全天下,无数人打破了脑袋想往里头钻。为啥?消停!无论朝中如何风云变幻,都变幻不到咱们头上。另外,凡是甘心在五监混的,谁家没有几百顷地啊。每年就减免田赋和附带减免家族中几人劳役这两条,就远远超过了俸禄所得!”
“可不是么,以前我后娘看不上我,恨不得我早点儿被我阿爷赶出去,自立门户!”任琮和郭怒一样,对当官儿的好处,感触极深,“而现在,我才上任总计不到二十天,她已经前后七次,派家丁赶了马车,请我回城中那栋宅子吃饭了。还一直暗示我,如果将来监里有了空缺,哪怕是不入品的小吏,也给我几个弟弟留意一下。不为了挣俸禄,就图个给朝廷效力的身份。”
“行,我给你们留意着,有了空缺,先照顾自己人!”张潜笑了笑,会心地点头。
钱多,事少,地位高。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央企”待遇么?二十一世纪,张潜甭说考研究生,就是混到博士毕业,也未必有资格混得上,没想到在八世纪,凭着半吊子工科水平给混上了!
心中默默地感激了一下老天爷的眷顾,他开始给郭怒和任琮布置任务。让前者负责盯着炼妖壶的日常运转,后者负责抽样检测最终成品的浓度,并且调制浓度在七成到七成五之间的医用酒精。而他自己,则随便找了个理由,施施然坐着马车出了城,直奔家中而去。
张九龄那天指点的为官之道,并不完全正确。既然要求他“和光同尘”,就不该要求他不要翘班,以免皇帝想召见却找不到他的身影。
事实上,根据张潜这些天来的观察,军器监上至正监,下至录事,就没有一个严格执行十天一休沐的。大伙每日点卯之后,就轮番溜走,才是常态。天天蹲在“办公室”里恪尽职守,肯定会被当成另类。
而担心中的皇帝召见,那更是比雷击还小的概率。皇帝身边有左右仆射,六部尚书,侍郎,哪可能向一个“八品绿鹦鹉”询问治国之策?
张九龄是纯粹报国心切,才总幻想着,会出现这种百年不遇的情况。但是,张潜当官不过是为了避免被小吏登门骚扰,才不会学他一样兢兢业业。
所以,在酒精炼制设备正式投入运行,并且摸清楚了本部门其他同僚的“上班”时间之后,张潜果断决定,要和同僚们保持一致,隔三差五,点完了卯之后就消失不见。
而今天,也是张家庄的排涝工程,最关键的一天。第一架风车和机井的组合体,即将竖起,作为总设计师和总工程师,张潜不可能不在现场。
长安城并没有后世的西安大,也不怎么堵车,所以,前后只花了二十分钟左右,他的马车,已经来到了自家的田庄。
拉开车厢前挡土的竹帘儿,远远地,张潜就看到大管家任全,带着几乎全庄的男丁,围拢在一个庞大的木制基座下。而基座旁,一辆简易的“吊车”,高高耸立。只待张潜这个庄主赶回,就立刻将风车的几大主要零件吊装就位。
吊车是张潜模仿后世塔吊设计的,只用了绞盘,滑轮组、固定吊臂和金属吊钩,没涉及其他精密部件。饶是如此,也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最近几天,不光张家庄的奴仆,佃户们,有事儿没事儿就到吊车前观摩一番。就连临近的张若虚、孙安祖两人的庄子上,也不断有人跑过来看个新鲜。
今天,张若虚好像又来了,远远地,张潜就看到了他那颇为健壮的身影。孙安祖好像也在,他的庄子也饱受洪涝之苦,如果张家庄的水利工程切实可行,他肯定也会原封不动照着抄。嗯?孙安祖身边,怎么好像还有一个熟悉的背影?比孙安祖略高,年纪也更大!
不待张潜看得更仔细,孙安祖身边的那个老人,已经将面孔转向了他。双腿迈动,以与其自身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快步走向了马车:“是用昭回来了么,赶紧将你的风车架起来。老夫已经等不及了!”
是毕构!
