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 抄张居正的家
“娘,孩儿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并没有诋毁张先生的声誉。”万历皇帝据理力争地道,“相反,孩儿觉得娘总是在偏袒张先生,而且被张先生误导了。”
“钧儿,你到底想怎样?”李太后都不想辩驳了,感觉很无奈,儿子越说越不中听,已经触犯了她的底线。
“请求娘答应孩儿两件事,第一,解除大伴东厂提督的职务……”
“你说什么?”李太后再一次抢断,倒吸一口冷气。
“孩儿请求娘答应解除大伴东厂提督的职务。”万历皇帝又说一遍,继而又补充道,“大伴占据这个位置二十年,也该退位让贤了。而且大伴劣迹斑斑,看在他服侍我们多年的份上,孩儿也不想深究,让他好自为之吧。”
李太后怒道:“那你何不将他司礼监掌印的职务也一并解除呢?”
万历皇帝当然知道李太后说的是气话。他冷静地回道:“娘,孩儿明白大伴不仅有功劳,还有苦劳。孩儿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解除他东厂提督的职务只是想给他敲一次警钟。”
李太后恼怒地一抬手,将头扭过去背对着万历皇帝,气咻咻地说道:“娘不管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不必来娘这儿请示。”
万历皇帝依然平静地说道:“娘,除了解除大伴东厂提督的职务,孩儿已下定决心,要再颁一道谕旨。”
尽管万历皇帝看似神态平和,说话语气也是慢条斯理的。可李太后似乎警觉到了什么,迅速又将头转过来,冷冷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抄张居正的家。”万历皇帝一本正经可谓一字一顿。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直呼张居正的名字。
李太后腾的一下子站起来,忘情地大声嚷道:“你不要忘了,张先生是你的老师。如果没有他对你的谆谆教诲,你哪有今天?如果没有他辅佐你开创万历新政,哪有万历中兴?”
这时,万历皇帝终于一改平日在李太后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竟垮下脸来恶狠狠地说道:
“娘,张先生教导孩儿的许多话,孩儿都记忆模糊,但有一句话孩儿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说,要想当一代明主,切不可有妇人之仁。”
“且不说张先生十年首辅生涯兢兢业业,辅佐你开创出万历中兴,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单说他是你的老师,你却反过头来要抄他的家,让天下人怎么看你?待百年之后,又让子孙后代如何评说你这个皇帝?”
“孩儿不管。”万历皇帝一摆手,气呼呼地道,“孩儿只知道眼下要这么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李太后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仿佛不认识一般,完全陌生。
她身子在颤抖,嘴角边十分痛苦地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她双眼噙着泪水,恍若梦幻般,失神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而后便晕了过去。万历皇帝无异于给了她晴天霹雳的一击。
……
待李太后悠悠醒来,万历皇帝已经回到西暖阁去了。
他正准备接待戚继光呢。
万历皇帝知道李太后只是暂时晕过去,并无大碍。
而且想着李太后醒来后看见他,极有可能会情绪再度失控。
眼不见为净,所以不如回避一下。
李太后像做了一个噩梦。
她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让冯公公速速来见。”
付大海当即应道:“娘娘,冯公公已在外头等候。”
其实,当李太后与万历皇帝起了争争执时,付大海就已然听见,只是不敢近前,更不敢上去规劝。他感觉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冯保请来,想着这种场合也只有冯保敢上去了。
所以当听见万历皇帝与李太后争执时,付大海就派人去请冯保了。
冯保赶来的时候,李太后已经晕过去了,万历皇帝也已经离开。
付大海倒是隐隐约约听清楚了万历皇帝与李太后为何起争执。
他着实吓得不轻。
李太后昏迷不醒时,冯保问他,他支支吾吾都不敢说是为何。
冯保也无心追问下去,只在外头静静等候李太后醒来。
所以当听到李太后急着见他时,冯保忙答道:“娘娘,奴婢在呢。”
“快,冯公公快进来,我有话要说。”
“是,娘娘。”冯保应声而入,在李太后的示意下找个凳子坐了。
“镠儿的预言成真了!”这是冯保坐下来李太后说的第一句话。
冯保问:“娘娘,什么预言?”
李太后像失了魂一般,说道:“镠儿虽然没有在我面前明言,可曾经刻意提醒过,钧儿有朝一日会反对张先生,没想到竟然要抄张先生的家。”
“抄家?这是真的吗?万岁爷已经下旨了?”冯保讶然问地道。
不过,比起付大海听到时夸张的神情,冯保的表情可就平和多了。
无它,只因朱翊镠的缘故,他早已经知道了这一茬儿。不仅知道,而且还有意无意地在暗中促成。
于冯保而言,他希望这一天尽快到来,因此并没有那么慌。
甚至他此时此刻的讶然,都有一半是做给李太后看的。
因为听到李太后说万历皇帝要抄张居正的家时,他内心其实是狂喜的,感觉万历皇帝与张居正、朱翊镠之间的大矛盾终于要爆发了。
这不正是他一直希望看到的吗?
“是真的,钧儿就是这么说的。”李太后双眼噙满泪水,“这是为什么?钧儿他为什突然要这么做?”
冯保没有搭腔,心想这哪是突然?只是咱没想到,肯定是有迹象的,不然潞王爷为何预言如此准确。
“冯公公,这下怎么办?”
李太后迷茫地问。因为她心里一直想着抄张居正家的事儿,所以都没来得及告诉冯保,万历皇帝要免除他东厂提督的职务。
“娘娘,咱不得不承认,万岁爷越来越强势了,他要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恐怕眼下谁也阻挡不了。”
“难道眼睁睁地看着钧儿抄张先生的家吗?”李太后急不可耐。
冯保再次沉默不语。
他不想说,但其实让他说什么呢?
……
第586章 免就免了 无所谓
即便暂时还不知道万历皇帝准备解除他东厂提督的职务,即便抛开朱翊镠与张居正不说,冯保这时候也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万历皇帝最近如何待他,他心里难道没数吗?
“钧儿为什么会这样?他为什么会这样?”李太后喃喃地道。
她的表情十分痛苦。真的,从未有过的痛苦。
冯保看着心疼。
可让他有什么办法?万历皇帝忍到现在恐怕已经是极限了。
至于为什么?
李太后好像想不明白,儿子为什么突然决定要抄张居正的家?
其实,外界早已经议论通透了。
但很显然,在李太后面前没法儿说开,因为其中有一条是说,李太后与张居正无比亲密的暧昧关系……
且不论真假,李太后处处维护张居正可是铁打的事实。作为儿子,万历皇帝想着当然心里不舒服。
“啊!”
忽然,李太后本能地尖叫一声。她眸子里精光一闪,想到了张鲸。
只听李太后气咻咻地道:“哦,对了对了,一定是张鲸,他从辽东回来,钧儿肯定是听了他的唆使,被忽悠得团团转,所以才做下这等糊涂事。”
冯保在李太后面前一直刻意回避张鲸。在他眼里,有没有张鲸,万历皇帝都一样嫉恨张居正。
就像有没有张鲸,万历皇帝还不是一样不待见他吗?
原来他总感觉张鲸喜欢在万历皇帝面前搬弄是非,可现在他觉得万历皇帝自个儿才是主要原因。
然而,李太后觉得肯定是张鲸怂恿万历皇帝,对此冯保也不能否定。
只要一否定,那不等于是将罪责推到万历皇帝的头上?
所以,冯保唯有再次保持沉默。不说张鲸,也不说万历皇帝。
关键还有一点,说了有什么用?又不能阻止万历皇帝的决定。
想必李太后自己也清楚,倘若能阻止或改变,也许就不会晕倒,醒来也不会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见冯保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李太后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冯公公,你为什么不说话?”
冯保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瘪着嘴说道:“请娘娘千万莫怪罪,奴婢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万岁爷最近的决定,恐怕谁也阻止不了。”
言下之意,包括李太后在内。
“难道任凭钧儿糊涂下去?他还要解除你东厂提督的职务呢。”直到此时,李太后才在冯保面前提及这一茬儿。
冯保听了,不禁微微一愣。倒也不是因为有别的原因,只是出于好奇,所以他忍不住问道:“万岁爷只解除奴婢东厂提督的职务吗?”
李太后微微滞了一滞,只因冯保的回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竟反问只解除东厂提督的职务吗?而且问话的语气好像自己赚了似的。
“原来冯公公也变了呀!”——李太后内心无比的感慨。
想着之前冯保可不是这样。
若放之前,得知被免了职,冯保指定会跳起来的;然而现在,冯保像是没有反应似的不在乎……
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免就免了呗,只免除东厂提督的职务吗?不是还有一个司礼监掌印吗?解除东厂提督的职务保留司礼监掌印是什么意思?
的确,冯保对自己的职务早已经不感兴趣了。让他做他就做,让他不做他就不做,真的没什么。
准确地说,是让他在万历皇帝手下担任何职都不开心。
既然如此,那还在乎什么呢?免就免了,无所谓。
对冯保表现出来的态度,李太后觉得很奇怪,不像冯保之前的风格,现在像个软柿子似的可以随便被人捏,连为自己辩护两句都免了。
鉴于此,李太后无奈地感慨道:“冯公公,你变得消沉了啊!”
听得出来,感慨中带有两分责备。
冯保深深叹了口气,算是为自己申辩:“娘娘,奴婢也不想消沉啊,可现实逼得奴婢不得不消沉。娘娘也知道,万岁爷对奴婢早已失去了信心,这一天天的,奴婢内心可谓备受煎熬啊!”
冯保摸着自己胸口处,摆出一副痛苦的模样儿。说到这个,他是真的感到心痛,可不是装出来的。
李太后点点头。
冯保的处境她当然清楚,想着儿子应该也是抓住了这次机会,将冯保眼下的心理摸得很透。
至此,李太后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原本想与冯保商量来着,看能不能改变万历皇帝的决心。
可发现冯保并不想改变什么,就连自己被免职了都无动于衷,压根儿就没有争取的意思。
都变了!一切都变了!
万历皇帝变了,冯保也变了。
李太后唯有一声叹息。
殊不知,她自己其实早就变了。万历皇帝不是之前的万历皇帝,冯保也不是之前的冯保,而她也已经不再是之前的那个她了。
人都是会变的。
找冯保来,原来并不能改变什么。
原因是多方面的。
可是,难道真的让万历皇帝去抄张居正的家吗?
李太后深陷痛苦。
……
西暖阁,万历皇帝派孙暹去请戚继光进宫觐见。
戚继光内心忐忑。
不光现在忐忑,自打张居正去世王国光又被罢免,他就一直忐忑。
毕竟他与王国光一样,都是张居正的心腹,外界常听人说,他与王国光是张居正的左臂右膀。
那王国光被罢黜回籍了,戚继光当然忐忑不安。
想着很快就轮到自己了吧?
还好,辽东战事起,他被派往辽东支援李成梁。
不过也就舒坦了几个月而已。
如今取得古勒寨大捷,理论上就要回蓟镇了。万历皇帝传旨让他进京,这其实也没什么。
关键是,他一进京,便听说张居正生前倚重的梁梦龙、曾省吾、王篆全都罢免了……让他惊出一身冷汗,又想着是不是马上要轮到他?
