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5章 开棺鞭尸
张鲸终于抵京了。
万历皇帝本心想亲自迎接,可陈炬考虑到当前舆情,建议不要去。
万历皇帝斟酌再三,还是听从了陈炬的建议,在西暖阁坐等张鲸。
由于最近棘手的事情实在太多,万历皇帝在脑海里认真捋了两遍,以便张鲸来了与其商量并寻求处理方案。
正自思忖,陈炬进来了,禀道:“万岁爷,张大公公即将进宫。”
“让他快点儿。”万历皇帝一摆手,他早已经等不及了。
“还有邱大人呢?”陈炬问。
“让他先回衙门,朕随时传召。”
“是。”陈炬应了一声,便转身而去。
约莫有一盏茶的工夫,张鲸在陈炬的迎接下进了西暖阁。
“奴婢叩见万岁爷!”
“娘的,你可算回来了。”万历皇帝怒气冲冲地大吼一句。
“……”吓得张鲸浑身一激灵,但准确地说也不是惊吓,而是诧异万历皇帝竟然不顾形象说脏话。
张鲸抬头看了万历皇帝一眼,凭着他多年服侍的经验,揣摩万历皇帝也不是真的发怒,这才让他松了一口气,弱弱地说道:“让万岁爷久等,奴婢真是罪该万死!”
“滚起来吧。”
“多谢万岁爷!”张鲸爬起来。
“累不累?”万历皇帝问,但他脸上的怒容依然没有消退。
“万岁爷,奴婢不累。”如此一来,张鲸感觉更加安心了。
“不累就坐,朕有话要问你。”
“奴婢遵旨。”张鲸忙找个凳子坐下。
“万岁爷,奴婢先行告退。”陈炬识趣地说道。反正他已经习惯,有张鲸,万历皇帝通常不需要他。
就好像他是替补一样。
万历皇帝想都不想便点头道:“好!朕有事再传你。”
这样陈炬便离开了。
西暖阁里就只剩下万历皇帝和张鲸两个人,彼此都感觉舒服一点。
对话自然从“抄家”说起。
张鲸带着几分惭愧道:“万岁爷,这趟荆州之行没什么收获啊!奴婢已经尽力了,可实在没抄出多少。”
“这怨不得你,只怨对手太狡猾。”万历皇帝恨恨地道。
张鲸立马听出话里有话,小心翼翼地道:“万岁爷的意思是……”
万历皇帝道:“你相信偌大的张家就这么一点儿家产吗?”
“奴婢也不信,可事实的确没抄出多少……哦,莫非万岁爷怀疑张家也像当初冯保一样提前将家产散出去了?可奴婢也没查出什么线索来。”
“当初冯保无偿捐献巨款,你可知这是谁的主意?”万历皇帝问。
张鲸咂摸着嘴回道:“听说这是奴婢的师父,即潞王爷的主意。”
“外界不都说皇弟有未卜先知的超级本领吗?他寄身张大学士府,难道就不会帮助张家渡过此劫?”
“……”张鲸思绪飞驰,可一时他也感觉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回复。
万历皇帝又问:“对张居正一案,你认为应该如何判决?”
张鲸最怕就是这个了。
途中他就一直琢磨这个问题,也料到回京万历皇帝肯定要问他。
可琢磨来琢磨去,他也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判决重了,他无法向师父朱翊镠交代;判决轻了,他又无法向万历皇帝交代。他是两头难。
然而,万历皇帝这会儿一本正经地问他,又容不得他三缄其口不回答。
他当然清楚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的嫉恨,恨不得将其连根拔起,不然也不会连续做出一系列反张居正的决定。
其实早在张居正没死当政之时,他就看出来了万历皇帝的心思。
如今都已经大刀阔斧地行动了,那对张居正一案的判决,毫无疑问,判决越重,万历皇帝打心里越开心嘛。
但,这只是他心里的判断,尽管张鲸确定判断无误,可让他说出来,他还是有所顾忌,因此犹豫了。
“说话呀!”万历皇帝急了,“朕日夜期盼你快点回来,不就是希望你能为朕分忧拿主意吗?”
“万岁爷,奴婢觉得此案交给大理寺判决最为妥当。”
“朕当然知道,可起码有个方向或叫基调吧,不然交给大理寺,他们同样感到为难不知如何判决。”
“万岁爷所言极是!”张鲸知道交给谁判决其实无关紧要,无论是大理寺还是都察院或刑部,重点是万历皇帝——他想达到什么目的才是关键。
“说吧。”万历皇帝催道。
“万岁爷,奴婢窃以为,经此,张家再也不能抬头了,要不将张居正的几个儿子,包括张居正的弟弟全部削职?”
“就这样?”
“还有将张家北京、荆州的两处房产全部没收充公,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荆州那边,师父的朱氏集团还设在张大学士府。倘若将荆州张大学士府没收充公,那潞王爷……”
“既然如此,那就不没收荆州城那边的张大学士府房产充公,但也不能就此作罢,改作开棺鞭尸吧。”
“万岁爷说什么?”张鲸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自己听错了一般。
“开棺鞭尸。”万历皇帝一字一顿。
“开张居正的棺材吗?”
“怎么?不行?”
“万岁爷三思啊!奴婢以为不妥。”张鲸骇然变色,忙道。
“可朕已经想过,既然张居正罪行累累,开棺鞭尸为何不妥?”
“万岁爷,自古死者为大,既然张居正都已经死了,又何必开棺让他不得安息呢?倘若这般,天下人到时候必定会说万岁爷不近人情。怎么说,张居正曾经也是万岁爷的老师!”
“这么说,你不赞同?”
“奴婢以为不妥,此情非同小可,还望万岁爷三思。”
张鲸态度明确,让万历皇帝陷入了沉思之中。
说心底话,张鲸听了“开棺鞭尸”四个字也是吓得一身汗,他没想到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的恨竟是如此之深。
“万岁爷,奴婢可是为您着想啊!”见万历皇帝沉吟不语,张鲸又苦口婆心地劝道,“开棺鞭尸易引起公愤,万岁爷对张居正的态度,如今天下人皆知,万岁爷又何必为了一个死人惹一身骚呢?请听奴婢一言,这样做实在不值得啊,万岁爷!”
万历皇帝继续沉默不语。
张鲸接着又劝道:“奴婢回京的途中得知,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的血书早已传到京城,引得于慎行、潘季驯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张居正鸣冤叫屈,潘季驯离京时为他送行的人多不胜数,甚至奴婢的师父与严清都去了,可见还是有许多人同情张居正,只是不敢明说罢了。鉴于此,奴婢恳求万岁爷不要株连太广。奴婢是为万岁爷好,请万岁爷三思。”
万历皇帝依然不吭声。
……
第646章 还是放人为妙
“万岁爷……”张鲸还想接着劝导,开棺鞭尸万万使不得。
可被万历皇帝抬手打断:“好了,既然你觉得不妥,那便作罢。”
张鲸大松一口气。
却听万历皇帝冷冷地道:“开棺鞭尸既然也不行,那对他几个儿子绝不能轻饶。革去他几个儿子的功名荫职远远不够,必须发配边塞。”
“……”张鲸不禁又是冷汗一冒,想着倘若心脏不好那完蛋了。
明知万历皇帝的处罚过重,可张鲸这时候也不敢继续辩驳。
刚才一番陈词就已经勉为其难,毕竟没有顺着万历皇帝。
如果接着辩下去,那万历皇帝会不高兴的,甚至要怀疑。
那就得不偿失了。
张居正案子不是还没开始判吗?现在只是定一个基调,也不是最后判决的结果,就是说还有缓和的余地。
张鲸没有作声。
万历皇帝就当他没有反对。
这样,关于“抄家”一案,基本上已经定下来了,只等三法司走程序。
万历皇帝也没有将内阁与六科的联名上书递给张鲸看——就好像没有发生这件事一样。
本来,内阁与六科,联合十八大衙门,就在张鲸回京前三天就已经递上奏疏,请求对张居正一案就此作罢,万历皇帝看了异常气愤。
可法不责众,气愤也没辙,总不能将京官儿全撤了吧?
所以万历皇帝极力忍着,最好的办法是留中不发,只当作没看见好了。
他也没有将奏疏递给张鲸看。
……
紧接着,万历皇帝开始算盘第二件事儿:朱翊镠和严清。
抄张居正家一案其实还好说,毕竟都已经开始了,只剩下收尾。
可朱翊镠和严清就不同了。
不仅因为他们的身份以及他们做的事儿,还因为尚未开始。
准确地说是不知从何开始,尤其是对朱翊镠。
他只感觉这是病,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医治。
万历皇帝问:“关于皇弟与严清的事你也知道了?”
张鲸如实回道:“万岁爷,奴婢回京的途中倒是听得一些消息,但具体什么情况奴婢也不知道。”
“那朕就与你说说。”
于是,万历皇帝将朱翊镠和严清当天为潘季驯送行至京南郊、两人一道去同乘一辆车回、朱翊镠和严清都自求关进诏狱等前后始末,对张鲸说了一遍。
其实大致情况张鲸已经知道了。
这会儿万历皇帝专门挑出来说,他已经感觉到问题的棘手。
就这样说吧,凡是牵涉到他师父朱翊镠的问题似乎,确实都很棘手。
远的不说,就说最近抄家的事,当时因为他师父和设在张大学士府里的朱氏集团,抄家遇到多少麻烦?
对此,张鲸比谁都要清楚,况且他自己拜师那会儿都有亲身体会。
万历皇帝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心留给张鲸思索的空间,然后才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他们俩是故意的吧?”张鲸道,“他们俩之前有交情吗?”
“朕派人暗中查过,皇弟与严清之前没有接触过,谈不上任何交情。严清是什么样的人,谁不清楚?他不攀附于人可是出了名的。”
张鲸点了点头,严清的性子他当然清楚。只是想不明白以严清的性子,为什么与朱翊镠亲近无间呢?
都已经坐到天官的位置上,如此之重臣,岂能不知道避讳?更何况是如此敏感的问题和敏感的人。
正因为考虑这些,所以他才问:那两个人是不是故意的?不然无法解释严清会与朱翊镠一道啊!
见张鲸沉默了好大会儿,万历皇帝又道:“朕想问你,现在该如何处置皇弟与严清最为合适?”
“万岁爷,奴婢以为还是放人为妙。”
“放人?”万历皇帝满眼的讶然与不甘,心疼地问道。
“对。”张鲸固执地道,“奴婢坚持认为放潞王爷与严清最为妥当。”
“何以见得?”
“万岁爷,一个是昔日的潞王,依然深得太后娘娘的宠爱;一个是不攀附的正直大臣,谁也不相信他会有二心,倘若不放,又做何处置呢?”
“……”万历皇帝不说话了。
“万岁爷说要调查,可以想象,还能调查出什么呢?潞王爷和严清两个都很特殊,一个被贬庶人,一个不攀附,难道还会结党营私?奴婢以为,这也是他们两个主动请求关进诏狱的原因:心里有底,不怕被调查。如果奴婢没有猜错的话,他们两个被关在诏狱里一定悠闲得很吧。”
“……”这次不是万历皇帝不说话,而是无话可说。
据看守诏狱的典狱长来报,事实的确如此,朱翊镠与严清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可悠闲了,仿佛世界末日到来了他们都不怕也不关心。
张鲸的意思,他当然听明白了:朱翊镠庶人一个,而严清品格端正永不攀附,这两个人实在特殊,即便在一起又能说明什么呢?
“难道万岁爷另有想法?”
见万历皇帝沉吟不语没有表达的意思,张鲸不禁试探地问道。
“没,没有……”万历皇帝支吾道,“朕只是随便问问你的看法。”
“哦。”张鲸嘴上是应了一声,但心里头可不这么想。
如果只是随便问问,那为何一直关着朱翊镠与严清不放呢?
