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有我在
隆安六年,正月十五。
春寒料峭。
本是上元佳节,然而扬州府权势最高的盐院衙门,却没有太多节日的气息。
甚至,盐院主官和内眷,都不在衙门内。
午时时分,阳光带来了些许温度,—汶河西面的盐院衙门大门洞开,几架马车在一队盐丁的护从下,缓缓驶过文津桥。
一路无事,待出了城后,又自码头上船,驶向西南方向。
半个时辰后,客船在一新建的码头停泊。
四五架马车依次而下后,贾蔷搀扶着林如海,竟走下了船。
码头上恭恭敬敬站满了人,一半为男,一半为女。
贾蔷搀扶着林如海站在码头上,对着一八宝簪缨马车里笑道:“林姑姑,你和姨娘、宝琴、楚儿、香菱她们去看看周围的景儿,还有白鹭、野鸭那些鸟儿。我陪姑祖丈去作坊看看……”
马车里安静了稍许后,方才传出一道声音来:“那好吧,你自去忙你的就是,何必同我说?”
显然对他不能一道前去,有三分不满。
贾蔷哈哈一笑,也不让步,男人嘛,怎么能惯着女人?
就回道:“你先去,回头我陪姑祖丈转完就速速去寻你们!”
林如海:“……”
车内冷哼了声,却带着丝丝笑意,又有数道吃吃笑声传出。
林如海闻言,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过看着贾蔷的眼神里,并无不满。
以贾蔷在扬州府表现的霸道,甚至有些不择手段的意味。
齐家那只老狐狸,便是在他这个扬州盐院掌院大人跟前,都气势不落下风。
的确,以其与太上皇为旧友的经历,天下人谁又能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等闲将他如何?
可是,面对贾蔷这位太上皇钦点的“良臣”,齐太忠一样害怕“以毒攻毒”,退让三分。
贾蔷这个众人眼里的半大少年郎,却在历代盐院掌院都忌惮的齐太忠面前,屡屡吃肉……
这样的少年郎,本该是六亲不认,无法无天的。
他也的确曾经这样大闹过国公府……
可在他在乎的人跟前,他却能如正常少年郎一般,伏低做小,温柔小意……
这样才好,这样才好……
待李婧带着一众健妇女子护送黛玉众人前去观景后,贾蔷则继续搀扶着林如海,逛起岛上诸作坊来。
林如海自忖并非纯粹的儒官,但是看到一座高大巨石磊砌的屋子大门前,铺设着两行木轨,进屋后,又见有一巨大门框似的东西矗立在门口,不由好奇问道:“蔷哥儿,这些是……”
贾蔷笑着解释道:“这是轨道,有专门的轮车置于其上,以驽马牵拉之,可大大提高运力,还能减轻工人劳作量。这个则是龙门吊,上面那个是滑轮,用转盘绞索牵拉,可以把库房里的货较为轻松送到轮车上。这样做,一来提高运输中的效率,二来,不让工仆们太累。岛上的主要活计,都是技术类,不是苦力。”
林如海闻言,叹为观止,笑道:“虽然还粗糙的很,比不得朝廷的将作监,但也很有几分意思了。”
贾蔷笑道:“将作监里的大匠,都是汇集了全天下最顶级的能工巧匠,我这小小一作坊如何能及?不过,别处不能及,可在织染一道,却不好说。”
林如海读书读的通透,知道“不知为不知”的道理,也没有尝试去了解一门手艺的顶级门道到底是什么。
因为他知道,那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林如海环顾一周后,看着贾蔷笑道:“看来你对自己摸索出来的织染手段十分自信,不过你姨娘也说了,你让带起回京当各家见礼的丝绸布帛,颜色都比市面上卖的更鲜亮明艳。有了这个,回去后也不必愁着琢磨往各家送甚么礼了。只是这回,却让你破费许多。”
贾蔷摇头笑道:“自家织染的,算不得甚么。再说,金银财富的作用就是用来使的,留在库房里不过是一堆没用的废物。若能襄助姑祖丈进京后尽快联络起世交故旧和老亲世族,就算再多花费十倍,也是值得的。”
林如海闻言笑骂道:“你明目张胆的让我去贿赂世族?岂不知天子还有半山公最想拿他们开刀?”
贾蔷呵呵一笑,道:“不可能拿全部都开刀,是拿那些权高位重财大气粗的豪族开刀。其余的空壳子,即将没落或者正在没落,但祖上余荫仍在,仍有一些余力的世族,却是可以拉拢利用的。贾家那些废物,一个个连官都不想去做,只愿意在家里享福受用,却可以插手一些朝中官员的任命,凭借的不就是先祖留下来的一些香火人情?当然,姑祖丈不方便做这些事,还是由我来罢。”
这些道理林如海当然懂,他和韩彬不同。
韩彬是真正的寒门子弟出身,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凭借的就是他天生奇才以及一腔清正刚烈的忠孝热血。
韩彬也有朋友,也有盟友,但他的盟友和朋友,多和他一般。
也正是这样的人,才能撑得起大燕的脊骨。
只是,连韩彬自己都明白刚不可久的道理,他自己是死了心,不惜以一身,换取大燕国运长存,为江山黎庶扫一扫沉珂烂垢。
所以,他不会与任何世族权贵虚与委蛇。
刚猛直烈,一往无前!
也唯有如此气魄,才能将官场上沉寂的腐朽污臭涤荡干净!
当然,后果自然是与敌偕亡,不会有第二种下场。
林如海钦佩他,敬仰他,也愿意襄助他。
但林如海做不到韩彬这样,因为他自己就是世家子。
他在世间还有牵挂,说的再难听直白些,国朝社稷之安危,未必就比林家的安危更重许多……
所以,哪怕为了维护林家的存续,他也不可能如韩彬那样六亲不认,总要选择一些和光同尘。
只是正如贾蔷所言,他自己不好亲自做这些事,天子和韩彬更不许,而他又无亲子……
贾蔷这个时候出现,岂能不让他重视和喜欢?
但……
“到底委屈你了,你为了活的自在些,不与人下跪,连官都不愿做。原是想躲在幕后,操控局势,以图自保无忧。这对你来说,并非难事。不想造化弄人,走到这个地步,还得让你出去抛头露面……”
说至此,林如海既怜爱,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将“抛头露面”用在一个少年郎身上,也是有趣。
贾蔷笑道:“原先想的,确实有些太美,这世上哪有那样自在的事?至于跪不跪……岂可尽如人意,但求无愧心!有太上皇那一句许诺,除却天地君亲师外,余者谁敢让我跪?”
林如海摇头道:“还是着相了……跪,分身上跪和心中跪。身上跪一时不当紧,只要心中不跪就好。其实真想轻快些,承爵比不承爵更好。就算考中举人,外官可以不跪,可遇到宗室亲王、郡王,乃至镇国公、辅国公这等贵人,还不是要以国礼相跪?倒是你家国公门楣,纳入宗人府,有与国同戚之德,再加上太上皇恩典,你方可真正见贵人而不跪。”
贾蔷闻言,缓缓点头道:“如今,也只好这般想来……姑祖丈,不必担忧我心气不平,换种路数,或许沿途更精彩。”
林如海高兴道:“你能如此想,我也能放心回京了。只再提醒你一点,要注意处理好和西府的关系,不要弄的太紧张,沸沸扬扬的对谁都不好。尤其是对上西府老太太,适当的时候,可做稍许让步。不是让你受委屈,可以先进一步,再退半步。这个尺度,你自己把握。”
贾蔷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
“蔷哥哥来了!你快看,林姐姐抱了个甚么?”
贾蔷和林如海谈完话,见他疲惫了,就忙搀扶着去了岛上客房歇息,他则前往白鹭湖边去寻众女孩子。
刚一露面,还未至跟前,宝琴眼尖,早早发现了她,高兴的招手欢呼道。
贾蔷闻言一笑,几步走到跟前,就看到穿一身银狐浅红色羽纱面氅的黛玉,怀中抱着一条全身无一丝杂色的白色幼犬。
看到贾蔷过来,虽未言语,可点点星眸中,却是无声胜有声:
我要了!
贾蔷却迟疑了下,道:“这狗身上……多不干净,会不会有疫病……”
听到这话,黛玉眼中陡然浮起一抹失望,不过她却明白这非是贾蔷小气,而是真的有所顾虑。
且她原也从未养过猫狗,大家闺秀屋里,多是挂几只学舌的鹦鹉,已是了不得了,绝无可能出现猫犬。
一是养在屋子里气味不好,二则是担心伤人。
可是看到这只奶萌奶萌的小犬,黛玉的心都快化了。
贾蔷见她这般模样,想了想道:“这样,这次走带两个狗奴回京,让一人专门在林府训养这只小狗。每日里给它沐浴,喂熟食,当千金小姐养起来,这样就不怕它偷偷吃屎,沾染恶疾了,毕竟狗都爱吃那个……”
黛玉闻言,脸都黑了,将手里的默默的交给了一旁的李婧,然后朝贾蔷走去。
贾蔷见势不妙,转头就跑,身后传来黛玉嗔恼的声音:“蔷哥儿给我站住,今儿再不饶你!”
贾蔷哈哈大笑,却不留步,养狗不要紧,别太亲近就好。
没疫苗的年代,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再说这白狗看着可爱,可岛上的狗都是齐家特意寻来的看山犬,长大后能搏狼斗猪的存在,未经过血统改良,也养不成宠物犬。
不过家里养几条训练有素的好犬,确实有必要。
贾珍的事,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
入夜。
盐院衙门。
因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回京了,今晚,便是林家在这座盐院衙门住的最后一宿。
梅姨娘搀扶着林如海,黛玉也默默跟着,贾蔷举着火烛开路,一座院落,一座院落的走着,看着。
待走到当初贾敏与林如海同住的别院时,饶是以林如海的心境修养,也忍不住眼中泛起光泽。
此去经年,便是诀别。
十三载光阴,点点滴滴刻在心头。
亡妻本国公嫡女,爱若明珠,生性灵俏,如水中芙蓉。
贤德贞慧,秀美天成。
却因他之故,郁愤而终,丧于此间。
痛之,愧之。
林如海缓缓推开了梅姨娘和黛玉的搀扶,整理了番衣冠之后,与别院揖身一礼。
礼罢,泪如雨下。
贾蔷在一旁看的有些动容,忽心中有感,转头看向身旁。
就见烛光下,黛玉那张早已流满泪的怜人俏脸,正仰望着他,眸光楚楚。
贾蔷微微一笑,目光柔和,无声道了句:“有我在。”
有我在,自能护你一身无忧……
……
PS:扬州篇,结束。
第二百二十九章 青石坝码头
隆安六年,二月初二。
通州,青石坝码头。
作为运河的终点,青石坝码头常年皆是千帆林立,人潮涌动之相。
来自江南的谷物、蔬菜瓜果、家禽、织造、木料、瓷器、漆器,源源不断的自运河运至码头,再经码头转运至都中。
日夜不息,热闹非凡。
为避免商船、民船和漕船争抢河道码头,青石坝码头南百米外专门立有一个黄亭,作为漕运和客货船泊岸的分界线。
亭内立碑,碑文上明确规定凡客货船只能在黄亭子以南靠岸装卸,一律不得越过黄亭子北上。
黄亭子以南,西为货运码头,东为客运码头。
今日一早,客运码头上,早早就有两拨人马候着。
人数虽都不少,可其中一拨穿着寻常俭朴,一个模样老实忠厚的男子,一个看起来有些小精明的妇人,一个高大如黑熊怪的青壮,青壮背后,还有一个怀里抱着个冒鼻涕泡小孩的年轻妇人。显然,黑熊怪般的青壮,是在为妻儿挡着河边寒风……
这一家子旁边,又有两个气质彪悍的白发老人,带着十数个一看便知江湖客的壮汉。
还有一长脸公子,面上带着微笑,不时与那一家人说笑两声,再与两白发两人低言几句。
而距离这一伙人不远处,则是一二十个衣着华服的仆婢健妇。
二月的京城,天气本就寒冷,更何况是河边?
高门豪奴们倒有法子,不时往手炉里添些火炭,勉强取暖。
而另一边的寻常人家,纵有此资财,也舍不得如此耗费。
还是那长脸年轻人,不时让人去码头边的食店内,取热水置于汤婆子中,与众人取暖。
足足候了近两个时辰后,突然,年轻人大声道了句:
“来了!!”
两方人马闻言皆是神情一震,再看去,只见三艘大船,缓缓驶入码头。
……
皇城,大明宫。
养心殿。
自寅时起就执笔批改奏折的隆安帝,手中朱笔一顿,眉头皱起,寒声道:“林如海还未来见朕,城里已经开始传起他的谣言了?”
戴权躬身道:“正是,如今城中四处传言,林如海在扬州府盐政位置上一待就是十三载,吃的盆满钵满,身家巨万,怕已逾千万之数,富可敌国。临走前,还狠狠搜刮了拨,白、沈、吴、周四家,都是当年见过太上皇,为太上皇圣驾南巡献过忠心的盐商,如今却被林如海和韩彬两人冦以污名,抄家灭族,贪腐酷烈,古今第一。”
隆安帝先是勃然大怒,盖因抄没的白、沈、吴、周四家家财,并未进林如海和韩彬的口袋,而是进了他的内库中,谣言骂韩、林贪腐酷烈,岂非是在骂他?
不过接着,生性多疑的隆安帝又追问了句:“绣衣卫呈上来的折子说林如海丝毫未曾沾染四家之财,韩彬更不用多言,中车府的人怎么说?”
戴权忙道:“江南送来的密信同样这般说,林大人本就是一淡泊之人,于金银从无甚爱好,白、沈、周、吴四家之财,皆是侍御史陈荣和两江总督衙门派来的人,一件件过目后登记造册,没人敢妄动一分一毫。”
隆安帝隐隐不解道:“那林如海怎会有三大船家资?”
戴权笑道:“主子,林家祖上四世列侯,代代单传,到了林大人这一辈干脆膝下无子,林贾氏早逝后,便早早变卖了大部分林家祖业,如今只余苏州的祖宅和祭田,再加上当年荣国公嫁爱女于新科探花郎,据说嫁妆不下三十万两,甚至还有人说五十万两,所以林大人如今实则是一个大富之家,身家并不逊于盐商多少。还有那位贾蔷,在扬州府也折腾出了不少名堂……”
隆安帝闻言,眉头舒展道:“也就是说,并非如谣言那般,是刮地皮所得?”
戴权忙道:“盐院内既有绣衣卫又有中车府,林家在江南果真有不法之举,岂能瞒得过万岁爷?”
隆安帝闻言,脸色又阴沉下来,冷笑一声道:“也是奇了,朕的肱骨大臣还未觐见,京里的阴风就先刮了起来。先逐韩彬、李晗、张谷、窦现、左骧,如今更是容不得朕的林卿,他们想干甚么?这起子无君无父的混帐东西!”
戴权闻言,面色一抹古怪一闪而逝,却未多言。
因为鼓噪风浪之人的确是一些景初旧臣,可背后却有另外一人的影子,无君无父倒也妥当……
只是此事暂不明显,眼下也无十分证据,不必详说……
“传旨,召林如海即刻觐见。”
“另,将布政坊空出来那座宅第,赐给林家,以供其家眷居住。”
“宅中陈设布置就不用管了,左右林家有钱,自己去搞罢,清扫干净就好……”
戴权闻言心下好笑,忙躬身应下,道:“布政坊皆是朝廷二品以上衣紫大员的宅第,空出的宅子,内务府日常清扫,新空出的那一座,是前大学士江康致仕后所留,也没多久,陈设保全较好。”
说罢,见隆安帝不再搭理,便出外传旨去了。
大学士的宅第,自然只能赏给大学士,也就是军机宰相来住。
不管眼下林如海能得个什么官儿,但他的前程却已经定下了。
这等圣眷,朝野上下谁人不羡哪!
……
却说青石坝码头上,三艘自扬州驶来的大船停泊在那,箱笼流水一般不停的被搬下,又被送上马车。
原本是准备暂时放入贾蔷西斜街的太平会馆内,没想到天使前来传旨,赐宅布政坊。
林如海虽先一步前往皇城,贾蔷和梅姨娘、黛玉商议后,就干脆让金沙帮的帮众,直接将箱笼送去布政坊新宅。
贾琏和荣府前来迎接的林之孝家的等了半个时辰后,贾琏实在不耐烦,对贾蔷道:“你还回不回?不回就让林妹妹先跟我们回,老太太还在家里等着呢!”
贾蔷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而是对着刚搬完一趟箱笼的高大青壮招了招手,叫至跟前后道:“姐夫,你带舅舅、舅妈和姐姐先回,小石头受冻说不得要着凉。我忙完外面的,就回家去看你们。”
高大青壮正是铁牛,他抓了抓脑袋,憨厚道:“让芸哥儿去送罢,俺要帮你咧。”
贾蔷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道:“现在不用,回头我还有大事要你帮忙。”
铁牛却露了怯,迟疑道:“蔷哥儿,你是做大事的,俺太笨,怕做坏了你交代的事,连累到你……”
还不错,已经比先前进步太多了。
不远处和贾芸并刘老实一家“熟人”热情的哈拉了半天的薛蟠走过来,看着铁牛黑铁塔一般的身量,眼热笑道:“铁牛兄弟,要不以后你跟着我混如何?保你吃香喝辣的,只要你能帮我干翻赵国公府那群球攮的,我……”
铁牛却已经听不下去了,如今他虽然跟着金沙帮洪长老历练出了不少,已经敢于动手了。
可跟国公府的人动手,还是大大高估了他……
贾蔷不理这些,走到挨着刘家三口人的八宝簪缨马车边,说道:“林姑姑先和贾琏还有府里的人回去?老太太在荣府等着你呢。我和姨娘先将箱笼安置进新宅,再去西府。”
黛玉迟疑道:“何不等爹爹从宫里回来了,一起去?”
贾蔷笑了笑,道:“你和我不一样,老太太待你还是真心心疼的。”
黛玉闻言不吭声了,沉默稍许后,缓缓应道:“那好罢。不过,今晚我还是要回家歇息的,爹爹身子骨尚未大安,我要回家侍奉汤药。”
贾蔷面色浮起稍许古怪,在扬州府也没见姑姑你端过几回药啊……
当然,那是因为不需要,自有人奉药。
但这个借口,强大到连贾母也未必能改变……
“好吧,一会儿新宅子先让吴嬷嬷他们速速清扫一遍。至于能不能回来,就看老太太怎么说了……不过今晚应该能回来,因为贾家今晚多半热闹的紧呢。”
贾蔷眼中无甚笑意的笑着说道。
然后就听黛玉不知是满意还是恼火的哼了声,在马车内和刘老实夫妇道了别,这才由四个嬷嬷引着,带着宝琴一道,由贾琏、林之孝等人护着马车先回了荣府。
待黛玉走后,贾蔷看着刘老实、春婶儿笑道:“舅舅、舅母,这么大冷的天儿,你们来这作甚?姐姐也是的,把小石头也带来,不怕冻坏了!”
