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牵一发而动全身
“环车为墙,背水列阵?”
宋炅不敢置信的看着刘廷让,这秦军要多狂妄,真当自己是韩信了不成?
“是。”
刘廷让看了眼前线快马递回的战报,禀道:“敌所峙者五,一为火药罐,能比我军多抛三五十步,二为强力弩,三为偏厢车,四为一圈圈卷成车**小的细铁丝圈,铁丝上有倒勾,人马难进。”
“什么铁丝圈,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因为,以前大抵是我军在防,敌军在攻。”
“五呢,五又是什么?”
“五是……每位敌军都有新棉花所制的棉衣,十分暖和,只要天不落雨雪,直接野卧都无妨。”
宋炅重重一擂御案,不说话了。
赵普接话问道:“可敌军才二万五千人,我军倍数于敌,这仗会打不赢?”
“赵相。”
却是从蓝田撤回的曹翰发话了:“某与这一路大军,从子午谷一直交战到现在,打了整整两个多月,那兴元军,哦,逆秦称为第三军团,最厉害的是山林作战,平地步战也略强于我军,因为,其部主力乃蛮族勇士,那些蛮人,以人头为功,一冲阵,就如同收韭菜一般。
李儋珪部加入后,马步齐备了,这战力又上一台阶,饶是如此,某也不足为惧,依河而守,敌军都过不了灞水,但是,甲寅部一加入,这情况又两样了。
其部,一人三马,就连契丹军都没有如此豪华配置,其中那槊骑,更是清一色的冷煅瘊子甲,刀枪难入,虽然其部一路进关,折损五百余,但就那二千多骑兵,足可抵我两个军的兵力,若非如此,某部也不会从蓝田撤回了。”
赵普颌首:“你部后撤,乃走为上,情况我们皆清楚,某要问的是,我五万兵力全压上,破不了敌么?”
“能破,但又不能破。”
宋炅倏的抬头:“为何?”
曹翰摇头苦笑:“因为,只要我城中大军尽出,北岸秦军必有精锐过河,他们眼下不过河,不是他们过不了河,而是我长安防御如铁桶,秦军没有机会,一旦我全力进攻,后背必有空门露出,敌军一过河,我军只能撤回,但到那时,我军也不知要折损多少将士。”
“等等,敌军敢过河,我咸阳大军只管包抄过去就是,怎么会没有胜机?”
曹翰看看刘廷让,见其一脸木然,忍不住心头火起,倏的站起:“你们……你们都不说话,怪不得这仗打的如此憋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官家……”
曹翰从内侍手里夺过指挥棒,在舆图上比划着敌我双方的行军路线:“张建雄部在这浊湖坡立阵,除了后背的灞水,就是一片平坦,无险可守,自绝死路,他哪来的胆子,他就是料定我军不敢全部压上,因为全部压上,我御驾行营就有了危险。”
“我行辕在长安城中,有坚墙可守,哪来的危险?”
“赵相,某可是听说了,逆秦进了凤翔城,万姓欢呼,某就不信这长安城中,逆秦没有布置,可以肯定的说,我城中守军若是少于五千人,逆秦大军一临城下,这城中有的是里应外合的亡八蛋。”
赵普的脸色顿时不自然了起来,扭头看看宋炅,却见其脸上青一块,白一块,阴沉到下巴都能滴出水来。
曹翰此人,市井小吏出身,察颜观色的本事比他带兵打仗的能力还强,别个兵败要受责,他回来后却轻飘飘的没有一字处罚,宋炅还要好言以慰。
当下这一番说词,看是义正严词,其实究其本心,还是不愿意再拼死作战了,但却一下子就击中了宋炅的软肋。
因为大军进城,城中士庶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而物价腾飞更是令百姓怨声载道,民心不稳是事实,兼之其得位又不是那么的伟光正,之前更有赵赞的直接倒戈,种种因素加一起,此时的宋炅内心是恐惧的,脸上的肃然其实是他刻意抑制情绪的结果。
这些情况,近侍重臣哪个不知,但没人敢掀开这面红盖头,却让曹翰进了“忠”言。
刘廷让对曹翰微不可察的瞥去一眼厉色,转身对宋炅道:“官家,曹将军所言,乃最坏的局面,而且,是建立在敌军能在我五万大军夹击下坚持三天的基础上,我军若是全军压上,一鼓作气,胜率还是蛮大的。”
宋炅轻嗯了一声,却见曹翰脸别着,冷笑不已,这心中又给其笑的发毛,转问李继勋:“李将军,你的看法呢?”
“守信稳重,哪怕不赢,也输不到哪去,不过,该抢的时间还是要抢,再派一万兵支授,趟也趟出一条血路来,否则,任这支军队在眼皮子底下,后患无穷。”
宋炅点点头,却不说话,缓步踱出中庭,看着枯枝发呆。
……
“环车为墙,背水列阵?”
秦越重重一擂御案,怒吼声几近咆啸:“我军胜机在望,用的着死拼?”
因着路程,秦越知道这消息已是深夜,只知部署方略,却不知张建雄部胜负如何,秦越急火攻心,身子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施廷敬劝道:“陛下,路远,我们不知那边的具体情况,但看其战报说明,分明是有持无恐的样子,想来还是有较大胜率的。”
秦越沮丧的摇摇头:“你不是不知道那一路的情况,阴差阳错的,把好战分子全集到那一路去了,虎子、石鹤云、李儋珪、铁战、武继烈,还有个恨不得明天就打进汴梁城的史成,都是……唉,却不知向帅这边又作了什么样的调整。”
“再有一个时辰,天光就要亮了,向训的战术安排也差不多就出来了,陛下稍安勿燥……”
秦越希望向训有稳妥的补救之计,哪知向训却在实施火上浇油法。
得知南岸张建雄部的部署后,其在沙盘前静坐到天色微明,然后便下令:令杨业率五千精锐过河,火速向长安城逼近,给出的交待是“只管向前,后路有某。”
同时中军移营,向训亲自替过杨业原来的担子。
消息传到宋军大营,韩重赟暴一句粗口,立马擂起聚将鼓,军议的结果是依样画葫芦,从咸阳出兵五千截击杨业,同时令田重进与李处耘开始进攻敌赵文亮部,全力歼敌。
赵文亮一看敌两路大军来夹攻,立马后撤五里,恰好王山部与黑柯部包抄过来,如此一变,就成了五万大军拧在一起厮杀,双方皆奋短兵之勇。
震天介的喊杀声中,向训与韩重赟一西一东,各在本阵坐着,耐心的比着性子。
牵一发而动全身。
因为南岸的动静,北岸大战倏的暴发。
……
晨光大亮时,始作俑者张建雄部也迎来了第二场大厮杀。
昨天的战事,以李儋珪出动为开始,又以甲寅部出动为结束,李儋珪出动的三千骑兵,回来不足两千,但却在兜圈游斗中倏的奋起,在被敌骑撵着追杀,相距不到三百步的距离下,还敢变招,将宋军细柳营方面开来的步兵援军给拦腰截断,一冲而过后,后面追着的宋骑反被友军的乱阵给阻了势。
这边继续游斗,本阵却受到了敌步骑合兵近三万大军的进攻,弩矢呼啸、火罐凌空,闷雷声此起彼伏,火光中人仰马翻。
这是场生产力的比拼,与勇气和武勇无关,弩矢射的比你远,火药罐抛的比你远,威力比你大,一方是厚实的武钢车,一方只能靠大橹防御,宋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无数的鲜血代价。
敌军攻到第一道战壕时,甲寅的虎骑动了,没有去冲阵,反而向西南而去,看样子是去援助李儋珪部,又象是临阵脱逃,有些莫明其妙。
一刻钟后,远去的如雷蹄声又猛的响起,甲字将旗迎风飘扬,焰火兽一骑当先,整支马队仿若一柄巨大的长槊,狠狠的向宋军本阵帅旗冲去。
两军相遇,勇者胜。
甲寅所部用义无反顾的决心,锐不可挡的勇气,逼的石守信退了一步。
一步足矣。
当石守信摇起令旗,令骑兵围堵甲寅时,这边步兵前进的阵势就有了轻微的乱象,铁战与武继烈斧刀一相交,磕出“咣当”一声巨响,率其部生力军呐喊着反冲锋。
什么叫战机,稍纵即逝的才是最宝贵的战机,当其时,甲寅所部正打横穿阵,宋军骑兵正兜转马头包抄,两熊罴以势不可挡之威冲出时,正是敌主将石守信无暇分身时。
宋军前军溃败,石守信不得不鸣金收兵。
今天,休息了一夜的宋兵再次卷土重来,自张建雄以下,不论是李儋珪甲寅,还是史成铁战,人人脸上都露出了凝重之色。
这是非同寻常的一战,因为敌军那沉重的脚步声中都透着悲壮。
219:吓死你
“报……敌杨业部已经过河,我军董彰部于黄家槽截住敌军,如今正在鏖战。”
“杨业?”
杨业的凶名,凡在关中的秦宋两军已经人人皆知,斩侯益,擒党进,坏在他手中的有名将校已经高达二十多人,待听说其外号名“无敌”时,这传开的凶名更是越传越离谱。
敌将甲寅李儋珪都没有无敌之名呢,这杨业是从哪冒出来的恶煞凶神?
听到战报的宋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看向刘廷让。
刘廷让踱到舆图前,略一沉思,却对李继勋道:“大兄,敌军这是把主战场南移了,董彰虽然骁勇,恐非敌手,请大兄在这坐镇,某去应援。”
“帅印怎可轻易,某去。”
“……也好,带足三千人马,早去早回。”
李继勋站起,向宋炅叉手一礼,行的是常礼,停留时间却有些长,只是话却一句也无,挺直腰杆时,人已大步流星的向外而去。
宋炅满嘴苦涩,他也无言以对,因为他读懂了对方眸子里的意思,这令他的脑子里更加混乱,才区区五千人马过河,怎么这主战场就移向了?
他再次看向刘廷让,刘廷让浓眉紧锁:“北岸已在大战,双方都投入了五六万的兵力,但从战报情况来看,敌军在北岸分明是依寨为盾,打的是防守反击。
而南岸,虽说敌军总数不过三万,但悍将云集,这分明是当尖刀用,直插我腹心。
我长安城内城外,原布有三万精锐,加上曹将军部回师,共计兵力有五万整,虽说总兵力远胜对方,可如今仅浊湖坡战场,我军就已投入近四万兵力,现又调三千去援黄家槽,城中只有七千人马……”
“你的意思,这两处未必能胜?”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浊湖坡不用担心,石将军用兵最稳,哪怕不胜,也不会败退,臣担心黄家槽,敌军派这五千人马过河,必有后手。”
“后手是什么?”
刘廷让苦笑道:“因为不清楚,所以必须速速将其打退,不得让其靠近城池。”
宋炅木然坐回御座,用力的甩了甩脑袋,尖声叫道:“宣刘知信……”
……
向训的后手是施廷敬。
刘廷让猜的大致不错,向训把最锋利的尖刀都往南岸派了,北岸的战线则延绵十数里,自白兴霸投入战场后,秦兵投入的总兵力已达八万,而宋军更多,足有十万之众,敌众我寡,所以秦军打的是防守反击,一切行动都很小心。
向训本部的二万主力依旧没动,却令武功城的施廷敬率两千虎卫过河,以为杨业后应,没人护驾怎么办,却是大散关的刘强来了,虽然只带来了三百骑马的步兵,但对秦越来说,足够了。
刘强的到来,足以说明向训的态度,这老家伙再乖张,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一个,可明明是完全可以提前告知的事,他偏要拧着来,在这点上,秦越也是醉了。
蔡稚在沙盘上布旗,红黄白绿插的满沙盘,秦越嗅着柚子,问道:“强子,可看出名堂了?”
刘强在卸脚绑,两眼却一直盯着沙盘,闻言笑道:“某说不好,这仗打的,好象不是在打仗。”
“怎么说?”
“说不好,有点象在放炮竹,哔哩叭啦一顿乱响,就是个热闹。”
秦越笑道:“不错,不错,这几年的仗没白打。”
“可……可某还是不明白呢,这仗有点迷糊呐。”
“不迷糊,你可见过山农护庄稼,谷子快熟时,山农都会用竹栈引水,把竹筒剖成两半,做个水碓啪啪的打出响声来吓野猪。”
“打这么热闹就为了吓人,吓谁?宋三?”
“不是他还有谁,向帅这人呐,霹雳仁心,若是单单打胜,现在早把长安城给围死了……嗯?什么东西这么臭。”
刘强尴尬的起身,手里还提着烂海带似的绑带,秦越大怒:“滚,洗干净了再来说话。”
……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男女要是来电了,一个眼神,立马就能天雷勾地火,咸的都能变甜。
可男人与男人之间,还隔着上百里路程,来个灵犀一点通,可就不是二般人能做到的。
杨业一过河,张建雄部也就知道了,大喊着援军来了,杨无敌来了,鼓舞士气的同时,也把石守信给镇住了,其为人谨慎,立马改变策略,把本拟一鼓作气奋死拼杀局又改成了僵持。
张建雄巴不得,趁着战事稍歇,把几位主要将领召集起来阵前议事。
“我部的错着,向帅竟然做出了歪打的配合,如今杨业部过河了,正当其锐,我们也要有所作为才行,否则,一拖两拖的,响鼓敲久了也就没意思了,大家都想想招,能不能再加把火。”
“怎么加,那石守信皮赖着呢,正面反攻可不行。”
“要某说,派一个敢死队,快马冲到灞桥上,一人一个火药罐掷过去,把那桥炸了,宋军就真慌了。”
“灞上还留有整整一个军的兵力呢,再说了,往西往南都好走,东北方向试都不用试,敌军围死了。”
众将七嘴八舌的议了半晌,也没个好办法,祁三巴眨巴着小眼睛最后发话:“某有办法。”
甲寅一听就乐了:“你有什么办法?”
“等到晚上,咱放几条小船下去,船上来个几十枚火药罐……”
“去,我以为什么高招呢,那灞桥左近,夜里都照的灯火通明,几艘小船,也想偷袭?”
祁三多躲过甲寅的脏手,嘿嘿笑道:“谁说要去炸桥了,咱放船下去,能靠近多少就靠近多少,要是被敌人发现了就点火。”
“那有个屁用。”
张建雄却浓眉一凝:“惊弓之鸟?”
祁三多连忙点头:“就这意思,咱逼近长安城,不就是来吓唬人的嘛,夜里闹俩动静,让那宋三睡不着觉也好。”
史成几个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搓手笑道:“有点意思,长安城里的兵不太多了,某就不信了,那亡八蛋从来没上过阵,能镇定到哪去,要是灞桥边响起惊天爆炸声,嘿嘿……他还不吓破胆子?”
张建雄笑道:“小眼睛的鬼主意就是多,不错这事就由祁将军负责,反正是试一试的,有没有效果两说,敌军暂时不前了,对我们是好事,但不能让其抽兵却包抄友军,李将军,你部出动,再次负责游击袭扰,得把这近四万大军都粘在这里才行。”
“得令。”
“别呀,昨天是李将军所部,今天轮到我了。”
甲寅嘻嘻笑着抢过李儋珪的差事,张建雄敲敲兜鍪,笑道:“也好,你俩部轮换着来,但要记住,袭扰非决战,不能冲动。”
“得令。”
甲寅横刀振臂,哇哈一声怪叫,雄纠纠气昂昂的去点兵点将,却把史成给羡慕的半死。
220:惊弓之鸟
夕阳西下。
渭水两岸,彻响了一天的喊杀声终于渐渐疲落,晚风吹拂着鏖战后留下的血染残旗,声声呜咽,与“哗哗”流淌着的渭水交奏着铁血悲歌。
一天又过去了,大地复归为寂静。
今天一战,三处大战场,诡异的都打成了平局,谁也没得到好处。
这对宋军将领来说,其实是个好消息,起码,上疏禀报时不会那么难看,但对宋炅来说,这消息很不好,三处战场,兵力或多或少都占一定的优势,为何就不能胜上一场?
