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突如其来的喜讯与烦恼
休息的真正内涵是全身心的放松,拿甲寅来说,见着九郎了,喝过酒了,吹过牛打过屁了,家事国事能想起的都问了,士行师兄的头也搓过了,这就是真的好睡了,次日太阳照屁股了才起床。
只是这深冬的太阳,白渗渗的,一点日头气也没,站到庭院中感受不到半点的暖和,甲寅抡臂踢腿的活动着身子,没好气的道:“这天怎么突然就冷下来了,害我睡的腰酸背痛的。”
鲍超殷勤的为他打来洗脸水,笑道:“我也正奇怪着呢,出门买油条时才知道,渭水都有冰了。”
“结冰了?”
“还没冻住,听老人说也就这两天了,说今年的天气有点怪,要是落了雨雪,保准冻死人。”
甲寅含一口井水,用牙刷胡乱的在嘴里捣着,闻言怔了怔,含糊道:“那得赶快去潼关,早打完早收工,对了,灶下不起火么,你去买什么油条。”
鲍超委屈了,蹲地上不满的道:“虎子叔,是你和秦叔拍着桌子喊要吃油条的好不,一个说油条配豆浆,一个说配稀饭,我怕买早了,干脆把那小老儿连担子都给请进来了。”
甲寅晃晃脑袋,有点想不起来了,顺势踢了鲍超一脚,糊着嘴笑道:“行了,算你孝顺,你秦叔吃过了?”
“嗯,他早起来了,刚问过稚子,在批奏疏呢。”
甲寅“嗗咄嗗咄”的漱了口,哈一口清新的口气,弯下腰,掬起清水就往脸上扑,却摸到一片薄薄的冰片儿,他火气大,从来冷水洗脸,还要求鲍超一样用冷水,说只有娘们才要呵护脸蛋。
“不行,这日头都起毛边了,搞不好真要下雪了,跟赤山说一下,准备干粮,收拾行囊,半个时辰后出发。”
“诺。”
鲍超才走到角门,却见蔡稚急急跑来,“虎子叔起来了没,陛下有事找。”
“起来了,虎子叔……”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是急事还是喜事。”
“陛下很高兴的样子。”
甲寅也不换衣服,拍拍手就跟着蔡稚往秦越办公的书房走,路过转角厢房时,果见一副油条担子放在那,觉着不能辜负了超子的好意,便站着等,让那老汉炸了两根,新鲜火辣的就往嘴里塞,嚼一口,脆香。
“好味道,回头让超子多给赏钱。”
“谢将军。”
甲寅边走边吃,来到书房,果见秦越笑容满面,不由讶道:“什么好事情?”
“你打死也想不到的好消息,邹衍回朝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曹彬,曹沐。”
“噫,这二曹怎么凑到一起了?”
秦越见不得别人吃东西,便从果碟里掰了一片花生糖在手,这才笑道:“这事,有一只黑黑的大手在推动,曹开贞是歪打正着撞上的,曹国华则是被人阴了,否则,以他的性子,宁可买块豆腐把自己拍死,也不会再来见我。”
“谁呀,这么牛逼,能把曹国华给阴了。”
“不止阴了他,也阴了我。”
“怎么说?”
“你当曹国华是怎么来的,是护着郭宗训来的。”
“郭宗训?”
甲寅皱着眉想了好久,倏的站起,“是他?”
“就是他,前周少帝。”
“人呢?”
“应该到兴元了。”
“怎么会到兴元的?”
秦越嚼着花生糖,笑道:“邹衍谨慎,先给木云报了讯,木云安排的路线,噢,金州,均州都已传檄而定,汉水以西,都已尽归秦土。”
甲寅笑道:“还是木头怪厉害。”
“哪像你,只知蛮进,什么合川关,武关打下来也会弃了。”
“谁知道关中是什么情况,我不是急么,早知这样,我该把商州给夺了。”
“那倒不用,我让薛俨当使者去了,商州基本上也没得选择,你也算是歪打正着。”
甲寅就乐呵了,接过蔡稚泡的茶,轻吹着旋,又问:“宗训来了,怎么办,我怎么就觉着是个麻烦事呢,好象也蛮大了吧。”
“马上十三岁了,先见一面,然后送回益州,进书院读书去。”
“啊……”
“不用大惊小怪,李司空也好,王相也好,不会没分寸的,再说了,先世宗对我们,是有知遇和栽培之恩的,人既然来了,别的给不了,把他培养成才,给他以富足安定太平的生活,还是该做的。”
“培养成长?你就不怕……”
秦越大笑:“这点胸襟都没有,还成什么事,总不能比潘美的胸襟还差吧,你只管放心,为示隆重,你替我去迎一迎。”
“不是,潘仲询又怎么了?”
“除嫡子宗训外,先世宗尚遗下庶子三,一名熙让,一名熙谨,一名熙诲,这三人一来年纪更小,当年最大熙让也才吖吖学语,所以宋九重也就未曾重视,潘美回京后便领了熙谨收养,现改名叫潘惟吉,熙诲被越国公卢琰改姓换名,收为养子,如今叫卢璇,只有熙让不知所踪。”
甲寅挠挠头,就有些不好意思,找借口道:“……你让强子去吧,我还想着去打潼关呢。”
“这事一样重要,甚至比打下潼关还重要。”
“那好,我现在就走。”
“倒不急这一刻,蕊儿去找东西了,给全真和国华家里人捎点女儿家的东西去。”
“说起全真,我就想吃面了,稚子,叫厨下来碗羊肉面,份量大点,多加咸菜。”
“诺。”
蔡稚出去,这边说话继续,甲寅问:“国华来了,怎么安排?”
秦越咬牙切齿的道:“怎么安排,哼,当然扒光了衣服,游街示众。”
甲寅太知道秦越了,当下笑道:“你还没告诉我呢,谁这么大能耐呐,能把你俩一起阴了。”
“还能有谁,就那只笑面虎,吴奎。”
“啊,他人呢?”
“他自个还在光州当他的司马,宋九重要了他父亲的老命,真当吴家人都是傻子呐,此仇不报,他还是男人么,不过他心大,却不知接下来又会玩什么花招。”
“那也不能说他阴人呀。”
秦越没好气的道:“因为他先把曹国华的夫人孩子一起拐了,然后放着线索,一点点的把曹国华引到宿州,曹沐的剑你总该知道的,曹彬哪是对手,他是被活捉了上船的,以曹国华的性子,加上焦急心虑大半个月,哪能忍下这口气。
可吴奎那亡八蛋,偏说是我指使的,他曹国华再愤天恨地,也只能来找我消气。”
“那他找到家人不会回去?”
“吴奎算计起人来,就不会给你退路走,宗训就是那条牵着曹国华鼻子的绳子。”
甲寅听了乐不可支,搓着手道:“那简单,等曹国华来了,你俩打架时,万一你要是输了,我帮你。”
“滚。叫你去接人,就是要你先帮着我把国华的窝心气给泄了。”
“我那有这本事。”
“那就别回来了。”
“……”
234:认祖归宗
失眠的痛苦,只有失眠人自己知道。
曹彬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睡好觉了,原本养的白白胖胖的身子,如今已成了干瘪萝卜干。
鸡叫头遍,他再也躺不住,怕吵着一路担惊受怕的夫人,轻手轻脚的起床,将被角塞好,也不点灯,抓起袍服,却不急着穿,只着里衣,步到外室,这才摸黑穿好,轻轻的拉开房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
他关好房门,伫立片刻,感受着风刀刮颊的清冷,又望了望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天空已被层云叠垒,乌压压的分外狰狞。
这是要落雪了,落雪好。
落雪了,就不用急着去见九郎了。
他用屁股想也知道,吴奎玩了这么一出,哪是秦九的主意,分明是其自己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自个琢摸出的馊主意,却把他拖进了无尽的深渊。
当年他与吴奎双双离开西秦,因素很多,家庭、亲情、宋廷的热诚,都起到了重要的因素,但最重要的是接受不了夔州议和,秦越把司马昭之心刻在了脑门上,李谷、王著这些所谓的赤胆忠心的臣子还在推波助澜。
他与秦越虽然亲如兄弟,但也无法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耍弄,在那时,他觉着自己就是根棒棰,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才策马回了京。
其实,在收到秦越视若性命的手机时,他就后悔了,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知道他心思的,莫过于这么多年同进同退的吴奎,所以,他才会用如此劣计来诱自己出京。
可把训哥儿拐过来,又是怎么回事。
既然已经送到南唐了,就在江南隐姓埋名安稳一生多好,何苦让他小小少年再来趟这浊水。
唉!
他步出中庭,缓缓的走着拳架,开始活动身子,才打了半套拳,却听隔壁有轻轻的读书声响起: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是训哥儿的声音,曹彬皱了皱眉,揉着手就去了隔壁小院,幽灵似的曹沐出现在耳房的窗户前,见是曹彬,又把头给缩了回去。
曹彬对这位曾用剑贴着心房刺来的同姓家伙没有半点好感,见寝房内亮着灯,宗训的影子映在窗户上,有个丫环站在他身后,好象在为其加盖衣服。
读书读的很认真,但又刻意的压低了嗓音,并没有发现曹彬进了院子。
曹彬轻咳了一声,便推开了宗训的房门。
宗训一手捂着汤婆子,一手在翻书页,见曹彬进来,连忙起身招呼:“曹叔。”
曹彬取过书一看,皱眉道:“你怎么读这书?”
“诗经乃十三经……”
“这种书就不是你该读的,知道早起勤奋是好事,但死读书不如无书。”曹彬扫了一眼他还抱在手里的汤婆子,语气倏的转冷:
“把那玩意丢了,身上那毯子也扒了,还有那热水,给某灭了,给你三十数时间准备,跟某来练刀。”
“诺。”
郭宗训很听话的弃了汤婆子,扒了肩上的毯子,用略带兴奋的语气问道:“曹叔,我也可以练刀么?”
“当然可以,只要能下苦功。”
耳房内,曹沐目视两人快步出屋,把桌上的几粒花生都剥了,丢进嘴里,香喷喷的嚼着,然后一抹嘴,提剑出室。
他倒不是要看曹氏刀法秘技,而是木云有交待,得时刻跟在那位小祖宗身边,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
曹彬当他透明人,自顾自的教郭宗训练刀,没啥诀窍,笨办法,劈木头,先把刀性熟悉了再说。
“挥刀三百下,至少要斩断十根木头。”
“诺。”
曹沐见郭宗训提刀不要太生涩,不由笑道:“砍不如劈,用斧子劈柴禾吧。”
曹彬见了曹沐懒洋洋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行你来。”
曹沐咧嘴一笑,自往背风处“乘凉”,由着那两爷们自个折腾。
“嚓,嚓,嚓……”
郭宗训很听话,很认真,抡着一柄直刀,一记记的重重劈下,曹彬只在旁袖手看着,并不出声指点,眼前的少年郎,五官更像娘亲,清秀,带有几分文弱,但曹彬恍惚中却仿佛又看到了先世宗挥斥方遒的英姿。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曹彬再次抬头望天,此时天已渐亮,能清晰的看到铅灰色的乌云涌动,他嘴里轻声呢喃着,整整一注香过去,醒过神来,见郭宗训还在用力的劈砍着,一根木头被砍成了狗啃一般,七缺八落。
曹彬叹一口气,走过去,接过其手中的刀,“咔嚓”一声,一刀断木。
“运刀与读书,又或者做人,都是一样的道理,光有蛮劲也不行,给洛阳去封信吧,到了认祖归宗的时候了。”
郭宗训正拭着脸上的汗水,闻言大惊:“曹叔!”
“成才,平安,健健康康的活下去,开枝散叶,才是你父亲,母亲的最大期望,有些东西,必须……忘了……”
曹彬长叹一口气,加重语气道:“忘了才是最大的孝,从今而后,你姓柴,记住,姓柴。”
“曹叔……”
郭宗训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猛一把扑到曹彬怀里,哑声呜咽。
“傻孩子,你本就姓柴呐。”
……
益州,甲府。
苏子瑜正为顾明楼送行。
“去了,就别提刀了,你身子骨比我们都好,怎么着也得帮夫君生个带把的,老司马都说了的,踢腿耍刀的,对受胎没好处。”
“啊呀,知道了知道了……”
顾明楼羞的脸红耳赤,连忙多双儿手里抱过欣玉,掩着缓解尴尬。
苏子瑜还一股认真:“这是顶重要在大事,要不行,你帮留意着,看哪个好生养的,再纳个进来,正好凑一桌麻将。”
双儿睁大眼睛,“那不行,坚决不行!”
顾明楼重重点头:“对,坚决不行。”
“帮我也看着点。”
角门处响起周容的声音,却是人未到声先到:“告诉他,要是再唱青青河边草给别人听,别怪我不客气,要是见着不妥当的地方,你就帮我哼哼两声。”
“哼哼?啥意思?”
“他懂的。”
周容在顾明楼的粉腮处轻轻的拍了拍,笑道:“走吧,我看你是恨不得起飞了,路上小心点。”
“谢皇后。”
苏子瑜最清楚周容的性子,自家夫君亲征都起不了早的,这一大早来,必是有事,当下笑道:“明楼,多盯着就对了,路上慢点。”
“嗯。”
顾明楼把欣玉抱还双儿,对周容与苏子瑜分别施了一礼,转身便走,大红斗蓬如大旗般展开。
……
235:天下第一关
天下关隘不知凡几,但真正有“天下第一关”美誉,且朝野公认的,还只有潼关。
有人会说,山海关才是,那不过是民间所认,潼关上曾留的匾额,却有两代皇帝手书。
那么谁是真正的第一?
