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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屋外风吹凉     红楼春txt下载     红楼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章 夜话

    入夜,一轮皎月如玉盘般悬于运河上的夜空。

    月夜之下,河光潋滟,甚是迷人。

    甲板上早被两个嬷嬷带丫鬟们用帷帐围起了一大圈空地,空地上摆放了两副桌几和几把椅子,甚至还铺了一块薄毯。

    虽北地已入深秋,气寒可着薄袄。

    然江南之地,却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月份。

    不炎热也不孤寒,纵有微凉,也爽快宜人。

    黛玉独坐一处,紫鹃、李婧、香菱另坐一桌,看着运河夜景吃茶说笑,雪雁掷骰子输了,所以今晚要当店小二跑腿。

    薇薇安则跟在贾蔷身边,观摩他烤鱼烤肉。

    “贾,你真的是太完美了……不,可惜你不会乐器,否则,你就是这个世上最完美的情人。不过没关系,就算你不会乐器,也是我最喜欢的情人。”

    蹲坐在炉火边,薇薇安双手捧着白皙带点的脸,一双碧色眼珠倒映着火光,愈发和猫眼儿一样,她看着贾蔷,用有些古怪的腔调说着。

    此时的欧罗巴大陆,但凡身份体面的男人,要没几个贵妇当情人,简直没脸见人。

    而那些贵妇,谁要没几个裙下面首,也是辱没身份的。

    对于这样的人,贾蔷自然敬而远之。

    帷帐里的人也纷纷啐骂起来:

    “不害臊!”

    “不要脸!”

    “罗刹鬼!”

    连香菱都不乐意的小声骂了句:“小浪蹄子!”

    唯有黛玉边细细的品着鲜美的河鲜烤鱼,边冷笑看向那边,却并未说话。

    贾蔷要是那样没品性的,她也不会教他那么多,更不会与他合作一起书局,哼。

    果不其然,贾蔷没让她失望,就听他微笑道:“薇薇安,大燕是礼仪之邦,和你故乡不一样。你这青睐,恕我无福消受。”

    薇薇安却不恼,反而撇撇嘴道:“贾,我不是第一天来大燕了,也见过许多事。你们大燕人明面上似乎很讲礼仪,可是暗地里,男人都想找很多很多情人,还去青楼妓院。女的,啧啧啧,我就知道,那位津门总镇的太太,和那位将军年轻的侄儿在约会。”

    贾蔷:“……”

    一群女孩子自然又唾弃了番,薇薇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高兴道:“这有什么的,人的生命那样短暂,年轻的时光更短暂,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享受生命中的美好呢?”

    贾蔷提醒道:“你的做法,在我们看来并不美好。”

    薇薇安撇嘴道:“贾,你也和你们大燕的男人有共同的缺点。为什么你认为,你们男人可以拥有许多妻子,我们女人就不能。你今年才十六岁,就已经拥有了两个美貌的小妾了。我为什么不能拥有你这样的情人?”

    贾蔷有些惭愧,但还是摇头道:“我拥有她们,不只是因为我贪心喜欢,更重要的是,我可以保护她们。使她们衣食无忧,让她们快乐度日,不让世间不平事不幸事发生在她们身上。我会为此而努力,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男人享受权利后必须承担起的责任和担当。而你们欧罗巴女人的做法,只会令我感到羞辱。所以,薇薇安,我们还是只做朋友的好。”

    薇薇安正色道:“贾,如果你愿意做我的情人,我也可以不去寻找其他的情人,你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情人,我愿愿意做你……”

    “我愿意做你爹!”

    贾蔷忍无可忍的打断说道。

    “噗!”

    原本脸上越发冷笑连连的黛玉,听闻此言后,口中嚼着的半根鱼骨一下喷出,伏在桌边使劲抖着削瘦的肩头。

    要……要做她爹!

    李婧、香菱、紫鹃、雪雁等人自然更是大笑不已。

    薇薇安闻言就有些恼火了,薄怒嗔视贾蔷道:“贾,不能过分。你这样想,是乱抡的。”

    贾蔷:“……”

    他站起身,将烤好的烤鱼递给一旁候着的雪雁,然后对薇薇安道:“我的意思是,喜欢是两情相悦的事。若是一方不喜欢,一方强求,就好比我是你爹爹,你却强求要喜欢我一样。薇薇安,我想即便在欧罗巴,寻求恋人也不是这样的吧?”

    薇薇安语滞,再嗅到浓香的烤鱼香味,耸了耸肩道:“好吧,你说服了我,不过我不会这样放弃的……贾,能给我烤一条烤鱼么?我饿了。”

    贾蔷又坐下,道:“你是我的朋友,当然可以。”

    薇薇安闻言,碧蓝的眼睛静静的看着贾蔷的侧脸,眨也不眨一下,叹息一声满满遗憾道:“可惜,上帝不愿让我成为天使,在我脸上点了许多斑点,不然的话……”

    贾蔷懒得理会,幸好,李婧过来,将薇薇安拎了过去。

    不过薇薇安刚走,却见黛玉竟摇摇的走来坐下,看着贾蔷似笑非笑道:“蔷哥儿,你的书局,准备开到佛郎机国去么?”

    贾蔷无奈的看了她一眼,翻滚着手上的河鱼,淡淡道:“也未尝不可,佛郎机人可以不远万里来我大燕,我又有什么顾忌,不能前往佛郎机。寇可往,吾复亦往。”

    “呸!”

    黛玉忍不住啐笑道:“这是汉武名言,人家是为了击退匈奴,你又是为了什么?寻个洋婆子做小妾?”

    贾蔷呵呵了声,抬头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道:“林姑姑,你知道吗?天下之大,十倍百倍于大燕。大燕虽大,虽江河秀丽,然论土壤之肥沃,气候之宜人,其实并不如一些海外之地。几千年来,中原王朝多少英雄,多少枭雄,为争夺这片江山,起百万大军,自相残杀。却没有一人想过,打破这个桎梏,往外面去走走,看一看。可怜宫阙万间都化作土,埋不尽的百姓枯骨。”

    黛玉陡然听闻这沉重之言,一时有些失神,星眸看着贾蔷喃喃道:“你……你还想去外面打天下?”恍若天方夜谭。

    贾蔷“噗嗤”一笑,道:“我打哪门子的天下,不过出去转转倒是可以。若是能将书局开到海外去,岂不更好?海外的金子,可比大燕的还多。”

    黛玉垂下眼帘,掩住比星辰还清明的黑眸,并了并一双穿着淡青色绣鞋的脚,又用绣嫩黄小竹枝花苞浅桃红锦裙遮住了绣鞋,轻声问道:“蔷哥儿,你怎这般喜好金银?”

    贾蔷侧眸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我不喜欢金银,但喜欢使用金银。喜欢金银,容易为金银所俘获,成为金银的傀儡,财迷心窍。而喜欢使用金银,则是因为可以用金银去做心里想做之事。林姑姑,我无父母可孝顺,亦无手足可友爱,本性也不喜奢靡,就算如今多了香菱和小婧二人,但她二人又能有多少嚼用?所以,我赚到的金银,不是用来享福受用的。”

    黛玉闻言,抬起眼帘,好奇问道:“那你想做什么呢?”

    ……

第一百二十一章 水晶心

    想做什么?

    贾蔷往烤鱼上均匀刷了遍佐料后,看了眼黛玉笑了笑,虽然对方只是一个小姑娘,但她的心思太过细腻,也比她的年岁至少成熟好几岁,所以贾蔷并未只拿她当个小学生看……

    想到小学生三个字时,贾蔷又忍不住笑了笑,不过待看到黛玉眯起眼睛,目光变得有些不善后,忙解释道:“我是怕说出来,让林姑姑你笑话。”

    黛玉哼了声,不怎么相信,方才贾蔷之笑,分明有取笑之意,她道:“你且先说。”

    贾蔷道:“我家里简单,门楣嘛,也谈不上什么门楣,又不着我去光耀。也不喜钻营官场,与人勾心斗角,蝇营狗苟。但是,人总要做些什么,对么?要在这世间留下些什么,好让后人知道,这个世间,我曾来过一回。”

    黛玉闻言,眼睛明亮,道:“所以你才想着写这些话本儿故事,还要将它们卖遍天下。这样好的故事,必会留传下去,日后人们提起故事,可不就会想起你?对了,蔷哥儿,你先前问我什么来着?”

    贾蔷莫名其妙,道:“我没问你什么啊?”

    黛玉嗔他一眼,薄怒道:“下午的时候,你有没有问我一事?”

    贾蔷皱眉,用力回忆了稍许后,忽地眉尖一挑,道:“是问既然百姓们喜欢我们的故事,那么那些官儿不喜欢,他们算老几?”

    黛玉脸上的笑容都敛了起来,问道:“下面呢?”

    贾蔷再想了想后,开始看着黛玉呵呵笑了起来。

    黛玉俏脸飞起一抹晕红,瞪他道:“你笑什么?一点孝心也没有!”

    贾蔷抽了抽嘴角,问出了黛玉想让他问的话,道:“那么林姑姑,你想到了什么笔名呢?”

    既然贾蔷想要名垂后世,那她也出了分力,是不是也可以顺带着留个名呢?

    贾蔷先前说给黛玉金银分红她并不怎么上心,可留名之事,她还是有些兴趣滴。

    看出贾蔷取笑之意,黛玉没好气横了他一眼,还别说,颇有几分当姑姑的威严,然后思量稍许,轻声道:“你叫风吹上人,那我就叫,林中客。”

    贾蔷闻言,面色微微一变,莫名的,他想到了“玉带林中挂”这一判词。

    不过,今世事情未必就会如此。

    其他的不说,若是能救活林如海,这位林姑姑的命运一定会发生改变。

    念及此,他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道:“好,等书局办下来后,印刷成册的书的扉页,必有林姑姑的名号。”

    黛玉风轻云淡道:“有没有又有什么关系,我并不在意的。”

    贾蔷点点头道:“好吧,林姑姑毕竟是闺阁女子,留名于外,到底不大合适……额。”

    风一吹就倒的林妹妹,也能发出这样有杀气的目光吗?

    “你还没说,你要赚那么多银子准备做什么呢……你先前赚到的银子,不是拿去买宅子,就是拿去教坊司买乐户。”

    黛玉不是多事之人,只是不想她也出了力赚到的银子,沾染上这些事。

    贾蔷看出点她的心思,便笑道:“林姑姑放心,其他生意赚到的不说,书局赚到的银子,除了拿去多开些书局外,只会用来资助当地贫苦好学的学童,助其开蒙。”

    黛玉闻言先是一喜,可随后有些不解问道:“不应该资助囊中羞涩的童生进学吗?”

    贾蔷摇头道:“童生若是勤学,考上廪生,学里每月都会发放廪米六斗,更不用说秀才了。而且,书局若大举资助他们,难免被人扣上别有用心的心思。那些学童就不同了,却有许多孩童,想读书但交不起束脩,若有机会帮扶几个,也算一份心意。”

    黛玉闻言,心中满意之极。

    她再没想到,贾蔷竟有这样一幅胸怀。

    一个无父可怙,无母可恃的少年,居然有如此仁厚之心,实在可叹……

    不知怎地,她忽然想起了一起长大的兄弟宝玉……

    而贾蔷见黛玉不再开口,他自也非多话之人,静静的烤着烤鱼。

    只是也没有享受许久,就皱起眉头来。

    原来守在帷帐附近的嬷嬷的声音传了过来:“琏二爷来了?”

    贾琏不咸不淡的应了声,然后径直朝这边走来。

    黛玉回过神后,堆笑站起身来,问道:“二哥哥怎过来了?”

    说着,小眼神还瞥向了贾蔷,示意他赶紧起身。

    贾蔷倒也不愿落一个故意强横的印象,不过虽站起身来,却没招呼什么。

    懒得敷衍……

    贾琏目光先瞥了贾蔷一眼后,对黛玉温声笑道:“来告诉林妹妹一声,明儿早上船要到淮阴了。”

    黛玉不解道:“怎么呢?”

    贾琏道:“甄家太夫人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带着家人至淮阴老宅祭拜已故甄老太爷,正巧,淮阴是总督漕运衙门所在之地,他家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的甄家老爷也会至此,和漕运总督商议入冬后漕运之事。临行前老太太、老爷都吩咐了,路过淮阴时要顺路拜访一下甄家太夫人和甄家老爷。他家实属江南第一名门,甄家老爷又素来好结交奇人异士,说不得名下就有名医可治姑丈之症,我寻思着,还是厚着面皮去求一求,说不定就能遇到良医。”

    黛玉闻言,登时动容,红着眼圈屈膝一福,道:“多谢二哥哥操劳。”

    贾琏摆手道:“自家骨肉至亲,说这些外道了。”

    说罢,目光落在烤炉上的烤鱼上。

    真……真他娘的香啊……

    “咕咚!”

    贾琏不是没有吃过好东西,但他绝没有吃过这么香辣冲香的刺激之物。

    或许他吃上一回后,就再不屑去吃。

    可在吃到之前,这十来天闻到的香气,真真将他的馋魂儿勾到了脑仁里。

    他不好权势,贪些银财,也是只为了女色。

    但在女色之外,他还有一极大的爱好,便是口腹之欲。

    今日之所以前来,也是因为着实忍耐不住了。

    在船上都快待疯了,嘴巴里淡出鸟儿了!!

    往日里烤羊肉串儿,到底还有些腥膻之气,难免有些嫌恶。

    可烤河鱼,鱼香配上料香,当真是要了他的亲命!

    正是这滋味,才让贾琏彻底不顾和贾蔷已经撕破面皮,趁着人多故意过来。

    面子,尊严……

    对他们算极大的事,可有时候,也就是个屁。

    在享福受用面前,连祖宗基业都能放到一边,更何况区区一点体面……

    尤其是,这会儿离的这样近,香气扑鼻之下,他口中口水快成河了,拼命往肚子里吞咽。

    黛玉何许人物,早就看出了贾琏眼中遮掩不住的馋欲,心里强忍着笑,邀请贾琏道:“二哥哥坐下吃一点蔷哥儿烤的鱼肉吧?”

    贾琏闻言心中自然大动,可看见贾蔷冷漠的神情,干笑了声,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受不得这腥辣之物,林妹妹最好也少吃。”

    虽如此,可“咕咚咕咚”吞咽口水的声音还是不断的响起,尴尬之极。

    且,他居然没有挪动脚步……

    见此,黛玉不动声色的嗔了贾蔷一眼后,从烤炉上轻轻拿起两条烤好的河鱼,递到贾琏手中,笑道:“不过是打发时间吃着顽的,二哥哥且拿去尝尝。果真不爱吃,拿去赏给下面人吃也成。”

    贾琏闻言,大为高兴,尤其是见贾蔷居然没有冷冰冰的出言讽刺让他下不来台后,想了想道:“蔷哥儿明日若没事,也一并去见见甄家太夫人和甄家老爷吧。”

    贾蔷冷笑一声,正要拒绝,黛玉就笑道:“他自然是要一起去的,家里只三个人来,总不能就去两个吧?”