“官家,兵力多寡是一方面,地利、军械等也是很重要的因素,起码,抛石器逆秦就比我们强,能打成这样,很不错了,逆秦的变阵未能奏效,那么到了明天,就有可能出现新的战机。”
“道理,朕懂,前线没输,是大好事,可朕的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则平兄,这是为何?”
书房中只有宋炅与赵普,两人说话也就随意多了,赵普轻叹一口气:“官家,很多事急不得。”
宋炅瘫坐着,有气无力的道:“怎么会不急,粮草、箭矢,流水般的消耗着,冬衣还缺五万余,后天就发饷了,铜钱还有一窟窿要补,怎么就不能胜一仗呢……”
“……”
“至诚还没回?”
身左内侍轻声道:“已回,正在偏院更衣。”
“让他来见驾。”
“诺。”
内侍出去,不一会领着刘知信进来,“臣见过官家。”
“城中情况如何?”
“察子们都很尽职,如今已抓了三百来个行迹可疑者,刀枪更是搜出五百多柄。”
“嗯,非常时期,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诺。”
“宵禁更要重视,严禁火烛。”
“诺。”
刘知信顿了顿,见官家没别的吩咐,便小心的提醒道:“据察子们回报,逆秦诸寨,士卒一日三餐吃的都是白米精面,餐餐见肉,还故意将吃食与棉衣显摆着,我军不少士卒已经心生怨言,这棉衣还需尽快落实,伙食……恐怕也要改善一二。”
“朕……知道了。”
“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察子回报,前线非不能胜,实是消极怠兵者,众。”
宋炅倏的坐起,目露寒芒,其势如狼。
……
大军兵临城下,宵禁乃应有之意,基本没有人敢冒这大不违,但凡事无绝对,比如夜香郎,又比如早点铺,这些人都是夜半就起床,再如何宵禁,这些人禁不了。
刘知信统揽城中禁卫,万事都非常小心,细到夜香郎都一一登记在册,但是百密一疏,这天夜里,还是出了差错。
且说西城甜水巷有家豆腐店,店东姓方,却是入赘的,当家娘子姓范,品貌一般,满脸雀斑,但因为整日与水打交道的缘故,肤色嫩白,一白三分俏,这人就有了味道,兼之打小就学着站铺售卖的,练就了好口舌,荤的素的都能来得,这也是人家做买卖的法门,却为她赢来个“豆腐娘子”的美名。
这一回大军压境,她男人是赘婿,早就被征了夫,也不知是被派到咸阳还是哪去了,铺子里只有她一人,但也不敢关张,这封了城,买卖还得做,日子还得过。
做豆腐的,都是鸡没打鸣就起床,磨豆腐,烧浆,点卤啥的,有的忙,范氏起的了早,吃的了苦,但受不住累,挑水磨豆腐啥的重活,她是坚决不干的,夫君不在,怎么办,好办,光棍帮闲有的是。
只是不该灶膛里柴火燃着,空锅烧着,人却又被强有力的一双手给抱回床上去了,结果,这里咯咯吱吱的摇着床,灶下哔哔剥剥的窜着火。
待到汗水淋漓媚眼如丝际,火苗也窜起了老高,房子旧,西风烈,这火苗一窜起,顿时势不可挡,偏这床上的男女抵死缠绵着,清醒过来后第一件事不是泼水,而是穿衣。
等衣服穿好,也就只剩下逃命一途了。
好在有武德司尽心尽责,发现火苗起,立马有大队人马扑过来,手忙脚乱的灭了火,当然就要调查原因,范氏心虚,抢先喊了起来:“军爷救命呐,奴正磨浆做豆腐,就有两黑衣人闯进来用刀子抵着,硬生生的把奴家当给烧了……金根,你也在场,你快跟军爷说……”
武德司的察子们将信将疑,一面安排人手排查,一面将这一对男女拘回衙门好审讯,正行进着,却听城外有惊天动地的闷雷声接二连三的响起。
“……哪……是灞桥方向……快……快上东城问一问情况……”
事情就这么巧了,巧到夜半被惊醒的宋炅再也没了睡意,连夜召集心腹重臣议事。
“禀官家,东城来报,城外是三艘无人船起爆,目的是炸毁灞桥,但我军防守严密,所以爆炸地点离着灞桥足有二里多远。”
宋炅尖声斥骂:“二里还叫远?是不是等敌船开到灞桥底下才叫近?”
“这……”
赵普挥挥手,示意红翎使者退下,这才对宋炅道:“官家息怒,这是夜里,我军将士能及时发现,是为大功,怎能苛责。”
“那城中起火怎么回事,刘知信,你说……”
刘知信连忙请罪:“臣……臣之疏漏,请官家责惩。”
“责惩,呵,责惩有用么,朕要的不是责惩,朕要的是平安!”
“官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臣斗胆……”左拾遗、知制诰高锡挺身出班,只说了半句话,后面的却是不敢再开口了,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宋炅倏的振开双臂,额间青筋直跳,满面通红,咬牙切齿的道:“好胆,想让朕做逃兵?”
……
……
虽然帐蓬里挤着五六人,呼噜声此起彼伏,甲寅却是一夜好睡,直到帐外有急促的聚将鼓擂起,这家伙才嗖的一声窜出帐外,边系腰带边问:“怎么回事?”
周边兄弟人人摇头,都不知出了什么事,甲寅就着赤山倾倒下来的竹筒水胡乱的抹了一把脸,就摊开双手让鲍超帮着着甲,这时又有传令兵过来,策马高呼:“战马备鞍,全体预备。”
“操……”
甲寅一看这阵势就急了,不待甲索系好,抱着兜鍪就走,边走边道:“花枪,交给你了。”
甲寅急匆匆的跑到中军大帐,却发现不少人已经到齐,见帅案后的张建雄脸上有难以抑制的喜色,甲寅心中大定,用肘子碰碰史成,让帮着腰后再收一收系带,自个弯腰再把靴子收的紧一些。
“诸位,天大的好消息,伪帝宋三跑路了……”
张建雄的话音未落,帐中便响起一阵喧哗,史成扬臂怒吼:“某为先锋!”
张建雄拍着帅案道:“我们消息还是晚了一步,敌捧日精骑已经撤回护驾了,如今只有老对手曹翰率着步兵与我们对峙,安善你要为先锋也行,但穷寇最难打,不要冲的太猛。”
“得令。”
“李将军,虎子,你俩却要抓紧时间行动,赶去试着捅一捅宋三的屁股,不要死缠,撵他一撵就回,我们的目标,不是伪帝,也不是长安城,而是渭河北岸的十二万大军。”
李儋珪大笑:“这是包饺子了。”
“正是如此,我已快马知会施将军和杨将军,等你俩兜了圈子回,正好与其部汇合,一起守住南岸就行。”
“得令。”
“其它人等,都准备吧,今天这仗有的打,让儿郎们都打起精神。”
“诺。”
221:必死之心
“报……”
辕门内,只有红翎急使有资格策马,战马势未止,信使已飞身扑下,一把抢入中军大帐。
“报……敌军一大早便疯狂进攻,前军赵文亮部请求增援。”
向训正在用早餐,闻言一把推了餐具,长身而立,才踱步到沙盘前,又有一骑蹄声如鼓自远而近,“报……张侗将军令小的来报讯,敌军攻势甚急,请求支援。”
“报……兴平守军突然发动反攻,王山将军正挥师鏖战。”
向训轻嗯一声,吐出的字却与战事无关,“茶。”
吩咐完,这才取过指挥棒,在沙盘上虚画,嘴唇轻轻扇动,不一会,亲卫奉上香茗,向训却不接,沉声道:“这是敌军要撤了,擂鼓聚将。”
“诺。”
亲卫才出帐,又有红翎急使飞报:“报……左军白兴霸部发现敌军李处耘部有撤营迹象,已挥师纠缠,特来请令。”
“这就没错了,定是南岸友军发动了致命一击,来人……”
“有。”
“快马向御驾行辕禀报,今日总攻,当全军压上,为防不测,武功城紧守四门,甲级战备。”
“诺。”
……
……
战马奔腾,旌旗漫卷。
远处的四门砦大火熊熊,浓烟滚滚,五座拦路石已毁其四,只要再夺下陇平砦,秦州再无外力可凭,一切都将暴落在儿郎们的铁蹄之下。
李彝兴立马高坡,目送族中健儿扬刀提矛呼啸着向南方驰去,心中有万丈豪情起。
灞桥东岸,宋炅的心头在滴血。
信念这东西,只能一根筋撑着,只要有一丝动摇,便会左右摇摆,再想恢复笔直如剑的状态,就难了。
偏偏左右文武,都是已经修练成精的王八蛋,有一条缝就能钻的进来。
高锡算是壮着胆子开了个头,尔后,有更多的文武随势相劝,任凭官家如何咆啸,相劝暂避锋芒的谏言仿佛就没个止歇。
最后是赵普献上一计,总算是把君臣文武的心思再合在一起。
赵普说,我三军忠勇,人人以保护官家为己任,所以临阵厮杀时,免不了有回首顾望之心,这是忠心的表现,倘若官家远离战场,这情况又不一样了。
臣有一计,官家看能不能用,那逆秦上至将校,下至士卒,人人都把眼睛盯着官家,我们不妨来个将计就计,臣斗胆请官家亲为诱饵,诱敌过桥,再有左右埋伏好的伏兵起而夹击,或能斩将夺旗。
此计一出,众口称赞。
宋炅盯着赵普看了半晌,直到眼角有水滴滑下,终于表出了默许的姿态。
他真的亲身作饵,金旓龙纛在各式旗幡的辉映下分外鲜明。
但灞桥西岸,奔腾而至的秦军铁骑却在桥头止步了。
李儋珪掀开面甲,呼出一团白雾,提枪遥遥一指:“伪帝就在那,不过河?”
“不过。”
甲寅也掀开了一半面甲,把团在里面的白雾消散后立马又合上了,司马春茵可是揪着他的耳朵再三命令过的,可不敢惹那小祖宗生气。
“我……欠着宋九重一个传技的大人情还没还呢,他是他的亲弟弟,这一回,就放他一马,走,我们去咸阳捅韩重赟的屁股。”
李儋珪哈哈大笑,手中铁枪重重一挥。
“呜呼……驾……”
战马咆啸着,腾起漫天征尘,在狰狞的虎牙军旗指引下,一路向西。
敌骑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宋炅的心口里,蹄声渐远,心口渐凉。
宋炅抚着胸口,极目远眺,却被那西风裹挟而来的灰尘迷了眼,泪眼迷糊中,他仿佛看到了二兄,身着金饰明光铠,手提紫金盘龙棍,座骑啸风铁骅骝,威武如天神下凡,只那黑洞洞的面甲中,却仿佛透着无尽的嘲笑……
“啊……”
“官家……官家……快来御医……”
……
长安城中,御驾驻跸之所,一片凌乱,宋炅率着文武走了,长安城中,就只有李继勋率着三千精锐镇守。
这是李继勋主动请命的。
当此时,他正踞坐在宋炅曾经坐过的位置上,刚洗过澡,头发湿耷在洁白的里衣上,氲湿了好大一片,他却全神贯注的用匕首修着指甲,每一个指甲都细细的修圆了,这才示意侍女,为其束发。
“李忠。”
“有。”
李继勋指指桌上已封好口子的书信,沉声道:“你回京去,三件事:一,让继偓至仕,练武走火入魔也好,骑马摔断腿也罢,方法自个想,总之,三年内别再领兵。
二,大郎也就那样了,二郎三郎无论如何也出个读书种子来……西秦之势,已不可挡,以后,考个进士出来,再来老子坟前上香敬酒。
三,再告诉他们,老子自个找死,勿有报仇之念,老子死后,朝廷定有隆重封赠,也勿有报恩之念,因为……恩情,老子自个报完了。”
“将军……”
“滚吧,就这样,男儿可流血,勿流泪。”
李忠扑通一声跪下,泣道:“将军……你只是守城断后,缘何要有轻身之念,长安城坚,守上三五天,我们就撤……”
“糊涂,回去死,家门无幸,在这死,与国同休,好男儿,死也要死个价值,你却要好生活着,替某……替某督促那仨小子上进,一定要事母至孝,走吧。”
“……诺。”
李继勋目送李忠远去,呆坐良久,再醒过神来,却发现侍女静静的在一旁立着,却是头发早已束好,李继勋涩声一笑,抬起手来,轻抚侍女玉润的脸腮。
“官家把你赐与某,是委屈你了,这城将破,你……把那些有的没的使命都给忘了吧,这柄匕首,留着你防身,以后,找个好男人,嫁了,安生过日子。”
“谢将军。”
有水珠落在手上,李继勋收回手,笑道:“含泪带笑,我见尤怜,最后为某着一回甲。”
“是。”
……
浊湖坡。
这一段的灞水已被鲜血染红,喊杀声更是声传十里之遥。
曹翰一路西进子午谷,又一路东撤到蓝田,哪知都退到长安城了,最后,还是要决战,仿佛是命运在与其开玩笑,一心想保存下来的实力,这一个早晨,便要全部拼耗光。
曹翰五官扭曲着,狰狞如恶鬼,不断的挥剑怒吼:“杀呐……”
“冲啊……”
“冲……”
史成一马当先,身后是嚎叫着如狼似虎的无当飞军,这是秦军中唯一身披皮甲却脚套草鞋的兵种,发下来的布鞋都拿来换钱的,因为这些蛮兵的脚掌茧厚盈寸,非着透气的草鞋不可,最是悍不畏死。
全身铁甲的陌刀兵反而在第二阵,自从石鹤云调到黔州后,这一虎牙步兵第一王牌就转到了武继烈的麾下,为了更好的配合,铁战那货又练了一营飞斧军,这两队大杀器,唯一的缺点就是步子慢,再急的战阵都只能走,前方无当飞军散开厮杀了他们才刚刚赶到。
不过,一接敌,顿时就如沸汤泼雪,血肉横飞间,敌阵的缺口越撕越大。
曹翰视而不见,尤自不断的挥剑,催促甲士涌上,断后之必死之局,唯有死战而后生。
“杀……”
“杀……”
……
222:渭桥之战
战术撤退,比冲锋陷阵还要难上三分。
宋军接到官家战略转移的消息后,几位主将,不约而同的先发起亡命冲锋。
这个道理,有个浅显的比方,如平时被凶悍的二哈盯住了,你会怎么办?调头就跑显然只会更激发其凶性,这时一般只有两个方案,一是步步后退,慢慢拉开距离,二是顺手抄起棍子先张牙舞爪的恐吓一通,然后你才有机会从容离开。
秦军就是那只狩猎的猎狗,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攻我守,敌撤我跟,万分不要脸的使着“缠”字决,而且还是死缠活赖。
战事稍歇,立马就有举着铁皮筒的王八蛋爬上高高的望车开始喊话,讲的也不是什么家国大道理,就在吃穿收入上动脑筋,晒饷银,晒吃食,晒棉服,各种顺口溜张口就来,一句话总结:投降有前途,不想当兵还有工上,秦境到处都有经济开发区,老婆孩子热炕头,美死你。
这样的喊话,其实好几天前就有了,甚至还有绑在巨弩矢上的传单,极尽描绘之能事,诱着宋军反水,虽说有军纪控着,法刀镇着,真闹事或是偷跑出去投降者,就没几人,但戾气这东西,还是在士卒们心里种下了。
凭啥,一样吃兵粮,人家餐餐见肉,俺们啃咸菜梆子,人家穿新式保暖棉衣,西北风吹着还淌汗,俺们却在阳光下冻的颤抖。
凭啥!