张潜楞了楞,赶紧命令车夫拉住了挽马,然后纵身跳出了车厢,快步迎了上去。
他在军器监,最近一直听人说,毕构因为请求皇帝驱逐斜封官的举动,遭到了各方势力的联手攻击,连小时候上树捅鸟窝的事情,都变成了罪名。如果不出意外,此人被逐出朝堂,已经成了定局。
张潜一直还在琢磨,找个机会,偷偷去给老人送送行。却万万没想到,毕构今天,竟然还有闲心,来看自己的风车和机井!
“单向水门老夫已经看到了,的确巧夺天工!”毕构身上,丝毫看不到即将被贬谪的失落。一笑起来,白胡子上洒满了阳光,“老夫一直赖在长安,没主动请辞,就是等着再看一眼的风车和机井。用昭,装起来,赶紧让人把风车和机井装起来!如果,如果真的能像你说的那样,日夜汲水不断。老夫,老夫即便明天就远窜岭南,也不枉在有生之年,又来了一趟长安!”
第八十五章 没头脑与不高兴
据说,在不考虑成本和产量的前提下,即便是纯手工打造,也能将某一件机械产品堆到相当高的精度。
而张家庄的风车和机井联合体,便是这类产品的明证!
在军器监那些国宝级别的匠师加持下,这座主要部件为熟铁,精密部件则由青铜材质打造,只是在基座,外壳等无关紧要位置才使用了木材的的“烧钱机器”,未等组装完毕,就凭借其古朴的造型和几乎于完美零件配合,晃花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而当“烧钱机器”正式组装完毕,由张潜亲手抽掉了卡死风车扇叶的阻尼之后,其富有韵律感的轰鸣声和强大的汲水能力,更令在场之人目眩神摇!
在西北风的吹动下,风车扇叶缓缓转动。齿轮迅速将风力转化成的动能,一级级加速传递,最后通过提拉式传动杆,将机井的活塞,反复提起下压。活塞周围的牛皮垫,迅速将水斗抽成了半真空。
浑浊的渠水在气压的驱动下,顺着密封竹管源源不断涌入位于堤坝上方的水斗,又源源不断被排入一个固定的水槽,然后汇流成溪,直奔远处的小河!、
“成了!”因为早就在脑海里,不止一百遍设想过这套“风车机井组合体”正式运行时的情况,张潜感觉不到任何激动,只是粗粗看了半分钟左右,就做出了最终判断。
工作效率仅仅相当于二十一世纪在中国农村都被淘汰掉了的手摇式机井,远不如电动水泵。而成本,即便以现在张潜的身家,想想也会感觉肉疼。
唯一的好处,就是这东西可以通过另外一个手柄,将堤坝内外的两根竹管随时切换。如此,涝的时候可以源源不断地将渠水排入小河,旱的时候就可以将河水源源不断地抽进水渠。
改进余地还很大,比如说着青铜齿轮,如果大规模制造的话,完全可以采用精铁铸造后再打磨。而风车内部大多数结构性部件,用硬木来代替熟铁,也不会影响到风车的效率。至于木材的使用寿命问题,完全可以通过定期检修和更换的办法来解决。否则,放眼整个京畿,舍得下如此血本制造此物的人家,恐怕不会超过三百……
“小友,小友,此物真乃神器,神器也!价值超过火药万倍!”还没等张潜琢磨完还有多少地方可以降低成本,毕构已经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这一刻,老先生身体在颤抖,胡须颤抖,说话的声音也颤抖得厉害,根本不给张潜谦虚的机会,就继续红着眼睛叫嚷:“此物若推广开来,我大唐的水灾旱灾,定能减少一半儿!千万灾民,将再不用卖儿卖女,流离失所。小康之家,也不用再担心因为多存了几斗粮食,被灾民打破家门,落一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说着话,他突然松开张潜的手,快速后退了两步,撩起外袍,就要双膝跪拜。“用昭,请准许老夫详尽书写此物,将其图谱及构造、作用,广传于天下。老夫愿替天下万民,向用昭叩谢活命之恩!