“畿内之险,唯山海关与潼关为首称。”
客观的说,两个都是第一,山海关是天下第一雄关,潼关是天下第一险关。
缘何山海关更有名呢,盖因为当旅游业兴盛时,潼关已被历史人为的抛弃,只剩下断壁残垣,灰尘杂草在孤寞的吟唱:
菰蒲零乱秋声咽,
人间兴亡几度艰……
……
大河自星宿海蜿蜒而下,一路向东,虽为关山所阻,中途曾一路向北,但隔阻不了其奔向大海的毅力恒心。
当巍巍太行以冷寞的傲然姿态拒绝其通行后,本来温驯的大河终于暴发出狂暴的戾气,翻滚着滔天浊浪,蓄起所有的力量,咆啸着,折而向南,倾泄而下,在神州大地上划写出一个充满不屈精神的“几”字。
黄河九十九道弯,唯在这“几”字的竖弯勾处,最急,最险,汹涌冲下的黄河在这里与渭河、洛河合流,汇聚成更澎湃的力量,怒吼着,甩出一个九十度的漂移,以盖世绝伦的雄姿傲然东去。
这里不仅有三川合流,更有三山合护,南有华山,北中条,西北处,则是壮丽的黄土高原。
潼关,就座落在这里。
城池在滔滔黄河边巍然屹立,城墙在巍巍青山上蜿蜓曲折。
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
潼关是关隘,更是城池,因为地处进关要冲,每天东进西出的商旅不知凡几,千百年来已形成其特有的繁华,发展至今,已经是关内有关,关外有关,层层叠套,行人过潼关,需要穿过整整六道城门。
潼关东门第一关,名金陡关,天下第一关之誉也因它而名,在这里,进关的道路被黄河与高塬挤成一条线,仅容单车通行,这条线整整有五里长,故称“五里暗门”。
杜甫诗“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赞叹的便是此处之险绝。
遥想当年,如此险地雄关在手,那唐玄宗脑子里要积蓄多少霪水,才会想着逼哥舒翰出关迎击安禄山的叛兵,自毁关门。
潼关西门第一关,是座双子城,左右两座兵营,护峙着西出的第一道门户,比起金陡关的险绝,这里的地势就平坦多了。所以,领到守关任务的曹翰,恨不得把潼关给扭整个方向。
当然,这样的想法只不过是自嘲一笑,他既然敢接守关之重任,就有完成军令的底气,甚至只在第一天赶工抢活指挥大军在城外修筑了简易的防御工事后,便开始彻底放松。
用在调教官家所赐宫女的时间比花在布防指挥上还多,在床第一道上,他与宋炅喜好类似,不喜青涩,只好熟妇,喜欢围观助兴。因着这一特别的嗜好,可委屈了那名宫女。
四天了,只看着那男人变着花样可劲的折腾民妇,却对自己视而不见,顶多把头探过来,埋在锁骨处闻一闻幽香。
这样的煎熬是致命的,四天时间足以催毁其所有的尊严,所以,当她第一次匍伏下去的时候,她甚至有了纵死也值的呻吟。
“回去告诉官家,某家只好酒色财气,但也是有底线的,一不造反,二不投降,只管放心便是。”
“嗯,嗯,嗯,嗯……”
宫女扭着身子,只把嗯声吟唱,那压抑在嗓子底的颤音,声声荡气回肠。
曹翰拍着宫女粉嫩的柔腻,满意的笑了。
秦军大部队已到关下,他还有闲情逸致,无它,因为天下雪了。
雪虱子细细麻麻的飘下,没有半点诗情画意,只有冷寂到骨子里的肃杀,在这样的天威下,黄河都畏缩着身子,咆啸怒吼变成了呜咽哭泣,激情渐冷,血液渐冰,身躯渐肿,大约到了晚间,就会变成一砣冰川。
石鹤云用力的跺着脚,望着远处雨雪朦胧的关城,皱眉道:“如何是好?”
花枪拢了拢身上的蓑衣,面无表情的道:“没办法,必须等天晴了再作计议,这天气,怎能动刀兵。”
“他嬢的,老子怎么就这么倒霉,好不容易来个先锋使当当,贼老天的竟然下雨雪。”
“张将军他们差不多安顿好了,过去见一见吧。”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如此无趣的,没劲。”
说是这么说,但石鹤云还是拍了拍身上的雪虱子,转身上马,向中军大营而去。
他代甲寅领军,身为先锋,其实具体的军务,大抵是花枪、张燕客、赵磊他们操持,昨天就到了关下,扎营南山坡。
大军却是今日上午才到,天一落雨,扎营难度顿时就大了十倍,小七万人,二万多牲口,要想安顿下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大军直接征用离关城五里处的小集庄,至于百姓,只能多给钱财,让其投亲靠友去。
眼下才入营不久,营外忙碌一片,将士们正在挖壕沟、架拒马。
营中一片泥泞,数十位辅兵在上司的指挥下,正用簸箕挑着沙石在铺筑庄口的点将台,几位工兵在地上划着线,准备架设旗杆,而更多的将士,则以营为单位,在各处平坦之地搭帐蓬,架床板,虽忙碌,但并不喧哗,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的忙活着。
雪雾中,有炊烟枭枭。
“先锋营石鹤云,花枪求见大帅。”
中军大帐设于杜氏祠堂,一大排的牌位都被归拢到一起,腾出地方,用来悬挂舆图,厅堂正中,则是一方沙盘,两个亲卫正在拼装,张建雄正捧着茶杯在沉思,闻言笑道:“来的正巧,水才烧开,正好喝茶。”
石鹤云解下蓑衣,挂在楹柱的木榫子上,抖抖裤子,一开口就问:“大帅,天落雪了,这仗怎么打?”
张建雄看了眼天色,叹道:“这雪虱子一下,晚间必有鹅毛大雪,冰封地冻的,少说要歇整三五天才能行动,你们营单独在外,一要做好防御,二要做好防寒,可不能出现非战斗减员。”
“等?”
“等。”
石鹤云就沮丧了,一屁股坐在条凳上,恰好杨业进来,石鹤云眼一亮,叫道:“重贵兄,没事干了吧,来比刀枪。”
杨业摊摊手,苦笑道:“营都没扎好呢,大帅,尚缺近半床板,是不是去邻近的庄子征集。”
“可以,叮嘱将士,万不可强夺,宁可多耗钱,这是陛下再三要求的。”
杨业摇头道:“其实下面人已经去过一次,谨遵将令,耐何此地百姓,最是会见风使舵,一见我军好商量,立马坐地起价,那价格高的离谱,这才回来请示。”
张建雄浓眉一扬,沉声道:“这却是疏忽了,这一带的人,都吃过路饭的,最是奸滑,也罢,一味仁慈也要不得,该杀的猴子,还是可以杀几只。”
“诺。”
石鹤云又兴奋了,跳起来道:“这事某喜欢干,某去。”
花枪翻翻白眼,不等张建雄发话,直接在石鹤云的膝弯处一脚踢。
“你是先锋大将。”
石鹤云一脸不爽:“这样的先锋没劲,该死的虎子,怎么还没来。”
甲寅正在顶风冒雪的赶路,子午谷人气少,山高谷深,飘的全是一朵朵的鹅毛大雪,天地间白朦朦的一片,视线所及,最多丈远。
甲寅担心有人掉队,亲自在最后押阵,心里难免有所怨言,你曹国华摆什么谱,等把那训哥儿接到手,非的把你扒光了丢雪堆里去不可。
236:无双第一将
进了长安城,秦越终于开始忙碌起来,忙着召见士卿、乡绅,慰问百姓,倾听民声……
他忙了,随驾的官员们就更忙了,李执第一次觉着,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长安城内,士卿多,虽然都是些落幕的旧贵族,掀不起什么风浪的小角色,但老祖宗们留下的骄傲却让他们剥吃一颗花生都能装出三分派来。
偏偏陛下最烦这种做作,宁可与老农一起蹲着,也不愿意与士卿们多聊,客套过了,寒暄过了,该说的话说完了,剩下的事大抵都交给他办,而他,最擅长的便是与这些家伙打交道。
因此,官职也升迁到了通事舍人的高位上,这让他有些飘飘然。
曾梧却有些看不惯,直言轻浮油滑,奸佞小人,怎可重用。
秦越笑而不语,成大事以寻替手为第一要义,只要用的好,私德浮夸些又何妨。
他的文治左右手,王著与曾梧都有个共同的通病,书生意气太重,这种人眼里揉不进沙子,刚直,端正,但太正了就可以欺之以方,这事,他秦越干干可以,别人要是耍花枪,那可不行。
所以,秦越这两年没少收李执类的人物,用来捨遗补阙。
在这方面,曾梧之才与其之性格成反比,处事上极有一套,但待人接物上还要差于同是性情中人的王著,他对己苛刻,御下也严格,人生两度挂印,不仅说明其性急,也说明这人的人缘也就那样。
而王著同志,则性如妇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是不正常的,或家中醉酒,或青楼放纵,但情绪一旦放下,处理政务或是待人接物就无可挑剔。
秦越万事放手,只能说他运气好,文有两相,有担当,有魄力,兼又正当盛年,能接受很大一部分的先进理念。
武有木云与全师雄,有谋有勇,同时还能顾全大局,若非他俩有豁达的态度,向训想坐上这北路军都部署的位置,可不容易。
嗯,最亲密的兄弟陈仓与甲寅,先不要提,他俩一个是镇海神针,一个是加多宝。
除此外,家中还有三老,师父师娘,以及让人又爱又憎的李谷。
徐无夫妇这几年没干过别的事,尽游山玩水了,用仙风道骨与雍容华贵一次次的在百姓心目中为秦越增加印象分,同时,兼带着为道门做些事情,出点小力。
最最关键的,他有一个多面手的妻子,周容傲娇,但眼界与阅历在那摆着,政商民事,她只要想过问,就没有她理不清的。
当然,政事上她很少插手,只与南唐方面明里暗里的外交,基本上是由她揽总。
娘家资源,是最好的资源。
比如南唐成功偷袭扬州城,秦越尚未得到确切消息,她就已经掌握了详细的情况。
所以一大早的来找苏子瑜,却是准备假私济公了。
“苏七,睡不着了,我们滚床单去吧。”
周容呵着手,就往苏子瑜的腋下软肋挠去,这是周三闺蜜间的恶趣味之一,当年曾用这招把符二整的死去活来。
苏子瑜没好气的拍掉她的魔爪,“有事说事,多大的人了,还如此不正经,你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呢。”
“皇后又怎么了,就该板着脸,不苟言笑?那是伪儒们给皇室戴上的紧箍咒好不好,小玉玉,来,乖,叫声姆妈……”
“还没洗脸呢,双儿,去看看宝玉起来了没,把她拽起来。”
“是。”
见双儿出去了,周容才懒洋洋的往垫着厚密熊皮的暖榻上一歪,“南唐与伪宋翻脸了,夜袭扬州得手,你可知道,这战是怎么打的?”
“我哪会关心这些,算盘子都拨不过来。”
苏子瑜没往她近前靠,反而走到书桌前开始收拾帐册,两人不是姐妹胜似姐妹,光是事业层层叠叠的都不知道有多少项目拢在一起,所以,懒的虚礼。
“你知道南唐那国主什么德行不,这场战事,竟然是林仁肇赌上全家性命才赢回来的。”
苏子瑜拍拍帐册,笑道:“好好说呵,我可懒得听你说书。”
“那林仁肇真的是忠义无双,他目睹我军攻下江陵,回江宁后,便给李煜上书,说北宋主力都在与我大秦作战,淮南兵力已弱,正是可乘之机。陛下只要给臣数万兵马,臣就能夺取淮南。
哪知那李煜只会花前月下,一听要打仗,立马慌了,只是不许,林仁肇没办法,只好再进言,说陛下可以对外宣称臣起兵反叛,那么臣若成功,淮南归国家所有,臣若兵败,陛下便灭我满门,以此表示陛下并不知情。听听,这人该有多忠。”
苏子瑜檀口微张,半晌没合拢回来,还是周容掷过来一颗蜜饯才醒过神来,“普天之下,哪有这样的忠臣,为了打仗,把全家的命都赌上?”
“可不是么,那李煜也是个少有的糊涂蛋,竟然还考虑了好几个晚上,最后才勉强答应了,且只给他派了一万五千人,啧啧,这样的国主,竟然还有人吹他是尧舜之姿。”
苏子瑜忽然就反应过来了:“你什么意思?是讲故事我听,还是又出什么鬼主意了。”
“知我者,子瑜也。”
周容笑道:“眼下,那扬州悬挂着的是南唐的大旗,可放出的风声却是林仁肇借除叛为名擅自夺的城,据说南唐朝廷一面遣使谴责,一面又纵容林仁肇猛攻滁州,光天化日之下,行掩耳盗铃之事,简直要笑死我了。
我就在想,干脆添一把火,什么叫除叛,什么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分明是真的叛国自立。”
苏子瑜倒吸一口冷气:“他跟你有仇?”
周容媚眼一白,没好气的道:“这样的大忠臣,哪怕是死仇我都认,我的意思,把他的后路一断,那林仁肇不是就没路可走了么,然后,我们大秦抛出橄榄枝……”
苏子瑜又开始理帐册,信口道:“商业买卖事,怎么说都可以,这国家大事么,你该找宰执商量。”
周容叹气道:“还用你说,早跟王相商量过了,可无人可用,这不,只好问你借兵了。”
“问我借兵,我哪有兵。”
“这事,朝廷隐杀军,国安司都不好出面,事稍有不密,就黄了,你不是有个兄长在南唐么,神出鬼没的,正好帮着行事。”
苏子瑜用笔管压着太阳穴,无奈的道:“家规如法刀,我娘家人,从商不从政,再说了,你娘家好大一颗树呢。”
“能用到的话会来求你,乖呵,否则,大刑伺候,再说了,又不要你兄长亲自出面。”
“……”
……
中原已下雪,滁州却只还阴着天,寒风呼啸中,有喊杀声响彻天际。
林仁肇一举偷袭扬州成功后,再袭雄州,传檄泰州、通州,东部四州二十县平定后,然后方北上滁州。
有这段时间的缓冲,滁州已经做好了防御准备,是以连攻三天,唐军皆未得手。
“虎子,这天就要落雪了,要不我们回?”
军中能这样称呼林仁肇的,也就只有他的同乡郑彦华,林仁肇闻言缓缓摇头:“滁州不下,扬州难安,你说的不错,这天眼看就要落雪了,敢不敢赌一把,你我一起先登?”
郑彦华大笑:“你若舍命,某安敢落后,盾来。”
林仁肇飞身下马,接过亲卫手中的刀盾,轻轻一磕,怒吼道:“滁州,乃我大唐之疆土,滁州的百姓,乃我大唐之同袍,父老乡亲们都在依门而盼呐,兄弟们,冲啊……”
“冲啊……”
主将不畏死,三军齐用命。
在无双将亲自先登的感召下,唐军嚎叫着发起疯狂的冲锋,如蚁附聚。
夜幕将临时,滁州城头,飘扬起了鲜红的大唐国旗。
237:无情未必真豪杰
千里冰封。
一夜大雪,将大地上的一切都银装素裹了起来,触目所见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天明后,太阳却露出了笑脸,将砦栅、枯树照耀的晶莹玉剔。
天色蔚蓝,大地臃肿了,高塬变矮了,溪流却变成了一条墨带,黝黑中透着清澈。
一群麻雀欣喜于这冰清玉洁的世界,扑楞欢飞。
李彝殷倒执马鞭,插入雪地中,细细的量了量高度,换个地方再测,起身时呼出一团白雾,他膀阔腰圆,平生最不喜欢的事便是俯身,所以一挺直腰背,便习惯的将左手负于后腰。
“尺二。”
“这太阳,没半点日头气,而且晴的太早,某怕过两天还会再落雪,如何是好?”