就这两字一问,害的不少领军将校都不敢吃肉,跟着大头兵在一个锅里搅食。
撤退前的总攻,开始还像模像样,在回乡渴望催发的精神振奋下,再强悍的秦军也不得不先暂避锋芒,赵文亮部甚至被逼退回了大营,靠着木墙与壕沟等防御工事才勉强守住阵脚。
然而,到了中午,这股气就泄了,肚子饿了,可后军忙着撤营,哪有时间准备午饭,运气好的分到两块硬的如石头般的干饼,运气一般的,还能抓一把麦子生嚼一嚼,运气差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而秦军阵中,却飘出了肉香,烧肉也就罢了,偏偏各种香料不要钱似的洒下去,偏偏吹的又是西北风,宋军都在东南面的下风口,那诱人的香味儿,往鼻孔里一钻,这肚子就更饿了,心头的戾气更大了。
韩重赟一看不好,传令三军,加速后撤,其部急匆匆的退到咸阳城外,已是下午申时三刻,一个噩耗又如当头一棒砸来:
敌军控住了西渭桥,中渭桥头正在奋力拼杀。
王全斌虽然因着前次战败官职被撸,但那只是一种官方资态,其在军中的威望与能力还是比韩重赟高出一大截,见韩重赟有些懵了,当下轻拍其肩,沉声道:“你率部夺桥,这里某来殿后,待其余诸部退后,再大举过河。”
韩重赟这才醒过神来,手一挥,率本部精锐直冲中渭桥。
其时,飞架渭水的共有三座大桥,分别是西渭、中渭、东渭三桥,其中,西渭桥直通咸阳,是长安到咸阳最近的桥,又叫咸阳桥,当年李世民与突厥的城下之盟便在这里进行。
如今这桥被南岸的秦军所占,那么下游十里处的中渭桥就是最重要的生命线,因为东渭桥还在下游,却是要淌过泾水才能到。
中渭桥万万不能有失。
老远就能听到河对岸的喊杀声,只是旌旗漫卷尘土飞扬,情况具体却是看不分明,韩重赟急的嗓子冒烟,匆匆赶到桥头,见桥上挤满了己军,不由大怒,拨刀怒喝:“冲……冲过去……此桥事关十万袍泽之性命,诸君奋勇……”
喊完话,又下令:“刀斧手押阵,一步一前,刀下不留情。”
“诺。”
中渭桥,是一座廊桥,桥广六丈,南北三百八十步,共计六十八间,七百五十柱,一百二十二梁,是记入史书的著名土木工程,是关中百姓的骄傲。
这样的一座桥,哪怕对胜利再渴望,秦军也不敢掷出火药罐,兼之桥临河畔,乃是齐头路,马兵不能任意纵横,甲寅与李儋珪偏偏又全是马兵,十分武勇只能使出六分力来,这仗打的好不憋屈。
韩重赟亲自押阵指挥,在百十个刀斧手的威逼下,桥上的宋军呐喊着前冲,这一冲,却是成功的夺回两道掩墙弩壕。
甲寅心中窝火万分,却不得不接受马力已疲的事实,与李儋珪略作商议,后退两箭之地,歇马。
早有斥候飞报长安城中,李继勋抚刀狞笑:“老子在这城中,尔等当某是空气,呸,儿郎们,让逆秦的王八蛋们看看我大宋禁军的血勇,跟某出城,杀……”
“杀……”
城中只有三千兵马,甲寅是知道的,还真没把这三千兵马放在心上,要知道,他与李儋珪合兵一起,接近五千骑,就是一万步兵也无惧,但没想到,李继勋眼光够毒,时间掐的够准,这里在歇马,那边城门开了,二千甲士汹涌而出。
恰此时,韩重赟也过了桥,遥遥望见长安方向有征尘起,立马知道城中守兵出动了,当下扬刀怒吼:“兄弟们,长安袍泽来援了,再努一把劲,把这生命线彻底打通……”
两路夹击,又兼马疲,秦军只能先撤,眼睁睁的看着敌人两部胜利会师,迅速结阵以卫,甲寅急的如热窝上的蚂蚁,用屁股想都知道,此桥一通,马上,对岸的大军就会如潮撤过来,那时再堵就晚了。
正焦急,忽听西面响声如雷,一杆“杨”字将旗迎风飘扬。
却是杨业部在锁住西渭桥后率部来援,甲寅大喜,急忙与李儋珪一起策马迎上,“杨将军,我槊骑锋矢冲阵,你部堵缺截杀,李将军兜圈包抄。”
“你部马力已乏,攻坚有某,两位将军左右侧应。”
“也好,有劳。”
有了二千步兵来援,这精气神立时又回来了,当下三将略略商议,定好主攻点与方略,旗号摇起,三部人马各组阵形,再向桥头杀去。
为节省马力,骑兵皆步行,而当中的杨业部则高举大橹,喊着号子,一步一前,当先行动。
宋军也已立好阵势,却是李继勋部分出一千生力军在前,韩重赟部的疲军在后,离着桥头五十步之距,依托简易工事坚守。
两军相距百五十步,零星弩矢起,百步,矢急如蝗,惨叫声中,又有火药罐凌空。
雷声倏然炸起,却是火药罐的爆炸声与马蹄声同时发动,“冲啊……”
步兵先冲锋,但第一个接敌的却是甲寅所部,其部是斜切敌阵左翼,百名弩骑先击三矢弩,然后斜刺里让出身后的槊骑,甲寅一马当先,左花枪,右赵磊,槊芒颤动间,率着槊骑如铁牛犁地,凿切出一大块缺口。
这一个冲锋,危险的不是接敌厮杀,因为敌拒马长枪按惯例设在右翼,此地离桥最近,又有工事坑沟,马势难止,搞不好就冲进河里去,也就甲寅艺高人胆大,却是只率着三百槊骑就冲了过来,惨叫声中,槊骑凿阵而出,大部分是险之又险的在河堤上兜转了出去,但还是有不少骑兵,控不住座骑,笔直冲进汹涌的渭水中。
不过,这样的牺牲,在所难免,而且,值。
因为虽然只有区区三百骑的声东击西法,但这一兜转过来,已到敌军后阵,敌军迎风飘扬的将旗,就在眼前。
“冲上去,截住,截住……”
甲寅哪会与敌纠缠,耳听着大阵中传来的震天介的喊杀声,一声呼啸,用力一挟马腹,开始与围堵上来的敌军兜圈。
赵磊却没有甲寅那么好心态,爱马每一声沉重的呼吸都揪的他心疼,恨不得下马步战。
“左。”
听到甲寅的喝咤,赵磊下意识的一带缰绳,跑出一箭之地方又省悟过来,原地方再冲一次?
果然,甲寅已经高喊“五……四……三……”
战马咆啸,铁槊平端,轰轰隆隆的蹄声中,玄甲槊骑再次冲进手足无措的宋军左阵中,凿犁出一条血路。
寸长寸强,槊骑称王。
可惜,这一回冲出后,却是再无回马之力,甲寅率着剩余不足二百的槊骑在一里外歇马,心中却在默默祈祷。
大阵中,杨业已经飞身上了战马,因为敌阵已乱。其步兵正面迎敌,最为艰难,但左路被甲寅来回凿了个对穿,右翼又在李儋珪部的骚扰下乱了阵脚,此时不冲杀,更待何时。
杨业扬起了长刀,步兵阵后一直待命的石鹤云与张燕客齐齐暴出一声呐喊,率领已经歇够一定马力的骑兵发起致命的冲锋。
“杀……”
“杀……”
宋军后阵,望车上,李继勋一把拉住要去冲杀的韩重赟:“九弟,为将者,当不动如山,冲杀事,为兄来。”
“大兄!”
飞身跃上马背的李继勋哈哈大笑,一扬手中战刀,总预备队的千名生力军呐喊着护住他向大阵冲去。
汹涌向前。
战事打到这时,其实胜负还很难料,秦军都是疲兵,哪怕杨业部也不过是夺下西渭桥后有一个时辰的休息,然后急急赶路增援,但秦军胜在马兵多,在不记损耗的前提下,是有胜率的,可谁也舍不得拿来如此血拼。
而宋军韩重赟部也是大战后过来增援的疲兵,只有李继勋部全是吃饱了肚子的生力军,且两部合一起后,人数远多于秦军,所以,这一千生力军加入杀阵后,中阵战况立时就起了变化,杨业所部步兵压不住,不得不开始后退。
这却惹恼了石鹤云,其本就是个武疯子,当年才十七八岁,与甲寅比刀就是招招同归于尽的,当上了统兵大将还会把部队丢给副手,自个跑出来跟着甲寅玩千里纵横的亡八蛋,一见快要到手的胜利就要丢了,他才不管马队有多珍贵,远远望见李继勋将旗嚣张逼前,虎吼道:“上,都给某上,助某斩将……”
大秦军制,可没有客将一说,再说了,这是将主最过命的兄弟,众骑一听将令,暴一声呐喊,纷纷夹紧马腹,义无反顾的向敌军冲去。
杨业距离不远,看的分明,又急又怒,当下却无计可施,只能舞起大刀,率部奋勇杀前,“压上……压上……”
李继勋见敌骑在一员浑身浴血的战将率领下亡命冲来,不敢正面迎敌,缰绳一带,斜刺里冲出,借着马势,战刀劈杀数名敌骑,正要喘一口气,一柄血刀以雷霆万均之势劈来。
“杨业在此……”
一刀落下,有大好头颅飞起。
223:名将,悍将
新月如勾,却洒下清冷的光辉,与呼啸的寒风一起,无情的剥夺着将士们身上的热量,同时,把城廓与渭水映照的更加黝暗,阴森可怖。
前线撤退而回的十万大军,只有万五进了咸阳城,其它的都在城外的三座大营,今日一战,从清晨战至日暮,从兴平一直战到中渭桥头,折损人马近二万,还活着的,个个疲惫不堪,一瘫倒就再难起来。
中渭桥终究还是失守了。
李继勋被敌将一刀断首,中阵大乱,兵败如山倒,韩重赟被敌断了桥头后路,不得不退到长安城中,如今,渭水以北,却是王全斌、杨信、田重进三将为尊,李处耘却是直接退回了乾州。
好在,向训的主力大军没有趁胜追杀,而是逼近在离城十五里的地方扎营,有使者于日暮前进了咸阳城,但狼狈而回。
这样的丑态却没有惹来哄然大笑,几乎所有的宋营将士,都用一种近乎麻木的,无神的眼神略扫一眼,便各忙己事。
天大地大,不如自己的肚子大。
趁着今晚有肉吃,多填一碗。
马肉,也是肉呐。
饱暖思霪欲,这是废话,肚子填饱了,四肢冻麻了,这脑子转的更快,原因很简单——睡不着。
夜深之际,万籁寂静,窃窃私语声却在军营数个角落里悄然响起。
“西渭桥,中渭桥,都被敌人堵死了,俺们在这,就是个死。”
“别说丧气话,泾水又不难渡,再不行还可以北上呢。”
“呵,你当秦军傻呐,人家为啥不打了,等着咱们投降呢,想渡泾水,你渡渡试试,腚都扒光你,北上就更不靠谱了。”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等死呗。”
“俺可不想死……”
这边在小声说着战事,那边远离火堆的地方在说着天气,“这鬼天气,地气起来了,要落雪了。”
“嬢的,冬衣都没到呢,想冻死老子,彪子,挤紧点。”
“德权叔,那秦军他们穿的是啥棉衣,听说可暖和了,晚上都不用盖毯子。”
“你问俺,俺那知道。”
“这一样吃兵粮,差距咋那么大呢,听说他们连袜子鞋垫都有的发。”
“闭眼,闭嘴,少羡慕人家的。”
“……”
士卒们的牢骚,禁的再严,还是有怪话传出,但问题不会太大,因为凡大战,进了军营,军械都统一管理,一伍一什的汇起来,由都头负责管理,非如此,不安全,因为人多了,士卒间难免会有磕碰,口角,要都是随身带着家伙,对于这些上过阵的人来说,搞不好一个不爽就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若只是这样,也还好,怕就怕营啸。
凡大战,人人紧绷着神经,许多人睡梦中还条件反射的挥刀厮杀。
所以,军械都统一保管,越是大战,控的越严,反而精锐小部队没有这样的做法,怎么方便怎么来。
军械可以控,但思想上的有些东西,在大军陷入困境后,发酵的更快了。
……
秦越失眠了。
这几天来,他的情绪都有些不对,亢奋与焦虑交织,但却无半点性致,哪怕欧阳蕊儿美色当前,妙花解语,面对小意的温存,其甚至有些莫名的烦燥。
好在欧阳蕊儿长着七巧玲珑心,一见苗头不对,便甘做一个隐形人,精神却提点到十二分的足,或茶水,或笔墨,或水果,或点心,总在最恰当的时间出现在秦越面前。
只是这夜深人静时,夫君的眼睛还睁的大大的,着实令她有些为难。
“饿了么?”
“不饿,你睡吧。”
“嗯。”
蕊儿轻嗯了一声,似猫一样的躲进夫君的怀里,一双毛眼却也睁的大大的,努力的支撑着,只是夫君的怀里太软和,且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十分催眠,蕊儿不知不觉的便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脑袋一晃,却是被夫君一把推开。
半睡半醒间见夫君披着外衣拖着鞋子就冲出了房门,房门一开启,冷风呼的一下吹进来,这一下蕊儿睡意全无,利落的起床,才穿好衣服,却见夫君喜笑颜开的回来,“噫,你怎么起来了?”
“何事这么高兴?”
