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虎牙出征
吴省德一夜间成了益州的风云人物。
军演的庆功宴上,他第一个出声响应大帅的号召,更是喊出了纳捐十万贯的巨款,当场震住了所有人,而他的发妻,听闻夫君做出如此荒唐事,把一多半的家资都捐没了后,第一个反应是晕过去,第二个反应是往房梁上打结,准备一死了之。
训斥完老妻,吴省德尤自满脸的亢奋。
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十万贯,是可以堆成山了,可眼前这样的机会,百年不遇,若不投资,都对不起自己“舍得”的名号。
其父为其取名省德,一是遇事要三省,二是用度要节省。
这两样他其实都做到了,但他短短十数年时间,把家业翻了数倍的根源,却源自于他的舍得。
舍得投资,舍得分润,舍得给织坊的女工见荤腥,过年时还让多带一条腊肉,看上去净干吃亏事,结果大赚了。
这是他的经商之道。
昨天,陈抟仙师一句话点亮了他的木脑壳,秦帅讲的东西他不关心,但他却认为仙师讲的对,心有多大,梦境才有多大。
哈麻批的,哪个人做梦会从塞外草原做到天南海角,又从汪洋大海跨到黄沙万里的,能把梦做到布满整个舆图,这得多了不起。
这样的人不投资,那得多瞎眼。
然后,他又仔细的观察了一会欧阳炯、赵崇祚等名门望族的反应,心里渐渐有了谱。
候到秦越的讲话告一段落喝水润喉时,他倏的喊出了纳捐十万贯的支持,直接把那位年青的大帅给呛到了。
然后,这位年青的大帅,当众给他施礼,“吴掌柜,缘何如此大方。”
吴省德指指那整面墙的舆图,骄傲的道:“为了大帅的志向,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宁。”
这一下子,就真的把现场节奏给带起来了,捐钱捐粮,与宴的士卿富商纷纷行动,也有明白过来,捐出三五万两银子的,与他这第一个纳捐巨款者相比,还是差的远。
然而,当他押着满满当当十辆平板大车的银子铜钱往节度使衙门送时,却没有意料中的隆重相迎,而是一位叫苏湘的女郎接待了他。
不过,当他与这位男装打扮,侍女非侍女,夫人非夫人的女郎细细的聊了半个时辰后,再出来,满脸红光,油汗直淌,走路都带飘了。
哈麻批的,现世报,真他嬢的快。
老吴家,要即富且贵了!
……
说书客赵源不耐烦的打断茶馆里如苍蝇叫般的议论纷纷,“诸位客官,还要不要听顾三娘传奇了?”
“啊,哦,要,要……”
众茶客这才从士卿豪商们的纳捐新闻里醒过神来,喝一口茶,端正了身子,听说书客开讲“侠义顾三娘传奇”。
若是顾心颜在场,定然哭笑不得,自己是老大好不好,哪来的三行第了。
不过说书客自有他的道理,顾三娘多好听,要顾大娘……呃!
也不知这赵源是从哪得来的小道消息,把她的前尘往事,江湖道上事,行侠仗义事,摸的清清楚楚的,又是如何去的京城,如何与太后结的缘,太后如何吩嘱,如何在伪宋皇帝的无双铁掌下,数百侍卫的包围下闯出宫中,如何潜逃回蜀,说的维妙维肖,仿若亲见。
整整十六个回目。
因着这一次的主角是年青的女郎,还是蜀中人的骄傲,传播的特别快,一时间,益州城里,妇孺皆知。
……
悠扬的牛角长号在节度使衙门响起。
紧接着,鼓声隆隆,声声扣着人们的心弦。
这不是聚将鼓,而是出征令。
东西两后衙,周容与苏子瑜分别盛装打扮,率合府仆从,送夫君出征。
甲寅着甲时,还抱着女儿宝玉,只是不停的从左手换到右手,以致于往日着甲利索的他,这一回特别的慢。
但再慢也有完成时,他依依不舍的将女儿抱还给妻子,刮着她的小鼻子笑道:“等我回来。”
“祝郎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祝阿郎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甲寅看着齐齐跪下的家人们,鼻子有些堵,抽了抽,笑道:“等我好消息便是。”