别看春婶儿在码头上做事时泼辣,在家里和街坊四邻也不含糊,可今日在码头上看到了这么多贵人贵小姐,尤其是梅姨娘和黛玉二人,虽碍于礼法不能下马车抛头露面,却也背着人群,打开了窗帷,与刘老实夫妇见了礼。
那两张千娇百媚如同仙子一般的脸,别说刘老实连一眼都不敢看,便是春婶儿也被震慑的不敢出声。
倒是刘大妞年轻大气些,问了好,小石头还得了不少见面礼。
听闻贾蔷之言,刘大妞见她老子娘还在震撼中,就对贾蔷笑道:“没事,小石头像你姐夫,皮实的紧,数九天里光着屁股满院子爬,照样撒欢。”
贾蔷伸手抚了抚正咧着嘴朝他傻乐的小石头的额头,有些羡慕,再开口道:“让芸哥儿带你们回去,晚上……最多明晚,我就回去一起吃晚饭。”
刘老实忙应道:“诶诶,好好!”
春婶儿这会儿似乎又重新认识了贾蔷一遍,笑道:“蔷哥儿你自先忙外面的大事,等忙完了就回来。你舅舅想你想的,一宿一宿睡不着,担心你着呢。”
贾蔷闻言心里一暖,就听素来唯唯诺诺沉闷寡言的刘老实急道:“你这婆娘,在外面胡吣甚么?尽给外甥丢人,还不快跟我回家去!”
又转头对贾蔷憨厚笑道:“蔷哥儿,让你姐夫留在这帮你搬箱笼罢,他力气大,能帮你。”
贾蔷心中温煦,点头笑道:“成!”
刘老实愈发高兴,催促着春婶儿和刘大妞快走,贾蔷与贾芸微微颔首,贾芸会意后,招呼金沙帮的人就要护送着刘老实一家离开。
不管什么原因,据说已经治愈的金沙帮帮主李福和少帮主李婧没有出现,都不是他们当下能过问的。
江湖事,自有江湖规矩。
只是还没等他们离开,就见两支吹吹打打着哀乐的队伍哭天喊地的过来,一路上,惹得无数人侧目。
然而让贾蔷眼睛渐渐眯起,目光逐渐森然的是,这两支队伍领头之人,他还都认识。
贾菖,和贾菱。
贾蔷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素色大氅,再看看对面披麻戴孝哭成泪人的族亲,冷笑了声。
……
第二百三十章 荣庆堂上(一)
或许天地间果真存有气运这个说法,每每到了气运末期,不仅大势渐去,连血气也跟着衰败,子嗣艰难。
王朝如此,家族亦是如此。
整个贾家,看起来丁口数百近千,可荣宁二府的嫡支,当真谈不上血脉昌盛。
譬如偌大一个宁国府,自贾敬往下,只贾珍和贾惜春这一子一女。
到了贾珍这一辈,就更稀缺了,独贾蓉一子。
都是妻妾成群的主儿,可在子嗣上,却十分艰难。
便是西府这边,又何尝好过些?
贾政还好,三子二女一孙,虽亡了长子,可也还算子孙不缺。
可长房贾赦这一支,嫡出之子又只一个贾琏,偏贾琏娶亲数载,顽过的女人不知凡几,却连一条血脉也未留。
如果说这还不能说贾家气数将尽,什么才能说明呢?
而往往气数将尽之前,总会出现群魔乱舞之相,譬如眼前……
“贾蔷,敬爷爷说了,让我们宁国正派玄孙轮番给珍大伯守灵,我和贾菱各守了大半月,接下来该你了!”
“没错,现在就和咱们一起去罢。祖宗留下的玄孙没几个,这个时候不敬孝道,合该天打雷劈!”
“我听说你先前还招惹过珍大伯生气,他老人家这次得了恶疾,就是气坏了身子骨突然没了的,你要是不在珍大伯灵前跪上十天十夜,磕一万个头,我贾菱和你不共戴天,再认不得你这族中兄弟了。”
“不孝子孙啊,不孝子孙啊!珍大伯就是被你气坏了的,你自幼老子娘死的早,是他老人家一手把你抚养长大啊,谁知道竟养出条恶狼来!败坏他老人家的名誉,把他生生气坏了性命!”
“你若还有一丝人性,就把这身孝衣穿好了,去珍大伯灵前磕头守灵三年,报答他的养育大恩!”
码头上人来人往不知多少人,绝大多数都是不知情的人,听闻贾菖、贾菱的一唱一和后,贾蔷在他们眼中登时成了十恶不赦的不孝小人。
贾蔷面色冷静的吓人,却没甚别的反应。
对于宁府那个爵位,若果真能被这俩沙雕给闹没了,他求之不得。
只是,他可以忍耐,却有人不干了。
素来沉闷老实的舅舅刘实,此刻却像是舐犊的老牛一般,突然暴怒,冲过去将贾菖手里的孝子服一把夺过来,扔到地上狠狠踩几脚,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贾珍那卑鄙下流的人,仗着族长的身份,气死了蔷哥儿他爹,又逼死了蔷哥儿他娘,最后还把祖上分给蔷哥儿他老子娘的家业都贪墨了去。这样的贼人死了,蔷哥儿不敲锣打鼓烧高香还愿,就是他心软。给那畜生当孝子守灵,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眼见贾菖、贾菱勃然大怒,要让人来打刘实,铁牛跟个凶兽一般,“嗷”的一声冲上前去,把刘实给护住。
贾蔷自然不会让舅舅一家卷进来,对身后的高隆淡淡道了声:“把他们赶走。”
随即不再理会,上前搀扶住气喘吁吁的刘实,笑道:“舅舅,和这两个坏了心眼的下流东西置甚么气?他们只是包藏了见不得人的心思,故意来闹事的,没出息的紧。”
刘实闻言再忍不住,看着贾蔷道:“蔷儿,我听芸哥儿说,东府那个畜生死了,他儿子也废了,贾家很可能让你去承爵。可这承爵,到底是过继到那一房,给那畜生当儿子,还是以你这一房去承?若是过继过去,可万万不成哇!”
贾蔷连连点头,应道:“舅舅放心,断不会认贼作父的。那爵位有什么稀罕的,并不放在我眼里。”
一旁贾芸也适时开口小声道:“蔷哥儿,东府的家业都被西府老太太让赦老爷分完了,连官中的银子和外面的庄子、铺子、园子,分了蓉哥儿一些,还有大半落到赦老爷手里了。如今那边宅子是蓉哥儿的,其他的也都分完了,就剩一个空名头,比赦老爷还不如。”
贾蔷闻言,气急反笑,不过笑的却是有些得意。
都说猪队友猪队友,不过这一回的猪队友可不是他这边的。
好啊,贾家这边干的实在是漂亮!
隆安天子本想以一座国公府来重赏他这个太上皇的良臣,再由他出面当搅屎棍,搅动风云。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天经地义。
可若这天子的俸禄给的稀薄,就是一个空名头,再想让臣子舍命去拼,就想当然了些。
让贾家那一窝子这么一捣鼓,他再让人宣扬出去……
这哪里是受皇恩,分明是受屈辱来着。
嗯,很好!
念及此,贾蔷看向贾菖、贾菱的眼神都柔和了些,好好干啊亲!
看着高隆已经将他们吓走,贾蔷甚至还有些惋惜……
闹剧结束后,刘老实一家离去,薛蟠和薛蝌兄弟俩也来告辞,他们要先去见薛姨妈。
等众人都走后,贾蔷问从船上过来的铁头道:“还有多少箱笼?”
铁头笑道:“不多了,很快就能搬完。”
贾蔷点头道:“好,你们继续搬,我先到布政坊的宅子那边看看。”
……
神京西城,荣国府。
荣庆堂。
“哎呀,林姑娘回来啦!”
抱厦前游廊下,四五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小丫头子看到黛玉领着宝琴到来,登时高兴的往里面传话道。
三四人争抢着打起大红猩猩毡帘,几个大些的居然没抢过一个扎着两个发髻的小丫头。
宝琴见之喜欢,黛玉笑着同她道:“这是小角儿,自封卷帘大将,最会打帘笼了。回头你可以来寻她顽,也可带她去我们府上,和楚儿、香菱一起顽耍。”
宝琴嘻嘻应下,正要说话,就见自门厅出来一锦衣少年,面如满月,眉眼含笑,看着黛玉惊喜激动道:“林妹妹!”
黛玉看起来也高兴,应了声:“二哥哥怎出来了?”
来人自然是宝玉,先是无限惊喜的看着黛玉,仔细打量了两眼后,再看到黛玉身旁的宝琴,更加激动,连声问道:“这位妹妹是……”
黛玉也俏皮,问道:“二哥哥看着,是不是有些眼熟?”
宝玉未有多想,连忙点头道:“是是,看起来是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宝琴不知里面的典故,笑道:“我和我姐姐有些像?”
“姐姐?”
宝玉自然联想不到宝钗处,仔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黛玉,认真点了点头道:“你和林妹妹是有些像!莫非妹妹也姓林?老天爷,这天下的灵气,岂不都聚集到了林家?”
黛玉和宝琴闻言,都吃吃笑了起来。
只是宝琴是觉得有趣,黛玉素来敏感,再加上某人当初在甄家时埋下的坑,此刻宝玉就直愣愣的往坑里栽下去。
不过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黛玉也不似从前那样直言讥讽,便道:“先进去见老太太再说罢。”
宝玉自然乐得如此,笑道:“等你好些日子了,快进快进!”又对宝琴笑道:“不知妹妹姓甚名谁?”
宝琴轻笑着应了句:“姓薛。”却未曾告知名讳。
宝玉闻言不姓林,登时怔在那里,这才记起似听薛姨妈和贾母说过,薛家二房如今也在扬州……
等他楞了好一阵,回到荣庆堂上时,就见早已是满堂欢喜!
贾母一手拉着黛玉的手,一手拉着宝琴的手,都是爱不释手。
凤姐儿在一旁捧茶捧果,先是打量黛玉笑道:“哎哟哟,这江南的水土就这样养人?原先老祖宗和太太还担心林妹妹这次去了南省,指不定要瘦成甚么,哭成甚么,谁知回来非但没瘦一丁点,看着还更好了许多。原先总像是带着泪,如今眼里明亮许多,都带起笑了,人也愈发标致风流了,这一眨眼的功夫,就长成大人了!”
贾母也高兴的了不得,笑道:“她老子原说是病的厉害,可见玉儿回家,一高兴就好了过来,她岂能不跟着高兴?”
又问黛玉道:“你老子呢,可是先进宫去了?”
黛玉应道:“是,刚到码头就先去皇城了,说等从宫里出来,就先来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闻言笑的慈爱,道:“我这里又急甚么?”
然后看向宝琴,对王夫人、薛姨妈等人笑道:“我原当姨太太家里宝丫头已是生的极好的了,谁知又来了这样一个更好的,倒比我们家里这些女孩子都比下去了。”
薛姨妈笑道:“老太太这话太偏了,琴儿虽好,可如何及得上公门贵女?”又问宝琴道:“你老子娘呢?”
宝琴笑道:“还在扬州,如今在帮蔷哥哥做事,爹爹如今成了蔷哥哥的总掌柜了!”
此言一出,别说薛姨妈,连贾母、王夫人和王熙凤等人都面面相觑。
她们是知道,薛家二房薛明自有生意,且还不小,各省都有门铺的。
怎么如今却成了贾蔷的总掌柜了?
熙凤最按捺不住,奇道:“蔷儿在南省做了甚么事业,竟能劳你父亲给他当总掌柜?”
宝琴虽才十多岁,可自幼随父母各省去逛去住,见了人多了,便不会在这等场合露怯,落落大方笑道:“具体做甚么我也不知道,不过蔷哥哥在扬州府做了好大的事业,好些大盐商都和他一起合作了营生买卖。”
听闻此言,众人的目光瞬间又回到了黛玉身上。
以前还不觉得如何,现在看着,怎觉得黛玉身上散发着宝光呢?
而贾家诸人的脸色,都隐隐不大好看起来……
……
第二百三十一章 荣庆堂上(二)
在贾家人眼里,贾蔷仍旧不过是一个走了狗屎运的纨绔子弟罢了。
他能有甚么能为?
虽然先前也捣鼓出劳什子烤肉,还不知从哪摸出来两个方子卖给了布号,赚了几万两银子。
可也就如此了,和真正的大商巨贾,完全是两回事。
他凭甚么让扬州府那些富可敌国的大盐商们和他合作?
不过是仗着林如海的势,在扬州府四处招摇撞骗,人家认得他是谁?
可这些好处,本不该是贾蔷的。
让薛家二房大爷做总掌柜,那得是多大的买卖啊!
再想想那些盐商们斗富的手段……
一时间,贪欲最盛的王熙凤,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黛玉最是明慧,她看出贾家人对贾蔷的不喜,便笑道:“蔷哥儿是太上皇钦点的良臣,这信儿传到扬州后,我们本来好好的在盐院衙门陪着爹爹,结果那些人就左一道拜访右一道拜访,烦不胜烦。还有那两江总督,都为这专门来寻上门来,和爹爹一起,哄着蔷哥儿替他们出头,法办了几家坏人。因为这,那些坏人还花银子雇了刺客,刺杀蔷哥儿。那天蔷哥儿被人背着回来,脸上身上都是血,唬人一跳。爹爹说,蔷哥儿被人堵在巷道里,用弩箭伏杀,若非身边有人护着,先一把推下马去,就不止是死了一匹马了……为了这事,爹爹还有些愧疚呢。”
这话却把满堂人都震惊了,谁能想到,会是这样?
王夫人最先回过神来,审视的看着黛玉道:“大姑娘,江南,都乱到这个地步了么?”
黛玉叹息一声道:“谁说不是呢?宝姐姐的哥哥初到扬州,还没来寻蔷哥儿,就在外面被人差点打坏,幸好那天蔷哥儿在另一条船上谈事,听到了他的叫声,这才赶过去救下了宝姐姐的哥哥,还替他报了仇。”
薛姨妈闻言,立时坐不住了,脸色发白道:“颦儿,那……那我家那个孽障,如今可还好?”
黛玉好笑道:“早就养好了,不过宝姐姐的哥哥来了扬州那么久,连门也未能出去。他的伤养好了,正想出门,蔷哥儿就遇刺了,之后蔷哥儿就说外面太乱,让他莫要出去了,一直留到回京。”
薛姨妈闻言却大为庆幸,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合该如此,合该如此!”
说罢,又同贾母告辞道:“老太太,我家那不省心的孽障回来了,我先去看看……他不值当看,只薛蝌也来了,我这做伯娘的,也要过去见见。”
贾母强笑道:“去罢去罢,晚上得闲再来说话。”
薛姨妈便带着宝钗、宝琴先回梨香院,她这么急着走不仅是因为薛蟠回来了,更感觉出贾家今日气氛不对。
她毕竟是客,是外人,不好多留,以免听到不该听的看到不该看的,大家都尴尬……
不过贾母毕竟是当了一辈子的当家太太,又习惯了享福受用,哪里会果真让气氛到那一步?
再者,正主儿还没出现呢。
没一会儿,有嬷嬷们送进来几个箱笼,正是黛玉自扬州带来的礼。
凤姐儿按下心里的杂乱心思,和李纨、鸳鸯一道去开礼,打开一看,就“哟”了声,她是识货的,拿起一匹绸缎高声笑道:“这是苏州的新丝吧?这样细密软和!瞧这颜色,比恒生王家和东盛赵家的新品还鲜亮!正巧,家里快要赶制新衣了,这颜色最正。”
黛玉抿嘴笑道:“我也是借花献佛呢,蔷哥儿懂方子,就在扬州做起了染坊。如今做成了,我和姨娘都觉得这些比市面上卖的还好,就问他要了些,回来当礼送给大家。”
凤姐儿听着好笑,道:“不是说蔷儿成了姑丈的弟子,在扬州处处使衙内威风么?怎如今听着,好似姑丈还仰仗着他了?”
若是从前,黛玉早就撂下脸子和凤姐儿针锋对麦芒了,可如今她却学会了忍着,只为晚上贾蔷过来后,少受些责难。
黛玉点头轻声道:“爹爹收他为弟子,也只教了十来天的课业罢。平日里爹爹一直在修养身子骨,到现在也未好利落,我每日里还要奉药……在扬州的许多事,爹爹精力不济,不能处置,也都是让蔷哥儿出的面。爹爹和我,都谢着他呢。”
王夫人想不通:“你琏二哥哥呢?”
黛玉面色微变,迟疑了稍许,方道:“琏二哥哥到了扬州后,事业繁忙,并不怎么回盐院住,总是在外面奔波着,莫说我,爹爹也不怎么见得着……”
贾家一众人闻言,脸色那叫一个精彩!
凤姐儿更是差点没有吐血……
“蔷哥儿呢?在前面老爷那里?”
不知不觉说了半晌的贾蔷,贾母终于想到问起正主来了。
黛玉摇头笑道:“家里的东西太多,都装在箱笼里,爹爹去觐见了,就留下蔷哥儿看着,送回新宅去。”
贾母闻言都快不知说甚么才好了,道:“府上就没个管家?怎让他去操持这些?”
黛玉见众人都目光各异的看着她,便垂下眼帘,轻声笑道:“管家不熟都中事,再者,如今爹爹跟前,蔷哥儿连我也快比下去了。许多事,爹爹都让他去办。昨儿夜里爹爹还同他说,回来后让他住在东路院,一来好读书,二来还有些事劳他操持。”
凤姐儿闻言,目光先看向宝玉,就见这凤凰公子此刻整个人都懵了,呆呆的望着高台软榻边坐在贾母身边的黛玉,似觉得忽然像是变了个人般……
凤姐儿眼珠子悄悄转了转,随后高声笑道:“姑丈倒是好算计,蔷儿好好的贾家子弟,倒让姑丈给要去了!不过这回怕是不能如姑丈的意了,老太太不是让老爷往南省去了信了么?唉,东府珍大哥哥没了,连蓉儿也遭了难,如今就指着蔷儿去那边承祖宗的爵,把东府担当起来。他如何能去林家?姑丈若不点头,就让他去和敬大伯打擂抢人去罢。”
众人听她说的诙谐,都忍俊不禁,却见黛玉没好气白她一眼,笑道:“你才好算计呢!蔷哥儿和爹爹说了,他才不乐意承爵,要和爹爹好生读书,要考科举呢。”
忍了半天的贾母闻言,再压不住怒气了,一拍软榻,喝道:“由不得他!宁府难道就不是他的祖宗基业?老国公不是他的祖宗?这个孽障,浑了心了,岂容他放肆?”
黛玉面色一白,王夫人坐在一旁面色木然不语,李纨更不敢多言,凤姐儿见贾母发怒,一时间也不好相劝,宝玉还在懵逼中,倒是坐在下面的探春站起来笑道:“老太太若是教训还是等蔷哥儿来了再教训,你老封君素来最疼爱林姐姐,如今怎骂起她来了?”