分明是怀疑他们,或者想给他们罩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吧。
“既然你这样说,那朕让人放了皇弟与严清?”万历皇帝不是肯定的语气,而是探问的语气。
张鲸忙道:“奴婢只是建议,但最后决定权还在万岁爷手里。”
稍顿了顿。
万历皇帝冷不丁地又道:“朱氏集团乃至荆州城都离不开皇弟吧?”
张鲸谨小慎微地回道:“万岁爷,貌似是这样的。”
“这么说,朕必须放皇弟回荆州?”
“万岁爷,还是那句话,最后的决定权依然,乃至永远在您手里。您说放就放,您说不放,谁也无法阻止,无论对错,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甚至不需要原因。万岁爷乃一国之主,您说了算。”
“朕明白了。”万历皇帝欣慰地点了点头,继而感慨地道,“朕盼你回来果然没错,还是你会说话啊!”
“万岁爷过奖了!”
“不,这是朕的心里话。这次回来朕要重重地赏你。”
……
第647章 升到头了。
重重有赏?
张鲸心想自己的宦官生涯已经升到头了,还能赏什么?
总不会像当初的冯保那样,既提督东厂又担任司礼监掌印吧?
他如今的地位确实如同十一年前冯保的地位:司礼监头号秉笔(司礼监二把手,仅次于掌印)兼东厂提督。
可冯保之所以如此特殊,完全是因为李太后的宠信,后来也是因为与首辅张居正密切的同盟关系,当然还有一点就是任司礼监掌印的人不咋滴。
然而眼下这三点张鲸一样不占,他既不得李太后的宠信,又与首辅申时行的关系一般甚至很不好,而司礼监掌印张宏的资历与威信都比他高。
当时冯保是个极其特殊的存在,而且还是万历皇帝的“大伴”。
因此张鲸自己也心知肚明,他不可能做到像冯保那样牛叉。
只是后来冯保伤了万历皇帝的心才每况愈下。可即便如此,冯保在紫禁城的地位也无人能够撼动,张鲸一直不敢正面与之交锋就是明证。
所以,张鲸不敢想万历皇帝还能赏他什么,“万岁爷,奴婢也没立啥功,况且能为万岁爷分忧是奴婢的福气,不赏奴婢什么,奴婢都开心呢。”
万历皇帝道:“你怎么没立功?先是去辽东监军,最后取得大捷,后又去荆州城执行重要任务,朕决定要赏你,难道还有谁敢说不该吗?”
“那万岁爷决定赏奴婢什么呢?”张鲸弱弱地问道。
“张宏年事已高,他想回籍闲居。”
“……”张鲸感觉在做梦似的,难道真的要像冯保那样既是东厂一把手又是大内二十四监局一把手吗?
这该不会是真的吧?张鲸尽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欢喜。
“朕的意思你明白吗?”
“万岁爷,奴婢,奴婢不明……”张鲸摇了摇头。他只是不敢想。
万历皇帝微微一笑,道:“朕决定让张宏风风光光地回籍闲居,届时司礼监掌印一职自然落到你的头上。”
“万岁爷,这,这怕是不好吧……”张鲸努力挤出几分为难的神情。
“怎么?你难道不高兴吗?倘若你不喜欢,那朕只好委任他人了……”
“万岁爷,不不不……”张鲸生怕万历皇帝改口,忙腆着脸笑了笑说,“奴婢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万岁爷先提拔奴婢担任东厂提督,接着又提拔奴婢担任司礼监掌印,如此之厚爱,奴婢真个担心承受不起啊!”
“只要你一心一意为朕分忧,有什么好担心承受不起的?当初冯保不也是这样吗?他一做便做了十年。只是后来不像话,你别学他就是了。”
张鲸当即拜倒在地:“幸蒙万岁爷抬爱,奴婢感激不尽,此生做牛做马亦不能报答万岁爷之一二啊!”
“起来吧。”万历皇帝一抬手,“朕还有许多问题尚未请教呢。”
张鲸心里美滋滋地爬起来,感觉要飘了似的很想放声大笑,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哈哈,哈哈……
“坐呀,别站着。”万历皇帝很热情。
“谢万岁爷!”
“朕忽然想问你一个问题。”
“万岁爷但问无妨。”
“在你心目中,朕与你师父相比,孰重孰轻?”
“师父岂能与万岁爷相比?”张鲸脱口而出,“在奴婢心目中,万岁爷当然要重得多,即便单论感情,奴婢与万岁爷也更亲啊!”
“这是你的心里话?”
“万岁爷,倘若不是心里话,让奴婢不得好死!”张鲸信誓旦旦地道。
“好!朕相信你。反正朕自以为待你不薄,能给你的都给了,希望你最后不要像冯保那样伤透朕的心。”
“万岁爷对奴婢这么好,奴婢又怎么会伤万岁爷的心呢?”
“那就好,那就好……”万历皇帝连连点头,继而道,“朕问你,假如,朕是说假如,假如有一天朕与你师父翻脸,你会站在谁的那一边?”
“……”张鲸微微一滞,随即笑道,“万岁爷与奴婢师父是亲兄弟,天下谁不知道万岁爷宠爱奴婢师父,您们俩又怎么可能翻脸呢?不会的。”
然而万历皇帝不依不饶地道:“朕是说假如,假如翻脸,你会帮谁?”
张鲸一副死了娘似的神情,十分为难地道:“奴婢扪心自问,不想欺骗万岁爷,假如万岁爷与奴婢师父翻脸,奴婢只好两不相帮,如果非要帮助其中一方的话,那谁有理就帮谁吧。”
万历皇帝摇了摇头,说道:“这个答案朕不满意,知道为什么吗?”
“请万岁爷明示。”
万历皇帝喃喃地道:“这世上有理没理通常也没个定数,多数情况下还是取决于人,所以,人说有理就有理,人说没理就没理。”
虽然万历皇帝说得极其隐晦,可张鲸一听即明,言下之意:以有理没理为依据,实际上很不靠谱。
不妨再将万历皇帝的话稍微拓展延伸一下,那就是:即便朕没理,也得当有理看支持朕。
这才是万历皇帝希望看到的结果。
张鲸当然懂得的,总之一句话:无论如何都得支持万历皇帝。
“朕的话现在听明白了吗?”
“回万岁爷,奴婢好像听明白了。”
“明白什么?”
“倘若万岁爷与潞王爷翻脸,奴婢当毫不犹豫地站在万岁爷这一边。”
“孺子可教也。”万历皇帝内心本是高兴,脸上却付之淡然的一笑,“希望你记住刚才的话。还有,朕有句话想诚心诚意地对你说。”
“万岁爷请说。”
“在朕看来,做好下人其实也简单,不能有心,只管一心一意为主子便是。张鲸你说呢?”
“奴婢受教了,万岁爷言之有理。”张鲸心悦诚服地感慨道,“做奴婢的确实不能有心啊!”
继而他又弱弱地道:“万岁爷如此一问,其中莫非有什么深意?”
“没有。”万历皇帝明确表态,“朕只想提醒你而已。”
“多谢万岁爷!刚才的话奴婢一定铭记于心。”张鲸信誓旦旦地保证。
“嗯,朕再问你,倘若将皇弟从诏狱里放出来,他坚决要离开京城,那朕到底放还是不放呢?”
“……”张鲸思绪飞驰。
……
第648章 终于坦诚心迹
张鲸感觉高兴过头了。
万历皇帝先将他抬得很高很高,能给的承诺与奖励一概给他。
可有两句话:一在其位谋其职,二官儿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
先将他抬得高高的,然后棘手的问题随之而来——这一切,就好像是万历皇帝的“阴谋”一样。
看吧,他怕万历皇帝聊他师父。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万历皇帝偏偏没完没了地聊他师父。
而且都是让人头疼的问题。
先是比较两个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随后是关于他师父离京的问题。
头先一个问题算是蒙混过关了,可这个问题……敏感得他都不敢回答。
可万历皇帝正满怀期待望着他,让他也不能不回答。
很显然,万历皇帝不希望朱翊镠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这一点,张鲸早就看透了。毫不夸张地说,他比李太后还要早看出来。
可万历皇帝非要来问他!
那到底是顺着万历皇帝的意思,还是有心帮衬他师父朱翊镠呢?
张鲸思绪飞驰……
无奈时间根本不允许,他不得不谨慎地回道:“万岁爷,奴婢以为,师父虽然已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了,可依照祖制,他依然不能逗留京师。”
“你的意思是,他必须离开京城?”万历皇帝反问道。
“依照祖制是该这样。”
“可你知道朕是怎么想的吗?”
“奴婢不知道,还望万岁爷明示。”
“反正皇弟已被贬为庶人,将他留在京师,朕觉得也未尝不可。”
“可师父的朱氏集团还在荆州城呢。”
“这个还不容易?将朱氏集团迁到北京来便是了嘛。”
“……”张鲸无言以对。
见万历皇帝不假思索地回答,张鲸已经感觉到了,万历皇帝将这个问题肯定想了好多遍。
而且很重要的一点,问他也不一定是征询他的意见。
只是借他的口说出来而已,就像当初他从辽东一回来,万历皇帝就大刀阔斧地动手清算张居正一脉。
给他足够高的地位与荣誉,然后让他承受足够大的风险与压力。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张鲸知道万历皇帝为什么承诺重重有赏了。
可让他怎么着?
万历皇帝道:“你是不是很想问,朕为什么想挽留你师父在京?”
张鲸快速点了点头,但其实他早已经知道个中缘由。
万历皇帝缓缓言道:“你知道吗?朕刚登基那会儿,忌惮的人很多,朕的娘与母后,张居正和冯保,乃至讲经筵的老师……可时至今日,朕忌惮的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师父。”
张鲸微微一滞,倒不是因为万历皇帝的这一番话,而是因为万历皇帝终于将心里话释放出来了。
没有憋在心里头。
“三年前,朕帝位险些被废,从那时起,朕就开始提防你师父了。可就在去年,你师父突然逆天了似的,喜欢胡乱插手朝中事务,最后遭到朝臣的两度弹劾,结果就是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朕想来想去,这定是你师父故意为之,目的很明确,就是不想受到祖制的羁绊,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例如创办兴建朱氏集团。”
张鲸只管静心聆听,感觉万历皇帝有一肚子话想说。
“朕也相信你师父无心当政,可他是不是比朕能折腾多了?这次你们去荆州城,那边发起抵制,有多少人愿意为了你师父连命都不要了?你师父离京都不到一年,倘若时间再长久一点,那你师父的号召力是不是要强过朕?让朕如何安心?”
“万岁爷,奴婢以为这不大可能。”张鲸辩白道:“师父不过庶人一个,号召力又如何强过万岁爷?”
万历皇帝摇了摇头,喃喃地道:“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那说明你还不了解你的师父,至少对你师父的能耐缺乏足够的认识。”
“可奴婢不明,即便如此,师父又如何与拥有百万雄师的万岁爷相比呢?但如果真的要比较的话,那也无异于以卵击石啊!”张鲸言下之意:他师父与万历皇帝压根儿没有可比性。
万历皇帝不以为意地道:“看来你还是太小看你师父了。”
“那万岁爷的意思是,既然奴婢师父已然进京,就不放他走呗?”
万历皇帝点了点头:“正有此意,只要在京,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哦,张鲸懂了,不禁问道:“可万岁爷,朝中大臣到时候都会同意吗?”
万历皇帝夷然不屑地道:“爱同意不同意,朕有旨意,不怕的。”
张鲸不说话了,强烈感觉到自己又得当一回替罪羔羊。
彼此沉默了会儿。
张鲸问道:“万岁爷,慈圣太后娘娘那一关想好了怎么过吗?”
“嗯。”万历皇帝胸有成竹地点点头。
“还有奴婢的师父,倘若他执意不肯驻京呢?”张鲸接着又问。
万历皇帝回道:“来都已经来了,不肯也得肯,这由不得他吧?”