慌得张潜连忙冲过去,用力托住了他的胳膊肘儿,“别,别这样!求您老人家别这样。我准许你随便写,随便画,还不行么?这东西就在堤坝上架着,晚辈什么时候说不准人仿造了?!”
“用昭大仁大义,请受张某一拜!”这厢光顾了搀扶毕构,却不料,另外一侧,张若虚也深深俯首。
“用昭大仁大义,孙某替自家庄上的佃户和仆从,谢过传艺之恩!”孙安祖凑起热闹来,从不甘于人后,紧跟着张若虚的动作,长揖及地!
“三位,三位前辈,折煞了,折煞了!”张潜扶住这个,漏了那个,急得手忙脚乱。“不就是一个风车和机井么,我早就跟三位说起过?三位长辈若是喜欢,我给你们每人也造一套一模一样的就是!拿回去之后,你们是拆了琢磨,还是装好了汲水排涝,全都自便!”
“用昭盛情,张某却之不恭,就笑纳了!”张若虚立刻收起了长揖,眉开眼笑地敲砖钉脚。
“孙某受之有愧,却不敢拒绝用昭的好意!”孙安祖也迅速站直了身体,笑着点头。
“嗯——”张潜心里发出一声闷哼,好悬没当场晕倒。
又上当了,又上当了,都在老狐狸手下吃了多少次亏了,自己居然不长记性!
这回可不是简单的几坛子白酒,而是两套“风车机井”组合体。每套造价,放在二十一世纪,折合成一辆法拉利都绰绰有余!
好在两个老前辈这回只是跟他开个玩笑,敲砖钉脚之后,便又相继笑着摇头,“孙某观此物,用到的铜铁颇多,不敢让用昭破费。该怎么备料,用昭尽管派人送个单子来,老夫会尽早给你备齐。”
“老夫嫌麻烦,该花多少钱,用昭派人到老夫家取就是。只是希望用昭尽快将风车造好,也让老夫的庄子里,也平添一道风景!”
“我就知道张叔和孙前辈你们俩,不至于坑起我来没完!”张潜偷偷松了一口气儿,在肚子里悄悄嘀咕。随即,将目光快速转向一直被自己死死托着胳膊肘的毕构,“前辈,您的那套,晚辈白送!不收您分文,算是晚辈对您的一点敬意。还有,相关图样,就在晚辈书房之中,晚辈会誊抄一份,尽快送到您的府上!”
“老夫已经到了花甲之年,要那么多钱财还有何用?”毕构尝试了几次,都因为力气远不如张潜大,拜不下去,只好悻然作罢,“此番倚老卖老,硬逼着小友你将师门绝技拿出来公之于众,老夫已经很是过意不去。这风车和机井的费用,断不敢再让小友破费分毫。”
明明可以省下一大笔钱,张潜却固执地轻轻摇头。“前辈,我是真心要送!前辈最近做的那件事,我已经早有耳闻。我自问做不到前辈那般勇敢,却愿意为前辈送上一件礼物,以壮他日离开长安时行色!”
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和语言,来表达对毕构的敬意。虽然,虽然老先生谏言皇帝,停止卖官鬻爵,罢免天下斜封官的行为,直接断了他一步登天的捷径。
他自问把二十一世纪和现在的自己,加在一起,都无法像毕构这样勇敢,这样决绝,然而,他却希望在两个不同时代的官场之中,能多个毕构,少几个韦皇后和魏书办!