    贾琏闻言高兴一笑,道:“那好,明日到了码头,我让人准备好车马,拿好仪礼,去甄家老宅求见。”说罢,就拿着烤鱼运步如飞的离去。

    等贾琏离去后,看着贾蔷淡淡的脸色,黛玉轻声道:“你莫生气,我知道你恼我自作主张。只是,我并非只为了谢他。蔷哥儿,你总归姓贾呢,一笔难道还能写出两个贾字来?先前你若果真离了贾家倒也罢了,可你也说了,遇着了太上皇,虽得了不世之隆恩,可也不得不重回贾家。既然回来了,你就不能长远的这样和所有的贾家人都隔阂着。琏二哥是个没什么刚性的人,不然早受不得凤丫头那霸道的性子了。既然如此,你何不与他和解和解,再不济,缓和缓和也好呀。哪怕,只当个点头之交,总也比仇人强些,是不是?蔷哥儿,阖府上下都是仇人,传到外面去,难道外面会说是别人的不是?”

    贾蔷闻言一怔,登时有些动容的看向黛玉……

    她居然能想的这样深……

    ……

    PS:黛玉党,打赏,啊,打赏!!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方子有问题

    “林姑姑,你当真生有一副七窍玲珑心。不然,怎会在这个年纪居然懂这么多。受教了,受教了!”

    贾蔷颇为感慨的说道。

    黛玉嗔了他一眼,不放过道:“我说的,你可听进心里去了?”

    贾蔷没法,苦笑道:“林姑姑,我与贾琏,谈不上甚仇怨。只是,他素和贾珍交好,因而嫌恶与我,动辄辱骂呵斥如奴。若我不与其翻脸,哪有立身之处?”

    黛玉压低声音悄声道:“你莫要哄我,琏二哥性子绵软,被你治伏一次后,他还敢再挑事?二嫂子这几年来,不就是这样将他拿捏的死死的……我瞧他如今也畏惧于你,怎还会嫌恶辱骂你?再者,又不是真让你孝敬他,不过缓和一二罢。总这样僵着,对你也并非好事。外人不知情,未见过他见死不救,只道你不知长幼尊卑,不明仁孝大节。你莫要意气用事呢。”

    贾蔷闻言,仔细想了想后,躬身一礼道:“林姑姑言之有理,多谢姑姑爱护之心。”

    黛玉闻言俏脸微霞,月夜之下,愈发显得清丽无双,她轻声道:“虽你总说出了五服,可到底还是子侄辈,又出力帮我……我不过白话一二罢。”

    贾蔷无奈一笑,又拿此节说事……

    不过他也明白,总要以此为由,打消一些人的多虑……

    念及此,贾蔷温声笑道:“林姑姑果真当我是亲侄儿?”

    黛玉听出他的取笑之意,没好气嗔他一眼,警告道:“蔷哥儿,你仔细着。”不过见贾蔷俊秀的脸上始终是干净纯净的笑意,顿了顿,她双臂环膝,举目望月,一双星眸中倒映着月色,轻声道:“我打小就没了娘,爹爹……也素以公事为重。不过五岁,我便孤身远赴千里来至贾家,虽有老太太关爱着,姊妹们也都让着我,可再怎样,又如何能及爹娘疼爱……你这境遇,倒与我有几分相似。粉身碎骨浑不怕,但留清白在人间……我没想到,外祖母家居然有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因此看顾你一些。”

    到底还是一颗文青的心……

    贾蔷微笑颔首道:“我明白林姑姑之意了,咱们是一类人,所以你看我顺眼些,乐意帮我一把。好吧,日后,我就当你是小姑姑了。”

    黛玉闻言一恼,斜眸觑视某人,道:“小姑姑?日后?那先前你当我是什么?莫不是黄毛丫头?蔷哥儿,你敢欺我年岁小?”

    贾蔷干笑两声,连忙摆手道:“我若有此轻视之心,如何能逃林姑姑之法眼?林姑姑的眼睛,仿若能看透人心。在你跟前,实难藏奸。”

    黛玉被拍的满意了,这才哼了声放过他,道:“我料你也不敢!”

    二人对视一笑后,黛玉又问道:“蔷哥儿,那西洋番医果真管用?”

    贾蔷想了想,缓缓道:“原我也不敢保证,连一成信心都无。不过既然薇薇安说过他叔叔救治过同样的病患,我想那至少有六七成的可能。再加上,天宁寺的秘藏宝药,不止对小婧她父亲有用,对姑祖丈同样会有不小的用处。所以我以为,可以寄以厚望。”

    黛玉闻言,俏脸上难抑悲色,低着眼帘轻声道:“但愿如此罢。”

    其实她何尝不明白,到了往京里派人喊她回扬州的地步,其父林如海多半已经要不行了。

    但凡郎中有法子,也不至于喊她回去做孝子。

    可是,她一孤女,连个手足兄弟也无,回去又能如何?

    倘若她爹果真有个好歹,黛玉都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何人可依,何处可容身。

    贾母待她虽好,可贾家到底只是外家啊……

    所以,但愿贾蔷之策有用,西洋番医,能有回天之术。

    ……

    神京城西,赵庄。

    距离东盛赵家二老爷赵东林以妙计得了方子后,已过去了十日。

    因为方子写的极详尽,所以进展颇为顺利。

    赵东林看着独子赵博安亲自带着一众掌柜、伙计在染槽染缸染瓮间操持,眼中既有无奈,有骄傲,也有心疼。

    他这傻儿子怎就不明白,手艺做的再精,可不通人情往来,又如何能继承这份家业?

    不过与赵东林齐立的年轻人,并不这般想。

    此人一身石青色湖绸素面直裰,头戴璞巾,身后着一件大红色绵绫披风,相貌与赵东林有几分相似,他对赵东林笑道:“二叔,博安是我在家里最喜欢的兄弟,博安比博远、博旭他们要强十倍不止。”

    赵东林闻言苦笑道:“博弘,你就莫要说笑了。博远、博旭他们虽不如你,却也都人人进了学,总有个生员的功名吧?再看看博安,唉。”

    赵博弘,姑苏赵氏长房长子长孙,赵氏宗族的宗子。

    隆安三年,二甲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却已是京城文官子弟圈里有名的公子人物。

    因其出手阔绰,行事大方,即便在翰林院中,亦是风云人物。

    明眼人皆可见,其未来之前程,不可限量。

    所以,纵然赵东林高他一辈,是其亲叔父,也礼让他三分。

    赵博弘摇头道:“二叔,赵家不缺几个生员。博远、博旭他们若果真能更进一步,考取举人功名也则罢了。可老爷与我观其文章才气火候,能考中一个秀才,已是见顶。所以,还不如博安能在东盛号大展手脚。日后在族中地位,想来可比肩二叔今日之功高。”

    赵东林闻言,心里登时舒坦顺心,不过还是摇头悲观道:“你也看到了,博安生性木讷,不善与人交谈,一点不通人情世故。换做旁人,看到你我在此,哪里还能安心在那染槽染瓮跟前转悠?偏他不通礼数……”

    “诶……”

    赵博弘笑道:“通人情世故的掌柜赵家一抓一大把,哪个不是人精?可精通织染行当名堂的,赵家唯有博安贤弟一人。这次得的新方子染出的洋红之鲜美,惊动了几家王府相府,京城名门纷纷前来采买。赚到多少银子且不说,只这份体面,就足以让苏州赵氏的门楣添彩。连父亲都知道了,昨儿还同我夸赞博安愈发出息了。”

    赵东林闻言,脸上掩不住的喜悦之色,他当然知道赵博弘为什么这样喜欢赵博安。

    换做是他,也会对一个一点野心没有,连一点人情世故都不通,却精通家族命脉匠艺的堂弟友爱有加。

    不疼这样的兄弟,难道去疼对家业虎视眈眈,恨不得赵博弘突然暴毙的亲手足?

    赵博远、赵博旭虽是赵博弘的亲弟弟,可却不是一个娘……

    那是赵东山续弦所出,而赵东山续弦荆氏,却是当今首席军机大臣荆朝云之妹……

    赵博弘在赵家,并非没有压力。

    赵东林笑道:“博弘啊,为叔素来最是支持你的。你是我苏州赵氏的长房长孙,是名正言顺的宗子,除了你,我谁也不认!你在翰林院做官,要大方阔绰,这个时候行下好处,日后受益无穷。除了族中每月给你分的那份外,我做主,从给外面的节礼份子中分出一份来给你。赵家以后,全都靠你喽。”

    赵博弘闻言笑的愈发灿烂,道:“多谢二叔了。”顿了顿又道:“博安这样的兄弟,才是我赵博弘的亲手足。二叔放心,往后没人能欺负得了博安的。”

    赵东林闻言大喜,连连招手,唤正在染槽边动手忙碌的赵博安道:“快过来。”

    赵博安面上不见一丝笑容,目光也有些凝重,一步步走来,眉头皱起。

    见他这般模样,赵东林气笑道:“整日里恨不得住在染槽里,连我和你大哥也认不得了?”

    赵博安闻言沉默了会儿后,低头道:“刚才请过安了。”

    赵东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一旁赵博弘呵呵笑道:“博安,见你面色不大好,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如今你染的布和绸缎,各处都有人夸,你大伯也夸你愈发出息了。”

    赵博安本该道谢,谁想脸色愈发凝重,眉头更是紧紧皱起。

    见此,莫说赵博弘,连赵东林都诧异问道:“这是怎么了?”

    赵博安沉默了片刻后,吐出让赵东林心惊肉跳的一句话来:“方子有问题。”

    ……

    PS:感谢“倚剑听春雨”书友的再次万赏,感谢“佩恩之天道“、”梵琴煮鹤”、“老八也怕我”、“自酌自饮自逍遥”、“古月説”、“TZO”、“无良小胖道”、“筋柔而握固”等书友的打赏。

第一百二十三章 恩怨

    “你说什么?方子有问题?”

    这句话,让赵东林心头猛地一跳,随即连连摇头道:“你这傻孩子,说什么胡话?你的布和绸缎都染出来了,人人夸好,哪里还有问题?”

    赵博弘提了提眉尖,问道:“博安可是想着,如何才能染的更好?”

    赵东林笑道:“八成是这样,这个呆子,遇到染槽上的事,就跟撞客入了魔一样……”

    “掉色了。”

    赵博安突然吐出三个字来。

    赵东林和赵博弘二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两双眼睛齐齐盯死赵博安,问道:“你说什么?”

    赵博安抬起头,看着他父亲和堂兄,也不吝啬说话了,道:“七天前我最先染出来的一匹布和一匹绸缎没让人卖,一直留在房里。每日里再观摩一下,因为我总觉得这方子实在精妙,说不定还有改进的余地。可是今天早上,我却看到放在床头的绸缎,颜色浅了。细布上的红,更是染红了床面。所以,这方子有问题。”

    赵东林和赵博弘二人对视一眼后,脸色都凝重之极。

    赵东林沉声问道:“你早上就发现了问题,这会儿可查出问题在哪?”

    赵博安木然的摇了摇头,道:“从早上到现在,试过无数回,每一步都没有差错,染出的布和绸,都没有问题,过水都没事。”

    赵博弘眯起眼睛,问道:“那是不是,你先前染的布有问题?”

    若只是赵博安试染出了问题,那还只是小事。

    可若是……

    后果,赵博弘都不敢多想。

    不幸的是,赵博安摇了摇头,道:“七日前的第一批布,有几匹废布,我看了看,连废布都开始掉了颜色。”

    赵东林闻言再无侥幸,面色铁青厉声道:“好一个宁国贾珍,好一个贾蔷,他叔侄二人合起伙来,敢骗我赵家的银子!!”

    赵博弘面色寡淡,漠然道:“二叔,你先前说,贾蔷卖了方子给恒生王家,要了三万两银子?”

    赵东林面色一变,似想到了什么,声音有些艰难道:“是这样。”

    赵博弘又道:“恒生号的蓝,独步天下,最近他们的新布上柜了没有?”

    赵东林喘气声愈沉,缓缓点头道:“上柜了。”

    赵博弘攥紧拳头,道:“超过七天,没有掉色?”

    赵东林再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赵博弘仰头一叹,摇了摇头,道:“如此看来,此事多半是琅琊王氏,和贾家合起伙来,与我赵家下的套。”

    其心中冰寒一片,原以为可以借此机会,大大扩大姑苏赵氏的影响名望,让人看到红布红绸,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姑苏赵氏。

    赵家也能凭此和诸多名望贵门加深交际,这对他来说,有百利无一害。

    可若是卖给人家的布和绸缎掉了色,惹出乱子来,那姑苏赵氏的名号,就要出大问题了。

    他这个赵氏宗子,又岂能独善其身?

    琅琊王氏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打击赵家的机会……

    赵东林看着儿子木讷的神情,说不出责备之言,毕竟,这个方子是他取来的。

    沉默了稍许后,赵东林缓缓道:“博弘,你可能不知道宁国贾珍和贾蔷的恩怨。”

    赵博弘闻言不解,贾珍不是贾家族长么?

    贾蔷虽得了太上皇之赞,难道还能倚之和亲长作对?

    这等事,简直大逆不道,无法想象。

    赵东林叹息一声,将贾家那点阴私事告知了赵博弘,最后道:“所以说,此事未必是最坏的局面。”

    赵博弘原本冰凉的心,随着这番话迅速回暖,立刻道:“二叔,若果真如此,此事或还有转圜之机!”

    赵东林叹息一声,咬牙道:“我知道,此事,多半是那贾蔷故意留下的圈套。不然,他也不会让人把方子这般轻易交给贾珍。也怪我,只想省那三万两银子,结果坏了大事!”

    不过他到底果决,懊悔罢,立刻下命令道:

    “来人,速将送往各府的布匹和锦帛绸缎全部收回,银子全退!”

    “开仓取压仓布,挨家送上等量老方子染出的布和绸缎,这些都算是东盛号的赔礼,不必他们出钱。”

    “博弘,此事还要劳你告诉大老爷一声,劳他多写几张名帖,我终究不过一介商贾,不被那些高门放在眼里,还劳大哥亲自出面,给人……赔礼道歉。”

    赵博弘的脸色难看之极,他声音低沉道:“二叔,有这个必要吗?”

    他父亲为都察院左都御史,能够和王家礼部尚书扳手腕的衣紫大员。

    让其父低头赔礼,这分量,就实在惊人了!