张鲸接着又沉吟不语。
虽然他早知道万历皇帝的心思,可这个时候万历皇帝坦诚自己的心迹,还是让他震撼到了。
这样看来,张鲸想着师父是不是离京不得?进来了就别想出去……万历皇帝定是要有预谋,应该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想到了。
张鲸不想再多说什么,关键是万历皇帝已然这样,多说又有何益?还不如沉默以表同意呢。
“以师父的聪明,应该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吧?”张鲸不禁暗自忖道,“只可惜师父来到京城,这里是万历皇帝的天下,李太后又帮不上忙,师父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张鲸内心为朱翊镠叹了口气。
万历皇帝接着又道:“今天朕对你说的话,你不会告诉他人吧?”
张鲸忙回道:“万岁爷,奴婢当然不会的。”
万历皇帝会心一笑,说道:“哦,那就好!朕终于将心里话说出来了,感觉舒服多了。”
张鲸回之一笑,心想:“如果达成了愿望,万岁爷会感觉更舒服吧?只是师父恐怕不好对付吧。”
“张鲸,你此刻正在想什么?”万历皇帝像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没,没,没什么……”
“你敢欺骗朕?”万历皇帝目光一凌。
“……”
第649章 师徒诏狱里会面
“万岁爷冤枉啊,奴婢怎敢欺骗您?”
张鲸忙屁股离了椅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叫屈。
“谅你也不敢欺骗朕,起来吧。”
见张鲸吓得如此这般模样,万历皇帝得意一笑,抬手让张鲸起来。
张鲸松了一口气,原来万历皇帝是诈唬他的,刚吓得他浑身一颤。
张鲸爬起来,重新落座,不禁看了万历皇帝一眼,见万历皇帝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他才真的放心了。
万历皇帝收敛脸上的笑容,认真地问道:“你去过辽东,可曾听说有关建州努尔哈赤他们祖孙三辈的事迹?”
“万岁爷指的是觉昌安、塔克世、努尔哈赤他们祖孙三辈吗?”
“嗯。”万历皇帝点点头。
“万岁爷为何忽然问起他们呢?”
“你师父当初为何一定要请建州女真族人努尔哈赤进京教学?堂堂大明帝国难道找不出一位精通骑射术的人才?”
“奴婢也不清楚。当时都觉得奇怪,恐怕也只有问奴婢的师父了。”
“你师父千里迢迢一定要请努尔哈赤进京,而这次努尔哈赤为了你师父又不惜率领学生游行示威连蹲监都不怕。他们两个可真是惺惺相惜啊!”
“万岁爷说起这个,倒是让奴婢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
“什么?”
“万岁爷,师父为了努尔哈赤,奴婢不明原因;但努尔哈赤为了师父,奴婢好像明白。这还得说到古勒寨之战……”
因为张鲸监军,所以他很清楚,于是将觉昌安与塔克世父子俩险些丧命于古勒寨一节娓娓道来。
“万岁爷,奴婢当时觉得奇怪,如此混乱之际为何要单单确保觉昌安和塔克世的安全?以当时的情况看,如果没有李成梁总兵的这道命令,觉昌安和塔克世必死无疑。后来就此奴婢特意问过李成梁总兵,他说这是师父的意思,原来师父曾再三叮嘱过太后娘娘和首辅申先生,说一定要确保觉昌安和塔克世的人身安全。”
“哦,”万历皇帝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你师父救过觉昌安和塔克世?”
“是,这样的话,就不难理解努尔哈赤为何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师父,是因为师父对他们家有大恩。”
“你师父到底是因为什么与努尔哈赤他们家扯上如此亲密的关系呢?”万历皇帝喃喃地道,“按理说,你师父没有理由认识努尔哈赤他们啊!”
“外界不都在传师父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吗?”张鲸如是般解释道,“或许是因为师父早已料知觉昌安、塔克世有难,所以让申先生叮嘱李成梁总兵救人。”
万历皇帝吩咐道:“你去监狱里探望你师父吧,顺便问一问他。”
“好的。”
“如果不累的话,现在就去吧。”
“奴婢遵旨。”
这样,张鲸告别万历皇帝,出了西暖阁,朝着北镇抚司诏狱方向而去。
即便没有万历皇帝的吩咐,他也急着想去诏狱里探望朱翊镠。
……
张鲸的到来倒是在朱翊镠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师徒见面,高兴劲儿自不必说。
“徒儿叩见师父。”
张鲸与朱翊镠单独在一起时,总要行跪拜之礼,亲热地喊一声“师父”。
“起来吧。”朱翊镠一抬手。
“谢师父。”张鲸站起来,毕恭毕敬地侍立一旁。
“张家没什么变故吧?张家人都还好吧?”朱翊镠关切地问。
“没有,不过万岁爷对张先生的恨太深,对这件案子的判决恐怕很重,万岁爷要将张先生六个儿子发往边塞。”
“知道了。”朱翊镠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早就知道了。”
“师父知道?”张鲸却无比诧异,“万岁爷才刚刚对徒儿说的,师父又关在诏狱,是如何知道的呢?”
“未卜先知。”朱翊镠得意地指着自己脑门儿,炫耀地道。
“说到未卜先知,万岁爷特意让奴婢来问师父呢。”
“问什么?”
“就是师父为何知道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俩有难,还特意叮嘱李成梁总兵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
朱翊镠抛去一个大白眼:“不是说了为师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吗?”
“师父这样说,让奴婢如何向万岁爷交代?”张鲸为难地道。
“实话实说啊,就说因为未卜先知。”
“哦,可是,万一万岁爷说师父勾结外族怎么办?”
朱翊镠哂之一笑:“想对付我又何需找那么多理由?”
“师父,万岁爷说要升我做司礼监掌印。”张鲸忽然跳转。
“好哇!恭喜徒儿高升!不过别说为师没提醒你,爬得高摔得重,你得小心点。这时候来见我可不是一件好事。”
“是万岁爷让徒儿来的。”
“那你更得小心点。最近与为师走得近的都没好果子吃。”
张鲸又道:“万岁爷答应放师父。”
“知道,早就想到了。”朱翊镠又不以为意地来了一句。
“师父又知道又想到了?”
“当然,不放我,难道将我永远关起来不成?将我一关一放,外头的人便以为他只是在唬我而已,这样便可以掩盖住他的真实用意。切,莫非你还以为是你说服他的?”
“哦,是吗?”张鲸愣了一愣,进而笑道,“徒儿还真以为是呢。”
“你以为是便是呗,反正这件事,为师也不会感激你。”
“师父,对徒儿能不能好点?”
“怎么?师父对你不好吗?哦,比起皇兄,既提拔你担任东厂提督,又提拔你担任司礼监掌印,师父反而经常出言讥诮,好像,确实不够好哈!”
“师父知道就好。”张鲸咕哝道。
“身为宦官,徒儿已经升到头了,倘若我是你,还孝敬什么师父啊?只管听命于皇兄一人就是了。”朱翊镠依然带着几分讥诮的口吻。
“看吧,师父又在笑话徒儿。”张鲸委屈巴巴地道,“徒儿既然已经拜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还是懂得的。”
“那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有几人严格地遵守?”朱翊镠继续一贯的风格,揶揄地道,“皇兄乃一国之主,都那样对待自己的老师,给天下人做了一个如此好的表率,你大可效仿嘛。”
张鲸小声嘀咕道:“师父就敢在徒儿面前出言讥讽,有本事到万岁爷面前去说说看,师父敢吗?”
“确实不敢。”朱翊镠不假思索。
“……”张鲸彻底没脾气了,他也只能付之尴尬的一笑。
不然还能怎么着?朱翊镠出言讥诮他,他又不敢还回去。
“看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待为师出狱,自然会去找你。”
“多谢师父!”
张鲸欣慰一笑,他真的感觉累,但更欣慰的是,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朱翊镠送给他的温暖:师父竟破天荒地关心他!怪哉!
……
第650章 出狱
“师父,徒儿真的好累!”张鲸腆着脸笑道,“只是刚才得知万岁爷的承诺时感觉兴奋,一时竟不知疲惫。”
“废话少说,回去吧。”朱翊镠一摆手,然后躺下径自睡觉。
可张鲸磨蹭着也没有立即离去,站会儿后喊了一声:“师父。”
“怎么?还有事儿吗?”朱翊镠背靠张鲸,也没有转过身去。
“关于师父救觉昌安和塔克世,徒儿还是觉得仅凭`未卜先知`四个字似乎难以解释,即便师父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可天下间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人死去,为何师父单单要救他们呢?而且还一定要千里迢迢请努尔哈赤进京?”
“他们不同于一般人嘛。”朱翊镠不耐烦地回道,他依然没有转过身。
“他们不过是建州左卫的头领,师父为何如此关心他们祖孙三辈呢?”张鲸不甘心地继续追问道。
关于此情,朱翊镠只是在李太后的面前详细提及过。
在张鲸面前他可不想说透。
一来对张鲸还不是十足的信任,尤其是万历皇帝的一再提拔,让张鲸都已经升到头了,即便朱翊镠将来成功地取而代之,尚不能给他那么多,那站在张鲸的角度到底图什么呢?
任谁都会掂量。假若朱翊镠成功,张鲸会站在他那一边;可假若他失败,张鲸很有可能摇身一变反水的。
所以,朱翊镠对张鲸的信任还没有达到冯保那样的程度。
二来,倘若说出实情,还真有可能像张鲸说的那样,污蔑他勾结外族。而且倘若明确告知努尔哈赤将来会统一女真,那更是不得了。
总而言之,朱翊镠就是不想说,觉得暂时也不能说。
但面对张鲸的追问,朱翊镠只得如是般回道:
“你这笨蛋,难道不知朝廷在辽东的政策方针吗?一打一拉,打拉结合,师父这么做,刻意给予觉昌安他们莫大的关心,不就是为了拉他们吗?因为他们听话,早就归顺了我朝,当然要对他们好。同时警示那些不听他话的,就像王杲阿台他们,我朝必定狠狠地打击,绝不姑息纵容。”
朱翊镠气嘟嘟的,几乎以怒吼的语气:“现在明白没有?”
“哦,原来师父考虑如此之深远。”张鲸似有所思地点点头,“徒儿总算明白了师父的苦心。”
“明白了还不快滚?打扰师父清修。”
“徒儿先行告退!师父应该很快就能出狱。”张鲸这才离去。尽管他对朱翊镠的回答仍抱有几分疑虑,可对万历皇帝总算有一个交代。
在他眼里,朱翊镠的解释合情合理还算得上是高大上了。
……
就在张鲸回京的第二天,万历皇帝便下旨放了朱翊镠与严清两个人。
引来外界又是一片议论。
议论来议论去,最后大部分人与张鲸想的如出一辙:万历皇帝如此宠爱弟弟朱翊镠,这一抓一放,无非就是吓唬吓唬朱翊镠,让他以后老实一点。
朱翊镠一出狱,便回了慈宁宫。
李太后一如既往地诵经念佛,对朱翊镠的突然现身,她感觉诧异,没想到大儿子啥都没问,便放过小儿子。
不说对哪个儿子的偏爱或袒护,想着单就朱翊镠为潘季驯送行一事,如果大儿子万历皇帝执意追究,还真可以将小儿子朱翊镠定罪为“蔑视皇权”。
毕竟大儿子万历皇帝之前下过旨意的,而小儿子朱翊镠偏偏迎风而上。
“镠儿,你皇兄为何将你放了?”
“娘,张鲸回来了。他劝皇兄不要因为张先生一案牵连太广。”
“哦。”李太后点点头,继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张鲸不是你的徒弟吗?”
“是啊娘的,一个不成器的徒弟,偏偏深得皇兄的宠爱,皇兄又准备升他为司礼监掌印。”
“那张宏呢?”
“也不知真假,说张宏年事已高,想回籍闲居,皇兄准了。”
“镠儿觉得妥当吗?”李太后问。
“娘,既是皇兄的决定,妥不妥当都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也是。”李太后微微叹了口气,忽然又冷不丁地问道,“张鲸与镠儿亲,还是与你皇兄亲?”