起步要走前,想了想,又俯下身子,就着双儿的脸腮捏了一把,这才哈哈大笑着从赤山手里接过战刀,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
转过角门,身后尤有祝福声响起:
“祝郎君旗开得胜……”
东院的秦越,又是不一样的告别法。
他先恭恭敬敬的给师父师娘跪安,这才起身对周容道:“家里一切,就靠你了。”
“放心,不会把丑儿当猪养的哈,只你记得,出门在外,留情不留种。”
“……”
秦越没好气的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嗔道:“会不会说话的,还当着师父师娘的面,走了。”
秦越亲了一口宝贝儿子,转身出门,一身戎装打扮的欧阳蕊儿也给周容福了一福,跟着出门。
嗯,这一次,秦越携美出征。
堪堪要出角门,身后有整齐的动静响起。
“祝郎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秦越转头,见周容抱着丑儿,率着合府老小跪礼相送,他怔了怔,慢慢的比起剪刀手。
……
西城护圣营。
这个营盘本为孟蜀时代留下的,原名护圣,曾改为虎牙,但架不住百姓叫惯了,营前大道依然叫护圣街,这营依旧成了护圣营,如今看来,仿佛冥冥中有天意一般。
虎牙护圣,勤王救驾。
李谷,王著,陈仓,曾梧,程慎、韩徽等留守官员个个官袍在身,又有以欧阳炯赵崇祚为首的益州士卿,曾方、张立、左元吉、陈识等书院教授们,静候着为出征大军送行。
若大的校场上,三万甲士列着整齐的方阵。
全师雄身着明光铠,坐骑铁甲马,手执浪里斩蛟戟,威严押阵,他是本次出征的行营都部署,而行营先锋使则是那驱虎夔架飞鹰的甲元敬。
点将台上,置着香案,香案上,黄绫包裹着一方长匣。
这柄天子剑,完成了夔州的使命后,又被快马送回,将在这里,再次履行它神圣庄严的仪式任务。
铁骑隆隆。
秦越与甲寅在全副武装的亲卫扈从下来到军营,甲寅接过长槊,策马来到全师雄身左。秦越则先与李谷等人一一话别。
“吉时已到,请大帅接剑。”
秦越登上点将台,走到香案前,拈香,遥拜。
李谷颤着手,解开黄绫包袱,启匣,捧剑,神情肃穆。
“望汝此去,攘除奸凶,勤王救驾,匡扶周室,凯歌早奏。”
“臣,益州节度使秦越,必不负太后所托,以攘除奸贼为己任,救少帝于水火。”
秦越接剑在手,起身,呛然一声拨剑出鞘,直刺苍天。
“三军听令。”
“诺。”
“出征,兵发汴梁。”
校场上响起如雷怒吼:“攘除奸凶,勤王救驾,匡扶周室,马踏天下。”
留守的陈仓百感交集,大手一挥,负责宣传的杨登立马喊道:“鼓乐,歌起。”
“君不见,霍骠姚,漠北纵横六千里。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敌披靡……”
隆隆战鼓声中,甲士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嘹亮的军歌,向辕门外出发。
甲叶锵锵,旌旗猎猎。
甲寅一马当先,猩红的披风迎风飘扬,狰狞的虎夔为其开路。
空中,响起高傲的鹰唳声。
011:曹彬与一帮官二代的两难决择
“他嬢的,秦九真出兵了,我们怎么办?”
利州,节度使衙门。
一众文武围着这檄文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唯有白兴霸不知收敛,大嗓门肆无忌惮的乱放砲。
“国华,你快说话呀,某要急死了,看人家檄文写的,多带劲。”
“诸位都议议吧。”
曹彬哪会一开场便把想法说出来,会议的精髓便是要集思广益。
潘美指指檄文上的日期,冷笑道:“秦九卑鄙,八月初一他还在益州东城阅兵,然而,事实上,夔州正是八月初一攻破的,如今八月初七了,其已尽收蜀中南大门,再过两天,又将兵临我利州城下了,这才真正发出檄文,说好听点,叫兵不厌诈,说难听点,就是卑鄙无耻。”
白兴霸两眼一瞪:“没想到他真的兵发我利州了,老子就想不明白,他即得夔州路,为何不下江陵,夺襄阳,直逼京师?”
“我们把他当兄弟,可人家却防着呐,蜀中不尽收囊中,他哪来的胆子远离老巢。”
“要不我们也学韩令坤告病,让他借道?”