    赵东林苦涩道:“博弘,不是我大惊小怪,这次新布新绸缎最大的买家就是忠顺亲王府。他家老太妃今年七十九,身子却不大好了,要提前过八十大寿冲喜,特意采买了最新出的绸缎和红布,而没用内造的。若是……若是老太妃生辰当日,红绸和红布掉了色,满堂红变成了满堂挂白……”

    赵博弘闻言,虽脸色铁青,也再不多言。

    大燕宗室除却皇子外,极少参与政事,多赋闲在家,混吃等死。

    天家防宗室不是防了一两代……

    但也不全不近人情,宗室内极有才干者,多在宗人府当差。

    而忠顺亲王,便是宗人府大宗正。

    老亲王对太上皇曾有辅佐大功,到了这一代,忠顺亲王甚至是养在宫里长大的,与诸皇子同称太上皇为皇父。

    这样的宗室亲王,只要他自己不作死干政,那么哪怕是赵家,也绝对招惹不起。

    单凭一个赵东林,的确无法摆平,白送上门去,只能落个敲骨吸髓的下场。

    赵博弘木然道:“我知道了。”

    说罢,转身要走。

    赵东林却没让他单独走,道:“我也要回城。”

    赵博弘不解,这个时候,赵东林不在此地解决大麻烦,回城做甚?

    赵东林咬牙道:“忠顺亲王府我惹不起,宁国贾家我也惹不起吗?敢拿假方子来坑我,当我姑苏赵家是泥捏的不成!”

    ……

    神京城,西斜街。

    太平会馆。

    这座三进三路的大宅子,原是宗室镇国将军的府第。

    不过在那位镇国将军坏事之后,这座宅子就荒废了下来,落到蒋玉涵手中时,一应僭越规制也都拆除了。

    所以如今这座府第,只要清扫一下,就可以直接入住。

    东路院内,花解语和丫鬟元宝看着住了几日的宅第,心中百味繁杂。

    丰乐楼号称天下妓家第一名楼,神京城最有名的销金窟,其陈设修饰,自然也是世间第一流的奢华地。

    从那等人间仙境,突然降落在年久失修的旧宅中,二人若说心里没有落差,自是不可能的。

    但是,再一想如今的境遇,至少不会被卖去接客,哪怕客人都是风流名士,还是喜悦的。

    唯独让花解语有些失落的是,薛蟠并不敢纳她回家为妾,甚至连提也不提此事。

    二人相处间,似乎果真只当她为义妹。

    其实花解语已经认了,只要他提,她就从了他。

    一个肯花费十万两银子救她出火坑的男人,值得她以身相许。

    可……

    见她轻声一叹,自幼与她一般长大的丫鬟元宝明白她的心思,嘻嘻笑道:“薛大爷真是有趣,给姑娘赎了身,居然每日里只敢白天来,不敢夜里住。他还是不敢和姑娘对眼瞧哩,嘻嘻嘻!”

    花解语人如其名,眉眼如画,声亦如其名,语气仿佛花语般轻柔,轻声道:“兄长不是说了么,此处宅第为其手足贾公子所有。贾公子临走前吩咐过,他未归来前,此宅只许女眷住,不准男客留下过夜。”

    元宝撇嘴道:“那贾公子真是好大的架子……”

    花解语嗔道:“莫要嚼舌,赎身银子里,便有人家两万两,且这宅子也是人家的。若非倚仗贾公子三得太上皇夸赞之势,我们也未必能这般顺利的跳出坑来。”

    元宝撒娇道:“小姐啊,我只是说说而已嘛。”

    花解语闻言,轻轻垂下眼帘,道:“往后,还是谨言慎行的好。今时不比往日呢……”

    话刚落地,就听外面院子里传来大笑声:“妹子,元宝,看我给你们带来什么好顽意儿来!嘎嘎嘎,上等的金丝好雀!”

    见遍天下名士的花解语,听闻这糙糙的声音,既有些无奈,又有些欣慰的笑了笑,起身去迎……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坑惨

    二十五六的花解语,虽已过了当下男人眼中最美的豆蔻年华。

    但实则是花儿最艳之时。

    若非如此,丰乐楼也不会想着,趁最后几年的好光景,让她梳笼接客,赚最后一笔银子。

    论颜色,花解语自不必多提,是最标致的美人脸。

    然天下美人何其多,花解语凭何能稳坐天下第一名妓之位足足十年?

    便是因为那一身被琴棋书画与诗词歌赋浸透了的文华气质。

    能与当世大儒谈经论道,能与风流名士联诗和词,能与棋坛国手执子对弈,能与丹青高手水墨争锋。

    甚至,还能与军机宰相商谈治国之策……

    若非如此,又岂能令众多的王侯将相、名士才子倾倒一时?

    便是素有呆霸王之称的薛蟠,都在其一身气度下甘拜下风。

    虽心怀觊觎之心,却无扑倒之胆……

    只觉得这般锦绣的女人,多对视一眼都会玷污,他舍不得……

    “噗嗤!”

    见薛蟠痴痴的望着自家小姐,口水都快流下来了,那副猪哥相,着实让元宝开了眼,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

    自打她记事起,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因为这样的人靠近不了她家小姐身边。

    不过因为薛蟠两度救命之恩,又非急色强迫之人,所以元宝并不觉得薛蟠可恶,反而觉得有趣。

    只是,心里还是隐隐遗憾,自家小姐可惜了……

    薛蟠也是要面子的人,回过神来,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一直垂着眼帘任君观看的花解语抬起眼帘嗔了元宝一眼后,同薛蟠道:“兄长勿恼,元宝不懂事。”

    薛蟠打了个哈哈,抬头和花解语对视了眼就慌忙避开了眼神,打了个哈哈笑道:“不恼不恼,元宝这个宝贝儿,最讨人喜欢了,怎会恼她?”

    见薛蟠这样,花解语心里也无奈,不过念其恩德,她终还是选择将话挑明,声如花语的道:“若无兄长,我与元宝难逃虎狼之地。今妹身无长物,唯有以余生托付兄长,望兄长莫要嫌弃。”

    薛蟠闻言慌忙起身,想要去扶拜下的花解语,可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见了鬼了,硬是不敢碰她,僵持了好一会儿后,薛蟠恼的给自己大脑袋上一拳,气馁他自己怎变成了个无能男,垂头丧气道:“妹子,你快起来罢。你当我不想早早纳了你进门儿?我连做梦都想着呢,不信你瞧,我想你想的都清减了,连头都小了一圈儿。”

    看着薛蟠好大一颗脑袋,花解语:“……”

    元宝掩口偷笑,薛蟠却愈发沮丧道:“可是我也不知是不是撞客了,却连看你的眼睛也不敢看,更别提碰你了……”

    想他薛大爷,十二岁就在秦淮河上的画舫里开了苞,这几年来,阅进天下美色,好不快活!

    谁知到头来,遇到了自己最想要的女人,居然连人到心都石更不起来。

    这他娘的,薛蟠心里委屈的只想哭……

    不等花解语安慰,要面子的薛蟠就站起身来,生无可恋的往外走去,道:“妹子你好生在这待着,吃的喝的缺了什么只管让元宝儿跟前面要,千万别外道。算起来,如今你还是此地的半个女主子,毕竟,你如今在蔷哥儿名下……不提这些糟心事了,我先回去了。”

    说罢,不顾花解语挽留,就出了太平会馆,他要去翠香楼,找妓子云儿火拼一把,出出这郁气。

    只是他带着随从,刚出了西斜街,忽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薛蟠转头就想骂人急着投胎,结果就看到四五匹马,猛然朝他冲了过来!

    “聿聿!!”

    “哎哟!!”

    薛蟠身边的长随也都是废物,见到烈马冲来,非但不护着薛蟠,反而畏惧后退。

    薛蟠自然扛不住这等烈性,吓的惊叫一声翻身掉下马去。

    座下马也受了惊,左右踢踏,唬的薛蟠脸上没有一丝人色,在地上滚爬挪移,闪避马蹄。

    若非长随总还有些人性,冒险上前将他扒出来,今日怕要生生被惊马踏死。

    看他披头散发满身泥土灰尘狼狈不堪的模样,几个始作俑者无不放声大笑。

    薛蟠暴怒,跳脚骂道:“肏你娘的下流胚子,瞎了眼了,不会骑马回家骑你娘去,就往你老子身上撞?”

    “你再骂一句,我割了你的舌头。”

    为首之人,一身玄色锦衣,头戴紫金冠,长脸细眸,面色冰寒,骑在马上目光如刀看着薛蟠。

    薛蟠被这气势唬了一跳,再看看此人身后不断聚集起一众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大概联想到了这些人的身份,吞咽了口唾沫,眼神有些慌乱。

    为首之人见之鄙夷一笑,道:“就你这样的货色,仗着兜里有几两臭钱,也敢买下花解语?”

    本来气怯的薛蟠听闻此言,陡然涨红了脸,大声道:“我道你们是什么来路,原来是为了我花妹子。真有能为,先前去丰乐楼把人赎出来,那你薛大爷算你们是个人物。如今老子花了十万两银子,救花解语出来了,你们这会儿倒来逞强。这般有能为,早先干你娘去了?”

    “啪!”

    为首年轻人手一抖,一声脆响,手中长马鞭便如毒蛇一般招呼在了薛蟠脸上。

    薛蟠“啊”的惨嚎一声,栽倒在地,痛的打滚儿。

    周围围观的百姓纷纷指点起来,那为首的长脸年轻人冷笑一声,道:“你若识相,早早将花解语送出那劳什子破地儿,你的好处多着呢。若不然,往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我倒看看,区区一个薛家能翻起多大的浪来!丰年好大雪?呸!”

    说罢,一勒马缰,拨转马身,一众衙内公子纵马离去。

    几个薛家长随看着捂着一张皮开肉绽的脸疼的打滚儿的薛蟠,忙不迭的搀扶起来,送往医馆。

    ……

    宁国府,宁安堂上。

    贾珍脸上笑容凝固,不敢置信的看着面色阴沉的赵东林,道:“假的?!怎么可能?昨儿贵号还送了两匹上等绸缎,五匹大红细布来府上,说是新方子染出来的好料。这会儿就变成假的了?”

    赵东林面无表情道:“送你的是第二批,第一批里的,已经开始掉色了。世兄,这不只是一万两银子的事。第一批绸缎,一共卖给了一家王府,两家相府。忠顺亲王府的老太妃要过八十大寿,算算日子,也就这四五天了。若是在她老人家的寿诞上,你家的方子染成的绸缎和红布掉了色……贾家纵一门双公,怕也担不起这么多王府相府的怒火吧?”

    贾珍闻言,面色大变。

    开国一脉功臣,纵然还有一些底蕴,但如何能扛得住这么多权贵的打压?

    这个畜生!

    这个畜生!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他这是想害死贾家啊!

    贾珍身子都恐惧的发起抖来……

    ……

第一百二十五章 算老几?

    “哎哟!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梨香院,薛姨妈被嬷嬷急急从荣庆堂叫回来,只看了薛蟠一眼,大叫一声就几欲晕厥过去。

    薛蟠半张脸都被包裹着,披头散发脏兮兮的,露出的一只眼也木然无神,呆呆的望着虚空,恍若死人……

    “妈先别哭,快问问随从到底怎么回事。”

    薛宝钗也看的心惊肉跳,红着眼圈说道。

    要不是靠近薛蟠鼻翼处有一根棉纱线头一扬一扬的飘着,显示他呼吸均匀,她都怕这个哥哥不行了。

    薛姨妈闻言,一边大哭一边打发身边的叶老嬷嬷去问,没一会儿,叶嬷嬷回来气愤道:“太太,长桂他们说了,哥儿是从西斜街那边出来,刚一出街口就被一起子不认得的衙内用快马冲了,还让哥儿把那花解语送出来,哥儿不认,他们那么些人就欺负哥儿一个……”

    薛姨妈一听,又心疼的放声大哭起来。

    只想想那么多黑了心的混帐围着欺负她的儿子一人,她就觉得心都要碎了。

    薛姨妈骂道:“你这个孽障啊,为了那么个窑姐儿,花光了家底儿不说,如今连命也要搭进去了!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和你妹妹去指望哪个?”

    薛宝钗也跟着落泪,眼下这个局面,却不是她能化解的。

    薛姨妈已经打发了人去告知王夫人,其实也不用多说,薛蟠重伤垂死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东西二府,东府那边还没动静,西府这边却全都惊动了。

    虽贾母没有出动,可贾赦夫妇和贾政夫妇并王熙凤都动身过来了。

    贾赦看了薛蟠的模样后,一面打发人去喊太医,一面震怒问道:“到底是哪起子混帐,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敢这般伤人?”

    薛姨妈哭着将事情说了遍后,贾赦动容,这几日他忙着收拾才纳进房的一个小妾,其余事一概不理,没想到薛蟠竟干下了如此了得的大事,连花解语这样传奇的花魁都买了下来。

    和薛蟠一比,他倒是落了下风。

    花解语的名头,贾赦如何没听说过?

    但他也知道,丰乐楼的水深,不是他能招惹的,所以一直没去自讨没趣。

    再没想到,会被薛蟠给拿下。

    如此说来,是不是……

    贾赦撵着颌下短须,若有所思的寻思着。

    贾政怒声道:“可认出是何人行凶?”

    孤儿寡母的小姨子阖家上门投靠,如今竟被人欺负成了这样。

    于情与理,贾家都要出面,讨回个公道!!

    不过没等贾家人出去打听,外面传来嬷嬷通报声:“舅老爷来了!”

    贾赦、贾政忙往门口去迎,嬷嬷口中的舅家老爷,正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中王家当代族长,亦是王夫人与薛姨妈的嫡亲兄长,王子腾。

    四大家族中,史家自成套路,除非红白之事外,已经很少与三家联系。

    薛家家主死后,薛蟠年幼顽劣,难当门第之重,薛家之势日渐中落。

    贾家虽有祖宗余荫在,然东西二府子弟皆无出众之人,莫说光宗耀祖,便是勉力维持者都少。

    而王家却出了一个王子腾,虽倚靠王夫人从贾家着实借了不少力,但其本身是个难得的英才,又在当今圣上潜邸之时便投靠过去,因此官运不浅,一路高升。

    去年刚从九省都检点的位置奉旨巡边归来,擢升为兵部尚书。

    虽说如今朝廷军机大事多在军机处商议,兵部尚书名重于实,但这个位置依旧不可小觑。

    明眼人都知道,以王子腾简在帝心的圣眷,以及隆安帝为了平衡元平功臣之势,王子腾入军机处,不过是时间早晚之事罢。

    所以,纵使王子腾借贾家势众多,但贾赦和贾政依旧要给他几分体面。

    贾家和王家,才是真正兴衰交融的关系。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依旧是贾家无人,荣国余荫要么浪费,要么给亲近之人,也就不难选择了……

    王子腾气势极重,岳峙渊渟,且相貌堂堂,天庭饱满,方口阔鼻,进来与诸人见面后,沉声道:“不用去查了,是赵国公姜铎的重孙姜林打的。”

    此言一出,妇人们尚且混沌,贾赦和贾政却变了脸色。

    赵国公姜铎,是元平功臣六大国公中硕果仅存的一位,今年怕有九十岁了。

    这样的元老勋臣,便是太上皇和隆安帝都要给几分薄面,更遑论旁人?