贾母闻言回过神来,忙将黛玉搂进怀里,笑着自责道:“我哪里是在骂你,我是骂那得志便猖狂的孽障!玉儿如今回来了,就好好在家里陪着我,和姊妹们一道顽笑,莫再理那孽障才是。你家也不用他去操心,既然你老子手下暂时没有靠用的管事,我先借他一个管家,一会儿就派人过去,保管比那孽障强一百倍。”
宝玉终于回过神来,也忘记和贾蔷的交情了,听闻贾母之言,一万个赞同,连连点头道:“极是极是,老祖宗说的极是!林妹妹这次回来,连林姑丈也回京了,可见再不用走了。姐姐妹妹们都极想你,过年还收了你的年礼,回头也各有年礼送你,保管你喜欢!”
黛玉闻言一笑,却是想起贾蔷送的那支小戏班子来,心道等家里那边安置妥当了,就请姊妹们过去做客,让她们也看看那些小戏官儿们。
宝玉见黛玉笑了,便以为她同意了这话,登时又高兴起来。
却不想黛玉回过神来,却正色对贾母道:“原是该听外祖母的话,也愿意和姊妹们一起读书做女红,只是父亲的身子骨一直未好,断不得汤药,偏他又总是忙于公事,忘记吃药。姨娘虽也劝,可父亲并不常听她的,只能我这做女儿的亲自侍奉汤药,他才推拒不得。父亲倒是总说让我回京后就回这边来住,也好没人再叨扰他,只是我哪里放心得下?父亲膝下,毕竟只我一女……”
这……
宝玉又陷入了呆滞的状态中,王夫人看在眼里,心疼的恍若刀绞。
贾母虽无奈,还想留人,可这会儿心思里却都是如何让贾蔷乖乖的听话承爵,一时间也没精力再多想其他。
黛玉之事,等办完贾蔷的事后,她再同林如海亲自说就是。
一时无事,贾母让李纨带着黛玉同宝玉和其她姊妹们先下去叙旧,她则同王夫人、凤姐儿商议起正事来……
……
荣庆堂后,大花厅内。
众人落座后,李纨看着黛玉笑道:“颦儿如今出落的愈发好了,比原先也壮了不少,不似风一吹就倒的美人了。”
探春见宝玉垂头丧气的跟在后面,像失了魂儿一样,便上前拉着黛玉笑道:“林姐姐,你如今怎满口都是蔷哥儿了,也理二哥哥一理?”
李纨、迎春、惜春闻言都跟着笑了起来。
黛玉气恼的在探春俏脸上捏了下,道:“偏你话多,我如何没理二哥哥?门口时就理过了,是老太太、凤丫头她们总是问蔷哥儿的事,我才提他的。不然,好端端的我提他做甚?再者,都是自家姊妹,我提哪个又不一样?”
探春大笑道:“我原道林姐姐果真变得不同了,现在看来,到底老话说的好,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林姐姐的嘴还是那张刀子嘴!”
众人愈发大笑,连宝玉似也因为黛玉之言缓和了内心的凄凉,跟着笑了起来。
笑罢,他上前道:“林妹妹,你没回来的时候,姊妹们年节里聚在一起写诗,写了几首极好的,你要不要看一看?”
黛玉笑道:“巧了,过年时父亲也带着我们一道作诗,也得了几句极好的,你们想不想听?”
……
第二百三十二章 撕破脸皮
皇城,大明宫。
养心殿。
西暖阁内,隆安帝看着枯瘦的林如海,眼中满是担忧,问一旁的王老院判道:“林爱卿如何了?”
林如海初入宫中觐见时,瘦成这幅模样当真唬了隆安帝一跳。
尽管林如海已说身体无恙了,他还是立刻招了太医院医术最好的太医前来。
对于寻常臣子的生死,隆安帝并不很在意。
大燕开国百年,如今最不缺的就是官儿。
可如林如海这样可重用的肱骨大臣,隆安帝却不希望他出丁点差池。
王老院判诊治了一盏茶功夫后,方对隆安帝奏道:“大病初愈,虽根骨秉性仍显孱弱,然脉象平和,只要安心休养数月,莫要过劳过累,便能恢复痊愈。”
隆安帝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让戴权为林如海添了椅子。
林如海大为震惊,推却三回而不得,三叩谢恩后,这才小心坐下。
隆安帝似不在意这些,摆手道:“卿于国于朕皆有殊勋,理当受此恩典。朕听闻,当初爱卿罹患虐邪,被贾蔷请了西洋番僧用神药所救?”
林如海闻言,没有隐瞒,将事情如实说出,最后道:“可惜,这等神药大燕没有,唯有西洋蛮荒之地,才有所产。不过,臣已经让贾蔷去联络西洋番僧尽量去采买一些,然后运回都中,交由太医院,以备不时之需。”
隆安帝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脸上难得露出一些笑容。
这分笑容落在王老院判眼里,心中却激起千重波浪,对林如海的圣眷,有了新的认识。
等王老院判出去后,隆安帝才重新肃穆起来,先前的作态,是为了向外传递出他对林如海的器重,也是为了保护林如海。
不然,只应付外面的明枪暗箭,就够林如海日后受的,别提干甚么活了。
隆安帝直言不讳道:“这次回来,朕本打算让你直接升文渊阁大学士,入军机,执掌户部。只是韩卿他们前车之鉴,朕决心让你暂缓入军机,以免成了那起子逆臣的箭靶。文渊阁大学士朕为你留着,你先入户部,做个左侍郎。户部尚书刚刚出缺,你以户部左侍郎之位,署理户部,替朕掌好国库,追缴国库亏空!户部账面上明明还有余银六百万两,可国库里却已是空了,只有余银一百万出头。去岁山东大旱,为赈济灾民,朕的内库已经见空,甚至还从太上皇、皇太后处,还有皇后、梅妃等几个后妃家族借了银子,艰难度过难关。你从扬州府解回来的银子,还了他们后,也不余多少。今岁万一再有天灾,如何了得?”
林如海闻言,面色凝重之极。
清缴亏空,这可是一个大雷啊!
多少景初旧臣,都是靠着在户部借银维持着极度奢靡的生活。
但又何止景初旧臣?
便是宗室诸王,皇亲国戚,尤其还有诸多元平勋贵,哪个不是欠债大户?
元平勋臣为何能以原爵连袭两代,而不像开国功臣那样,只要第二代不立战功,立刻就要降袭。
就是因为世祖皇帝时,朝廷实在没银子进行大肆封赏了,便以此酬功。
由此可知,那些勋贵一个个都穷成什么了……
可再穷,也要维护住门楣脸面不坠,维持住空架子,所以一个个也没少在户部借银子,他们认为是天家和朝廷欠他们的。
景初后期,太上皇就动过让诸京官和王公勋贵还钱的心思。
可后来阻力实在太大,就熄了这个心思。
太上皇后期,难到都要退位让贤的地步了,都要熄灭这个心思,可想而知,此事难到甚么程度。
见林如海脸色如此,隆安帝反而笑了,道:“你放心,朕不会强逼你得罪尽人。你是朕日后要长久倚重的肱骨大臣,不是用来做刀用一时之锋芒的。若是前前后后算起来,户部亏空大概在一千二百万两上下,太久远的不去算了。爱卿只要在一年内,追讨回三成,也就是三百六十万两即可。这里面,余地就大了许多。”
林如海闻言,脸色也舒缓了些。
若是让他一次追缴完,那等于让他自绝于天下。
根本就是追缴不完,他就要先完。
可只追缴三成……
这一进一退间,可操作性就完全是两回事了。
当然,依旧十分艰难,要得罪许多人,甚至要抄灭许多家。
但想做事,尤其是要革新大政,岂有不得罪人之理?
殿外仙楼佛堂内,无量寿宝塔上铜铃作响。
传进养心殿内,恍若梵音阵阵。
林如海面色坚韧,站立而起躬身应道:“臣,世受皇恩,合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君父天恩!”
隆安帝闻言,龙颜大悦,特意恩准道:“朕知道你手里有一支青鸢,在江南予以自保。回京后,你可继续用之,朕再调十二名绣衣卫给你,合并一起用之。一来防备小人,二来,也可探听虚实。”
“臣领旨,谢恩!”
……
皇城西,顺义门外布政坊。
坊内第三户,一座前后五进的大宅。
本就是大学士府第,宽敞庄严。
比起江南的盐院衙门,多了三分厚重,少了七分灵秀。
即便后院也有一个小花园,可又如何能与江南风光相比?
冬日里,除却几丛竹子外,一片凋零之相。
不过贾蔷到来后,第一件事却是让随行匠人,将自船上搬运来的暖气安装妥当。
梅姨娘在扬州府住惯了,从未出过江南,怎受得住北地风寒?
莫说是她,便是林如海也禁不住。
更何况,贾蔷自己有时也要在东路院落脚。
不过正当贾蔷指挥着工匠在西路院安装锅炉时,却见王管家急匆匆过来,对其说道:“大爷,外面来了不少人,说是荣国府太夫人派来帮忙管家的,为首的名唤吴新登。看架势却不像是来帮忙,倒像是来管家的。老爷不在,姨娘说她是内眷,管不了前面的,就让我来寻大爷拿主意。”
贾蔷闻言,冷笑一声,道:“走,去会会这起子蠢货。”
一行无话,穿门过户,等来到前院时,却见吴新登已经开始指挥自贾家带来的人,准备往库房去了。
即便看到贾蔷到来,吴新登也没甚么额外的表情。
贾蓉、贾蔷当着赖大的面得叫一声“赖爷爷”,当着他的面,也得叫一声“吴大叔”。
这是贾家的规矩,历来如此,且引以为豪。
只可惜,此贾蔷已非彼贾蔷。
“谁让你们来的?”
见这群王八蛋还敢拿大,贾蔷皱眉喝道。
吴新登显然没想到贾蔷会这样开口,便皮笑肉不笑道:“老太太亲自开口吩咐,姑爷新进京,底下人不熟悉京城,让我们过来帮衬着些。怎么,小蔷二爷以为不妥?”
贾蔷扬了扬下巴,道:“既然老太太吩咐的,就留下罢。正好有一事要劳烦你们出力,马圈那里空着呢,你们去买些马来,再买两头奶牛,还有一些草料。”
吴新登闻言掉下脸来,冷笑道:“小蔷二爷不先回府给老太太、老爷、太太磕头,怎在这发号施令?我却不知,该听老太太的话,还是该听小蔷二爷的话了。”
贾蔷不耐烦道:“这是林家,我现在是林家的学生,你不要给我扯那么多。既然你不干,我也不劳你了,赶紧走人,我没功夫在这和你废话。”
说罢,对王管家道:“我姐夫呢?请他帮我送客。”
王管家也被贾蔷的凌厉态度镇住了,这会儿闻言,忙一迭声对林家下人道:“快去请姑舅大爷!”
“嘶!”
贾蔷倒吸一口冷气,没理明白这个称呼是从哪来的。
不过没等他想明白,九尺巨汗铁牛已经被人领了过来,朝吴新登一伙走去。
看着这怪物过来,吴新登脸色瞬间发白,颤声道:“你……你想干甚么?”
铁牛也莫名其妙,道:“我替蔷哥儿送你们上路啊……”
吴新登心里咯噔一声,再看向贾蔷漠然的脸色,虽也不信贾蔷能害了他们,可就算挨一拳,也经不起啊。
念及此,他强挤出笑容,道:“既然姑老爷家用不着我们,我们回去就是。”
说罢,转头就走。
一伙衣着崭新的贾家豪奴,也连忙跟着灰溜溜的回去了。
待这群不速之客走后,贾蔷对王管家道:“锅炉工匠在安,霜炭我已经让人去采买了,其余的米面粮菜,铁头、柱子都是京城人,会带你们去菜市。家里的陈设布置,一切都按照盐院衙门即可。”
王管家一一记下后,贾蔷又回到后宅,见到了正带人拾掇卧房的梅姨娘。
梅姨娘看到他后叹息一声,歉意道:“我这身份实在上不得台面,所以只能劳你出面,怕是又让你作难了吧?”
贾蔷笑道:“这算甚么?我在那边本来就是脑后生反骨的孽子逆孙,不这样做反而奇了。姨娘且安心就是,我现在就去那边。王管家那边也已经交代了,除了姑祖丈回来外,今日一概不接待外客。”
梅姨娘自然满意之极,送了贾蔷出了二门。
……
荣国府,梨香院。
薛姨妈看着薛蟠亲手交上来的厚厚一叠七万两银票,先是一喜,可在宝钗提醒下,随即大惊,急问道:“你这孽障,从哪摸来的这么多银子?”
本是得意洋洋等夸奖的薛蟠闻言比他娘还急,跳脚道:“妈这叫甚么话?摸来的,怎叫摸来的?这是蔷哥儿带着我……不对,这是我带着蔷哥儿在扬州府赚来的!这还不是全部呢,其他的先拆借给蔷哥儿周转用了,等全部拿回来,妈你才知道我的能为!”
见薛姨妈和他妹妹连根毛也不信,薛蟠恼火了,一把抓过薛蝌,道:“你同你伯娘、堂姐说,这些银子是不是清白干净的!”
薛蝌老实,点头道:“是,我爹也知道,还夸哥哥能干。伯娘,这一回不是哥哥在扬州府,我爹和我娘,怕都熬不过这一关去。”
薛姨妈和薛宝钗闻言面面相觑,知子莫若母,虽然心里总觉得自己儿子天下第一好,可他到底是什么个成色,薛姨妈再清楚不过。
但薛蝌是本分的,他都这样说了,应该不会有假,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宝钗端和秀美,看着薛蝌笑道:“薛蝌,你且说说看,二叔为何夸赞哥哥?就我所知,哥哥在扬州府,连盐院衙门也没出过,莫非有假?”
……
第二百三十三章 荣庆堂上(三)
薛蝌的确老实,一五一十的将薛家在江南发生的巨变都说了遍。
也将他爹告诉过他,薛家的困境说了通,最后道:“丰字号如今也由爹在操持着,许多老掌柜的和伙计将之前多少年贪进去的,这次吐了回来,爹和蔷二哥都说他们势必不会甘心,哪怕签了死契,也少不得会继续动手脚,所以爹要继续看着些。另外,也可借盐商和蔷二哥的势,把薛家丰字号和我家云字号抬一抬,也就能把薛家的势抬一抬。爹说,堂兄能和蔷二哥结交成友,还能这样信任他,和他合作,这说明堂兄果真大了,有眼力了。薛家以后,确实要靠堂兄。”
薛蟠闻言,哈哈大笑,差点没笑死过去。
薛姨妈本想啐他两句,可看到他眼角居然有泪花,登时心疼不已,想起他这些年过的苦,如今却成器了……
唯独宝钗心里清明,知道薛蟠只是大笑过度,笑出泪花而已。
而薛家如今能恢复些气候,也不过是全赖贾蔷仗义罢了。
换个人,怕是将丰字号吞的连骨头都不剩。
她虽没管过外面的事,可也读过不少经济仕途的书,知道古代那些厉害的商贾们,是多么贪心,手段又是多么毒辣和六亲不认。
她曾看到过“商场无父子”这样悖逆人伦的话,由此可见商贾的本色是怎样的。
因此一来心惊薛蟠呆傻,二来钦佩贾蔷能做到这一步。
只是,从今而后,薛家就真正和他上了一条船上了。
一旦贾蔷翻脸,薛家,怕是连慢慢衰落的机会都没有……
宝钗正在这边暗自思量薛家未来,却不想另一边,薛姨妈居然问起了别的事来……
“蟠儿,蔷哥儿在盐院衙门里可受林大人器重?林丫头待他又如何?”
薛蟠哈哈笑道:“我瞧着那林大人是把蔷哥儿当亲儿子了,林家的事如今都是蔷哥儿说了算。那林姑娘我倒没见过,不过听琴儿说,应该也是相中蔷哥儿了。往后林大人是军机中堂,蔷哥儿当他姑爷,就是赵国公家也不敢慢怠了,哼哼,再想打我,锤不死那群狗攮的忘八!”
宝钗:“……”
……
荣庆堂。
贾母听到吴新登家的哭诉后,眼睛都直了,气的身子都打起颤来,拍着软榻大声斥道:“无法无天!无法无天!这孽障,这孽障……”
王夫人脸色也难看起来,道:“这还了得?凤丫头,去请老爷来。”
王熙凤脸色也隐隐发白,忤逆贾母,将贾母派去林家帮忙管家的人打回来,这等做派,在贾家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她不敢多言,只能出去让人速去请贾赦、贾政。
不过心里对贾母的做派也隐隐觉得不妥,老太太虽说是不管事了,可却让赖嬷嬷的两个儿子赖大和赖升,一个做西府的大总管,一个做东府的大总管,谁都得让三分。
这还不知足,又把吴新登派去林府管家。
也就是贾蔷混世魔王的脾性,不然的话,哪怕林如海在家,难道还能赶回来?
少不得再让三分……
对于贾蔷的做派,她心里居然觉得有些爽利……
正这般念着,却见从穿山游廊那边过来一行人,正是贾赦、贾政、贾琏三人。
三人许是已经听说了甚么,面色都十分难看。
路过凤姐儿,贾琏倒是给她挤出了个笑脸,可凤姐儿理他个鬼!
这废物但凡有贾蔷一半的能为,也不至于连半点好处也没落下。
他居然还素来瞧不起人家……
贾琏自讨了个没趣,得亏他性子软和,讪讪一笑,就随着两位大老爷进了荣庆堂。
进去后,贾琏都顾不上给贾母磕头请安,就听老太太在那里大骂贾蔷。
接着贾赦骂,然后贾政也不得不表态……
他正担心自己不要成了出气筒,没想到越怕甚么就越来甚么,贾母骂了半晌后,终于看到这个大孙子了,喝问道:“琏儿也是个没能为的小畜生,我倒问问你,让你护着你林妹妹去江南侍疾,你倒好,连盐院衙门的门儿都不挨。但凡你能长进些,何至于连我都受这等窝囊气?”
贾琏闻言大冤,再看他老子刀子一样的眼神剜过来,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辩解道:“老太太,我到江南后,见到姑丈已经好了,这才去拜访老亲旧故。方才还将江南提督刘将军,还有江苏巡抚赵大人的亲笔书信交给了两位老爷。刘提督原是祖宗的旧部,心向贾家。那赵巡抚却是濡慕贾家威名,才刻意结交的。孙儿岂敢一味的胡作非为,不顾着家里,只顾自己在南省作威作福?”
贾母闻言,脸色大为舒缓,看了看贾赦、贾政,又听王夫人笑道:“我就道琏儿不至于如此,大姑娘说的有些偏颇了。”
贾母摇头道:“玉儿只在盐院衙门里,本就不知外面的事,再者,她也没告她二哥哥什么状。”
说罢,撂开此事,将贾蔷让人打走吴新登的事说了遍,贾赦自然大骂不已,贾政也摇头皱眉,以为大大不妥。
贾琏苦笑道:“老太太也不必恼,蔷哥儿……蔷哥儿根本不像是咱们这样人家长大的孩子,就和野地里长大的一样,在扬州搞东搞西,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惹得人家舍了命刺杀他。偏姑丈也不知怎么了,对他好的不得了,还信他的很。上回刘提督和赵巡抚两家大公子上门来见姑丈,结果姑丈没露面,只让蔷哥儿出面。按理说这样已经失了礼数,可蔷哥儿出面,非但不好好招待贵客,还把人骂的狗血喷头。
要不是我连陪了半月的不是,花费了不知多少银子,咱们贾家别说要丢一个祖宗旧部,还得结下一个大仇。他在扬州府打着姑丈,对了,还有太上皇良臣的旗号,四处捞好处,回过头来我得不断给人伏低做小赔不是。就这样,他见着我连声二叔也不叫,直接叫贾琏,当着姑丈这样叫,姑丈也不理会……”
见贾琏委屈成这样,贾家人心里都难受极了。
贾母叹息一声,道:“是我错怪你了,快起来罢,可怜见的,家里出了这么一个孽障……你们有什么办法治他?我听玉儿说,他连东府的爵儿都不想承,要给你们妹婿当学生,考功名!”