朱翊镠稍稍滞了一滞,但时间很短暂,他立马儿回道:
“孩儿也不清楚,这个得问张鲸自己吧。不过娘,张鲸这人,问他也不一定能问出真实的答案。娘,孩儿想去刑部死牢探望努尔哈赤。”
朱翊镠也不纠结于张鲸,他迅速跳转了一个话题。
“努尔哈赤怎么了?”李太后如今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提及努尔哈赤,她还是警惕而神速地问道。
朱翊镠只得将努尔哈赤率领孩子们游行示威、最后心甘情愿甚至故意要蹲监的事儿说了一遍。
对努尔哈赤,李太后还停留在危及大明江山的认识上。
所以当她听完,似乎不经意但其实很认真地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将他关起来,免得日后还要专门对付他。被镠儿重视的人应该很难对付吧?”
朱翊镠笑了笑,说:“娘放心,既然孩儿将努尔哈赤揪出来,就是不给他危及大明江山的机会。但努尔哈赤这人不得不提防,所以孩儿想收他为徒,以方便日后为本朝所用。”
李太后听了,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说话,因为她心里思忖着,这算是朱翊镠在为自己培植势力吗?
见李太后沉吟不语,朱翊镠请示道:“娘,那孩儿去了哈?”
“去吧。”其实李太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又该说什么。
这样,朱翊镠便去了刑部死牢。
若说北镇抚司诏狱里头森然恐怖感觉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那刑部死牢里头几乎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
这里潮气重得令人窒息,一进去不禁让人作呕,即便能感觉到自己尚有呼吸,可感觉呼吸毫无意义。
刑部死牢里头的格局倒是有点像北镇抚司诏狱,努尔哈赤也是被关在一间石室里,不过这间石室的环境比起朱翊镠住的那间可就差远了。
除了空气不流畅、没有一丝光线之外,里头什么设备都没有,没有床,没有椅子,没有凳子,无论做什么,都只能在地上。
朱翊镠进去时,发现努尔哈赤就坐在地上沉思。
要说这家伙还真有几分定力,呆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居然还能聚精会神地像是在思考问题。
他都没感觉到有人进去似的。
“小哈奇。”
朱翊镠轻轻喊了一声。
“潞王爷?”
努尔哈赤豁然站起,借着从打开的石室门缝里透出来的一点微弱光亮,他认出了是朱翊镠。
其实听声音他也能确定下来。
“是我。”朱翊镠道。
“潞王爷出狱了吗?还是转而关进这里?”努尔哈赤迫不及待地问。
……
第651章 勉为其难再收一徒
朱翊镠嗤之以鼻地道:“娘的,你咋突然变得这么笨呢?还关进这里?”
努尔哈赤顿时大喜过望地道:“莫非潞王爷被放出狱了?”
朱翊镠鼻子里轻“哼”一声,但脸上挂着几分得意的笑容。
“那太好了,太好了,就知道潞王爷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努尔哈赤一迭连声,仿佛自己被关进这里毫不在意,满脑子只在乎朱翊镠的安全。
尽管朱翊镠又是讥又是骂,但还是发自内心的感到高兴——能得如此牛叉的人关心任谁都高兴啊。
“潞王爷请坐,坐……”努尔哈赤忘乎所以地抬手请朱翊镠坐,可一低头才恍然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
刑部死牢可真不是盖的,放眼之处尽是死亡的气息。也只有努尔哈赤,他压根儿不在乎似的。
忽然,他拜倒在地,诚恳地道:“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朱翊镠愣了一愣,但随即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儿,想着肯定是因为觉昌安与塔克世进京,然后确定是他救了他们父子俩,所以努尔哈赤感激。
尽管如此,但朱翊镠还是平静地问道:“你要拜师?”
“对。”努尔哈赤确定地回答说。
“咱不是有赌约吗?”
“赌约另算,我现在就想拜师。请师父成全,收了我吧。”
努尔哈赤跪地不起,诚心诚意满怀期待地望着朱翊镠。
可朱翊镠并没有立即答应。
努尔哈赤又道:“前些天我祖父、父亲进京,才得知是潞王爷救了他们,否则他们这次肯定要死于古勒寨。师父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这就是你宁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率领孩子们游行示威并怂恿孩子们砸伤锦衣卫指挥使就想蹲监的原因吗?”朱翊镠满眼的责备与夷然不屑。
“是。”努尔哈赤却仰首挺胸,回答得掷地有声。
“你这个猪头,真是笨死了,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当然知道,大不了蹲监,乃至一死嘛。师父救了祖父、父亲,我这条命送给师父又算什么?”
朱翊镠的破口大骂却换来努尔哈赤的正义凛然。
不过单以救人而论,朱翊镠清楚确实因为他,不然觉昌安和塔克世会在古勒寨之战后被“误杀”。
可如果以努尔哈赤辉煌的人生轨迹而论,那朱翊镠无疑是在“扼杀”他,不给他奋发图强的机会。
当然,努尔哈赤可不知道自己将来有多牛叉。朱翊镠早已问过,眼下努尔哈赤只有统一女真的愿望,至于对抗大明他想都不敢想。
可惜人生便如同一条射线,永远只有一个方向,不知道也无法预知另一个方向上的自己。走了这一条路,便无法走另外一条路。
如今觉昌安和塔克世被救,努尔哈赤的命运轨迹已被改变。
而且,他很感激朱翊镠。
确实,他也没有理由不感激。
看吧,现在都要诚心诚意拜师了。
这可是朱翊镠一直希望的,只是这时候他有心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欢喜。
见朱翊镠不说话,努尔哈赤着急地道:“师父难道嫌弃徒儿觉得徒儿不合师父之意过或是不配吗?”
朱翊镠不疾不徐地道:“你可知道在汉人礼制中,徒弟意味着什么?”
“徒儿虽然不敢说尽知,但也自认为略知一二,`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徒儿还是懂得。拜师后,徒儿对待师父便如同孝敬自己的父亲一样。”
“可我喜欢骂人。”
“徒儿做得不好,被师父教训责斥是应该的。”
“我喜欢钱。”
“徒儿以后全心全意辅助师父挣钱便是了。只要师父说话,让徒儿干啥徒儿便干啥。”
“我讨厌背叛。”
“师父是怕徒儿背叛吗?”
“谁知道?将来的事谁能说清楚?”
“师父是徒儿一家的大恩人,倘若背叛师父,那不是要遭世人唾骂?况且拜师之事,徒儿已经言明祖父与父亲,他们都高兴不已,倘若不是因为师父被囚诏狱,他们都要去拜见你,只是因为建州左卫事务繁忙离不开祖父与父亲,所以他们急着赶回去,这才没有机会拜见师父。不过祖父和父亲说了,待徒儿拜师后,他们一定找机会孝敬师父的。如果师父担心徒儿将有一天背叛,待徒儿出狱,立即修书一封,让祖父和父亲告知整个族人关于徒儿拜师一事,并立下重誓,倘若背叛,全家人乃至全族人都不得好死。”
努尔哈赤一边说还一边信誓旦旦地举手作立誓状。
要说牛叉的人还真是都有偏执的一面,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朱翊镠勉为其难地道:“不至于立下如此狠毒的誓言吧?”
“誓言再狠毒,只要不违背,那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嗯,那倒是。”朱翊镠点了点头。
“这么说,师父答应了?”
“你都这样,师父不答应行吗?我本想与你打赌,取胜之后才收徒,让你心服口服,却不料……”
“师父,徒儿现在就心服口服拜你为师,无需打赌。”
“好吧,师父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但你一定要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不要只停留在口头上。”
“徒儿一定铭记于心的。”努尔哈赤大喜,“请受徒儿一拜。”
磕完头,就算正式拜师了。
努尔哈赤道:“师父,拜师礼徒儿出狱后一定会补上。”
朱翊镠一摆手,洋洋地道:“拜师礼就免了吧,那不过一种形式,徒儿将来听话比什么都强。”
“师父请放心,徒儿一定不会令师父失望的。”
“好好好!记得修书给你祖父和父亲哈!”朱翊镠刻意提醒,小曹说过,这个世道口头承诺没用,还是像发票啊之类的证据管用。
“徒儿记得。”
“嗯,那小哈奇今日便正式成为我朱翊镠的第三个弟子了。师父除了你,还有两大弟子,一是司礼监大珰张鲸,二是白云观住持太一道人,你是老三。日后遇到他们两位,要叫一声大师兄、二师兄,知道吗?”
“徒儿知道。”努尔哈赤点头,并崇拜地道,“师父真牛,连张鲸都是你徒弟。”
“一般一般。”朱翊镠谦虚地笑道,心里却想着:要说牛,还是你这个三弟子更加厉害啊,只是还年轻时候未到。
不过,以后再厉害也没关系喽,反正都已经拜师又立下如此重誓,还要公告女真全族人,怕什么?
朱翊镠很想仰天大笑。
只是在努尔哈赤面前仍装作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他一摆手:“好,你可以起来了。”
“徒儿多谢师父!”努尔哈赤满心喜悦地站起来。
“既然已经拜师,那徒儿以后就是自己人,师父会想办法尽快救你出狱。不过师父还得骂你几句。”
“徒儿肯定哪做得不够好,请师父尽管骂吧。”努尔哈赤无比的虔诚。
朱翊镠无比的开心。
……
第652章 看似友好的兄弟俩……
“你这猪头,刚才不好意思骂你,你知道经你这么一闹,外界的人甚至包括皇兄都是怎么看师父的吗?”
“还望师父明示。”
“你自己被抓起来丢性命不说,还会连累师父背上一个勾结外族的罪名,别看师父平时威风八面,可其实时时刻刻都被人盯着,只要稍微做出什么违背祖制的事便会被揪出来,知道吗?”
“那师父收徒儿,岂不是……”努尔哈赤一脸的歉意。
“哎,算了算了,师父遇到你,算是倒了大霉,你也不用内疚,日后好好孝敬师父便是。”
“师父放心,徒儿一定会的。”努尔哈赤一副信誓旦旦的样。
朱翊镠暗自欢喜,接着又问道:“你待在这种没有一丝生命气息之地,为何心态看似如此平静?”
“师父,有没有生命气息,不在于外界的环境,而在于徒儿的内心。”努尔哈赤摸着自己的心口处。
靠,说得好像还挺有哲理的。朱翊镠接着又问道:“那你的内心为何能保持平静呢?”
努尔哈赤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徒儿的内心其实并不平静,只是因为过于担心师父的安危,所以对外界的环境不以为意罢了。”
“那你一辈子待在里头如何?”言外之意:省得还担心你造大明的反。
努尔哈赤不禁愕然:“……”
朱翊镠摇头,付之一笑:“开玩笑的撒,也别当真嘛。”
“师父,徒儿还要统一女真呢,可不能一辈子关在这里。”
“既然知道,那你还出什么头领导游行示威?”朱翊镠翻了一个大白眼。
努尔哈赤如实地回道:“师父,一来徒儿为师父着急嘛,二来当时也没人敢领头啊!不然游行示威就不会只有徒儿一位成年人而其他都是孩子?”
“知道你是真心关心师父。”朱翊镠点点头,这一点他确实很欣慰。
……
从刑部死牢里出来,朱翊镠便去了万历皇帝那里。
于情于理,他都得要去一趟的。
去时刚好张鲸也在。
朱翊镠行礼,万历皇帝起身热情迎接,并第一时间向他道歉,问他为什么要将自己关在北镇抚司诏狱里,还解释说最近由于事务繁忙没有及时处理。
朱翊镠也只好解释说这是他自己的要求,就怕皇兄难做啊之类的。
尽管这兄弟俩嘘寒问暖的,显得客套又客气,好像经历过这件事后两人之间的感情变得更好了。
只是,谁也没有主动提及为潘季驯送行一事,似乎有意避开。
张鲸侍立一旁,只管静静地听着看着,心想你们就尽情地演吧。
相互寒暄客气一番后,朱翊镠关切地问道:“皇兄腿疾好了没有?”