“人不一样,地势也不一样,让大帅告病,亏你想的出来,再说了,事情哪会这么简单。”
白兴霸三声砲一响,便不言语了,从武继烈的袋子里摸出两根肉干,有模有样的嚼着。
“正臣,你说说看法。”
从剑州专程跑过来议事的吴奎苦笑道:“某没主意,这才跑来讨要主意的。”
利州尽是一帮官二代,父辈们都已接诏称臣,所以,处境相当的尴尬。
一方面是父命难违,家业难抛。
一方面是袍泽情义,难以拨刀。
再有一方面,他们个个都还年轻,胸中有热血,有抱负,有正义,有良知,对宋九重的行径耻之,对周皇室的处境悯之,对已逝的世宗皇帝愧之。
正因为有这样那样的顾虑,所以决议便艰难了。
唯有张侗,老母娇妻都接到利州了,没有牵挂,一心想着和秦九一起举事,起码跟虎子一起喝酒快活呐。
再就是白兴霸了,他在家中排行第四,爹不疼娘不爱,家产分不到两个子儿,爵位继承更没他的边儿,其实他是一心想搏个大富贵出来,好出人头地的。但他比张侗多条路,所以冒冒失失的可以装着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除开他俩,其它人的心思都往京中倾斜。
武继烈有家业继承,所以自然是父亲的决定便是他的决定,甚至想着如何相劝着铁战休妻,自家妹子多呐,屁股又大,又好生养。
至于曹彬与潘美,宋九重更是竭尽拉拢之能事,不仅催着他们的家人写家书,还亲笔写信,让潘美回京述职,颖州、庐州多镇任选。
对曹彬更是客气,赞其为不世出之将才,希望回京,共商征伐大计,行营统帅的重任,虚位以待。
这样的许诺,他俩不动心是假的,也知道宋九重初登九五,急需要年青一辈的脱颖而出,担纲重任。
机会就在眼前,探手就能抓住。
可……良心仿佛又过不去。
所以一拖两拖,结果拖到了真要作决定的时候了。
檄文先来,急急如律令。
三军后出,汹汹似浪潮。
如何是好?
节度判官沈伦很是清楚自家将主的性子,若那秦越卑词曲膝,请曹彬帮忙,曹彬可能就真的热血上头,一起挥师东向了。
他喜欢以老大哥的身份帮人,但不喜欢被挟裹着前行,尤其还是在对方率兵而来的时候。
这才是他真正举棋不定的原因。
“大帅,老夫以为,得加紧备战,不管以后如何决定,都要真刀真枪的好好打上一场。”
“哦,顺宜兄有何妙计?”
“好生打上一场,一来可因此判断秦越的真正实力,若他银枪蜡样头,自可因此劝其回益州,然后负荆请罪,向朝庭称臣,如此,可全兄弟之义。”
曹彬点点头,又问:“虎牙军别成体系,精锐无双,若我军不敌又如何?”
“若益州虎牙真如虎牙,何去何从,但依大帅本心,对朝廷也有了交待。”
曹彬沉默良久,扭头问潘美:“仲询兄,你意如何?”
“顺宜兄此言甚善。”
曹彬看看武继烈,这家伙咧着嘴嘿嘿一乐。看看白兴霸,这家伙在磨拳擦掌,而张侗皱起了眉,吴奎则有些魂不守舍。
曹彬轻叹一口气,起身,踱出庭外,昂首向天,感受着秋日暖阳那依旧刺人的白炽,揉了揉眼睛,这才转身对堂上的众将道:“顺宜兄所言,正合某意,打。”
“给秦越下战书,有本事,就来攻剑门关,若真要打,便决一死战。”
“诺。”
“曹义。”
“末将在。”
“着你领军一千,限三日内,协助正臣帮助剑州农夫抢收粮食,务必颗粒归仓,免遭大军糟踏。”
“得令。”
“潘美。”
“末将在。”
“晓谕三军,作好开战准备,明天,兵发剑门。”
“得令。”
……
甲叶铿锵,步伐橐橐。
五千甲士如黑色长龙般在大道上沉默而行。
带起的灰尘一股接着一股,最后形成一道数丈高的尘雾,队伍过去了,尤在空中飘浮。
甲寅扇着鼻翼,呼吸着这久违的征伐气息,壮怀激烈,恨不得立马就到三泉关,与宋军杀个七进七出。
嗯,在他的心底里,利州不是宋境,那里全是最要好的袍泽兄弟。
“虎子,会不会开打?”