贾琏适时插话道:“这事我也听说了,他确实不想要……”
话没说完,就听外面小角儿脆声传道:“小蔷二爷来啦!!”
贾母闻言,一拍软榻,厉声道:“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这个孽障到底想干甚么!果真无法无天,老身今天就持金册进宫,告他个忤逆不孝!果真以为我治不了你?”
贾蔷进来时,正好听到最后一句。
满堂贾家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然而贾蔷却始终面不改色,没有微笑,也没有凛冽,只是有些淡漠的上前,至堂中,与贾母行礼道:“贾蔷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还未开口,贾赦就破口大骂道:“好你个球攮的小畜生,老太太往林府派去的人帮忙,你算甚么东西,也敢动手打回来?”
贾蔷站起身来,眼神森然的看着贾赦,一字一句道:“你再骂一句试试。”
贾赦被他这股豁出去的气势跟镇住了,并联想起上回的屈辱,色厉内荏大声斥道:“老夫是你的祖辈亲长,还骂不得你?”
“祖辈亲长?”
贾蔷满满讥讽意味的重复了句后,目光自他脸上起,缓缓扫过贾家诸长辈之面,冷声道:“莫要以为我年幼,就不记得当年事。当初贾珍那畜生见我娘生的好,就起了见不得人的龌龊歹意,几番羞辱我父,害得他悲愤病逝。贾珍猪狗不如,竟想在我父病逝后欺凌我娘,我娘为保贞洁,投缳自尽!那一幕幕,我何曾忘过?那个时候,我爹娘求告无门,贾家那么多亲长,那么多祖辈,是眼瞎了,还是耳朵聋了?!”
贾蔷震耳欲聋的怒喝声,炸响在荣庆堂上,他双目泛红,死死看了面色苍白的贾母一眼后,猛然转头盯住贾赦,一字一句道:“那个时候,你这祖辈亲长,又在哪里?贾珍那畜生,在宁国府为所欲为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这个时候想起来,是我祖辈亲长了?来来来,今日我贾蔷不与你逞口舌之力,这里天如永夜,不见光明。咱们现在去景阳宫,寻个能辨明道理的地方,分个清白!”
说罢,一把拉住贾赦的胳膊,就要把他往外带。
贾赦被这疯子唬住了,哪里肯走,拼命往回扯胳膊,大叫道:“你,你干甚么?放开我!”
众人也都慌了神了,贾政劝道:“且先松手,有话好好说!”
贾琏则上前拦道:“蔷哥儿,你疯了不成?”
贾蔷抬脚一脚踹在贾琏小腹,就听贾琏惨叫一声摔倒在地,贾蔷厉声骂道:“我疯了?是,我早就疯了。打我五岁起,亲眼看到贾珍害死我爹,逼得我娘投缳自尽时,我便已经疯了。我被贾珍,和你们这些眼瞎耳聋的畜生,给逼疯了!!”
此声早已传入西暖阁内,贾家姊妹们无不目光骇然,独黛玉早已泪流满面。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
第二百三十四章 荣庆堂上(四)
贾蔷的反击之凌厉,超过了贾母等人的想象。
贾蔷身世之凄惨……
她们都记不大清了。
隐约记得,当年似乎好像是闹过一回,但她们的位置太高,贾族数百上千人不说,贾蔷那一房还是宁府近支,贾珍是族长,平日里对西府恭敬孝顺,常有孝敬,她们也不可能为了一个不怎么相干的族人,去数落贾珍什么。
可是如今见贾蔷如此狷狂,还要闹到御前……
这个关节上,岂能让他胡闹,坏了贾家大事?
至于贾蔷赶跑吴新登之事,贾母倒也不想再去追究了。
果真牵扯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她不知道要耗费多少精力去安抚。
眼下这一关,就不好过。
她见贾琏拦不住贾蔷,就对凤姐儿使了个眼色。
贾家男人靠不住,她愈发有了清醒的认识。
王熙凤收到贾母示意后,强撑起笑脸,上前抱住贾蔷一只胳膊,软语劝道:“好蔷儿,好歹看在婶婶的面上,先别急着恼。跟佛祖起誓,你爹娘老子的事,我们府上是真没听过,要不然早就传的乌七八糟了,怎会连一点风声都没有?旁的不说,老太太、太太都是佛祖、菩萨一样的人,老爷眼里更是揉不得沙子,宝玉犯了错,尚且要拿大棍打,更何况别个?
你受了这等委屈,若早些来说,老太太、老爷跟前磕个头诉个苦,这委屈也早解决了。你莫要以为珍大哥……贾珍在东府承着爵,老太太就拿他没办法,该拾掇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偏你自己不拿我们当骨肉亲戚,隔着我们,这会儿子倒怪起咱们来了。大老爷和老爷平日里都忙着外面的大事,是真不知道族里的事。如今算是知道了,旁的不说,东府的爵位让你去袭,总算能将功补过了吧?”
贾蔷随手丢开贾赦的胳膊,冷笑一声道:“是啊,外面的大事是事,族人死活公正屁都不算。那好啊,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我本也没想在这里寻甚么公道,只是某些人既然早已视族亲如土芥,就莫要再我跟前摆甚么亲长祖辈的架子,动辄喝骂,也省得自己难堪。”
贾赦闻言,勃然大怒,若是贾蔷是寻常族中子弟,他早就叫人拿大棍来,按住打个半死了。
哪怕他考中了劳什子举人功名,可在贾赦眼里,也不算甚么。
然而眼下贾蔷背后牵扯的关系太多也太重,关键是宫里居然属意这个畜生承爵,老天无眼!!
否则,即便他是林如海的弟子,今日也必让人拿下他。
贾赦一时间觉得肺都气炸了,不愿再看这畜生的面目,怒哼一声,甩袖离去。
他走的快,贾政则犹豫不决。
贾政对贾蔷也有不小的意见,可他是真不知道东府当年还有这等龌龊事。
所以,对贾蔷如今一身的狷介戾气,他有几分容忍度。
一时间,不知是不是该劝他浪子回头,莫要再疯癫下去了,毕竟,贾珍人都死了……
贾母坐在上头,看到幼子这般神态,忽然有些心累。
贾母其实算是极聪明的人了,起初贾蔷闹到那个地步,她也以为是要彻底撕破面皮。
可等到熙凤一劝,他就撂开了贾赦的胳膊,又说出那样一番话来,贾母便明白过来贾蔷的目的。
他是不想头顶上顶着一群祖宗,是想和西府划开距离。
但他却不是真的想去告劳什子御状!
偏生大儿子整日里摆威风,到了这个关头竟看不透。
真去告御状,且不说贾珍已经死了,贾蔷能去告谁?
就算去告,不管告谁,以后辈告亲长,无论在理不在理,下场都是注定了的。
到那一地步,别说宫里会着恼,甚至还会牵连到林如海。
他敢告个屁!
这么明白的事,贾赦和贾政居然想不通透,贾母摆手道:“政儿也去罢。”
她到底要顾及小儿子的面子,不能让他被那孽障当猴儿耍。
贾政虽不解,可还是走了……
等贾政走后,贾母眼神深沉的看着贾蔷,想要搬回一局来,目光在贾琏身上一顿,计上心来,便道:“蔷哥儿,你老子娘的事,西府这边连个风都没起过,就像你二婶婶说的,你若早点来同我们说,我必让珍哥儿给你赔不是,罢了他的族长之位,还你老子娘一个公道。如今他死都死了,你现在才说,又有甚么用?再者,你想要报仇,将东府的爵位袭了,岂不更替你老子娘报了仇?”
贾蔷摇头道:“想要袭爵,怕是要过继到大房名下,我绝不为之。虽那畜生已死,我又岂能认贼作父?”
贾母摆手道:“倒不必认珍哥儿,你直接兼祧东府大房和三房就是,让你敬太爷认你当个嫡孙。蔷哥儿,此事没甚好推辞的,你既然姓贾,是老国公的嫡孙,东府到了这个地步,岂有你逃避的余地?你是贾家的爷们儿,莫让人小瞧了去。”
王夫人也终于开口了,温声道:“蔷儿,此事又不是甚坏事。我听你琏二叔说,你准备跟着你姑祖丈进学读书考取功名?那正好,你敬太爷还是进士出身呢,可见袭爵和考功名并不相干。”
哪怕心里再厌弃贾蔷,面上她还是要配合贾母好好相劝。
宫里让元春传话,要让贾蔷承爵,就说明天家不想公开介入此事,而是将差事交给了元春。
一来让她施恩,二来,贾家的事贾家自己处理。
若是此事处置不妥当,那元春在天家眼里的分量,怕是要大打折扣。
这是贾母和王夫人万万不能接受的。
所以,此刻就算是面对一坨狗屎,她二人也要想办法安抚下去。
不给贾蔷再反口的机会,贾母一摆手道:“此事就这么定了,左右不过让你担个祖宗留下来的名分,没有往后再缩的余地。另有一事,你琏二叔说,你在江南仗着你姑祖丈的势,恶了江南刘提督的衙内和赵巡抚的公子,害得他给人伏低做小,赔了半月的不是……”
贾蔷生生气笑,转头看着面色不大自然的贾琏,骂道:“你敢不敢再不要脸一点?瘦西湖上的画舫让你嫖了个遍还不够,又和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跑秦淮河上逛,你还有脸扯这些?为了不让你出事,我和姑祖丈还特意安排了几个人暗中保护你,要不要我把你在江南这几个月的行程具体都干了甚么去了哪抖露出来,让大家评评理?”
贾琏闻言面色陡然涨红,不过却强撑道:“我那都是为了结交亲旧,再说,我何曾说了谎?你没把刘提督的衙内和赵巡抚的公子赶走?”
贾蔷冷笑道:“江南提督刘琦和巡抚赵栋因为贪腐无能,被两江总督韩彬敲打的头破血流,在江南官场上臭的跟狗屎一样,人人躲避不及。倒是你,被刘家开妓院的老三勾着,巴巴的往上凑,居然还想给人说情。你长的是猪脑子啊?真让贾家出面说情,韩彬哪怕看在姑祖丈的面上不起记恨之心,天子心里也必然把贾家划为刘、赵同党,等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你贾琏想要自己去陪着殉死,还是想拉着整个贾家一起去死?”
听他说的这般唬人,贾母都坐不住了,喝问贾琏道:“琏儿,蔷哥儿说的是真是假?”
贾琏口不择言道:“哪有这样的事?他……他一贯这般霸道无理。是了,先前在淮阴拜见甄家太夫人和甄家老爷时,他也这般,出门还同我说甚么,甄家奢靡至此,败落不过早晚的事,不让我亲近……”
此言一出,贾母等人这次才是真正变了脸色。
江南提督刘家和巡抚赵家,对她们来说太遥远,也陌生的紧,没甚么关系。
能来往自然好,不能也没所谓。
可江南甄家却不同,那是贾家真正的世交和老亲。
别的不说,甄家二姑娘就要和赵国公姜家的孙子成亲完婚,甄家送二姑娘进京后,第一家拜访的就是贾家。
贾母亲自设宴招待的她们,关系极为亲近。
此刻听闻贾琏之言后,贾母皱眉道:“甄家要败?蔷哥儿怕是不知道他家和天家的关系,当年太上皇六次南巡,四次落脚在他家……这些久远的不说,就说他家二姑娘,刚刚才和赵国公家的嫡孙成完亲,这般兴旺之族,怎会败?”
贾蔷摇头道:“这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说了也不算,所以就不多费口舌了。甄家就算要倒,也不是这一二年的事。至于今日吴新登之事……贾家对下人实在过于优厚了,一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贾家的管家,口口声声打着老太太的名号,跑到林家去大声呼喝,作威作福,见了我好似没见着一样,还等着我去给他见礼。最可笑的是,居然还要跑去接管林家的公库!贾家说到底不过是林家的亲戚,亲戚家的管家跑去人家家里,赶走别人的管家,要接掌别人的库房,这种给主家脸上抹黑的下人,合该打死了账!”
贾母闻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
天地良心,她那样疼黛玉,打发吴新登去,虽也有取代贾蔷之意,可本心绝对是好的。
那吴新登若果真能干,入了林如海的眼,她干脆就将人都送过去。
自家女婿家里,她难道不舍得?
可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吴新登固然混帐,可贾蔷也不是好货。
正当她强打起精神,要解释甚么时,忽地听到从西暖阁传来一声悲愤心碎的怒吼声:
“我砸了这劳什子玩意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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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荣庆堂上 (五)
荣国府,前厅。
书房内,贾赦、贾政满面含笑的看着自宫中出来的林如海,寒暄不已。
贾赦轻捋下颌长须,慢声道:“如海啊,多年未见,你清减多了,怎成了这般模样?”
贾政也痛惜,当年林如海何等风华,虽是探花之名,风头却比状元、榜眼更盛。
若非如此,荣国公贾代善也不会因喜得佳婿,铺十里红妆嫁女,轰动神京城。
再看看现在头发花白,骨瘦如柴的林如海,贾政眼圈都泛红了。
林如海微笑道:“恩候兄、存周兄,二位内兄依旧风采昌盛,小弟不如多矣。”
又拱手谢道:“小女进京数载,两位内兄爱如亲女,弟拜谢之。”
说罢,就要拄着拐躬身见礼,贾赦、贾政齐齐拦下,不悦嗔责道:“至亲骨肉,何须这般?”
让座之后,看着这书房,林如海感叹道:“当年岳丈便是在此处与我相谈,惴惴教诲,慈爱之心,历历在目,不敢或忘分毫。可恨如海无能,上不能敬孝泰山于病榻前,又不能庇佑妻儿于身边,碌碌无为十三载,到头来,若非老太太打发琏儿、蔷儿送小女南下,连我己身都难保全。恨之,愧之。”
“欸,如海你太过谦逊了,你为朝廷坐镇江南,督官盐政十三年,于国朝有大功,得天子信重,岂能说碌碌无为?倒是为兄等人,不过仗着祖宗余荫,混沌度日罢。”
贾政不认可林如海的感叹,连忙摇头道。
二人之言让贾赦不自在,拈着胡须呵呵笑道:“咱们这样人家,何苦学那些寒门泥腿子出身,苦哈哈一样,得了个官儿,就卖命的出力,指望着光耀门楣。如海啊,为兄劝你还是好生保养身子骨要紧。做官又急甚么,就在那里,又跑不了?”
早先林如海听闻贾蔷不断与他灌输贾家一窝子废物,还有些不信。
要知道贾赦当年能承爵,也是经过考封的。
弓马娴熟,骑射十五箭,至少能中十二箭。
谁能想到,居然堕落成了这般模样。
再想想贾琏在扬州的做派,虽未明言,林如海心中已是有数。
他笑着颔首,却不多说甚么,道:“不知岳母大人是否得闲,我还要去拜见,谢她老人家大恩。”
见他站起身来要去见贾母,贾赦、贾政又齐齐站起身来。
贾赦本想一道去,却又不愿和屡屡让他下不来台的贾蔷碰面,只道了句:“如海且去相见,晚上我做东道,为你接风洗尘。”
林如海苦笑道:“不是小弟推拒大内兄的东道,如今我一日三餐里大半进的是药,荤腥半点沾不得,处处要忌口,能入腹内之物,就那么两三样。还是待这半废病体养好些再说,不然糟践了大内兄的珍馐啊!”
贾赦闻言,再看看林如海的身子骨,无奈摇头叹息道:“也只好如此了。”
贾政好不容易等贾赦啰嗦完,便邀请林如海前往荣庆堂。
一路走来,至贾母院,走过穿山游廊,便看见紫檀大插屏立在院中。
林如海许是真的上了年纪,就站在廊下,指着那大插屏道:“当年就在这里,岳丈大人教我言道,既然我走文官之路,那么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风骨二字。学苍松之正气,法竹梅之风骨。岳丈虽为武勋,军功盖世,却又是一个儒将,文雅过人,吾深敬佩之。”能在世祖刻意打压开国功臣,元平勋臣猛将辈出中崛起,立刻殊勋,承袭国公位,贾代善当年之风采,着实让林如海敬佩!
贾政眼圈也再次泛红,道:“先父……之风骨,政,亦常念之。如海,未曾想,你竟如此念旧……”
林如海摇头笑道:“还要再谢谢内兄,对小女的照顾。玉儿回家都同我说了,老太太自不用说,二舅舅、二舅妈也视她若亲女,疼爱有加,有时甚至迈过宝玉去……”
贾政摆手道:“欸,再不许提这些,我是大姑娘的嫡亲母舅,岂有不疼爱之理?至于宝玉,也是处处让着……”
不想他话没说完,就听里面隐隐传来哭喊声……
贾政面色一沉,不看廊下恭立的丫鬟媳妇,和林如海迈入抱厦中……
……
荣庆堂上,贾母搂着宝玉道:“这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宝玉哭道:“甚么劳什子玩意,家里姐姐妹妹们都没有,林妹妹说,她在江南甄家见到一个和我生的一模一样的人,也叫宝玉,人家是甄宝玉都没块玉,我这贾宝玉,倒有块玉。可见这劳什骨子不是好东西,不如砸了算了。”
贾母哄道:“你妹妹不过同你顽笑,她刚回来,故意逗你乐,偏你小心眼,让人笑话。这世上岂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哪有什么甄宝玉?你才是真的宝玉!”
宝玉闻言,露出不好意思的笑脸,回头去看黛玉,却又是一怔……
这林妹妹,怎地没为我流泪?
他之所以摔玉,除却发现黛玉口中他处处不如贾蔷外,更重要的是,他发现黛玉居然为贾蔷哭成那样。
林妹妹的眼泪,不应该只为他流么……
不过没等他多想,整个人就忽地一下僵直,额头的冷汗“唰”的一下冒出来,面色惨白。
随即就听到了那句生平最惊惧的那句话:
“来人,请家法,拿大棒来!”