接话的是米擒氏的族长米擒乃常,他的小女,是李彝殷最宠爱的妻子之一,两家最是友好。
“其它人什么意见?”
“各部缴获颇丰,兼之天寒地冻,大都有归去之意。”
李彝殷嗯了一声,团起马鞭往营寨走,临近辕门时,扭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墙,微微的叹了口气。
其所处的位置,名陇城,是本次联军南下唯一打下的城池,县城虽小,但因为城外实行坚壁清野战术,城中挤了整整六万多人,拖家带口,负粮背锅,有点值钱的都在棉被里塞着,却是大大的便宜了蕃部勇士,只此一仗,缴获便无数。
蕃部勇士,都不善攻城,也没携带攻城器械,但运气好,城中竟然会突然起火。
李彝殷趁机组织攻城,混乱之下,城中军民几无逃脱。
细究原因,却是进城的人多了,好人坏人都有,鱼龙混杂,大战当前,竟然还有鸡鸣狗盗的恶劣事发生。
城中守军和衙役本就捉襟见肘,一人顶三个用,备战还来不及,只有少量的人力在街头维持秩序,虽说也组织了各乡老成立维和组,但还是禁不了恶孽事发生。
偷点钱财,抓把粮食还好,几个牲口把人家闺女抱到草料堆后,扒了衣服,偏做事不密,被其父发现,手执棍棒赶来亡命相救。
那几个牲口人多势众,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哪是对手,被捆了个结结实实,要其看着女儿受欺凌,如此恶孽事,如何能忍?
老实人一发狠,滚到烤火的火堆上,用火烧绳,绳烧着了,身上衣服也烧起来了,这样一个火人嚎叫着冲进草料堆中,为非作歹的恶人没烧着,却把自己的女儿与若大的一个草料堆给烧了。
偏那时,天气晴朗,北风正烈。
偏那些百姓,见火而惧,有少量的敢冲前救火的,也被逃跑的人流给挟裹了。
这样的危机,纵是守将有三头六臂,也难以保全,万般无耐之下,与县令双双战死。
六万多人,半数死在屠刀下,半数做了俘虏。
辛辛苦苦积蓄下来的钱财,都落进了藩人的口袋。
屠城无所谓,因为本来所举的大旗便是复仇,但令李彝殷大为光火的是诸部勇士丝毫不懂珍惜,城中成了修罗场,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都无下脚之处,哪还能再住人,所以,空城就在那里,人却要在城处立寨,喝西北风。
“其实某到现在还是想不通,以你的智慧,怎会真信了大宋的话来攻打这秦州,真想要灵盐二州,我们自己直接去打不好么?”
李彝殷的目光与表情都落在米擒乃常的眼里,忍不住问出了心里话。
李彝殷笑笑:“灵州、盐州,是今后我们自己的地盘,可不能打烂了,当然,这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打下灵盐二州,我们守不住,因为宋秦都不会真允许我们坐大。
打秦阶就不一样了,能打下,则宋秦两国的优劣势就会出现大变化,我们就真的能获得灵盐二州的地盘。
打不下,也无妨,勇士们的收获是一定能保障的,灵盐哪有秦阶富,你说是不是?”
米擒乃常哈哈大笑。
李彝殷将马鞭丢给亲卫,再次伏下身,却是团起一个雪团,远远的掷了出去。
心里却想,老子这个谟宁令是白做的不成,他之所以顺水推舟远下秦阶,其实还有个心思,这里离着安乐州近,离他夏州却有整整一千二百里之遥,西秦要报复,只会向你们部族开刀,你们落了难,只会再向我拓跋氏靠拢,收心买名获利,不废吹灰之力。
西秦想打他夏州,除非把大宋的灵州、盐州、延州一气拿下,真到那时,也不过是一封投诚信而已。
自前隋至今,哪一次不是降降叛叛的,非如此,哪能强盛。
……
陇城的惨事,才送到秦越的案头。
秦越一阵恍惚,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盯着那赤红的数字,渐渐的眼眶就红了起来,脸色也渐次狰狞。
施廷敬看了看曾梧,忍不住轻咳一声。
曾梧其实也着实震惊了,被施延敬这么一提醒,立马醒过神来,对秦越道:“陛下,请节哀,惨事既然已经发生,如何痛苦也与事无补,好在向训大军已经开赴秦州,不日必有捷报传来。”
“再大的捷报,也抵不过死难同袍所受的痛楚。”
秦越沮丧的往椅子上一瘫,双手捂脸,声音有些涩咽:“是我的错,听多了捷报,麻痹了,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却把同袍推进了火坑,是我的错……我的错……”
“陛下万不可太过自责,要说错,错在伪宋,错在李继勋,这个责任,伪宋要背起,若不是他们先丧心病狂,蕃部也不会行此恶孽之事,眼下,当考虑如何善后,陛下务必振作。”
秦良呆靠着,良久无言,最后很是疲倦的挥挥手,“你们先下去吧,让我一人先静一静。”
“诺。”
众人轻声退下,出门之际,曾梧看了看一脸焦急的刘强,叹气道:“去,把欧阳贵妃请来,聊作劝慰。”
“陛下曾有旨令……”
“此一时,彼一时,去吧。”
“诺。”
刘强没有假手他人,亲自去了后苑,寻到欧阳蕊儿,把战报情况简要说了一遍,欧阳蕊儿花容失色,不及换衣便急步匆匆的跟着去了前院御书房,见秦越似个婴儿似的卷缩在软榻上,顿是一个芳心都要碎了。
“九郎……”
秦越轻嗯一声,却是连眼珠子也没转一下。
这样的情景,饶是欧阳蕊儿聪慧多智,一时也是无策,只会把他的右手捧着,拙笨无言。
过了一会,欧阳蕊儿鼻尖都急出汗来了,才笨笨的问了一句:“九郎,要不……我弹琴你听。”
秦越还是轻嗯了一声,却把脚缩的更紧了。
这么多年,自从高平尸山血海里滚出来后,经他的手亲笔勾消的姓名不知凡几,大仗小仗打下来,死亡的数字如滚雪球一般的越滚越大,早已超过十万之众。
但从来没有哪一次会比这一次的赤字来的揪心。
因为,以前阵亡的,大抵都是勇士,将士百战死,是宿命。
可这一次,死去的,被掳的,大多是平民百姓,不用想也知道,老幼都倒进血泊里,老实的青壮被串上绳子当牛作马,年青漂亮的女子则被压在胯下饱受欺凌……
秦越头一回感受到了撕心裂肺之痛,心如刀割,满嘴苦涩。
他很清楚,作为一国之君,作小儿状不对,这时正确的做法是作出义愤填膺状,籍此激发士气,激起军民一体的同仇敌忾之心。
但他……做不到,他宁可在这自我谴责的痛苦中多呆一会,多经受一些良心上的折磨。
有悠扬的琴声响起,苍桑凄凉。
欧阳蕊儿出了门,脑子被冷风一吹,就开窍了,接过侍女手中的琴,自捧着进屋,然后便自弹自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果然,在这被定为国歌然后又被嫌弃的歌声中,夫君缓缓坐起,静坐一会,又缓步出门,轻声吩咐:
“剑。”
欧阳蕊儿直到庭外有喝咤舞剑声起,这才停了歌曲,依门而望,却见夫君于雪中执剑漫舞,剑气纵横,雪沫纷飞,只看了一会,便有满腔的浩然气在胸中激荡。
她捂了捂胸口,轻声呢喃:“九郎……”
声音虽轻,却满是自豪与骄傲。
无情未必真豪杰。
238:有度方为大丈夫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自陇城的噩耗传来后,不好的消息接二连三。
先是大雪封路,汉中的曹彬与益州来的官员士子医师们都耽搁在路上了,一误百误,很多工作就要调整。
再是俘兵重伤员因为天气寒冷,有不少人没扛过去,变成了冰冷冷的尸体,结果埋尸的场景被一些正在接受劳动改造,在大道上铲雪的俘兵看见了。
小道消息几下一传就变味了,传到最后,说什么的都有,大体意思是西秦没有想象的那么好,给重伤员治病,那是治给俺们看的呢,搞不好俺们这些人都要去深山老林里挖矿,看到没有,什么铲雪,分明是让俺们多练练铁锹锄头,顺手了就要受苦了。
结果夜里发动暴乱,虽说戒备森严,这种无组织的动乱不可能得逞,但却等若在秦越的脸上扇了重重一耳光。
他最自负的是什么,是政治思想工作,是当时而言相对成熟的政宣体系,结果,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令人难堪的暴乱,这让他的脸面往哪搁。
虽说施廷敬在第一时间赶来请罪,但秦越却没有往他身上推的意思,把杨登几个负责政宣工作的官员一起叫来,开始复盘反思。
群策群力,抽丝剥茧,去芜存精,才把条理重新梳理了一遍,潼关又传来消息,宋将曹翰以水浇城,潼关成了冰砣子,火药罐掷过去只能听一个屁响。要是攻城的话,城上的人都不用放箭,只管把冷水泼下来就行。
城下无法立足,潼关一时难下。
再两天,秦州传来消息,蕃兵已退,向训扑了个空,全师雄与李儋珪率骑兵奋勇追击,也只救下不到两千被俘的百姓。
境内虽然光复,但从战略层面来说,让蕃部大胜而归,等于大败。
秦越的脸色终于阴到滴水了。
好在这段时间的复盘反思还是有些用处的,不过是剥敲个核桃的时间,秦越便缓过气来了。
“拟旨,令秦州加快陇城的恢复工作,王廷睿必须亲自来主持,所有百姓,都必须妥善安葬,建一个公墓,再立一道碑,能造多高就多高,碑上,尽可能的把遇害的百姓名字都录上,把灾难的形成经过都写上,这碑名,就叫血耻碑。”
程慎连忙应了,回到自己书案前开始奋笔疾书。
“向训请示就地休整,该如何回复。”
“准。休整其间,要多协助地方,帮助百姓做好家园重建工作,要发挥子弟兵的吃苦精神。另外,党进部,赵赞部仓促北上,更要注意沟通交流,加快速度融入我军的军队文化。”
“诺。”
“对了,府库内的存粮,不要吝啬,不能让灾区的百姓饿肚子过冬,发放救济粮的同时,还要发放救济款,一人百元吧,孤寡老人,失亲儿童,更要重视。”
曾梧大手一挥,劝止道:“陛下,此事不可急燥,可令秦州一边开展救济重建工作,一边将条陈送过来御审,在这件事上,王廷睿必须拿出详细的可行性方案来,届时,再酌情增减不迟。”
秦越一怔,旋即悟过来,敲敲太阳穴自嘲道:“凤栖兄提醒的对,就这样办理,另外,让向训拟好作战方略,只等开春,便马踏藩区,要有一气光复整个河套的一揽子解决方案。”
曾梧又皱眉:“陛下,臣以为此事也急不得,等拿下潼关收复整个关中后,再议不迟。”
秦越抓过两个核桃,左手微一用力,压碎坚壳,却不吃,只是托着,脸上神情忽然就坚毅了起来:“这事却不能拖,我宁可与大宋先议和,也要先把整个河套拿下。
此仇不报,我夜不能眠,况且,若我师坐视不理,百姓又如何会拥护我们,这场战事,他们已经受够苦了,不能让他们心寒。”
“陛下三思。”
“……五思过了。不过潼关必须要先拿下是真的,这样,长安城中,你来坐镇,我去潼关看看。”
曾梧毫不客气的拒绝:“此事恕难从命,怒不兴兵,陛下,你着相了。”
秦越强笑道:“不会,我现在的心湖平静的很。”
“……”
丁予洲见曾梧语塞,想了想,谏道:“陛下,潼关收复,只是时间问题,这城中百废待兴,方面几百里,也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呢,仁政法治,既然不能完全照搬蜀中,那么,很多事就需要陛下亲自来揽总,怎可弃大就小。
而且,留给我们的时间也并不多,马上就过年了,过完年,一开春,很多方略就必须实施,否则,又得耽误大半年。”
施廷敬也道:“如今兵马都拉出去了,这长安城的防御与俘兵的看押,都需要相当的兵力,陛下若是去潼关,随驾扈从都难以匹配到位。”
“不用,只刘强带上一个百人队就行,我去看看就回。”
刘强缩缩脖子,后退一步方小声的道:“虎子叔有发话,敢让陛下涉险,就要剥我的皮。”
秦越大怒:“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唵!”
“都……都听……”
见秦越还要发飙,程慎忙把起草了一半的诏书推开,写了个字条递了过来,温和的笑道:“这是前几日陛下说的,某认为乃至理名言。如今我西征军马不停蹄的回到秦州,却扑了个空,某想向帅可能比我们更焦虑,是不是把这句话送给他。”
秦越接过一看,耳根顿时发烧了起来,纸条上只有区区七字:
“有度方为大丈夫。”
……
无情未必真豪杰,
有度方为大丈夫。
这是虎子临行前,他亲自写就送给曹彬的,希望那位当年拍拍屁股就走的王八蛋,能在见到这句话后,不再咆啸,大家可以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喝酒。
没想到,曹彬看到后有什么反应还不知道,自己却给闹了个臊眉耷眼,他忍不住摇头苦笑:“你们是对的,我的修为,还不够,这事就这样,打住,时间也不早了,该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哪位陪我吃锅仔?”