毕竟万历皇帝的意图太过明显。
所以,万历皇帝让他进宫觐见,戚继光内心着实忐忑。
可万历皇帝有旨,也不能不见吧。
戚继光没得选,也只能去。
幸好,此时都还不知道万历皇帝决心清算张居正,要抄张居正的家。
否则,戚继光还真不敢去。
至西暖阁。
万历皇帝正在等候。
戚继光阔步而进,朗声说道:“臣戚继光叩见陛下。”
“平身。”万历皇帝一抬手,“赐座。”
“谢陛下!”戚继光坐下来。他不禁偷偷看了万历皇帝一眼,感觉万历皇帝似乎也没有什么恶意。
这样最好了。
“戚将军,知道朕为何要单独接见你吗?”万历皇帝问道。
“臣不知。”
戚继光摇头,确实不知道。按理说万历皇帝需要接见李如柏才对,毕竟人家才是代表李成梁。
他只是协助作战。
……
第587章 忐忑的戚继光
戚继光思绪飞驰。
想着要不同时接见他与李如柏两个人也合情合理,不至于让人多想。
偏偏万历皇帝只接见他一个,本来心里就忐忑,这会儿更加不安了。
尽管戚继光南征北战,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见过,可此时面对极不平常的万历皇帝,他依然感觉到很紧张,毕竟与张居正的关系太过于亲密。
这一点天下人似乎,确实都知道。
如今王国光、梁梦龙、曾省吾、王篆纷纷被罢黜,与张居正亲密的似乎就只剩下他与李成梁两个了。
而李成梁是辽东的定海神针,无论如何万历皇帝都不会轻易动。
这样一想的话,那现在是不是只有拿他戚继光开刀了?
因此,这时候戚继光不忐忑才怪。
万历皇帝悠悠然地说道:“朕单独接见戚将军,一来是祝贺你协助李成梁总兵取得古勒寨大捷,二来是要再次委戚将军以重任。”
委以重任?
戚继光心里疑虑重重,与万历皇帝四目相对的那一刹,只见万历皇帝正和颜悦色地望着他。
这让戚继光更加疑虑了。
想着万历皇帝要对他下手吧,态度看上去却又是如此友好;可万历皇帝难道真的要委以重任给他吗?似乎又给人一种天方夜谭的感觉。
要知道作为一名武将,担任九边重镇的总兵官可以说是最高级别的了。
除非不带兵打仗,像梁梦龙一样回到京城做官。
张居正担任首辅期间,赋予总兵官极大的权力。
而明朝设立九边重镇又以蓟镇、辽东最为紧要,所以这两镇的总兵官一是戚继光,一是李成梁,一个负责西北安宁,一个负责东北安宁。
因此,可以说在张居正担任首辅期间,对戚继光与李成梁唯才是用,已经委以重任到了极限。
还能怎样委以重任?
说出来都让人不信,戚继光当然疑虑重重,不知道万历皇帝口中的“委以重任”到底指的是什么。
“戚将军,为何这样看着朕?”万历皇帝也不知是否故意,他如是般笑问,似乎看出了戚继光忧虑的心思。
“不知陛下将委任臣以何事?”戚继光直截了当地问道。
万历皇帝回答说:“戚将军此生战功卓越,年轻时便写下`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诗句,着实让朕钦佩。自古有志者,事竟成,戚将军血战歼倭,勋垂闽浙,壮猷御虏,望著幽燕。凡戚将军驻守之地,无不太平。戚继光真乃我大明之福将啊!”
“陛下过奖了!”
明明是万历皇帝的钦佩之词,可戚继光听着反而感到害怕。甚至他都不敢与万历皇帝对视了。
万历皇帝抬了抬手道:“朕说的是大实话,戚将军不必过谦。”
戚继光不吱声。
他摸不清万历皇帝的意图。
万历皇帝接着又说道:“自朕登基以来,可谓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只是仍有几处边患,让朕寝食难安。来,戚将军,你先看看这个。”
说着,万历皇帝递过来一道条陈。
戚继光接过一看,哦,原来是两广总督郭应聘写的。
条陈上写着两广一带的八寨农民民变和大藤峡民变的残余势力又在兴风作浪,恳请皇帝准许发兵围剿,将其一举歼灭永除后患。
戚继光看了不禁浑身一激灵。
倒不是对条陈上的内容敏感,而是联想到万历皇帝刚才那一番赞词。
先是夸赞他如何如何了得,然后递给他这样一道条陈,说两广瑶族、僮族民变的残余势力又不老实了……
潜台词再明显不过:戚将军是大明的福将,那就派你过去围剿吧。
是不是?
所以戚继光看完一下子呆住了。
虽然他没有去过广东广西那边,但作为一名高级将领,他也知道两广一带确实存在“瑶乱”与“僮乱”。
其中八寨农民发动的民变,也称之为八寨农民起义(不同阶层不同的叫法而已,统治者通常称之为民变,而其他人一般称之为起义),就是以僮族(即后来的壮族)为主的少数民族发动的民变(或叫起义)。
自洪武九年(即公元1376年),古蓬农民起义拉开八寨起义的序幕。
此后起义(民变)此起彼伏,两百余年从未间断,参加人数由几百、几千甚至发展到数万,在嘉靖、隆庆、万历年间发展到高潮,多次震惊明王朝的统治者,并多次调集大军镇压。
公元1457年,八寨起义军万余人分攻武缘(今武鸣县),直逼南宁。
公元1470年至公元1472年,僮族黄公刚等领导起义军千余人,转战至忻城、上林、宾州、永淳(今分属横县、宾阳县、邕宁县)等地,被总督两广军务右都御使韩雍督兵镇压。
大约在公元1527年前后,起义军发展至数万人,并建立政权,与大藤峡起义军相呼应,八寨附近千里之内几乎都被起义军所控制。
公元1528年,提督两广军务的王守仁督六千官兵攻取八寨,屠杀起义军四千余人。公元1554年、1555年,八寨起义军曾两次夜袭南宁城,杀死了多名官吏,运走大量库银财物。
公元1578年至1579年,八寨义军又发展到七万人,时任两广总督的刘尧诲调集十万官兵和士兵对起义军进行了历时一百多天的疯狂围剿,杀掉起义军九千余人,俘获六千七百余人。
至此,八寨较大规模的起义才算被平息下来,但仍有残余势力。
而与八寨起义军相呼应的是以瑶族为主的大藤峡起义(民变)。
明朝曾三次派兵征讨平定叛乱,分别是成化元年的右佥都御史韩雍、嘉靖七年的新建伯兵部尚书王守仁、和嘉靖十八年的兵部侍郎蔡经。
虽然三次围剿都是以明王朝胜利而告终,但大藤峡起义军如同八寨起义军一样,并未全部歼灭,都有残余势力仍在活动,可以说贯穿明王朝的始终。
这两大起义,也就是以僮、瑶两少数民族为主发动的民变,斗争的规模之大,范围之广,持续的时间之长,在明朝的确是非常罕见的。
对八寨农民民变和大藤峡民变,戚继光可谓了然于胸……
只是,当看完郭应聘的条陈,又想着万历皇帝的赞词,他已经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万历皇帝口中所谓的“委以重任”,就是让他去岭南围剿两大民变的残余势力。这……是福是祸?
此时戚继光的情绪非常之复杂,虽然他只是预感,万历皇帝尚未明言,可他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原来万历皇帝单独接见他,这才是其真正的目的!
可如果万历皇帝真的派他去,他还有拒绝的可能吗?
……
第588章 调离蓟镇
戚继光情绪之所以无比复杂,是因为站在他的角度,僮族、瑶族叛乱的残余势力对大明王朝的威胁,远远不及北方的蒙古,乃至女真。
那很显然,万历皇帝所谓的“委以重任”只是一个借口,将他从北方边防重镇调往南方的一个借口。
“戚将军,朕的心意,你明白吗?”万历皇帝面含微笑问道。
“陛下是想派臣去两广围剿叛军的残余势力吗?”戚继光也不拖泥带水。
“正是。”万历皇帝猛地一拍手,兴奋地道,“戚将军是我大明的福将,由你去必定马到成功,朕可安枕无忧。”
果不其然。
戚继光一时怔愣住,无言以对,感觉被万历皇帝阴了。
夸他半天,原来是为了……
见戚继光不说话,万历皇帝又问道:“戚将军莫非不乐意?”
“臣愿意前往。”戚继光硬着头皮回道,难道还敢说不乐意吗?
“好!好!”万历皇帝一拍御案,一副大喜过望的神情,“朕就知道戚将军会答应的。去两广,戚将军仍是总兵官,担任广东总兵官,还是广西总兵官,任凭戚将军选择。”
说得还挺慷慨似的……
戚继光也不想辩驳了。他的担忧与忐忑不无道理,而且也被证实了。
因为,反正无论是广东总兵官,还是广西总兵官,都无法与蓟镇总兵官相提并论,简直天壤之别。
显而易见,明着说“委以重任”,实则就是贬黜。职位虽然一样,可相当于从一个大热门调到一个大冷门。
只是没有让他像梁梦龙、曾省吾他们几个那样滚蛋回家。万历皇帝给了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委以重任……
戚继光想仰天大笑。
且不说广东或广西总兵官与蓟镇总兵官的天壤之别,就说南北边患轻重缓急的问题。
蓟镇负责拱卫京师,蒙古曾建立元朝,他们的残余势力,又岂是僮族、瑶族可比?僮族、瑶族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主要在两广一带活动,没有人相信他们危及到明王朝的统治。
更何况僮族、瑶族大势已去,剩下的真是残余势力。
有没有必要派他一个超级顶尖儿的大将去围剿都值得商榷。
可是,万历皇帝“委以重任”,一上来就给他扣了一顶大帽子,让他如何拒绝呢?不答应也得答应。
压根儿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嘛。
……
就在接见戚继光的第二天,万历皇帝便颁发了一道谕旨。
将戚继光从蓟镇总兵官任上调到广东总兵官任上,委以重任前往围剿两广叛军的残余势力。
天下官民又是一片哗然,为戚继光感到惋惜。
“杀鸡焉用牛刀?”
可谁都清楚戚继光这是因张居正之故看似平调实则遭贬了。
明眼人都知道万历皇帝这是忌惮戚继光,所以要将戚继光调走,毕竟蓟镇对京师而言太重要了。
至此,除了辽东的定海神针李成梁总兵官,其他被张居正生前提拔重用的几位心腹几乎全部落马。
万历皇帝之心昭然若揭。
冯保得知此情,骇然不已,当即给戚继光送去一封密信,让他前往广东肇庆(两广总督衙门所在地)时一定要经过荆州城,见朱翊镠一面。
在冯保看来,戚继光这次被贬,恐怕会心灰意冷失去斗志。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朱翊镠将张居正尚在人世的消息告诉戚继光,这样能让戚继光重拾信心。
至于朱翊镠到底会不会告知,冯保不敢肯定,但他真心希望。
李太后得知戚继光还是被调到广东时,双手合十不住地念“阿弥陀佛”,仿佛这四个字能够拯救戚继光似的。
让她想起了小儿朱翊镠的警示,果然预言又一次成真了。
然而,大儿万历皇帝决定要抄张居正的家时,她也只是惊愕无措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眼下儿子要“平调”戚继光,让她还能如何?只能说人到了一定年纪,真的需要认命,不服输不行。
这次李太后感觉彻底输了。
别说保住张居正生前倚重的心腹大臣,就是张居正自己她都保护不了。
张居正已然去世,难道为了张居正与儿子反目成仇吗?
且不说母子连心,倘若真的与儿子反目,那让儿子如何做皇帝?
没想到隆庆皇帝驾崩后,她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居然走到这一步。
调离戚继光只是清算张居正的一个小步骤而已。
或许是因为戚继光的威望之高,也或许是害怕把戚继光给逼急了,万历皇帝并没有像对待梁梦龙、曾省吾、王篆那样对付戚继光,而是采取柔和、友好的处理方式。
毕竟“戚家军”所向披靡,令人闻风丧胆,不能不防啊!
其实,作为首辅的申时行,他早已经知道戚继光被人弹劾一节,只是万历皇帝留中。给事中张鼎思就曾上言:戚继光不该放在北方。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白了,都是因为张居正死去的缘故。
张居正活着的时候,没有人敢议论将戚继光放在北方该不该。
……
经过这几轮的博弈,万历皇帝又觉得还是当皇帝过瘾。
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没有人敢跳出来反驳。
这种感觉真好!