万历皇帝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怎么,皇弟急着离京吗?”
朱翊镠点点头:“是有点急,进京已经有一阵子了,况且荆州城那边……”
“皇弟放心,荆州城那边的原辽王府本来是要没收充公的,就当送给朱氏集团吧。”万历皇帝大大方方地道。
“多谢皇兄!”朱翊镠也没有拒绝,送给他,那就收着,反正朱氏集团和张家都需要,府邸属于朱氏集团也好,属于张家也罢,在他眼里没什么分别。
“皇兄的腿疾还是没好啊!”万历皇帝感慨地道,“如果皇弟实在要回荆州,那皇兄也没办法,总不能自私地将你一直就在身边不放,是不是?”
“多谢皇兄谅解!不过离京之前能否恳请皇兄答应我三件事?”
朱翊镠能感觉到,今天万历皇帝很高兴,无论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反正看起来是既热情又客气。
那机会不能放过。
本就为请求万历皇帝而来。
“皇弟请说,哪三件事?”万历皇帝慷慨地道。
“第一,刑部监狱里关着两个人,与皇弟都有交情,皇兄能否酌情减刑尽快放了他们?”
“两个人?除了努尔哈赤还有谁?”
“胡逸仙,皇兄或许不认识。”
“他犯了什么罪?”
“坑蒙拐骗的事做了不少,但此人也做过不少好事。”
“可无缘无故的,又非大赦之际,找什么理由放他呢?”
“万岁爷,这个奴婢倒是有办法。”张鲸不禁插问了一句。
“好!那件事朕就交给你吧。找个好理由放了胡逸仙便是。”
“奴婢遵旨。”
“皇弟,还有两件事呢?”
“第二件当然是放了努尔哈赤嘛。”
“这个好说,既然皇弟无罪,那他是为皇弟而辩,自然无罪释放。”
“多谢皇兄!”
“皇弟还有一件事呢?”
“第三,请求皇兄不要为难得时学院的那帮老师与孩子们。”
“朕为什么要为难他们呢?”万历皇帝受了委屈似的一副诧异的神情。
“这次得时学院的学生游行示威,对国家肯定造成一些不良影响。在这里皇弟代表得时学院全体师生向皇兄表示歉意,恳请皇兄不要追究。”
“好!朕答应皇弟。”万历皇帝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多谢皇兄!”
“皇弟既然来了,皇兄心中尚有几大疑问,不知能否解答。”
“皇兄请说,有什么疑问?”
“第一,关于张居正一案,皇弟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皇弟我无权干预,只求皇兄从轻发落。”朱翊镠言简意赅地道。
万历皇帝也不纠结,继而问道:“第二,皇弟当初为何执意邀请建州女真族人努尔哈赤进京教学?”
“我只能说努尔哈赤是个人才。精通骑射术的人固然很多,但没有一人能达到努尔哈赤的高度。”
“那皇弟是怎么认识努尔哈赤的呢?”
“皇兄,此事说来话长,非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朱翊镠有心拒绝回答。他实在也不到底该怎么回答。
万历皇帝点点头,又问道:“皇弟与严清之前很熟吗?”
看,终究还是绕不过去。
说着说着,仿佛不知不觉似的竟突然提及荆州城,还有潘季驯与严清。
朱翊镠蜻蜓点水一般,回道:“我与严天官之前并不熟悉,他是什么人,想必皇兄也清楚。”
“正因为严清正直又不攀附,所以皇兄我才更加好奇啊,他为什么与皇弟走得如此亲近!”
兄弟俩正说着,只听值守太监在外禀道:“万岁爷,严清大人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
万历皇帝一摆手,吩咐道:“让他进来吧,朕恰好有话要问他。”
“奴婢遵旨。”值守太监立马儿传口谕去了,很快严清在他的引领下进来。
严清一进来,便看见朱翊镠也在西暖阁里,他不禁愣了一愣,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冲万历皇帝行礼。
“臣严清叩见陛下!”
“平身。”
……
第653章 天官请辞
万历皇帝一抬手,让张鲸赐座。
严清慢腾腾地站起来,然后颤颤巍巍地坐下,给人一种老态龙钟甚至是油尽灯枯的感觉。
“哈哈,严卿家不请自来太好了,朕正想传召你觐见呢。”万历皇帝无比的喜悦,并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严卿家见朕所为何事?”
“陛下,今年刚好是臣花甲之年,也不知怎地,感觉身子一直不好,本想在诏狱里休息几天,可不料越休息越发感觉不舒服,身子到处疼痛,所以臣恳请陛下恩准,容臣告老还乡。”
万历皇帝脸上的喜悦之色顿时消散无踪,变得严肃起来。
“朕刚提拔你上任不久,你便要告老还乡?莫非不肯为朕效命?”
“陛下,冤枉啊!”严清一副痛苦的模样儿,“承蒙陛下抬爱,臣本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无奈臣身子不争气。”
万历皇帝又道:“关进诏狱几天,你心里怨恨朕对吗?”
“不是。”严清忙信誓旦旦地道,“臣敢对天发誓,确实是因为臣的身子不争气,还请陛下明鉴。”
“今日皇弟刚好也在,朕索性将话说清楚。是你们自己要求关进诏狱的,朕原本可没打算送你们进监,朕刚才还问皇弟,你与皇弟关系为何如此亲近,而与朕却好像如此疏远?”
万历皇帝说这番话的语气虽然不急不缓,也似乎并无责备或不满,但在朱翊镠和严清听来无疑是一种质问。
严清微微一滞,但随即直言不讳地道:“陛下如此一问,是因为臣与潞王爷曾经一道为潘老送行之故吗?”
万历皇帝悠悠然地道:“朕听说你们同乘一辆大马车,而且有说有笑,朕何曾不希望你们也这样待我呀!”
“臣以为陛下此言差矣,正所谓君臣有别,陛下乃一国之主万金之躯,又岂能与臣这般?”严清不卑不亢地道,“即便陛下希望如此,臣也不敢啊!”
“好吧,就算严卿家说得在理,既然提及潘季驯,那朕不妨问你一句:朕已经明确下旨,可你为何还要抗旨去为潘季驯送行呢?朕的旨意在你们眼里岂不是如同虚设?”
“陛下既要责问,臣也无话可说。”
“朕倒不是有心责问,而是想问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是觉得朕对潘季驯的惩罚不合理吗?还是另有原因?”
严清回道:“如果陛下定要臣说,那臣也只好坦言自己的心迹:潘老对国家的功劳,天下人有目共睹,且不说陛下对张居正的处决是否合理,但倘若只是因为潘老为张居正辩护几句,便将他削职回籍,臣觉得这样对潘老不公平,对朝廷亦是莫大的损失。”
万历皇帝脸色难看至极,眼神已是凶光毕露,只是没有开口说话。
“放肆!”
张鲸鉴貌辨色,仗着万历皇帝的威势,当即呵斥一声,随即疾言厉色地质问道:“严老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
严清极其平静地回答,他并没有因为万历皇帝难看的脸色和张鲸的呵斥而感到心惊胆战。
张鲸接着又呵斥道:“你这是对万岁爷的决定感到不满吗?”
严清沉默不语。
“果然是个硬气的角儿。”朱翊镠不禁暗自感慨。可在这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是帮衬万历皇帝还是为严清而辩呢?似乎都不妥当。
所以,朱翊镠也只好保持沉默,静观其变。
严清的沉默让西暖阁的空气瞬间凝滞了般。
忽然,张鲸痛心疾首地一跺脚,冲严清愤怒地道:
“迂腐啊迂腐!自己都知道幸得万岁爷的厚爱,却说出这般伤害万岁爷的话来,真是不识抬举!”
严清继续保持沉默,平静得似一泓秋水,他既不怕万历皇帝生气,又浑不在意张鲸的怒斥。
张鲸气得面红耳赤,可无论他如何发怒,严清就是不理会。
严清倒也不是蔑视张鲸的意思,他只是不想做无谓的辩护。
“你倒是说话呀!”张鲸气得不轻,可对严清,他也无可奈何。
“算了吧!”万历皇帝稍作平复,但仍带有几分愠色,一摆手道。
“多谢陛下!”严清终于开口了。
“你真的要请辞?”
“是的陛下,臣感觉身子骨不行,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望陛下成全!”
严清诚心诚意地说。
确实看不出一丝矫揉造作之情。
万历皇帝沉吟稍许。
“好吧,朕便准你告老还乡。”
“多谢陛下体谅!”
严清喜极,从座位上跳起来跪倒在地,冲万历皇帝行礼致谢。
“好了,起来吧。”万历皇帝道,“待朕物色好吏部尚书人选,工作交接完毕后你便可以告老还乡。”
“多谢陛下成全!”严清爬起来。
朱翊镠暗自叹息,从严清进来到这会儿,他一句话都没说,眼睁睁地看着严清请求致仕万历皇帝恩准。
“你们都下去吧。”万历皇帝看似疲惫地而索然地一抬手。
朱翊镠和严清躬身而退。
刚一步出西暖阁,朱翊镠便愧疚地对严清说道:“严老,真是对不起!这次是我害了你!”
“潞王爷这是说哪里话?老臣不过致仕回籍而已,谈什么害不害的?当官儿的日子难道就一定比不当官儿的日子过得开心吗?也不见得吧?”
朱翊镠点点头,讳莫如深地道:“倘若严老看开了,不当官儿确实一样。况且以眼下的形势看,对许多人而言,当官儿并不容易。”
“嗯。”严清附和地点点头。心想对于亲张居正一派的大官儿,非但当着不容易,简直就是大噩梦。
而对于像他这样耿直、不攀附、又有良心的大臣,这时候当着心里也不好受。既然如此,那告老还乡致仕回籍不是很好的选择吗?
“潞王爷准备何时离京?”严清问。
“暂时还不确定。”
“潞王爷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偷偷的离开京城吧?”严清又问。
“放心,不会故技重施的。”朱翊镠音韵铿锵信心十足地回道。
“那不知是潞王爷离京在前,还是老臣离京在前?”
“应该是严老吧。”朱翊镠道。
“为什么呢?”严清似乎听出朱翊镠话里有话。
“严老难道没有看出来皇兄已经很生气了吗?虽然他最后刻意压制,也没有找你出气,可皇兄对严老恨意已生。严老如此不听话,皇兄恨不得你早点回家呢。而我呢,皇兄恨不得将我永远留在京城。这样一比较的话,我离京十有八九会在严老之后。”
“潞王爷言之有理!如果真那样,老臣便无法为潞王爷饯行了。”
“不过形式上的东西,严老又何必如此在意呢?”
……
第654章 师兄弟见面
张鲸实在想不明白万历皇帝为何突然变得慈眉善目起来。
竟然就这样放过严清了?
想着严清刚才那番话着实放肆,明确表示对万历皇帝的决定不满。
往轻了说是不识抬举,往重了说就是抗旨不遵。
都可以让严清再蹲一次监狱了,居然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就这样准许他乞骸骨回乡!
仅仅只是给了他一个脸色啊!
想着以万历皇帝当前的强势,怎会忽然这么好说话呢?
要知道此前是如何对待内阁几位辅臣、于慎行和潘季驯的?
那是何等的强势!
根本不给任何人辩驳的机会,可是眼下对严清也太友好了。
待得朱翊镠和严清走远,张鲸迫不及待但小心翼翼地问道:“万岁爷为何准许严清致仕回籍呢?”
“心不在,留他何用?”万历皇帝心里不舒服,回答时气咻咻的语气。
“严清如此胆大妄为,竟当面表明对万岁爷的决定感到不满,万岁爷就这样轻易满足他的心愿吗?”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万岁爷既要清算张居正,那对维护张居正的就不能心慈手软。”
“可严清不攀附任何人啊!”