他不知道,在二十一世纪和八世纪,究竟有多少人,会抱着跟自己的想法。然而,他却清楚的知道,华夏之所以为华夏,就是千百年来,总是有毕构这样的人,前仆后继站出来,在关键时刻,将整个民族拉回正轨。
这些人也许名气不够响亮,也许道德不够完美无缺,但是,他们的身影和事迹,却注定要闪耀于史册,并且照亮后人的眼睛。
那天,毕构又拒绝了几次,张潜不记得了。
那天,是谁提议的设宴为毕构送行,并自作主张把客人带到了张家,张潜也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那天誊抄图纸之时,誊抄得无比认真。
他只记得,那天自己最终还是白送了毕构一整套风车机井组合体(承诺),一整套设计图纸,和一马车烈酒。
他还记得,毕构喝完了酒,带着图纸跳上马车时,那白发飘飘的背影。隐约之间,竟然有了与千年前,易水河畔同样的悲壮。
风萧萧兮易水寒。
那一刻,荆轲没头脑,高渐离不高兴。
第八十六章 有心无意
送走了毕构之后,张潜立刻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到了风车改进之事上。,
他需要在毕构离开之前,拿出一个全新设计的,廉价版风车机井联合体,而不是现在这种每架至少花费三百吊以上的烧钱机器。
现在这种以青铜为机芯,熟铁为骨架的烧钱机器,适合他、张若虚和孙安祖在各自的庄子上“尝鲜”,却不适合毕构拿去在贬谪之地推广。
现在这种烧钱机器精密归精密,结实归结实,却不是寻常人家所能用得起。而跟据张潜本人对大唐的了解,眼下即便是寻常殷实人家,一下子拿出二十吊钱来也很吃力。所以,根本不可能有谁肯花费自家几代人的积蓄,去为全村人排解洪涝!
所以,风车和机井如果想要推广,精度可以打折扣,耐久可以打折扣,甚至性能也可以打折扣,但总体造价一定要低!
最好低到大唐的寻常小地主儿,咬咬牙也能置办得起的地步,此物才有大面积推广的可能!毕构离开长安之时,才能走得了无遗憾。
“师兄,这也太难了吧,又想用的好,又想少花钱,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儿?!”对于张潜的想法,郭怒非常不理解,咧着嘴巴给他大泼冷水。
“师兄,您有那时间,不如想想咱们怎么给六神商行扩股。眼下不禁王元宝在问,褒国公、夔国公府和谯国公府的管家,也都在问。”任琮则希望,换个方向另辟蹊径,“只要第二轮扩股结束,你就是白送给毕老前辈十套水车和机井,也是小事儿一桩!”
“你们俩别忘了,咱们秦墨,也是墨家的一支。祖师爷当年制造各种器物,就是为了施惠于世人!”对于两位师弟的想法,张潜一向都非常重视,然而,这一次,他却选择了固执己见。“如果一种器物造出来,寻常人却用不起,咱们岂不是愧对祖师?!”
“至于第二轮扩股,跟人打交道,并非师兄的擅长。你们两个看着弄就是。”故意不看郭怒和任琮两个呲牙咧嘴模样,想了想,他继续补充,“最后只要能够保证,咱们三个所持股本加起来,不低于五成一就行了。其他你们两个尽管放手施为。还是先前那句话,六神商行,是咱们的立身之本。此刻能多拉一份力量参与,咱们将来的路,走得就越安稳。”
“是!师兄!”郭怒和任琮两个没勇气拒绝,只好硬着头皮拱手领命。
看出二人底儿虚,张潜又笑了笑,低声给二人鼓劲儿,“不着急,商行的发展壮大,可以稍微放慢一点儿,一切以求稳为主。咱们仨眼下虽然都是“绿皮鹦鹉”,但寻常小吏已经不敢上门,而其他人,并不知道花露的真正成本。犯不着为了区区几十贯的收益,干扰了酒精的炼制!”(绿皮鹦鹉,唐代八品,九品官员的自嘲说法。)
这是一句大实话,也是眼下他敢把大部分精力都“浪费”在“风车和机井套装”改良上的主要原因。
眼下,他虽然只是一个正八品主簿,但县令、县尉这种级别的地方官员,已经没胆子再找上门来逼他答应用嘴巴入股。
而皇帝将酒精赐名为“火药”,并且下令在军械监开设火药署等一系列举动,于某种程度上,已经代表了皇家对“火药”的重视。在不了解花露水的真实成本情况下,大唐的顶级权贵们,决不会为了每月区区几十吊利润的小生意,去故意给皇帝“上眼药”。虽然,虽然大唐皇帝的存在感极低,远不如他的老婆、女儿和大舅哥!