为了安全起见,他也没有让戚继光回蓟镇,而是直接让戚继光从北京奔赴广东肇庆就任去。
戚继光这一走,万历皇帝心里不知踏实多少倍。吃饭睡觉倍儿香。
张鲸心情也很不错。本来他躲在西暖阁里几天,时时刻刻感觉忽然有人跳出来在他背后拍砖头。
可是没有。
尽管都以为是他怂恿万历皇帝罢斥梁梦龙、曾省吾和王篆等大臣,但也知道万历皇帝不过“借刀杀人”罢了。
其主因还是在于万历皇帝。
所以对张鲸也只是停留在口诛笔伐当中,并没有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反而东厂提督一职落在他的头上。
在外界那些尚不知情的人看来,张鲸无疑是个大赢家,将越来越得宠,权力也将越来越大,大有超越冯保之势。
的确,冯保十分坦然地卸掉了东厂提督一职。他非但不觉得气馁,相反还有一种沾沾自喜的感觉。
……
第589章 尺水狂澜 耿耿星河(求订求票支持啊!)
在一片唏嘘中,戚继光只身一人离开京城奔赴广东。
所有人都知道调动戚继光并非因为两广叛军的残余势力有多猖獗,只因为他与张居正的亲密关系。
反张居正一派自然偷偷乐着,而亲张居正一派都自身难保。
因此,也没有人敢提出抗议,或挽留戚继光,只能看着他走了。
待戚继光一走,万历皇帝感觉没有后顾之忧,时机也已经成熟,李太后不管了嘛,冯保犹如一只病猫。
这样,万历皇帝再也没有顾忌,采取一个接着一个狂风暴雨式的行动。
首先,他颁旨谕告全国,撤销曾经赠给张居正的“文忠公”谥号。
紧接着,第二道谕旨又刊载在通政司的邸报上,将张居正生前所受封的太师与上柱国等封号一并剥夺。
都还没缓过劲儿来,没过几天,第三道谕旨又明发刊登出来了,万历皇帝收回对张居正的一切诰赠,就连赐给他的瓷器、银章、银锭以及题匾等,无分巨细,一一追缴。
此前,自王国光被革职回籍,再到起用海瑞邱橓以及夺情事变中被廷杖流徙的官员,再到潘晟被罢黜,再到冯保被查,以及冯保两大心腹冯邦宁、徐爵接连出事儿……这一连串的事件,已经使得所有领取朝廷俸禄的官员都确信政坛的风向变了。
不过总有些官员依然心存侥幸,认为万历皇帝如此行事,只是对他三年前戏辱宫女的风流事件从而差点儿被废除帝位一事的报复。
而对于张居正殚精竭虑矢志不移推行的“万历新政”,万历皇帝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实施推行下去。
然而,随着一大帮因张居正整饬吏治实行“考成法”而被罢黜的官员的重新起复,那些抱有几分侥幸心理的官员才相信:万历皇帝在张居正死后采取的一连串的行动措施,显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步步为营的结果。
等到梁梦龙、曾省吾、王篆几个被罢斥回籍,而戚继光又被调往广东,所有人终于都看透了——
万历皇帝对自己登基这十年来,由他娘李太后、首辅张居正与司礼监掌印冯保三人组成的牢不可破的“铁三角”,也就是他头上的“三座大山”,已经是咬牙切齿深恶痛绝。
如今万历皇帝想尽快摆脱这个“铁三角”对他的钳制。
事实证明,万历皇帝成功了。
至少暂时成功了。
他成功地罢黜、撤掉了“铁三角”时重用的大臣,换作自己相信的官员,同时将张居正推行的种种改革予以纠正。
至此,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的清算便由表及里由近及远全面展开了。
看着万历皇帝将他多年来陆续颁赠给张居正的所有荣誉一概剥夺,京师各大衙门里的官员都是在风声鹤唳惶惶不安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尤其是亲张居正一派,或与张居正扯上关系的,或与张居正倚重的大臣关系亲密的,无不担惊受怕。
反正自己为了避祸而主动申请致仕的,或遭人弹劾而被迫免职的官员,每天基本上都有十几个。
当然,每天前来吏部报道的起复的谪官贬官也不在少数。
这种乱哄哄的场面,让一些矢志国事的良臣循吏深感寒心,也让一些局外人深刻地领会到什么叫官场险恶、尺水狂澜,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
他们都知道万历皇帝的强势,也都知道冯保早已经力不从心了,他们还知道申时行是什么性格。
说白了,冯保与申时行两个断阻止不了万历皇帝的决心。
无论局内还是局外人,他们都已经看透了这一点。
只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李太后这时候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想当初张居正在世的时候,她对张居正不是言听计从吗?
而且外界都传出与张居正暧昧的关系,且不说暧昧,至少是崇拜吧?
可到头来,儿子要清算张居正,她为什么像突然失踪了一样?
难道对张居正的感情是假的?
即便不想因为已死去的张居正,而与儿子万历皇帝闹矛盾,这时候是不是应该为张居正辩护几句?
然而,李太后闭门不出。
真个想不明白。
的确,自打万历皇帝去慈宁宫与李太后进行了一次强势的摊牌式的谈话之后,不到四十岁的李太后,从此就真正过上了“安度晚年”的生活。
每日除了抄经念佛,偶尔享受孙儿的绕膝之欢,她再也不能就朝廷的政事发挥一丁点儿作用了。
除了慈宁宫的一应内侍长随,大内二十四监局的太监,特别是司礼监的大珰们,再也不敢轻易去拜谒这位有“观世音娘娘再世”之称的太后。
包括冯保,也不像往常那样,动不动就往慈宁宫里跑。
这样,往日为天下所称道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圣母,再也听不到任何来自外廷的消息。
她倒是落得清闲。
但也变得异常的憔悴。
人忽然像老了十几岁一样。
每天夜交子时,大内巡夜的禁卒还能依稀听到,从慈宁宫中传出的、极其单调的木鱼声。
那是李太后守着一盏孤灯,在极为虔诚地诵读经文。
迟迟更鼓,耿耿星河,李太后内心深处所有缠绵悱恻的心事,都寄托在普陀海潮的梵唱之中。
当万历皇帝在她面前勇敢而强势地说要抄张居正的家时,她气咻咻地说不管了,当时明明是气话,可没想到竟成现实,真的不管了。
准确地说,是管不了。
她连续几宿未睡,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如何阻止儿子清算张居正。
可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放弃。
一来,觉得自己根本拗不过儿子,毕竟儿子已经长大了,也已经亲政了;
二来,实在不想打击儿子的威信,如果以生命威胁硬要阻止,或许能行,但这样的话,儿子的威信扫地。
这当然不是她希望看到的结局。
所以她索性选择了逃避。
曾经因为寂寞需要打发时光而爱上诵经念佛,如今诵经念佛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寄托。
似乎都知道李太后笃信佛宗,可有多少人真的明白她为什么笃信佛宗?而佛宗对她的意义又何在?
有时候她也问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可她找不到答案。小孩子才有对错呢,成年人只讲利益的。
人类的悲观并不相通,这世界上的确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都觉得她应该出面为张居正辩护要阻止万历皇帝,可有几人真正懂得她的难处以及心中的苦。
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但路过的人通常只看到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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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0章 不对劲儿……
对这次朝局的震荡,冯保倒是看似没那么在意,包括他自己被免除东厂提督的职务,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
从司礼监坐轿回家。
抬过富贵街有半里路,冯保正闭目养神,忽然听到有人拍打轿窗。
他一掀帘,原来是自己护卫班头。
“怎么啦?”冯保问。
“老爷,小的瞧这街面,好像有点不对劲呢。”
护卫班头略显紧张,东张西望一番后小声地说道。
“怎么不对劲了?”
“老爷你看看,附近好像到处都是巡逻的军士。”
冯保将脑袋儿伸出轿窗,眯着眼儿朝街边一瞧,果然见有一队持枪的兵士匆匆走过,锃亮的枪尖儿,在昏黄的灯火下闪动着可怕的寒光。
他也没有往深处想,只是慢悠悠地说道:“最近万岁爷的动作有点大,搞得京城的官员犹如惊弓之鸟,为了安全起见,五城兵马司多派一些士兵巡逻,也是情理中事。”
“可是老爷,这些兵士并不是五城兵马司管辖的铺兵。”护卫班头指着又一队走近的兵士说道,“小的问过,他们是驻扎在德胜门外的京营兵士,傍晚的时候奉命进城的。”
“你说什么?”冯保心里咯噔一下,咂摸着嘴喃喃地道,“京营兵士,没有万岁爷的旨令,任何人都不得调动,这个时候既无匪警,又无火患,调动京营兵士入城干什么?”
“是啊!小的也是这样猜疑,总感觉哪儿不对劲。”
“且不管这些,让轿夫们走快点,咱们争取早点到家。”
“好的,老爷。”
护卫班头向轿夫们吩咐一声,大轿顿时如飞前进。
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冯保回到了自己的府邸门口。
大轿刚在轿厅里落稳,便见新聘的管家抢步上前拉开轿门。
管家见自家老爷稳稳当当地作坐在里头,这才长吁一口气,一边扶冯保下轿,一边说道:
“见到老爷回来,小的就安心了。”
“瞧你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儿,你有何不安心的?”冯保问。
管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吩咐门子关好府邸的大门。
然后将冯保领到客厅坐下。
直到这时,冯保才发现自家宅子里到处灯火通明。仆役们的脸上,一个个露出惊慌的神色。
冯保觉得奇怪,不由得问一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启禀老爷,东厂掌班陈泰欢被人莫名其妙地杀害了。”
“你说什么?”冯保惊诧无比。都知道陈泰欢是他的心腹。
“老爷,陈掌班死了。”
“到底是怎么死的?被谁杀害的?”
“不知道,老爷,小的若是知道,也不至于这么着急了。小的只知陈掌班确实已死,而且死得不明不白。”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下午那会儿。”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为何不早禀报我知?”冯保隐隐感觉不妙。
“小的想到去紫禁城找老爷来着,可被守门的士兵挡着不让进。”
“你不是有大内的牙牌吗?没有亮出来给他们看看?”冯保是想着新聘的管家或许宫里守卫的士兵还都不认得,如果是徐爵应该不一样了。
“亮了。”新聘管家道,“可他们说今天出事儿,有什么牌子都不让进。”
冯保思绪飞驰,第一感觉,是不是有人故意针对他?且不说陈泰欢是他的心腹,陈泰欢死了,他居然不知道,也没有一个人通知他。
府上的人想通知他,又不让进。
娘的,岂有此理!
“你走的是哪个门?”冯保又问道。
“小的先走玄武门,在那里被挡后又绕到东华门,同样被挡了。”
“还有这等事!”冯保怔愣了会儿,又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踱着步,突然,他把脸一横,吩咐道,“备轿。”
“老爷,此时天色已黑尽,老爷还要去哪里?”管家忙问。
“东厂。”冯保气咻咻地道,“我就不信,居然还敢动东厂的人。”
“老爷,老爷……”管家连忙阻止,好心劝慰道,“请老爷稍安勿躁,老爷你现在可不是东厂提督呀。”
一句话将冯保拉回现实。
冯保颓然地重新坐下,感觉脑子里很乱。最近事情本来就多,可转念一想自己好像也没有瞎掺和啊!
东厂提督一职,他老老实实地让出来了,半句怨言都没有,为什么他的心腹陈泰欢还是被人做了呢?
所以他想去东厂查明白到底是谁干的,可管家提醒他已不是东厂提督……现实就是这样骨感。
那去问张鲸总该可以吧。
怎么说,陈泰欢也是他心腹啊!到底是怎么死的?被谁杀害的?凶手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一念及此,冯保再次站起,一抬手道:“备轿!”