    姜铎虽常年不上朝,但头上却始终挂着一个军机大臣的名头。

    朝野上下等着他的薨逝的消息差不多等了二三十年了,等着的人都死了大半,老头子居然还活着。

    这样一个人瑞,谁又能有什么办法?

    所以听闻是赵家后人后,连贾政都没了声音。

    薛姨妈不知详尽,哭诉道:“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随意欺负人吧?”

    薛姨妈哭诉,贾赦、贾政都不好接话,王子腾为其兄长,却能沉下脸来训斥几句,只听他沉声道:“早先写了三封信再三叮嘱你,甥儿年幼顽劣,不知轻重,让你严加管教,都中不比金陵,惹出祸来,谁能总给他擦屁股?”

    薛姨妈委屈的要死,哭道:“大哥,这次是蟠儿惹得祸事?”

    王子腾冷哼一声,喝道:“你还护着!!这个畜生拿十万两银子去买一个花魁……丰乐楼的花解语,天下第一名妓,那也是他能沾染得了的?!不知死活的东西!姜林是赵国公最宠爱的重孙,这样的身份,去了丰乐楼也只能乖乖看着,这背后的水多深,你们想不到?”

    薛姨妈被训老实了,只哭道:“我一个寡妇失业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知道什么丰乐楼什么名妓?这畜生偷偷拿了银子干下这等混帐事,我难道还能将他打死?若是他爹还活着,我何必操这份心?”

    宝钗上前扶住薛姨妈,对王子腾道:“舅舅,事已至此,我们也不求什么公道不公道,只盼着哥哥以后能平安无事,不被人无辜欺负了去。”

    对于宝钗这个亲外甥女儿,王子腾还是满意的,面色稍微和缓了些,道:“此事,我会亲自往赵国公府上去拜会老国公,只要蟠儿不要再往西斜街去,近月来少出门,就不会有太多麻烦事了。”

    听闻此言,一直神游天外的薛蟠却突然开了口,弱弱的道:“不去……不去西斜街?”

    此言一出,七八双眼睛齐刷刷的瞪向了他,薛姨妈怕王子腾动手,先声哭骂道:“你这个畜生,还敢提那地儿,你干脆拿根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去寻那个淫/妇!”

    薛蟠忍不住解释道:“花解语不是……”不过在一众亲长怒视下,到底没敢狡辩完,只道:“到底是花了十万两银子……”

    薛姨妈听闻此言,还想骂,可想想也是,这十万两银子,若不去见,岂不浪费了?

    她回过头问王子腾道:“大哥,那淫/妇我家要不起,能不能退回那丰乐楼去?”

    王子腾叹息一声道:“那个地儿,怎可能……这十万两银子,你们也莫去想了。那个地方,我们招惹不起,也千万别想着去招惹。至于那花解语……等贾蔷回来再说。”

    “……”

    贾家从上到下一众人,个个一头问号。

    贾蔷回来再说?

    他算老几?!

    ……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太难了

    “亮工,此事和蔷哥儿那畜生什么相干?”

    贾赦不解问道,脸上也不掩饰对贾蔷的厌弃。

    王子腾看了圈儿贾家人的面色,心里有数,他沉吟稍许道:“贾蔷……蔷哥儿是怎样的人,我并不了解。不过就目前来看,是个能折腾的。”

    贾赦太赞同了,骂道:“亮工说的是,这个不知好歹的畜生,没一刻安宁功夫。”

    王子腾闻言心里又是一叹,摇头道:“大兄,这个孩子的运道不浅,至少就目前来看,他若在京,姜林那干纨绔未必敢出手动蟠儿,否则,也不至于在西斜街外才打他……当然,将来到底如何,也不好说。”

    他不愿在贾家多说贾蔷的事,忌讳太多,便岔开话题道:“花解语的事没那么简单,不只是一群纨绔的事,背后牵扯的因果太重,四妹你最好看住蟠儿,不然被人设计了去,王家和贾家加起来,也未必能再救他。你若果真管束不住,就让我带了去管教。”

    薛姨妈还未开口,薛蟠就忙保证道:“舅舅放心,我必会听妈的话,再不给舅舅、姨丈添乱。”

    王子腾哼了声,瞥他一眼后,摇了摇头。

    贾政道:“去我那里坐坐罢。”

    王子腾点了点头后,与贾政、贾赦一道离去。

    邢夫人素与薛姨妈、王夫人没什么话说,闲谈两句后也走了。

    等他们都走后,薛姨妈难过的又落起泪来。

    若她丈夫还在,又岂会落到这个地步?

    自身不强,便是至亲手足,也未必看得起你……

    王夫人知道胞妹的心思,温言劝道:“大哥也不易,连我也听说过赵国公家的名声,老太太也说起过,他家那位老公爷是个老狐狸,当年太上皇能迁都至此,姜老公爷是出了大力的。又主动舍弃了军权,所以只要那老官儿还活着,不拘哪个当皇帝,都会善待他家。大哥能亲自去他家说情,已是不易了。”

    薛姨妈抹泪道:“我明白,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如何敢生怨气?只恨我家这孽障,从不给我省半点心。”

    王夫人看了眼又半死不活的薛蟠,摇头轻轻一叹。

    她最知自己的妹妹,薛姨妈自己能说能骂,她要是也跟着骂,薛姨妈心里未必受用……

    一旁王熙凤也终于敢开口了,不过她问的稀奇:“刚才舅舅怎么说,要是蔷哥儿在京里,那姜老公爷的重孙就不敢出手了?以他家的圣眷,连咱们家都不怕,还会怕一个蔷哥儿?他们这样稀罕那花魁,怎不直接去抢了去?”

    半死不活的薛蟠又复生了,放狠话道:“那群球攮的杂/种,且让他们得几天的意,等我蔷兄弟回来,非砸掉他们的大牙!”

    薛姨妈差点没气死,大骂道:“你这孽障,这会儿子还说这样的话!蔷哥儿比你还低一辈,倒成了你的兄弟靠山了?黄狗也比你争气!”

    王熙凤笑道:“薛兄弟,人家堂堂国公府的孙少爷,蔷哥儿又没三头六臂,他凭什么打人?你仔细着,那花解语被人抢了去。”

    薛蟠不知王熙凤在激他,竟有些得意道:“那狗肏的东西敢!他这般厉害,怎不见他今日进西斜街太平会馆里抢人?花解语虽是我赎回来的,却放在了蔷哥儿名下。他要是敢抢人,他的好多着呢!”

    众人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薛蟠吹嘘贾蔷如何了得上了,而是……

    薛姨妈颤声道:“你……你……你这畜生,你说什么?”

    王夫人眉头亦是紧皱,问薛蟠道:“你是说,那花解语,是落在了蔷哥儿的名下?”

    大燕因太祖便为婢妾所出,登基后感圣母皇太后之苦,因此打破千古陋制,为妾侍取得了一定的地位和保障。

    至少,不再如前朝那般可以随意赠与买卖。

    纳妾虽不成礼,却也要去衙门户籍司登记造册一番。

    若想逐出家门,虽不如夫妻和离那般麻烦,终还是要经过一番折腾,甚至还要分些家财。

    所以,后世之人针对此等“劣政”,想出了“房里人”这一名堂,以做对策。

    房里人有夫妻之实,却连妾室之名都无。

    想打想骂,想赶出家门,不过一句话的事。

    所以,众人此刻才这般震惊。

    薛蟠花了整整十万两银子的天价,买回来的女人,居然落在了贾蔷的名下……

    这一点,连许多幕后算计之人都没想到。

    尼麻麻哟!

    眼见薛姨妈一阵胡乱摸索,摸出了一根野鸭子毛掸子并高高举起时,薛蟠慌忙解释道:“妈、妈,你听我说啊!你听我说啊!”

    宝钗虽也落着泪,却还是劝薛姨妈道:“妈,且听哥哥说罢。他就是再糊涂,也不至于如此……”

    薛姨妈几乎喘不过气来,颤着手指着薛蟠道:“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怪道人家肯借给你两万两银子,你……你……就是条骚狗叼块骨头也能哄条母狗回来,你拿了十万两银子,就把母狗送给人家?”

    薛蟠无奈解释道:“方才舅舅不是说了嘛,要是蔷哥儿在,再没这些事。蔷哥儿圣眷隆,那些球攮的怕他,所以才不敢进太平会馆抢人。花解语暂且落在蔷哥儿名下,就是防备那群贼王八们硬抢。不过蔷哥儿是什么样的人,妈你还不知道?妈不知道妹妹也该知道!”

    薛宝钗:“……”

    王夫人和王熙凤闻言面色都有些微妙,薛姨妈手里的野鸭子毛掸子到底还是落下去了,骂道:“放你娘的屁!愈发不像话,你妹妹统共没见过蔷哥儿三回,你说话也不过过脑子?”

    薛蟠“哎哟”了声后,嘟囔道:“虽只见过两三回,妹妹也当看得出蔷哥儿的人品来……”

    王夫人沉默半晌后,淡淡道:“若果真落在蔷哥儿名下,倒也是件好事。听说那孩子也是个能赚银子的,回头让他还回那七万两银子,不正好?”

    见薛蟠张口就想反驳,王夫人罕见的目光凌厉起来,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里,如何能出一个青楼上的窑姐儿?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日后娶妻成亲着想,难道也不为你妹妹着想?家里出一个这样的东西,日后她婆家人如何看她?蟠儿,你是做哥哥的,纵再混帐,难道连你妹妹的名声也不顾了?”

    薛蟠闻言如遭雷击,一只眼木楞愣的看向宝钗,见她已经哭红肿了眼睛,再看看母亲似突然老态横生,一时间心如刀绞,过了半晌后,放声大哭起来……

    我太难了哇……

    ……

第一百二十七章 转性儿了?

    距离神京都中已是千里之外的贾蔷,自然不知京里发生了许多事。

    甚至都不知道,他名下多了个天下第一花魁的妾室。

    一大早起,他叮嘱了柱子留在船上,和两个金沙帮众一道看顾好李老帮主,船上也还有香菱、薇薇安、雪雁等人,无人不成。

    他则和李婧一道,护送黛玉所乘马车,合并贾琏一行,上了淮阴码头。

    因早有人先前打前站通秉甄家,因此码头上也有了甄家下人迎候。

    尽管前世读红楼时,便知江南甄家是连王熙凤那样高傲的人都感叹“他家怎这样富”的豪富之家,但此刻看这阵势,才能明白江南第一名门意味着什么。

    甄家曾太夫人孙氏年轻时曾为宫中精奇嬷嬷,太上皇登基前最难熬的十年,受到了甄家曾太夫人的慈爱抚育。

    有这份情分在,哪怕甄家曾太夫人已经过世十多年,可太上皇对甄家依旧仁厚相待。

    甄应嘉不过是孙氏的嗣孙,却依旧蒙受天恩,继承父祖官位,担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

    官位不高,不过区区五品,然而在江南地面上,纵是两江总督都要给甄应嘉几分薄面,让他三分。

    盖因甄应嘉本就为天家留在江南,监视江南士林的耳目,是真正的天子鹰犬!

    纵然抚育太上皇的孙氏已经过世经年,然甄家依旧被太上皇视为家人,哪怕只是家奴。

    但心腹家奴,远比外臣,甚至比骨肉宗室更让他放心。

    这也就奠定了甄家在江南牢不可动摇的地位……

    淮阴作为漕运总督衙门所在之地,码头之繁忙,当排得上当世前十。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繁忙的码头,此刻码头上竟几乎清场。

    唯有一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身着锦衣,身后跟着二十来许仆婢嬷嬷。

    这等阵势,便在贾家若非贾母出动,都不曾有过。

    贾琏见此连忙先一步上前数步,拱手笑道:“昂友老弟,数年不见,你愈发风采出众了!”

    那年轻人也哈哈笑道:“琏二哥,你也还是这般风流倜傥!”

    贾蔷瞥见黛玉所乘八宝簪缨车的车窗拉起一条缝,二人隔着车窗对视一笑,都觉得前面二人,有些糊……

    好在两人没有过多寒暄,而表字昂友本名甄頫的年轻人虽纳闷贾琏怎未介绍贾蔷、李婧于他,却也没多问,只与二人颔首示意后,就招来随行而来的车马,引着贾家一众人前往淮阴北大关估衣街甄家老宅。

    ……

    “给太夫人请安。我家老太太、老爷、太太都再三叮嘱我,给老太太问安道好。”

    甄家老宅,萱瑞堂上,贾琏引着贾蔷、黛玉二人,与高台上一满头银发,但比贾母清瘦许多的老太太问安。

    此人便是甄家老太太李氏,身上亦有一品诰命夫人的官身,此刻看着堂上诸人,含笑点头道:“快起来吧……荣国夫人身子骨还好?快二十年未见咯。”

    贾琏忙笑道:“老祖宗身子骨还好,早不管家里诸事,每日里只和孙子孙女儿们顽乐说话,和一些家里老人讲讲古,所以身子骨还硬朗。”

    李氏笑道:“好啊,好啊!”说着,目光落在贾琏身后第二位的黛玉身上,见她模样怜人,道:“这就是林盐政的姑娘?和你娘倒有几分像,只是身子骨太单薄了些。”

    黛玉屈膝一福,依礼应道:“回老太太的话,正是家父之女。”

    李氏连声道:“起来吧,可怜见的,当年你娘在时,我见过几回,算起来,我这一辈子见过的女孩子无数,却没一人能及得上她。听说你父亲病了?正好我这里有一株才得的好参,拿去给他补补罢。”

    李氏身旁一锦衣华服的中年贵妇温声笑道:“老太太,非我这做媳妇的小气。只是那株参是上月你老人家过寿时,宫里皇后娘娘特意打发天使送来的。您老封君这还没捂热呢,转手就送人,是不是……”

    李氏摆手笑道:“留在手里只是一个药材,放着也是白放着。贾家和咱们家既是老亲也是故交,不比别家。既然是老国公的姑爷病了,又有什么舍不得的?便是宫里皇后知道了,也会体谅我们的。”

    说罢,让身后一穿金戴银模样极为清秀的大丫头去取来,交给了黛玉。

    黛玉自然感激不尽,再度含泪拜谢。

    最后,李氏和满堂甄家人的目光落在了贾蔷身上,李氏微笑道:“这位是……”

    贾琏笑道:“回老太太的话,这是晚辈的族侄贾蔷,宁府老公爷的正派玄孙。”

    此言一出,萱瑞堂上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古怪。

    甄府老太太亲自接见,这份体面放在江南,便是两江总督也并非随时能有。

    是看在贾家与甄家近百年的交情乃至亲戚情分上才有的,可一个宁国府的五世孙,还不是承爵嫡孙……

    这个身份,无论如何都谈不上对甄家的尊敬。

    贾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忙赔笑道:“好让老太太知道,此事绝非晚辈善作主张,实是我家老祖宗亲自点的将。”

    李氏奇道:“哦?莫非是这位哥儿也天生异象,有大祥瑞在身?”