……
好一通喧嚣后,贾母将宝玉护在了身旁,不许贾政动手。
林如海见到了真章后,也劝下贾政。
在贾蔷搀扶下与贾母见礼,又受了诸晚辈之礼。
最后,黛玉也走下高台来,与贾蔷一并站立林如海身后侍立。
看到这一幕,贾家许多有心人都有些侧目。
宝玉更是有些上头,只觉得有些晕……
不过因贾政在,他始终不敢抬头开口。
贾母倒没想许多,只是嗔道:“可见有了老子,我这外祖母也靠边站了。”
黛玉忙赔笑道:“岂敢如此?只是父亲今日早早去宫中面圣,一天的药都未进,我实在放心不下,才过来搀扶着些。一会儿,也好劝父亲早些回去用药,不可借故遁了去。”
贾政笑道:“这是外甥的一片孝心,可见,比宝玉那畜生强许多。”
林如海摇头笑道:“宝玉还小,存周兄不必过于苛责。再者,玉儿曾于我说,宝玉最是孝敬老太太。且看长大后罢……蔷儿原先亦是纨绔脾性,不过这二年来才长大。”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落在静静站立在林如海身后的贾蔷,眼神都有些复杂起来。
贾母奇道:“你怎收他当弟子?辈分也差着些。”
林如海微笑道:“他虽也是贾族同宗子弟,可论血亲,已出五服之外,和我这边就更远了。我见其向学之心坚定,在扬州府那样忙碌,然即便年节时,读书习文亦是一日不敢懈怠。再者,我身子骨不好,许多事官面上的事,都赖他奔走,得益良多。所以,此等佳儿,不如早早收入门下。”
贾母不自然的笑了笑,指着宝玉道:“收他一个如何是好,宝玉才是和玉儿一并长大的,不如连宝玉也一并收为弟子,好好教学。蔷哥儿是记名弟子,宝玉这个叔辈合该是正式入门弟子才好。”
林如海笑而不语,还未答话,贾政就连连摇头一万个不同意道:“母亲再莫开这等口,快快打住罢。再说下去,连我也要跟着那畜生羞臊而死,没脸见人矣。蔷哥儿学问如何且不说,就凭那份勤学向学之心,宝玉这畜生如何能及?不信你问他,打从去年进腊月后,他可曾摸过圣贤书不曾?”
王夫人脸色难看之极,既悲愤贾政所言,也为林如海不快些答应而不悦。
贾母闻言恼怒道:“那会儿不曾学,难道以后就不能学了?往后跟着你妹婿好好用功,早晚也能考个探花郎出来。”
贾政生生气笑道:“母亲你且问问他,肯不肯每日早起读书,读到夜里还练十篇大字。他若肯用这份苦功,先到梦坡斋读上三月,然后我亲自送他去妹婿府上,让他拜师。”
贾母瞥见宝玉脑袋快垂到胸前了,也不敢立志今后要好好读书,心中一叹,替他分辩道:“宝玉身子那般虚,只外面看着好,如何能吃得了这份苦?再好的哥儿,也让你熬坏了。不如一日里读上一个时辰,慢慢进学才是正道。”
贾政摆手道:“那就再休提去妹婿那边读书,丢人丢在自家里便是,莫要连累妹婿的清誉。”
贾母大怒道:“蔷哥儿又比宝玉强多少?”
她是不信,贾蔷能吃得了这份苦的。
当初贾蔷大闹荣庆堂后,她便从各处打听到了贾蔷的做派,和东府蓉哥儿一样,不过是个顽花弄柳的纨绔子弟,不如宝玉多矣。
她就不信,短短半年里,贾蔷能有多少长进。
却不想,此言一出,宝玉的脑袋垂的更低了,贾家姊妹们的面色也纷纷古怪起来。
林如海呵呵笑道:“蔷儿,其材未必出众,其志,甚坚也。玉儿,给你外祖母念念蔷儿当初写的那两句诗。”
黛玉闻言,轻轻看了贾蔷一眼后,与荣庆堂上细声诵读道:
“山阻石拦,大江毕竟东流去。”
“雪压霜欺,梅花依旧向阳开。”
贾母:“……”
王夫人:“……”
便是没文化的凤姐儿,听闻这两句诗后,都对贾蔷侧目相待。
听起来就涨志气!
贾母将诸姊妹脸上的神色看了遍,就已经隐约猜到宝玉方才摔玉的缘由了……
她心中一叹后,面上淡淡道:“要我说,你这弟子也是白收。蔷哥儿马上要承爵了,宁国府那么大一座家业,还不够他忙活的?袭了爵后,想当官自然有官去做。对了,你还得替我教训教训他,身为贾家子弟,宁老国公的正派玄孙,他居然能说出不愿承爵这等混帐话来。莫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就算不是好事,他就可以不上了?
我素来不理外面的事,也极少听那些事,可时至今日,我仍记得你岳丈在世时,曾经教训大老爷的那句话:咱们武勋将门,从来都是兄亡弟披甲,父死子出征。大老爷当初因为不敢接你岳丈的班,不愿去苦寒边塞之地戍卫边疆,这才被老国公一怒之下,打发到了别院……
不提这些事了,你不是说蔷哥儿是个有志气的么?那我倒奇了,连他本分的事都推诿不愿担当,他的志气又在哪里?莫非是见你这当先生的回京后要升官,要为官做宰,所以才舍了家里危难之局不顾,到你那去攀附前程?”
毕竟当了一辈子的国公夫人,果真想逼一个后辈做事时,谁又敢说她是个老糊涂?
这等诛心恶毒之言,寻常蠢妇谁能说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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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荣庆堂上 (完)
听闻贾母诛心之言,林如海和贾蔷对视一眼,便都知道,此事必是宫里压下来的无疑。
不然,贾母不会这般卖力气。
这对贾蔷这种奇葩来说,不是件好事。
可换个人,哪里还需要费这般心思?
也可见,宫里想要贾蔷做的事,有多险,多难。
只是,这满堂贾家人,谁又会真正关心贾蔷的死活?
贾母看似深明大义,口口声声贾家的担当,可她所为的,也不过是帮宫里的贾家大小姐元春铺路罢了。
至于贾蔷,乃至东府,都不过是她眼中的牺牲品。
豪门人心,冷酷至斯。
林如海看了垂着眼帘的贾蔷一眼,轻声笑了笑,道:“老太太所言,正是我先前劝他的话。只是,蔷儿不愿因一份家业,和族中兄弟相争,让外人看了笑话去。再者,听说东府的正经嫡孙贾蓉也还在。他和蔷儿曾经关系亲厚,故而蔷儿不愿夺手足之家业。”
贾母哪里听得进去,摆手道:“国公府是武勋,要经过宗人府考封,蓉儿虽还活着,可腰骨断了,人瘫在床上,下都下不来。那般模样,宗人府是断不会授封的。宁国公传到这一辈子,嫡孙就这么两个,他只顾着兄友弟恭,难道忘了祖宗大义?既然你体谅着蓉儿,那也好办。虽然他不能承爵,那东府的家业,你多让他一些。”
贾蔷好奇:“东府的家业,还需要我让么?赦大老爷不是已经做主,全都分完了么?倒是听说一大半都落到他口袋里了……”
见贾母面色骤变,贾蔷摇头微笑道:“不过也没所谓,既然贾家只需要我来担这个名头,我担着就是。至于那份家业,我并不在意。只是还请老太太劝劝这边的大老爷,虽说是同族同宗,可到底不是一房,分家快一百年了。若是小户人家,大房二房都分家几辈子了,这个时候东府死的死废的废,他跟头野猪一样跑进去大块朵颐,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
此言一出,贾家人无不面色臊红,贾政更是几无容身之处,恨不能寻条地缝钻进去。
“蔷儿,不得无礼!”
没等贾母震怒,林如海就斥责道:“东府临大难,是大老爷出面安顿下来的,怎会做出这等事来?必是你听信谣言。再者,你既然已经打算不沾染东府家业财产,那边的事自有敬大老爷做主,你又怎敢在老太太面前胡言乱语?”
贾蔷闻言,躬身道:“先生教训的是,学生知错了。”
林如海点了点头,抬头对面色阴沉的贾母笑道:“老太太,今日进宫时,陛下对我说了一事,事关宫里大姑娘。用不了几日,府上就要迎来大喜之事了。为免慌乱,还需要早做些准备才是。”
贾母到底是妇道人家,听闻最关心之事得了准信儿后,心中的抑郁怒气一扫而空,惊喜问道:“果真?”
林如海点头笑道:“若非东府之事,本该早些就传喜信儿了。”
贾母、王夫人、凤姐儿等闻言,皆是喜之不尽。
林如海却趁此时机提出告辞,贾母哪里允许,道:“无论如何,总要留下来吃个团圆饭才是。”
林如海苦笑道:“身子还未将养好,一日里吞下的药汁倒比饭还多许多。能入口的,也不过寥寥两三味素斋。方才大内兄也要做东道,我只说等身子养好后罢,不然滴酒不沾不说,连油星也碰不得,没的扫了大家的兴。左右不过再养半年,想来就好了。”
黛玉又开口道:“爹爹要准时用药,那方能半年就好。若总今日这般,耽搁了大半天也不曾用药,却不知究竟几时才能好利落呢。”
贾母闻言正色叮嘱道:“如海,身子骨不是闹着顽的,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考量考量玉儿。我老了,等我没了,她就你一个老子当靠山,若是你熬坏了身子骨,叫她怎么办?”
林如海闻言,也看得出贾母真心疼爱黛玉,便拄着拐起身,道:“岳母教训的是!”言罢,又行大礼拜下,道:“敏儿早逝,如海愧对岳父岳母信任托付,早该于府上领罪。老太太非但不怪,还十分疼爱小女,处处爱护,此恩此德……”
贾母对这个女婿也是心疼的,当年荣国公贾代善将林如海带回府,见到他一表人才,新科探花郎不说,祖上更是四世列侯,门楣极好,再加上父母高堂不在……
瞬间就成了极品东床快婿,给个王爷来了都不换!
莫要小瞧这一点,若是老子娘都在,那贾敏嫁过去后,新妇上门立规矩都要劳累不知多狠。
林家宗族也远比贾家简单,不必操持一族之事,省多大的心,少受多少罪!
当娘的,岂有不心疼女儿的?
所以林如海方方面面都极合贾母的意,贾家老一辈四个女婿,独这个女婿最得她的偏疼。
这会儿见他跪下谢恩,声音都哽咽了,心里原本对他收贾蔷为弟子的恼火也散了大半,一迭声喊贾政、贾琏将他快快搀扶起来。
随后嗔怪道:“你自己也有了春秋,身子骨也不爽利,都是自家人,何苦这般外道,没的生分了去?玉儿是我的嫡亲外孙女,心尖尖儿一样看着她长大,我疼她,难道是要你来谢我的?”
林如海恢复神态,看着黛玉笑道:“往后,要时常来看望老太太,孝敬老太太。”
进门之前,他本还打算让黛玉住在贾家,以免日后说亲时,让婆家说嘴失恃之过。
可进门后看到的那一幕,却让他顿时灭了这个心思。
贾母在哄劝宝玉时,王夫人看向黛玉眼神里的怨毒,便是以他的心性,都觉得心惊。
且他原就知道,亡妻生前与他说过,这位二嫂子和她不睦,嫉妒她的紧……
再者,将来应该也无人敢说黛玉失恃少教……
连公婆都没有,旁人谁还有资格多嘴?
只是他这话却让贾母不高兴了,尤其是贾母看到宝玉连连同她使眼色后,便不悦道:“玉儿哪里也不能走,就在这里陪我这老太婆!好不容易回来了,岂能搬出去?”
王夫人也笑道:“合该多陪陪老太太,这么多孙子孙女儿,数大姑娘最得老太太疼爱。”
贾母笑道:“和宝玉是一样的。”
黛玉却笑道:“只等爹爹病好了,不用我服侍汤药了,必还是要回来陪老太太的。只是如今,眼见爹爹又要忙于公务,我若不在,姨娘劝他不得,耽搁了进药,可如何了得?还求老太太、太太体谅我的苦心。”
林如海摇头苦笑不已,道:“也就半年光景,到时候,你还是快快来老太太这里罢,我是耐不得她的央磨喽!”
贾政哈哈笑道:“也是外甥的一片孝心!”
黛玉又道:“还想请老太太、太太和家里姊妹们到我们府上去做客。”
贾母见事已至此,只能一叹道:“你们那边这几日必是兵荒马乱的,哪有功夫伺候我们?再者,若宫里果真快传喜信儿,咱们家里也要忙起来了。”
黛玉笑道:“扬州的东西都带了来,按原处摆放就是,乱不了甚么。纵老太太、太太没时间,姊妹们想来是有功夫的。”
贾母本还想婉拒,不让去给那边添乱,也有些生黛玉不肯留在身边的气,不过看到一旁宝玉快把眼珠子给瞟了出来,便勉强答应道:“那好,三日后,我让人送她们过去。”
黛玉大为高兴,与一众姊妹相视而笑,宝玉也在上头眉开眼笑,就听贾政喝道:“旁人能去,宝玉不许去,从明日起,好生读书!”
劈啪!!
好似一道晴天霹雳砸到脑门上,宝玉整个人如丧考妣,生无可恋。
眼见他眼睛都要斜了,贾母大怒道:“胡说!后日我做主,宝玉和姊妹们一并前去!你再敢逼他,后日我和宝玉她们一道去,留你一人在府里单过罢!”
贾政败退……
见贾母精神头不济,林如海再次提出告辞,贾母强撑着精神又挽留一回后,就不再挽留,让人送出府去。
看着黛玉的身形随着林如海和贾蔷渐渐远去,宝玉似乎魂儿也渐渐升天了……
不过在感觉到贾政严厉的目光瞪来后,宝玉又迅速灵魂归位,低头不敢吭声……
……
出了荣国府,贾蔷骑在马上,带着二三十骑,护从着林如海和黛玉的马车东去。
一路东行,心情隐隐有些复杂。
和西府的瓜葛,到底还是无法彻底割裂。
别的不说,贾母对黛玉的宠爱不是假的。
黛玉失恃之后,被送往京城,那时不过五六岁之幼。
若无贾母偏疼宠爱,未必能长大至此。
正是看出这一点,林如海才会以大礼跪拜。
再者,贾政虽没甚能为,可是,也算不得坏人,品性也算良好。
所以哪怕看在当初荣国公贾代善对其提携的份上,林如海也不会坐视贾家彻底崩坏。
头疼,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他相信,以林如海的智慧,不会迂腐的被贾家往火坑里拖……
……
却说林家父女并贾蔷离去后,贾母为避免贾政寻宝玉的麻烦,让李纨带着一众小姑子小叔子去顽,她则留下贾政夫妇、贾琏夫妇谈话。
李纨引着宝玉、迎春、探春、惜春回到探春院后,众人看着宝玉死人一样失魂落魄的脸色,迎春好笑道:“过两日不就去瞧林妹妹了么?怎这般模样?”
宝玉无言,两行热泪滚落。
探春肚子里差点没笑死过去,面上却绷起劝道:“二哥哥,是林姑丈身子骨不好,林姐姐要留在跟前侍奉汤药,方才不是说好了,等林姑丈身子骨养好了,就回来,还和从前那样一起顽乐么?”
小惜春今岁不过九岁,素日里和宝玉也不亲,所以不大关心这些,却巴巴笑道:“林姐姐方才在西暖阁说,蔷哥儿还送了她一个戏班子,叫小四喜班子,排了出新戏,是极好的,还是蔷哥儿和林姐姐一起写的,我想去瞧!”
听闻此言,宝玉终于再也忍不住,“呜”的一下哭出声来……
林妹妹!!
……
PS:贾母对林黛玉的疼爱,至少在前八十回里,是真心疼到骨子里的。没有贾母的偏爱,以她的敏感心思和身体情况,未必能活到八十回后……
第二百三十七章 祸根
神京西城,宁国府。
东路院,卧房。
婴孩手臂粗的白烛大蜡照的满堂通明,只是,燃烧一根足够寻常百姓人家一月嚼用的大蜡,在这间屋子里散发出的烛光,却显得白森森的。
卧房的壁上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侞的木瓜。
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
本是一派富贵香艳的闺房秘景,在森白的烛火照耀下,也似蒙上了一层诡异的光芒。
静谧的屋子里,听不到任何杂音,静的可怕。
然而卧榻之上,却躺着一个“人”。
一个本不过二十来岁,可此刻头发居然已经花白,面颊干瘦凹陷,一双眼睛突出,似乎连睡着时都不愿合上。
这画面……
惊怖!
“吱……呀!”
外间房门打开,未几,毡帘打起,一个周身白素身量妩媚的女子,端着一个铜盆,缓步入内。
不是秦氏,又是何人?
只是,如今的秦氏,早不复先前蓉大奶奶的尊贵了。
身边的两个丫头宝珠和瑞珠都被尤氏借故调走,贾蓉的吃喝拉撒,由秦氏一人负责。
秦家本是小门小户,更不用说秦氏本还是从养生堂抱养来的。
贾珍死后,风言风语就开始在私底下谣传,秦氏之父秦业生生气的病倒,弟弟秦钟如今连东府大门都进不来。
母族不壮,如今便只能干受欺负。
“大爷,洗洗脸罢。”
秦氏眸眼幽幽,似诉不尽的情愫,面虽不施粉黛,却仍似画中人。
对比起床榻上形容似鬼差一般的贾蓉,好似一幅红颜修罗图。
然而看着这天下第一等娇妻,贾蓉凸出的眼中却没一丝情爱,唯有最深刻的怨毒和仇恨,触目惊心。
秦氏见之,泫然欲泣道:“大爷,洗洗脸,用了药,早点歇息罢。”
贾蓉面容狰狞的看着她,口中挤出两个字来:“过来。”
秦氏闻言,面色一白,却不敢忤逆,一点点上前,刚靠近些,贾蓉猛然伸手,一把掐住了秦氏的脖颈,然后用力!
秦氏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求生的欲念让她往后挣扎。
贾蓉腰椎断裂,双臂虽还有些气力,但到底比不过正常人,就让秦氏给挣脱出去了。
这个结果,让贾蓉愈发恨欲狂,他用最恶毒最肮脏的话,将秦氏骂的体无完肤,羞辱的连母狗都不如。
他将所有的罪孽都放在秦氏身上,似乎这一切,都是秦氏造成的。
这间世间少有的奢靡卧房内,最后只回荡着贾蓉凄厉的一言: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
布政坊,林府。
因林家下人都是从扬州府带来的老人,且盐院衙门各处书房、前厅、偏厅、客厅、正堂内的陈设,皆登记造册,收纳的清楚。
所以重新摆放起来,也十分便宜。
等贾蔷护送着林家父女归来时,虽外景上看起来相差不少,可内里布局,和盐院衙门竟有七分相似。
“就是差了不少竹子。”
贾蔷笑道:“等春暖花开时,姑祖丈再种一些?”
入了二门后,顺着鹅卵石铺就的甬道往前行了一段,上了抄手游廊,见梅姨娘急急迎来,林如海呵呵一笑,点头道:“等春时再说罢。”
贾蔷避让开,由梅姨娘和黛玉一起搀扶住林如海后,贾蔷笑道:“等春时,怕姑祖丈忙的也顾不得这些了。”
走了半盏茶功夫,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设一假山作大插屏,又有三间抱厦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
正房当中,忠林堂的牌匾已重新挂起。
这是林家的堂号,到哪都要带着。
进了正堂,内中布景陈设与扬州盐院衙门几无分别,又有暖气烘烤着,虽久不住人,也无阴寒之气。
林如海十分满意,诸人落座,待梅姨娘带着丫鬟秀竹送上茶水,林如海啜饮一口后,面上带起笑意,道:“原当进京后,总有许多不适应之处,现在看来,也都还好?”