“老爷要去哪里?”管家关切地问。
“去找张鲸问问。”
管家知道老爷此时此刻的心情,也不敢怠慢,忙去前院厢房把刚刚歇下的轿夫和护卫尽数喊了起来。
准备去张鲸的府邸。
大伙儿收拾好旗牌仪仗,刚把大门打开,轿厅里站着的人一下子愣住了。
只见大门外头,黑压压地站满了京营的兵士,站在队前的三个人,中间正是大公公张鲸,左边是京营都督,右边是锦衣卫指挥使。
一见这仗势,管家第一个想到的关门,他冲杂役们一努嘴,几个杂役有的推门,有的抬门杠……
冯保也看见了。他驱步上前,一挥手,让杂役们尽行退下。
然后他径自振衣出门,走到张鲸跟前,盯着冷冰冰地问:
“张鲸,我正想找你去呢。你却晚上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别看张鲸平时趾高气扬一肚子馊主意,可每每见了冯保,他就没有什么底气,低眉落眼的两腿起弯儿,哪怕是他现在已经接管了东厂。
在冯保面前,他依然觉得自己还不是对手,有点心虚。
这会儿,张鲸好不容易拼了大力气才挣起腰杆,后仿佛吵架似的回道:“冯公公,咱是来传旨的。”
“旨呢?”冯保咄咄逼人地问道。
“冯公公,在在这儿呢。”张鲸忙从身后一名小内侍手中拿过一道黄绫卷轴,两手拉开,尖着嗓子喊道:
“冯保听旨——”
……
第591章 免去司礼监掌印之职
听到“听旨”二字,冯保稍一迟疑,他双腿一弯,还是跪了下去。
只听张鲸念道:
“冯保近来无所作为,心智渐昏,御前办事,屡不称旨。今决定免去司礼监掌印一职,钦此。”
读罢,张鲸把圣旨一卷,塞到冯保的手里。
刹那间,冯保全身如遭电击。
这寥寥几十个字的圣旨,便如同是几十道惊雷,在这位曾经威权不可一世的老公公心里头炸响。
刚不久被解除东厂提督一职时,他还看得很淡,毕竟仍是司礼监掌印,还是大内主管,妥妥的一把手。
可如今司礼监掌印也被解除了,那就意味着他要告别紫禁城。
这时候给他的震撼还是很大的。
他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呢。
就在那一刹那,他脑子里像走马观灯一样,转过一个又一个的念头。
他想到了曾在白云观抽出的那支下下签,又想到了花蕊夫人庙住持的提醒之词……现在回过头一想,原来这一切似乎早有迹象。
先头,万历皇帝解除他东厂提督的职务,恐怕只是一次试探,既试探他的反应,也试探李太后的反应。
结果……两个人都没有反应。
他很痛快地让给了张鲸,而李太后一句话都没说。
万历皇帝当然不客气了。既然像只病猫,那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司礼监掌印干脆也让了吧。
反正不受待见,工作没法儿展开。
冯保仿佛什么都明白了。
让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朱翊镠可是希望他留在万历皇帝身边的。尽管他知道如果不是朱翊镠,他早就被万历皇帝撵出紫禁城了。既然朱翊镠希望他留在万历皇帝身边,那为何到头来还是被万历皇帝罢黜撵走了呢?
由此,冯保开始怀疑:难道是自己过于不作为,与朱翊镠的期望相差甚远以致于偏离了朱翊镠的预测?
如果真是这样,那朱翊镠是不是也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步呢?
如此一来,是福还是祸?
这是个疑问。
冯保接受不了,万历皇帝这道圣旨来得太突然了。
可仔细一想,单就这道圣旨,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毕竟万历皇帝越来越强势,而李太后越来越佛性,他越来越不在乎,那还能怪谁?
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还是要保持自己应有的尊严。
只见他从地上慢腾腾地爬起来,把圣旨随手扔给管家,乜眼看着张鲸,气嘟嘟地说道:
“老夫当初提拔你进司礼监并担任秉笔太监,真是狗屎迷了眼。”
张鲸尽管心里有点发憷,可他强自镇定,陪笑着说道:“冯大公公,你年纪大了,与万岁爷又越来越生分,回家享清福,有何不好?”
冯保嗤的一声冷笑,厉声道:“你花重金托人去海外买那些见不得人的器具送给万岁爷,如此引诱圣君败坏纲纪的奸佞,有何资格站在老夫面前说话?”
张鲸脸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威胁道:“冯公公,本监谨遵万岁爷之命前来传旨,你胆敢对本监不敬,那就是欺辱万岁爷。”
“我呸!”冯保重重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骂道,“老夫还不知道吗?这道圣旨还不是你骗出来的?”
张鲸也是一个聪明人,情知这样争论下去,自己终究处于下风,何必?干脆外强中干地回敬道:
“冯公公,本监是来传旨的,可没工夫听你啰唣。你也看清了,咱身旁站的是京营的兵士,万岁爷给他们的任务就是督促你明日一早离开京城。”
骂归骂,冯保自己也清楚,随着李太后不管政事一心向佛,眼下他大势已去,再也不会泛起什么浪花了。
看了一眼那些虎视眈眈的兵士,冯保唯有一声长叹。
事已至此,让他还能说什么呢?
可心中那个疑问……冯保又情不自禁地带着恶毒看了张鲸一眼。
张鲸很平静。
闪念间,让冯保想到了眼前这人是朱翊镠的徒弟,先前还主动找过他,说两人或许能成为朋友……
只是,眼下一个在京,一个即将离京,可谓风马牛不相及。
如果朱翊镠不回京,那他与张鲸今生今世再无相见之日,“朋友”从何说起?至少现在还谈不上。
一念及此,冯保抬手吩咐管家:
“去,到客厅里支下琴来,老夫有几句话想一吐为快。”
管家手里拿着圣旨,满脸虚汗地抽身打转,不得不扭头而去。
冯保暂且撇下张鲸,冲京营都督和锦衣卫指挥使说道:
“老夫要去与府内的下人道个别,你们在此守候片刻。”
京营都督和锦衣卫指挥使都是三品武官,往日想巴结冯保,只愁找不到门路。这会儿虽然冯保被解了职,可颐指气使威严不减,两位武官均都被他的气势所摄,点头答应了。
冯保也不答谢,不禁扭头又看了张鲸一眼,道:“你随老夫一道进来吧,看着老夫,也让你们省心。”
张鲸一眼即明,知道冯保有话要对他说,便点头应了一声。
两位武官也没有阻止,想着这时候冯保的府邸都被包围起来,断不敢对张鲸怎么样的,除非冯保和他府上的人全部都不想活了。
冯保慢悠悠地踱回府中客厅。
张鲸跟在后面。
京营兵士和锦衣卫,包括两位头领全部在外等候。
府中一应仆役近百,此刻也都静静地候在院子里。虽然他们依据目前的形势有几分预感,可万万没想到来得竟如此之快,他们的主子,也就是万历皇帝曾经深为倚重的大伴,竟会遭到万历皇帝的抛弃……
这真是天威不测横祸飞来,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客厅的琴已经架好了。
冯保径自坐下来,视若无物般,然后轻轻地一拨琴弦,温润的琴音如同掠过柳梢的紫燕。
他眯眼左右一瞧,问:“香呢?”
管家双眼噙着泪水,魂不守舍地答道:“小的忘了点。”
答毕,管家急忙搬过宣德鹤香炉,寻了府中珍藏的乌斯藏贡香点上。
冯保这才冲张鲸一抬手:“坐吧。”
张鲸心里是有几分忐忑,但此刻进来客厅发现,冯保的态度与刚才在外头相去甚远。刚才在外冯保的眼里有火想杀人,这会儿冯保冷静多了。
所以尽管张鲸心里有几分忐忑,可还不至于浑身颤抖哆嗦。
他坐下来了。
刚好与冯保相对。
冯保又冲管家一抬手,吩咐道:“你先出去。记住: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是,老爷。”管家转身而去。
这样,琴房里就只剩下冯保和张鲸两个人了。场面的确有点尬。
“坐在这里,你害怕吗?”冯保一上来就唐突地问道。
“……”张鲸一下子怔愣住了。
……
第592章 天凉好个秋 越来越神秘
“害怕?冯公公为何如此一问?”
因为感觉到冯保有话要对他说,所以张鲸反而越来越淡定了。
冯保慢悠悠地道:“你从辽东刚一回来,万岁爷便大刀阔斧地颁下一系列谕旨,以致引发朝局动荡,各大衙门里的官员惶惶不可终日。难道你就不怕成为众矢之的没有好下场吗?”
张鲸抬手作揖,道:“多谢冯公公关心,不瞒冯公公说,起初我也这么想来着,所以躲在西暖阁里好几天都不敢露面,可后来想明白了,真正与我有多大的关系呢?决定权在万岁爷。退一万步讲,即便我真的成为众矢之的,就好像是十一年前的冯公公那样,只要有万岁爷罩着,又有什么害怕的呢?”
张鲸的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倒让冯保有几分感触。
他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保持心平气和地道:“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妨与我说实话,免我司礼监掌印这道圣旨,是万岁爷下的还是你代拟的?”
“确实是万岁爷的意思,只是拟旨前万岁爷问过我。”张鲸回答说,继而他又看似平静地补充道,“但,免去冯公公司礼监掌印之职也是潞王爷的意思。”
张鲸必言一出,冯保既感好奇又感震惊,忙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免去冯公公司礼监掌印之职是潞王爷的意思。”张鲸又说一遍。
“你能不能说明白一点?”冯保紧盯着张鲸,他既诧异张鲸这句话的本身,为什么是朱翊镠的意思?又诧异如果是朱翊镠的意思,那为什么他毫不知情?也没有收到朱翊镠的任何信息啊?
难道说,张鲸如今在朱翊镠心中的位置比他还高吗?这不可能啊!没有理由张鲸知情而他却不知。
他自信比张鲸知道的多了去。
所以,当张鲸说出这句话时,冯保觉得很不可思议。
张鲸如是般回道:“冯公公,本来潞王爷需要你留在万岁爷身边的。可如今有了我,所以暂时不需要你。冯公公不要误会,潞王爷只是觉得以眼下的局势看,我比你更适合留在万岁爷身边。”
冯保盯着张鲸不眨眼,又问道:“你与潞王爷到底是什么关系?”
“众所周知,我与潞王爷一对儿师徒啊!”张鲸脱口而出。
“仅此而已?”冯保疑惑不解。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莫非冯公公以为还不够吗?”张鲸反问。
“如果师徒关系够的话,万岁爷就不会清算张先生了。”冯保当即摆出一个活生生且很有说服力的例子。
张鲸却摇了摇头,说:“万岁爷对张先生的恨,是日积月累的结果,整整十年了,根本不具有代表性。”
“那你如何知道这是潞王爷的意思?莫非潞王爷与你有私信来往?”
“冯公公怕是想多了吧。”张鲸讳莫如深地道,“你只需知道这是潞王爷的意思就好了。我对天发誓没有骗你。”
“那你到底在帮谁?是在帮万岁爷还是在帮潞王爷?”冯保紧紧逼问。
“帮谁?”张鲸微微一笑,再次摇了摇头,说道:“对不起,我觉得我是在帮我自己,并没有刻意帮谁。”
冯保不信,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可对张鲸,他又着实拿捏不准。想着难道张鲸明着是万历皇帝的人,而实际上是潞王爷的人?
不然该怎么解释呢?
他又联想到张鲸之前找过他,说或许能成为好朋友,而与张鲸成为好朋友的中间人似乎,确实只有朱翊镠。
如果不是朱翊镠,让他与张鲸这种生死对头怎会成为好朋友?
“看来,我想问,你也不想答。”冯保识趣地道,“既然如此,那我问你,你觉得我该何去何从?”
张鲸回道:“都知道冯公公很善于抚琴,最近我也学得一首曲子,倘若冯公公不介意我玷污了你的锦琴,能否让我为你献曲一首?”