曾梧道:“那得让厨下多治点,等士行把诏书写了,我们一起来个红泥小火炉。”
众人大笑,刘强却一溜烟的跑到廊下,把额头上的白毛汗给抹了,又松开腰带让寒风冲走背上的潮汗,这才长舒一口气。
……
远在兴元的甲寅却已经开吃了,一样的红泥小火炉,相陪而坐的,却只有曹彬和曹沐,吃食在堂上,大门却开着,不时有冷风呼啸着吹进来。
门外的大坪上,鲍超可怜兮兮的执着一根细枝条,蹲在地上,一百个不耐烦。
比他更可怜的是柴宗训,这位大哭过后就真的把自己改为柴姓的小家伙,正光着脊背,在雪地里奋力的挥着刀。
起因是,甲寅一来,就把曹彬给鄙视了,说你自己才三流的刀法,怎么能教出好弟子来,训哥儿,我来教你。
甲寅说干就干,亲自下场演了个势子,说:“我当年可是用锤子,比这重多了,一口气憋住要抡一百零六下,我师父才让我摸刀,你用这屁轻的样子货,便宜你了,啊,把衣服剥了,什么时候汗流浃背了,什么时候收工。”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曹彬也是用刀的,不管是二流还是三流,一看马步扎法,便知教的是真功夫,当下冷哼一声,便算是同意了。
甲寅是谁,最是惫赖,一见本来脸上冰花三尺厚的家伙松了口,立马嘻笑着说快喝酒,快喝酒,可想死你了,全真将军,把熊大藏的好酒拿出来。
好一通大呼小叫,曹彬见了他也只能认倒霉。
239:天大的难题
忠诚可贵,贵在稀少。
何况天下纷争近百年,城头数变大王旗,只要大军不来破家,不来抢粮,不来祸害自家娘们,俺们就举双手欢迎王师。
若是无为而治的话,秦越进了长安后,就可以歌舞升平,与士庶百姓们一起,欢庆和平。
这是自唐季以降,大军入主长安最为和平的一次,损坏可以不计,真要计,大抵要计算在伪宋头上,把城外挖的七凹八坑,城内也拆除了许多民居,用来安置大型砲车,民怨颇大。
好在因为宋炅的狼狈而逃,城内百姓成功躲过了战火。府尹杜曾把黑锅往呼延赞头上一罩,自个拍拍屁股走路,倒是省了不少事情。
而随着西秦平价粮,平价盐,中元通宝平价兑换,这惠民三板斧开始实施后,街市里的生气一下子就暴发了出来。
秦越见民心可用,索性展开全城卫生大治理的工作,一来是他好洁的缘故,受不了脏乱差的现象,二来,也在这寒冷的冬季为闲汉们找点事做,没有工钱,但管两餐饱饭,肉汤泡馍。
结果,干的轰轰烈烈。
忆江南,御驾行辕。
这别墅的名字,是秦越起的,原来叫退思堂,李洪义自用是很合适,但秦越用就太暮气了,字是程慎所题,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秦越就没好气了,说:“忆江南呢,你不会写的飘逸一点,灵动一些,看看你的字,与这精巧的环境哪点搭了。”
程慎肃容道:“皇家法度,自当严谨。”
程慎一认真,秦越就没话讲了,这位好好书生,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骨子里与那位惫懒家伙一个德性,师兄弟都认死理,一旦较真,九头牛也拉不回。
厅堂议事,今日所议之事比较头大,是事涉信仰的大隐患,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出现大问题。
宋氏兄弟崇佛,先一位,一口气剃度童行八千人,这些僧众,大抵都集中在大地方,京兆府乃五府之一,前几年,城里城外便一口气兴建六十多座寺院,占地之广,数量之多,令人瞠目结舌。
而宋炅才登基,便立下大誓言,要弘扬佛法,许下新增十八万度谍的承诺,各地僧人顿时如雨后春笋般的冒了出来,街市,乡下,高门大宅里,普通村庄中,到处都能看到托钵化缘的僧人。
这修建佛寺,乃第一耗钱的大事,与修皇宫仿佛。
占地要大,楹柱要粗,屋宇要雄伟,气象要庄严,除此外,还有一尊尊高大的佛像,哪怕用泥胎木塑,也要涂敷金粉,成本之巨,超人想象。
这些,倒也还好说,善男信女省吃简用供奉佛主,乃是功德好事,朝廷不该干涉。
但有三件事,却非常关乎国计民生。
一是铜铁资源,据说不少寺庙又开始偷偷摸摸的毁铜造像,最不济的也要铁铸,真正泥胎的反而少之又少。
二是寺田庙产,投献的多了,僧人们是饿不着了,可百姓们就少了可耕之田。
三是免税免役,出家僧人,五蕴皆空,拿什么交税,又如何服役?偏这里面还有大漏子可钻,这也是豪门富户最好修建寺庙的根本原因。
因为这三点,释门就与朝廷间有了搏弈。
这种严重危害国家财政的劣行,宋九重在位时便曾有过痛定思痛的决定,禁毁铜造像、禁铁铸浮屠及佛像等政令的相继推出,但没禁寺产,不是他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鼓励朝中勋贵多干这样的事。
财帛动人心,财贪多了,心志就不坚了,有利于国家统治。
所以,翻开史书,你会发现,宋氏兄弟时期,勋贵崇佛、信佛、造寺、建庙的记载,数不胜数。
如韩重赟,主政安阳时,因为大造佛寺,差点逼的百姓造反。
如枢密使李崇矩,饭僧至七十万,造像建寺尤多。这七十万是真实数字,怎么统计出来的,“大宋僧史略”有记,饭僧一次,以百人为单位,可以想象一样,花费了多少钱帛。
伪宋无底线大力开放,喜坏了释门中人,却给秦越增添了无数的麻烦。
穿越事都发生了,有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多少都有一些敬畏之心。
其实凤翔府也有在大造佛寺,但远没有京兆府多,所以,他选择性的忽视了,如今却必须强迫自己面对。
“都议一议吧,怎么处理方为妥当。”
丁予洲道:“必须刹一刹这股歪风了,臣以为,前周峻法太苛,伪宋却又放的太宽,我们取个中间度如何?”
沈秉礼道:“前周时,除敕额寺院外,每县寺院僧尼只能各留一所,如今京兆府境内共十县,尼庵僧寺各十,加上敕额寺院有九,也就二十九座,其实已经很多,可如今数量已超百数,这中间值取多少合适,五十?六十?”
秦越对会议有硬性要求,言词必须尖锐,针尖对麦芒才能碰出火花,谁若虚言客套,定要遭受苛责,说草原的鞑子都知道“画灰议事”的道理,我们更应该遵循这样的规则,所以凡小范围议事,君臣之间说话从不客套。
丁予洲道:“理是这个理,但是伪宋已经把这尺度放的太宽,再拢回来,可就难了,某意:不管是五十六十,也比百数强,一步步慢慢收。”
曾梧正剥着桔子,有秦越做榜样,这些臣子们也都有些随意,闻言把桔子一放,冷哼一声道:“这个老好人做不得,这世间蠢夫愚妇不要太多,你要假以时日,释门就会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时更加没法收场,真要收,一刀切。”
“怎么个切法?”
“简单,直接沿用前周律法,每县的尼庵僧寺只能各留其一,余者尽毁之。”
程慎插话道:“毁去总是可惜,位置合适的,可以用来做书院。”
曾梧抚掌大笑:“就等你这句话,士行呐,该说话时就要说话,天子近臣,讷言谨行可要不得。”
程慎懒的理会,要不是九郎好性子,这话该反着来说才对。
沈秉礼道:“寺院可以改作他途,寺产也可以挪作民用,可那些剃了头的僧人们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们无家可归吧,据某调查,其中不乏真信仰者,虔诚苦修士。”
“勒令还俗。”
“才剃度几月的不知凡几。”
“那更简单,信仰未坚。”
“事涉信仰,就不简单。”
“那秋言你可有好方略。”
“没有,拙荆也信佛,日日敬香,佛堂内都清洁的不染一丝尘埃。”
“……”
话题渐渐的就岔了开去,从佛教信仰到释门密辛,从高僧大德到自残苦修,话题越扯越远,程慎忍不住再次出言提醒:“陛下。”
秦越一直安静的喝着茶,没有开口说话,得了程慎的提醒,才苦笑道:“你们不能因为我出身道门,而只单论释门,人家老陈抟,还在等着我的华山之约呢。”
曾梧眉头一皱:“真要崇道抑释乎?”
“那倒不至于,对我来说,释门,道门,只要有利于民生安定,有利于社会和平的,都是好的教义,都值得扶持,因为是人就要有敬畏之心,要有善恶之辨,不能没有信仰。
前几年,我确实为道门做了些事情,但很微不足道,只是让道家学说,有个比较完整的体系,也让我华夏的神话传说,有个脉络清晰的传承。
其实,在这方面,释门做的更好,佛教虽然来自西域,但发展至今,已经形成了我中国特色的佛教文化,为此,许多先贤付出了无数的汗水,而在劝善黜恶方面,也立下了无数的大功德。
所以,在我的眼里,释门也好,道门也好,都一体对待。
但因为两者教义不同,发展方向也不一样,从目前情况来看,释门有些泛滥,海纳百川,泥沙俱下,也就造成了释门中鱼龙混杂的情况,在这点上,不仅国家要谨慎之,释门自身也要慎重反思。
这样吧,这事也先不要做决议,定个日子,召集释门大贤,来个恳谈会,看看他们又是怎么个说法。”
“善。”
240:子午谷
积雪未化,再来一场大雪,整个天地间,就真的是一片银装素裹了。
在大雪的覆盖下,鸟儿饥肠辘辘,最喜欢亮嗓的百灵也无力张口,这让雀翅的扑楞声透着诡异的寂灭之意,至于如豹子,山猫,又或者大虎,每行一步,都悄无声息,饥寒交迫,是最致命的煎熬,可不敢浪费一丁点的体力,更不能胡乱惊动了猎物。
子午谷中,万簌寂静。
“叮铃……叮铃……”
忽有鸾铃声从幽谷中响起,听到动静的兽雀们无不扭头顾望,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面黑底红字的将旗,然后是一长队牵着马匹的队伍,虽然穿着臃肿的衣服,在雪地里艰难行走,但却有无形的血煞气无形的散开,有胆小的野兽悲嚎一声,掉头就跑。
然后有雀鸟扑楞着乱飞,惊惧四窜。
这样的体验,是从小在深宫养大,稍年长又被幽囚深宅大院里的柴宗训从未有过的,他讨厌口罩的捂闷,把一张俊俏的脸全露在外面,快活的呼吸着直冷到心肺的新鲜空气。
曹彬倒有些担心那光洁的脸受不住风刀的劲刮,有好意的提醒,哪知柴宗训却说:“甲将军说的对,男儿要脸干什么,但有智慧有武勇,便是一等一的男子汉,他说他如我年纪时,手脸肿的狗都嫌弃……”
曹彬就后悔了,见他的大头鬼,竟然会让甲元敬那王八蛋来教他武技,这下好了,训哥儿虽说年已十三,但其实就是一张纯洁白纸,这一下,就被甲寅给染黑了。
柴宗训这年纪,正是最慕英雄好汉时,见着曾放血救娘亲的甲寅,立时就有三分亲近意。
而甲寅那货不仅把刀法给舞出花来,还滔滔不绝的卖弄行军打仗的本事,他出口,百无禁忌,想到什么说什么,说第一次见到先世宗的样子,说在御营偷鸡吃的故事,说第一次与先世宗吃饭时的样子,还让人满大街的找野猪肉,说来个忆苦思甜饭,然后,真的就煨了一大罐野猪肉,一群人席地而坐,夹着杂粮饼吃的好不快活。
说完先世宗,在宗训的追问下,甲寅又回忆起了他的娘亲,说:“你娘就是这世上最美的人,当年,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病的满脸惨白,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就那样歪靠在榻上,但就是美。
我和九郎说,九郎还不信,说生病了,再美的人也变丑了,我说不,是真的美,后来,有一次他见着了,真心称赞,说那是由内而外的美。
什么是由内而外的美,这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很好看的了,你娘不仅漂亮,而且和邻家大姐姐一样的亲,她还给了我一副头面首饰呢,说给我讨媳妇,嘿,我媳妇宝贝的不得了,每年正月初一,都要戴上一戴,然后就收起来,谁也不许动……”
这些故事,是宗训从未吃过的,每听红一次眼睛,就对甲寅多依赖一分,不仅练刀更刻苦了,举止上也有意的模仿一二。
从兴元出发后,一路上更是成了甲寅的小尾巴,同吃同住,晚上睡觉时,甲寅在那一头,他在这一头,丝毫不嫌甲寅的脚臭。
曹彬对甲寅把训哥儿当伴当对待是极其不满的,有准备严词喝斥,但被夫人高氏给劝住了,说:“那甲将军,是把训哥儿当小弟看呢,真不真心,旁人一就能看的出来,再说了,你没看训哥儿跟着他,这精气神都出来了,这是好事,只要他快活了,以后成文成武,就随他喜欢。”
因为这,第二场大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呢,甲寅就说训哥儿,带你冒险吧,顶风冒雪走栈道,敢不敢?
好在全真劝住了,她云英未嫁时,喊甲寅为兄,嫁给铁战后,腰杆立马就硬了起来,说铁战比你大两岁呢,你得喊我嫂子。
这个理甲寅辨不过,只能认输,乖乖的听从全真的安排。
全真派出了整整三百民壮,一百精锐步兵,与甲寅带来的一百骑兵组成了五百人的护卫团,等雪一停,便开始铲雪修桥探路,护的妥妥当当。
但饶是如此,对柴宗训来说,也是大冒险。
“甲将军,这溪边怎么这么多鸟?”
“大雪封山,鸟儿饿了,找不到吃的,只好在这溪边觅食。”
柴宗训哦了一声,想了想,探手从马包里取出一块干饼,把缰绳往臂弯里一套,腾出手来,将饼子掰成碎块,洒在路边雪地里。
甲寅是真把他当小弟看,既然是小弟,就没有特权,连马夫也没,挑了一匹温驯的川马,不骑也牵着。见他发善心,便笑道:“其实不用这么好心的,鸟儿饿不死。”
“鸟儿饿不死么?”
“只要会飞,多少都能找到一点吃的,哪怕在溪里石块上啄两口青苔,也能吊命,因为它们个子太小,一丁点食物就能饱肚,不像人,这大雪天,很多老人本就顶不住寒,要是再少一口吃的,就真的会一命呜呼。”
柴宗训大惊失色:“真的会饿死人?”
“当然,当年淮河发大水,就不知有多少人被饿死,民间苦,苦到你不敢想象,想当年,没盐的渣子面我都当宝……啊,对了,等开了春,我带你去捉黄蛤,那东西,可美味了。”
“黄蛤是什么?”