梅姨娘笑道:“多亏了蔷哥儿,别的都好说,若没他弄出的那锅炉暖气,怕是要吃不少苦头呢。”
林如海笑着颔首,却没多夸赞甚么,没必要。
他看着贾蔷,看了稍许,叹息一声道:“我没料到,你和贾家的关系,闹的这个地步。”
贾蔷摇头道:“姑祖丈,还有林姑姑,都不必顾及我这边。说一千道一万,老太太对林姑姑的疼爱不是假的,对姑祖丈也是好的。我从来信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所以姑祖丈和林姑姑该亲近那边,自然还是亲近那边。但有一言,我觉得还是要说。”
林如海微笑道:“你说就是。”
黛玉亦星眸明亮的看着贾蔷。
贾蔷面色有些肃穆,道:“宫里的事,我原不该妄自揣摩,只是听说宫闱中的凶险,不下朝堂。天子为何要给贾氏女加封,其中用意除了西府那些糊涂虫不明白外,其他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宫中与外朝息息相关,倘若贾家果真有杰出人才,能承祖荫逆势而起,做出一番事业来,那宫中大姑姑或许还能长久些……
可贾家的情况,姑祖丈也见了,连中庸都算不上。等先荣国公的余荫耗尽,贾家势败之日,宫里之人的下场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大厦将倾时,谁敢往里进,谁就要跟着陪葬。
这些情况,本不必我来置喙,姑祖丈必是明白的。我只是担心,姑祖丈会念及先荣国之恩,被贾家拖入火坑。”
这番话,唬的梅姨娘和黛玉脸色都发白,尽管她们听的糊里糊涂,贾家怎么就会到这个地步,但贾蔷的说辞,实在骇人。
她们不明白,林如海却明白。
他脸色凝重,眉头紧皱,目光落在地面的四方雕花砖上。
天子欲掌兵权久矣,只是元平功臣势力太大,太上皇还在,他不能,也不敢,亲自对元平功臣下手。
唯有寻开国一脉功臣,借力打力,拿下一部分元平功臣,从而掌握部分兵权。
只是开国一脉,四王八公,如今多已不成器,唯有荣国公府,上一辈出了个惊才绝艳的贾代善,能在元平功臣霸占的军中开拓出一席之地。
贾代善旧部,至今仍有相当一部分占着军中要职。
可惜贾代善死的太早,不然,隆安帝也不至于如此不安。
而正如贾蔷所言,若荣府果真有得用之才,趁着天子扶持,效仿先荣国凭借一己之力,可与元平功臣并立。
那贾家反倒会越发富贵,元春在宫里也会愈发稳当。
可惜,贾家成年男丁里实无可造之才。
因此,隆安帝多半只会借用贾家之势,譬如王子腾之流,去火并掉一批元平功臣,空出位置来,由天子心腹去坐。
以贾家目前的情形,参与到这种事中,注定会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然而对天子而言,贾家的死活无足轻重,也无关紧要。
为了皇权稳固,莫说一个妃子亲族,便是后族,便是天子母族,该舍弃的一样可以舍弃。
这是大势,所以,只要天子心意不变,贾家的结局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这二年越红火,将来倒得只会越惨烈。
置身于这等大权更迭交替中,本就难得善终,更何况贾家目前实在后继无人。
这些,林如海都看得明白。
可是,先荣国公贾代善曾对他有大恩,他初入仕那些年能顺风顺水没被小人狙击,皆因受贾代善在朝中庇佑之恩。
直到后来贾代善病逝后,他才有了嫡子落水夭折,发妻抑郁而终的悲剧。
有这等渊源在,林如海又怎么可能坐视贾家落入必死之境,而无动于衷呢?
“其实,也不是没有一丝办法,来挽救贾家。”
贾蔷见林如海面色凝重阴沉的厉害,轻声说道。
林如海却不大相信,天心如此,谁能改变?
贾蔷却轻声道:“想挽救贾家,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提前剪除祸根!就算对手想要清算贾家,可只要没了……”
“蔷儿住口!!”
林如海闻言,第一次对贾蔷勃然大怒厉声斥道。
贾蔷的话,着实惊骇到了他。
祸根?
贾家谁是祸根?!
只一深思,就让林如海不寒而栗。
他万万没想到,贾蔷居然能想出如此“妙计”来!
然而就在梅姨娘担忧,黛玉亦是面色苍白用绣帕掩口犹豫是否相劝时,贾蔷却丝毫不退让的直视着林如海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姑祖丈,你比我更清楚,妇人之仁,要不得!与其一族死,何如该死之人去死?”
林如海沉声道:“他们还甚么都没做!”
见林如海绝无让步的意思,贾蔷无奈点头道:“姑祖丈说的对,那就,等他们做出些混帐事后再大义灭亲……姑祖丈,非我怀禽兽之心,无情无义。若只我个人而言,随西府如何,我根本不愿去理会。反正我与西府闹到这个地步,有心人不会不知。只要恪守本分,将来牵扯不到我身上。”
林如海生生气笑道:“牵扯不到你身上?你也糊涂了?等你承了爵,你以为你就逃得了?要不要把你这祸根也提前剪除了?”
虽然听不明白方才这爷俩打的什么哑谜,可这一连串的问话却让黛玉和梅姨娘都笑出声来。
贾蔷摇头笑道:“我和贾家其实并不一样,我这个太上皇良臣……多半还是要做姑祖丈的刀。毕竟,我用不到什么贾家的余荫,东府也没多少人情留给我。对了,还没问宫里准备让姑祖丈做甚官儿?若还是负责收税,我倒可以各省跑跑,当个收粮前锋官!”顽笑罢,他端起茶盅,喝起清茶来。
林如海闻言,目光不无复杂的看着贾蔷,轻声道:“以户部左侍郎,暂署理户部,负责,清缴亏空。”
“轰!”
贾蔷闻言,直如一道惊雷炸响在耳边,他猛然抬头,目光骇然的看向林如海。
……
第二百三十八章 明快
“怎么,吓坏了?”
见贾蔷怔怔的看着他,林如海笑了起来,问道。
贾蔷吞咽了口口水,强笑道:“姑祖丈,咱们还是走吧,带上姨娘和林姑姑,咱们远走高飞。”
林如海摇头笑道:“三成,一年内,追缴三成即可。”
然而贾蔷没有轻松太多,脸色依旧难看道:“这是将姑祖丈往孤臣独臣的路数上逼,今上在则罢,万一到了不忍言之日,姑祖丈,你……”
见他眉头都皱在一起了,林如海却大笑出声,好奇问道:“蔷儿,你怎么这样胆小?”
“噗嗤!”
本来都已经被贾蔷带入恐慌的梅姨娘听到林如海的笑声,心就定了下来,再听闻此言,登时笑出声来,黛玉也取笑的望着贾蔷,不过星眸中却难掩担忧,因为她和梅姨娘不同,似乎更信贾蔷一些……
林如海坐在椅子上,双手扶着拐,看着贾蔷温声笑道:“的确,即便只是三成也依旧很难。但,却已有极大的余地。只要有足够的手段,不会出现你说的那种情况的。蔷儿,天时在我们哪!不要怕,没甚么好怕的!”
其实在林如海看来,隆安帝已经格外垂恩了。
定下三成之数,那么他上任后,只要宣扬,要严查亏空,但私下里再放出风声去,可分几个等级来追缴亏空。
最低三成,次一等五成,再次一等七成,最后一等全额。
挑一批足够粗壮的鸡,用项上人头抄家祭天儆猴后,剩下的再以三成、五成宽抚人心。
一严一宽之下,或许仍会得罪不少人,但远不至孤臣的地步。
再者,太上皇一旦大行,龙御归天之时,便是韩彬、李晗、张谷、窦现、左骧等一众清正名臣回归朝中之日。
到那时,众正盈朝,他还用担心自己成为孤臣吗?
另外就是,天子施恩后,贾蔷这个太上皇良臣也要为刀出力,这样一来,等当初那波因贾蔷掀起的风波而被贬出京的名臣归来后,也不至于再寻他算后账。
当然,前提是要熬过这几年,另外,太上皇最好尽早归天……
但在林如海看来,这些都非绝难之事。
话已至此,贾蔷也只能缓缓点头,又摇头笑道:“也罢,干甚么都有风险。真要远走高飞逃离海外,如今乘海船遇到风暴完蛋的可能,不比留在京里小。不过事先说明啊,我知道姑祖丈甚么也不怕,我也并不怕甚么,主要就是担心林姑姑和姨娘。”
黛玉掩口笑道:“是呢是呢,你说的极是呢,蔷哥儿你甚么也不怕,是我和姨娘胆小。”
林如海和梅姨娘一起笑了起来,贾蔷呵了声,斜觑黛玉一眼,冷笑了声。
黛玉顿时不依了,凝眸瞪他道:“你笑甚么?”
贾蔷道:“我先前不是叮嘱过你,不要把我的诗往外传,就是在家里的顽笑之作。你今日传扬出去,日后旁人以为我是李杜之流,岂不糟糕?”
黛玉生生气笑,啐道:“呸!好不害臊!写了两首残诗,就敢自比李杜之流?”
贾蔷哼哼一笑,道:“李白、杜甫,我不屑为之。”
“哟!李杜都不放在你眼里?”
亦是闺中才女出身的梅姨娘都听不下去了,抱不平道。
贾蔷摇头道:“于公德,这二位对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没做过甚么贡献吧?于私德,李太白整日里四处逛荡不着家,有点银子就吃酒,外人都只知道他的潇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可我要是他爹,非给他一个大嘴巴子不可,不着家的家伙……”
话没说完,黛玉已经双手持绣帕掩在面前,削瘦的肩头拼命抖了起来。
梅姨娘也笑的不成,同林如海告状道:“老爷,你也不管管他,愈发不像了,还是想当诗仙的爹,传到外面去,岂不生事……”
林如海看着欢快的妾室和女儿,心情也明快许多,呵呵笑道:“蔷儿心里有数,只是在家里搏你们一笑罢,到外面断不会如此。”
又一阵说笑后,贾蔷看到外面夜色乌黑,道:“姑祖丈也早些休息罢,你老身子骨还未痊愈,还是以修养为重。”
林如海“嗯”了声后,叮嘱道:“明日你去宁府那边看看,荣府已经将给你请封的折子送去了宗人府,过不了几天,让你去考封的条子就会送过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蔷儿,西府私自瓜分东府家财之事,是发生在我们回京前,天子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迁怒到你身上。但接下来,就不要多做太多手脚了。这世上,绝不止你一个聪明人。而在都中,最不能做的事,就是心生怨望。你是极聪明的孩子,明白我的意思么?”
贾蔷郑重点头道:“先生放心,我明白。眼下咱们刚从扬州回来,是焦点,不知多少双目光明里暗里盯着咱们。做别的事不要紧,要是自作聪明,抗拒圣意,那就是种祸之举,让天子以为我这太上皇良臣不想与他为刀……西府做的事,已是惊喜,再多做,就是画蛇添足了。”
贾母、贾赦所为之事,已经大大减少了隆安帝对贾蔷的隆恩,让他面对极难抉择之事时,有了大大的余地。
这是无心之得,隆安帝也怪不得他。
可若他自己去折腾,那就是两回事,心存怨望了。
这就是京城和扬州府的区别。
在扬州府,盐院衙门作为品级最高的衙门,贾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百无顾忌。
可在京城里,就目前来说,莫说贾蔷,比林如海大的官也比比皆是。
更不用提,上面还有天家宗室在。
自当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
翌日清晨。
贾蔷睁开眼,感觉到鼻腔里的干意,不由摇了摇头。
怪道江南人提及京城,都以为是苦寒之地,确实干了些。
小心翼翼的将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的光屁股香菱解开,放进被窝里盖好,贾蔷起身出门,进行一日晨练。
等半个时辰后,在香菱的服侍下洗漱罢,二人方自东路院前往西路院。
在清竹园见到也刚刚锻炼了一柱香功夫的黛玉,贾蔷双手抱于胸前,呵呵笑道:“若是让贾家那些个看到林姑姑你练《五禽戏》,会不会笑掉她们的大牙?”
“呸!”
黛玉显得有些红扑扑的脸上都是羞恼之色,啐道:“你还说我?分明是你迫着人家去练,这会儿子倒来笑我。”
贾蔷摇头笑道:“我笑你做甚么?只有不希望你好的人才会笑你。你练了这些,活动开筋骨,饭也能多用一些,气血也好了许多,坚持下去,总能长命百岁,白头到老。”
“噗!”
黛玉身后的紫鹃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噎死,香菱却乖觉,仰头望着蓝天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黛玉俏脸刹红,星眸如同凝出晨露一般,怒视贾蔷道:“蔷哥儿,你说甚么?”
只是这声音,仿若金珠落玉盘,又清脆又甜美,有娇羞而无真怒。
贾蔷如无赖小儿般,满脸不解道:“甚么,怎么了?”
“你……”
黛玉狠狠瞪他一眼后,扭身就走。
贾蔷呵呵一笑,跟上前去。
紫鹃正要急着跟上,却发现香菱这妮子不知何时养着头绕到了她后边,一转身差点撞上,紫鹃气骂道:“你这小蹄子,又装傻使坏!”
香菱嘿嘿一笑,娇憨的看着紫鹃道:“紫鹃姐姐,你吃了嘛?我娘今天蒸包子,你想不想去吃?”
紫鹃气的伸手在香菱眉心的红痣上狠狠点了下,咬牙气笑道:“真是跟着甚么样的主子学成甚么样!”
不过,话虽如此,可紫鹃如今也看明白过来。
林家老爷既然转危为安,还到了京城来,黛玉就不再是那个夜夜悲泣无助的孤女,她的命运,也就不再局限于贾家,不再寄人篱下了。
而林家老爷和梅姨娘似乎也很中意贾蔷,这般以来,她又不是糊涂人,哪里还会继续当恶人?
等二人进了正堂,发现雪雁已经将早饭端了上来,黛玉在轻轻啜饮加了霜糖的牛乳,不过小小一盏。
与之对比明显的,则是贾蔷面前摞起的四个碗口大小的包子,一大海碗牛乳,两个鸡蛋,四碟小菜,和一盘白切牛肉……
黛玉慢吞吞的啜饮着牛乳,看着贾蔷风卷落叶般将半桌子早饭吃个干净,她忍笑道:“瞧着你还没宝姐姐胖,一天到晚没个吃够的时候。”
贾蔷一口奶差点没呛住,咽下后目光古怪道:“怎好端端的,提宝姑姑作甚?”
“宝姑姑?”
黛玉眼中满是好奇,疑惑道:“以前不都是薛姑姑么?几时改口成宝姑姑了?”
贾蔷将一颗鸡蛋剥开,一口咬掉半个后,道:“是你天天宝姐姐、宝姐姐的叫,诱拐了我……林姑姑,你怎么这样想她?”
“呸!”
听出贾蔷的打趣,黛玉羞恼的啐了口,道:“我是想她么,我是担心你被人哄了去,莫要不识好人心!”
在黛玉眼里,那位宝姐姐总像是心里藏着奸的。
如今贾蔷和薛家利益纠葛这么深,她总要多提醒提醒某人,莫要被哄了去。
贾蔷看着黛玉,轻笑一声道:“我省得呢,你放心。”顿了顿又问道:“我吃完饭去贾家那边,到东府看看,你今天过去不过去?”
黛玉摇头道:“今儿不过去了,府上各处新定,我要帮姨娘拾掇拾掇。再者,还要侍奉爹爹用药呢。”
贾蔷笑道:“那也成……对了,后日你要待客,要不要我让人提前去预定一桌席?”
黛玉笑道:“家里的厨子是南味的,正好让姊妹们尝尝南边的菜如何,不用另备了。”
贾蔷闻言点了点头,起身用帕子擦拭了下嘴,笑道:“那成,有甚想法我回来后再说便是。姑祖丈那边还未起,等起来后代我请个安,我先走了。”
“嗯,知道了。”
……
PS:在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里,黛玉亲口告诉宝钗: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的。也当面取笑过宝钗是个胖砸,结果被收拾了通。所以,这些非我杜撰。
第二百三十九章 冷酷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面色不渝的看着堂下的贾赦,皱眉问道:“昨儿个蔷哥儿说,东府的家业一大半进了你的囊中,可有此事?”
虽此刻堂上除了贾母、贾赦外,只有一个鸳鸯在,贾赦依旧骤然涨红面皮,大声叫道:“那个球攮的小畜生就会放屁!东府的家业,会落到我的囊中?我缺银子使?”
贾母见他如此,也是无奈摇头道:“你也是这般年纪了,多余的话我也懒得说,你吃不得苦,当年被你父亲送进军中,在九边待了不到半年就回来了,气的你父亲将你扔到东路院,不许你回府。原你这爵位,也是给你弟弟的,只是我担忧你手足兄弟会为此结仇,才把这世袭的爵仍给你。就这,你心里怕也只念我偏心。”
见贾赦慌忙请罪,只道不敢,贾母也只是摆手道:“都到了这个地步,再说这些有的没的还能怎样?只是既然你吃不得苦,你兄弟做官也清正的有些过了头,只一味的好读书,那宫里你大侄女的事,就是贾家的头号大事。宫里交代下来的事,你办的不妥,就会耽搁了她。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就是。”
贾赦一迭声点头应下,又再三起誓绝无侵占东府家财之事。
贾母实在心累,也不愿果真闹大,只好打发他下去。
贾赦出门后,冷笑一声。
贾家能出个皇妃,自然是体面的事,可这份体面,又和他有几分关系?
到头来,还不是二房的光彩?
再者,昨儿邢氏已经打听清楚了,那个小畜生说了,东府的家财他不伸手,也不计较。
既然连苦主都没有,还指望他吐出来?
做梦!
看了眼苦着脸走过来的贾琏,贾赦连眼皮都没夹一下,背着手,朝地上啐了口骂道:“狗攮的畜生,让你南下办正经事,你倒是从头嫖到尾。眼下要忙大事,老爷我不同你理会,等忙完这一阵,咱们再好好算算。”
说罢,迈着四方步,缓步离开。
等贾赦的背影消失后,垂手站在游廊下的贾琏才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冷汗,心里骂了声晦气后,赶紧进了荣庆堂。
……
贾母院不远,甬道边的三间小抱厦内。
平儿着一身米黄碎红撒花交领锦袄,头簪一錾花镂空镶玉银钗,温婉的俏脸上满是忧心,看着披头散发红肿着一双丹凤眼的凤姐儿道:“奶奶又何苦来哉?二爷一去就是半年,昨儿个才回来,你就句句话里带刺。他原本就被蔷哥儿给欺负狠了……”
“呸!”
原本凤姐儿也有些后悔,可一听及此事,登时柳眉竖起,啐道:“那是他自己没能为!到了扬州府,屁也没弄出个响声来,从头嫖到尾,从瘦西湖浪到秦淮河!果真是为了结交亲旧也还罢了,结果丢尽一张脸!倒还想我说他好话?”