“前方……马上就有大捷报来了,虎子与杨业夺下了西渭中渭两桥,张建雄部鏖战半天,杀退曹翰部,于天黑前和虎子胜利会师,如此一来,这两条宋军的生命线就牢牢控制住了,咸阳城下的十万大军,将插翅难逃。啊,你再睡,我加件衣服,和强子聊聊军务。”
蕊儿笑道:“我都起来了,要不烧个锅仔,你们好边吃边聊,料都备好了的,加个炭火就好。”
秦越抱着她的双肩,在其粉腮处香了一口,笑道:“那最好不过,给强子烫壶烈酒。”
“嗯。”
……
渭河边的秦军大寨,甲寅、张建雄等人却是刚刚结束忙碌。
张建雄部与曹翰部拼杀了整整一个上午,才把杀红了眼的曹翰杀退。
人一旦陷入绝境了,就会暴发出无畏的悍勇。
全身铁甲的陌刀队与飞斧队杀透了敌阵,左右两翼却被敌军反推,两军如榫卯一般的契咬在一起,关键时史成奋勇,率着一队无当飞军向曹翰本部发起冲锋。
曹翰有军略,武技却是平平,见机不妙,这才撤兵,饶是如此,还被其带回近万兵马,收拾战场时,张建雄也不得不佩服其才。
史成也大口喘着气道:“他嬢的,这亡八蛋,先世宗为何不重用。”
却不知郭荣时,其就立有从龙大功,史记:“初,帝在鄴都,奇爱小吏曹翰之才,使之事晋王荣,荣镇澶州,以为牙将。荣入为开封尹,未别召翰,翰自至,荣怪之。翰请间言曰:‘大王乃国之储嗣,今主上寝疾,大王当入侍医药,奈何犹决事于外邪。’荣感悟,即日入止禁中……”
在郭荣亲伺郭威汤药期间,开封府事全由曹翰代笔,足见其才。
但这人有两大恶习,深为郭荣所恶,一是贪污爱财,二是滥杀凶残,一征淮时,其有随驾,不过路上偶遇押俘,他便假传诏书,将八百南唐降卒全给杀了,因为这,郭荣一直控着他,后来病重时,却又委其宣徽使的重任,但这时,其已心怀怨忿,谋阻王著,为宋王朝立下从龙大功。
这或许是周世宗临终前落下的最差的一步臭棋。
历史上,曹翰也是在宋王朝才真正发挥其将兵之才,但因为再征江南时,这家伙在江州大肆屠城,留下了十二分黑的黑点,以至于无法与名将并列,但其将才,却是时人公认,更有人认为若下幽燕,非其莫镇。
因为遇上这样难缠的对手,张建雄部与甲寅会师比预定时间晚了半天,好在天色黑下来了,对岸的宋军也在收拢部卒,可惜群龙无首,全靠王全斌个人威信在镇场子。
这事,王全斌后悔莫及,本想着自己身为老大哥,帮着挑一挑殿后的艰巨任务,却怎么也没料到主将会被敌人抄死后路,乱遭遭的场面安抚都来不及,想夺桥也是一时有心无力,结果给秦军争取到宝贵的连夜立寨布防时间。
韩重赟是义社兄弟中的老九,刚好而立之年,机谋之变要差于诸位义兄,但其为人忠义无双,被迫入长安城后,匆匆用罢晚饭,便将四千余残兵一股脑儿交给城中守将呼延赞,自己却只带三百精锐星夜绕东渭桥过河回咸阳,毕竟长安安危与咸阳的十万大军比,那边的事重要的多。
这一下,乐坏了呼延赞。
其年方二十有四,并州太原人,乃前周时淄州马步都指挥使呼延琮之子,十七为骁骑,先帝以其材勇,补东班长,入承旨,迁骁雄军使,征李均、平杨州、二次讨伐逆秦,其皆有随驾,因功升铁骑副指挥使,但自征扬州悍勇一次身被数创后,宋九重便再没让其上阵,惜其良材美质,虑其鸷悍轻率,只以繁杂后营辎重事磨练之。
宋炅未登基时即好研阵法,呼延赞尝献阵图、兵要及树营砦之策,求领边任,此番出征,却依旧协办辎重事,苦闷难言。
宋炅战略转移,李继勋请命留守,呼廷赞恰好遇上了,也跟着主动请命,这一回宋炅壮其言,让李继勋看着安排。
先帝夹袋里的人物,李继勋与韩重赟都心知肚明,在这危机时刻,也到了该挑大梁的时候了,所以,李继勋出战,即把守城重任交给他,韩重赟也是有样学样,把兵马都留给了他。
呼延赞激动的一把扯开袍服,露出“赤心杀贼”的刺青大字,誓要与城共存亡。
224:怂包,软蛋
秦军守住了两座渭桥,并没有真正的掐死宋军的归路,但逼着宋军撤军已成事实,因为咸阳城小,难守,而主要的补给线一断,也就只有撤军一途。
不过宋军若是走东渭桥,又或者北上耀州,如此一来,长安成了孤城不说,十万大军等于被秦军撵着跑,且走渭水北岸,路况十分艰难。
或许有人会问,这一带都是平原,有何难走的?
却不知渭河北岸看上去都是平原,但一路向东,却有泾水、南白渠、冶谷河、清谷水等河流的阻隔,除非弃了辎重,否则,再小的河流都是险关。
秦军的战略规划贯彻的很彻底,仗打到现在了,还是“缠、磨、耗、拖”四字诀,用最小的代价赢取最大的胜利。
“只能先撤,如今天时、地利皆失,军中又颇多怨言起,不能再呆在这里了,韩将军,你意下如何?”
“事到如今,只能……撤了,不过,王将军,我方从东渭桥过来,也就多绕半天的路程,这条路线可不可行?”
王全斌轻抚剑柄,摇头道:“此路,眼下秦军力所不逮是一方面,但只要我们走这条路,敌必分兵两路,一路于泾水河畔尾击,一路快速前进到东渭桥南进行阻击,如此,我军将进退两难,要知道,南岸足有敌军二万多人,若是东渭桥能抢攻过去,这西渭桥早夺回了。”
韩重斌心有不甘,但沉吟半晌,也只能接受事实:“如此说来,只能北上耀州?”
“只能如此。”
“可失了京兆府……”
“如今这局面,我们耗不起,官家也是知道的,只能先保存实力,重整旗鼓,待来年春暖花开,再一雪前耻。”
韩重赟揉揉充满血丝的眼睛,放下手时又重重的一拍椅子扶手,恨恨的道:“可恨那曹翰阴险狡诈,毫无担当,兵退,却不入城,要是有他那近万百战之兵,长安城……长安城,某何至于将兵权委于小将呼延赞之手,唉……”
杨信浓眉一扬,眼眸中精光一闪而没。
王全斌与韩重赟皆满腹心思,未曾发觉,田重进却发现了,不满的道:“杨将军,都事到临头了,还讷讷什么言?”
王全斌笑道:“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杨将军,这里不是朝堂,室内就我们四人,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杨信,大约是终宋一朝,最为谨慎的将军没有之一。
历史上,很多人把他与杨业之父杨弘信搞混,其实他比杨业大不了几岁,但却长期高居殿前司都虞侯、都指挥使之显职,执掌宋廷禁军整整十五年,深受宋氏兄弟的信任,终宋一朝,再无第二人。
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装哑巴装了整整十二年。
实在是排其前面的老资格下场都不好,他本拟用这招来作退身之阶的,结果更受皇帝信任,一直掌着殿前司最高军权,临死前憋不住了,才开始讲话。
史记:“信虽喑疾而质实自将,善待士卒,指顾申儆,动有纪律,故见信任,而终始无疑焉……信未死前一日,喑疾忽愈,上闻而骇之,遽幸其第。信自言遭遇两朝,恩宠隆厚,叙谢感慨,涕泗横集……”
如今却因为历史走了岔道,他还没到装哑的时候,不过其本性就是讷言谨慎,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说话的,想了想笑道:“只是某个人猜测,某在想,或许那曹将军心中已有谋划,其退兵灞上,不可能明天一早便走人,若某没猜错的话,其一为守桥兼休整,二来,也是为了接应我军过河。”
“你是说……”
“军中同僚,需要信任。”
“……”
短暂的沉默,尴尬而沉重。
曹翰阴鸷孤僻,桀傲不驯,兼之本次出征,他本就单独一路,除了官家,谁也指挥不动他,起码韩重赟就不行,除非以他为尊。
但那也是不可能的。
田杨二人看着韩重赟,韩重赟却看着王全斌,最终还是王全斌定了调子:“眼下去派人去知会曹翰,再等回信也来不急了,杨将军说的对,军中同僚,需要信任,我们派人送信与拨营撤退同步进行,实在不行,过了泾河再北上。”
韩重斌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好,这天光快亮了,某先安排信使。”
王全斌见其大步流星的出帐,轻叹一口气道:“杨将军,田将军,这殿后的事,就不为难韩将军了,你我三人,抓阄吧。”
……
信使快马走东渭桥,兜转回灞上,已过卯正,曹翰尚未起床,闻信使至,披衣而已,睡眼惺惺的道:“回复你家将军,东渭桥头,保证平安无事。”
“诺。”
目送使者远去,亲卫道:“将军,真替人家挡矢雨呐。”
“屁话,老子觉还没睡好呢,去,安排一营人马到灞桥上守着,但见敌人来,只管炸了它,对了,下游还有座浮桥,那玩意先毁了再来动这石桥。”
“啊……”
“啊什么啊,投鼠忌器?呵,长安城都不要了,还要桥做什么,哪个言官敢啰嗦,老子送个火药罐给他玩玩。”
“……诺。”
与此同时,张建雄部、杨业部先后知道了北岸宋军撤退的消息,也很清楚向训必会派兵撵赶,过桥凑这热闹就没意思了,兜头拦截才带劲,正议着事,北岸信使到了,果然要主力东出,配合大军截堵敌军。
当下商议定,咸阳城收复最少小半天时间,便由施廷敬继续守住两桥安危,眼下这就算是大秦的产业了,可不能让宋军毁了去,其它人则快马加鞭向东渭桥南端赶去。
这东渭桥离着比较远,渭水以北是要跨过泾水,渭水以南则要跨过灞水,甲寅马快,是为先锋,结果快马半个时辰,堪堪看到那灞水上的石桥,一声晴天霹雳,烟火升腾中,数百年历史的大桥轰然倒塌。
甲寅大怒,折往下游,才跑过不过二里,斥侯回报,浮桥也已摧毁。
“他嬢的,好狠的心,长安城还在呐,就敢炸桥。”
“那我们怎么办?”
甲寅扬着鞭子,略一沉吟,道:“先快马报讯向帅,这兜头拦截是截不成了,能有多大战果只能靠他们自个了,我们打长安城去,走,下次不管谁捉到曹翰,都先替我扇他二十耳光,再撒泡尿给他尝尝,嬢的……”
成大事,要有运气。
这甲寅武关道是被他顺顺畅畅的走过来了,进了关,好运气就给用尽了,就拿争夺中渭桥来说,要不是杨业奋起神威,搞不好都夺不下。
想来截堵敌军,却被曹翰十数个火药罐给轻轻松松的破坏了。
回到长安城下,隔着二百步呢,正想耀武扬威,一箭凌空飙射,好在他武技了得,信手一鞭就卷了个正着,哪知那箭即劲且疾,卷是卷着了,没用全力,结果箭矢擦着护颈而过。
虽未受伤,但对甲寅来说,这就是奇耻大辱,当下从赤山手里接过长槊,跃马驰骋,高声怒喝:“哪个王八蛋,暗箭伤人算什么,有种下来,跟你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城头上探出一将,朗声笑道:“是你爷爷呼延赞,教你这孙子怎么扮乖。”
“休要嘴硬,如今灞桥已毁,这长安城就成孤城一座,快快投降,饶你不死。”
城头上,呼延赞做了拇指向下的动作,从鼻孔里哼出两道恶气,傲然道:“休说大话,有种来攻。”
甲寅的扬槊大笑:“有种,就别绑上满城乡亲父老,来来来,老子给你个单挑的机会,赢了老子手中槊,这长安城,我三年都不来攻,要是你输了,就给爷牵马,敢还是不敢?”
呼延赞只是冷笑。
甲寅掀开面甲,用力的呸了一口痰,不满的道:“长的人模狗样,却原来也是个怂包软蛋。”
“怂包,你骂谁!”
甲寅用槊刃遥遥点着呼延赞的鼻子,再次轻蔑的吐出两个字来:“怂,包。”
225:府尹,乡绅
怂包也好,软蛋也罢,要是骂一骂就把呼延赞骂出城斗将,那他就不配在青史上留下名字。
面对甲寅的骂阵,呼延赞的应对方法很简单,也很恶心。
这家伙抄起满满一勺金汁,然后连马勺一起掷了下去,“你远来是客,爷请你吃屎。”
甲寅怒气无处发,却也只好忿忿回阵,气呼呼的下马休息,等待中军步兵大营就位。
眼见秦军主将吃瘪,城头暴出如雷欢呼,呼延赞哈哈大笑,却不敢掉以轻心,城头策马,巡视四城,督令战备。
这就是大城的好处了,长安虽然已经不是都城,但这城墙的规制还在,既高且宽,因着当今官家前阵子驻跸于此,所以防御设施十分的齐全,砲车林立,檑木狰狞。
呼延赞四城巡完,也就到了午时,本拟在城头与士卒一起抓俩饼就算了,亲卫来报,城中乡绅联名请宴。
“乡绅请宴,该请府尹才是,某为领军之将,守城有责,抽不开身。”
这长安城乃京兆府治所,如今永兴军节度使、京兆府尹都是先帝之子武功郡王宋德昭遥领,兵马都指挥使以下将士,却因为这次大战,都抽调光了,地方官便只有权知京兆府事的杜曾官衔最高,呼延赞貌虽粗豪,心思却有,才懒的掺和这等地方破事。
“杜府尹说了,守城要义,民心第一,如今逆贼尚未攻城,正好趁着饮宴机会,与众乡绅见上一面,以后征派役夫或者纳捐钱粮,也就有了香火情。”
呼延赞摸着下巴想了想,对副将叮嘱了几句,策马便去了太白楼。
许是大军压城,又或者是长安人气派,若大的酒楼,楼上只摆了一桌。
知府杜曾及众乡绅早已到场,见他来了众乡绅皆起身相迎,独杜曾安坐。
“有劳各位久等,末将见过府尹。”
杜曾拍拍身边的椅子,微笑道:“呼延将军辛苦了,来,这边坐。”
“谢府尹。”
呼延赞有些故意,手也不洗,脸也不擦,大马金刀坐下,没想到众人丝毫不见怪,反而大赞英雄本色。
酒宴便在这笑语殷殷中说开去,推杯把盏中喝起来。
呼延赞耐着性子与众人客套一二,终是一推酒杯,喊道:“来大碗。”
“呼延将军爽快,换大碗。”
早有侍女奉上细瓷大碗,呼延赞自斟自饮两大碗,呼出一口酒气,对杜曾道:“禀府尹,城防重担,不可轻忽,某将令在身,若无要事,某先巡城去也。”
“巡城不急,呼延将军再喝几碗。”
“多谢府尊,军职在身,其实不敢饮酒,今日已经破例。”
杜曾点点头,笑道:“也罢,酒不勉强,今日请呼延将军来,实因本府催捐钱粮之任务繁重,而这几位城中乡老,却非要见将军一面,方肯纳捐……啊,李夫子,云夫子,在座都无外人,呼延将军也是个爽快人,有什么想说的话,就直说吧。”
“……那……老夫斗胆,敢问呼延将军,城中止有兵马四千,城能守住否?”
呼延赞看了看那位一身绫罗两头白发的李夫子,喉咙骨突兀的动了两下,这才沉声道:“单靠四千将士,当然守不住,但是城中最少有三五万精壮,某不用多,东西南北城各来二千民壮,帮着投石放檑,某敢打包票,如此坚城,守上半年也没问题。”
“半年以后呢?”
“到那时候,朝廷大军早就来解围了。”
有乡绅插话道:“朝廷大军,呵!老夫还想问一问,前两天城中还有数万虎贲,一矢未发便走了个干干净净,难道,到时候就会变了性来解围?”
又有人道:“别说来解围了,那数百年之久的灞桥,历经战火无数,哪怕黄巢那杀千刀的来,也不曾毁却,如今倒好了,炮声一响,炸个精光,敢问将军,这是什么道理。”
“这……”呼延赞想了想,道:“真要某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好,好一个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李夫子轻轻的顿了顿拐杖,颤着雪白的胡须叹道:“老夫是黄土埋到脖子里的人了,生死早已看淡,可是……呼延将军,城中不止有三五万的精壮,更是有三十多万妇孺老幼,那些温良贤慧的女郎,活泼可爱的儿童,都要绑上,以全将军之忠义英名么?”
“你……”
呼延赞倏的站起,眼中寒芒如电,环视一圈,最后目光却锁定在杜曾身上,冷然道:“杜府尹,几个意思?”
“呼延将军,稍安勿燥,来来来,坐下说话……”
“不必了。”
呼延赞重重的拍了拍胸口,傲然道:“某,十七岁从军,一年一刺青,身上整整刺了七组‘赤心杀贼’,守土之责,将军之义,某深刻于心。今天,某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李夫子却不为呼延赞的戾气所惧,哂笑一声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道理,老夫九岁时便懂,今日,不说其它,只问将军一句,困守此城,百姓没了活路,怎么办?城破后,男人倒在血泊,女人遭了苦罪,小娃没了爹娘,怎么办?
呼延将军,今日,只问这一句公道话,将军只要说的在理,老夫砸锅卖铁,也尽全力支持。”
“对,对,吾等只要一个公道,请将军给个准话……”
“你……你们……”
杜曾抚须叹道:“呼延将军,你我都是食君之禄的,必须为国分忧,这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但是……诸位乡亲父老的担心,也有道理,这样吧,李夫子,有些事我们再商量商量。
啊,投降逆秦,某是坚决不答应的。
呼延将军,你也想想,给城中士庶一个答复,以安民心,如何?”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云夫子,却旋着酒杯,自说自说:“唉,听说那甲元敬狂到没边了,说只要有人打赢他,三年不来攻,啧啧,要是其人守诺就好了,啊,哦,老夫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发发牢骚,却是让呼延将军见笑了。”
呼延赞从喉咙底发出嗬嗬的怪吼声,双拳渐渐握紧,指节渐次发白,右手忍不住颤了一颤。
在座众人却是木然危坐,只是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呼延赞深吸一口气,良久方徐徐吐出,那一口白气,锐如利矢,久久不散。
这一口浊气一出,呼延赞身上的劲气倏的一松,一把抓起酒坛,高举鲸吸,将一坛酒喝的一滴不剩,这才一把弃了,朗声长笑中,破窗飞跃。
这般动静,早惊动了在门口侍卫的亲兵,不等其双脚落地,早围了过来,“将军?”