“话虽如此,可潘季驯维护张居正,严清又喂维护潘季驯,不等于是维护张居正吗?”张鲸据理力争地道。
万历皇帝低头沉吟想了想,但最后依然摇了摇头,喃喃地道:“不一样,还是不一样的……”
“万岁爷,哪儿不一样了?”张鲸不明所以地问道。心想不都是反对万岁爷或者不赞成万岁爷的决定吗?
“潘季驯维护张居正,是强调张居正对国家有功,虽然严清维护潘季驯也是基于此,但更多的是同情。”万历皇帝心思细腻地回道。
张鲸好像还是没怎么明白,但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只听万历皇帝接着又说道:“朕虽然不遗余力地清算张居正,可也只是打击江陵党,严清一向中立不攀附,让朕又怎么眉毛胡子一把抓呢?严清要致仕就随他去吧,不必纠结。”
“好吧!”张鲸逢迎地道,“相信万岁爷的决定英明神武。”
……
努尔哈赤不同于胡逸仙,他只是领导孩子进行一次游行示威。
正如万历皇帝所言,既然朱翊镠无罪释放,那努尔哈赤也该放。
负责放人的工作是张鲸。
虽然他还没有升任司礼监掌印,可小道消息已经传开了,毕竟张宏想要回籍闲居的消息已传开。
张宏不干了,那谁来接任?
不用脑子用脚都能想明白,张鲸接任的可能性最大嘛。
张宏虽然资历与威望比张鲸高,但没有张鲸得宠。张宏一旦卸任,想都不用想,肯定由张鲸接任。
所以,如今的张鲸俨然是大内第一人,就像当初的冯保一样。
谁见了他都得礼让三分。
张鲸直接去了刑部死牢,也就是关押努尔哈赤的地方。
本来,传旨放人的事儿哪里用得上他这个大内第一人?他来只是为了见努尔哈赤一面。
典狱长将张鲸领进努尔哈赤所关着那间石室,冲努尔哈赤喝道:“这位是皇帝爷身边第一大红人张大公公,说话客气点知道吗?”
“万历皇帝身边的第一大红人……”努尔哈赤不禁暗自思忖道,“那他不就是张鲸大师兄吗?”
因此,当典狱长问完,努尔哈赤思绪飞驰地想到是张鲸,立马儿答道:“明白,说话一定客气。”
典狱长骂了一声便离去。
“你便是建州女真族人努尔哈赤?”张鲸打量着努尔哈赤。
“是。”努尔哈赤应了一声,同样也打量着张鲸,问道:“你便是张鲸?”
“嗯。你认识我?”
“未曾谋面,但我知道你,师父也经常提及,还说如果见了你,要叫一声大师兄。大师兄好!”
“……”张鲸愣了一愣,他还不知道朱翊镠又收了一个徒弟呢。
所以他一时也不敢答应。
“大师兄是来探望三师弟的吗?”努尔哈赤接着道。
“……”张鲸又是一愣,怎么变成三师弟了?除了这个还收了一个?
“大师兄。”
“你等会儿,让我先捋一捋。”张鲸摆手道,“你的意思我多了两个师弟?”
“对,一个是我,一个是白云观住持太一道人。”努尔哈赤热情地介绍。
“师父为何没对我提及?”
“对三师弟说,对大师兄说,还不是都一样吗?我是师父新收的弟子,或许师父还没来得及告诉大师兄吧!”
“哦。”张鲸点了点头,瞧努尔哈赤的神情不似有假,“既然叫我大师兄,那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大师兄请问。”
“师父为何要收你为徒呢?”
“师父说我是个人才。”
“……”一句话险些将张鲸噎住了。稍作平复,又问道,“师父当初为何一定要请你进京教学?”
“师父说我是个人才。”
“……”张鲸又被噎了一下,“你说是师父刚刚新收的弟子,就是蹲监之前呗?”
“嗯。”努尔哈赤点头。
“那你为何不顾自身安危也要为师父辩白呢?”
“师父救了我祖父、父亲,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师父之前认识你们?”
“不认识。”
“那师父都没去过辽东那边,又怎会知道你祖父、父亲有危险?”
“不都说师父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吗”
“你信?”张鲸疑虑地道。
“起初我不信,但现在不得不信,师父他就是有这样的本领。”
“记住,出狱后不要叫我叫大师兄。师父说过没?”张鲸认真地道。
“没。”努尔哈赤摇头,继而又追问道:“可这是为什么呢?”
“记住大师兄的话,对你,对我,对师父都有好处。”
“可师父并没有提及此情啊!”努尔哈赤将信将疑地道。
“那就当是大师兄说的,难道你不听大师兄的话吗?”
“大师的话当然要听的。”努尔哈赤首先表态,继而话锋微微一转,“可这件事我暂时还不能立即答应大师兄,得先问过师父确认之后才行。”
“这师弟,又是一个愚忠之人啊!”张鲸不由得暗自感慨。
不过,虽然两人只简单地交流了几句,可张鲸似乎明白朱翊镠为什么一定要收努尔哈赤为徒。
……
第655章 大仙儿出狱
而努尔哈赤则想着:如果对外不说张鲸是他大师兄,那岂不意味着也不能对外说潞王爷收他为徒?
毕竟潞王爷收张鲸为徒,北京城里谁个不知啊?
所以对张鲸这个大师兄的话,努尔哈赤从一开始就犹豫。
他还想着炫耀一把呢。
但无论怎么说,张鲸传达万历皇帝的旨意放他出狱了。
努尔哈赤回到得时学院时,全院老师都感到诧异,因为先将他关进刑部死牢,然后又将他放了。
这波操作……
万历皇帝吓唬朱翊镠尚可理解,亲兄弟嘛,可对努尔哈赤有必要吗?
然而努尔哈赤想了想,还是决定听从大师兄张鲸的建议,先不将他成功拜师的消息告知众人。
如此一来,得时学院的老师们只能将原因归结为一点——
万历皇帝不是吓唬努尔哈赤,而是考虑到与建州女真族人的关系,努尔哈赤祖孙三辈早已归顺大明,说到底他们已经是大明人了,不能因为这件事而断送大明与建州左卫的关系。
这样一想,哦,原来努尔哈赤敢于挺身而出是因为这一层。
因为张鲸的提醒,相当于将朱翊镠的“功劳”给抹杀掉了。
救努尔哈赤出狱,当然是得益于朱翊镠,万历皇帝压根儿就没想到与建州女真的关系问题。
……
因为有万历皇帝的旨意,放努尔哈赤出狱容易,但是放胡逸仙就没有这么顺利了可以直接去刑部要人。
胡逸仙与努尔哈赤不一样,胡逸仙的案子刑部已经审理过了。
也就是说胡逸仙是犯人,而努尔哈赤的案子未判他便是清白之身。
张鲸已经在万历皇帝面前打过包票的,他说他有办法救胡逸仙出狱。
以张鲸的能耐和大红的程度,朱翊镠相信这件事他能够办好。
果不其然。
胡逸仙很快就出狱了。而且张鲸还特意安排他与朱翊镠单独见面。
胡逸仙一见朱翊镠的面便跪拜,感激地说道:“看来我这辈子都无法还清潞王爷的人情啊!”
朱翊镠不以为意,笑了笑说:“起来吧,知道是我救你出狱的?”
“张鲸说了。潞王爷上次探监时不是说不想救吗?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瞧你年纪大了。”
“潞王爷,就这么简单吗?”胡逸仙摆出一副质疑的姿态。
“当然还有其他目的。”朱翊镠直言不讳地道,“不然那么费劲救你出来,你以为我会做亏本买卖吗?”
“不会。”胡逸仙脱口而出。
“我那好徒弟是怎么救你出来的?”朱翊镠好奇地问,“他用的什么法子?”
胡逸仙道:“他用一个等待秋决的罪犯替换了我。那名犯人几个月后本该要被处决的,而我只需蹲监,没准儿遇到大赦,还能捡回一条命,人家当然乐意呀!所以我就这样出来了。人家乐意我更乐意嘛,但终归还是张鲸胆儿大有办法。哦不,终归是潞王爷牛!”
“你也别高兴太早!”朱翊镠道,“我救你出来是有目的的。”
“能得自由终究是好,关在乌七八黑不分昼夜的监牢里,人基本上废了。”
“要知道你的自由很有限度。”朱翊镠提醒道,“最起码,暂时你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而且最好离开京城。”
“潞王爷是想让我去江陵城吗?”
“你确实很聪明!”朱翊镠点点头,由衷地赞叹道。
“我是潞王爷救出狱的,似乎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哈?”
“你还想到处骗人吗?”
“潞王爷,生活压力大嘛,养那么多孩子,迫于生计没办法。”
“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从现在开始好好做人,不许骗人,孩子不是都交给我了吗?再骗人,我可不饶你。”朱翊镠一本正经地威胁道。
“明白。”胡逸仙点了点头。
“今晚你就出发吧,去荆州城张大学士府找游七。”
“一切谨遵潞王爷的吩咐。”
“胡大仙儿,既然你的预言能力如此之强,那我问你,我什么时候能够离开京城?或者说何时离开最为安全?”
“潞王爷可别说笑,如今京城谁不知道你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要说预言能力怎么也比不上潞王爷你呀!”
“废话少说,回答我的问题。”
胡逸仙想了想说:“潞王爷其实不必离京啊!在京既安全,又可以便宜行事,而一旦离京,许多都是未知。”
“安全?”
“当然,京城有太后娘娘,皇帝爷也不会对你怎样,假若潞王爷有事,肯定有人怀疑是皇帝爷指使人做的。所以在京城潞王爷反而更为安全。”
“那你的意思是,我不必离京了?”
“如果没人反对,也未尝不可啊。”胡逸仙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自古有言一山不容二虎,就不知时间长了潞王爷与皇帝爷会不会闹矛盾?在京城一旦闹矛盾,吃亏的肯定是潞王爷嘛。”
朱翊镠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我庶人一个,可不是什么虎。况且我与皇兄是亲兄弟,能有什么矛盾?”
胡逸仙微微一笑,但没有吱声。
朱翊镠没好气地提醒道:“去了江陵城,尽量收着点儿,别总给人一种嘚瑟或被你骗了的感觉。”
胡逸仙只得回之一笑:“明白。”
继而,朱翊镠又问道:“胡大仙儿还有什么话要对我叮嘱的吗?”