所以,趁着这段难得的安宁期,张潜想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无论是出于对毕构本人的尊敬,还是出于对大唐百姓的善意,都值得他去全力以赴。
他只是个八品“绿鹦鹉”,没资格参与朝堂上的议事,也没实力介入政治纷争。但是,他却可以让毕构在离开长安的时候,心中多几分对未来的期待。
他却可以,凭借自己所能,让大唐百姓,少受几分洪涝之苦,多吃上几顿粟米和高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对大唐回报。毕竟,这个世界接纳了他张潜,还让他过上了比在原来世界更舒服的日子。虽然,在这里,他偶尔会感觉形单影只。
“大师兄,那我跟二师兄就去张罗扩股的事情去了。酒精炼制的事情,你尽管放心。有我们俩在,肯定出不了问题!倒是您自己,千万别太累了。好歹您也是八品主簿,有些事情,完全可以交给底下的工匠!”
“大师兄,师弟说得对。如果不介意将师门学问外传的话,想让风车和机井都便宜下来,何不找军械监的匠师们帮忙?还有,将作监那边的匠师们,每天也都闲着没事儿干。看到咱们这边发菊花白,一个个馋得直流口水!”
见六神商行扩股之事,已经注定要交到自己头上。郭怒和任琮两个在“认命”之余,忍不住又开始给替张潜出主意。
二人只是随口一说,然而,张潜的眼睛,却瞬间放出了咄咄的精光。
“交给军器监的工匠?再拉上将作监?对啊,干嘛不拉上他们?!我可真笨死了!放着这么好的条件,都不利用!”猛地一拍自己脑袋,他拔腿直奔书桌。铺开一卷桑皮纸,抄起炭笔,右手龙飞凤舞。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不外如是。
降低风车和机井的制造成本,对张潜个人来说,挑战非常巨大,甚至丝毫不异于重新研制另外一套新的机器组合。然而,如果把此事当成一个科研项目,将项目拆分成若干子项,再拉上军器监的匠师们一起做攻关,难度立刻就会降低许多!
大唐的军器监,还有军器监隔壁的将作监,几乎聚拢整个世界手艺最高明的匠师。而自古以来,各监的能工巧匠们,就有在外边干私活的传统。只要他们能按时完成任务,各监的四品正堂,才没心思找一群工匠的麻烦。
放着这么一群“国宝”级别的工匠不用,自己关着门儿瞎琢磨,不是发傻又是什么?而比起后世来,眼下大唐军器监和将作监的能工巧匠们,对工钱的要求又低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每人一瓶六神花露,两坛子菊花白,就足以让他们废寝忘食!
于是乎,头一天,在书房将“项目”做了初步拆分之后,第二天,张潜就带着一大摞图纸,奔向了军器监火药署。
于是乎,第二天上午过后,凡是军器监中小有名气的工匠,和隔壁将作监比较“容易说话”的工匠,全都成了张主簿的请教目标。
于是乎,在大唐军器监和将作监的联合“攻关”下,张氏风车和机井的研发工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推进。
而风车和机井的成本,则一降再降。眼看着整体造价,就落到了六十吊左右,已经不到原来的五分之一。如果不是张潜坚持整个传动系统的零部件,都采用金属打造。成本甚至还可以再降低一倍,达到三十吊上下的标准。
“用昭,多谢了!”当张潜将最终的一整套设计方案,和一架缩微版风车机井模型,亲自用马车送到毕府之时,已经被贬为柳州司马的毕构,亲自打开正门,以迎接贵客之礼迎了出来。
这些日子,他因为得罪了韦后和全天下的斜封官,除了贺知章,张说等几个老朋友之外,其余同僚和故旧,都像躲瘟疫般,对他避之而不及。唯恐躲得稍慢一拍,就被视做他的同党,遭受池鱼之殃。
而张潜不过是听过他几句鼓励的话,却始终将他当个长辈来对待。甚至念念不忘兑现承诺,赶在他离开长安之前,将风车机井的模型和最新图纸相赠,怎么可能让他不感动?