“啊,酒已喝好,回营。”
耳听着马蹄声哒哒远去,楼上的乡绅们面面相窥,一时都没了主意。
杜曾依旧云淡风清,笑道:“云夫子说的好,吾等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守城之事,只能武将担纲,诸君,尽人事吧。”
“但听府尹安排。”
“唉,这天底下,有两件事最是不能辜负。”
“不知是哪两件,请府尹示下。”
杜曾笑道:“一是美人恩,最难消受,二是五谷粮,最不能浪费,想当年,先祖惜米如金,茅板上的饭粒,都要捡起来塞进嘴里,诸位,美酒佳肴既然已上,便不能浪费,请吧。”
“慢,节俭是应有之意,但吾辈更该惜福,这桌,就赏赐下人吧,换一桌清淡的席面来,不知府尹意下如何?”
杜曾哈哈大笑:“客随主便,一切听李夫子的安排。”
……
226:斗将
长安城中,权知京兆府尹的一府父母官在与乡绅士卿推杯换盏,谈笑声,管弦声,声声愉悦。
长安城头,精兵民壮在忙着加固城防,喝骂声,指挥声,匆匆脚步声,乱作一片。
长安城外,东、北、西,三面已经被秦军形成初步包围,正在夯地打桩,挖壕筑基,忙着安营扎寨,号子声,鼓劲声,气冲霄汉。
渭水以北,泾水以西,形如鹰嘴的两河交汇处,无边无际的秦军将宋军逼进了绝地,喊杀声,惨叫声,响彻天际。
已经过了泾水的韩重斌绝望的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没有爆炸声,也没有毁坏行动,以粗大铁索为筋、木船为基,能走马过大车的浮桥竟然会倏的断裂散开,而大军,才过了三分之一。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天意,非战之罪,走吧。”
“西岸……都是袍泽呐!”
王全斌也是虎目含泪,听到韩重赟的哭喊,却倏的出手,一把揪住对方的围脖,“啪,啪”连扇两巴掌,压低嗓声低吼:“你乃三军主将……临机必有决断……”
秦军后阵,临时搭起的望车上,向训缓缓的放下单筒千里目,略略闭目,复又睁眼,沉声下令:“传令:喊话,缴械不杀。”
“诺。”
……
早上碰了一鼻子灰的甲寅在两碗老酒下肚后,就悠闲了,其部与李儋珪分开了,却与杨业的步兵搭了班子,负责东门围城作业,营扎城外三里处的小吕庄,步兵营在前,马兵营在后,却是捡了便宜,有民房住。
围城,扎营掘壕,土木作业大抵是步兵负责,马兵非作战时最重要的工作便是照料战马,而搭围马栏这样的事,甲寅才懒的理会,若有不妥,只管用鞭子说话。
偷的浮生半日闲。
惯会偷懒的甲寅把靴子脱了,赤着脚在太阳下晒着,他汗脚,越是暖和的靴子越是受不了,所以哪怕是靴子,他的也是特制的,大冬天的,脚弯处也开着两排透气孔,马包里换洗的鞋垫更是厚厚一叠。
因着这一毛病,用脚掌在石头上印湿脚印就成了他见不得人的爱好之一,正看着脚上的臭气在暖阳下飘渺呢,忽有斥侯飞报:“报……城中守将射出战书搦战,指名挑战将军。”
“嗯?可是那叫呼延赞的?”
“正是。”
甲寅愣了愣,旋即呜呼一声怪叫,“备马……超子,备甲,燕客,点兵,啊,快知会杨将军。”
才把袜子套好,靴子穿好,鲍超就兴冲冲的抱着甲胄过来了,一边伺候着甲,一边讨好的道:“虎子叔,某来抗旗呗?”
“去,别跟你姐夫学,也别跟赤山抢。要想扛旗,你怎么不跟着你姐夫守那牧武关,吃香的喝辣的多好。”
鲍超偷偷的翻了个白眼,守关多没意思,这么多将军都不干,也就姐夫人老实,好欺负。
甲寅老实不客气的拒绝了鲍超的好意,敲着兜鍪道:“那棒棰,怎么就想到真出城邀斗了呢。”
“要不要某帮你。”
石鹤云拖着大砍刀咣当咣当的过来。
“别,看着你那刀就来气,珍惜不会呐,要想看热闹,就帮着压阵。”
敌将出城邀斗?
前营的杨业几乎不敢置信,但立马便醒过神来,擂起聚兵鼓,自己也忙着披挂。
一刻钟后,兵马聚合完毕,甲寅也率着骑兵汹汹而至,老远便喊:“杨将军,指挥有你。”
“好。”
杨业并不客套,从赤山手里接过骑兵令旗,指挥步兵方阵中前,槊骑左后,弩骑右后,呈品字接敌阵形前进,而甲寅却在花枪与石鹤云的陪同下一马当先,赤山威风扛旗于后。
斗将这种游戏,其实都算是差不多绝种的了,甲寅从军十有一年,也才与林仁肇和全师雄各斗过一次,嗯,与宋九重也算是斗过一次,但那一次略有不同,是率队决杀。
没想到这一回,阴差错着,又有了斗将的机会,不仅甲寅兴奋,凡好武的无不欣喜异常,这不,才出营不过一里路,坐镇中军的史成、铁战、武继烈、赵山豹都跑来了,美其名曰“兄弟给你架势子来了。”
威风凛凛的开到城下五百步,列阵。
雄浑的牛角长号声中,石鹤云策马前冲,威风凛凛的替甲寅喊话:“呔,城上的人听着,大秦辅国侯、虎卫司都指挥使、南路行营先锋使,甲元敬将军应邀来战,那叫呼延赞的,把脖子洗干净了没……”
城头上,呼延赞呸了一口浓痰,顺手把兜鍪往头上一罩,冷声道:“好大的名头,点号炮,开城门。”
三声号炮响,城门轰轰隆隆的开启,吊桥吱吱嘎嘎的放下,一彪人马汹汹出城,当先一将,身着玄色明光铠,右手大红漆枪,左手竹节单鞭,座骑铁蹄黑鬃马,裹着彪悍的杀气,大有虽千万人吾往也的英雄气概。
武继烈啧啧有声的赞道:“好汉子,虎子,要不某来?”
史成嗤笑道:“别看到虎背熊腰的就像看到女郎一样,有点出息好不好,虎子,某来。”
“滚。”
众人虽在说笑着,但让他们大为讶异的是,出城的随行扈从,竟然只有区区三十六骑。
甲寅也是丈二摸不着头脑,眼前这位,真当项羽在世了不成,还是说,就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棒棰?
“呔,甲寅,你身为逆秦伪帝结义兄弟,说话算不算数?”
呼延赞距敌三百步,猛的一勒缰绳,战马咆啸人立时,舌绽春雷的喊话也脱口而出。
甲寅槊交右手,朗声笑道:“一口吐沫一个钉,打赢我,立马撤兵,说三年便三年,老子坚决不进长安城。”
这家伙话喊的响,语意中却留了个小心眼,呼延赞也不知是没听出话外之音还是不以为意,漆枪一举,冷声道:“那便手下见高低。”
“你输了又如何?”
“任杀任剐。”
甲寅缓缓合上面甲,心想,原来你也鬼着呐,也好,就当打架玩,当下也不再答话,脚跟轻轻一磕,焰火兽摇头晃脑的打了个响鼻,缓步出阵。
对面的呼延赞怒吼一声,催动战马,疾驰如电。
焰火兽从鼻中喷出两道白气,蹄声渐急,甲寅与座骑配合多年,早已心意相通,左手在马脖上轻轻一抚,右手长槊一颤,倏的端平。
心平气和。
当年,大战林仁肇,胸中满是不屈的战意,对阵全师雄,心中尽是滔天的怒火,阵遇宋九重,则是发梢都充满了以死相拼的决绝,如今,时过境迁,那种浑身激颤的感觉却找不到了。
秦军本阵,杨业振刀一举,发出绵绵不绝的龙吟声,“擂鼓助威。”
“咚,咚咚,咚咚咚……”
西风劲,战鼓擂,两马乍一相逢,槊枪相交,“当”的一声巨响后,征尘弥漫中,有半截枪身腾空飞舞,同时,又发出一连串急促如爆竹闷响声“突突突……”
两马交错而过,各自驰出百步,方兜转回马势,众人这才看清,那呼延赞不知何时已改为双鞭在手。
“操,这货看着威猛,却原来是个卑鄙无耻之徒。”
见石鹤云如此说,花枪笑道:“以短击长,自找死路,虎子赢定……见鬼……”
花枪说的太早,因为甲寅竟然驻槊于地,拨出了战刀。
两骑策马再冲,腾起两道黄龙。
“杀……”
227:双鞭
“老朽李弼,吾等代表全城父老乡亲,恭迎王师。”
“恭迎王师进城……”
“恭迎王师进城……”
自一身绫罗满头白发的李弼在城头现身喊话后,恭迎王师的喊声此起彼伏,一声声皆如闷雷般的在呼延赞的心窝子里炸响,炸的血肉模糊,这条昂长的年青汉子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甲寅挥挥手,示意杨业率军进城,却顾不得灰尘满天,在呼延赞身边蹲坐下来,用刀鞘拍着他的脸,“哎,给个痛快话,降还是不降。”
“不降。”
“你自个说的,要杀要剐随我意。”
呼延赞躺地上一动不动,眼也不睁,涩声道:“技不如你,某认,但没说降,杀剐随意。”
“真不降?”
“不降。”
“那我雇你,马前缺一战将。”
“不雇。”
甲寅摸摸唇上的胡子,起身,没好气的踢了他一脚,对赤山道:“把他绑起来,等下进了城,问药铺配点那什么药,然后把他关猪圈里去,啊,多找几头母猪。”
呼延赞倏的睁开眼睛,见两个来绑的家伙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不由尾椎一紧,挣扎道:“好胆,尔敢……”
甲寅用刀鞘捅捅其小腹,邪恶的笑道:“你都被我打趴下了,我有什么敢不敢的。”
“你……”
“看你也是蛮聪明的嘛,怎么被人卖了也不知?噫,不对,你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否则也不会带着家将来出战了,可惜,可惜……还是跟我干吧,我大秦没有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休想。”
鲍超拎着两条竹节鞭过来,笑道:“虎子叔,你看他的兵器,看着一样,其实不一样呢。”
甲寅接过一掂手,发现果然重量不一,就有些好奇了,仔细的看了看,这才发现名堂,同样黑黝黝的竹节鞭,一柄铁质,一柄还就只是竹子做的,只在环节上套着铁箍而已,他抚着鞭子,闭目回忆两人比斗的经过,将铁鞭换过左手,右手执着那竹节鞭振腕挥了挥,讶道:“黑大个,说个名堂呗。”
呼延赞把头扭向一边,懒的理他。
甲寅好武,见呼延赞不理他,便自顾自的说下去:“你拦截锁拿用的全是左鞭,这没什么稀奇,就当盾牌用吧,我就好奇,你右鞭怎么真就是根竹子呐,这什么竹子,好沉,好有韧劲。”
呼延赞从鼻孔里哼出两道白气,一脸鄙视。
“不说是吧,好,超子,拨刀,把这鞭子劈开,看看有什么名堂。”
“你敢……”
“啧啧,脑子开窍点呐,你现在命都是我的,还在乎一条鞭子?超子,砍。”
呼延赞大急,挣了几下,却是挣不脱身上的麻绳,急道:“既然被你缴获,你自拿走,千万别毁了这宝贝。”
甲寅一见其神情,心里就乐呵了,还是九郎说的对,是人都有弱点,眼前这人,死都不怕,却念念不忘自己的兵器,也算是奇葩了。
“不砍也行,这竹节鞭有什么好处说一说,对了,被你肩胛骨上抽了一记,好疼的,哎,不说的话我真砍了。”
“……”
“三,二,一……”
呼延赞脖间青筋直跳,眼里怒火勃发,见甲寅真的毫不在乎的样子,知道自己那兵器遇上他,算是真的明珠蒙尘了,只好长叹一口气道:“那是我师门秘法历十年之辛培育而成,材质之密,不亚于钢铁,乃千金难寻之宝。”
“我看也就这样,用铁打一根,多简单。”
呼延赞怒道:“铁器哪有如此韧劲。”
甲寅又试抡了两下,知道其所言非虚,但还逗着他玩:“既然是竹子,用点力也就裂了,样子货。”
“哼,要不是你避的快,那一鞭就能打的你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甲寅再挑刺:“你这鞭子怎么油乎乎的,跟人一样脏。”
“什么叫脏,这是阵前饱润热油……”
呼廷赞自知失言,大为懊恼,甲寅哈哈大笑,将两鞭子往呼延赞脚下一抛,笑道:“你这鞭子,我不稀罕,你那鞭法我倒是极感兴趣的,有没有兴趣换一换武技?你的枪法太差,我用槊法跟你换,我那槊法,可是飞虎将所创,天下无双,说起来,你大赚了。”
“……哪个飞虎将?”
“我师公,姓李,上讳存,下讳孝,黄河两岸,手下无三合之将。”
呼延赞一愣,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换不换?”
“……不……换……”
甲寅搓搓鼻子,坏笑道:“不,换,两个字,后面一个字是真的吧,快松绑,松绑。”
赤山咧了咧嘴,一扯绳头,呼延赞立马用力一挣,迅速抢拾起自己的兵器,怒道:“某说的是,不换。”
“男子汉,大丈夫,说换就换,把他的马牵来,把他屁股上的烂泥拍拍,我们也要进城了。”
“某说不换。”
甲寅哈哈大笑,看着己军雄纠纠气昂昂的开进长安城,心情大好,拍拍身上灰尘,飞身上马,“管你换不换,关键是我想换,走起,咱也来个一日看尽长安花。”
“现在冬天呢,梅花都没有。”
鲍超傻不愣登的凑过来,结果头上又挨一暴粟。
……
……
“前线大捷……”
“八百里大捷……”
“大捷……”
骏马奔腾,鸾铃脆鸣,红翎于漫天的黄尘中分外醒目。
捷报也分很多种,似这种一路报唱的,一定是振奋人心的真正大捷。
吊桥于马蹄踏上的前一瞬重重落下,城门擦着骑士头顶的红翎升起,红翎急使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御驾行辕。
“捷报……我北路行营于泾水桥处大胜敌军,降敌六万。”
“多少?”
“六万,敌将田重进重伤被俘,杨信率部死战突围无果,举旗投诚。”
“好,好,好……”秦越执着战报的手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这一天盼望久矣,要知道党项联军已经兵临秦州城下了,为免前线分心,秦越硬生生的止住了消息。
刘强激动的不住的抽刀,收刀,恨不得立马就去前线。
沈秉礼则双手虚握成拳,用突起的指节用力的敲打左右太阳穴,以抑制不停突跳的青筋,止痛。
他掌各路信息情报,秦州境各类信息数据比秦越更清楚十分,这几天的处境简直是地狱般的煎耗,不仅偏头痛发作,双眸似血,两腮更是肿胀如球,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喷着火山。
只有程慎,依旧心如止水,撰写诏书时只一撇稍稍出了锋。
“恭喜陛下,如此大捷,容臣放肆,昼寝一番。”
沈秉礼坚持不住了,用沙哑到几乎失音的声音勉强说完,起身就走,还未下阶,又有捷报声传来:“长安六百里捷报……”
“报……甲将军与敌将城下单挑,三十合擒将,兵不血刃,拿下长安城。”
这一回,最最失态的却是程慎,手一颤,毛笔在已是满幅墨字的诏书上重重一划,小半天的工夫全白废了,当下却是顾不得,抢先发问:“甲将军可有受伤?”