对张鲸一开始的恨,到后来扯出朱翊镠,让冯保觉得此人并不简单,能取而代之深得万历皇帝的信任,看来的确有两把刷子。
想当初就是因为看到张鲸精通于文墨才提拔他当司礼监秉笔的。
这会儿见张鲸主动请缨,冯保站起来,但他也没有说话,只是一个眼神过去,同意张鲸操琴。
张鲸在刚冯保的位置上坐下,一边抚琴一边吟唱起来——
看穿世事,
静心潜修,
寒来暑往春复秋,
光阴荏苒不我留。
寄身清流,
天地悠悠,
寻什么名山盛景,
登什么舞榭歌楼,
讲什么英雄豪杰功名富贵,
读什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道什么闲愁万斛,
说什么等候拜相,
看江山无边落木萧萧下,
学高人南窗踞坐傲王侯。
回头看,名利场上多少痴迷客,
熙熙攘攘,可叹无止休。
直羡他,野草溪边老钓翁,
踏雪归来,却道天凉好个秋。
……
这一曲奏罢,几案上的蜡烛已燃去大半。
冯保听了怔愣半晌,既不抬头,也不说话,似乎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
倘若放在几年前,有人在他面前弹奏这样一首曲子,他会不屑一顾。
可如今他真的看淡了许多。
尤其是当张居正“去世”后,直至李太后被逼一心向佛,他感觉已经没有什么事儿值得他特别的眷顾了。
如果说还有,那就是朱翊镠进京取万历皇帝而代之。
这样他的日子应该好过一些,以朱翊镠荆州城的表现看,天下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仅此而已。
张鲸弹奏完,早已离开了抚琴的位置,可见冯保怔愣半天不说话。
张鲸只得先开口道:“冯公公,本人才华有限,抚琴技术实乃不及冯公公万分之一,只是想问,刚才弹奏那首曲子意境如何?”
冯保这才缓过神来,点点头道:“不错,不错,只是刚才那首曲子,似乎在哪儿见过。”
“哦?是吗?冯公公可曾听过?”
“那倒没有。”
“冯公公以后肯定还有机会听到,届时你再好好听听,下次听到此曲时,弹奏者的水平指定比我好上千百倍。”张鲸欣然言道。
“为何如此确定?”冯保感觉这个张鲸越来越神秘了。
“天机不可泄露。”张鲸微微一笑,然后起身说道,“我也该走了,不然外头的人等得着急。”
冯保也不挽留。因为他知道挽留也问不出什么来。
张鲸本来就是一个厉害的角儿,再加上他又与朱翊镠的师徒关系,尽管这段关系外界并不看好,可当初张鲸确实拜了师,这是事实。
今晚的谈话虽然没有几句,可处处透着神秘,更是让冯保觉得张鲸这个人深不可测。
……
第593章 说好了不哭的……
张鲸起身去了。
但要说神秘,准确地说,应该是朱翊镠神秘而不是张鲸。
这一点冯保很清楚。
他一个人坐在锦琴前,久久不能平静,想着明日一早就要离开京城,心头终究还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酸楚。
但被万历皇帝解除司礼监掌印的职务,现在想来他也并不觉得奇怪。
本来他就是依靠李太后维系下来的嘛,如今李太后一心向佛不管政事,万历皇帝当然没有顾忌敢动手了。
与张鲸交谈前,他心中存有很大疑问;可如今与张鲸交谈完,他心中依然存有很大疑问,只是重点不同。
之前觉得有朱翊镠在暗中帷幄,他怎么也能留在万历皇帝身边,可最后的结果为什么与想象中的不一样呢?
而现在他知道了这居然也是朱翊镠的主意,那疑问又来了:为什么朱翊镠要忽然改变主意?
尽管张鲸没有明言,但好像也已经点出来了,那就是张鲸比他更适合留在万历皇帝的身边。
这的确是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对此冯保自己也认同。
可他依然觉得,相较于张鲸,他还是有许多优势,并非张鲸所能比的。
在京城谁能比他知道得多?
在紫禁城谁有他的根基深?
在大内谁能有他的心腹多?
……
绝非自吹自擂,这些张鲸都不是他对手。张鲸唯一胜出的地方就是,现在深得万历皇帝的信任。
但如果仔细一想的话,有这一点其实不就已经足够了吗?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深得万历皇帝的信任比什么都强。
万历皇帝强势得连李太后都要一心向佛了。毫无疑问,这时候抱着万历皇帝的大腿当然最好使。
至于朱翊镠为什么忽然同意解除他司礼监掌印之职,到底是否真心认为张鲸比他更合适留在万历皇帝身边,还有没有其它方面的考虑等等……看来也只能问朱翊镠本人了。
由于万历皇帝这道旨意来得实在太突然,让冯保震惊一直没缓过劲儿,本来要找张鲸问陈泰欢为何被杀一事,结果张鲸来了他也没问。
无论杀人者是否有心,反正他自己现在都自顾不暇呢。
外头的京营兵士和锦衣卫都守着他指定不让他乱窜,直至明日一早将他送离,哦不,是驱逐出京。
就像当初驱逐高拱一样。
当初笑高拱,如今高拱在九泉之下肯定也在笑他吧?
不过转念一想,比起张居正,冯保觉得自己还幸运得多。
看看张居正的下场……生前所有的荣誉都被剥夺了。而且,万历皇帝虽然尚未颁旨,别个或许不敢想,但冯保知道抄张居正的家已成定局。
这样一想,冯保多了些释然。
唯一让他放不下的就是朱翊镠,毕竟陪伴、见证了这么久。
其实,刚才问张鲸“何去何从”时,他并非随口,而是希望张鲸明确告诉他去江陵,因为那里有他的梦。
很可惜张鲸什么也没说,宁可用拙劣的琴艺为他弹奏一曲。
曲意很明了。
不就是劝人看破红尘要活得逍遥自在吗?不就是劝人莫贪恋名利官场而要寄身于悠悠天地间吗?
张鲸并没有告诉他想要去的地方。
那他明日离开京城去还是不去呢?
人生总有遗憾、迷茫。
不过眼下他还要安抚府上的家丁仆役。抬眼透过火苗,他看到自张鲸出去后,外头的家丁仆役陆陆续续地来到客厅内外,跪着一排又一排。
尽管被万历皇帝解除大内总管的职务,但现在他还是这个府邸的主人,近百家丁仆役都看着他呢。
冯保喊了一声管家。
管家进来。
冯保缓缓站起身来对管家说道:“下头的人,都跟了老夫多年,如今我已经无法照顾他们了,你多安排些银两散给他们吧,让他们各自谋生去。”
“老爷……”管家哽咽难鸣,这时候不知说什么好,涕泪纵横。
外头的家丁仆役也听见了。
冯保平常待手下人极好,堪称一个护犊子式的人物。
所以,尽管冯保在外的名声有好有坏,可他总为府上的人排忧解难,施舍银两从来没有亏待过谁。
一旦他骤遭变故,府上的一应家丁仆役都惊得木头人似的,断没有一个人幸灾乐祸,无不悲伤。
此刻,听到他对管家这般吩咐,都悲戚地忍不住啜泣起来。
也不知是谁掩抑不住自己的情绪竟带头“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顿时间,冯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是呼天抢地哭成一片。
因为真情流露,个个哭得真切,冯保听着心里头更是觉得酸楚,瞧着外头东一堆西一伙跪着的人群,他又想到了树倒猢狲散这句话。
最近他总告诉自己不要哭,可看着这般情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从袖筒里摸出一块儿手巾揩了揩眼睛。
“老爷。”管家抽泣地喊了一声。
冯保一抬手让管家出去。忽然,他猛地一转身,双手操起那具锦琴,狠命地朝地上一摔。
锦琴当即破碎。
管家没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可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老爷。
看着老爷,唯有两行泪水直淌。
只听冯保双手向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然后轻声说道:“太后娘娘,奴婢明日就要离开京城,恐怕今生今世再也没有机会服侍您了,只能在这里向您道别!祝娘娘福体康安!”
为了不在下人面前失态,冯保竭力保持了他的孤傲与镇定。
可当他对空说完那番话,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任浑浊的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流淌。
管家连忙出去了,他知道老爷性子好强,不希望下人看见这般模样。
而此时的李太后,还在慈宁宫里守着一盏孤灯,敲打着单调的木鱼,嘴里虔诚地念着佛经。
对万历皇帝的决定以及冯保府里发生的一切,她并不知情。
当然,也没有人敢通知她。
包括慈宁宫的管事牌子付大海,都被万历皇帝禁足在慈宁宫。
这般解除冯保司礼监掌印之职,本是惊涛骇浪的一幕,可在万历皇帝的精心布置与策划下,就这样收场了。
李太后在慈宁宫只知念经诵佛,听不到任何外头的消息。
心腹冯邦宁已被拿下,此刻正在老家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另一心腹徐爵也已经不是原来的徐爵了,他人去了江陵城。
还有一位心腹陈泰欢莫名其妙的被人做掉,尚不知什么原因。
那解除冯保的职务,以这样的方式收场,似乎也合情合理。
的确不会掀起一丝波澜。
能掀起波澜的几个人都因各种原因“失职”不在了。
或许,这就是命吧。
况且现实是,当你得意时,或许有人关注你在乎你;可当你失意时,真没几个人关注在乎你的下场与去向。
……
第594章 谕旨抄家
第二天,冯保被免职的消息,就在京城传得沸反盈天。
不过,所有人像冯保一样,起初都觉得这不可思议。
但只要冷静下来一想,便发现万历皇帝的这一举措,其实只是顺势而为的结果,也没什么惊讶的。
冯保本就早已失势了嘛,若非李太后罩着,早被万历皇帝撵走。
如今李太后一心向佛,连万历皇帝清算张居正她都不管了,又怎会为冯保的事与儿子闹不愉快?
没有李太后撑腰,冯保的命运可想而知。万历皇帝连自己老师张居正都不放过,又怎会放过冯保?
比起张居正,冯保算是幸运的了。
……
冯保刚一离开京城,便有中旨传至内阁,命张宏接任司礼监掌印。
这倒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之前冯保卸下东厂提督一职落到张鲸头上时,内阁便接到中旨。
而奉万历皇帝之命前往冯府免去冯保司礼监掌印的还是张鲸。
按这样的节奏发展,司礼监掌印的位子该落到张鲸头上才是,毕竟张鲸现在是万历皇帝身边第一大红人。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
张鲸只是接管东厂提督,而司礼监掌印,即大内主管由张宏接任。
万历皇帝如此安排也是煞费苦心。
按他的内心意愿,的确是想让张鲸接替冯保的职务,双管齐下。
可万历皇帝知道这样做势必会引起巨大的非议,因为张鲸的资望比起张宏还算尚浅,提拔过快很难服众。
所以,只让张鲸接管东厂。
历来执掌东厂者,在太监里头的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通常情况都由司礼监头号秉笔太监担任。
张鲸获此职位,虽然并非他最大的满足,可也算差强人意。
而且,明眼人都知道,虽然他的资望不及张宏高,但他才是万历皇帝最宠信、最抬举的人。
张鲸此时此刻的地位,有点儿像十几年前的冯保。
那时候冯保便如同现在的张鲸,既是司礼监头号秉笔,又是“钦差东厂提督太监”(简称东厂提督),尽管司礼监掌印不是他,但地位却有凌驾于司礼监掌印之上的趋势。
……
至此,走马观灯一般,按照万历皇帝的旨意,将内外廷的重臣都换了,尽管不一定换作万历皇帝相信的官员,但一定不是“铁三角”时期重用的官员。
万历皇帝获得阶段性的大胜。
于是,又一道谕旨,由司礼监掌印张宏送至内阁——
说与首辅申时行,辅臣余有丁、许国等知悉,即命刑部右侍郎邱橓、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张鲸,率人前往湖广荆州府,查抄张居正的府邸。望各有司配合,不得有误。钦此。
读罢这道谕旨,首辅申时行与辅臣余有丁、许国都傻眼了。
尤其是申时行,他怎么都没想到万历皇帝会走出这一步。
先头已经剥夺了张居正生前的一切荣誉,为什么还要抄家呢?
清算至于要如此彻底吗?
要知道“抄家”不仅仅意味着嫉恨,还意味着极度的不信任和有罪事实。
而且按大明的法律规定,抄家的罪状有三条:一谋反,二叛逆,三奸党。
张居正究竟属于哪一条呢?