平儿闻言也没话说,只道:“昨儿个老太太、太太都劝过你,二爷本就贪顽,见了林老爷无恙,自然顽的过了些,让你别算后账。可你答应的好好的,回头还是算起后账来……”
凤姐儿被劝的不耐烦,骂道:“你这小浪蹄子,说的都是甚么骚话?他做都做得,我说不得?平日里眼界倒是高,瞧不上蔷儿、蓉儿,如今倒好,让人指着鼻子骂上一通,连个屁也不敢多放。做下那等没面皮的事,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平儿委屈的不成,道:“那你替二爷去报仇不就得了?小蔷二爷素来怕你,也孝敬你,你骂他两句,二爷也就不和你恼了。”
不是平儿替贾琏说话,好好一个爷们儿,跑了南省一遭,浪的飞起,她心里怎会不难受?
再怎么说,她也是贾琏名义上的通房。
可是,她更希望凤姐儿和贾琏能好好过日子,昨晚凤姐儿一张刀子嘴,虽然一个脏字不带,却把贾琏损的体无完肤,几番求饶也不得,终究一怒之下摔门而去。
贾琏固然没落下好,可凤姐儿又气又羞又恨,也流了半夜的泪。
今早让平儿在贾母和王夫人跟前告了假,到现在也不肯进一口水一粒米。
平儿岂能不担忧……
她也知道这样说对不住贾蔷,不过她心里清楚,凤姐儿是不可能去骂贾蔷的,也未必敢。
这样说,只是为了劝和罢了。
听闻平儿之言,凤姐儿冷笑道:“他不恼我?我还恼他呢!再者,我凭甚么去骂蔷儿,人家做错哪处了?再者,如今蔷儿就要袭东府的爵位,又是林姑丈的得意弟子,往后连面也难见,我到哪去骂他?”
平儿笑道:“想骂他还不容易?我刚才在前面听说,小蔷二爷去了东府,奶奶现在过去,必能瞧见。”
凤姐儿本不过随口一提,她怎么可能去骂贾蔷,眼见着人家就要成为人上人,这样的人不说巴结,起码要顺着些才是。
不过,她又忽然想起昨儿黛玉带回京的上等丝绸,都是贾蔷手里的买卖。
再想到贾蔷临出京南下时,曾说过要和她一并合伙赚银子……
一时间,凤姐儿大为心动。
眼珠转了两转后,自忖贾琏这辈子是靠不住了,不如自寻个能赚银子的来路,还靠谱些,一拍手道:“快给我梳妆,我过去瞧瞧去。”
……
宁国府,兽头大门前。
贾蔷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回到这座国公府。
更别说,还是以未来主人的身份回来。
“小蔷二爷回来了。”
宁府大管家赖升领着张财、李忠等管事在门口垂手迎道。
许是听说过贾蔷在荣府的威风,也知道他连贾赦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棘手的很,所以赖升等倒没再摆“爷爷辈”的架子。
贾蔷看着这几人,略略点了点头后,顾自往里行去。
赖升等人彼此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发毛,知道来者不善。
他们能够在东府乃至整个贾家身份超然,是因为他们的老子娘和贾母关系亲近。
赖大、赖升兄弟二人能分别成为东西两座国公府的管家,是因为他们的娘赖老嬷嬷,是当初贾母从史家带来的陪嫁侍女。
可贾蔷不比贾珍,压根不认这个,那他们没了这层光环后,就只能是个奴才。
若这般,可就麻烦了,往后的日子,怕是难过……
贾蔷自然不会理会这些人怎么想,不是不去理会,而是时候还未到。
名不正言不顺罢了。
再者,也需要一番手段。
过了二门,没走多远就见一身孝衣的尤氏走来,身后除了丫鬟炒豆和银蝶外,还有两个模样极好的姑娘,贾蔷也识得,正是尤氏继母带至尤家的两个女儿,尤二姐和尤三姐。
尤氏看着贾蔷目光清冷的望着她,未语泪先流,哽咽道:“蔷哥儿,往后这国公府,就是你当家了。过去的那些事,都是老爷的过错,如今人也死了,我在这里代他给你磕头赔不是……”
贾蔷无奈,虽然明知道尤氏精明透顶,这幅做派是故意为之,他还真不能让尤氏跪下去。
否则,传了出去,就是往敌人手里送刀。
贾蔷虚扶起尤氏,淡淡道:“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往事已矣,活着的人还得向前。你在这府上好好住着罢,我去看看蓉哥儿。”
尤氏闻言忙道:“我已经从宁安堂搬出来了,住在北边的后院,蔷哥儿我想在那里起个佛庵,往后就伴着青灯古佛……”
没等她说完,贾蔷就笑道:“想做甚么都可以,这些事寻管家去做就好了。”
尤氏闻言,面色一变,有些难看起来。
她以退为进的计谋,居然失灵了……
她倒没想着得到甚么,只求别失去太多就好。
原以为贾蔷身为晚辈,无论如何都会说几句孝敬的话,哪怕不真的把她当伯娘奉养起来,可颜面上总该过的去。
那样,她在宁府仍算是体面的主子。
却没想到,贾蔷居然顺水推舟,“成全”了她。
尤氏今年不过二十五六,连三十都不到,她想理个鸟的古佛!
真让她如许多与丈夫相敬如冰的当家太太那样,早早入佛庵礼佛,了度余生,还不如杀了她。
她要有这份硬气,也不至于事事都依着贾珍胡来。
苦寒出身的她,最知道荣华富贵来之不易……
正当她觉得要没法下台时,身后的尤三姐却恼了,斥道:“蔷哥儿,你就算袭了爵,也是我姐姐的晚辈,见了面礼也不行,人也不叫,这就是你们家的礼数?再说,这里到底还是珍大爷的家业!”
贾蔷淡漠的目光落在尤三姐面上,冷漠道:“你是在为贾珍鸣不平么?也对,你们姊妹原与他的关系就不寻常。”
尤三姐闻言,一张俏脸陡然涨红。
她身旁的尤二姐,却是面色苍白,头也抬不起来。
身为宁国府女主人的妹妹,她二人出现在这里,并不算甚么。
可是,常常出现在这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贾蔷知道,尤三姐倒还罢了,尤二姐与贾珍贾蓉父子俩素有聚麀之诮。
尤三姐虽未必曾被得手,可行事间亦有淫奔之举。
这本是她们自己的品性,与贾蔷无关。
只是,她上赶着冒头,以为凭着那番姿色,就能让贾蔷如没出息的前身那样,对她容忍退让,那她就想错了。
冷冷看了悲愤怒视他的尤三姐一眼,贾蔷再不多言,往东路院行去。
……
PS:红楼人物,总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谁也不能说自己的解读就一定是对的。不同的阅历,不同的三观,对红楼人物的解读肯定是有区别的。所以对尤氏姊妹的认知,大家可以探讨,但有不同意见的,不要谩骂。另外再求一些书友,求你们了,配音就配音,可老爷们儿果真有自信,去配贾蔷我都认了,你们干嘛捏着嗓子去配黛玉啊?兄弟我就一个码字混饭的,大哥们饶我一条生路吧,实在是惨不忍睹,那声音是灵魂攻击啊……
第二百四十章 人不人,鬼不鬼
东路院,这里是贾蓉与秦氏所住的院子。
原本应该有十数人在院子里服侍着,贾蔷记得,因秦氏好养猫儿狗儿,所以还专门有两个婆子两个丫鬟看着它们。
本是满园富贵气派,然而贾蔷今日再来,只能看到空荡荡的院子里,唯有几处未化尽的杂雪,和枯败的草枝,在风中轻轻摇摆。
一副破败枯寒之象……
贾蔷微微皱起眉头来,一猜就猜到,这是尤氏的做派。
以尤氏精致利己的性子,只为出一口气的话,不会做到这个地步,想来,是做给他看的。
尽管从前贾蔷和贾蓉关系不错,可一来贾蓉乃贾珍亲子,还是独子,二来,有一个爵位之争。
用常理来推测,贾蓉活一日,贾蔷就该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可尤氏却算错了,贾蔷非但不会干掉贾蓉,反而希望他能活的好一点。
凡事过犹不及,贾蔷在西府闹成那样,又和贾珍不共戴天,尽管事出有因,可传到外面去,世人还是会抨击他宗族不睦,甚至仁孝亏欠。
这绝对是极不利的印象,林如海都提点过他数回。
如今怕是不少有心人,正等着贾蓉出事。
贾蔷既然得到了指点,也想明白这一关节,又怎还会如此愚蠢?
更何况,贾蓉如今不过是一个废人罢。
念及此,他转过身,朝不远处正奉茶过来的婆子喝道:“这院子里侍候的人呢?”
那婆子陡然闻声,差点手一抖,把茶盅摔了,她忙赔笑道:“回蔷二爷的话,她们……她们都还没来呢。”
贾蔷怒声道:“混帐透顶,再有一次,以后就都滚!”
却不急着发作,一甩袍袖,转身往正堂而去。
那婆子见状也不去送茶了,赶紧去通报尤氏。
贾蔷站在廊下,推门而入。
不想扑鼻而来的,却是一股难闻的臭味。
不过他还没顾着嫌弃,就见一白衣女子仓惶而来,一双星星点点幽幽怯怯的眸眼,泫然欲泣的含泪望着他,声如幽咽的唤了声:“叔叔来了……”
贾蔷则皱眉眉头,看着她脸上的巴掌印,还有白皙修长的脖颈上的淤青,有些骇然,沉声问道:“嫂嫂怎弄成这个样子?谁敢如此凌虐你?”
可卿闻言,泪如雨下,贝齿紧紧咬住下唇,万般委屈难诉,只一双幽幽清眸望着贾蔷,缓缓摇头。
贾蔷皱眉看了她稍许后,道:“我来看看蓉哥儿。”
可卿点了点头,身如弱柳扶风般,轻摇在前,为贾蔷引路。
房间内气温清寒,气味也不好闻,待挑起毡帘至里间,气味愈发恶臭。
贾蔷走至床边,看着头发居然已经花白,眼睛凸出,面瘦无肉的贾蓉,瞳孔都收缩了下。
他能理解,贾蓉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身体遭受重创许还在其次,关键是心里的煎熬、落差和憋屈愤懑,实在让他死都难瞑目。
“蓉哥儿,我来看你了。”
贾蔷忍着难闻的气味,看着贾蓉说道。
脊椎断后,贾蓉大小便失禁,又值冬日,窗户不好随意打开,房间内的气味便可想而知。
贾蓉木木的眼神,一点点转向贾蔷,但依旧没任何反应。
贾蔷叹息一声,温声道:“你放心,我和贾珍虽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却不会迁怒到你身上。我也告诉西府老太太,这宁府的家业,我可以分文不取。你虽然受了重伤,可往后没了贾珍那畜生,不拿你当人看,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我知道有一种轮椅,人坐在上面,可以操控着前后左右自如的行走,也不必常年瘫在床上。你以为如何?”
贾蓉眼睛渐渐恢复了些生气,却还是瞪着贾蔷,一动不动。
贾蔷笑骂道:“你再装死,我就真的走了。往后就打发四个老嬷嬷来,天天涮洗你,给你喂饭,你爱在这装死就继续装死罢。”
贾蓉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嘶哑道:“如今你得了这份家业,还容得下我?”
贾蔷摇头道:“要不是你没法去考封,我根本不愿要这个名头。且你也明白,到了这一辈,虽还有个将军称号,可不过是聊胜于无的名头。对了,还有一事。东府的家业被西府贾赦占去了大半,剩下的留给了你。你最好赶紧养好身子骨,把他那份要回来。我和那个不要脸的老鬼已经翻脸了,不过早先老太太激我时我就说过,东府的家业我可以不要,所以他们现在不让我管。”
贾蓉闻言,干瘦的脸上陡然涌起怒气,张口嘴想骂人,只是看了看贾蔷,没敢骂,就看向他身后,骂可卿道:“贱人,贱人,这等事,也敢瞒我?”
这王八蛋真是废物到家了,到了这个地步,不敢骂贾赦,倒骂起自己老婆来。
贾蔷皱眉道:“你骂她干甚么?又不是她偷走了家业……”
贾蓉不听,骂道:“要不是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骚货不守妇道,胡乱勾搭,不肯去死,我怎会落到这个地步?”
贾蔷气笑道:“你老子活的时候,你自己都不敢反抗,你指望一个女人去反抗?行了,事情都过去了,如今你瘫在床上,唯独她一直在伺候你,你还这般待她?好好过日子不好么?”
在贾蔷看来,秦氏和尤氏姊妹是两回事。
不是因为秦可卿比尤二姐、尤三姐更美,只是因为相对于尤氏姊妹,秦可卿实在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贾珍在宁国府里就如天王老子一般,作威作福,谁敢反抗?
贾蓉还是独子,可贾珍动辄让小厮往他脸上啐唾沫,他连动都不敢动,否则就要被打个半死。
如此淫威,贾蓉都不敢多言一句,还指望秦氏一个弱女子去宁死不屈?
秦可卿是贾家重孙媳妇,别无去处,只能一忍再忍,若无贾蔷的出现,或许就在某个时候,退无可退,忍无可忍之下,不得不就范。
然而尤氏姊妹,却是因为贪慕贾家富贵,才主动上门来的。
她姊妹二人,甚至和尤氏本无甚血缘亲情,若不自己上门作客,难道贾珍还能派人强锁她们来?
尤二姐还和别人早有婚约,尤三姐更是心中早有柳湘莲。
可那又如何?
连尤二姐与尤三姐自诉时,都自称二人为淫奔之女。
所以,贾蔷对尤氏姊妹不假颜色,对秦可卿却有几分优容。
却没想到,贾蓉听闻这番话后,眼中的仇恨憎恶怨毒之意更深十倍,面容狰狞可怖的咬牙恨道:“要不是这个下贱的母狗,要不是这个下贱的烂货,我如何会落到这个下场?你怎么不早点去死?你这个下贱的……”
“行了!”
贾蔷喝断了贾蓉的辱骂,然后又沉声劝道:“是贾珍那个畜生做下那等见不得人的事,你怪她,她能有甚么办法?蓉哥儿,人谁不想活着?”
秦可卿在贾蔷身后,大泣道:“并未……并未真正做下,有失妇德的勾当……”
然而贾蓉哪里肯听?
只一味的用各种脏话辱骂,正骂的狠时,却听到外面传来笑声:
“哟!我刚刚就说尤大嫂子了,也别忒会过了,快,你们赶紧该拾掇的拾掇,该熏香的熏香,这屋里甚么味儿啊!”
话音落了没一会儿,门帘打开,就见熙凤粉面含春笑意连连的进来。
不过屋内的屎尿骚气一冲,让她面色骤变,干呕了下,差点没吐出来。
好在看到贾蔷,似看到了一个金娃娃,强忍着恶心进来,一看秦氏的形容,也是唬了一跳,惊骇道:“这是怎么了?”
秦可卿哪里能说,只是泪眼婆娑的摇头,眼中的苦涩幽怨让人心碎。
熙凤何等聪明,登时猜到了何人所为,再上前,正想教训一番,可看到贾蓉那副鬼样子,差点没惊叫出声。
忍住惊骇,再不肯多看贾蓉一眼……
贾蔷与凤姐儿点了点头,唤了声“二婶婶来了”后,转头对贾蓉道:“既然你现在容不得她,就让嫂子先去别院另居。等你甚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接过来住。一会儿我打发人去寻两个名医,常住府上,照看着你。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再恨再怨,难道你就过的好了?你今年才多大,只要想开了,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过。”
这些话当然只是安慰之言,贾蔷嗅到屋子里何止屎尿臭气,隐隐还有一种化脓的恶臭。
显然,没有消炎药的年代,贾蓉这种伤势根本没有痊愈的可能。
就看能熬几年了,既然是熬着,自然只会越来越受罪……
见暂时劝不听情绪失控狰狞叫骂的贾蓉,贾蔷便只能让秦可卿跟着王熙凤先出来,进去了四五个婆子,重新烧起熏笼,准备给贾蓉沐浴清洁……
出了堂屋,凤姐儿海松了口气后,又大口的喘息起来。
刚才着实差点没把她熏吐了……
好在她素来机变,回过头就拉着秦可卿笑道:“你们府上一下出了这么多事,我原该早点过来瞧瞧你,可那边事也是一件接一件的,好不容易今日过来,才知道你居然这么苦,怨我,该早点过来瞧你。”
秦可卿能说甚么,只能感激的叫一声“婶子”……
王熙凤瞟了眼凝眸走在一旁的贾蔷,又笑道:“如今好了,蔷儿承爵了,他是个极公道的,往后当了这边的大老爷,自会护着你。你怕是不知道罢,他刚来,就把你婆婆和她那两个姊妹好好臊了回……”
“欸!”
贾蔷不满道:“没有此事,只是她自己说要去礼佛,我成全她罢了。她要是反悔不去,也由她,并没逼迫甚么。”
王熙凤终于把话连上,笑道:“蔷儿,往后你果真不回来住?要我说,你有这等心思才是傻,空得一个名头,任由这座府空着,可往后这府上出了甚么祸事,罪名还得你来背。蓉儿的情形你也瞧见了,你若不在,他果真起了狠心思,这一家子谁拦得住他?我提醒你,我瞧他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若不在,真能先掐死秦氏,再一把火烧了这国公府。果真闹到这个份上,罪名可都落到你头上了!”
……
PS:大家别被《醉迷红楼》和《红楼之庶子风流》的作者给误导了,古代叔辈要称呼叔父,叔叔是对丈夫兄弟的称呼,比如金莲儿叫武松。
第二百四十一章 妇人之见
王熙凤劝贾蔷回来,自然不是真的为了秦可卿着想。
她到底是妇道人家,尽管平日里在荣府内耀武扬威,可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几回二门。
贾蔷若果真一直住在布政坊林家,那她等闲如何能见到他?
见不到他,又怎么一起合作发大财?
贾琏扬州一行,让凤姐儿彻底心灰意冷。
她本是个极心高气傲亦自视甚高的人,又怎甘心碌碌无为无权无势没了富贵?
在她眼里,有贾家和王家在,权势地位是不缺的,她缺的只是银子。
原还指望着贾琏能在扬州府大捞一笔,谁成想,这货居然从头嫖到尾,非但没捞一分银子回来,倒把带去的银子花了个精干,其中有一大半还是她的私房银子……
每每想起此事,凤姐儿都气的想呕血。
她如今愈发明白了,在贾家,她只能靠自己。
王夫人虽是她亲姑姑,可王夫人的心思都在宝玉身上。
哪怕抛除宝玉外,也还有宫里的大姑娘,也还有亲孙子贾兰。
她是贾琏妻,是西府大房妇,或许就是王夫人以后要提防的人。
贾母虽也爱她,却也迈不过宝玉去。
所以,王熙凤认为她只能自谋前程,多积攒些银子傍身。
贾蔷自然想不到她的这些心思,却也没所谓,他不住在这座国公府,不代表不派人进来看着,只是这些话没必要对王熙凤说……
他对王熙凤道:“此事我自有分寸。”又对秦可卿道:“嫂嫂既然身子骨不适,往后就安心将养身子罢,尤氏既然要去佛庵,那你往后也不必再站规矩,蓉哥儿那边暂时也不必去了,自有人照顾他。都素净两年,或许也就都想开了。”
秦可卿心中一万个感激,幽幽看了贾蔷一眼后,屈膝福礼谢过。
贾蔷微微颔首,随即准备告辞离去。
如今他毕竟还未承爵,许多事名不正言不顺,做不起不方便。
不过,凤姐儿自不让他这般容易跑了,笑道:“蔷儿急甚么,先到我们那边去坐坐?”