“只肩胛骨处受了一记鞭伤,却是已卸去八分力道的,没事。”
秦越这才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夺过战报,一目十行的看完,大笑道:“我说是谁这么厉害,原来是双鞭呼延赞,好,好,好,擒下他,比得长安城还值得庆贺。”
沈秉礼手扶门框,讶异的问道:“杨信、田重进才是大将,这呼延赞无名之辈也。”
“日后当与杨业齐名。”
“……”
刘强搓着手笑道:“虎子叔打下了长安城,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去长安了。”
“此事急不得,最急着要做的是,诏告天下。”
声音从门外响起,却是右相曾梧与丁予洲联袂而来,曾梧红光满面,一进门便在沙盘沿上擂了一拳,朗声道:“长安既下,大军最起码可以分出五万来回防,发使,给李彝兴下最后通谍,还敢在我境内为非作歹,就夏州老巢也把他给抄了。”
“可以。”
秦越坐回位置上,取一瓣桔子吃了,感受着果浆的冰凉,脑子也清醒了许多,补充道:“措词严厉点,简单点,表明态度即可,却不可令其就梯上楼,降降叛叛的,最后又是游离体制之外的羁縻,这样的和平,朕不要,这样的结果,也对不起正在受难的百姓。”
“诺。”
228:趁你病,要你命
“参见大帅。”
“诸将免礼。”
打了近四个月的仗,甲寅和兴元第三军团的将军们,才见到了最高指挥官,北路行营都部署向训。
秦军进入长安城的第二天,各路将军齐聚长安城,召开了一场人数最齐的军事会议。
令甲寅有些讶异的是,前两年佝偻成老头模样的向训,竟然又恢复成了一脸刚毅,一身英气的魅力中年男,虽然胡子拉喳,可随随便便的往帅案后一坐,一举一动都有了特别的魅力。
“战事打到现在,已经超过了原先的预期,很好,但还不够,望诸君继续奋勇,因为还有两场大战要打,一是要把趁火打劫的蕃部联军打回去,二是打下潼关好过年。”
甲叶铿锵声再起,众将纷纷起身抱拳行礼:“谨遵帅令。”
向训伸手示意,令众将坐下,顺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浓茶,这才继续道:“伪帝宋三,如今驻跸渭南,管他是哭爹喊娘还是怒气冲天,都已于事无补。
如今,韩重赟部、曹翰部都已与他汇合,渭南如今总数加起来大约有五万人,除此处,也就李处耘部尚有万人在乾州。
这三个月来,伪宋算是真正伤筋动骨大败特败了,数次增兵,总计二十八万人,能带回去的,就这一些,所以,我们给他两天时间收拢残兵败将也无妨,然后,一路撵过去,华州也好,华阴也罢,敌军有心想守也守不住。
那宋三已成惊弓之鸟,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所以,从长安到潼关,皆是坦途,唯潼关需要攻坚克难,只要不出错,便是必胜之局。
反而蕃部铁骑在我秦州肆虐,是为腹心重患,必须早日除之。
所以,某意,分兵两路,一路继续东出,一路回守秦州,诸君以为如何?”
“谨遵帅令。”
向训笑道:“你们也别这么客气,再如此下去,就真的成了一言堂了。”
在坐诸位,论官职,除向训外,也就施廷敬最高,当下笑道:“陛下三番五次的讲,议事需简明扼要,拒绝文山会海,兼之大帅高瞻远瞩,该考虑的都考虑到了,我等众将,只需听命行事便可,请大帅直接下令。”
甲寅也道:“对,向帅只管下令,若有不懂,自然会问。”
向训点点头,再呡一口茶,笑道:“那某就不客气了,施将军……”
“末将在。”
“如今新降之兵便有六万之众,且大都是百战老兵,怎么淘也能淘出三四万精兵出来,你心最细,耐性又极好,这整顿俘兵之重任,还请施将军多多操劳。”
“得令。”
“在哪整军为好?”
施廷敬略一沉吟,道:“就在咸阳,一来城外那两座兵营都是现成的,既能物尽其用,又能照顾俘兵的情绪,二来,这渭水北岸因为战事损毁良田民居无数,正好让这些俘兵进行劳动改造。”
“善,既然如此,那便有劳。”
“份内之事。”
向训点点头,扭头转向右班,“张将军。”
张建雄忙起身:“末将在。”
“张将军,东征重任,你来担起。”
“某不明白,还请大帅明示。”
“东征之事,由第二、第三军团步兵为主力,虎卫骑兵为辅助,其它野战骑兵,以及第一军团全体将士,随某回援秦州。”
张建雄肃容道:“向帅,回援秦州还是某去吧,某在秦州多年……”
向训手里抚着令箭,长叹一口气道:“再东向,临阵所遇,半数以上皆为以前同僚,某若再掌帅印,难免感情用事。所以,请张将军多多操劳。”
张建雄倏的醒悟,眼前这一位,不比别人,家小都还在洛阳呢,再东向,搞不好就有不忍言之事发生,当下不再推辞,慨然应诺。
“元敬。”
“末将在。”
“你继续当你的先锋使,配合张将军拿下潼关,啊,打下潼关即可,不可再东向,回过头来,同、华、耀、延等州还有得收拾。”
甲寅却有些扭捏,挠着头皮道:“向帅,这先锋使能不能换个人,我等九郎来了,跟他说说话,再赶上?”
向训笑笑:“也好,谁愿为先锋,自与张将军处请令。”
“末将愿往。”
“唰”的一声,一连站出五员大将来,却是赵文亮、史成、张侗、杨业、石鹤云。
甲寅嘿嘿一乐,冷不丁收到向训的眼色,连忙喊道:“别抢,这先锋使还是我的,长寿,你代我先掌两天兵,回头还我。”
石鹤云嘿嘿一乐,杨业是老实回座,另三位一人一拳擂在甲寅胸口,差点擂出血来,再抬头,又看见白兴霸呲牙咧嘴的在表着愤怒状。
“白兴霸,你吹什么胡子,瞪什么眼?”
听到向训点名喝斥,白兴霸一缩脖子,连忙起身行礼,军中以实力为尊,向训早把这家伙给收拾的服服贴贴的。
“精神既然这么好,西方面军便你为先锋,给某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得令。”
接下来又商定了一些细节,却是粮草辎重等繁杂事,议完,正好红日西下,军营中早就弥漫着酒香、肉香,人人欢声笑语。
今日当饮庆功酒。
……
离着长安百五十里的渭南县,也是大军云集,城外整整四座军营,虽然篝火熊熊,但却是阴云惨淡,天色未黑,便已死一般的寂静。
西城头的角楼里,宋炅趴在女墙上已经呆了整整两个时辰,一动不动,就连眼珠子都不会转的一般,仿若雕塑。
出征时雄心满怀,现如今却是……
唉!
赵普再一次缓步近前:“官家,数万将士,都在看着呢,膳食都冷了,先回行辕用膳吧。”
宋炅没有半点反应。
“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胸中志气不坠,回京后再励精图治,重振旗鼓,假以时日,终有报仇血恨之期。”
“官家……”
赵普无策,刘廷让等武人更是束手无策,官家心若死了,再有军略也无济于事,何况眼下本就无计可施时。
所以这渭南城头就出现了诡异的一幕,宋炅在角楼里趴着,文武重臣却在城头站着,于这暮色凄冷中寂静的喝着西北风。
打破死寂氛围的是红翎急使,听到那急促的马蹄声,宋炅止不住的打了两个寒颤,倏的回头,就发现了城梯处那一抹艳丽似血的红翎。
“报……扬州失守,南唐毁约,遣大将林仁肇等夜袭我扬州,我军促不提防……”
“啊也……”
宋炅弯腰前探,五指箕张,想要接过讯报,却觉噪子一痒,一团血块脱口而出。
“官家……快,快传御医……”
229:官家,陛下(两章合一)
“则平兄,时局至此,可有解困之计?”
一口淤血吐出,宋炅的心里反而通畅了,谢绝侍卫的搀扶,又固持的等内侍把城砖的污血擦拭的干干净净,方缓步下城,登上车辇后还挺直腰背危坐。
回到行辕,斥退御医,吩咐沐浴更衣,在四位宫女的细心料理下,涤净身上一切污垢,换上宽松的常服,捧着茶碗怔了一回神,这才传召亲信重臣书房见驾。
赵普见官家脸色稍显苍白,但精气神多少回复过来了,心头的大石也就落了下来,闻言奏道:“南唐背信弃义,卑劣偷袭,人神共愤……”
“朕问的是,计将何出。”
“淮南乃我大宋第二粮仓,万不可有失,臣意,当速遣大将出兵,扬州若一时不可夺回,也要扼守住其它城池不失。”
赵普见官家危坐不动,一副你把话说完的神情,只好继续道:“臣斗胆,举荐枢密副使潘美领兵出征,其镇守庐州多……”
“对,朕是被气晕了,不止仲询,还有国华。”宋炅倏的起身,打断赵普的话头,用力的挥挥手:“若是他俩去,当保淮南无忧。”
赵普眼角朝刘知信冷然一瞥,刘知信顿时有芒刺在背,不得不起身,艰难启齿:“……官家,曹彬失踪了。”
宋炅一脸懵逼:“失踪?什么时候的事?”
“已有一个多月,其时我大军正东撤大散关……”
“不是,他一个大老爷们,拖家带口的,怎么个失踪法?”
“九月初九,斗姥元君圣诞,其妻高氏携子往应天府嘉兴观祈福,夜宿观中,次日一早,其仆才发现主母及两位少郎君不翼而飞,应天府尹发动所有衙役捕快破案,留守邢国公发动千名官兵协助搜索,皆无果。
消息回京后,曹彬率廿四家将赶赴应天府,折腾数日,疲而无功,后有百姓言,曾有南下快船行迹可疑,曹彬遂问邢国公借兵一百,沿汴水南下宿州,四下寻访,然后……然后……”
“然后曹彬也不见了是不是?”
宋炅重重一擂桌案,大声咆啸道:“如此大事,现在才报知,要你何用!”
刘知信呐呐不能言,他本就是谨慎之人,如此大事,怎会不报,只不过其时宋炅初遭大败,军机大事都料理不过来,这类三等密疏也不知压在哪里积灰。
赵普轻咳一声道:“多事之秋,有所疏忽在所难免,曹彬失踪,实情如何眼下尚不好定论,淮南事急,却需要早做决断。”
“令潘美为淮南道都部署,崔翰为行营先锋使,领禁军一万,再发亳、宿、陈、颖四州兵马,一起南下,讨伐不臣……王继恩。”
“仆在。”
“你去监军。”
“诺。”
随着内侍行首王继恩的退下,室内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渭南非久留之地,逆秦大军最多一天后便会汹汹追来,在这连番大败,士气最低落之际,只能走为上,可这样的建议,谁也不想先开口。
宋炅看了看个个正襟危坐的文武大臣,涩声一笑:“仓促用兵,乃朕之错,接连失地,更是愧对先帝,无颜见天下人也。”
“官家……”
宋炅抬手,示意赵普坐下,吐出一口浊气继续道:“朕恨不得立马能报仇血恨,但朕也知道,天时已失,三军也已用命,不能……不能再让将士们作无辜的牺牲,退兵吧,朕也要回京了。”
“官家圣明!”
“圣明,呵,等朕卧薪尝胆,效仿勾践之志,一雪前耻时,再来领受众卿的好意,眼下,还是议一议如何退兵吧,王将军,谈谈你的看法。”
“诺。”
王全斌起身,接过内侍手中的指挥棒,点了点墙上的舆图,沉声道:“逆秦既得京兆,定会尽全力来攻打潼关,此关不拿下,关中无险可守,那秦九睡不安稳。
可惜,潼关虽为天下第一雄关,但关险在东不在西,因为潼关之东,有五里暗门,也因为这五里暗门,函谷关才是我大宋真正要拒守的西大门。”
“王将军的意思是弃守潼关?”
“不。”
王全斌脸色倏的扭曲狰狞起来,“潼关虽然西城之险不如东城,但也是南据连山,北限大河的险地,臣意,在此驻扎一万兵马,死守到关毁为止,同时,函谷关抓紧时间加固城防,不能让逆秦再东向一步。
虽说不能寄希望于敌人,但如今蕃部联军正在兵围秦州城,逆秦应接不暇也不一定,所以此关必须死守,或许能守出一个云开见月明。”
“善。哪位将军愿领此重任?”
官家既然如此问,那显然把王全斌撇开了,曹翰看看刘廷让,看看韩重赟,一个御营都部署,一个是行营都监,心想这事估摸着还得临到自己头上,翻翻白眼,干脆把话挑明:“这死守,一天也是守,一月也是守,敢问官家,多长时间为限?”
“若是曹将军你来守城,能守多久?”
“粮草军饷,器械火药,诸类后勤都能保障的话,臣估计可以守上一个月左右。”
“好,就以一个月为期,守足时间再撤退,是为大功。”
“既如此,这潼关之内殿后事,也由臣来负责,请官家早日回京,勿以后路为念。”
宋炅走过来,把着曹翰手臂,红着眼眶道:“曹卿真乃忠臣楷模。”
曹翰大笑:“为臣本份,不过臣小时候饿怕了,只求官家多赐赏银。”
“……”
……
宋炅在召开重臣议事时,秦越刚刚穿过咸阳城门,本不会如此之晚,却是在兴平县城呆的时间久了点,宋军粮草虽足,但有两样欠缺,一是冬衣,二是肉食,在这寒冬季节,因着这两样重要物资的匮乏,百姓们就遭了殃,猪狗鸡鸭,基本上听到叫声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性质最为恶劣的是,不少耕牛也遭了殃。
秦越一进城,立马就迎来了士庶的哭诉,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亲民的无奈,宋军的事,算我秦军头上,还讲不讲道理。
你是皇帝,就是道理。
听到这样振振有词的反驳,秦越哑口无言。
好在有处理这类民事驾轻就熟的曾梧和丁予洲在,没出乱子,但行程却是耽误了。
“臣王山,恭迎圣驾。”
秦越没好气的一鞭子挥去,结结实实的在王山背上抽了一记,王山顶盔贯甲,这一鞭子比挠痒痒还不如,反而把这家伙给抽的更加雄纠纠气昂昂了。
“叔,某来牵马。”
“出息,都是统兵大将了,头前带路。”
“诺。”
秦越进了咸阳城,沐浴更衣后第一件事,便是召见降将杨信,他对杨信不熟悉,但能迅速成为殿前司都虞侯者,必有两把刷子。
“罪臣杨信,见过大秦皇帝陛下。”
秦越见其年纪不过四旬,五官清秀,身体颀长,换上袍服更像书生,当下笑道:“杨将军,坐,我这人不拘礼节,请随意些。”
“谢陛下。”
“听说杨将军乃是瀛州人,想来契丹之凶残,应该深有体会,若是我军与其相遇,该如何破之?”
破之,破之!
杨信双眸中精光一闪而逝,他没料想眼前这位与官家年纪相仿的逆秦皇帝一开口便是谈论契丹,更没想到的是,问的是如何破之,而不是御之。
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之狂妄,还是志存高远之野望?
“不瞒陛下,臣便因家乡惨遭契丹兵灾,不得不中断学业,投笔从戎,希望有朝一日能大败契丹,为父老乡亲复仇,然而年岁渐长,胆量却是渐小,实因契丹强悍,胜之易,败之难。”
“哦?胜之易,败之难,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契丹多马,好骑射,我中原多步兵,多强弩,善结阵御敌,只要阵形不乱,敌无胜机,但想歼敌,却难。”
“若以骑破骑呢?”