赵文亮已经第十八次这样问了。
本次出征,先锋队伍里,全是与利州关系不错的兄弟。
花枪、铁战、赵文亮,以及与吴奎有半个师生之谊的李行,还有史成也会从夔州快马过来。
用秦越的话说,就是组成一个超豪华的友谊团,看你曹国华怎么办。
“不会。”
甲寅肯定的道:“我还要和白四扳手腕喝酒呢。”
然而话音刚落,有红翎急使迎面策马而来,看制式,却非虎牙军。
“来者何人?”
“利州曹大帅帐下亲卫,求见甲将军。”
“哦,是国华让你来的。”
“是,有战书一封,面呈秦帅,但大帅有令,交给甲将军也是一样的。”
甲寅微微一怔,见那信使已经取下后背竹筒,便示意赤山接过,验看了封口,却不启印,沉声道:“这信本将自会送往中军,你们大帅怎么说?”
信使勒马后退两步,这才缩着脖子道:“你要战,那便战,剑门关上,万五广捷军恭候大驾。”
甲寅大怒,呛然一声拨刀出鞘,骂道:“哈麻批的,那便战,死战,让曹国华把脖子洗干净点。”
012:王彦超的剑,李儋珪的枪
利州全境,共有七州,分别是扶州、文州、龙州、剑州、利州、阆州、巴州,治所在利州。
论及辖区面积,比王彦超的汉中府还大一点,但在经济上,却是两川五镇中最差的。
不过曹彬不在乎,因为这里民风彪悍,因为这里有三大险关。
剑门关、葭萌关、三泉关皆在境内。
这对一心要当名将的曹彬来说,是天赐之地,实在是太对他的胃口了。
不过,宋九重登基后,作为接诏后的诚意,三泉关拱手让出了,王彦超也让出了兴州城。那里有宋九重的心腹大将刘守忠驻守。
所以,眼下的蜀中,其实有六镇。
秦越起兵前,公关工作也做了不少,但只有一个韩令坤以告病的方式当睁眼瞎子,摆明了你成功了我跟你,你失败了我反你的态度,也算光棍。
王审琦是直接封还密信,拆都没拆开。
至于王彦超,亲笔回信,态度很诚恳,直说打厌了仗,如今专心民生经济,若大军到时,也只能箪食壶浆,以迎义师,别的,心有余而力不足,请秦帅海涵云云。
所以,秦越是孤军奋战,几乎要一路打过去。
但没想到友好到可以坦诚相见的曹彬反过来给他下了战书。
这让秦越内心很受伤。
觉着自己幼稚了,竟然会相信友谊!
在功利面前,什么都不是。
全师雄见其难受,劝道:“大帅勿需担忧,那剑门关由外攻内难,由内攻外易,某的文胆营,与赵将军的山越军,登山越岭如覆平地,足可以一当三。”
“对,打就打,他嬢的,让他尝尝老子的弩矢雨。”
独眼龙叶虎盛对那些勋贵子弟最没好感,因为平时完全搭不上话,所以恨不得一阵弩雨全覆盖。
石鹤云也磨拳擦掌,“就是,开打时某来喊话,看哪个头铁敢来破老子的血杀陌刀阵。”
“啊,哦,没事,真打的话,我们虎牙军可是师父,他们所会的,有不少是我们军中学去的,所以,他们会的,我们都会,我们会的,他们未必就会,所以,你们放心,本帅心烦的,不是打不打的问题,而是怎么打。都散了吧,我要静一静。”
“诺。”
眼见众将出了中军大帐,吕端也悄然的出去了,秦越往椅子上一倒,双脚在帅案上一搭,满脸沮丧。
蕊儿悄悄的从内帐出来,轻轻的将手搭在秦越的头上,柔柔的为其按摩着。
享受着女人的温柔,闻着好闻的幽香,秦越的心境渐复平和。
“若是刀斧临身,怕不怕。”
“怕。”
秦越没好气的道:“假话不会说么,还想让你帮着做事呢。”
蕊儿嫣然一笑,“你在,那就刀山火海也不怕了。”
“这话我爱听,哈,烧个锅仔吧,等下我请全将军吕书记吃宵夜。”
“嗯。”
蕊儿不仅在艺术上文学上有相当天赋,就连治食也有她自己的独到之处,跟着秦越吃了三天饭,便知道了自己夫君的口味,偶尔下厨,每次都能让秦越惊喜。
……
剑州到了。
面对四门紧闭的剑州城,甲寅毫不客气的下达了抢城的将令,自己更是持盾先登,把城头上准备喊话的吴奎给气的浑身发抖。
剑州靠剑门,所以剑州的城墙并不高,与县城相当,守兵也不多,拢共才五营州兵,剑门关上还分去一多半,所以防御并不强。
甲寅、史成、铁战、花枪、赵文亮每人三记投矛,然后便翻上了城头。
五将抢城,悍勇无匹。
吴奎仓皇逃窜,边跑边骂娘。
甲寅拖着战刀进了防御使衙门,却没进内宅一步,严令三军明纪,再征民夫,于城外扎下营寨,为大军落脚作准备。
不料后宅却款款出来两位丽人,说奉命迎接秦大帅与甲将军,酒宴都已备好云云。
这一回,却轮到甲寅骂娘了。
吴奎一路策马狂奔,到了剑门关,见着曹彬便报怨:“嬢的,虎子还是那个野蛮子,只会合上面甲冲锋,老子话都没机会说。”
曹彬笑笑:“他要会听你解释,他就不是虎子了,伤亡多少?”