    贾琏闻言,抽了抽嘴角,笑着解释道:“蔷哥儿虽非天生异象,不过却有大运道。阖族子弟数百人,没人胜过他的运气。”

    李氏愈发好奇,道:“到底是什么运气……难道是生的好?”

    此言一出,萱瑞堂上一片笑声,尤其是内宅妇人和一众丫鬟们,一双双眼睛明目张胆的打量起贾蔷来。

    这般做来,却是有些轻挑和不恭敬。

    贾蔷却依旧不卑不亢,眸光如水,不见半点波澜。

    原本担忧他的黛玉回头轻看了眼,见他如此沉稳,本微微有些忐忑的心,瞬间平静了。

    贾琏干笑了两声,继续道:“太上皇自传位于当今圣上后,久居九华深宫中荣养龙体,迄今已逾五载不曾出宫。不想先前突然出宫,并于醉仙楼里看到了贾蔷,一眼就喜欢上了,还夸他有忠孝之心,之后天子也降下恩旨,夸赞贾家教化有方。之后太上皇金秋万寿节时,再次在天家和元勋老臣前赞了他一回,后来临我们南下前,太上皇又特意传下恩旨来,给蔷哥儿赐了表字,以示恩宠。”

    此言一出,萱瑞堂内一片寂静。

    贾蔷和黛玉默默的对视了一眼,二人对甄家的富贵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左右又不贪图什么。

    却都有些诧异贾琏的做派,果真转性儿了?

    ……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甄家

    “哎哟,这孩子哪里还是运气好?这分明是天大的造化哪!太上皇五年不出宫,连頫哥儿、宝玉他们老子上京去见,有时也只能在九华宫外叩个头,并不一定回回都能陛见。这孩子还真是……”

    甄家太夫人李氏看着贾蔷,忍不住的连连赞叹道。

    贾蔷欠身以示谦逊和谢意。

    李氏身旁的儿媳周氏温声笑道:“这孩子生的好,比宝玉还齐整。”

    此言一出,周围一众媳妇再次齐齐笑了起来。

    一双双目光再度打量起贾蔷来,只是这一回和之前那次不同。

    上一回,只拿他当一个皮囊好的小人物,居高临下的俯视取乐。

    这一回,却是以欣赏的姿态,亲切的赞叹。

    也不怪世人常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当然,贾蔷目前所谓的“权”,皆来自于太上皇的圣眷。

    但他如此,甄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周氏的话提醒了太夫人李氏,李氏笑道:“只顾着说话了,快让哥儿、姐儿都坐下,再打发人去喊宝玉和玉蓉、玉嬛他们姊妹来见客。贾家和别家不同,是老亲了,又是世交,合该见一见。”

    说罢又对甄頫道:“你带着你琏二哥去前面书房见老爷罢,蔷哥儿还小,就留在这里等宝玉。”

    贾琏毕竟是已成过亲的外男,纵有通家之好,亦不好见甄家未出阁的内眷。

    贾蔷年岁虽不算小,可还未成家,再加上辈分也小,所以倒不妨碍。

    甄頫应下后,引着贾琏离开。

    黛玉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不过瞥见贾蔷依旧面色淡淡,目光温和平静,心里也安宁下来。

    看到二人这般表现,甄家内眷们纷纷暗自点头,果然是京中公府出来的大家子弟,身上没有小家子气。

    贾蔷自不必说,丰神俊秀,沉稳平和。

    便是黛玉这般柔弱的女孩子,亦是面色不改,举止得体。

    都不负名门出身……

    未几,外面传来动静声,只见一行人说笑着鱼贯而入。

    为首一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的少年,和三个衣着皆一般锦衣绣服妆扮的女孩子进来。

    看到为首那少年,贾蔷下意识的去看向黛玉,有没有很熟悉的感觉?

    黛玉也心有所感,侧眸与贾蔷对视一眼,轻轻眨了眨眼,星眸里也满是疑惑……

    这甄家名唤宝玉之人,竟和贾家那个宝玉,有七八分相似!

    一样的大脸盘子,连衣着打扮都相差不离……

    “咦,这个妹妹就是今日外客?我怎么瞧着……这般眼熟?我必是见过的!”

    听到这惊人之言,贾蔷看到黛玉明眸霎时睁圆,目光中夹杂些许惊恐之色。

    连这句话,都一样么?

    贾蔷端坐不动,但低声传语过去:“林姑姑莫慌,这是纨绔子弟哄女孩子的一贯套路,当不得真的。不信你瞧着,他一会儿必说虽没见过,可心里相识,便算是相识了的。”

    黛玉:“……”

    眼见甄宝玉几步跨来,在距离黛玉三步之近依旧不停脚,贾蔷起身,先一步迎上前去,温声笑道:“我姑姑素未去过金陵,也未来过淮阴,不知小兄弟从何得见?”

    甄宝玉见有人挡在前面,眼中闪过一抹不悦,道:“虽然未曾见过,然我看着她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你快让开!”

    贾蔷身后,黛玉只觉得惊雷滚滚。

    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不是因为看到形容模样和贾宝玉八成相似的甄宝玉,而是贾蔷那番话。

    居然,居然是真的……

    那当初贾宝玉初次相逢,与她说的那些话,也全是套路了?!

    “宝玉,不得无礼!仔细你老子一会儿来捶你!”

    高台上,甄家太夫人李氏见甄宝玉就要发怒,连忙喝道。

    甄宝玉也不知是畏惧李氏,还是畏惧他老子,气鼓鼓的瞪了贾蔷一眼后,转身往高台上走去。

    看着这小犊子,贾蔷心里瞬间想到了许多。

    很明显,甄宝玉比贾宝玉顽劣十倍不止!

    想想也是,贾宝玉只能在荣府里作威作福,一来性格如此,二来贾家的势力在京城也谈不上能够平趟无阻。

    但甄宝玉不同,甄家号称江南第一名门,算得上实至名归。

    甄宝玉出了府,整个江南地界儿都可以横着走。

    这样的环境下,养出这样骄奢跋扈的性子也不足为怪了。

    不过,贾蔷想的不是这个。

    甄宝玉多跋扈,和他关系不大,他想的是,甄家比贾家倒台要早上一二年。

    大观园建成后,也没二三年功夫,甄家就坏了事。

    可甄家向来是由太上皇庇佑着,太上皇一日没驾崩,甄家几无倒台的可能。

    也就是说,太上皇很可能也只有二三年就要驾崩了?

    红楼原著中并未写太上皇何时驾崩,却描写过一位老太妃薨逝,时正逢贾敬死金丹,凤姐儿大闹宁国府时,撕扯尤氏说贾琏在国孝、家孝内乱搞……

    可是只一位太妃薨逝,如何当得起国孝二字?!

    太妃也是妃,说难听点,只是天子庶母。

    天家那么多妃,死一个就守一阵国孝,那天下什么事也别干了。

    由此推断,怕不是另有深意……

    若果真如此,离起大观园只一年光景,加起来,顶多还有三四年时间。

    太上皇一旦驾崩……

    贾蔷面色淡漠,目光凝重。

    “哥儿莫怕,你这叔叔只是淘气些,平日里也和家里姊妹们顽闹惯了,并无欺负你姑姑之意。”

    李氏的声音将贾蔷唤回神来,见众人目光各异的看着他,贾蔷眉尖一挑,又看了高台上一副温良纯善模样的甄宝玉,与李氏躬身一礼,回到座位上坐下。

    却感觉到身旁某姑姑正望向他,转头看去,就见黛玉那张眉眼如画的脸上,带着淡淡的感激,与他微微颔首。

    贾蔷笑了笑,对视一眼后,一起抬头望向高台。

    甄家太夫人李氏将甄家一个孙男三个孙女介绍给黛玉和贾蔷,两方彼此问好见礼。

    只可怜贾蔷辈分低,认了一个叔叔三个姑。

    不过辈分低也有辈分低的好处,自甄家太夫人起,至甄家几位太太乃至甄宝玉一辈的孙媳妇还有甄宝玉并甄玉嬛、甄玉蓉、甄玉清一应长辈,人人都拿出了份见面礼。

    有长者赐不能辞的规矩在,贾蔷只能接受。

    他大概扫了眼,除却一些扇坠、字画小玩意儿外,只状元及第的小银锞子就有四五盒,另金瓜子一盒,玉如意一对,文房四宝若干,皆是上上品……

    甄家豪富,可见一般。

    待闲话罢,便有一众媳妇丫鬟前来,安放食几铺设竹席。

    这里又看得出南省和北地的区别了。

    神京都中,即便是贾家用饭,也多是合食制。

    盖因北地受异族影响较深,即使迁都三十年,可许多根深蒂固的习惯,一时还扭转不过来……

    但南省不同,南省依旧坚持分餐制。

    在贾蔷看来,这样其实更好些,至少不用担心感染幽门螺杆菌,和其他人的口水……

    不过,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甄家太夫人居然将黛玉的桌席移至她和甄应嘉夫人周氏之间,以便照料。

    而贾蔷,却被安置在了甄宝玉,和甄家二姑娘甄玉嬛之间。

    许是想让他天大的运道,分润些给甄家子孙……

    ……

第一百二十九章 沾染不得

    冬笋、银鱼、鸽蛋、龙须、鹿角、麻辣活兔、塞外黄鼠、半翅鹖鸡、冰下活虾……

    虽是分餐制,然菜品之丰盛,丝毫不逊色合餐制。

    就算贾蔷在荣国府吃过不少山珍,可是贾家的伙食比起甄家来,依旧要逊色不止一筹。

    每上一道菜,在贾蔷身后专门服侍司职的婢女便会小声的对他介绍一遍菜肴的来历。

    若以上只是山珍海味,贾蔷在贾家还见识过些,那么接下来的舌尖炒榆钱,清蒸桂鱼皮、蜜酒蒸鲥鱼、酥酪假蟹等一应用工极繁,甚至到了伤天害理地步的美食,就让贾蔷真正震惊了。

    譬如那舌尖炒榆钱,用的就是当年的小公鸡,活取舌尖,再用上等的羊羔油浸春时采摘冻起的榆钱,糟润了炒熟。

    只一人份的一盘菜,就要耗费公鸡二十只……

    而清蒸桂鱼皮,则是用八两八钱重的桂鱼,每条尾鳍上鳞底下的那一小块儿鱼皮,最鲜最嫩也最脆,用玉碗清蒸,鲜美无比。

    这幅做派,莫说贾蔷,便是黛玉都瞠目结舌。

    奢靡富贵至此,已是造孽。

    甄家倒的,比贾家更不冤!

    “喂,贾蔷,在都中吃过这些么?”

    甄宝玉见贾蔷怔怔的看着几上瓷盘玉碗中的美食,不由笑道。

    贾蔷微微摇头,如实道:“未曾。”

    甄宝玉闻言愈发得意,嘲笑道:“北地侉子,见识过什么富贵?”

    一旁甄玉嬛听不下去,愠声道:“宝玉,你在胡说什么?往日里也不这样,怎连礼数都不讲了么?”

    甄宝玉闻言,撇撇嘴道:“二姐姐,你不识歹人。这小子看我们的眼神,哪有一分是恭敬的?清高傲慢之极!你跟他讲礼仪,他肚子怕是要笑你傻!”

    甄玉嬛闻言,下意识的看向贾蔷,见贾蔷满面无语之色,回过头来嗔道:“你再如此无礼,我可就恼了。”

    甄宝玉看起来还是很看重姊妹亲情的,不再挑刺,反而“热情”的给乡巴佬介绍起来,道:“贾蔷,你看看这个,这是釉彩青花绿竹盅,宋时的工艺,最是精美,便是宫里也未必有这样好的。还有这个,荷叶绿瓷盏,怎么样,用这种装龙须,是不是好看极了?还有这个,五彩春草纹茶碗……”

    高台上大人们见他如此“热情”,纷纷满意颔首,以为是个好孩子……

    贾蔷没有理会甄宝玉,目光却看向了左侧的甄玉嬛。

    甄家二姑娘的名头,他是听说过的。

    红楼原著里,甄家四个媳妇进贾家请安,贾母就说最喜欢这个甄家二姑娘甚好。

    如今看来,的确有温婉贤明之姿。

    甄玉嬛虽落落大方,可与贾蔷对视一眼,见其清秀俊美如斯,尤其是一双眼睛,清冷平和,似能浸透人心,俏脸上不由升起一抹红晕来。

    “别看了,我二姐姐下月就要进京,和赵国公家的小孙子成亲。听说那球攮的是个长马脸,你认得不认得?你若认得记得替我说一声,我二姐姐要是受了针鼻儿大小的委屈,我砸烂他的狗头!”

    贾蔷看了看甄宝玉有些狰狞的脸,又看了红着脸嗔怪他多嘴的甄玉嬛一眼,举杯虚邀道:“虽然我不认得,但若有机会,一定替你转达。”

    二三年内,以甄家的圣眷,甄宝玉的确有资格和一个老牌国公府的公子掰掰手腕。

    要是甄家奉圣太夫人还活着,那他和龙子龙孙摔摔跤问题都不大。

    不过眼下越猖狂,等日后清算起来,死的就越惨……

    这个混世魔王到无所谓,自己作死,顶多就是求仁得仁。

    倒是甄玉嬛这样的姑娘,可惜了。

    当然,也只是可惜,贾蔷还没资格去当救世主。

    他自己屁股下面,还坐着一座火焰山没爆发呢。

    一顿饭刚吃罢,候在外面的婆子方进来,禀道:“老太太,老爷方才打发人来传话,待老太太用完饭,请宝玉和小蔷二爷去书房说话。”

    ……

    甄家书房内。

    甄应嘉的卖相,倒是比贾政强许多。

    面貌清癯,一身儒衫,头戴璞巾,望之便是贤雅之人。

    只是,天家让甄家做的事,不是吟诗作对舞文弄墨之事啊……

    大礼见拜后,贾蔷起身,四十来许的甄应嘉再三观之,抚须笑道:“果然不愧是得遇天颜的少年俊杰!”