“我中原马兵,骑射弱于契丹,且身披重铠,马匹负载过重,一样难以追杀。”
秦越笑笑:“若如此,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其策马纵横?”
“若能举全国之兵,阵线齐进,步步压缩其辗转纵横之空间,则契丹再悍勇,也无计可施,只是也有两难。”
“哪两难?”
“一是将士必须有骁勇之心,向前之志,如此方能无畏铁蹄汹汹。二是必有丰实国库之支撑,有打执久战之准备,如此,燕云可复。”
秦越大笑着起身,踱步到庭外,仰望天空,但见月朗星稀,他探手接了接那清冷的光辉,朗声道:“杨将军之志向,何其小也,复燕云,非你我之责,打到黄龙府去,才是我辈必须肩负的历史使命。
杨将军,秦宋本是一家,你我皆是汉人,也曾经都是周臣,所以,既然有这个机会一起共事,那便放下思想包袱,让我们一起努力,结束这纷争的世道,还天下百姓以朗朗乾坤。
啊,不急着答复,酒宴应该已经备好,走吧,我们边吃边聊,王山知道我的口味,有锅仔吃。”
“谢陛下。”
或许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又或者因为前世的一些价值观的影响,秦越对于正式的会见,语重心长式的谈话有一种抵触感,他习惯性的会考虑对方的心情感受,所以不等杨信作出答复,便把话题岔开。
他更喜欢非正式的,朋友式的交流,所以请人吃锅仔,就成了他常用的手段,边吃边聊,很多话都能放的开。
却不知他这种态度,配上他的身份,于当时的社会里,最能感动别人,恰是君子与人处,若冰释于水。
杨信落后秦越半步,略略躬身而行,心里隐起波澜,眼前这一位,与官家大不一样,虽然一样年轻,一样的礼贤下士,但那一位,更多的是矫柔做作,学的是其兄长的那一套,而曾经雄视天下的那位壮如虎罴的先帝,却分明活在先世宗的影子里,说话做事,国策方针,无不萧规曹随。
当然,最霸气的还是先世宗,至于眼前这一位,看起来雄心也有,但性子是真随和,还隐有些跳脱,这样的人,是怎么赤手空拳打下江山坐上九五宝座的?
秦军将士个个如狼似虎,这般绵柔温和毫无王霸之气,又如何驱众?
据闻本次大战,其名为亲征,却从未在军务上指手划脚过,反倒是向训那老贼在乾纲独断,这样的皇帝当的,不憋屈么?
杨信正想着,却见一位少年郎快步迎来,只听秦越问:“怎么说?”
“两座伤兵营都去看过了,卫生还好,只俘兵营的重病区棉被不够,不过已快马去长安调了。”
“为何重病区反而棉被不足?”
“截肢等大手术的多,俘兵们不相信我军医的医术,极不配合,血污满地,所以好好的棉被也……”
“知道了,让杨登抽一支文工团过来配合,这些伤兵,虽说各为其主,但都是为这片土地在流血,不能让他们流血再流泪,所以不仅外伤要治,心灵上的创伤更要医治。另外,要让我军伤兵发挥团结友爱之精神,要主动去帮助俘兵,嗯,这指的是轻伤员。”
“诺。”
“高干病房呢?”
“高干病房都设在城里,一切都好,只一位姓田的将军吵吵闹闹的,非要喝酒。”
秦越一愣:“可是田重进?”
“是。”
“他伤势如何?”
“脸腮处中了一箭,左胸至右肋一道尺半长的刀伤,大腿处一个血洞,左臂也有一道伤口,都是外伤。”
杨信笑道:“田将军乃幽州人,性子最是豪放,一日无酒都熬不住的。”
秦越笑笑,对蔡稚道:“眼下夜深了,再去探望伤员不妥当,你安排一顶软轿,再去看看,要是他睡下了就罢,要是没睡着还想喝酒,就抬他过来。”
“诺。”
说话间已走到膳厅,曾梧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很没形象的缩着脖子,双手套在袖子里,活脱脱一老农。
“某当隆而重之的上疏,分餐而食,否则,这肚子早晚有一天要饿瘪了不可。”
秦越大笑:“杨将军,这位便是我当朝右相,曾梧曾凤栖,说起来,你们老家都相邻,是真老乡。”
杨信忙上前见礼,曾梧笑道:“既是老乡,又是同僚,今晚当多喝几盅。”
秦越吃饭,从来圆桌,甚至随军都带着大中小三号的圆桌面,往八仙桌上一套便行,十分方便,杨信却是头一遭如此吃席,颇为讶异。
当下入席,秦越居中而坐,曾梧居左,杨信在右,占了一角,下面还有五六个位置空着,三人先开吃,却是先喝汤,秦越给杨信勺了一碗,杨信着实惊着了,忙起身歉让。
曾梧笑道:“一回生,二回熟,跟我们陛下吃饭,你就当他是九郎,只管吃便是。”
“这如何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先喝碗汤暖暖肚子,再吃几口菜填填肚子,然后再喝酒,这样对身体好。”
杨信只好谢过,开始喝汤,才喝了两勺,又进来一位文士,见着秦越也不施礼,只是笑着对杨信略一颌首,便坐在曾梧下手,开始执勺盛汤。
曾梧介绍道:“程慎,程士行,我朝中文胆,他师弟更了不得,乃我军中武胆,别起身,就坐着,入乡要随俗,我大秦没这么多虚礼。”
杨信只好坐着颌首示意,问:“不知令师弟是哪位?”
程慎笑道:“甲寅,表字元敬,最是惫赖,杨将军以后还请多多指点。”
“……”
杨信正无语时,又有一人掀了帘子进来,还是位文官,搓着手正要坐下,见到杨信,又笑着拱了拱手。
这一回,秦越把碗中的汤喝完了,笑道:“丁予洲,吏部侍郎,权很大,夹袋也很大,也不知装着多少俊逸人物。”
丁予洲苦着脸道:“陛下,哪有这样埋汰人的,这位是杨将军吧,久仰。”
“原来是丁侍郎,久仰久仰。”
秦越端着酒杯站起,笑道:“仲文晚来,就不等你了,来,让我们共同举杯,欢迎杨将军。”
杨信连忙站起,摆手道:“怎敢当如此大礼。”
“只此一杯,然后就各喝各的了,请!”
“陛下请。”
一杯酒下肚,杨信感受着温润的酒浆滑喉而下,只觉着这一杯酒喝下,这头就有些晕乎了,因为这样的吃宴法,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桌上碟盘有九个,有熟食,有花生,但众人大都伸长脖子去那桌子中央的风炉锅仔里挟食,毫无礼仪,而边上更是连个伺候的侍女也没有,而酒呢,相敬一杯后,就真的随意了,曾梧和丁予洲倒是与自己互相敬了酒,但却对秦越置之不理,吃喝如此随意,这是一班怎样的君臣?
不过见秦越君臣吃的其乐融融,他也只好陪着笑,学着样子伸筷子,但他是谨慎人,咬着舌尖令自己清醒,万不可失态。
他不失态,有人失态,因为田重进果真坐着软轿来了,拄着拐,雄纠纠气昂昂的进来,大马金刀的坐下,然后,重重一拍桌,“酒来。”
只是其腮帮处有伤口,浮肿未退,这一下动作大了,扯着痛处,明显看到其脸上的横肉跳动了几下。
杨信忍不住皱眉:“重进……”
哪知秦越却丝毫没有不悦之色,笑道:“田将军形貌奇伟,一看就是将军本色,请你来,就是请你喝酒的,但你重伤在身,只能以三碗为限。”
田重进歪斜着眼看了看秦越,嘴角扯了扯,最终应了个“好”字。
230:鸾铃
旌旗猎猎,漫卷西风。
车辚辚,马萧萧,腾起征尘如龙。
秦越只在咸阳城中住了一夜,次日寅正起床,匆匆用罢早饭,与王山简单的交流一些政务,卯初一刻便出发,向长安而去。
这一回,足有八百虎卫骑、千二虎卫步扈从,主将刘强,这家伙一干回老本行,就粘住了。
而秦越,也登上了基本没用过的车辇,曾梧假模假式的在御手位上一坐,六骏昂首奋蹄,辚辚而行。
这车辇,是秦越在欧阳炯所绘的图式中改良出来的,保留了象征尊贵的诸如文虎伏轼,龙首衔轭,金装玉漆的装饰,高大依旧,但形制却大为不同了,是一座可移动的书房,可办公,可休息,关键是有活动天窗,除采光通气的用途外,人还可以钻出去,成为移动的演讲台。
此行如此隆重,是特意的,倒不是因为要进长安城,而是要进行阅兵。
军情虽然紧急,东西两路都需急着出征,但秦越还是下旨缓行一天,大家见个面再走,他这当皇帝的,也好有机会为三军打打气,壮壮行。
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功,一支士气昂扬的军队与师老兵疲勉强出征的,完全是两个概念。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长安城中,只进了三千人马,所以秦军主力都在城外扎营,这就比较省事了,开拔与阅兵两不误。
咸阳与长安城近,过了中渭桥,再行十五里,遥遥就见到了远处那旌旗漫卷,黑压压仿若一线潮的三军将士。
先是悠长雄浑的牛角长号吹起,继而有一声紧似一声的礼炮响起,隆隆声中三军肃穆,气象庄严。
相隔五百步,向训在旗手的扈从下策马来迎,大红披风在西风的裹卷下仿若一片火烧云。
“大秦前敌都部署向训,恭迎御驾。”
“吾皇万岁。”
“大秦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中,秦越缓缓的起身,抬阶钻窗,看那旌旗漫卷,看那整齐军容,看那战马甩鬃,看那刀枪耀日,有滚热的激流从脚底涌起,直冲脑门。
他先对向训挥手示意:“向帅辛苦。”
“荡除逆贼,平生夙愿。三军已集合完毕,请陛下检阅。”
“有劳向帅陪同。”
“诺。”
向训策马至车辇左后,相伴护驾,车辇继续前行,前方大阵,早就东西两路大军阵列分明,中间留有一条宽敞而平整的大道。
越是靠近大阵,那种肃杀的气息就越是浓厚,驾车的六骏都是万中挑一的温顺性子,被这种铁血肃杀一激,个个昂首奋鬃。
秦越目视左右,朗声喊道:“众将士。”
一声“有”字如春雷炸响,气冲霄汉。
“你们辛苦了,从八月出征,到现在,整整打了三个多月,十二万对阵二十八万,硬生生的打退了入侵的伪宋大军,打出了大散关,打下了凤翔府,打进了长安城。你们,是勇士,是英雄,是楷模,是我大秦的骄傲……朕,向你们致敬!”
秦越抬起右手,五指并拢,漂亮的行了个后世常见的军礼。
三军阵中一阵哗然,然后刀击盾牌声,枪矛顿地声响成一片,“大秦万岁”声此起彼伏。
喧哗声中,车辇继续前行,秦越不住的挥手表示安静,然后讲话继续。
“但是,还不能休息,因为……天要下雪了,因为再过一个半月,就过年了,而我们还有两大战役要打,一是要保住我们用热血换来的胜利果实,二是要把趁火打劫侵我家园的蕃部强盗给打回去。
三军将士们,秦州和阶州,正在饱受异族的欺凌,我们的同袍,我们的父老乡亲,我们的兄弟姐妹,正在翘首以盼,盼我们再打胜战,盼我们伸张正义。
所以,我们还要再出征,不畏风雪,不惧艰苦,不怕牺牲……
因为我们是勇士,是楷模,是万千同袍的希望。
望诸君奋勇!”
左右两大阵中再次暴出如雷呐喊:“荡除逆贼,护国安民。”
“荡除逆贼,护国安民。”
在这样的呐喊欢呼声中,车辇缓缓行至大阵尽头,再折返而回,这一回,秦越改用低沉的嗓音再次讲话。
“三军将士们,战友们,亲爱的弟兄们,请拿起你们随身携带的烈酒,朕,代表二千四百万同袍,为你们践行。”
秦军福利好,每位将士随身除了竹筒清水外,都有一管小竹筒,用来装盛烈酒,一为御寒,二来也是伤药。当下三军将士人人收刀入鞘,取出竹筒。
秦越从天窗处下来,走出车厢,这有一块特设的平台,有抄手护着,那怕车马辚辚而行也能立稳,秦越接过蔡稚递过来的酒碗,朗声道:“将士们,你们顶风冒寒,浴血奋战,朕现在,无以为谢,谨以梦中仙曲,略改数字,献给向帅,献给各位将军,以及全体袍泽。”
秦越一手扶栏,一手平端酒碗,迎风而立,用低沉而略带苍桑的嗓音唱道: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把酒敬,
耳边响起鸾铃声。
征尘漫,旌旗卷。
戎马生涯常分手,
一样分别两样情。
战友啊战友,
亲爱的弟兄,
当心夜半北风寒,
一路多保重。
……”
秦越的唱歌水平,也就那样,用周容的话说,与鬼叫没什么两样,但这首歌,他有感而发,所以唱的声情并茂,低沉醇美,极富感染力,加上他的身份,以及现场这种铁血肃杀的氛围烘托下,才唱两句,不少人便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秦越一首唱完,早就一字排开的随驾虎卫跟着唱了起来,在真正袍泽雄浑低沉的歌声中,再铁血意志的人也心潮起伏,难以自抑。
秦越在歌声中下了车,与向训、张建雄、李儋珪、白兴霸、史成、铁战、武继烈、石鹤云、赵山豹等将领们一一碰碗以敬,边走边唱:
“送战友,踏征程。
任重道远多艰险,
耳边响起鸾铃声。
山叠嶂,水纵横。
顶风逆水雄心在,
牢记并肩作战情。
战友啊战友,
亲爱的弟兄,
待到春风传佳讯,
我们再相逢。”
长安城头,因为懒着要与秦越一起玩两天,只好担着城防重任的甲寅,骑坐在女墙上,对鲍超道:“我最喜欢你秦叔现在这个样子,早知道这么热闹,我也下去了。”
鲍超心想,谁叫你自个想偷懒的。
碰碗以敬的人太多,所以这首歌,秦越整整唱了三遍,最后再次登辇,双手捧碗,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喊道:“酒敬大家,祝我三军,旗开得胜,来日凯旋,再置酒以庆,干!”
“干!”