“没,只求潞王爷照顾好孩子们。”
“这个不用你提醒。”
“不过要说叮嘱嘛,还真有一句话想对叮嘱潞王爷。”
“说吧。”朱翊镠一抬手。
“知人知面不知心,潞王爷一定要加倍小心你身边与你亲近的人。”
“我身边的人?”朱翊镠一愣,“我身边与我亲近的好像也没几个人。”
“总之,潞王爷处处小心便是。”
“好吧,多谢。”见胡逸仙说这番话时无比的认真,朱翊镠也只好姑且当真并由衷地说了一声“多谢”。
当晚,胡逸仙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北京城,临走之前还特意跑到得时学院偷偷看了孩子们一眼。
这样,他走得踏实。
而就他动身前往荆州城的次日,潘季驯便已经抵达荆州城。
……
第656章 潘季驯抵达江陵
朝廷的判决尚未下来,张大学士府依然处于高度戒备当中。
除了朱氏集团的员工可以凭借证件自由进出这里,其他人一概免进。
这次抄家事故对朱氏集团肯定多少有些影响。
这没办法。
不说别的,就是张静修这个第二负责人都不能出入。
但好在他没有被禁足,还是可以在府内指导工作的。
即便这样,朱翊镠不在,朱氏集团也感觉没有灵魂缺乏支柱似的。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里的人现在还都听说了朱翊镠秘密进京被揪出来,而且还以讹传讹,说朱翊镠被关进北镇抚司诏狱,恐怕要完了。
如此一来,这里的人每天都提心吊胆,尤其是朱氏集团的员工,想着好不容易谋得一份好工作,如果朱翊镠回不来或出什么事儿,那他们就完了。
所以,这里的人无不日思夜想,怎样才能救出朱翊镠。
无奈远水解不了近渴。
这里是荆州城而不是北京城。
张静修作为这里第二负责人,每天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之外,还要为朱氏集团的员工们打气儿加油。
但其实,作为张居正的儿子,张静修自己也需要人安慰鼓励,他的处境比常人还要糟糕。
因为以目前的形势看,抄家后还要面临着对他们的处罚,眼下万历皇帝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可以说,张静修比谁都着急,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
李之怿也听说了朱翊镠被发现以致被关起来的消息。
可她不像府里其他的人,只知担心朱翊镠却没办法。
李之怿关心当然关心,但她绝不是其他人那样的关心。
她相信朱翊镠不会出事。一来出于对朱翊镠的了解与信任,这里没有人比得上她;二来她知道的秘密多,这里更没人比得上她。
张大学士府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都不让进出,只能在张大学士府内活动,但李之怿、赵灵素、阳康和胡诚四个人不在限制之列。
他们可以自由进出。
……
这天潘季驯抵达荆州城。
他听从了朱翊镠的意见,想来见见他的老朋友,当然也是他的伯乐。
潘季驯不得不承认,若没有张居正的举荐重用,他可能要走许多弯路,甚至这辈子都无法达到一个高度。
幸运的是,他遇见了张居正。
本以为张居正已经死了,而且这个消息天下人皆知,可朱翊镠告诉他张居正还尚在人世。
这一下子让他看到无限希望似的。
他当然要来江陵城一趟。
只是张大学士府四周戒备森严,而他又不方便露面,如何进去?
朱翊镠让他来见张居正一面,可也没告诉他该怎么见。
没辙,他只能偷偷蹲在张大学士府前,看能不能碰到一个熟人。
蹲了两天,还真很幸运地让他碰到一个熟人:徐爵。
其实也不算熟人,只因冯保,他与徐爵有过两面之缘。
由于实在渴望,所以即便与徐爵不怎么熟,而且徐爵还瘦了一大圈儿模样大变,潘季驯竟也认出来了。
“徐爵,徐爵……”潘季驯谨小慎微地靠近徐爵,轻轻地喊了两声。
其实,潘季驯过于谨慎,这里没人认识他,大可不必躲藏,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只要没人喊他的名字。
徐爵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当然既高兴又惊讶,扭头一看,发现原来是潘季驯——这让徐爵更是惊讶。
“是潘……”
“嘘……”徐爵刚一开口,便被潘季驯抢断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徐爵是个聪明人,尤其擅长察言观色。本来潘季驯现身这里,就已经让大家感到大为诧异了。
“好!那咱换个地儿吧。”徐爵也很谨慎,小心翼翼地说道。
“能进去吗?”潘季驯指着张大学士府的大门口问道。
徐爵摇头,表示不能。
“那有办法进去吗?”潘季驯又问道。
“容我进去与他们商量一下。”徐爵不敢也不能做主,“请潘老稍候片刻。”
这样徐爵以朱氏集团员工的身份进张大学士府,成功通知游七。
听说潘季驯在外头,游七当即让胡诚与阳康两个去接。
胡诚将自己的衣服换给潘季驯,让潘季驯扮作他的模样混进去,而他自己稍后再说,反正他不受限制。
这样,潘季驯就混进张大学士府里头,游七与张居正几个儿子接见他。
因为张大学士府信息闭塞,还不知道潘季驯的遭遇。
所以当他们听说潘季驯是因为为张居正辩护而遭到万历皇帝的罢斥,府上的人一个个不由得怒火中烧。
可都已经成这样了似乎也没办法。
然而对于潘季驯自己而言,他倒不觉得被万历皇帝打击是坏事儿。
如果不是万历皇帝怪罪他,那他不可能吸引朱翊镠,也不会成功拜师,更不可能知道张居正尚在人间。
否极泰来,潘季驯觉得自己赚了。
临行之前,朱翊镠已经反复交代潘季驯要见张居正,必须先见游七,而且一定不要有第三者。
所以,潘季驯一直挨到天色黑尽才有机会与游七单独一聚。
潘季驯也不转弯抹角,迫不及待地问道:“游管家,你家老爷呢?”
“……”游七被问得一愣,他不知道朱翊镠已经什么都对潘季驯说了。
“潞王爷什么都告诉我了。”潘季驯只得补充道。
“哦,是吗?”为谨慎起见,尽管游七知道潘季驯与自家老爷关系密切,可还是疑虑地问了一声。
“是。潞王爷还说想取而代之。”
“……”游七愕然,听到潘季驯竟也知道“取而代之”,他才敢相信并确定朱翊镠将一切都告诉了潘季驯。
游七当然清楚潘季驯与自家老爷的亲密关系,想着朱翊镠告知此情也不难理解,毕竟潘季驯是为了自家老爷才丢的官儿受的惩罚。
这样,游七答应晚饭过后偷偷带潘季驯去见自家老爷。
潘季驯内心异常的激动,以致于吃饭时好几次走神了。
晚饭过后,游七引领潘季驯偷偷来到朱翊镠的房间,带潘季驯进去了张居正所在的密室。
潘季驯一颗心心扑通扑通直跳。
……
第657章 三老同室
对于游七而言,他现在闭着眼睛都能进出这间密室了。
潘季驯屏气敛神紧紧跟随,因为心念张居正,所以也没心思东张西望,从刚开始一进来他就感觉紧张。
忽然,只觉得眼前一亮,他浑身陡然一紧,抬头看到了一道门。
游七前方引领,将门轻轻推开,然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潘季驯神情高度集中,尽管这一生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见过,但像“诈死”瞒过天下人,而且还是万众瞩目的前首辅张居正,他真是不敢想。
越过那道门,潘季驯发现密室中竟坐着两个人,身影都是如此的熟悉。
就在两个人正要扭头起身时,潘季驯已经认出来了他们是谁。
太熟了,只需一眼足矣。
一个当然是他一路上的心心念念的张居正,而另一个没想到竟然是冯保。
“太岳!”
因为潘季驯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他先百感交集地喊了一声。
反倒是张居正和冯保,扭头看清是潘季驯时竟怔愣住了。
他们俩确实都没想到。
朱翊镠也没有提前告知,他们当然没想到。不像上次戚继光途经这里,朱翊镠提前给张居正和游七两个人都打好招呼,并做了相应安排。
潘季驯出现在这里实乃突然。毕竟朱翊镠自己的决定也是临时性的。
“潘老!”
尽管张居正讶然不已,可很快便做出反应:张开双臂表示热烈欢迎。
潘季驯是正德十六年生人(即公元1521年,正德皇帝逝世的那年),比张居正大,比冯保就更不用说了。按年龄算,冯保是潘季驯和张居正的晚辈,年纪小一轮都不止。
“潞王爷将一切都告诉我了。”潘季驯激动而感慨地道。
“好,好,好。”张居正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抬手请潘季驯就坐。
冯保则冲潘季驯点了点头,面含微笑,十分友好。
都是老朋友了,也无需过多的寒暄客气。三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
而游七则主动退了出去,毕竟身份有别,而且平常素日里张居正也不允许他这个管家参政议政。
潘季驯惊讶的同时,感觉有一肚子话要说,他喃喃地道:“真没想到太岳竟走上这样一条路哈!”
张居正叹了口气:“若非潞王爷,这时候我已经死了。我也是别无选择。”
冯保忙帮衬道:“可以说张先生走上这条路完全是被逼的。”
潘季驯接着问:“冯公公早就知道张先生尚在人世的消息吗?”
冯保摇头,如是般回答:“起初我也不知道。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并不多,时至今日仍不出十个,都是潞王爷相信绝不会泄密的人。”
“确实危险!”潘季驯感慨地道,“当然这个主意不知是谁出的?”
张居正问:“潘老是想问我诈死,并瞒过天下人这个主意吗?
潘季驯点了点头。
张居正只好解释这个主意是他自己出的,并得到朱翊镠的赞成。
接着,他又进一步指出,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想看看在他“死”后,万历皇帝到底要怎样对付他才肯罢休。
反正这个问题,张居正可不止解释过一次两次,知道他尚在人世的这个消息的人每多一个,他就要不厌其烦地再多解释一遍,从冯保到戚继光,再到潘季驯,日后肯定还会有人知道。
好在都是自己人,他也没啥压力。
……
就这样坐着,三个人彻夜长谈。他们确实无话不说。
虽然一宿没睡,可看上去谁也不觉得困乏,外头天色早已经亮开了,他们感觉仍有说不完的话。
最后聊到兴致,潘季驯也决定留下来,为了国家为了朝廷,他决心与张居正、冯保并肩作战。
张居正与冯保当然高兴。
尽管潘季驯是一位实干家,并非政治斗争的好手,可因为他治理漕河运河的卓越成就,天下无人不识。
那让他留下可以进一步收揽人心。
人心向背素被政客们所求。
况且潘季驯又不像戚继光,潘季驯已经被万历皇帝革职,而戚继光虽然不如意,可仍是一名总兵。
所以,当戚继光再三恳请留下来时,张居正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而当潘季驯真心实意想要留下来时,张居正却满口答应下来。
这样,潘季驯也决定待在密室里。
当日,冯保被万历皇帝赶出京城,原本他想回籍闲居。
可一来近乡情更怯,他又不好意思回去,索性一路向南,直抵江陵。
二来他年纪尚轻,对朱翊镠依然抱着很大希望,兴许还能梅开二度。
……
因为抄家的缘故,张静修一方面心里本就有着巨大的压力;另一方面因为朱翊镠不在,朱氏集团收入呈现下降的趋势,这也让他着急上火。
抄家影响大,朱翊镠又不在,可谓双重打击,让他有什么办法?
他很想知道朱翊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可无奈将他们关在府里,外头也没什么消息传到他的耳中。
这让张静修又忽然想起,好像从京城里来了一位老熟人。
虽然他没见过潘季驯,但潘季驯大名鼎鼎,肯定听说过。
那,不妨问一问潘老吧。
张静修想着,便去问游七:“七叔,那个从京城来的潘老,他人呢?”
“回老家了。”游七回道。
在张静修面前,游七撒了个慌,这时候他还不想坦诚告知,哪怕张静修是朱翊镠最要好的朋友。
“回老家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张静修诧异地问道。
“就在昨晚。小少爷知道他是谁吗?”
“当然知道,治河专家潘老嘛。”张静修脱口而出。
“小少爷为何忽然问及这个?”
“想问他关于老大的事,老大几时回来。我快要顶不住了!”
“小少爷忍忍,再忍忍。”
“不是我不能忍,而是老大不在,朱氏集团要每况愈下了。”
“潞王爷回来还不是这些天的事,在京城他遇到了变故。”游七揣度地道,“恐怕还得有一阵子。”
“那老大有危险吗?”张静修又迫不及待地问道。
“危险时时刻刻都在啊,可我还是相信潞王爷有办法。”
……
第658章 京南饯行玉女悲歌
张静修虽然没问出什么名堂来,可心里不禁纳闷儿——
“这时候潘老来我们府邸作甚?他到底怎么想的?”
的确,自打抄家之后,荆州城中的人们躲避张家如同躲避瘟疫。
潘季驯却敢进来这里!
尽管是混进来的,可也足见其心有多诚。只是,冒这么大的风险一来一去的……到底为什么?图什么?
张静修想不明白。
由此他不禁多了一个心眼儿。
……
严清正式卸任吏部尚书一职,理由是:身子不好。
并没有牵扯出其它原因,万历皇帝恩准他回籍闲居。
可总有人喜欢议论,总有人喜欢用怀疑的眼光看待。
毕竟严清是个特殊的存在,不同于梁梦龙、曾省吾、王篆等人。
他们都是张居正一线上的人,可严清不攀附是出了名的,为什么万历皇帝也要让他回籍闲居呢?