只是他眼下也变成了一只“绿皮鹦鹉”,拿不出任何东西来回报张潜的善意。所以,大开正门以迎贵客,是最好的表达谢意方式。
此举,既代表了他毕构个人,将张潜当做了与贺知章一样的知己之交。也代表了大唐儒林中治世一派,对秦墨重新出山的态度。
当然,这些用行动所表达出来的善意和深意,毕构并不会宣之于口。而偏偏在大唐,许多不宣之于口的东西,才更能吸引人的目光。
“小友,也许老夫太着急了些,有点儿对不起你了!”看到张潜单纯的面孔和双眼,毕构在心中默默地致歉,“但老夫的时间真的不多了。而你,既然为墨家派出来重新入世的先锋,也不应该这点儿压力都承受不住!”
第八十七章 同学少年
张潜哪里知道,毕构大开府邸正门迎接自己的举动,背后还包含着好几层深意。更不知道,自己的一时义愤之举,竟将自己送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见到毕构不顾年龄老迈,亲自出迎,他心中好生不安,连忙快步迎上前去,与对方相对着见礼。
其实即便知道,他也不会太在乎。
首先,他这个墨家子弟,是冒牌儿货。墨家作为一个整体,能不能在大唐政坛拥有一席之地,跟他其实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其次,别人之所以刻意疏远毕构,是担心受了此老的拖累,耽误了升官儿发财。而张潜之所以出仕为官,纯粹图的是当了官儿之后,可以避免贪官污吏的勒索。至于升迁与否,暂时在他心里真的没怎么当回事儿。
再次,凭着中学历史书上那些东鳞西爪的介绍,他坚信眼下任何高官厚禄,都是过眼云烟。大唐皇族之中,笑到最后的,肯定是李隆基。眼下官儿做得越大,看上去越威风八面,在李隆基上台之后,恐怕越要倒霉。与其苦心钻营,去做那南柯一梦。还不如像郭怒说得那样,求个消停!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此刻的张潜,虽然对自己的未来,和大唐的未来,虽然都隐约有了一些期待。但是,他却还没想明白,这些期待的具体实现路径。换句话说,高官显爵,做帝王师,还没列入他的人生规划在内,他当然可以做到无欲则刚。
所以,别人对毕构避之唯恐不及,他却可以大大方方带着图纸和模型上门。别人跟毕构说上几句话之后,就唯恐跑得太慢。他进了毕构的家,却连喝茶带吃饭,直到红日西斜,才施施然告辞离开。并且在离开之时,还满脸喜悦,心情也仿佛放下了一副千斤重担般轻松。
人在心情好时,就看什么都顺眼。从毕构家一路走到城门口,沿途舞榭歌台,一栋栋都好像被夕阳镀上一层金箔般雍容华贵。而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也英俊的英俊,漂亮的漂亮,个个身上都朝气蓬勃。
到后来,就连秋风中的炊烟,都带上了几分幽幽清香,伴着肚子里的酒意,让人熏熏然不知道身在何处。
正看得兴高采烈之际,左前方,忽然传来了一声呼唤,“敢问,这可是火药署张主簿的车驾?王某这厢有礼了!”
“谁?”张潜迅速从远处将目光收了回来,隔着薄纱做成了车窗侧帘儿,恰看到王之涣和王翰两个,笑呵呵地朝着自己抱拳。
“二位兄台,你们怎么在这儿?”张潜又惊又喜,连“停车”两个字,都顾不上跟赶车的仆人吩咐,推开车门,一个箭步跳出了车外,“多日不见,张某正想着该到哪里去寻找你们!”
后半句可不是客套,眼看着六神花露越卖越红火,如何保持此物高贵神秘的身份,就成了一个无法绕过去的问题。而参考二十一世纪的营销案例,名人的广告效应和文化产品附加价值,则是排在最前面的两项选择。
眼下论在大唐文化圈里的名头和地位,王之涣,王翰、张九龄,显然都比不过贺知章和张若虚。但是,贺知章和张若虚的年龄,只适合为白酒“代言”,绝对不适合再碰六神花露这种偏于“年青向消费”的东西。
此外,张潜也没把握,说服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位老前辈,提笔写诗为白酒和六神花露鼓吹。所以,趁着王之涣、王翰和张九龄眼下名气还没那么大,先把他们三个“骗”到手,才是正理。
“你,想找我们?”王之涣和王翰两个,哪里猜得到,张潜真的在打自己的主意,还以为他只是顺口客套。笑了笑,双双摇头,“你找我们何事,莫非是家里的好酒喝不完了,想请我们帮你消耗一番?”