贾蔷呵呵一笑,道:“二婶婶说笑了,我去你那边,贾琏见着了非和你打架不可。”
二人还未行至二门,凤姐儿正琢磨着该怎么提醒贾蔷想起当初送皮裘之恩,忽见一婆子迎面走来。
凤姐儿认得此人,纳罕问道:“你来这里做甚么?”
那婆子苦笑道:“我们大爷知道蔷二爷来了奶奶家东府,就非让我找来,说请二爷务必去梨香院一遭。”
凤姐儿闻言眼睛一亮,笑道:“那你去罢,我们随后就到。”
那婆子闻言,忙先离去。
王熙凤转过头来,还未说话,脸上堆满的笑容却是一凝,奇道:“蔷儿,你这是……”
贾蔷清冷的眼神让她心里一惊,不解问道。
贾蔷看了王熙凤稍许后,轻轻一笑,然而目光里却没多少笑意,轻声道:“二婶婶,你是曾经善待过我的人,所以我尊重你。但是,永远不要代我做任何决定,永远不要。”
声量虽轻,语气却重。
不是贾蔷小题大做,换个人他也则罢了,这么点小事……但王熙凤不同。
这个女人,最善假人名义,行坑逼之事。
人虽美艳,行事也大气,但受限于没怎么读过书,也受限于内宅的眼界,所以常做一些自以为是,实则占小便宜吃大亏的勾当。
若是让她习惯了自作主张,日后打着贾蔷的名号去插手外面的事,真到那时,贾蔷非吃大亏不可。
与其等到日后发生这种大概率的破事,不如早早给她一个警告。
看着贾蔷清冷森然的目光,王熙凤心中猛然一揪,对贾蔷过往的认识彻底模糊。
她从未见过贾蔷如此霸道冷酷的一面,这一刻,一个崭新的贾蔷在她心中浮现:
离京前,站在荣庆堂上直斥贾赦、贾珍之流。
在江南,得林如海信任,纵横于天下巨贾扬州盐商间,收获无数。
他甚至连薛家的丰字号和薛家二房都收为己用!
回京后,连偌大一座宁国府的家业都不放在眼里,再次怒声教训她那荒唐暴虐的公公,虽让贾赦暴怒,却依旧拿他无法,眼看成了气候……
当初的纨绔少年郎,如今竟已成长到这个地步!
当然,在王熙凤心里,贾蔷还谈不上有多大的权势,比起贾家和王家来,只是一个另类。
但这个另类的霸道,今日却让她震撼了。
恩怨分明,然事涉根底,必寸步不让。
与从前,竟是完全变了个人……
凤姐儿有些心慌的赔笑道:“好蔷儿,婶婶不过白话两句,你可别恼。再者,我多咱替你下过令儿,你们前面爷们儿的事,和我可不相干。”
她有些担心贾蔷发作起来,也如骂她公公一般骂她。
也是实在没法子,贾蔷和贾家的任何人都不同。
只是王熙凤也有些想不通,等有朝一日,太上皇驾崩了,没了那劳什子圣眷护身,到那时,贾蔷又该何去何从?
他莫不是以为,太上皇果真能活万万年?
冷静下来,心气极高的凤姐儿不由暗恼道,似又有些期待这混帐侄儿倒霉的一日,看他还霸道不霸道!
贾蔷却没再多言甚么,与凤姐儿一道前往梨香院……
……
“二哥来了!”
薛蝌在梨香院门口迎到贾蔷,凤姐儿的马车则直接驶往二门。
贾蔷下马后,让高隆带其弟子去门厅吃茶,他则和薛蝌往里面行去,问道:“急急寻我来做甚?”
薛蝌苦笑道:“是堂兄,他想出去耍子,伯娘不许。堂兄闹开了,非要去西斜街见甚么花解语,一刻也耽搁不得。伯娘不放心,担心他出事,堂兄就说叫你来担保。”
贾蔷闻言,抽了抽嘴角,再无他话,往后宅走去。
未几,上了抄手游廊,不过没走几步,他又顿住了脚步。
看着不远处静静站在那里,身着云白软绸阔袖兰花长衣,头簪一白玉钗的姑娘。
肌肤白皙,眉眼如画,只站在那,便似一树梨花静谧绽放,遥有暗香来。
贾蔷看了眼,微笑道:“薛姑姑怎站在这?”
宝钗抿嘴轻笑道:“方才凤丫头刚进去,说你就在后面,让我迎一迎。”
话音刚落,身旁门口的猩猩红毡帘卷起,宝琴探出上身来笑道:“听着动静也该来了……蔷哥哥,你管堂兄叫薛大哥,让我哥哥叫你二哥,我又叫你蔷哥哥,怎地还管姐姐叫姑姑呀?”
宝琴穿一身流彩飞花蹙金锦衣,展颜一笑,秀美动人。
与其姊不同,宝钗端庄娴静的笑容,看似美若梨花,实则深处却是冬之落雪。
而宝琴之笑,虽亦在冬日,却娇艳若红梅。
贾蔷看着她笑道:“一会儿要不要随我回林府,寻楚儿和香菱耍子去?”
宝琴闻言登时心动,犹豫了下,看向宝钗,又道:“我得问问伯娘?”
宝钗笑着抚了抚她的发梢,道:“等后日和西府的姊妹们一道过去罢,如今那边新定,莫去添乱。”
宝琴乖巧应下,贾蔷自不会强求,宝钗邀道:“快进去罢,外面天寒。我哥哥和琴儿来京后,昨晚上一直在吵嚷着甚么锅炉、暖气,说是蔷哥儿你弄出来的东西,有那事物,即便屋外冰天雪地,屋子里也温暖如春,连袄也不用穿。”
贾蔷闻言起步,不过还是多看了宝钗一眼,笑道:“我又非外客,薛姑姑原不必换了袄去,还在外面站着。”
宝钗这一身,必是知道薛蟠派人去寻贾蔷后,才更换了的。
不然,这会儿原应该穿棉袄,套棉裙的……
宝钗闻言,俏脸微红,却没再多说甚么,挑起大红猩猩毡软帘,请贾蔷入内。
待进屋后,过了外间,又挑一软帘,方进内堂,登时暖和许多。
薛姨妈和王熙凤正坐在炕上说笑,见贾蔷进来,王熙凤忙站了起来,笑道:“瞧瞧,正说着呢,可不就来了!”
薛姨妈更是笑的慈爱,不过她辈分长,倒没站起来,笑道:“可算是来了,如今这家里,我说的倒不算数,一个蟠儿,一个琴儿,都把蔷哥儿的话当成准话了。我听着纳罕,便赶紧请来,也听一听,到底准是不准。”
说笑间,让薛蝌取下贾蔷身上的披风,又让宝钗斟茶。
等贾蔷落座后,打发了丫鬟同喜去叫薛蟠,薛姨妈对贾蔷笑道:“你大哥哥正和我置气呢,他非闹着出去见那窑姐儿,我不许去。上回就是因为去西斜街那边,让赵国公家的孙子打狠了,面子上抹不开,才跑去扬州寻得你的。如今刚回来,又要去,倘若再遇到那赵国公家的孙子,岂不还要生是非?他偏说有哥儿在,不怕那劳什子赵家人……”
说着,眼睛笑吟吟的看着贾蔷,似是等他给个准信儿。
不过没等贾蔷开口,王熙凤便在一旁笑道:“姨妈,那赵国公可不姓赵,姓姜。他家孙子前些日子不是才和甄家二姑娘成了亲?再说上回的事,舅舅已经亲自上赵国公府和老公爷讨过人情,说起来也算沾着亲了,你就放心罢,往后必不会再出事。”
薛姨妈笑道:“阿弥陀佛!能再不出事,自然是极好的。不过如今我的话那孽障也不听,只信蔷哥儿的。且如今那个名叫花解语的,还记在蔷哥儿名下。他这冒冒失失的就往蔷哥儿的宅子跑,着实不像话!”
王熙凤笑道:“本也是荒唐做派,也不知你们弟兄间是怎么商议的。”
贾蔷闻言皱了皱眉,又笑道:“我连那花解语生的甚么样都不清楚,是薛大哥一心苦求,不得不应下他,与我并没甚么相干。稍后就打发人,去顺天府衙过了户籍便是。”
薛姨妈却似是试探问道:“蔷哥儿,那花解语背后牵扯太大,我们薛家若是沾染上她,实在承不起这后果。要不,就让她记在你名下,如何?”
“妈!!”
见贾蔷脸色骤然一变,阴沉下来,宝钗在一旁忙嗔怪了声,道:“妈快别说了,这叫甚么话!”
……
PS:别以为仙女金钗不怕冷,一样套着大棉袄!
第二百四十二章 机关算尽
“哎呀!蔷哥儿来啦!”
宝钗刚刚喝止其母,薛蟠就顶着好大一个脑瓜出现,满脸喜庆,叫道:“来的好来的好,我老娘非困我在家里,你快同她分说分说,保我出去!”
贾蔷看着薛蟠,轻笑了声,道:“薛大哥,可曾告诉过姨太太,丰字号这几年连年亏损的缘由?”
薛蟠闻言一怔,不解其意,不过也懒得动脑子,便大剌剌笑道:“都是张德辉那老货,和他两个熊儿子带头贪了去!那群球攮的忘八!”
贾蔷点点头,又问道:“那些亏空了去的,都要回来了吧?”
一提此事薛蟠就觉得爽快,哈哈笑道:“要回来了,咱们兄弟一道讨回来的!”
贾蔷呵呵一笑,再道:“若是没发现这里的门道,丰字号还能撑几年?”
听至此,觉得哪里不对的薛蟠眨了眨铜铃大眼,道:“撑不过二三年怕就要被那群忘八肏的给坑完了……咦?蔷哥儿,你说这些作甚?”
贾蔷摇了摇头,看向薛姨妈道:“姨太太,我当初落魄时,薛大哥曾相助于我,不管恩德多寡,我此人素来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所以,不管是花解语之事那二万两银子,还是至江南后,发觉丰字号不妥当,我都倾力相助。就我所知,丰字号近三年来,每年的近利一路下滑,去年更是连五千两银子都不到。而今年,却至少有二万两银子的净利。往后每一年,这个数字都还会不断的增加。假以时日,薛家纵未必恢复紫薇舍人当日之盛,也绝不会逊色于薛家先人。姨太太,我不是在摆功,我只是想告诉你,做这些,纵然我不需要薛家的感谢,但姨太太也不应该如此羞辱于我。”
说罢,冷冷的看了薛姨妈一眼,站起身来,在薛姨妈涨红面色,宝钗焦急想要解释,熙凤忍笑不语,薛蟠瞠目结舌中,转身离去。
背后传来薛蟠咆哮声:“妈,你到底说了甚?”
薛姨妈觉得她都要冤死了,叫屈道:“我能说甚么?”
她这会儿又羞愧又气恼,怎么也没想到,贾蔷会上来就到撕破面皮的地步!
将花解语给贾蔷,是王夫人曾给她出的主意,她也觉得不差。
打心底里,薛姨妈是绝不会接受花解语这样的风尘女子进薛家门,也不愿她登记在薛蟠名下,成为薛蟠的妾室。
因为如此,会有辱薛家的门风,还会影响薛蟠娶亲和宝钗出阁。
哪家好人家,会愿意自家娇贵千金,和一个曾经的窑姐儿成为姊妹?
而在薛姨妈想来,既然贾蔷都愿意让花解语记在他名下,那就给他便是。
且她自认为也是有感恩之心的,薛蟠花十万两银子买的青楼花魁,如今她一文钱不要,直接过给贾蔷,难道这不是她大方?
谁曾想,话没说完,贾蔷居然会直接撕破面皮,翻脸了!
将这些话对急的跳脚的薛蟠说罢,薛蟠也纳起闷来,虽然他断不愿将花解语送人,只是他又觉得,他娘也没错的太离谱啊……
这时,凤姐儿在一旁解惑笑道:“姨妈话没说明白,难怪蔷儿会气成那样。姨妈想想,你只说了将那劳什子花魁一直记在蔷儿名下,却没说要送他。到时候,薛兄弟天天夜宿蔷儿府上,和蔷儿名下的妾室……岂不是闹出天大的笑话?你这般说,不是羞辱人家又算甚么?”
此言一出,薛蟠又跳起脚来,差点没气死道:“妈,你瞧瞧你为花解语生了多少事出来,如今连蔷哥儿也得罪狠了,你真真是惹祸……”总算还有一分理智,到底没把精字说出口。
“放你娘的屁!”
薛姨妈也不是好惹的,眼泪都气出来了,骂道:“还不都是因为你这畜生做下的好事,如今倒赖我?我给你讲明白了,那窑姐儿,你休想接回家!你要想偷偷的去改到名下,趁早先拿绳子勒死我!”
薛蟠恼的不行,道:“有甚话你同儿子说不就是了,何苦去欺负人家蔷哥儿?你都不愿我招惹花解语,怎这般好心,把花解语给蔷哥儿?”
这话如同一记耳光一样打在薛姨妈脸上,让她臊的满面涨红,恼羞成怒道:“他既然原先愿意让你把那窑姐儿记在他名下,可见他不在乎,既然原不在乎,如今又怎算欺负?我不过是话没说完,让人家误会了罢,偏你这畜生在这胡吣!”
薛蟠心里跟刀绞一样,觉得亏欠了贾蔷,羞愧的叫嚷道:“这算甚么?他多咱不在乎了?当初记他名下,也是我悄摸去办的,都没只会言语一声。蔷哥儿为我白担了一份名声,如今你还这般说。再说,谁说蔷哥儿不在意?他在扬州府,瘦西湖上第一名妓都想相好他,他连看也不看一眼,还劝我说,那些花魁都是不容易的,但凡有活路,谁愿意跳那火坑?咱们就算帮不得她们,也不该再去糟践人家……”
薛姨妈奇道:“咦?这我倒糊涂了,照你这般说岂不正好,他让那花解语当妾室,日后好好待人家,岂不正是善事?”
薛蟠瓮声道:“你只道纳了花解语会耽搁我娶亲,那蔷哥儿难道就不在意?他不招惹那些,是他良善。可良善又不说人是傻子!他如今都快成林盐院的姑爷了,你这会儿做这套事,岂不是连林家也一并折辱了去?”
薛姨妈闻言愕然不说,毕竟先前已经听过这信儿,可凤姐儿正吃瓜吃的开心,猛然听闻这信儿,一口茶没咽下给喷了出来,随即拼命咳嗽起来,丹凤眼差点没瞪出眼眶来,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后,都来不及擦拭唇角,目光满是不可思议的看着薛蟠道:“薛兄弟,你说甚么?!”
宝钗素知西府老太太的心思,这会儿担心他哥哥的话会引起波澜,忙笑道:“不过我哥哥乱嚼舌根子罢,凤丫头你可别乱传,惹出是非来,我不与你相干!”
凤姐儿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往哪去传?不过你们不说,我倒没回过神来,如今听你们这般一说,再一细想,还真有这个苗头!啧啧,林妹妹可是和宝玉一并长大的,我原以为……”
宝钗摇头道:“不过是姊妹们小的时候亲厚一些罢。”
凤姐儿似笑非笑的看了宝钗一眼,就听薛蟠讥笑道:“宝玉也能和蔷哥儿比?蔷哥儿自南下,一路护着那位林姑娘,和护眼珠子似的。到了扬州,先是救了林盐院的性命,又帮林家处置内事,还帮林盐院做下那么多大事,连命都差点赔上。要是没蔷哥儿,林家早完了。宝玉又算甚么?”
凤姐儿笑的极有深意,道:“薛兄弟,蔷哥儿在你眼里竟这样好?”
薛蟠哼了声,道:“我这兄弟,能为且不去说,只说这品性,但凡别人对他一丝好,他必还人十分!我当初不过行下针鼻儿点大小的好处,人家又怎样待我的?再看看其他人,一群球攮的忘八,个个想沾我薛家的好,背后还骂我大傻子。”
凤姐儿提醒道:“蔷哥儿如今连你家丰字号都占了去,你二叔都成了他的总掌柜,这么大的一番基业都落在他手上,他难道就没占便宜?”
薛蟠气的瞪眼,道:“要不是看着是亲戚,我今儿就骂人了,真当我是傻子不成?要不是蔷哥儿,丰字号早被那些狗肏的畜生给掏空了!如今蔷哥儿使人掌着,还是我亲二叔在管,每年分那么多银钱给我,还有甚么不知足的?”
凤姐儿听了居然也没见恼,反倒乐呵呵笑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如今你家和蔷儿纠葛那么深,他又待你这般义气,可惜不是一家人,要果真成了一家子,岂不是喜上加喜,亲上加亲?”
此言一出,薛蟠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薛姨妈和宝钗却纷纷变了面色,薛姨妈都懵了,不知该怎么说,宝钗却是俏脸通红,又羞又怒骂道:“凤丫头,你今儿是撞客了不成?再胡言乱语,我非撕烂你的嘴!”
王熙凤哈哈大笑着认输告辞道:“胡说两句,胡说两句,可别放在心上!罢罢,我也该回去了,府上还一堆子事。今儿个专门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告了假,想喘口气修整一天功夫,到姨妈这里讨杯酒喝。如今看还是别喝了,后日去林妹妹府上讨好酒吃罢!”
说罢,扭身就走。
凤姐儿这般作态,自然是有意为之。
她素来知道薛姨妈和王夫人的心思,是想将宝钗说给宝玉,亲上加亲。
可贾母却并不愿意。
果真再进来个宝丫头管家,那贾府内宅连贾母说话的地方都不多了,都成王家的了。
上有王夫人这个当家太太,中有凤姐儿,再来个宝钗。
王熙凤介意的是,宝钗不比黛玉,黛玉身子弱,素不爱理会闲事,可宝钗身子骨丰壮,且行事稳重大气,果真让她进了贾家,成了太太王夫人的正经儿媳,那她这个大房媳妇再想如现在这般,在府里大权在握,就万万不可能了。
如今既然薛大傻子这般推崇贾蔷,那她不如加一把火进去。
这女儿家出嫁要拿主意,父在从父,父死从兄。
正经来论,薛蟠若想嫁她妹,按规矩来说也是行的通,甚至比薛姨妈说的话更管用。
至于薛姨妈和宝钗如何作想……
今儿个她不痛快,也不想看别个太痛快。
女人嘛,不都是如此?
……
却说凤姐儿拍拍屁股刚离了梨香院,里头薛蟠猛地一拍额头,铜铃大眼明亮,抬头看向自家妹子宝钗。
不过,见她杏眸睁起,目光清寒凛冽,一副不可冒犯的模样,薛蟠心里一颤,到嗓子眼儿的话又咽下,然后转头,把目光落在满脸无辜的宝琴面上,嘿嘿乐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