“这倒没伤亡多少,也就几十个吧,某是见势不妙赶紧撤了,否则,都有可能被其一刀两断。”
“嗯,城内你不用担心,虎牙军这点军纪还是有的,先歇着吧,我们就在这剑门关上,等着他们,看他们会出啥子招法。”
“某看城头上擂木滚石何其多也,难道你想真的让他们全都命丧此地?”
曹彬狞笑道:“不错,他们要敢来攻,那便休怪老子不客气。”
吴奎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转身便走。
……
兴元府,节度使衙门。
王彦超正享受着申先生的茶艺,细细的啜着,品茶如品酒。
“没想到益州那猢狲真的出兵了。”
申先生笑道:“这不是大帅所期盼的么。”
“此一时,彼一时也。”
王彦超放下茶盏,长叹一口气道:“韩通仓促应战,失败情有可原,但李筠打了一辈子战,手下精兵五万整,又有儋珪枪、拨汗马,除了大名魏王外,堪称方镇第一,却不过月余便败的干干净净,宋九重何其锐也。”
“大帅不看好秦轻云?”
“不看好,虽然细作探回,他有五万兵马,但真能战者,也不过三万,还敢兵分两路,再加上这一路上险关重重,等他出了川,哪还有什么人马可堪驱使,再说了,能不能出川,还得看他原来的老搭档,现在的新对手给他什么脸色。”
“真的会翻脸?”
“战场之上,哪来情谊。”
“大帅的意思是……”
“哦,没什么意思,只是感慨罢了,我们即定方略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
延州,乡下的某个窑洞里,钻出一个虬须大汉,深眼高鼻,人长的颀长高大,可却是个跛子,走路一脚高一脚低,十分的不稳当。
大汉衣着破烂,座骑却是匹好马,通体火红,唯有额间一点白。
如今大汉却嫌它漂亮的毛色碍眼,用混了炭末的泥浆将其糊的满身都是,等半干了这才套上鞍具。大汉略歇了歇,操起门沿边的一根长杆,摸了摸藏在马包里的枪尖,呸一口吐沫,扳鞍上马,一上了马,大汉的气势浑然为之一变,有凛然杀意冲天起。
他看了看天气,取道往西南而行,路上,时有汉子加入他的队伍,个个神情彪悍。
枪名儋珪,他名儋珪。
秋风习习,马蹄声声,他策着快马,感受着伤腿上传来的隐痛,脑海里却回荡着那一日城破时的悲壮。
“悔不听闾丘之计,秦九之言,强自南征,自酿大祸,某之罪也,尔等逃生去罢……”
府衙中,大火熊熊燃起,昔年无敌的将主李筠,披散着花白的头发,于火光中扬刀怒吼。
泽州城破,李筠**,为国死忠。
历史上,李筠、李重进旧史书叛,然负责修撰宋史的元朝宰相脱脱却认为,叛与否未易言也,洛邑所谓顽民,非殷之忠臣乎?若不见传,则忠义之志何所托而存乎?