“可不是么?用昭越来越会说话了!你现在可是朝廷的正八品主簿,找我们两个书生有何贵干?”
“话不能这么说,两位王兄!”听出王翰的话语里有调侃之意,张潜赶紧讪讪地摆手,“张某庄子上的花露,日前可是刚刚制好,就请托张世叔,派人给二位送了过去。二位可是收到了,用过之后感觉如何?”
话音刚落,王之涣立刻苦了脸,上前拉住他的衣袖,连连摇头。“唉,别提了。要不是那六神花露,小弟也不至于专程到这城门口儿等你的马车!”
“小弟乃八尺男儿,要那花露何用?转手就给换了美酒。只是自打喝过你那菊花白之后,再喝别人的酒,总是觉得少了许多滋味!”王翰也不甘落后,上前拉住了他的另外一只衣袖。
这才是他们两个,跟张潜打招呼的目的。原来二人今日跟张潜根本不是偶遇,而是计算好了他“下班儿”的时间,专门前来相候。只是读书人爱惜颜面,没好意思去军器监那边堵,所以心照不宣地选择了城门口儿。
“季凌,这话怎么说,难道六神花露,还给你惹出了麻烦不成?”张潜听得满头雾水,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先对王之涣发问。
“唉——。我不是进学了么?”王之涣又叹了口气,满脸惭愧与无奈,“结果世叔家的仆人,就把六神花露,给我直接送到了四门学。两个家在长安的同窗,当场就好言相求,我抹不开颜面,就转赠给了他们。对不住,用昭兄,小弟真的没有轻慢你的意思。是小弟见识少,低估了那六神花露的价值。结果,从第二天起,凡是在六神商铺买不到花露的同窗,就全都求上了门来,有的,有的甚至还直接把自家妹妹带了一起过来……”
“噗嗤!”眼前迅速闪过小鲜肉王之涣,被一群长安少女堵在教室里不敢露头的窘迫模样,张潜忍不住当场就笑出了声音,“对不住,季凌,我不是在笑你。对不住,哈哈,我是笑,我是笑那长安的女子,竟然如此大胆!”
“岂止是大胆,如果再找不来花露,季凌的住所,都要被她们给掀了!”不愧为损友,王翰接过话头,毫不客气地落井下石,“至于其中有几个是为了花露,有几个是馋季凌本人,王某就不敢说了。反正,哈哈哈,哈哈哈,季凌,你别打,要打就是欲盖弥彰!”
“就像你好到哪里去了一般!”王之涣捶了王翰两拳,却没对方身手敏捷,只好悻然作罢,“张兄,某人自吹跟你相交莫逆,可以轻而易举拿到菊花白。结果,却总是兑现不了承诺,已经连续好几天,都是在我那边借宿了。”
“我是在贴身保护你,怕你害羞,才找了个借口而已!”王翰坚决不承认,只管揪着王之涣被一群少女给堵了家门这个把柄不放。
看到二人青春洋溢的模样,张潜眼前迅速闪过了自己的大学生活。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纪,王之涣和王翰两个,也就是读大一和大二的小男生。而偏偏二人又才华横溢,英俊多金。不被素以大胆著称的长安少女们盯上,才怪!
“花露有,菊花白也有的是,但都不在马车上!”想到大学时因为会写几首歪诗,被女生们众星捧月的校园诗人,张潜看向王之涣和王翰两人的目光,就多出了几分兄长般的温柔。
那些青春与爱情,在另外的世界里,都与他张潜无缘。然而,无论是在另外的那个世界,还是在眼前的这个世界,他都愿意祝福并且成全别人去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