况且严清才上任几个月?刚上任不久就要告老还乡,怎么想也不合理,中间肯定出了什么差错。
再联想到他与朱翊镠一道为潘季驯送行……哦,原来是得罪了万历皇帝,人们也只能这般猜测了。
……
京南驿是官方驿站。这里庭荫匝地,大堂里窗明几净,清风徐来。
朱翊镠说过要为严清送行的。
因为严清为官公正耿直,这样很容易得罪人;加上又在这个节骨眼儿,所以为严清送行的官员依然少得可怜,为他供应的百姓倒是多。
朱翊镠也不想在城中为严清送行。
所以他早早地到了京南郊。
这次出门李太后专门给他配了一支仪仗扈从,马轿前还添了八个金卫士。
反正什么声势气派都有。
安全也能保证。
朱翊镠差不多在偏房里休息了一个多时辰,严清的马轿才到。
朱翊镠反剪着双手走出偏房。
严清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锦葛道袍,看上去倒像是一位乡村的老塾师。
面对站在走廊上的朱翊镠,严清稍稍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迎上去,抱歉地躬身说道:“潞王爷,仆来迟了,害得你在此久等。”
发现严清自称变了。
朱翊镠一摆手道:“没关系!我说过要为严老送行的。”
继而问驿臣:“宴席准备好了吗?”
“潞王爷,都准备好了。”
“严老,请!”
朱翊镠也不墨迹,与严清一道进了宴会堂。这是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窗外树影婆娑。
驿臣忙乎完毕便退了下去。只剩下朱翊镠和严清两人。
朱翊镠是晚辈,所以他亲自执壶,一边给严清斟茶,一边说道:“严老,本来说多严邀请几个人来为你饯行,也好有个气氛。可转而一想又改变主意,还是觉得我俩谈心更合时宜。”
“潞王爷就不怕陛下怪罪吗?”
“严老荣归故里,又得犯罪之身,我本来是代表皇兄来为你饯行的。”
“潞王爷,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担心你身份特殊,总是这样出头可不好啊!”严清讳莫如深地道。
“多谢严老提醒!我自有分寸。”
“那就好。”
“来,喝吧。”
两人举杯,都是小抿了一口。
正说着,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喧哗之声。两人一时都扭头看去,只见一位素衣女子已然闯进花厅,正要到宴会堂里来,却被严清的仆从拦住。
严清一眼认出那女子。
朱翊镠淡然一笑。
严清不禁看了朱翊镠一眼。
朱翊镠点了点头。
严清对外高声喊道:“让她进来。”
那女子快步而进宴会堂,望着严清深情地喊了一声:
“老爷。”
女子顿时泪珠儿滚滚,跪倒在地。
“你怎么来了?”严清问。
“老爷,是他接我来的。”女子指着朱翊镠,随即又将目光转到严清身上,“老爷为什么丢下奴家不管呢?”
那年轻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天生丽质,面容姣美,虽然泪痕满面污损了淡妆,但倒更能引发别人的怜香惜玉之心。
可惜严清自始至终一本正经:“我已经不再是朝廷官员,闲人一个,你还年轻,又何必跟着我受苦呢?”
“老爷,奴家不怕。”女子摇头,“只求老爷带奴家一起走。”
女子哀哀戚戚,让朱翊镠感动。说心里话,在写冰刀霜剑的世界,难得有如此多情的女子。
况且以朱翊镠两世为人的眼光,见过的美女也不少,但像眼前这位姑娘如此温婉脱俗招人怜爱还极为少见。
“她是潞王爷请来的,难道潞王爷知道她的来历?”严清诧异地问。
“严老,她不漂亮吗?”朱翊镠反问。
“当然漂亮。”
“你身子不好,让她照顾你日后的生活起居,难道不好吗?”
“潞王爷,老夫自忖年事已高,消受不了这等艳福。”
“这位姑娘也算是一个奇女子,严老回籍闲居,迢迢千里之途,有她陪伴,也不寂寞了!严老又何必暴殄天物呢?”朱翊镠笑道。
“既然将奴家送给老爷,那奴家就是老爷的人了,一定要陪老爷回家。”那女子暂掩悲戚,趁机插话道。
严清不吱声。
朱翊镠代为回道:“好好好,有风华绝代的美人儿陪侍,江山可弃,严老不做官也罢。”
严清依然不吱声。
继而朱翊镠朝那女子道:“你的家伙带来没有?”
“什么家伙?”
“唱曲儿的。”
“哦,琵琶带来了,在马车上。”
“来人,取琵琶来。”朱翊镠朝门外高喊一声。
立即有人应声而去。
很快取来琵琶。
朱翊镠道:“来,今日算是长亭送别,你且为我们献上一曲。”
“奴家理会。”那女子答过,便立即敛眉凝神片刻,只见她把纤纤玉手往那四根丝弦上一拨,乐声顿时流出。
和着那撩人情思的丝弦之声,女子轻启丹唇,唱道:
听奴家为你们唱一曲木兰歌
世事一半荒唐一半险恶
皇城中尔虞我诈
衙门内铁马金戈
我揪着你,你揪着我
制陷阱,使绊子
一个比一个更利索
呜呼!今日拳头上跑马抖威风
到明日败走麦城
只落得形影相吊英雄泪滂沱
只可叹荣辱兴衰转瞬间
天涯孤旅,古道悲风
都在唱一个字儿:错,错,错……
……
第659章 两情相悦 劳燕分飞
那女子唱得如泣如诉,不知不觉投入整个身心,待把那三个“错”字唱完,已是荡气回肠,泪如雨下。
朱翊镠与严清两个男人听了,也都是肃然动容,嗟叹不已。
半晌过后,严清才如梦初醒般从嘴里蹦出两个字来:“完了?”
那女子强忍泪水,答道:“奴家唱得不好,如有冒犯处,还望老爷原谅。”
严清叹了一口气,也没说什么,端起杯子频频饮茶。
女子似乎并没有过多顾及朱翊镠的存在,只是含情脉脉地望着严清,凄然而固执地说道:“老爷,奴家来就是一定要与您一道走的。”
“不行。”严清摇头断然拒绝。
“为什么不行?”那女子带着哭腔问。
严清沉默不语,不愿意在朱翊镠面前显露出儿女情长的落魄之态来。
权衡一番,严清横下心来答道:“老夫此番回籍,且不说路途遥远,本身就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可谓半截入土之人,余生已经没有几年了,你跟着我岂不是虚度自己的大好年华?”
女子哀哀戚戚地答道:“奴家才疏学浅,不敢说能当老爷的红颜知己,但暮鼓晨钟之时,做个红袖添香之人,奴家自认为还是可以胜任的。”
然而,女子越是态度坚决,严清的心肠倒越是硬了起来。
他一咬牙,竟说出伤人的话来:“你这女子,怎能这样?女子当以三从四德为本,纠缠人家不放算哪门子事儿?”
严清这话一出口,朱翊镠忽然觉得自己的判断与这个决定是不是错了?
这名女子叫作小婉,本是一名青楼女子,因为深得严清之爱,所以严清帮她赎了身。小婉感念此情,决定此生此世侍奉严清。
严清的结发妻子早已亡故,后又续娶了两房,但感情都不怎么好,所以让他总怀念结发妻子。
有时还深夜买醉消愁。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眷顾他,四年前竟让他邂逅了小婉。
发现小婉无论外貌、声音,还是形象、气质,都像极了他结发妻子,一时让他深陷而不能自拔。
原来小婉是一个苦命女子,自小便没了爹娘,后被人收留抚养,日子虽然过得很苦,但总算活了下来。
谁知收留她的人也不安好心,收留她只是为了有一天卖他挣一笔钱,之所以收留是发现她是个美人胚子。
遇到严清之前,她因为不肯接客而被打得死去活来生无可恋。
原来也有人贪图她的美色,想赎她来着,可一听价格都不来摇头。
因为之前收留她的那人仗着她的美貌卖了一个高价。
而买她的老板,想着她既年轻又漂亮,经她调教过后指定就是花魁了,将来挣钱还不容易?于是一咬牙,花一千两银子买下她。
这个价格倒也不算高得离谱,只是对于逛青楼的男人,有几个愿意花一千两银子帮人赎身?
关键是买回家当小老婆吗?名声不好听,如果只是图个新鲜刺激,花这些钱也不值当嘛。
严清就不一样了,第一眼就被小婉吸引住,他也不像其他男人,只是为了寻求欢乐与刺激。
他对小婉是真心疼爱,当作自己亲密的爱人那样疼爱着。
人非草木,小婉当然能感觉到。
她想着自己凄苦的身世,如今又在青楼被当作摇钱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自由?
即便能得自由,将来也不一定能找到一个好的去处。
许多人都会嫌弃她。
但她深信严清一定不会。
与其这样,还不如跟了严清。只是她不知严清什么想法。
因为不确定,只确定严清对她好。
一日她便试探地问及。
殊不知严清早有此意,只是感觉他年事已高,不想耽误小婉的美好年华才迟迟不敢开口。
如今小婉诚心诚意,竟主动提了出来,那岂不美哉!
既然小婉想得自由,那还不容易?至于银子,他根本不在乎。
别说一千两,就是一万两,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两人一拍即合。
就这样把小婉赎了出来。
然而赎出来后,两人意见却发生了严重分歧。
小婉定要跟随严清,而且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的那种。
可严清赎她只想给她自由,并非成心占有。找个好人家嫁了,寻找自己的幸福才是严清希望看到的,毕竟以严清的年龄当她爷爷都绰绰有余。
可小婉不依,她觉得是严清赎她回来的,那今生今世就跟定了严清,哪儿都不会去,只认严清一人。
然而严清又不能将她带回家,倘若带回家,担心她以后真的嫁不出去,那就是十足地害了人家。
偏偏小婉也誓不妥协。
没辙,严清只得安排小婉到他的旧宅子先且住下。
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四年。
小婉认定严清,死活不嫁。
如此一来,外界都在传言小婉是严清买回来的情妇。
好在他们两个人都不在乎世俗的目光,过得还很踏实。
只是严清心里一直愧疚,觉得对不起小婉;可小婉死心塌地,总是劝严清不必内疚,因为这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做出的选择。
比起其他动物,人最大的优越之处便是在于能够做出能动的选择,但这又何尝不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因为一旦做出选择,便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哪怕是悲剧。
小婉的四年,十四岁到十八岁,正是一个姑娘家最美好的年华。虽然她从不后悔,但嫁人已然无望。
除非离开京城,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启新的生活。
严清早就想到,总在开导她。
可她无动于衷,不为所动,每次面对严清的开导总是摇头而笑。
这次严清请辞要回老家了。
他是云南后卫人。
从北京到云南何止千里之遥?
路途遥远倒是其次,关键是严清不想再拖累小婉了。
所以这次离京,他给小婉留足了银两,坚决不让她跟去。
但又怕她固执不听,所以欺骗她会带她走,只是告诉她不确定哪天走,所以若非朱翊镠得知此情后擅自做主,小婉这时还在傻傻等待。
朱翊镠之所以擅自做主,是因为深知严清的确深深爱着小婉,因为爱所以才不忍心所以才会感到内疚。
而小婉也是一位奇女子,认定了严清就绝不动摇,无论严清当不当官,她都誓要服侍严清一辈子,而且绝对心甘情愿没有半分矫揉造作之情。
朱翊镠想着,既然如此,那两个人又何必忍痛分别呢?
只要有爱,年龄完全不是问题嘛!
朱翊镠可是二十一世纪的人,什么样的婚姻没见过?八十二岁娶二十八岁的都见过呢,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严清不才刚刚六十吗?
只要有爱,人间哪儿不是天堂?
然而,听到严清面对一位深爱的女孩子说出如此伤人心的话,朱翊镠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太自以为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