    贾蔷再度谦逊一礼后,目光有些疑惑的看了贾琏一眼。

    这厮到底搞的什么名堂?居然在甄家不断的替他扬名?

    莫非真被两条烤鱼给反正了?

    他隐隐有所领悟,似乎“小瞧”了贾琏心中的“格局之广”。

    在这个世道里,能容忍妻子张牙舞爪,把几个跟随数年的房里人都打发出去,他这脾气得多好。

    更别提专好别人老婆,那多浑虫的老婆,半个贾府的下人都上过了,他依旧顽的不亦乐乎。

    便是尤二姐,被贾珍、贾蓉父子都上过手,他也不在意,照样爱在心里。

    更离谱的是,尤二姐已经被收房了,一日他回来,撞见贾珍在屋子里,贾珍尚且不自在,他却好似无事人一般,大家还一起吃酒高乐,照样原谅她……

    总之,这个人的胸怀,不能以常理视之,高度怀疑患有斯德哥摩尔综合症。

    若果真如此,贾蔷觉得他看人的目光,竟不如黛玉……

    “不知哥儿遇到天颜时,圣上身边都有谁在伺候?”

    甄应嘉问了许多话后,又问出这句话来。

    贾蔷道:“是宁郡王和一内侍。”

    甄应嘉闻言,却眼睛突然一亮,颔首笑道:“宁郡王?说起来,那才是太上皇元子元孙哪。”

    此言一出,原本还比较从容的贾蔷,只觉得心底一股寒意滕然升起。

    天家的元子元孙,和百姓家所谓的长子长孙,嫡子嫡孙,是一个道理。

    都是儒家认为,血脉最纯正,最该继承财产家业的人。

    可如今的皇帝,是隆安天子啊!!

    作为天家在江南布下的耳目,居然有这等心思,是何等骇人?

    再加上一个区区五品官的家里,过的比王候还奢靡……

    甄家死的真是不冤,实在沾染不得。

    念及此,贾蔷愈发寡言少语,这让甄应嘉的谈兴大减,原本贾蔷就属于孙辈了,还这般不知奉上,也就随口说了几句,就端茶送客了。

    出了甄家书房,贾蔷、贾琏又回到萱瑞堂,辞别了甄家太夫人后,带了好些赠礼,出了甄府大宅,重回客船,顺河南下。

    草草结束了甄家之旅。

    ……

    神京都中,太平街。

    金沙帮总舵门前。

    贾珍带了几十个豪奴,还有东盛二老爷赵东林,明火执仗的打上门来,让贾芸出来见他。

    金沙帮却只走出一个洪长老,带着黑熊精一样黑粗高猛的铁牛,洪长老对贾珍道:“不巧的很,上回大爷来后,芸二爷就带着他娘去了淮安侯府住下了。大爷要是不信,可亲自进来查看。”

    贾珍闻言,看了眼他身后的铁牛,眼角抽动了下,转头对赵东林道:“即便是淮安侯府,也没有藏扣我贾家子弟的道理。走,咱们去寻他家要人!干系重大,那畜生惹下如此大祸,他就算藏到天边也没用!”

    不等赵东林开口,洪长老却又躬身笑道:“那芸二爷如今多半已经不在都中了,他要和怀远侯府的世子爷兴远往九边去,一来在那边支起烤炉,二来,到草原上多寻些母羊回来,想在通县那边捣鼓个牧场,自己饲养……”眼见贾珍和赵东林二人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他又道:“哦对了,差点忘了大事未说……芸二爷说,当初蔷二爷临走时给他的方子分两部分,各装在一个锦囊内。蔷二爷交代,若是东盛赵家拿来三万两银子,便将两个锦囊都交给赵家。若是赵家弄鬼,以奸邪手段来逼,就交一个,然后烧一个。芸二爷已经将第二个极囊烧了……不过蔷二爷当初还留下话来,说他无意与任何人为敌,包括赵家。既然恒生王家以三万两银子来买方子,赵家若少于这个数,他不好和王家交代。如果赵家有悔改之心,可派人带好银票五万两,前往扬州盐政衙门府去寻他就是。当然,去不去随赵家自己思量。”

    赵东林:“……”

    ……

第一百三十章 亲近

    “蔷哥儿,不是我说你,你在甄家太生分了。甄家老爷那样喜欢你,你只是冷淡着一张脸,让人家也尴尬。我白夸你了……”

    “这甄家是江南第一豪门,咱们想在扬州过的痛快,少不得要仰仗他家,人家甄家老爷和你说话你都爱搭不理,甄頫都掉了脸子了……”

    “我赶早跟你说,你可别指望金陵那些球攮的,分宗几十年,早他娘的连亲戚情分都算不上了。他们才是正经出了五服的远房……”

    “唉,你这样搞,回去后老爷跟前都没法交代……”

    回到船上,贾琏和贾蔷一道送黛玉回去后,居然没急着走,反而脸色难看的埋怨起贾蔷来。

    黛玉闻言一怔,看了眼面色冷淡的贾蔷,忙笑道:“蔷哥儿可是有什么想法?琏二哥也是关心你,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妨同他说说。”

    想起今日贾琏的表现,贾蔷微微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今日甄府之见识,确是让我开了眼。贾家西府且不提,东府日常用度已算是世间少有的奢靡富贵了。可和甄家一比,连草鸡都算不上。”

    贾琏不以为意,道:“他家原就富贵,当年太上皇南巡六次,独他家接驾四次,哪里能比?”

    贾蔷提醒道:“这我知道,可是甄家不过是仕宦之族,世代五品小官儿,纵为天子耳目,也不可能给他家那么多银子。”

    贾琏闻言皱了皱眉,道:“此事我倒是知道些,他家的银子一部分是从国库里借的,不过都是用来供奉太上皇的,算不到他家头上吧?还有一部分,是林姑丈没去做巡盐御史前,甄家掌管了七八年的盐政,就是为了还这个窟窿……”

    贾蔷冷笑一声,道:“就算是供奉太上皇所用,到底还是记在了甄家账上,再看看他家的用度,果真都用在了太上皇身上?盐政乃国利,他家就敢截留自用。这笔账,太上皇在时没人清算,等将来之日,嘿。这还是其一,另有一重更深的缘故,实无法与人说,便是我,也只能藏死在心里。但这重缘故,才是真正要命的。贾家若想日后不被牵连抄家灭族,最好就此疏远。当然,你若以为我在危言耸听,我也无话可说。”

    贾琏闻言唬了一跳,脸色发白道:“竟到这个地步?”

    贾蔷简直好奇:“当今天子这几年在做什么,你连听说都没听说过么?”

    贾琏面色一阵变幻,仔细想了想后,脸色又渐渐发白。

    隆安天子,的确不像太上皇那样仁厚。

    这几年,确实发作了不少官儿,可对勋贵却还好吧……

    贾琏摸了摸头发,咂摸了下嘴道:“若果真如此,那往后是要离的远一些了……你不说我还真没往这地儿去想,只顾着羡慕他家富贵了。现在想想,是有些过了头……”

    他实在懒得理会这些,不耐烦的摇了摇头道:“管他这些,左右以后少来往就是。不过本也离得远,只逢年过节时送些节礼罢。就是可惜,往后不能去金陵好好逛逛了,秦淮河……”

    到底想起了黛玉还在跟前,贾琏没把话说的太明白。

    反应过来,看到贾蔷漠然的脸色,和黛玉气恼的模样,贾琏打了个哈哈,连忙告辞离去,只是临出门前问了问今晚有无烤鱼……

    贾琏走后,贾蔷也要告辞,黛玉却拦下他问道:“蔷哥儿,你将甄家说的那样骇人,那太夫人送的参……”

    贾蔷微笑道:“这倒无妨,本是宫里御赐之物,并不算什么。”

    黛玉好奇,微微偏着头看贾蔷道:“那倒也罢,一会儿走时你带了去,给小婧拿去与她爹用吧。这几日我手里这支没给你们,只担心去了扬州后,我爹爹那边不够,你们莫恼……”

    贾蔷笑道:“已经给了那么些了,若再恼,还怎称之为人?果真有这般贪心不足之辈,那也合该去死。”

    黛玉闻言浅浅欣慰一笑,又问道:“你果真不羡慕甄家富贵?”

    贾蔷道:“富贵权势自然是好东西,谁人不爱?但我若喜爱,何必贪图他家?大好富贵,自可亲手取之。这次下扬州,除了读好书外,我也想着做一番事业出来,书局便是开端!”

    黛玉看了他稍许,撇嘴取笑道:“就会吹大气,我虽是内宅姑娘,却也知道外面谋生不易。别的不说,便是贾家这些年,不也是进的少出的多?且若没点背景跟脚,你在扬州初来乍到,哪有那样容易?”

    贾蔷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弯起嘴角道:“在扬州也不是一点跟脚也无,只要治好了林姑姑父亲的病,以姑祖丈天子信臣的身份,我不倚之欺男霸女,横行霸道,只求不被人欺负了去还不成?”

    “呸!”

    黛玉忍不住啐笑道:“你还想欺男霸女横行霸道?仔细你的皮!”

    对于贾蔷这个侄儿,黛玉原本只是带着一分同情。

    可等贾蔷护送她南下,又寻得有可能治好其父的西洋番医,再加上烧烤伺候,品性相近,乃至今日在甄家挡在她身前守护等一系列事发生后,那一分同情就变成七分亲近起来。

    本是八竿子才能打着的远房侄儿,如今变成了近支侄儿。

    因此,言语间也亲近了许多。

    对于他的“痴心妄想”非但不恼,反觉得喜悦。

    因为唯有亲近之人,才能如此厚着面皮……

    贾蔷听闻这等不客气之言,也只一笑了之。

    黛玉却又道:“怎样,我说的准不准?琏二哥是不是那样的人?”

    贾蔷真心拜服,道:“林姑姑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洞察人心,蕙质兰心,神机妙算,英明神武,天下无敌……”

    一旁紫鹃和雪雁都咯咯笑了起来,黛玉羞恼道:“好呀,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宝玉先前就说过,你不是老实人,今儿总算见识到了。”

    贾蔷摇头,纳罕道:“林姑姑先前是从哪里看出我是老实人来的?是我在荣庆堂上和东西二府一大家子吵架的时候么?”

    黛玉语滞,只拿眼去瞪贾蔷。

    贾蔷退一步,微笑道:“不过对于贾琏的看法,林姑姑确实让我大吃一惊。日后,还请姑姑多多指教。”

    这种态度还成……

    黛玉微微颔首,目光也多些暖色,道:“往后你总是要回贾家的,能少一个对头,日子总好过一些。”

    贾蔷点头道:“姑姑说的对,能少一个对头,他们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噗嗤!”

    黛玉举起小秀拳,真想教训这个不听话的侄子。

    贾蔷见之一笑,也不再戏谑,他敛起些许笑意,道:“林姑姑放心,为人处世之道,我会慢慢去学的。不会一味的刚硬,也懂得刚过易折的道理。”

    黛玉看他稍许,却是轻轻一叹,微微苦笑道:“劝人容易劝己难,我便是因为吃了不少这样的苦头,偏又改不好,才不让你走老路的。”

    贾蔷温声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只要本心善良,就算刚硬一点,又何错之有?”

    黛玉闻言笑了笑,按下不提,俏脸渐渐肃然,轻声道:“算算日子,你那长随也应该到扬州两天了,却不知,家里如何了……”

    ……

    回到船舱,香菱、李婧正在说话,薇薇安则不知在哪里生闷气。

    今日没带她同往,这洋妞儿可是生气坏了。

    “坐下……说什么呢?”

    见他进来后,李婧、香菱起身相迎,贾蔷摆手道。

    李婧犹豫,香菱却比较憨,笑道:“我同小婧姐姐说,怎瞧着林姑娘并没太多悲色,按她在家里的性子,原该日夜以泪洗面才是……”

    贾蔷闻言,目光微凝。

    ……

第一百三十一章 谋划

    “大爷,不是我们背后学长舌妇嚼舌,只是香菱平日里总听人说,这位林姑娘是水做的,一天里大半天功夫都在流泪,十分爱哭。如今她父亲这样了,却没见她见天儿哭,这才纳闷儿嚼舌了几句。”

    李婧见贾蔷似乎不大高兴,忙解释道。

    贾蔷思量稍许后,觉得让她们多明白些事也好,日后相处起来可以减少些不必要的误会,便轻声道:“你们不知内情,所以才有此疑问。林姑姑的父亲,是一位忠正体国,且以国事为重的能臣。这样的大臣,天子自然喜欢,江山社稷黎庶万民也喜欢,可家人却未必喜欢。”

    香菱还未反应过来,李婧却挑了挑眉尖,道:“想必这位林大人定是整日里忙于公务,疏忽家人了。”

    贾蔷其实也只是猜测,但此刻却只能点了点头,然后说些他知道的……

    “林姑姑不到六岁便丧母,她本意是要留在扬州父亲身边,只是那位姑祖丈着实没有精力照顾她,就将她送到都中外家养大。这一送,至今已是五六年了,记事的五六年……”

    贾蔷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经明了。

    香菱为何没想着去寻父母,反而有些恐惧?

    分离太久,一个人扛下了太多的苦,有些感情也就淡去了。

    黛玉在贾府这些年,没有至亲在身边爱护,不知一个人流了多少眼泪。

    什么疼爱能取代得了父爱母爱?更何况她刚刚丧母……

    林如海顶多来封信来问问,几无见面之时,且贾敏去世前,他也忙于公务,父女之情实在谈不上多么深厚,又怎能苛求黛玉为了他哭的死去活来?

    便是在原著中,贾敏去世后,黛玉来贾府后,却听不得哪个说娘没了,动辄落泪。

    可等林如海去世后,她自苏州回来,初见姊妹们,却表现的十分正常,分发礼物……

    也许正如黛玉自己所言,亲人之间的亲近远疏,其实并不总是依着血缘关系来定,还要看感情……

    只是,这个世道下,怕也只有屈指可数的人,才会认可这样大逆不道的见解。

    好在李婧非寻常闺阁女子,理解这份离经叛道的心思,对于世上凭借一份长辈名头,就压的晚辈抬不起头,甚至主宰晚辈生死的礼孝,深厌恶之。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借机将副帮主一脉连根拔起,杀的金沙帮庭院内三日血气不散。

    当然,即便如此,她也说不出“父恩不过如此”这等惊世骇俗之言。

    一切尽在不言中即可。

    “二爷,紫鹃回来了么?我想去寻她耍。”

    香菱听不懂这些,知道紫鹃回来后,就想到楼上去顽。

    贾蔷微笑点头,香菱欢喜离去。

    对香菱来说,眼下的日子几乎是她梦里才奢望过的。

    没有拐子的打骂,不用再担心所托非人。

    即便是在薛家,薛姨妈也是一个管家很严谨的当家太太。

    家里的嬷嬷和年岁大一些的丫鬟,也会时常取笑她。

    至于常常对她抱有觊觎之心,求之不得又爱动手啐骂的薛蟠,更是她心里恐惧之所在。

    然而如今,所有的这些都远去了。

    家里丁口单薄,也没长辈在头上约束着,也没那些论资排辈的家生奴几欺负她,更没凶神恶煞的呆霸王打她……

    除了照顾好贾蔷外,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顽就怎么顽,快乐似神仙!