鲍超忍不住凑过来道:“就是癞蛤莫,最恶心的东西了,千万别上当。”
甲寅大怒:“滚,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鲍超缩缩脖子,嘻哈一笑,闪一边去了,然后开始发愁,这虎子叔不让说话,可就真成哑巴了,因为他的身边,就是架鹰牵马的赤山,后面还有一位抿着嘴一声不吭的黑大个,走路都颤着槊杆,却不知那法子,纯是虎子叔用来整人的,他自个就没这样练过一天。
哪知呼延赞就当了真。
自从他被秦越劝服后,就跟在甲寅身边了,却是有官也不做,只要学槊法,这事,甲寅巴不得,让领了亲兵号衣便开始教他槊法。
“你用惯了漆枪,又短又硬,要想学槊,就把这颤劲领悟了先,我当年学槊时,无槊可用,等有槊时,却再也见不着师父老安全了,这些法子,都是我与花枪琢摸出来的,要嫌苦闷,那就当我没说。”
这呼延赞也是狠人,一练就沉浸下去,连行军时也不停歇,因为他的刻苦,就反衬的鲍超吊儿郎当了,头上不知吃了多少暴粟。
不过,相比起那扒光了脊背被娘亲狠抽鞭子的庄重来说,吃暴粟就不是个事。
庄重跟着程慎学文,但平时都在书院里就读,晚上才回程慎书房,帮着整理书册,顺便开小灶学些珍贵的知识。所以,程慎随驾,他没有随行,然后,与那牂牁部公主培养感情的事,就着落在他头上。
那西楼,环境幽雅,闲人莫入,这感情一培养两升温的,就滚到床上去了。
这事,可把庄母给气着了,倒不是嫌弃女方出身不好,而是二郎这样的行为品德不好,庄生因为长子,要早出来做事撑家,就没读过多少书,庄母是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二郎身上,满心希望他能考个状元好光宗耀祖,而不是在陛下的羽翼下吃软饭。
所以这事暴露出来后,庄母亲自执行家法,大雪天的让儿子脱了上衣,在长条凳上趴着,也不知狠抽了多少鞭子。
血肉模糊。
241:释门代表大会(一)
腊月十六。
释门文化研讨会,在大慈恩寺隆重召开。
这座长安城中最著名、最宏丽的佛寺,位于晋昌坊内,乃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太子李治为了追念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创建。
玄奘取经归来,曾在这里主持寺务,领管佛经译场,并创立了汉传佛教八大宗派之一的法相宗。
玄奘为了保存从西域带回的经像舍利,在寺内建造了一座西域形制的砖塔。
塔名最初曰“雁”,盖因释门有埋雁造塔的典故,后因其势雄伟,藏贮的又是大乘佛教,便在前面加了个大字,是为大雁塔。
塔身原高五层,李世民觉着不够气派,显不出大唐煌煌大气,下旨重修,一气修成九层。
后来武则天执政,变奇为偶,要功盖前夫君,硬生生的加高一层,这一下威风的不得了,有诗为证: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
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
结果,好花不常开,美色难持久,地龙翻身了……
传承于当下的七层宝塔,还是五代后唐时修缮的。
不过历来文人最喜凑热闹,终唐一朝,也不知多少文人墨客在这塔上留下墨宝。
凡新科进士及第,除了策马游街一日看尽长安花外,还要一起曲江流饮作诗品评,这是与圣驾一起同乐的大盛事。
先是杏园探花,然后参加国宴,最后登临大雁塔,推举善书者将他们的姓名、籍贯和及第的时间用墨笔题写在墙壁上留念,象征由此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这些人中若有人日后做到了卿相,还要将姓名改为朱笔书写。
在雁塔题名的人当中,最出名的当属白居易。他廿七岁一举中第,登上雁塔,题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大文豪也有年少轻狂时。
雁塔题名,长安八景,不过是衍生品,关键是大慈恩寺在释门中有着崇高的领袖地位,在这样的地方召开释门文化研讨会,谁也没有话说。
参与本次盛会的,足有二千三百多位僧人,但有资格进入讲经堂的,不过三十六位有道高僧。
先是快马送信,广邀释众,等人来了后说天气太冷,寒风太大,在广场上讲话,近在咫尺也听不清,只能在讲经堂内举行。
大慈恩寺财大气粗,历朝历代每年都有财政拨款,所以讲经堂也十分宽大,其实可以容纳整整三百人。
但陛下有旨,天冷,再坐蒲团上,年经人受得了,得道高僧都一把年纪了,怎可受寒,一律条桌加靠椅,一人一个位置,桌子宽长,椅子高大,人往那一坐,就是宝相庄严。
当然,皇帝的位置最高,也最大,宰执大臣们也不能差于僧人,还硬生生的拨高了一个台阶,不过最高阶的,乃是释迦牟尼佛像,流金溢彩,气象万千。
这一来,原本可容三百人的讲经堂,就只能容下三十六个僧位了,僧多位少,怎么办,简单——秉承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进行选举。
你们都是释道同门,谁彼此都熟悉,谁德高望众,谁来做代表。
又有内侍传下令旨,让早点把名单定了,陛下说此乃佛门盛事,当御赐紫衣僧袍,七宝袈裟,要穿着合身,所以要量体裁衣。
结果,简单的事情立马就不简单了,为争这位置,竟然连争七天,甲寅带着曹彬和柴宗训从兴元回来了,这三十六位代表还没选成。
你德高望众,我还佛法精深呢,吵的沸沸扬扬。
甲寅好热闹,把曹彬和柴宗训往秦越身边一丢,就跑去大慈恩寺看热闹,看了半天,觉着有趣,说我也是释门中人,我也报名来个位置。
这话把众僧人好吓一跳,就有人问了,敢问甲将军,您师从何人?
懒和尚,铁罗汉,江湖道上这么有名的人没听过么。
僧众们还没明白过来,甲寅就哈哈大笑的走了,说逗你们玩的,却是继续回去听秦越与曹彬扯逼。
不过经他胡搅蛮缠一打岔,却是立马加快了选举的速度。
腊月十二,释门代表终于选出来了,秦越立马兑现诺言,为三十六名大德高僧赐下内填新棉的僧衣,以及流光溢彩的袈裟,虽说周容不在身边,但眼界在呢,随便指导一下女红,这出来的成品就与众不同了。
关键是胸口还绣上佛陀造像,下面有“首届释门代表大会”的字样,这一下,代表们的里子面子都有了。
嗯,不知不觉的,文化研讨会就变成了代表大会,几人欢喜几人烦忧,秦越不管,因为第一天的开幕式,由唐诗主持,曾梧出席,先让僧人们先了解朝廷政策,熟悉议事之礼。
秦越自己要对付的硬石头是曹彬。
曹彬是典型的输人不输势,死了还嘴硬的家伙,说被你们阴了,某家认栽,现在,人来了,要杀要剐随便,皱眉都不算英雄好汉。
秦越先来软的,再来硬的,最后耍无懒说猜枚划拳打架任挑,还是换来曹彬的一对眼白,这样的结果,有些抓狂。
反而柴宗训的安排,简单。
秦越很开诚布公的说:“眼下局势,容不得我相让,这天下,非一家一姓之江山,而是百姓万民的天下,我若退位,天下只有更乱,百姓只有更苦。”
柴宗训露出与其年龄完全不符的成熟,起身,先对秦越重重一礼,郑重道:“宗训先谢过陛下当年勤王救驾之恩,事虽未成,但小娘当年也是在痛定思痛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
弃的不是江山,因为,江山本已不属于我。
弃的是责任,挽回的也是责任。
天下安定,百姓乐业,是先父皇最大的期盼。
血脉繁衍,子孙有成,也是先父皇最大的期许。”
话虽掷地有声,但他终究还是年轻,话未说完,眼眶就红了。
一席话说的秦越也唏嘘不已,起身,把柴宗训按回位置上,轻拍其肩,说:“你父皇,对我有知遇之恩,栽培之恩,这恩情大如泰山,这个位置,我既然坐下,就身不由已,除此外,你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
不过,眼下你当以学业为重,要学武,找你叔子叔,嗯,就这样叫吧,他喜欢装大尾巴;要学文,找这位程夫子,他是你虎子叔的师兄,是最好的老师;要学兵,你就跟着木南客,伸一根小指头,也比你这位曹叔强。”
曹彬鼻子里冷哼一声,却不说话。
柴宗训看了看曹彬,迟疑了一下,轻声道:“能不能……能不能把我小娘救出来……”
“那是必须的,其实她自出宫后,生活还是平静的,左近也有了我们的人护卫,哪怕事有危急,也能应付,但不能乱动,因为她身后,还有数以百计的亲族。”
“嗯。”
“先封你个侯爵,有了俸禄,经济自由了,人才能自由,然后想学什么你看着办,老师我都帮你找好了,但自己也要努力,上进,不可自甘平庸。
青史留名,功盖千秋,不一定要坐在那位置上,我华夏之所以文华璀灿,傲立世界之雄,是因为有百舸竞风流,我现在是开窍了,但有选择也晚了,否则,我宁可当个祖冲之。”
“祖冲之?”
“对,我华夏要是多出一些祖冲之,天下之大,足迹到处,便是华夏。”
柴宗训脸上浮出疑惑之色,眼里却有了一丝不一样的明彩。
242:释门代表大会(二)
屋檐上的悬冰足有一尺多长,呼啸的寒风足以让万物胆颤,但却息不灭围聚在大慈恩寺的二千余僧众燥的的心。
当讲经堂的声音越来越大时,广场外候着等消息的僧众们个个都静不住了,纷纷趋前想一探究竟,但卫士们挎着战刀,团团守住,未经允许,谁也不得近前,只能听隐约大概的一言半语。
释门代表大会,第一天开的其乐融融,与会者大都畅所欲言,纷纷献言献策,因为朝廷召开的会议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曾梧的态度很是获得了僧人们的好感。
“这大冷的天,把诸位大和尚请来,其实只有一个议题,就是如何更好的推动释教的健康发展,嗯,当今陛下虽然出身道门,但他有言在先,信仰自由,只要是劝人向善,有利于社会团结,有利于民生安定的,都是好教义,都值得支持。
如今,凤翔、京兆已为秦土,不日整个关中也都会光复,再往后,整个中原,整个天下,都将悬挂我大秦国旗,那么,接下来僧寺的管理就摆在了我们眼前,是执行我大秦现有的政策,还是融合伪宋的相关法令,怎么执行,这需要大家的群策群议,当然,大家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趁这律法未定时,都可以提……”
所以第一天就成了诉苦大会,献策大会,甚至在中午吃饭间歇时,众代表还抽时间聚一起,统一口径,以期向朝廷争取更多的利益。
曾梧一直笑容满面,妙语连珠,大和尚们的意见,想法,要求,都一一登记在案,一天大会开完,大和尚们个个精神奋亢,红光满面。
第二天,气氛就变了。
“昨天大会召开的很成功,收获了不少有建设性的意见,很好。今天,我们继续,议题还是如何更好的推动释教的健康发展。
但是,有个现实情况,请各位大和尚重视一下,据粗略统计,仅这京兆府,凤翔府两地,目前就有寺庙一百六十多座,而僧众更是高达四千七百多位。就这样还不够,还有人在积极筹划新庙宇的建设,还在号召民众剃度出家。
京兆凤翔两府总计户不到三十万,丁口不过七十余万,达到了六十四户供一僧的地步,再漫无目的发展下去,就与我大秦供养军人的比例相等了。
诸们大和尚,本相问一句,真需要这么多寺院吗?真需要这么多僧人吗?
啊,这个不是苛责,而是就事论事,请大家都对这个问题说说自己的看法,一个一个说,明诚大和尚,就从你这开始吧。”
“……”
明诚和尚口喧佛号,缓缓起身,用略带歉意的语气道:“实在惭愧,贫僧不是主持寺务就是念佛悟法,两耳不闻窗外事,实不知具体情况,不敢妄自评议,请曾相公见谅。”
“某也是最后才得知,怎么说大和尚也是释门中人,情况比我这槛外人熟悉多了,这里也没外人,在坐的除了本相与唐参军外,都是释门同道,更不是外人,但言无妨。”
“……”
明诚和尚眉毛都打了结,被逼无奈,只好再喧一声佛号,趁机组织一下语言:“本门兴旺,贫僧作为释家弟子,自然高兴,之所以数量一下增多,是因为宋官家虔心修佛的缘故……”
“嗯,原因本相自然知晓,本相是问,两府之地,如此多的僧众寺产,合不合理?”
“这……”
“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和尚身为有道高僧,说话也要吞吞吐吐么?”
明诚和尚大窘,大冷的天,额头上竟然冒出了油汗。
凭心而论,如此多的寺庙,简直害人,香火钱都分摊没了,本寺又如何能再兴盛,他身为清凉寺的主持,又得华严宗的真传,不论是从本寺收益还是佛学理念上,都对禅宗一哄而上的做法颇为不满。
一则,广招门徒,必然泥沙俱下,二则,“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教义也最容易被别有用心者利用。
禅宗的锅,缘何要我来背。
虽然其心有不满,但公然指斥释门同道总归是不妥,所以他急的额头冒汗,也急不出一个字来。
好在曾梧也不再为难于他,示意入座,转而问下一位。
有了明诚和尚的缓冲,接下来的发言就简单多了,总的来说,释门兴旺,是因为我佛慈悲,当然,就京兆府与凤翔府来说,现有的僧寺够多了。
并且表示,因为数量多了,难免会有一二滥竽充数之徒,急功好利之辈,这些释门中事,吾等释子,责无旁贷,自会处理好云云。
同时,请朝廷放心,以现有的寺庙与僧人为标准,今后总数不会再增加了,当严格控制。
曾梧欣然颌首,在众僧一一表态完毕后,笑着做小结:“众位大和尚都说的很好,意见也高度统一,本相复述一遍,大家看看有没有出入:
一是僧寺的数量够多了,二是确实有一些滥竽充数的释门劣子。是不是这样?”
众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在想,意思虽然稍有变化,但总归是大差不差,当下都点头称是。
曾梧道:“很好,大家的想法与朝廷的想法是一致的,我们也认为这数量是够多了,甚至是超标了,但既然都剃度了,总不能再逼着那些僧人们再还俗,我朝的政策宗旨,始终如一,这里再次明确一下:
信仰自由,朝廷绝不干涉。
至于一些滥竽充数的害群之马,方才诸位大和尚也说了,释门自有解决之法,这事,朝廷就不插手了,希望能落实到实处。”
语毕,众僧大喜,连连称善。
曾梧端起茶杯,轻吹了两口,再浅呡一口,继续讲话:“朝廷允许信仰自由,但不允许法外有法,佛说众生平等,我大秦陛下也说天下士庶,人人平等,不知这样的想法,诸位大和尚认为可对?”