申时行纳闷儿不解。
首先万历皇帝这道谕旨就没有通过内阁,而是直接下发的。
申时行觉得他如果再沉默下去,真的不配坐在首辅的位子上。
所以接到抄张居正家的谕旨后,申时行第一时间请求面圣。
万历皇帝倒也没有拒绝,一来感觉申时行好对付,二来既然谕旨已下,该面对的终究需要面对。
因此,面对申时行的疑问,万历皇帝找了好多个已经想好的理由,给张居正扣上“诬蔑亲藩”、“钳制言官”、“专权乱政”、“谋国不忠”等等或有或无的大罪名……
申时行无比震惊,想着即便这些罪状都成立,也罪不至抄家呀!
“文忠”可是万历皇帝钦赐的,如今收回不说,居然还要“抄家”……
申时行实在想不明白,在张居正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对儿师徒到底是怎么了?以至于使一向敬张居正如师长的万历皇帝,在短短的时间里对老师的态度竟发生了如此戏剧性的变化?
在与万历皇帝的对话中,温和的申时行显然不是强势的万历皇帝对手,他辩不过,也拗不过。
关键是两人权力不对等。
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虽然内阁的权力在不断上升,但依然只是皇帝赋予的,二者一旦发生冲突,阁权在皇权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就像大公公冯保,虽说权力熏天不可一世,可只需万历皇帝一句话,便让他乖乖地卷铺盖走人。
对此,申时行深有体会。
没辙,他又只好领头与阁臣一齐具名向御前呈进阁本,恳请万历皇帝念在张居正生前辅政有功,不要抄家。
然而万历皇帝读到阁本后,这次的批复十分迅速,措辞也相当犀利:
“尔等维护欺君之人,是何用意?谁敢为虎作伥,朕绝不姑息!”
万历皇帝态度如此之坚决,让阁臣们一个个吓得面如土灰。
他们不由得想到张居正父亲过世万历皇帝夺情时的情景,谁敢抗议就拉到午门前的广场上罚跪廷杖。
万历皇帝的心可狠着呢,不然也不会连自己老师都不放过。
试问谁还敢提出抗议?
唯有死一般的沉寂。
万历皇帝推荐刚刚到京履职的邱橓担任此职,也足见他这次态度之强硬之坚决,绝不容许有人抗议。
都知道,张居正生前拒不起用邱橓这一过节,邱橓对张居正恨之入骨。现今让邱橓前往荆州查抄张居正的家,那邱橓一定会铁面无私不遗余力。
由此可见万历皇帝的用心与决心。
而且同样作为万历皇帝的老师,申时行还看得十分清楚:万历皇帝登上皇位后,李太后的严厉管教和张居正严格的儒家教育,都使得万历皇帝的个性受到了极端的压制,甚至早已经到了触底反弹的地步。
随着张居正的逝世,李太后又越来越佛性了,加上对冯保的驱逐,早年备受压制的皇权,在失去节制之后,迅速膨胀起来。
所以这时候谁还能阻止万历皇帝查抄张居正的家?
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邱橓和张鲸率领一大队缇骑兵,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大无畏的英雄气概,神色庄严地离开了北京城。
与此同时,在万历皇帝的高调主持下,张居正矢志不移地推行新政时的政令,也在逐步取消。
官员不得任意乘驿的禁例取消了;
考成法取消了;
外戚封爵一律不得世袭,现在也可以世袭了……
万历皇帝终于尝到了亲握权力的滋味,再也不用受到节制。
他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了。
……
第595章 知遇之恩 前来祭拜
戚继光挟着怨气一路南下。
他年纪比张居正要小三岁,看上去却比张居正在世时显得苍老。
途中他尚未得知万历皇帝要查抄张居正的家,毕竟不像现代,即便相隔千万里也只需一个电话就能搞定。
但万历皇帝谕旨剥夺张居正生前所钦赐的一切是传到了他的耳中。
这使得他的怨气再添几分。
本来他就一双鹰隼样的眼睛,以及鼻翼下两道绕口的刀刻般的发令,往外透着一股英武刚猛之气,一看就是一个统驭千军万马的英雄人物。
这下他的表情特征更加明显了。
一路上他只想着与张居正的好,准确地说是得到张居正的赏识与重用,就像千里马与伯乐。
想着张居正自隆庆元年入阁后,便一直分管军事,有两年时间还兼职兵部尚书。正是由于张居正的力荐,他才得以升任总兵,从浙江调任蓟辽,担任拱卫京师的重任。
待张居正荣登首辅之后,又给予他更大的权力:一是游说万历皇帝撤回了历来由太监担任的监军,二是允许他从浙江招募新兵。
要知道这两点都是违背祖制的。
监军代表皇帝行军事控驭之权,而自洪武皇帝就实行的军籍世袭制度,也就是主兵制度,更是不可更易。
然而主兵纪律涣散,毫无战斗力可言。张居正便支持他招募新兵,实乃是提高部队战斗力的创新之举。
正是因为张居正的大胆革新和对他的信任,才使得他在蓟镇总兵的位置上即无监军掣肘,又有新训成的浙江客兵锐旅。因此,自古北口至山海关的长城一线,在他手里固若金汤。
这样,令朝廷头痛的俺答与鞑靼等塞外游牧部队的骠骑,多少年来都不敢犯边,看见他都犯怵。
世人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他与张居正这种惺惺相惜互相敬慕的情怀,使得两人的关系与平常的交往自是非同一般。
如今张居正无缘无故地遭到万历皇帝的清算,势头竟如此猛烈,这让他的心不知有多痛!
荆州城他是一定要去的。
一来要祭拜他这位伯乐,也是他的至交好友;二来也为了冯保的信,让他无论如何都要见朱翊镠一面。
他知道他这位死去的伯乐与冯保的关系密切,冯保的话他会听的。
只是,他寻思着,如今张居正遭到万历皇帝全面清算,倘若明目张胆地去荆州城祭拜,恐怕会节外生枝。
他倒不是怕。
而是觉得,与张居正的情感贵乎知心,又何必让世人看着盯着?
与老友安静地“阴阳对话”而不被人打扰,岂不更合心意?
于是乎,戚继光决定刻意修饰自己一番,然后秘密前往。
……
薄暮时分。
只见一乘两人抬的青色油绢小轿从荆州城外的江津口码头抬了出来。
江津口码头一向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处处透着勃勃生机。
然而坐在轿子里头的戚继光并没有从这勃勃生机的氛围中受到感染。
相反,他仿佛感觉到有千百条毒蛇钻进了他的心,让他难受得要死。
轿子抬到一个岔路口,一直朝前走便是荆州城了,而向右拐则是一条满是泥泞的羊肠小道。
轿夫放慢脚步,打头的轿夫试探地问道:“先生,天色已晚,您不想先进荆州城去看看吗?”
“不了。”戚继光回答得十分干脆。
“这时候去张居正的墓地……那里上不巴村,下不巴店,很是荒凉。”
轿夫故意说得恐怖些,无论做什么生意当然都希望去人多的地方,这样有可能接到或叫捡到下一个顾客。
倘若去了荒郊野岭,便意味着回来时肯定白走一趟。
另一名轿夫又补充道:“而且张居正这时候正遭皇帝爷的清算……”
“咳咳咳。”
另一名轿夫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头那名轿夫咳嗽声打断了。
或许觉得这种话不能乱说。
坐在轿子里的戚继光也不多言,只轻轻地道:“这不关你们的事,走吧。”
轿夫便不再搭话了,将轿子抬上那条曲折的便道。
后头的那名轿夫,一边小心地躲过脚下稀烂的泥浆,一边犹自咕哝道:“都已经这么晚了,还要去墓地作甚?这人也真不怕犯忌。”
戚继光只当没听见。
……
乘坐的小轿终于摇摇晃晃地到了。
这时天色差不多黑尽,归鸟的羽翼已模糊看不清。
轿夫履行完自己的职责便匆匆辞别而去,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好像生怕与张居正扯上关系。
此时周遭一片冷寂。
戚继光站在墓碑前默哀,心头百感交集,眼睛情不自禁的湿润了。
他的声音有几分颤抖,说道:“太岳兄,元敬来看你了。来得匆忙,连一壶酒都没给你捎来。”
又联想到近来朝局的变化,戚继光更是悲从心来:“太岳兄这一走,世态全变了呀,慈圣皇太后娘娘变了,皇帝也变了,跟随你披荆斩棘的大臣都……”
刚说到这儿,戚继光便哽咽起来无法继续,感觉这一切变化太快了,都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正想面对墓碑席地而坐。
忽然听见近处的什么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谁?”戚继光警觉地道。
“戚将军,是我。”
只见三个人从墓碑左侧转过来,为首那人正是游七,后头跟着的两人戚继光不认得,想必是府上的仆役。
“游大管家?你怎么会在这里?”戚继光诧异地问道。
“是潞王爷特意吩咐我在此等候。说戚将军这两天要来,而且会在晚上。”
“潞王爷?”戚继光更觉得诧异,“他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晚上来这里呢?”
“别说潞王爷,就是我都能想到,戚将军与老爷情同手足,这次你被调往广东,途经江陵城,肯定会来祭拜咱家老爷的。只是潞王爷为何料定戚将军一定会晚上来,我就不得而知了。”
说罢,游七上前两步,一抬手邀请道:“戚将军,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回府里详谈吧。”
“嗯,潞王爷在府上吗?”戚继光与游七也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道,“这次离开京师的前夕,冯公公嘱咐我一定要见潞王爷一面。”
游七回道:“戚将军很抱歉,潞王爷这两天有事外出,不在府上。”
戚继光带有几分遗憾:“这么巧,那潞王爷什么时候能回来?”
“最近怕是回不来了。”
“哦。”戚继光更觉得遗憾,倒不是说他一定要见朱翊镠,本来与朱翊镠也没什么交情,只是惦记着冯保的叮嘱。
因为张居正的关系,他对冯保的印象还是一直不错的。
游七轻问:“戚将军知道冯公公已经被皇帝爷免职了吗?”
“他是卸任了东厂提督一职。”
“不,我不是指东厂提督,而是指司礼监掌印一职。”
“什么?”戚继光都快惊掉下巴了。他的确是在冯保被免职之前离开京城的。
“戚将军,走,还是回府里详谈吧。”
……
第596章 局中局
戚继光跟随游七回到张大学士府。
心中充满了疑惑。
待游七支开下人,戚继光忙迫不及待地问道:“游大管家,潞王爷不是一直在这里吗?他去哪儿了?”
“戚将军莫急。”游七却不慌不忙地道,“戚将军长途劳累,肚子饿了吧?”
不说还好,一说戚继光立马儿感觉肚子早就空空如也饿得厉害。
见游七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儿,戚继光只好笑了笑说:“是有点儿饿。”
“戚将军来这儿一趟着实不易,既然来了,当然得小酌两杯,如何?”
戚继光倒也痛快,拱手回道:“游大管家有心,那恭敬不如从命。”
随即,他眉头微微一皱,感慨万千地道:“只可惜你家老爷他……”
游七一抬手:“戚将军请随我来。”
戚继光感觉游七怪怪的。
游七也不多说,径自将戚继光领到朱翊镠卧室里,然后进了密室。
“这是哪里?”戚继光诧异地问。
“戚将军,一会儿就知道了。无论戚将军一会儿见到什么,请不要惊讶。”游七如是般嘱咐道。
“嗯。”戚继光点头应了一声。他跟随游七穿过廊道,忽然眼前一亮,看到密室中坐着一人,轮廓竟是如此熟悉。
戚继光恍然若梦尚未反应过来,张居正已经站起来了笑脸相迎。
吓得戚继光一大跳。
他忙睁大眼睛定了定神,眼前人不是张居正是谁?
“元敬兄,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别来无恙哈!”张居正笑道。
“你,你……”戚继光怔愣住了,脑子里一时思绪飞驰,实不敢相信,还以为见鬼了呢,幸好他胆儿大。
“元敬兄,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
“太岳兄不是已经公布了死讯吗?为何?这到底怎么回事?”