    等香菱高高兴兴离去后,贾蔷从怀兜中取出黛玉所赠老参,递给李婧道:“这是林姑姑得自甄家太夫人的老参,不比她手里那个差。你拿去给岳丈用药吧……”

    李婧闻言,大为动容道:“这种参千金不换,拿银子都买不到!都给我了?!”

    贾蔷点了点头,道:“是,所以前日你去求参未得,不是因为林姑姑小气,是她确实不能再给了。今日得了新参,整株都送给你了,还说让你莫生气。”

    李婧变了脸色,急道:“我如何能生气?前儿本是厚着面皮去要的,爷本不许开口,是我犯了贪心,见我爹用了参汤后好了许多,想着多服一些,许会更好……若这也生怨,岂非畜生不如?”

    贾蔷笑了笑,道:“你也别急,就这么一说。”

    李婧却正色道:“不行,我得去给林姑娘磕头。”

    贾蔷挑了挑眉尖,道:“这就不用了吧?林姑姑也不喜人给她磕头,只要日后……”

    李婧却不听,摇头道:“这参可以续我爹爹之命,救命之恩,日后林姑娘有难处时,自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可眼下我无以为报,若连头也不磕一个,如何说得过去?”

    贾蔷无奈,道:“你愿去就去罢,只是速去速回,不然闹的林姑姑也尴尬。回来后,我还有正事相商。”

    ……

    未几,李婧折返。

    见她面色有些微妙,贾蔷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道:“如何?”

    李婧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她没想到,黛玉果真如贾蔷所言那般,对她纳头便拜唬了一跳,让她尴尬而回。

    她不愿多提,就问贾蔷道:“爷刚才说有正事相商?”

    贾蔷道:“先前已经打发了你两个手下,快马加鞭前往扬州天宁寺。该做的,能做的,我们都做了。若无意外,岳丈应该能救得一命。眼下最多两天,我们就能抵达扬州,到了之后,我们有许多大事要做。但做事之前,我们最先需要的,就是要生出眼睛和耳朵来。江南初来乍到之地,若莽撞为之,难免撞的头破血流。唯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李婧闻言,先是连连点头,可随即皱眉道:“可如何生出眼睛和耳朵来呢?”

    贾蔷笑了笑,却又敛起笑容,严肃道:“我说的不知对不对,若有不对之处,你只管纠正。小婧,你们所谓的江湖人士,在我看来终究也不过是在这世道上混一口饭吃的人。你们不甘心种地,又读不进书去,做买卖营生也艰难,所以只能将脑袋别在裤腰上混口刀口饭吃,美其名曰闯荡江湖。京中的帮派如此,江南的想来也不外如是。”

    李婧虽因贾蔷的话觉得有些难堪,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沉声道:“爷说的没错,揭掉那层藏羞布,便是如此。确实不过是,混口饭吃。”

    贾蔷闻言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以小婧你的江湖手腕,再辅以重金,威恩并施,短时间内,应该就能聚起一班人马来。”

    李婧闻言,却担忧道:“如此聚集起之人,怕无甚忠诚可言,当不得大用。”

    贾蔷笑道:“乌合之众,自然无忠诚可言。但是我们却可以在用人的过程中,逐渐发现可用之人。再以完善的家法帮规,一点点将乌合之众变成麾下精锐……不急于一时,眼下也无天大之事。但这个路数,你心里一定要清楚。”

    李婧闻言,笑道:“爷让我总揽这些事?”

    贾蔷点头道:“这等事,除了枕边人,我信得过谁?”

    李婧闻言,脸上笑容一下绽放开来,不过又不无遗憾道:“要是爹爹能好过来就好了,他老人家跑了一辈子的镖,天南地北不知结识下多少江湖大豪,虽然有些只是面上往来,但也有不少是肝胆相照的生死之交。他若醒来,必能事半功倍!”

    ……

    神京城西,赵家庄。

    赵东林面色阴沉的坐在西侧主座上,一言不发。

    赵博弘亦是满脸阴云,道:“二叔,我父亲说,忠顺亲王府那边,他会去周旋。但是方子,一定要取回来。事后能染出好丝料来,一切都好说,此次只是一个意外,伤不了筋骨。可若是这次果真得不到真方子,那赵家就成了一个笑话了,是要伤到根本的!恒生王家,也绝不会放过机会。”

    赵东林闻言,面色愈发阴鸷,心中痛恨愈炙,他点了点头,一字一句缓缓道:“告诉大老爷,我会让人带着银票,速速前往扬州,换回真方子。此次的损失,皆由二房出。”

    为了省二万两,这次生生搭出去四五万两,赵东林面色一片铁青。

    赵博弘等的就是这句话,得了准信儿后,他便起身告辞离去。

    从头到尾,没看先前还赞称最喜爱的堂弟赵博安一眼。

    或许在他看来,连张方子的真假都看不出来,赵博安空有织染奇才之名,不值当他多关注。然而赵博弘刚刚离去,素来讷于言的赵博安却罕见的主动站起身,开口道:“爹,我要去扬州,学染布!”

    赵东林:“……”

    心好累。

    ……

第一百三十二章 父母心

    “我要去南省!”

    荣国府梨香院内,薛蟠斩钉截铁说道。

    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俩闻言,都唬了一跳,薛姨妈奇道:“你这孽障,连一刻安生功夫都不肯。这会子你不好生躺你的尸乖乖修养,往南省去作什么耗?”

    薛宝钗此刻却有些明白了,她这个哥哥虽是个混不吝的,却也是要体面之人。

    这次无故遭人鞭打,不止在外面丢尽颜面,便是在亲戚间也抬不起头来。

    更难熬的是,他受人威胁,果真不敢往西斜街去了,还被舅舅王子腾教训,出不得门。

    薛姨妈日夜盯着他,不准他外出。

    且他自己也怕出去后再碰到那伙子歹人,再被打。

    如此一来,这都中对他来说,岂不就和坐牢一样难熬?

    就听薛蟠正色道:“如今家里的银子不多了,我是薛家的顶梁柱,哪里能坐得住?妈,我准备往南省走走,各省的门铺去看看,再走点货,多赚些银子回来,给你和妹妹打金镯子戴。”

    这话……

    唉。

    宝钗心里一叹,因为她不用多看,就知道其母薛姨妈必是被大孝子感动的眼泪汪汪。

    果不其然,薛姨妈哽咽骂道:“你这孽障,整日里拿这些话来哄我和你妹妹。你若果真有这份心,何苦去招惹那窑姐儿,惹出这么多祸事来?你哪也别去,好生在家待着罢。”

    薛蟠一听急了,跳脚道:“往日里总说我不上进,是个没能为的,如今我好不容易才聚起心气儿来,想要奋发一回,妈不说鼓劲,怎还打击我?”

    薛姨妈不理,只道:“你舅舅说了,哪也不许你去。”

    对她来说,再多的银钱也比不上薛蟠的安危。

    不把儿子留在身边,她怕连夜里都睡不踏实。

    薛蟠大恼,赌气道:“舅舅说的轻巧,却忘了他家王礼、王义那一起子有几个好的?我平日里何曾惹过祸,都是别人主动招惹我的,便是因为香菱那浪蹄子打死人那回,那球攮的不带人上咱家里来夺人,我会让人打他?这回我在路上走的好好的,那王八肏的就来打我,在舅舅眼里倒成我的不是了。他那俩熊儿子,又做过哪一样好事?那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不过欺负我爹没了,就仗着舅舅的身份来压我。要不是在姨丈家住着,有姨母护着,他怕连薛家公中的银子都一并管了去……”

    听到薛蟠的抱怨,薛姨妈面色大惊,斥道:“你这孽障,浑说些什么?”

    薛蟠不服道:“要不是怕他王家起了贼心,妈何苦带着我和妹妹落脚在贾家?都说天大地大,娘舅最大,却没听说过姨丈家最大的。要不是防范他王家,姨母是贾家人,咱们一家子何苦做几年的亲戚客人?”

    薛姨妈闻言一滞,气的哆哆嗦嗦红了眼圈,薛宝钗心里也觉得憋屈,却劝道:“哥哥少说这些浑话气妈,你若果真起了上进之心,那自然是好事。只是,这都快到年关了,哥哥又准备往哪里去?”

    薛蟠闻言犹豫了下,是不是陪母亲和妹妹过完年再走?

    可是一想在梨香院度日如年的日子,一天也没法过了,便连连摇头道:“妹妹,外面的生意你不懂,越是在年关里,生意才越好做,越红火。”

    见他死了心的要出去,薛宝钗心里一叹,问道:“那哥哥要往哪里去?总要告诉妈和我一声,不然我们平白担心,都不知往哪去担心。”

    薛蟠大脑袋一晃,道:“当然是往姑苏扬州那片去了,那块儿是天下最富之地,我去了必然大有作为。”

    薛姨妈:“……”

    薛宝钗:“……”

    被这娘俩儿盯的有些害臊,薛蟠抓了抓大脑袋,笑道:“妈,妹妹,你们竟看出来我的心思了?”

    薛姨妈气骂道:“你这孽障心窝浅的不如尿坑,谁还看不出你那点心思?我就想不明白了,那蔷哥儿有什么好,都跑去扬州了,你还巴巴的赶上去?若没有他生事,借你二万两,你也买不起那窑姐儿!”

    薛蟠无语道:“妈,你虽恼也不能不讲理。人家借银子给我,怎还借成歹人了?”

    薛宝钗拦住薛姨妈,对薛蟠道:“哥,你若走了,那花解语怎么办?毕竟花了十万两银子买来的人,就这样丢了,是不是……”

    薛蟠得意笑道:“那起球攮的必定在西斜街巷口埋伏了人等我,我偏不如他们的意,就不去那边!至于花解语和元宝儿,没事,丢不了,只要不出太平会馆,没人敢去抢他们。等我和蔷哥儿从南边儿回来,自然还是我的。到时候,让那些球攮的等好了,我非报了这一仇不可!!”

    ……

    神京城外,赵家庄。

    看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但面色执拗的独子,赵东林觉得胸口似压着一块大石,他强压怒气,道:“你打小痴迷织造印染,不识人心险恶。虽随我南来北往也走过一些地方,可你说说看,你何曾关心过这些?人情往来,你通哪一点?现在想想,那贾蔷,才多大点年纪,就把人心往最恶上去想,还留下了对策,让贾珍偷鸡不成蚀把米,其心何其阴毒狡诈?这样的人,你对付得了?如果他再使坏,又凭着现在在风口浪尖,有太上皇护着,就是你大伯都拿他没法子。你去又能如何,他会教你织染?他是咱们赵家的大对头,不是朋友!”

    赵博安面色木然,用贾蔷前世的话来说,就是天然的技术呆,听他父亲如是说,他想了想,看向赵东林,道:“若父亲开始就拿出三万两银子去寻那贾芸,就没这些事了。”

    “你!!”

    虽然赵东林自己也知道多半是这回事,可连赵博弘都未说出口,一来顾及他的颜面,二来商人本就该最小化成本,最大化利益。

    没想到,他这个亲儿子却直接给说破了。

    赵东林面色涨红,却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因为这个傻儿子,终究是他的独子……

    一旁一直未敢出声的李掌柜躬身道:“二老爷,说起来都是我的错,我是染坊的大档头,却没能识出方子里的问题,是我无能,我自愿扣除今年的分红。但是,此事和哥儿的关系不大。虽说他也参与了验证方子,可我还得说句公道话,这方子,不管换成京城八大家哪一家的大档头来,都未必能嚼得透。恒生王家比咱家还早三日拿到方子,他家拿到的还是正经方子,可他家的布,也就这两日才真正达到了纯色,可见方子之难。二老爷,若是……”

    到底多年的买卖人,赵东林很快压下了心底的暴怒和烦闷,摆手道:“李掌柜,不过一点小问题,没你说的那样严重,区区五六万两银子,对我赵东林又值当什么?只当花钱买个教训。我只是不愿让博安去江南寻那贾蔷,此人,实在太阴狠了些,实是睚眦必报之辈。我担心博安不通人情世故,万一冲撞了他,那后果……”

    李老掌柜的闻言却笑道:“二老爷怕是想差了,哥儿虽然不喜应酬不爱吃酒席,但为人却是真诚善良,即便是染坊里新招来的泥腿子学徒,他都能温声相待,手把手的教,不许带徒师父随意打骂欺负人。说句不恭敬的话,真论起来,在赵家染坊里,二老爷你的威信都未必能比得上哥儿。”

    “哦?果真如此?”

    赵东林深表怀疑。

    李老掌柜笑道:“哪里敢骗二老爷?也是哥儿在二老爷跟前放不开,才显得……总之,二老爷只管放心,哥儿是能担大任的。况且,此去江南取方子,我又走不开,染坊里除了哥儿,谁还能担当如此大任?再说,那贾蔷既然肯留一线,没将事情做绝,说明不想与赵家为敌。哥儿这样良善之人,去和他虚心请教,纵然他不肯教,也断不会做出什么坏事来。”

    赵东林闻言,深深一叹,看着独子道:“也罢,你爱去,那就爱去吧。若是那贾蔷收了银子,果真拿真方子给你,再将你完好无缺的送回来,这个结,我就撂手了。只当我瞎了眼,认赌服输。这个亏,我咽下了!可他要是敢欺负你,给你委屈受,你也别忍着,直接打道回府。我东盛赵家,必和他不死不休!”