众僧心里一突,这是话里有话呐,但人家这话讲的又让人无可辩驳,在曾梧倏的有如利箭般的目光逼视下,众僧只好硬着头皮,点头称是。
“这就对了,我们大伙的想法又相契了一步。”
曾梧把身子往后一仰,舒服的往椅背上一靠,笑道:“唐参军,你把朝廷意思与大和尚们说一说。”
“是。”
唐诗起身,肃容道:“既然众生平等,释门就没有特享之权,不论有多少寺园田产,一律按章纳税,僧人也是丁口,一体听差服役。
啊,需要说明一下,这是前朝大唐时的旧例,我朝援引之,诸位,不会有意见吧。”
讲经堂内寂静一片。
这堂内布置,论气派是相当气派,一人一位,桌大椅高,现在这气派下的玄机终于显现出来了,前后左右都坐的远,想低声交流一下都不行,众僧坐在椅子上,只能左右略顾,以目光交流。
“没有意见的话,就照此办理。”
唐诗的语气如冰。
“有。”
终于有人当了第一个出头炮:“释门乃方外之地,自古以来,便无纳税差科之说,大唐旧例,更是无从可考,曾相公,唐参军……”
唐诗嘴角扯出一丝微笑,与我打嘴皮子官司,却不知我吃什么饭的,当下冷知道:“不知方外之地在哪,本参军只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怕寺庙乃方外之地,那首先也是在我大秦的地面上。”
“……”
243:释门代表大会(三)
保人,保财?
曾梧抛出的选择题很简单,选择却千难万难。
僧人们不聋不哑,大秦境内包括凤州秦州等地的僧人都十分的安份老实,说明大秦在管理上自有一套,但没听说哪家寺院有纳过税,服过役。
这是京兆与凤翔两府之地上寺院太多了,严重损害了当政的利益,这才会出了这么一损招,一体纳税服役,这让释门同道情何以堪。
不行,坚决不行,哪怕绝食静坐,也要阻止此政策的实施。
当然,不用绝食静坐,也是可以达到的,那就是减寺减员,减到一定程度,朝廷必然不会再来为难。
可是,减寺减员这样的话,谁要开了口,回去就等着被乱棍打死吧。
就在大部分僧人不约而同的树起坚定信念,准备反对抗议时,曾梧挥挥手,示意唐诗退下,轻咳一声道:
“诸位大和尚,朝廷拟出台这样的政策,也是迫不得已呐。诸位想想,天下田地山林,就那么多,而天下丁口数量却会越来越多,你们占多了,老百姓吃什么?
以两府为例,你们寺田就占去了二万多亩,这还不包括山林旱地。
二万亩田地,能出产多少粮食,能养活多少百姓,这帐,你们算过没有?
而且,可以肯定的说,这里面,最少有半数以上,是假投献,而不是真供奉。情况是不是这样,你们自己最清楚,这是与国争利,与民谋私,性质最为恶劣。
当然,不能一棍子打死,如净业寺,好象往前追溯百年,也没有这类事情的发生,当为释门楷模。
如今朝廷出台一体纳税政策,一来可以避免假投献这样的恶劣事发生,还释门以清净。
二来,也是诠释众生平等之理念,农人,匠人,军人,僧人,众生平等。
陛下对你们释门的众生平等的理念非常推崇,并以此为施政准绳,所以出台的这赋税政策,不止针对释门,道门也是一样,同样的士卿也一样,就连某这当朝右相,家中田产,也要交税……”
呯然一声响,却是有位老僧坐不住了,起身时带动了桌子,茶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什么罪名都可以扛,但这个黑锅要是砸下来,天下士卿官员都将恨之入骨,僧人将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再无出头之日。
“贫僧忝为香积寺主持,近三十年来,寺中未扩一寸之土,门内僧众,反比十年前少了九位……”
他一开口,其它人顿时明白他想干什么,如今禅宗大盛,你香积寺岂有不衰败之理,当下有人大声疾喝:“惟则师兄,注意言词。”
惟则白眉一扬,想说什么终是没有把话说出来,合什向曾梧告了个罪,黯然坐下。
他是一时情急,想着脱离是非圈,但被其他人一止,也就明白了,真要求情告饶,也不能在这会上说。
曾梧对他回以微笑鼓励,表示他的意思明白了,这让惟则的心情又舒缓了过来。
对呀,都是禅宗惹的祸,关我净土宗何事。
且说释门也并非铁板一块,仅宗派就分出了禅宗、天台宗、华严宗、密宗、法相宗、律宗、三论宗、净土宗等八大宗,其中五大宗派的祖庭都在长安。
净土宗的祖庭便是香积寺,而净业寺,则是律宗的祖庭,华严宗就在华严寺,法相宗的祖庭就是本次东道主大慈恩寺,三论宗在草堂寺。
大乘佛教八大宗,长安一口气出了五个,但都抵不过一个禅宗。
禅宗因何牛叉?
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不象其它宗派,需要苦修,渐进,甚至有严苛的律法来约束,受到了绝大部分僧人的喜爱。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不识字的六祖慧能,开启了禅宗最辉煌的时代,自南向北,先打败自己的师兄神秀一脉,再打败其它各宗,时自今日,禅宗之盛,天下无对。
因为讲究顿悟成佛,后来许多人把这经就唱歪了,甚至有扮哑巴扮成得道高僧的,最后事情败落后,成为释林笑柄。
惟则为何急着跳出来,因为净土宗以念佛三昧为无上深妙的禅门,最是不耻禅僧的空腹高心,如今却因为禅宗的胡作非为,自己却要为其背黑锅,如何不急。
有他一样心态的,还有好几人,满脸都是欲言又止的便秘表情,这次释门代表大会,不仅大乘佛教的有,小乘佛教的也有,各门各派,都有代表人物,不过也只占了十三个位置,其它的二十三个位置,都被禅宗的人给占了。
禅宗人多势众,不好得罪,可朝廷手持劲弩钢刀,更不好得罪,这坐着,就如坐针毡了。
实际上,不论何宗,能来参会的,其实都想保财,而不是保人。
自己本寺香火鼎盛多好,其它寺院虽说都是释门同道,但说白了就是竞争者,不仅是香火钱上的竞争,毕竟与会者还是有不少真正得道高僧的,这些高僧虽然不关心俗物,但他们关心教义之争,宗派之别。
谁不想自己寺院香火鼎盛,谁不想自己门下弟子三千?
可这样的话哪敢说,所以,明知局面已陷进烂泥里,却不得不含糊着说话,一面硬撑着,一面求饶着,最好是朝廷什么政策也不要出台。
而且,众人都看着呢,当哑巴都不行。
场面,渐渐的就乱了,声音也渐渐的高了起来,一个个得道高僧起身讲话,只是不管他们讲什么,唐诗都一概不听,因为陛下有交待,这天底下最会打机锋的,就是禅僧,别跟着饶,只管让他们讲,不听就赢了。
他要注意观察的是众僧的反应,心中连呼畅快,心想陛下之见识就是高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还给扣上一个大黑锅,看你们有什么能耐来背。
沸沸扬扬,昏吵一上午。
唐诗差点要睡着,好在曾梧的好性子终于给磨火了,冷声道:“大和尚们,你们的意思,本相听明白了,田地要多占,赋税不能交,劳役不出差,是不是?”
众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才没问话时个个神情激昂,眼下真问话了,却是没人敢应答了。
“是不是,是不是?”
曾梧连问两声,还是无人应答,众僧一个个神情又木然了起来,曾梧笑了笑,缓缓起身,却突然重重一擂桌子,怒斥道:“看着道貌岸然,却是没有半点担当,就你们修佛,修个屁。
本相不信佛,都知道佛家有三毒,贪、嗔、痴,你们个个都起了贪念,还敢以大和尚自居?
知道你们为何又没声音了,因为你们很清楚,这是无理取闹,这是为己争利,书记员……”
“有。”
“每一位发言都记下来了吧,交给唐参军,都印刷出刊,让天下人来评一评,看一看,都说公道自在人心,本相也省得当恶人。”
唐诗强忍笑意应诺。
大慈恩寺的方丈承昭禅师顿时急了,他这大慈恩寺底蕴足,什么都无所谓,但若是把此间争吵之话语传扬出去,不仅释门要出大丑,他这张老脸也要丢尽,当下一把拉作意要离去的唐诗衣袖,一面委屈的对曾梧道:
“曾相公,烦请再给我们半日时间,再做答复如何?”
曾梧稍做沉吟,叹气道:“也罢,就再给半日时间,明天,必须要有答复。”
“多谢相公!”
244:佛法无国界,僧人有国籍
僧人免税,其实是个误会,因为自大唐时就有课税的政策。
僧人交税,也是个误会,因为绝大部分的寺僧都没有交税的经历,大唐正是佛学兴盛的时候,对不识字的老百姓来说,目连变身就是最深刻恐怖的记忆,问佛老爷收税,衙役们可没这个胆,州县官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就那点税,随便哪里补一补,也比问释门催税来的妥当。
所以,赋税这个概念,只有在僧人准备出家时必收,而且度谍超贵,过了这一坎,僧人们就真的可以优游于体制之外,出入于权贵之家。
朝廷对释门寺产的控制力越低,建寺修佛之风逾兴。
释门免税就成了惯例。
就在三十六位释门代表在各自智囊团的集思广益下,在连夜挑灯达成共识下,准备次日好好的再与朝廷理论理论,哪知才用了早饭,来到讲经堂阶前,事情就有了变故。
却是有内侍来传旨,连开两天大会,陛下却都因政务俗事未曾亲临,很是过意不去,今日休会一天,陛下亲自设宴,款待诸位代表,请诸位贤德大能稍作准备,即刻出发,马车都已备好。
众僧大喜,能与陛下当面交流,那是最好不过了,当下有人问道:“此时天光尚早,不知陛下在哪设宴?”
“就在御驾行辕。”
“劳烦尊使稍候,吾等这便出发。”
当下僧人们各回云水院更衣,见驾不比议事,自当隆重。
这一换装,众僧气度又大为不同,个个宝相庄严,在童子的伺候下登车,辚辚而行。
到了行辕,却见前庭戒备森严,虎贲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深身上下漫着锐如利剑的杀气。进了后苑,却是绿树白雪,间杂腊梅,宛如仙境空灵。
内侍引着众人脱靴进入暖阁,一进门便有暖气扑面而来,却是早烧好了地龙,只见室内空空,只摆着三十六个蒲团,室内正中有一鼎炉,上有檀香枭枭,闻到这熟悉的檀香味,众僧的心境顿时缓和了下来,有人忍不住念了声“阿弥陀佛。”
可室内再无他人,上首的檀木御座也是空空如也,陛下自当晚来,但连个接待的人也无,这就让人有些诧异了。
还是引路的内侍开口道:“请诸位大师自寻蒲团入座,陛下等会就来。”
“多谢尊使。”
众僧依言入座,行思禅师习惯性的往首位走去,不妨衣袖被人轻拉了一下,低头一看,却见蒲团上有字,却是“密宗”二字,再看前面的,有净土宗,三论宗,而律宗竟然摆在首位。
行思看向右边,却见右前分别是法相宗,华严宗,禅宗,俱舍宗。
行思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十寺九禅,他是禅宗在关中地区的领袖,竟然只排在小乘佛教俱舍宗之前,是可忍,孰不可忍。
“尊使留步,这蒲团位置错了吧。”
“好教大和尚知晓,咱家只是负责引路,尚无资格入室。”
惟则与其最不对路,当下笑道:“行思师兄,朝廷做事,怎会连蒲团都会摆错,请吧。”他一边笑着,一边却虚引着净业寺老和尚处恒往首座而行。
那处恒六十有八,这几年律宗式微,净业寺不论是香火还是门徒都少的可怜,要不是顶着律宗祖庭的门头,连做代表的资格也没有,实在想不到会轮到自己坐首座,当下急着摆手:
“这定是蒲团摆错了,行思师兄,劳驾,我俩换一换。”
“阿弥陀佛。”
大慈恩寺的方丈承昭喧了声佛号,沉声道:“两位师兄着相了。”
“阿弥陀佛。”
有了这一台阶递过来,行思自嘲一笑,说:“承昭师兄说的对,是贫僧着相了,蒲团就是蒲团,位置就是位置,诸位师兄,请。”
明诚和尚在承昭身边坐下,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华严宗竟然能坐到第四的位置上,看来,陛下只对禅宗不满呐,不过也确实该管制管制了,否则,无法无天之下,再来一次三武一宗运动,天下释门又将大动元气。
众僧坐定,各自默念经文,等待陛下亲临,这经文一念,时间就过的快,不知不觉一炷香燃尽,有内侍轻手轻脚的上前换过一支,方退下,便有喝道声响起:“陛下驾到……”
众僧连忙站起,看向大门,早有内侍把门帘升起,有寒风倏的吹进来,顿时裹走不少暖气。
明诚和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见门外进来三人,左一位是捧剑武侍,相貌咸严,目锐如剑,右一位是秉笔文侍,唇红齿白,少年清秀。
中间先行的自然便是当今大秦陛下了,却是身着一袭素白常服,没有半点帝王贵气,相貌英俊,虽留着一字美髭,但却并无太多的威严气势,反而给人平易近人之感。
“参见陛下。”
“啊,见过各位大和尚,坐,请坐,突然有个政务处理一下,让大家久等了。”
秦越很随意的与众人打招呼,路过承昭身边时,还合什回了个礼,这让大慈恩寺的主持大为荣光。
秦越在位置上坐定,很随意的一靠,笑道:“诸位都是有大智慧的贤者,释门存在的问题,朝廷的难处,大家都很清楚,我们要相互体谅,相互理解和包容。
佛教,起源于西域,昌盛于华夏,究其原因,一来,是有无数的释门先贤以弘扬佛法为己任,劝人行善,造福苍生,二来,这些先贤大德,能取长补短,融合贯通,形成具有我华夏特色的释门教义。
很了不起,在这点上,释门比道家做的好。”
这样的开场白,顿时让众位大和尚心情一松,听话听音,从这可以看出,这位年青的陛下对释门并没有恶意。
有侍女上前奉上香茗,秦越探手接过,微笑示意,待侍女退下方继续道:“但也不可否认,在兴旺强大的表面下,也有藏污纳垢的现象。”
“朕师从道家,对佛学了解不是很深,但在梦中,却深受一位大和尚的影响,这位大和尚,以华严为镜,四分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的,他以教印心,以律严身,著书说法,实践躬行,海内崇敬,被奉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处恒本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应付差事,没想到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话题一转,竟然从直接转到了自己的律宗上来,不由讶然。
“敢问陛下,这位师兄大名,贫僧不才,忝为南山律宗第十一代传人。”
行思闻言哂笑,真人就在眼前,看你怎么个胡乱吹嘘法。
哪知皇帝陛下微微一笑,对处恒道:“如何被后人尊为十一世,朕不得而知,但这位释门大德,法号弘一。”
“弘一?”