“来来,元敬兄请坐,待我与你慢慢道来。”张居正知道戚继光这会儿需要反应时间,一时肯定难以接受,所以主动过来拉戚继光坐下。
确实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鬼。
况且戚继光也不相信鬼。他这一生征战沙场,不知见过多少死人。
只是他心中的疑问太多。
想着上一次见张居正时,张居正还深受病痛折磨,精神萎靡不振,面色枯槁,较之现在不知差了多少倍。
可为什么分明活着,却要对外宣布死去?天下人都以为死了呢。
包括李太后和万历皇帝。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戚继光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若非亲眼所见,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游七弄来两道精致的小炒菜,又打来一壶酒,给老爷和戚继光分别斟上。
好友见面,对张居正来说,不知有多高兴;可对戚继光来说,不仅仅是高兴,更多的是震撼。
在好友面前,张居正也没保留,与戚继光一边忘情的小酌,一边将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前后始末娓娓道来。
……
如此一来,戚继光心中先头存有的疑问倒是解开了,可随之而来又有一大堆新的疑问。
他感慨地道:“太岳兄,你这步棋下得太惊险了!”
“有潞王爷在,倒也没那么害怕。”张居正平静地道,“况且我也想看看,皇帝到底有多恨我这个老师。”
“如今你也看到了?”
“嗯,看到了。”张居正点点头,抱憾地道,“只可惜连累了你们。”
“凡是被皇帝罢黜的大臣,都与太岳兄情同手足,难道还有人怨你不成?没有你,就不会有我们。”戚继光有心抚慰道,“只可惜太岳兄励精图治的改革,恐怕终究要毁于一旦啊!”
“其实,这个我倒不担心。”
“太岳兄苦心经营十年,就这样被皇帝全盘否定,难道不感到心痛吗?”
“他是皇帝,有什么办法?”张居正摇头叹息,随即话锋又一转,“但如今,有潞王爷,他的理念与见识不知要胜过我多少倍。所以元敬兄请放心,咱国家会更加繁荣昌盛的。”
“太岳兄一再提及潞王爷,你是否对潞王爷抱有很大的期望?”
张居正未置可否:“可以说,这一切都是潞王爷安排策划的。”
“可潞王爷终究只是王爷,甚至已经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所以实际上连王爷都不是了。”
张居正微微一笑,喃喃地道:“元敬兄,事已至此,难道你还不明白潞王爷与我的用心良苦吗?”
“好像明白,但不敢想。”
“你知道冯公公已经被皇帝解除司礼监掌印一职了吗?”
“刚游大管家提及,我正想问来着。”
“不仅如此,潞王爷预计皇帝马上就要下旨查抄我的家了。”
“什么?”戚继光感到无比震惊。
“皇帝要抄我的家呀!”
张居正说这句话时,情绪无比的复杂,实在难以描摹形容,但复杂的情绪中一定有恨,因为他咬牙切齿,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
“这不是真的吧?”戚继光犹然不信。
“潞王爷堪称神预测,应该不会有错的。按照潞王爷的预测,皇帝要抄我家的谕旨已经颁发下来了,奉旨抄家的钦差这时候应该启程在路上。”
“皇帝为何如此狠心?抄家难道不讲依据吗?”戚继光恨恨地道。
“皇帝的决定就是依据,就像将你调到广东,将王国光、潘晟、梁梦龙、曾省吾、王篆全部罢斥回籍,难道还要许多依据吗?皇帝的一句话而已。”
“天下间难道就没有人反对吗?”
“元敬兄,你也不要激动嘛。改革十年来,我得罪的人毕竟是多数,所以恨我的人多。况且皇帝眼下如此强势,谁敢顶风而上跳出来反对呢?”
“……”戚继光不吱声。确实,他也知道这时候不落井下石就谢天谢地了,哪能指望有人跳出来反对?可只要一想到万历皇帝竟然要抄张居正的家,他便感觉脑子不够用似的。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万历皇帝这是有多恨张居正,才会狠心做出如此的决定啊!
张居正接着又说道:“起初我也不大相信,且不说我有一颗为国家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单就皇帝的老师这一点,他也不该如何狠心啊!可随着局势越来越清晰,皇帝的心我也已经看透彻了,他对我的嫉恨远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深。”
“那潞王爷如今身在何处?”戚继光问道。他想着张居正所阐述的一切,似乎都离不开朱翊镠。
“他已经秘密进京了。”张居正回道。
“什么?进京?”戚继光又一次感到无比的惊讶,想着这时候以朱翊镠的身份与地位,他还能进京吗?进京岂不等于是送肉上砧板?
“嗯,是的,进京。”张居正确定地道:“潞王爷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
第597章 神一般的存在
“这么说,皇帝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戚继光看着眼前这位看上去似乎,确实已经脱胎换骨了的老朋友问道。
“当然,倘若皇帝知情,那我与潞王爷还有命在吗?”张居正回道,“元敬兄也该清楚,就是皇帝不知情,天下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潞王爷不放呢。”
戚继光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那这样看来,真正铤而走险的其实是潞王爷,而不是太岳兄你呗?”
“不。”张居正不假思索地道,“元敬兄或许想偏差了。潞王爷是在救我,站在更高的角度看是在救国家,他不想看到皇帝这样待我,更不想看到皇帝倒行逆施将国家推向深渊。”
“哦,原来如此!真没想到潞王爷竟有如此心肠、如此大志!”戚继光感慨地道,“看来之前我们都误会潞王爷了,以为他是个极不靠谱的主。”
“不得不说,潞王爷的性子具有两面性。”张居正跟着也感慨地道,“尤其与他深交过后,更是发现他表面上看起来嘻嘻哈哈咋咋呼呼的,但其实是个很有主见很有思想且成府极深的人。毫不夸张的说,潞王爷是我这一生最佩服的人。”
这个评价可谓是顶天儿了。
在戚继光心目中,至少他觉得,事实上也是,张居正是个天赋极高的人。
张居正的许多理念与思想都要超越同时代的人,本来能够入他眼的人就不多,能够得到他如此高的评价,今生今世恐怕也就朱翊镠一个人了。
尽管戚继光与朱翊镠并不熟,可从张居正口中得知这一切真相后,觉得这的确不是普通人敢想并敢付诸行动的。
与张居正合谋诈死欺骗皇帝,还要阻止皇帝迫害张居正与张家……
这不仅需要卓越的胆识,还必须得有与之相匹配的卓越能力。
否则其结果一定是玩火自焚。
尽管戚继光还不敢断定最后的结果到底如何,但瞧着老友张居正如此笃定的神态——心想这位曾经力缆狂澜运筹帷幄的救时宰辅,好像确实有改天换命的超级本领,再加上近乎妖孽一般的朱翊镠,结果充满未知还真不好说。
戚继光喃喃地道:“看来,太岳兄跟定了潞王爷呗?”
张居正回之凄然一笑:“元敬兄以为我还有选择吗?其实,潞王爷暗中已经做了许多努力,可仍然没有阻止皇帝清算我的决心,到头来还要抄我的家。这也就算了,竟还不顾国家的前途,将我们的改革全盘否定。潞王爷可比我们看得深看得远呀!”
“潞王爷这是要取皇帝而代之吗?”在张居正的面前,戚继光也不用保留,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潞王爷的心其实并不在此。”张居正如实回道,“只不过是形势逼迫他不得不这么做,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有什么办法?他也是身不由己啊!”
“那潞王爷这次进京的目的是?”
“他想去看看太后娘娘。”
“可皇宫禁卫森严,他就不怕被皇帝发现吗?万一发现,其后果岂不更……”戚继光担忧地道。
张居正抬了抬手:“潞王爷说没事儿应该就没事儿,我相信他。”
戚继光接着又问:“那面对抄家,太岳兄准备如何应对?”
“还能怎么应对?我又不能露面,反正他们也抄不出什么。”
张居正双手一摊,摆出一副无可奈何,但又浑然不怕的神情。
戚继光不解地道:“潞王爷为何如此神奇,居然能全部料中呢?”
“这一点我也觉得很神奇啊,潞王爷的脑子实非我们能想象的。不仅在这件事上,在很多事上,他都有一种先知先觉的超级本领。”
“很遗憾,这次来没能亲眼目睹潞王爷的风采啊。”
“元敬兄,以后一定有机会的。”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戚继光面带几分迷茫。
“什么怎么办?”
“太岳兄遭遇此等劫难,如今知道你尚在人世,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吧?”
“暂时不用你。”
“太岳兄都已经想好了应对的策略?”
“是潞王爷已经想好了应对的策略。”
看着张居正如此信任朱翊镠,戚继光也就不再问了。
他只是承诺道:“倘若太岳兄有何需要,请尽管吩咐便是。”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皇帝既然下了旨,元敬兄就奔赴广东吧。待需要元敬兄时,我自不会客气。”
“好!”戚继光感慨地道,“真是没想到,太岳兄居然,居然……”
连说两个“居然”,戚继光戛然而止,然后看着张居正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笑。
本来感觉前途一片迷茫,这下子又看到了无限光明。
张居正又诚挚地说道:“元敬兄,本来没有想过见你,毕竟这事儿太大,也怕连累你。可料知你被调往广东,潞王爷担心你灰心丧气,所以临走前嘱咐我一定要见你一面,相信元敬兄也理解潞王爷的一片苦心吧。”
“理解,理解。”戚继光不住点头。
“不是我为潞王爷说好话,实事求是地讲,元敬兄在潞王爷心目中的地位可不是一般的高啊!”
“哦,是吗?”戚继光深感诧异,“可我与潞王爷并不相识。”
“那只是元敬兄对潞王爷的感受,可潞王爷对元敬兄可谓相当了解啊。”张居正附在戚继光耳边,小声调侃道,“他连你在家怕老婆都知道呢,哈哈……”
“……”戚继光脸色微微一红。
“元敬兄不要介意,等下次见到潞王爷,我们三个人可以把酒言欢,谈天说地。潞王爷简直是个天才,他的确没有见过元敬兄,但元敬兄的英雄事迹,他可是如数家珍啊!”
“潞王爷真有这么神奇?”越说戚继光越想见朱翊镠一面。
“当然,他不仅对元敬兄,对太后娘娘和皇帝,对我,对冯公公,还有对朝中许多大臣都了若指掌,我真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刚听游大管家说,府上的人都将潞王爷当作神一般的存在,一个个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莫非太岳兄也将潞王爷当作神一般的存在?”
“不是当作,潞王爷本来就是。”张居正笃定而憧憬地道。
见张居正如此这般迷之,戚继光轻轻地道:“太岳兄,莫介意我坦白哈,倘若潞王爷失败了呢?”
“不可能。”张居正断然言道,稍顿了顿,继而又补充,“尽管潞王爷对我说成功与失败是五五开,可我觉得潞王爷有绝对的胜算。”
“理由。”
“皇帝虽然也聪明,可十个皇帝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潞王爷。”
……
第598章 秘密回京
偷偷地来,偷偷地走。
戚继光继续南下。
他相信张居正,张居正说暂时不需要他,那就是不需要。
知道张居正尚活在人世,比什么都强——那是他的希望。
南下时,戚继光自己都感觉到精神头儿立马不一样了。
但要说他轻轻松松的没有忧虑,那肯定也是骗人的。
且不说接下来朱翊镠和张居正如何与万历皇帝对抗,单就两人合谋“诈死”欺君一节,倘若被万历皇帝知道了,那就是大罪,死路一条。
好在他足够相信张居正,而张居正又足够相信朱翊镠。
而且看得出来,张居正相信朱翊镠的程度远远超过他相信张居正。
所以戚继光还是有信心的。
经过与张居正的对话,他也确定了万历皇帝调他去广东,并非因为那边的匪徒残余势力有多强,也不是看重他的能力,而是害怕他会“反”。
在全面清算张居正查抄张居正家之前,一定要将张居正生前倚重的心腹全部拿下才放心。
毕竟现在看来万历皇帝可谓蓄谋已久,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
皇宫大内的禁卫的确森严,几乎每座宫殿都有侍卫日夜值守。
然而,只要有人的地方,所有规则都是相对的,而不会一成不变。
就像今夜,朱翊镠乔装改扮回到京城,并在张鲸的安排下,化作一名小内侍,偷偷进入皇宫。
对张鲸,朱翊镠起初不敢相信,或许是因为先入为主的缘故吧,总觉得张鲸这个人不可信。
可经过几次“试探”与“威胁”之后,发现张鲸还拿捏得住。
所以,他才临时改变主意,让冯保暂时离开,毕竟这时候张鲸正得宠,做起事来更加方便一些。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时分。
一旦靠近慈宁宫,依稀会听到李太后敲打木鱼的声音。
到了慈宁宫,这里有付大海,朱翊镠就更不用担心。顺利进入慈宁宫,直至站在李太后身后。
敲打木鱼的声音依然没有停下,但李太后开口说话了。
“付公公,你先去睡吧。”
尽管离开李太后不到一年时间,可这半年多实在发生了太多事。
李太后真的变了。
从前她说话干净利索,总给人一种泼辣的感觉;可如今她说话慵懒而毫无生气,就像活够了似的生无可恋。
朱翊镠听着心疼,感觉鼻子一酸。
他来到这个世界,之所以能够如此蹦跶,几乎全仰仗着李太后。
若没有李太后护着,他一个王爷哪敢四处招摇生事?