    至于求教,赵东林还没疯,怎么可能去想这样幼稚可笑的事。

    唉,只当为父难罢……

    ……

第一百三十三章 香菱学诗

    是夜,一轮明月照江河。

    愈往南,天气愈温润。

    距离扬州还有一宿的航程时,众人早先在都中穿着的薄袄坎肩等衣着,就再也穿不得了。

    甲板之上,河风清凉,烤河虾鲜美。

    “盐政院衙门是三路三进的房舍,足够大家入住呢。”

    “母亲在时,一家人住在西路院,西路院最南端还有亭林水沼,建一小筑,名曰‘后乐轩’。院中有一口古井,叫桃花泉,水味极淡。”

    “盐政院内遍栽竹子,多是父亲和母亲亲自栽种,我也栽种过一棵……我记得,父亲还专门写过一首诗来咏之:‘官寮寒上日,野竹最禁秋。地脊难抽笋,窗高乱点头。粉香群雀诧,院静午蜂游。自是西轩主,幽人岂厌幽’……”

    黛玉素日里如玉珠落玉盘的声音,此刻也如夜风一般,显然轻软柔和。

    显然,在那座盐政院儿里,有她最快乐的时光。

    想起多年未见的父亲,也让她再度红了眼圈儿……

    见她最后哽咽,李婧、香菱等人都不知所措,薇薇安也能感受到她浓浓的悲伤,似同样想起了什么,满脸落寞。

    贾蔷眼睛环视一圈,见几个女孩子都没法子,而黛玉却沉浸于回忆中,无声的落泪不止,他忽然重重一叹,“唉”了一声,道:“真羡慕林姑姑,还能忆得高堂父母在时的幸福幼年时。我却,连爹娘老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了。幸而如今有了小婧和香菱,否则,也不过是天地间的一个孤魂野鬼。”

    以毒攻毒,猛药都下到这个份儿上了,效果自然出奇的好。

    心底纯善的黛玉果然不哭了,侧着脸望了过来,星星闪闪倒映着月色的明眸中,蕴含着歉意的同情……

    可惜贾蔷到底工科男出身,不懂得什么叫趁虚而入博取更大的胜利,他见黛玉不哭了,就把手里的河虾递过一支去,道:“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黛玉看着手里的烤味,默默无言……

    贾蔷又把其它的,一一分给众人。

    等众人都拿在手后,贾蔷对还在看着他的黛玉微笑道:“以前幸也好,不幸也罢,毕竟都过去了。如今我们都已经长大,也过的很好。小婧这点就做的很好,以一女儿身,生生扛起了金沙帮乃至太平街两千多老幼的生计。香菱也好,说起来比我命运还艰难的多,如今过的多开心。”

    李婧呵呵一笑不多言,香菱却抿嘴憨笑道:“都是遇到了二爷。”

    紫鹃在一旁取笑道:“马屁精!”

    香菱白她一眼,雪雁笑嘻嘻对香菱道:“我就不信,你没有一丁点儿觉得不好的地儿。我听人说,是人都会有苦恼的地儿。”

    香菱闻言一怔,随即变得不好意思起来。

    见她如此,紫鹃、雪雁立刻起哄,让她快说快说。

    香菱被迫无奈,小声道:“我瞧着林姑娘和我们二爷整日里写书做学问,就觉得林姑娘怎么那么大的学问,听紫鹃说,作诗也是一等一的好。我是个丫头,不敢辱没了圣人学问,做不得八股文章,就想学一点诗词……”

    说着,明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往黛玉面上瞟……

    黛玉见之笑骂道:“也不知是真呆还是假憨,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

    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姑娘可不许腻烦我。”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你这丫头既有此心,那必然是能成雅事的。只怕没此心,就算天资聪慧,也只是顽石。”

    说着,还拿一双妙目去斜觑某人。

    在共写《白蛇传》的日子里,她不知暗示某人多少回,不仅要苦读圣贤经典,做八股文章,也要学着习些雅字,作些诗词。

    可某人却直言如今又不是宋以前,科举要靠诗词,宋后科举考试中诗词都被经义所取代,既然不考,学那劳什子玩意儿作甚?

    简直岂有此理!

    贾蔷恍作不知,不过却对香菱笑道:“我听说,古之美人,都是以柳为态,玉为骨,以冰雪为肤,秋水为姿,除这些外,更要以诗词为心。如今你美自美矣,再跟林姑姑学了诗,自此亦以诗词为心,便可与古之美人媲美了。”

    香菱俏脸满是红晕,其他人却纷纷觉得手里的烤味不鲜美也不香甜了……

    黛玉领头,一众人嫌弃的看贾蔷。

    香菱大羞,不过还是想着为贾蔷解围,问黛玉道:“好姑娘,那诗词规矩那样多,可该怎样学呀?”

    黛玉什么样的心窍,怎会不明白香菱的用意,没好气嗔了她一眼,却到底心善,笑道:“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谢,阮,庚,鲍等人的一看。你是一个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香菱听了,笑道:“还是头一回有人夸我聪明伶俐,姑娘真是好人。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

    黛玉听说,便命紫娟回屋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二爷,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

    炉火边,看着这一幕,贾蔷抬头望向挂在天边的明月,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当年读红楼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时,是在纸面字里行间,瞧香菱学诗。

    谁曾想,如今却这般真切的发生在眼前。

    前世今生,似只一弹指间。

    夜月如华,照的人间一片清明。

    大河之上,水波粼粼,客船划破水面,激起朵朵浪花。

    两岸可见人家,只是此时夜渐深,灯火已阑珊。

    ……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好诗,真是好诗!”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不大懂耶……爷,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征蓬,是天蓬元帅么?萧关是哪个……耶,爷睡着了……先不管这首了。”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哇!真是好诗呀!”

    “香菱……”

    “啊?爷你醒来啦?”

    “被你念咒,念醒的。不过,你要是再念下去,我怕会被你念死啊啊啊!”

    “噗嗤!”

    ……

第一百三十四章 烦事

    扬州御码头。

    原本是太上皇在景初年间数度南巡御驾临扬州时,扬州官商合力所修。

    那会儿,唯圣驾龙舟可临码头。

    只是太上皇最后一次南巡时,已明显感觉到时事艰难,为了挽回点声誉,太上皇特传恩旨将此处码头开放,与万民共享。

    这一恩旨虽然并未替太上皇挽回多少声誉,却的确惠及了不少扬州百姓。

    清晨,薄雾蒙蒙。

    扬州百姓们用远比北地子民悠闲许多的姿态,在码头上操持着。

    与北地挑夫们粗重的号子声不同,扬州人的号子声,倒像是扬州评弹……

    就在这充满江南韵味的号子声中,一架八宝簪缨马车并两架普通马车自客船船舱内驶出,在几匹骑乘的护从下,驶向扬州盐院衙门。

    ……

    作为两淮之地最高盐务专官,作为天下第一富庶膏腴之地的最肥官缺,巡盐御史必为天子极信重之臣方可担任。

    可惜的是,大燕开国百年,倒在这个官位上的天子信臣,如过江之鲫,前赴后继。

    能挺过三年者,都寥寥无几。

    而林如海,自景初二十三年,由时为廉亲王的隆安帝亲自举荐南下,至今已逾十三载,为在任时间最长的巡盐御史。

    他也的确担当得起这个重任,未辜负重托。

    十三年来,突破无数艰难险阻,乃至人生刺杀,让扬淮八大盐商更换了整整三茬。

    至于其他中小盐商,因走私私盐之罪被其灭门抄家者,数以百计!

    也在这十三年间,助接手太上皇留下烂摊子的隆安天子,度过了难关。

    可是,盐院衙门似乎被人下了诅咒一般,几乎没有一任巡盐御史能够落个善果。

    前面诸多盐院御史多栽在贪腐之上,而林如海,虽然挺过了最艰难的陷阱诱惑,却倒在了恶疾之上。

    扬州八大盐商已经得到消息,林如海已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时日不多了。

    因为这个消息,不知多少人暗地里弹冠相庆。

    瘦西湖上的画舫,也因此生意大兴!

    可惜盐院已经被盐丁严密封锁,探不清虚实,不知那心狠手辣的林盐王到底还有几日活头……

    不过这几日却听说,连林家在京里的亲戚都派人来看望,苏州老家那边也送来了嗣子,想来是要操办丧事。

    只是不知为何,盐院衙门会忽然请了一个洋和尚进府。

    就算要操办丧事,也该请大燕的和尚道士才对啊……

    好在没几日,天宁寺的大和尚也进了衙门内,他们这才放下心来,以为林如海是真的要不行了。

    两淮诸地的大盐商们,无时无刻不紧密关注着这位得两朝天子信任的探花郎盐官。

    他们不是不想腐化林如海,拉他下水。

    可林如海祖上四世列侯,或许比不上暴富的盐商豪富,但论家底,绝算不上清贫之辈。

    再加上其探花郎的才气,又得国公之女为妻,论出身、论门楣、论才华乃至论御前圣眷,都是天下第一等。

    这样的人身赢家,暴发盐商们实在没有法子去收买。

    如今,只盼着盐院大门早日挂白,送走这块油盐不进的顽石。

    “吱……呀!”

    突然,一纹河西侧紧闭了两个多月传不出消息的盐院大门,毫无征兆的打开。

    在街上诸多眼线们的诧异中,就只见—汶河的文津桥上一架极为华贵的马车并两架寻常些的马车在十数骑护从下,缓缓驶来,并径直入了盐院大门。

    之后,盐院大门又轰然关闭。

    ……

    “哎呀!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姑娘可回来啦!”

    二门前,四个婆子带着六个丫头,看到马车停下后,一个个欢天喜地的叫道。

    还在马车里,黛玉便是一怔。

    她隐约还记得这些人的声音,可她纳罕的是,这些人的声音里居然真的是惊喜,而非那种……发生了不忍言之事后,强堆出的惊喜。

    这是怎么回事?

    车门打开,早有丫头放下脚凳,一嬷嬷看着出落的比五年前更好十倍的黛玉,含泪哽咽道:“姑娘果真回来了,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见家乡故人就在眼前,见记忆里的家园就在当下,黛玉也落下泪来,哽咽唤了声:“吴妈妈……”

    另一嬷嬷也赶紧上前,此人却健壮许多,挤开吴嬷嬷含热泪笑道:“姑娘回来了,是大喜事,是大喜事啊!短短几天里,家里就双喜临门,都是天大的喜事,不哭不哭,快不哭了!哎哟哟,如今姑娘竟出落的比仙女儿还俊俏!老爷看到了,不定多高兴呢!”

    黛玉闻言七窍玲珑心陡然一提,颤声道:“孙妈妈,你是说……莫非是……”

    孙嬷嬷一拍巴掌大笑道:“可不就是老爷好了过来嘛!!多亏了姑娘派人快马加鞭,请了洋和尚送了神药来,老爷当时眼看着已经不省人事了,那洋和尚来了后,将那叫劳什子金鸡还是银鸡的神药生生灌了下去,我们伺候的人都觉得全凭造化了,谁知道老爷竟真的好了过来!姑娘啊,真真是多亏了你,多亏了你啊!”

    黛玉闻言,激动的又落下泪来,不过下了马车后,她却率先回头去寻人……

    “姑娘,在找什么?快去见老爷罢!”

    孙嬷嬷劝道。

    黛玉微微摇头,问道:“蔷哥儿哪里去了?”

    从后面马车上下来的李婧笑道:“在前门儿就被拦下了,好似有衙门里的官儿,还有林家的什么大爷在前面。”

    黛玉闻言,微微皱起眉头,回头望向孙嬷嬷和吴嬷嬷,不解道:“家里来了谁?”

    两位嬷嬷面色都变了变,吴嬷嬷干笑了声,道:“原想着,怕不是……那什么嘛,所以苏州老家那边就来了人,打算着过继给老爷当嗣子。”

    黛玉闻言,并没有起什么厌恶之心。

    这个世道,男子去后若无孝子摔盆,逢年过节无香火供奉,那便叫孤魂野鬼。

    苏州林家那边能打发一人来当孝子,她心里虽酸楚哀伤,可也只有感激人家的份儿。

    瞧见黛玉面色不好,孙嬷嬷温声道:“姑娘别担心,林家那边派过来的,是个才六岁的孩子,叫林楚,是个可怜见的,懂事之极。就是……”

    “就是什么?”

    听说才六岁,黛玉面色好了些,但听到转折处,却又拧起眉头来,道:“就是什么?妈妈不妨直言。”

    孙嬷嬷性子温慢些,吴嬷嬷却是急的,她恨声道:“楚哥儿是个好孩子,可他爹娘老子却混帐的紧。送楚哥儿过来后,就赖在府上不走了,仗着身份吆五喝六的充大个儿,不到半月,连老爷的佐贰官侍御史都被他们骂了,气的人家甩袖就走,说他们不可理喻。楚哥儿的吃穿用度,洗漱起居,也一概不让家里的人碰,似生怕我们会害了楚哥儿一般,偏他们自己做的又不用心,让那么小点一个孩子,整日里可怜巴巴的。听说老爷醒来好转,阖府上下都高兴,独那一对混帐吊着个脸,不敢在内宅嚷嚷,就在前面发火撒气,话里话外咒人,可怜楚哥儿,也不知是不是他们亲生的,不是挨打就是挨骂。我们又不敢同老爷说,怕气坏了他的身子骨……”

    黛玉闻言气的脸色发白,正想说什么,忽听前院方向隐隐传来一阵鬼哭狼嚎。

    黛玉大惊,就让人速去看来。

    只是李婧还未过去,就见贾琏领着一脸上带着巴掌印的瘦弱小孩进来,黛玉一看这小孩儿,就觉得有些顺眼。

    许是因为这孩子生了双林家人的眸眼,很是清亮,亦是一双细眉,若不考虑脸上的擦伤血迹,是个十分清秀的孩子。

    只是看起来胆子很小,见到生人,身子都有些颤抖……

    二人身后,却是贾蔷,脸色有些尴尬的进来。

    看到黛玉感激的目光看向他,贾蔷咂摸了下嘴角,歉意道:“不好意思,林姑姑,初来乍到,就没忍住动了手……”

    黛玉闻言一惊,看向贾琏带着的小孩子,道:“你……你打了他?”

    贾蔷未来得及说话,贾琏就好笑道:“打这孩子做什么,是这孩子的老子娘,也是瞎了心了,惹谁不好,在门口指桑骂槐骂蔷哥儿,嘿,蔷哥儿这性子……啧。”语气里也是有些后怕的意思……

    吴嬷嬷却是眼睛一亮,她性子急,忙问道:“那楚哥儿他老子娘呢?”

    贾蔷看了她一眼,然后对黛玉微笑道:“我是个读书人,原是讲道理的。起初也是忍着的,可问清楚了,居然是过继嗣子的原父母,就忍不住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既然送了孩子出来,听说姑祖丈也给了过继银子,还赖在这里骂三骂四,打骂嗣子,弄不清状况。我就让铁头、柱子‘送’他们一程,赶回苏州去了。林姑姑,你不怨我吧?你若生气,我让人再接了他们回来。”

    “呸!”

    黛玉没好气轻啐一口,瞪了贾蔷一眼,却是眸光潋滟,薄笑带嗔。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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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春介绍:
隆安五年,二世为人的贾蔷为保清白身,从虎狼之巢宁国府夺命而逃,自此,一名万年工科单身狗,迎来了他在红楼世界的春天……红楼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红楼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红楼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