“对,弘一法师,相当了不起的大德。”
行思口喧佛号问道:“怎么个了不起法?”
“其俗世名李叔同,出身官宦人家,五岁失怙,乃翩翩浊世佳公子,怎么个佳法,他曾男扮女装以为戏,被同学惊为天人,皮相佳,文采更佳,有二十文章惊海内之誉。
长大后,留学海外,数年后回来,学业大成,其对诗文、词曲、话剧、绘画、书法、篆刻,海外艺术,无一不精,这时的他,文采风流,慕者如云,但他却选择了教书育人,传道授业,桃李满天下,著作等身高。
他是人到中年后出的家,从一代俊彦立时转变为苦行僧人,绝食七天七夜,以示心诚,先学净土而后律宗,受菩萨戒后,其严守戒律,悲天悯人,生前每次在坐藤椅之前总是先摇一下,以免藏身其中的小虫被压死,其圆寂时曾要求弟子在龛脚垫上四碗水,以免蚂蚁爬上尸身被不小心烧死。
此后更是以弘扬律行为己任,身体力行,著书立说,终成世人景仰的大德。
他是一位非常认真的人,认真到一丝不苟,其俗世弟子曾有言:
综师一生,为翩翩之佳公子,为激昂之志士,为多才之艺人,为严肃之教育者,为戒律精严之头陀,人生五个阶段,段段精彩绝伦。”
秦越顿了顿,喝了一口茶,悠悠叹道:“在那个时代,能被十万万人记住的释门高僧,除了玄奘,也就他了。”
此言一出,全场僧众无不动容,却不知后世有电视剧这样的东西。
秦越见众僧无不对弘一名满天下而惊讶赞叹,笑道:“你们就不想知道,朕从这位大德高贤身上学到了什么?”
“愿闻其详。”
秦越缓缓起身,踱步到场中,想了想方道:“这位弘一法师出家后不久,倭寇入侵,我神州大地几近沦陷,数万万国胞在异族的铁蹄下丧身,在这国家危难之际,他发出了‘念佛不忘爱国,救国不误念佛’的狮子吼。
他于敌寇围城际,对劝其后撤的友人说:‘为护佛门而舍身义,大义所在,何敢辞耶。’他于最危难际,对寺中众僧说,‘最恳切,最能了生死的话,就是南无阿弥陀佛’。”
“他的这种精神,感动了整整一代人,也包括朕,现在,朕想把后人改良的一句话送给大家:佛法无国界,僧人有国籍。”
“需要注意的是,这个国,是大国,而不是小邦,如今,我神州大地,还处在四分五裂之中,加速统一,让天下能够早日和平,让百姓能够真正的平安喜乐,是我辈的人生使命,不分释俗。
佛陀既受众生供养,那么,在百姓需要的时候,就该贡献出真正的力量,而不是再作壁上观,那样的方外之地,不是荣耀,而是麻木不仁的写照。”
秦越目光在众僧脸上一一扫过,看到了羞愧,看到了尴尬,也看到了麻木,他笑了笑,声调渐冷:“道家释门,朕会一视同仁的对待,想要支持,想要政策,也会有,朕自认是有仁心的,但是,朕的仁心,只会向真正的国人释出温暖,只会向真正值得尊重的人发出敬意。”
话说到这里,该表达的意思聪明人自然都能听懂,秦越便打个哈哈化解场中的尴尬,道:“朕心急,这一说起事来就刹不住车,这样吧,离午宴尚早,蔡稚,你请曾相、程学士陪诸位大师苑中赏梅观雪,朕与处恒大师请教一些律宗的学问,嗯,承昭大师也留下,帮着朕解解惑。”
“贫僧尊旨。”
处恒与承昭面落喜色,行思则是铁青着脸第一个起身,来的代表,禅宗占了三分之二,但皇帝却没正眼瞧过他一眼,这一口心气,如何能忍?
反观一样出殿赏雪的惟则与明诚,却是大袖飘飘,走的云淡风清。
事情到这也就算告一段落了,谈判的法则之一,不是话多者赢,而是让对方的力量落到空处。
这连着三天,秦越打的都是王八乱拳,让人摸不着头脑,却把僧人们的节拍全给打乱了。
看着似为寺产赋税,又似乎为倏然兴起的僧众,然而,两者仿佛都似实非实,摆明了看你态度,态度好就高高提起,轻轻落下,态度不好,就高高提起,重重砸下。
今天这位置一摆,大捧律宗,兼顾净土华严,再加上一个法相宗,陛下之意哪还不明白,释门必须严明戒律,杜绝违法乱纪事。
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做,不稀奇,但这位年轻的陛下高妙就高妙在他自个不立律法,而是动用释门四分律:戒法、戒体、戒行、戒相,一旦律宗高高捧起,哪还有这么多人来出家,那种苦,非凡人能受。
这也是禅宗北宗渐修法被南宗顿悟法打败的根本原因,后者多简单随性呐。
众僧出室赏雪,却都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思,这队伍渐渐的就走散了。
曾梧索性就没陪同,对程慎道:“你我还需精进才是,本以为只是一步抑寺增税的法子,却能被陛下善加利用,平定中原指日可待了。”
“平定中原?”程慎笑而不语。
“怎么,还有后着?”
“虎子的岳父,当烧高香了才是,这才是陛下目光长远之处。”
“……”
事情确如程慎所说,曾梧与唐诗,扮演的不过是明棋,而秦越所要的,不仅要立法,寺僧一体纳税,还把明朝的释门管理办法给挪用过来,把僧录司进一步完善,定品阶,定僧服,讲僧、教僧、禅僧服饰不一,高级僧官又另有金边袈裟等。
秦越算是煞费苦心了。
一招分而化之,解决了大半问题,至于最难啃的禅宗,虽然大都黑着脸出门,但秦越却有信心让行思等禅宗大和尚们笑着出行辕,并且自愿的成为“为国为民”服务的特别行动队。
因为不仅中原的稳定需要他们,沿边诸域更需要他们。
245:行思的野望
行思一下车,便大步流星的往云水房而去,边走边松衣襟,大冷的冬夜里,浑身却白气蒸腾。
“师兄……缘何回来如此之晚?”
“啊,哦,陛下留着用了晚膳。”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行思略一停脚,又大步流星。
大慈恩寺的云水房极大,足有二百多间,组成了若干院落,行思回到自己暂住的院落,亲信弟子们腾的就围了过来。
“不要挤,让师父喝口茶。”
随行的童子尖着声急喊,忙有机灵的弟子去泡茶,又有勤快的弟子去打水,伺候行思更换袍服,好一通忙碌。
行思换回了常服,又连饮了三杯茶,一颗燥热的心才渐渐平伏了下来,面对众弟子满脸的疑惑,行思摇头叹道:“今日方知什么叫天外有天,今上真雄主也。”
“雄主?”
“不错,胸襟之大,气魄之广,历代君皇少有,这几日,局势一变三幻,都是吾等自己想当然,今上根本就没有向吾宗门开刀之意,反而给吾等指出了一条明路。”
“明路?”
行思再饮一杯茶,端标示意弟子再添,自个又独怔了回,这才缓缓开讲:“今日八宗面圣,吾禅宗排在最后,为师耐着性子等,就是想看看那个陛下会玩什么花样。”
“哪知,进去后,却见贵妃正为其揉按太阳穴,却是头痛病犯了,也不讳言,只说有点小累,大师要是不见怪,且听贵妃操琴,朕要静一静。”
有弟子怒道:“陛下好无礼,吾师乃得道高僧,怎可如此无礼。”
行思摆手道:“这就错怪他了,其一日会晤八宗,时间安排极紧,本就没得停歇,却是怕为师在外等久了,这才先召见,后休息,恰是没把为师当外人。”
“那贵妃琴艺极妙,奏的乃是的清心梵音咒,十分安详平和,陛下闭着眼假寐,一曲毕,其复振作,却是与吾讲了个典故。”
“什么典故?”
“野路煞人。”
“……”
“师父,这野路煞人是什么东西?”
“据说,在海外天方国,有这么一个地方,是三大教派的圣城,这些教派子民为了捍卫自己教义,夺回属于自己的圣地,每年不知有多少信众前赴后继,那一片土地上,每一束鲜花,都是用鲜血浇灌出来的,那里的一石一砖一墙一柱都有名堂……”
“师父,这跟我们有什么相关?”
行思肃容道:“有。”
“原来,沿着西域的商途,陛下把这条商道称为丝绸之路,一路往西,就可以到达这个地方。”
行思缓缓起身,踱步到门槛处,仰望星空,喃喃而言:“原来世界那么大,为师想去看一看,看看这野路煞人,究竟啥模样,会成为三教一神的圣城。”
“可……可西域乱的很,到处都在打仗。”
“三藏法师去西域时,也乱的很,但他有四大弟子,一路降妖除魔。”
弟子们一脸懵逼,玄奘,四大弟子,降妖除魔,我们怎么没有听过?
“大弟子孙悟空,二弟子猪悟能,三弟子沙悟净,四弟子白龙马。”
“……”
弟子们觉着师父魔障了,有人在想是不是去找承昭大和尚来,却见师父大袖一挥,沉声道:“吾等皆知三藏法师的典故,其冒越宪章,私往天竺,但孤身一人西行五万里,想都不敢想。
可陛下却说其取经甚易,虽经九九八十一难,但他只要高举手臂,一路向西即可,因为,所有困难,都有他的弟子们帮他荡平。”
有弟子道:“弟子阅过大唐西域记,未曾有见此四大弟子。”
“此四人,皆是观世音菩萨点化来助力者,三藏法师怎可告知俗世人。”
行思转过身上,郑重的道:“为师决心已定,要往西域一行,陛下承诺,将会尽一切可能来资助吾等,防身甲械,路用钱粮,世界舆图,一应俱全。”
“……”
行思被秦越点燃了心中之火,激情澎湃,御驾行辕的西跨院中,甲寅已经几渡幽涧,潮涌又潮起,抱着怀里的人儿再也不放手,恨不得揉塞进心里。
顾明楼晓行夜宿策马千里都没感到腰痛过,这一回,却被夫君给整的死去活来,腰都塌了一般。
小别胜新婚。
一夜胡天黑地,次日天明起来,一圈浓浓的黑眼圈,脸色却依旧有些潮红,与熊猫无二,走路都有些迷糊,恰好有内侍过来传唤,甲寅半迷着眼嗽口净脸,软塌塌的到了秦越书房。
秦越一见,顿时没好气的掷过来一颗核桃,“啪”的一声正中甲寅脑门。
“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节制,看看你这鬼样子。”
甲寅歪着身子坐下,打着啊呼道:“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有事?”
“马上要过年了,五万大军还在潼关前受冻呢。”
甲寅连忙坐正了身子,用力的搓搓脸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明天就去。”
“这是多大的事呐,你也会忘?”
“有你在,我动什么脑子。”
“……”
秦越挠挠头皮,无奈的道:“有点正形好不好,商州急信,赵遵范降,那薛俨又立大功了,你对他熟,安排哪里好?”
“那家伙,满脑子的老婆小孩热坑头,一心一意想着回蜀中,他是昌州人,资、普、荣安排个防御使职?若是益州有职务,官大官小都无所谓,只要他小孩能进书院读书,他就会笑死。”
“也好,对了,帮我把曹国华想想招。”
甲寅把头搭在桌沿上,用翘起的胡子刺自己的嘴唇,只觉着酥酥痒,这一想就想到明楼那光洁的玉背了,只一个眨眼,就将曹国华给忘的九霄云外去了。
秦越一看他目光散乱,就知道这家伙思路不知跑哪去了,忍不住在其头上敲了个暴粟。
甲寅这才回过神来,胡乱应道:“你是皇帝,多简单,直接让他做事就是了,做着做着不就习惯了么,哎,你上次说是什么来着?”
秦越一拍大腿,笑道:“对,干嘛要考虑他的想法,直接让他干事就行,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哪怕伪君子也是君子,就这么定,让他修霸桥去。”
甲寅怪叫一声:“这冰天雪地的你让他修霸桥?”
“先给他点事做做,收收心,啊,曹国华要是问起,我就说是你的主意。”
“……我就一背锅的,不过修霸桥肯定不行,一开春,春水又急涨了,修不得桥,要不,我明天带他去潼关,告诉他,不想个歪招破关,你我大伙就在这城外喝着西北风过大年,军士要怨,就怨他不出招。”
秦越一坚拇指,赞道:“够狠。可这事还是不行,因为他父母都在汴京呢,别让他太难堪了。”
“那就只能以后再说了,啊呼……没事了吧,没事我去补觉。”
“……”
秦越正想挥手示意其滚蛋,蔡稚喜冲冲的跑进来,高扬奏疏,老远就大声喊道:
“陛下,虎子叔,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邠州刺史举城投诚。”
“嗯?!”
蔡稚冲进来把奏疏递给秦越,笑着对甲寅道:“静难军趁着大河结冰走了,留守的刺史龚平便干脆利落的上表投诚来了。”
甲寅顿时精神头就上来了,凑到秦越身边,一目十行的看完,大笑道:“这一路军走了,那李处耘也就只有乖乖跑路的份,我这就去拿下潼关。”
秦越在其脑门上重重一拍,笑道:“让你去潼关,是替我去慰问三军将士的,可别想着用人命去填,人比城精贵。”
246:破潼关(一)
夜幕下的潼关与白天的雄伟迵然不同,失去了阳光的护翼,它就一副病怏怏快要咽气的惨容,白朦朦肿胖的城墙在星空的映照下发出一闪一闪的幽光,幽黑的城门洞则如地狱恶魔的巨口,狰狞可怖。
而与其紧挨着的黄河,早已结起厚实的冰层,因着底下水流的挤胀,宛如银龙的冰河上时不时响起巨大的“嚓啦”声,与远处夜枭的怪叫声呼应着,编织着萧瑟与恐惧。
铁马冰河入夜来。
有清脆的马蹄声在黄河上响起,随着马蹄声渐近,城头上立马喧杂了起来,有火把次递亮起,照耀的城墙上的冰层流光溢彩。
“靠,这城都变水晶宫了。”
来此夜探敌城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去病,赛杨戬,秦军中第一号横行人物——甲寅。
他快马加鞭,赶到潼关已是晚上戌正三刻,大部分的将士都已睡入梦乡。花枪与石鹤云双双出来迎接,说酒宴都已备好,今晚痛饮,甲寅却不顾焰火兽的抗议,执意往潼关城下绕上一绕。
“天大寒,那曹翰又不爱惜城砖,天天夜里浇水,这冰层越结越厚,到了下午,经过半天的日照风吹,城下则一片泥泞,将士们无法进行攻城作业。”
说话的是花枪,他爱惜马匹,一停下就用披风挡着风。
“嗯。”
甲寅盘着马,看了一眼花枪的动作,也觉着有冷意起,一扬鞭子:“走,回去喝酒。”
鲍超“呜呼”一声怪叫,冲出队伍,一马当先。
回到前锋大营,早有伶俐军士抱着毯子过来,迅速的解鞍卸甲,然后给战马披上毡毯,这才往马房牵去。
甲寅跺跺脚,这才发觉脚都有点麻了,没好气的道:“这里比长安冷多了。”
“三河汇聚,全是冰层,又在风口,你说冷不冷,备了烈酒,走。”
众人进了营帐,不约而同的往火塘边凑,在备吃食的伙头军忙道:“各位将军,让一让,先让某把吊锅挂上。”
“吊锅?什么好东西,这么香。”
“狗肉,老子才想着自个打牙祭呢,没想到便宜你了。”石鹤云大大咧咧的往马扎上一坐,就想脱靴,结果换来五六双眼睛的怒视。
与兄弟们一起喝酒,对甲寅来说,最是畅快不过,可惜夜深了,说话都要轻声,否则这家伙定要大呼小叫的方才快活。
三碗酒一喝,逼出一身暖意,众人这才又起身,这一回却是卸甲,披上棉袍后,这浑身的劲儿方才松下来。
“说说战事?”