当然,若李太后没有代为秉政掌握着绝对的权力,就像现在只知道将一切寄托在念经诵佛敲打木鱼之上,他也不敢如此放肆。
总之他对李太后的感情无以言表,由衷的尊敬与爱。
此刻虽然背对着李太后,可听到她如此慵懒而又毫无生气的声音,朱翊镠感觉鼻子一酸。
“付公公,不用守候了,安排下人都去睡吧。”李太后又说一遍。她还一直以为背后站着的是付大海。
“娘。”
朱翊镠轻轻喊了一声。
李太后不由得一激灵,手上敲打木鱼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不可思议地怔愣了一下,难道是自己听错了?因还是为太过于想念,所以产生了一种幻觉?
以致于她都不敢立即扭头看。
“娘。”
朱翊镠接着又轻轻喊了一声,同时向前迈出两步。
“咚”的一声响。
李太后身子猛地一颤,她手中敲打木鱼的犍槌掉到地上去了。
只见她缓缓转身。
慢得已经不能再慢了。
“娘。”
朱翊镠快步扑了过去。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哽咽。
“镠,镠儿……”
李太后看清了,尽管朱翊镠乔装改扮,可还是被她一眼认出来了。
自己亲生儿子化成灰也认识啊!
李太后豁然站起,痴痴地望着朱翊镠,情不自禁潸然落泪。
“镠儿!真是我的镠儿!”
“娘,孩儿不孝。”朱翊镠立即忍住泪水。他是个男人,这时候真不想哭,会增加李太后悲伤的情绪。
李太后一把抱住他。
他也没有吝啬自己的爱,尽管已经长大成人,可还是紧紧抱住了李太后。
“镠儿,镠儿……”
李太后则是一边哭喊,一边百般怜爱地不住抚摸他,从他的头摸到他的脸又从他的脸摸到他的身子。
“娘,您瘦了!”
朱翊镠虽然没有抚摸李太后,可肉眼也看得见,李太后不仅瘦了,人也变得憔悴多了,看上去老了十几岁。
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在李太后那里就像是过了十几年。
“娘想念镠儿。”
李太后给了一个更让他感到心疼的理由。尽管他知道李太后这句话是真情流露,可他也知道李太后瘦下来的原因绝不仅仅是因为想念他。
更多的是来自于万历皇帝。
“镠儿为何忽然进京了呢?而且还打扮成这般模样?”
李太后终于松开双手凝望着他。
“孩儿想念娘亲。”
朱翊镠回敬,这也算是真情流露。
“跟娘说实话。”
李太后拉朱翊镠在她身边坐下,敏锐而关切地问道。
“孩儿得知皇兄最近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惹得娘亲不开心,所以特意偷偷进京看望娘亲。”
“镠儿有心,可皇宫戒备森严,你是如何混入宫中的呢?”
朱翊镠微微一笑:“孩儿打扮成这般模样,难道还有人认出来?”
“可镠儿为何进来娘这里也没有一丝动静?”李太后又问。
“是付大海领我进来的。”朱翊镠如实回道,“孩儿毕竟曾经也是他的主子,况且他知道孩儿的心意。”
“哦。”李太后点点头,也不纠结这个问题,直接切换,喃喃地道,“镠儿过去的警惕没想到都成真了,你皇兄最近的行为着实令娘生气,他居然还要查抄张先生的家!咳咳咳……”
一说起这个,李太后的表情十分痛苦,不停地咳嗽起来。
“娘。您别着急。”朱翊镠抬手摸了摸李太后的后背。
“哎,娘已经老了,不中用了,娘说的话,你皇兄也不听了,还将付公公禁足在慈宁宫,不让他出去,现在连冯公公都不让来了。”
李太后说这番话时,透着一股无尽而心酸的落寞之情。
“娘,伴伴他已经不在京城了。”
“那他去了哪里?”
“皇兄免去伴伴司礼监掌印之职,已经将伴伴赶出紫禁城了。”
“什么?”李太后身子一晃,险些晕倒过去,气得她脸色通红,“钧儿他,他,他……咳,咳,咳……”
“娘。”
李太后稍作平缓,又道:“如此重大的决定,为何没人知会我一声?”
“皇兄亲政,娘不理政事了嘛。”
“可,可,可冯公公服侍我们二十多年,为什么要赶走他呢?”
朱翊镠道:“娘,比起张先生,伴伴算是很幸运的了。”
“……”李太后无言以对。
第599章 想与万历老兄谈谈
李太后一会儿想着张居正,一会儿又想着冯保。这两个曾经堪称她左臂右膀的人,在她脑海里不停地跳跃着。
如今,一个死去,却还要遭到儿子的清算乃至抄家,而另一个又被儿子免职撵出京城……她越想越感觉头疼。
“镠儿。”李太后沉默良久,忽然抬眸情绪无比复杂地喊了一声。
“娘,已经很晚了,要不您先歇着。”
“不,娘还不困。”
“但孩儿感觉娘的心好累!”朱翊镠直言不讳地道。
“镠儿,娘只是心疼,所以感觉全身乏力。”李太后倒也不回避,本着自己内心说道,“想着张先生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冯公公待我也是忠心耿耿,可到头来娘却不能保护他们。娘是真的感到心疼,镠儿明白娘的心吗?”
李太后摸着自己的胸口,表情十分凄苦,无助地望着小儿朱翊镠。
“娘,孩儿当然明白。”朱翊镠使劲地点了点头,生怕反应迟钝了,“孩儿知道娘亲最近心情不好,所以才会冒险进京看望娘亲的嘛。”
“还是镠儿最懂得娘的心啊!”李太后稍感欣慰,强颜笑了笑,继而又忧郁地道,“倘若你皇兄也像你那样……”
“娘,多想无益,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吧。”朱翊镠刻意打断,抚慰道,没让李太后继续说下去。
“娘这阵子一门心思扑在佛宗上,就是努力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可惜娘的定力不够好,时不时地总会想起过往,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让娘感觉非常痛苦。镠儿最聪明的了,你告诉娘,该怎么办?”
“娘,这个孩儿无法代劳,还得靠娘自己慢慢克服。”
“镠儿你说,你皇兄为何忽然变得如此不近人情?”
“娘,孩儿曾经在您面前提醒过,皇兄对张先生很早就萌生了恨意,而且日积月累,恨意不减反增。原来皇兄是没有掌权,所以一直隐忍不发,而一旦皇兄亲政,当然就不客气了。”
“镠儿,那现在有补救的办法吗?”李太后为了儿子痴痴地问道。
朱翊镠摇了摇头。
母子俩由此沉默了会儿,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忽然,朱翊镠道:“娘,我想与皇兄好好谈谈,就不知有没有危险,事后我还能否安全离开京城?”
“镠儿想与你皇兄说什么呢?”
“娘,孩儿想劝皇兄收回旨意,不要查抄张先生的家,也不要全盘否定张先生的改革主张,否则不仅皇兄要背负千载骂名,而且咱朱明天下也会因此渐趋衰弱下去,甚至江河日下。”
“可是,你皇兄会听吗?”李太后虽然嘴上没说,但心想我这个做娘的话他都不听,又怎会听你这个弟弟的?
“娘,姑且试一试吧。”朱翊镠如是般回道。确实,他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可不敢保证万历皇帝会听他的。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恐怕万历皇帝觉得自己是天下的主宰,谁的话都不会听。
只是,站在朱翊镠的角度,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劝导了。
实在劝不进去再说。
李太后想了会儿后,幽幽言道:“如果放在之前,娘会欣然同意镠儿去劝导你皇兄,可如今娘感到疑虑重重,你皇兄连张先生、冯公公都不放过,原来他的心是有多冷漠呀!镠儿这时候去劝导你皇兄,倘若表现不好,去了那也是白去;可若表现太好,你皇兄要对付你让娘怎么办?镠儿担心谈话过后不能安全离京,不也是基于这点考虑吗?”
朱翊镠点点头,李太后可谓说到他心坎儿里去了,他所担心的不正是这个吗?然而他还是想试一试。
所以,他诚挚地对李太后道:“娘说得有道理,孩儿在来时的路上也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的确感觉有风险,可既然孩儿已经进京,怎么也得试一试,这样孩儿才觉得无愧于心。至于皇兄到底要怎么做,那就要看他了。”
李太后沉吟不语,再次陷入沉思。
朱翊镠接着又强调:“娘,难道您想看到皇兄继续错下去吗?这不仅影响到皇兄的声誉,还危及咱朱明天下。”
“危及咱朱明天下?”李太后顿时警觉起来,诧异地望着小儿朱翊镠。
“娘历经三朝,想想十一年前,咱国家面临多大困境?是张先生力挽狂澜矢志不移推行改革才有今天的盛世,成果来之不易不用孩儿多说。倘若皇兄一意孤行誓要全盘否定张先生,那咱国家不是又要很快陷入困局死灰复燃了吗?娘可不要怪孩儿一副乌鸦嘴哈,这样下去距离亡国恐怕就不远了。”
听到“亡国”二字,李太后骇然变色。
她知道这个儿子说话的分量,尤其是对未来的预测。
朱翊镠接着说道:“娘,咱朱明天下已经走过了两百多年,张先生励精图治改革之前,无论政治还是经济都陷入了僵局,这是不得不承认的现实。倘若皇兄执意逆张先生改革而动,国家很快又将陷入僵局,所以孩儿很想劝皇兄不要倒行逆施,届时后悔都来不及了。对皇兄而言,哦,准确地说是对我们每一个人,人生没有回头路啊!”
李太后又想了会儿,然后终于点头同意了:“好,酿答应你去找你皇兄,但须得让娘陪你去一道。”
“嗯,这样也好。”朱翊镠自然没意见。想着与万历皇帝交谈,李太后在有利亦有弊,但显然利大于弊。
这样,朱翊镠决定与万历皇帝好好谈谈,而李太后疑虑重重地答应了,并决定与他一道前往。
当天晚上,朱翊镠哪儿都没去,就在李太后卧室里待了一晚。其实与李太后交谈完毕,天色已差不多亮了,他不过眯了一小会儿而已。
起床洗漱完毕,与李太后一道共进早餐,重新化作一名小内侍的模样。
然后与李太后一道出了慈宁宫,奔着乾清宫方向而去。
万历皇帝刚到西暖阁坐下,正摸着自己刚吃饱的肚子,便看见张鲸慌里慌张地跑进来,禀道:“万岁爷,慈圣太后娘娘出宫了,正朝这边赶来。”
“娘来了?”万历皇帝先是一惊,而后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诧异地道,“娘不是一心向佛什么都不管了吗?这会儿突然来西暖阁作甚?”
从前,万历皇帝只要听说李太后来了,他便立即紧张起来,甚至浑身打哆嗦,然后立即出去迎接;
可现在,他已经基本上没有这种感觉了,既不怎么紧张,也没打算出去迎接,只想坐在御案前等候。
“太后娘娘驾到——”随着内侍喊声话音落定,只见李太后款款而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