向训一扬脖,将碗中酒一干而尽,用力一掷碗,上前三步,单膝跪地,郑重向秦越行了军礼,再抬头,虎目噙泪,额暴青筋,声嘶力吼:“臣向训,此去定当驱尽敌寇,马踏祁连……吾皇万岁,大秦万岁。”
“吾皇万岁,大秦万岁。”
“吾皇万岁,大秦万岁。”
三军的呐喊声,怒吼声,刀剑击盾声,枪矛顿地声,仿佛如黄河之水,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秦越一个飞跃,落到向训身前,扶起这位第一次称臣的三军统帅,轻抚其肩,感慨万千。
他太清楚了,眼前这一位,之前的浴血奋战,更多的是为其自己的胸中戾气打,为已经长眠于九泉之下的先世宗打,唯独,没有一丁半点为他秦越打的意思,从他嘴里吐出一个臣字来,真的太不容易了。
秦越招手,唤过自己的马僮,牵过一匹浑身火红的战马。
“请向帅上马。”
231:骂降
“呜……呜呜……”
“呜……呃……啊呸……呸……”
甲寅用力的扯出嘴里的鸡肉,又用力的呸出肉渣骨髓,抓起酒碗一气灌下,方呼出一口白气摇头道:“塞不下,差点咽死了。”
秦越慢慢的剥着鸡大腿,也是一脸惆怅:“当年,是怎么把整只鸡塞下去的。”
欧阳蕊儿去门外拿来扫帚扫地,不是没有侍女,而是这两兄弟的丑态传出去要笑死人,堂堂皇帝和将军,比什么不好比,比吃鸡,还是整只的往嘴里塞。
见欧阳蕊儿过来,甲寅有些不好意思的缩缩脚,这才对秦越道:“当年,都快饿死了好不,这见了肉两眼都冒狼光的,还是吃豆腐的好。”
红泥小火炉上,一锅鸡汤正在火力的催发下散着香气儿,几粒红红的枸杞悠悠的飘在上面荡着旋儿。
甲寅从锅里挟出一大挟冬笋豆腐,黄澄澄,白嫩嫩,放嘴边吹了吹,满满的塞进嘴里,唏嗦着快活咽下,笑道:“以前还不信,现在才明白冬笋清香,豆腐清香,鸡汤清香的本味是怎么个美法。对了,听小公鸡说这回一气投降六万多人,有一多半是因为我军吃的好穿的好才降的,一过来就问吃的,哎,九郎,你这不是拿糖果骗小娃嘛。”
“什么叫拿糖果骗小娃,最妙的妙计便是返朴归真好不好,蕊儿,再端盘豆腐来。”
蕊儿笑道:“你俩这是要把豆腐管饱么。”
“不,我还要羊肉。”甲寅又给自己满上一碗酒,笑道:“今晚我得把九郎灌醉了。”
大军开拔慢,秦越坚持在寒风中目送两路大军都远去了,这才进了长安城,却是午时已过,面对满街的士绅,秦越歉意的表示,今天乏了,就由曾相公丁侍郎等为代表,代朕赴宴。自个却是来到行辕,痛痛快快的洗了澡,套着睡衣,就开始与甲寅喝起了酒。
“这来了长安,一时就回不了益州了,我已去信,让商部张仲子,农部卜安,以及书院教授、医科所的医生等组成一个大部队过来,顺带着让你家老二也过来。”
“啊,她可不耐烦等人,保准一个人六百里加急的策马飞来。对了,这长安多有牌面,汉唐雄风呐,要不把国都直接搬过来算了。”
秦越笑笑:“迁都是迟早的,但眼下还不行。”
“为什么?”
“一来,还需要益州继续输血,没有蜀中的经济粮草支撑,我大军吃什么,二来,这长安城虽然拿下了,但战争还要继续,军事战争与经济战争同时开打,没有稳定的大后方可不行。”
“经济战争?”
“关中与蜀中,经济结构完全不一样,蜀中人多地少,逼的百姓创新,家家户户发展第二产业,所以作坊林立,商业兴旺。
但关中却还是以农耕为主,百姓思想固化,创新意识薄弱,两地相比,关中要落后起码十年,甚至二十年。
我们把这片土地打下来还不够,还要让这里的百姓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才是真的胜利。”
甲寅笑道:“那简单,把益州的那套搬过来不就行了?”
“可没这么简单,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两地水土不一样,思想观念不一样,不能生搬硬套,过几天,有的是茶话会,见面会之类的事,要不你就别去前线了,陪我多走走,多看看。”
甲寅立马坐正身子,摇头道:“这对我来说就是头痛咒,我还是去打仗的好,对了,那呼延赞还犟着脾气呢,要不你帮我劝劝?”
秦越笑骂道:“什么叫帮你劝劝,难道你想收他当私兵不成?”
甲寅端碗一气喝干碗中酒,不满的道:“你不是说那谁,老威风的那个,说什么马前张保,马后王横的,我来个马前花枪,马后呼延赞,不行么?”
“……”
“行不行吱一声呐。”
“人家是具有名将之资的好不好,给你当打手?你要想威风,马前赤山,马后鲍超,够了。”
“不够,赤山要扛旗,超子太小,还舍不得他上阵,实在不行,当副手也行呐,那身板,那性子,我喜欢,关键年青。”
秦越没好气的敲他一筷子,笑骂道:“怎么说话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男同呢。”
“什么是男同?别岔题,帮我想办法。”
秦越被甲寅缠的没办法,只好先停了喝酒,让呼延赞到外书房见驾。
秦越的御驾行辕与宋炅之前的驻跸之地是同一个地方,都是原节度使李洪义的别墅园林,占地整整五十亩,是关中很少见的江南园林布局。
据说最早是前唐名臣扶风郡公第五琦的产业,这位首创盐铁司的经济名臣,曾因党争风波被贬到江南当一个小小的县丞,后来这位总揽朝廷转运使、常平使、铸钱使、盐铁使的财政大臣,置下了这一片绿树葱郁的园林,却只搭建了数间木屋,本为忆苦思甜用,结果置下后基本没用过。
唐末几经战火,各路大王进进出出长安城,这一片园林却没怎么毁坏,原因就是没什么好拆的,直到大周立国,京兆府稳定了,李洪义相中了,大兴土木,本拟用来养老的,结果钱化下去了,精力投下去了,人却被宋九重一纸诏书调到洛阳去赋闲了。
现在便宜了秦越,他非常喜欢,因为他本就是江南人,往外书房去的时候还笑道:“我得给那位老帅寄上十万元新钱,这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十万元,哪够,你也心太狠了,要给,起码得百万新元才行。”
“给他百万,未必敢要,给他十万,他定会谢恩,有时候,钱不是越多越好。”
“……”
这种深奥的东西,对甲寅来说也只是一怔神,然后就忘了,反正只要在秦越身边,他的脑子就不想转的。
来到外书房,呼延赞已经到了,空着手,脚上却套着脚链,原因是这家伙跑过一次,又被甲寅给揪回来了,一生气,把他上了手铐脚链,然后想想又有些不忍,又松了手铐,威胁说别想跑,再跑拿你家将开刀。
所以呼延赞明知甲寅相陪的是大秦皇帝,也是鼻子冷哼一声,却不见礼。
秦越认真的审视了一会,见这位后世美名扬的家伙眼下还是个愣头青,浓眉大眼,狮鼻阔嘴,膀大肩宽,虽是一身常服,但难掩其势若刀锋的锐气,心想,怪不得虎子会说喜欢,这是想收着当小弟呢。
秦越踱到主位上坐下,甲寅却是不坐,站在呼延赞左侧,一面兴致勃勃的看戏,一面防着呼延赞暴起伤人。
“听说你好纹身?”
呼延赞浓眉一扬,冷哼道:“是又怎样。”
“不怎样,因为赤心杀贼四字太没文化了,为何不是精忠报国呢。”
“……”
“朕就知道,这话你回答不出来,因为你本该是大周的臣子,却在为伪宋卖命,啊,别给朕装楞作傻,你们这些将门子弟要是傻,朕宁可相信乌鸦会说人话。
甲将军是真欣赏你,欣赏到愿意用师门绝技相赠,你为何不愿意?”
呼延赞傲然道:“叛国求荣,非好汉所为。”
秦越大笑:“这要看叛的是什么国,你要是叛到契丹,那是民族败类,要是叛到南唐,那是有眼无珠,而来我大秦,却不能用叛字,也不是降字,而是弃暗投明。
你出身将门,应该很清楚我大秦是怎么立国的,是朕与李司空与王相发兵勤王,中途被太后所拒,这才不得已而被迫立的国,与伪宋的谋权纂位是完全两回事。
而你父亲,当年为何急匆匆的把你送进京师禁军,原因你自己最清楚,说倒底,不过是向伪宋表忠心的人质罢了,你就这么贱,要为这样的朝廷抛头颅洒热血?
你说的对,叛国求荣,非好汉所为,但是,卖身求荣,就是好汉所为?”
一番话说的呼延赞满脸紫红,目光不敢与秦越对视,头是越低越下。
秦越取过一颗桔子轻嗅着,缓缓开腔,这一回却换上了语重心长的口吻:“你是好苗子,否则甲将军不会如此喜欢,朕饭都没吃饱,就急吼吼的拉着朕来做你的思想工作。
为什么,因为你不仅有武学前途,有为将潜质,更有一颗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这才是他真正看中你的缘由。他不愿意看到大好的有为青年误入歧图,为伪宋陪葬。
这样的好意,你要心领。
呼延将军,别的话朕不多说,只说一句,你要是真有‘赤心杀贼’心,那就去杀异族之贼,秦州、阶州,因为伪宋的嫁祸之计,整整十万蕃贼在境内危害我汉民百姓,是真好男儿,就去提鞭立马,扬名立万,告诉天下,敢笑荆柯非好汉,呼延方是好男儿。”
敢笑荆柯非好汉,呼延方是好男儿。
在秦越最后的疾喝声中,呼延赞倏的抬头,双眸中有晶莹之光。
232:探营
“将军,穿这包头罩衣最好是去了幞头,要不换上这秦军的棉帽子?”
“善,入乡要随俗,别人怎么穿,我们就怎么穿,只是这罩衣颜色怎么如此浅淡,还是粉色,莫不是娘们穿的?”
“好叫将军得知,这叫医师袍,疗养营中的军医都穿这个,不过他们的包头是分开的。”
“那我们的怎是连体?”
“说是可以更好的防御细菌。”
“细菌?”
“秦军新发明的词,用来代替……代替……”
杨信点点头,伸开手臂,示意帮他套上,亲信小厮田玉忙帮其穿衣索带,挽发换帽,动作熟稔,配合默契。
这田玉名如其人,虽是男子,却长的粉雕玉凿,俊俏非凡,乃是七八岁便跟在杨信身边的童仆,最得信任。
换好罩袍,杨信摸摸头上的棉帽,笑道:“这帽子倒也稀奇,简直就一锅盔。”
“秦军棉帽有两种,这是垫在兜鍪里面的,还一种是外套的,方方正正,左右还有两方护耳,名字也古怪,叫雷风帽,可暖和了,能把大半个脸护住,再用这口罩把口鼻一护,再大的寒风都不怕。”
“某去疗养营,带这口罩干嘛。”
“进去的都要戴。”
“那手套不戴?”
“进去时要洗手,所以现在倒是不用戴。”
杨信点点头,不再问话,试好了罩衣,又脱了下来,离着伤兵营还有一段路要走,等到了再穿不迟。
秦军很会搞名堂,伤兵营的官方叫法是疗养营,但大多数人的还是习惯性叫伤兵营。
杨信于椅子上坐下,摊着脚任田信帮着换上崭新黑亮的皮靴子,再站起来,立马感觉高了许多。
“他们秦军的东西就是造的好,这靴子可美了,还分有孔没孔的,某想这大冬天的,要那孔洞钻风干啥,就领了这没孔的,将军,走两步。”
杨信依言走了两步,果然舒适合脚,踩踏十分给力,笑道:“你搞错了,该选那有孔的好透气,对了,把秦军,他们,这样的字眼去掉,打现在起,你我都是秦军,记住了。”
“诺。”
杨信没有跟随秦越进长安,而是留在咸阳,主动担起降兵以及伤兵的安抚工作,也想借机看看秦军的情况,再作最后的定夺。
秦越答应的很爽快,守将王山更是全力配合,说有什么要求只管提便是,甚至把他的亲信家将都给配了秦军制式刀甲,这样的热诚,倒让杨信心里有些没底。
出了门,跨上战马,几名家将立马围了过来,笑道:“将军威武。”
杨信笑笑,新换一双高帮靴子而已,谈何威武。
策马来到北城外的一号疗养营,这是轻伤员区,来到营门口,田玉紧走几走,亮出脖子上吊挂着的一方盖着大印的证件,值守的戍卒收脚立正,示意通行。
进入辕门,又有一道栅门隔着,守门的是两位穿着粉色罩衣妇人,其中一位妇人往铜盆里勺了两勺草药水,示意净手,又指了指地上划的石灰线道:“没穿罩衣的,不能过线。”
杨信轻嗯了一声,心中好奇,心想这伤兵营里竟然有妇人,脸上却不动声色,依言净了手,换上罩衣,在石灰地上踩了,吩咐家将在辕门外候着,只与田玉两人进去。
一过栅门,景色豁然开朗,但见一排排的营房整整齐齐的排着,那帐篷都十分宽大,足有宋军的三个那么大,地面也十分干净,不见半点污物,空气中有好闻的药香。
才走两步,有一位穿着罩衣的男子小跑着过来,于一丈远处停下,右手一擂左胸,行了秦式最简单的军礼,肃容道:“一营都监孙明,奉命迎接杨将军。”
“孙都监辛苦。”
杨信见其粗手大脚,不象军医,便笑道:“孙都监带的好兵,这营房都扎的如此齐整。”
孙明老脸一红,尬笑道:“某没带过兵,某是军医。”
其实他哪是军医,分明是叫花子出身,乃是嘴利脸厚会唱莲花落,吃政宣饭的。
“原来是郎中,失敬,失敬,伤兵都在帐里么,怎么如此安静。”
“都在帐中,天冷,少有出来的,哦,不得大声喧哗是营中铁律,违者要处罚的,将军请,容某为将军介绍一下具体情况。”
“有劳。”
杨信在孙明的带领下,参观了十几座帐篷,却是冷暖不一,有的帐中有火盆,有的却是没有,原来是根据伤势情况有区别对待,但病床上的棉被都十分厚实。
偶有认出的俘兵,惊喜下难免要诉苦,说在这里吃饭说话穿衣摆鞋撒尿拉屎都受拘束,累死了云云。
孙明便解释,说若非如此,不能控制交叉感染,又带着十分自豪说我大秦军人,哪个不是行方坐正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杨信走了两个病房,便有数了,再有类似牢骚,便有了讲事实摆道理的说法,他平时寡言少语,那是他性子谨慎,而不是真拙言。
当然,最有杀伤力的对比是宋军伤兵营的情况,只要是老兵,有没有进过伤兵营两说,但基本情况还是知道的,且不说环境怎样,就这厚实到重达六斤的棉被,就连最精锐的战兵也没享受过。
何况这里吃的可真是好,真的是餐餐见肉,虽是肉丝,但是真肉,还有白面馒头。
只不过因为是俘兵,降兵,身体受了伤,前程又迷茫,免不了有心结气,杨信作为宋军大将,身份摆着,其实话都不用多讲,有个探望的态度,就有了很大的作用。
这时候,孙明的帮腔就有人听了,说上面早有命令下来,不论是怎样来的这军营,进了营就是兄弟,与秦军伤兵一体对待,定伤残等级也是一视同仁,总之,进了这营,你们等于烧了高香,具体的现在不方便说,怕你们自残。
杨信便问孙明要过伤兵政策,一看之下倒吸一口冷气,郑重的道:“听孙都监的,具体的还真不好说,但某总结一句,哪怕断了手,不止有抚恤,还包分配工作,讨个婆娘养活一家子都没问题。”
“真的?”
看着一双双惊喜的目光,杨信重重的点了点头。
随后,杨信又在孙明的带领下参观了药剂区,伙房,整洁的环境,丰盛的食物,都给杨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心里谓然长叹,秦宋差距,何其大也。
出了一号疗养营,感受着辕门外呼啸着扑面而来的寒风,他缓缓脱下罩衣,问:“孙都监,重伤员……重伤员……”
孙明知道他担心什么,笑道:“将军只管放心前去,我们陛下乃天降大圣人,最是仁慈,说只要有一口气,都要把人救活,说只要有一口吃的,就不会丢下任何人不管。
将军没去过益州,那有一个超大的军荣院,哪怕身体虚到不能动弹的,在那里都生活的很好,有人帮抹身子,帮喂饭,不敢说餐餐见肉,但五天开一次荤是必须的。”
“果真就这样养着?”
“就这样养着,与别个养老的荣养院不一样,那是军荣院,就连书院里的士子,每人每季都得去探望一次,帮着伤病洗澡、换衣服,修理头发胡子,据说是书院的一门必须课程,没做过这活的,都没参考资格。对了,听说长安也要建一个一模一样的,大约过几天就能选好址了。”
杨信听了,徐徐吐出一口白气,方对孙明抱拳致谢:“谢了,某这便去二号营。”
“哎,将军好走。”
孙明目送杨信一行策马飞奔,嘴里轻吐两字:“土鳖。”这才振振袖子,傲傲然的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