“好,燕客你说。”
“嗯。”张燕客赶紧把嘴里的狗肉吞下去,用酒润了喉,用袖子把嘴一抹,方才吐着白气道:“我军赶到便开始落雪了,准备两日,组织了五十架砲车开砸火药罐,结果敌军早有防备,在城头上浇水结冰,火药罐只能听个屁响。”
“花将军想了个主意,把火药罐装在棺材里,准备推到城门洞里开炸,仿樊城例,然而城中也早有对策,这夜里看不分明,明早虎头你就可以看到了,门洞里全是拒枪。”
“后来又落雪,天更冷了,杨业将军出了个主意,说老古旧的砲石开砸慢,搬动难,直接到河里撬冰,把那大冰块削成圆球,开始抛砸冰块,结果那玩意搬着重,砸到城头就是一滩水,没有半点用处。这一误两误的,时间就误下来了,张将军的意思,索性等过完年了。”
甲寅一边喝着酒,一边认真听着,“那冰球砸下去怎么会没用呢,砸不动城墙,砸人也好呀。”
张燕客笑道:“一开砲,城头上哪有什么人,尽白费力了。”
甲寅歪着头想了想,又道:“冰砸过去,砸不到人,砸不动城,那也要砸,这天还有的冷,估计过年都是冰天雪地的,咱不歇气的砸,这城里还不成冰山?嘿,我们在这冰雪野外过大年,他们城里也别想过好的,砸不到,冻也冻死他。”
石鹤云两个牛眼越瞪越圆,讶道:“虎子,行呐,破敌妙计呀。”
甲寅反而有点不明白了:“什么破敌妙计,我就觉着不能让城里的闲着,我们在这冻着,多亏呐。”
“……”
石鹤云道:“不是虎子,你说的真是妙计呢,你看呐,抛冰又不用准头,只管往城里砸就是了,我们大号投石车,小号砲车加一起小百部呢,咱把砲车都推到河边去,取冰不要太容易了。然后白天黑夜不歇气的砸,那冰不就结住了么,把城头冻成冰山,看他们怎么守城。”
花枪歪着头看看石鹤云,又看看眉梢渐起兴奋意的甲寅,笑道:“大伙说的没错,你小子就是福将。”
“燕客。”
“有。”
“你亲自跑一趟大营,把这主意报知张将军。”
“得令。”
都说当局者迷。
凡为将,就只会考虑胜负得失,哪会如甲寅这般,把打仗当玩儿似的,这无心话一说,就点醒了局中人。
张建雄夜半时听到张燕客的传讯,寅时三刻便擂起了聚将鼓。
令杨业率五百工兵及五千辅兵,拉上所有砲车去抛冰攻城,史成为副。
令铁战,武继烈率三千步兵以卫,见赵山豹磨拳插掌,只好挥挥手,让一起去凑热闹。
又令甲寅为城下都部署,说本将畏寒,就懒的去凑热闹了,陛下派甲将军来劳军,他人到了,可御酒肉脯还没到呢,本将帮你们盯着。
众将大笑,各自分头准备,卯时三刻,一辆辆的砲车在驮马的负载下,轰隆隆的向潼关开去。
甲寅见到众兄弟,兴奋的嚎叫,但没想到张建雄会把城下部署事全交给他,若是如此,这酒都喝不成了,他拍拍脑袋,对杨业道:“我是正部署,你是副部署,这令旗你来管着。”
“这……”
史成笑道:“你只管接住,该怎么发号施令,便怎么下令便是。”
甲寅拍着史成的肩膀笑道:“自从讨了媳妇,这脑子也开窍了,杨将军,安善说的对,一应主意你只管拿,包括这前敌大营,需要怎么配合,只管开口,我就督战。”
“……得令。”
杨业吐气开声,接了令,便开始派将,他很清楚甲寅的用意,这是为自己架势呢,否则,这么多人,缘何会把这样的重任交给自己。
当下令赵山豹负责大砲车,却是将二十架大型投石车分成三组,只在城下发砲。八十架小型砲车只管开到黄河上去,那一路,由史成负责,因为那边,城中根本就没有投石车,可以近到百步发砲。
又将步兵战兵分成两部,一部出寨以卫,一部寨内待命,马队也一样分成两部,但却都呆在寨内,等候将令。
一一下完令,杨业又对甲寅道:“请甲将军坐镇寨中,负责总策应。”
甲寅笑道:“行了,我知道该干什么,你忙你的去吧,安善,多带把马扎去,等会我来找你说话。”
秦军的投石车,砲车,都有改良过,推动装卸都很方便,倒是在冰面上的防滑工作却是颇费了一番工夫,一直忙到午时初刻,一架架投石车才全部就位。
曹翰怎么也没想到秦军会突然间又摆开大阵势,有心想冲阵一番也不得,因为这城一开始就是死守,西北两路都封死了的,要出城,光是拉起千斤闸就需要许久工夫,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秦军在辽阔的灌面上挖冰制砲。
他拍拍女墙,笑道:“又是老故事,那冰砲又有什么威力,城头只留百人哨值,其它人都进兵棚待命。”
“诺。”
午时三刻,一颗颗淋着水的冰砲呼啸着向城头砸去。
这一开投,便再也没有停歇。
午时的冰砲,因为那惨白的日头光多少有些作用,砸下后,四碎开来,也就成了冰水,但随着太阳西下,夜风渐起,这砸下的冰砲落地后就轱碌着滚了,偏秦军一个时辰一换人,就没有停歇的时候,城头及城内百步距,硬生生的被秦军砸成了一堆堆冰山。
曹翰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247:破潼关(二)
轰轰隆隆。
秦军的冰砲整整砸了三天,潼关双子城已经无法驻兵,只能后撤至内城。
城中有安装在城下的投石机,也有架在城头的小型砲车,但所备投石却并不多,一来是秦军追的急,给宋军所留的准备时间并不长,二来天落雪了,就没有再催征民夫撬石,三来,城头一般也就备上一天的砲石量,后面的,完全可以利用敌军抛投上来的石弹。
但冰砲这玩意,一砸下来,基本就碎了,等冻住,想再用刀斧切削,品质就与秦军在黄河上挖撬来的细密紧扎的品相完全两概念,而且,往城外抛投冰球,基本没有什么作用。
曹翰想了一夜,次日组织人手把子城内建筑拆了,木料啥的全搬进内城,然后再担上百十桶水,把内城浇成一个冰池,让秦军哪怕进了双子城,也无从立足。
哪知甲寅得了秦越不许拿命去填的命令,就压根没想过冒险。
距离远了怎么办,把投石车再推进,再打不到就把冰砲制小一点,轰轰隆隆,只管把那冰球抛砸。
只是苦了城中军民,凡在西北城的,一个个都活在冰窖里,男女老少都流着鼻涕,缩着身子,浑身上下都见不到血色,只有鼻子通红,走两步,就要跺一跺冻的发麻的脚。
很奇怪的现象,若是有一双千里招风耳,你大约便可听到那窃窃私语的抱怨声,不论军民,骂秦军缺德的少,大抵都是咒骂着主将曹翰。
将士们说西征五路大军,人家都回京过年了,就我们还在这喝西北风,呸,官迷。
百姓们说谁当皇帝不是当,老娘要冻死了,快把城门开了把这战事结束了,娃还盼着过年呢。
这样的风言风语,自然有传进曹翰的耳朵里,但他不为所动,他有令军民伏贴的底气,唯命是从的悍卒足足有两个营在手,谁敢玩真的。
只是军心这玩意,非到危急关头不见威力。
腊月廿七,中午时分,秦军先遣队登上了双子城的西城头,这里满地都是冰,且就在内城弩手的射击位上,十分危险。先遣队猫着腰,手执双盾,小心的护着身子,准备好好的观察一下内城情况,哪知对面的城头上暴出一声呐喊:“秦军进城了……”
然后……弩手、盾手、枪手、辅兵、役夫,一哄而散。
负责哨探的先登不敢置信,冲到城楼居高临下的一望,果见那些宋兵下了城就抱头鼠窜,立马惊喜的挥舞起红旗:“宋军跑了,城头无兵……”
这样的机会要是不抓住,所有人都对不起身上的军服,杨业振刀高喝:“牌刀,弩手,投弹,次递登城,速度。”
时曹翰正在城下兵棚里给将士们打气,说什么只要守到正旦过后,我们就堂堂正正的撤军,届时,在座各位,都有丰厚赏赐。
然而,被那些没卵子的王八蛋一叫喊,兵棚中等着候命的将士们也乱了,曹翰亲自挥刀,斩杀了身边两位慌张无措的部下,这才止住了哄乱,他扬着血淋淋的战刀逼迫将士们上城头,可惜,这一耽误,就被秦军抢了先。
秦军先上城的是刀盾手,人人佩有三支投矛,一见宋军如潮上城,投矛呼啸着飞掷出去,没有弩手的压制,这些刀盾手投出的战矛,只能用快狠准来形容。
惨叫声中,宋军前进两步,后退一步,磨蹭着,又给秦军弩手一个顺利登城的机会,一上城,迅速抢占有利地形,机括连扳,利矢呼啸,串出一蓬蓬的血雨。
曹翰状若狂狮,又连劈数人,但于事已经无补,己军纷纷后退,然后,一下阶便转身就跑……
“将军,内城守不住了……”
“他嬢的,撤,曹兴,你先赶往金陡关,务必卡住,别让这些王八蛋乱来。”
“得令。”
宋军撤的很快,但秦军逼进的速却并不快,临近年关了,甲寅实在不原意看到太多的牺牲,得了双子城,第一件事是启城门,进了内城,第一件事是抚民。
宋军要跑,就让他们跑吧。
可曹翰偏不跑,出了内城,行不到三里,便是潼关真正的险关——金陡关。
或者说,金陡关才是真正的潼关,这关墙如长龙般的自黄河里钻出,一直向南岸的大山蜿蜒而去,险峻,高绝。
这家伙狠绝,前后关门一落,把三军都赶上城墙,然后对慌张张茫然然的部下吼道:“老子都封侯拜将了,都不怕死,你们怕个逑,明着告诉你们,只要再守上三天,我们就大功告成,就有大把的赏银派发了,要是现在走,吊毛都没有……
你们,怎么选,唵!这是天下第一险关呐,有百十把弩弓,敌军就近上了前,而你们,只需趁机砸石滚檑,就有大功在手。怕个鸟,呸!
现在,要跑的,站左,要留的站右,都是一起厮杀过的袍泽,老子一口吐沫一个钉,要走的,放下刀枪,自往函谷关便是,那有现成的营盘,但是赏银就休想了,朝廷发下来的赏赐,尽归留下的袍泽。
给你们一炷香时间选择,曹兴,点香记时。”
“诺。”
……
入了城的甲寅这才知道,那曹翰领了一个月的军令状,守足一个月,便会撤离。若是如此,那就省事了,那就让他守足一个月吧,反正大半个潼关已经得手。
当下一边布防,一边组织民夫清除积冰,这城门开了,天上没有冰砲了,清冰就容易多了,一下午就拉出去五六十车,再等辅兵把营寨移来,天也就黑了下来。
因为忙碌,晚饭用的晚,一个个又饥又寒,吃的狼吞虎咽,正吃着,有斥候进关报讯,却是金陡关上大开杀戒,那曹翰将欲弃赏银而走的部下杀了个干干净净,血腥味老远就能闻到,也不知有多少人头落地。
“操,够狠。”
石鹤云讶道:“大杀士卒,那还有谁会听他的将令。”
见张燕客等人也有些疑惑,杨业道:“杀怕了,也就听话了,老派的领兵之法都这样,不象我们秦军,人人都是子弟亲兵,而且,要是逃兵不杀的话,他的将主之威才真的荡然无存了,以后怎么带兵。
再一个,敌军上城,一矢未发而逃,这事要是不处理,那曹翰回去后什么功劳也没,甚至还有罪过,换你,你愿意?”
甲寅嘴里塞着肉,含糊道:“当年高平之战也这样,逃兵不杀,这军心立散,用威慑凝在一起的军心,也是军心。不过他这一杀,倒是给了我想法,大家都议一议,如果我们等着过完年再兵临金陡关,他会不会不战而走?”
“不会。”
“敢对自己人大开杀戒者,哪会望风而走,估计不拼耗掉半数人马,他都舍不得走。”
甲寅一抹嘴,笑道:“经他这一杀,关上守军再乖顺听话也无太多战力,但要是给他时间缓过劲来,就又不一样了,要这样,我们干脆就趁他病,要他命,明一早就往金陡关开拔,他嬢的,就他也想成名将,呸,老子偏不如他的愿,杨将军以为如何?”
之所以只问杨业,因为甲寅知道,就史成铁战那些个兄弟,只要是自己的想法,定然景从,唯杨业稳重,颇有想法。
那知杨业只是重重一点头,回了个“善”字,不过想了想又道:“那某抢个先登来当当。”
甲寅哈哈大笑:“不急,等到了关城下再说,来,今晚的任务是喝酒,然后好生休息。”
“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