遂为书传,与韩通,李重进合为一卷,名周三臣。
013:剑门关,绝交酒
剑山高耸,险关夹峙。
关外,则是延绵不绝的防御工事,上布滚石擂木,强弓硬弩更是不知凡几。
先行哨探过的甲寅怒气冲冲的对秦越道:“曹国华就想我们都死在这关下,他嬢的,枉为之前与他称兄道弟的,枉为他一直标榜自己是皇亲国戚,没想到是个比宋九重还不如的白眼狼。”
秦越吃着剑门野柿子,样子十分香甜,边吃边含糊道:“好呀,他既然想我们死在这关下,明天,我便去送死去。”
“啊?”
秦越一连吃了三个柿子,这才抹了嘴巴,擦了手,环顾众将,笑道:“我去关下与曹国华谈谈心,有本事,就让其一箭射死算数。”
“操,那我陪你去。”
“你不行,全将军、安善、铁战都不行,你们得在后面为我壮胆,我有人陪。”
“谁?你带谁去?”
“蕊儿。”
“你疯了!”
秦越淡然笑道:“我没疯,我要让曹国华发疯,放心,他还下不了乱箭齐放的命令。”
全师雄道:“大帅万不可亲身冒险,两军阵前,容不得私情。”
“对,大帅不可冒险,他们已是宋将。”
石鹤云把桌子重重一擂,道:“依某之见,直接开打,怕逑。”
“打,不怕,但我还是想试试。”
秦越的眼神里有了一丝忧伤:“我不信,曹国华真的会没有半点兄弟情义,我也不信,他真的对先帝没有半点愧疚之情,要是他真的无情无义,那也怪我自己眼瞎,怨不得谁。”
甲寅再次开口:“那我陪你。”
“刚说过了,你陪着我,我们俩兄弟在一起,搞不好那亡八蛋真的会射下箭来,都知道你的性子,一怒起来天不管地不顾的,所以你在阵中,比在我身边强。”
“真要阵前面谈?”
“真的,蕊儿已经在准备了。”
“……”
次日,关下列阵。
其实剑门关下,根本塞不进多少人,所以只带了三千锐士,全师雄,甲寅,史成,铁战,赵文亮、赵山豹等几名虎将却悉数到齐,石鹤云则与王山、李行等将后军,以为策应。
三声号炮响。
曹彬于关墙上冷笑,老子既已布下铁桶阵,就看你秦九怎么来破。
哪知先出阵的即不是大将,也不是主帅,而是四个身着常服,手无寸铁的军汉,抬着大卷的物什,来到关下一箭之地,席地而铺,却是来自西域的名贵地毯,繁花织锦,一看便是名贵异常。
四个军汉退下,又有四个军汉上前,抬着矮几,提着食盒,矮几置好,食盒放下,这才退下。
又有八名美姬出阵,上前二十步,分列左右,人人手执乐器,演奏的却是轻柔舒缓中正平和的清平乐。
甲士狰狞,强弩环伺,美姬娇柔,曲声平和,在这剑门关下形成了一股诡异的氛围。
秦越终于出场了。
他身着儒衫,身左是一身素雅墨竹长裙的美艳女郎,与关上关下两军的注目礼下,两人手牵着手,缓步出阵。
庄生手提一个竹篮,落后三步跟着。
“曹国华,我来了,有种就射箭落石。”
关上的曹彬见秦越闲庭胜步般的向关下走来,爆一句粗嘴,正要开口喊话,却见监军赵元御与亲卫在窃窃私语,忍不住皱了皱眉,下令道:“曹义,没有本帅将令,谁若敢轻举妄动,直接阵斩。”
“得令,刀斧手何在。”
“有。”
立马有一队亲卫上前,牢牢的定在赵元御的后面,人盯人,把他与亲卫看的牢牢的。
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
赵元御的脸顿时腊白,颤着语音问道:“大帅,你这是为何?”
“两军阵前,令出一人,监军只管履行好自己的监军职便可。”
“你……”
曹彬懒得再搭理他,探出半个身子,嘲笑道:“听说你新纳了如夫人,国色无双,难道今日是来显摆的不成?”
“呸,红包利事拿来,你,还有你潘仲询、白四、武大、张侗,正臣,一个也不能少。”
白兴霸乐了,大叫道:“喊声兄长,某这便去封个大大的银元宝。”
蕊儿松开秦越的手,上前两步,对着关上曲膝万福:“欧阳蕊儿,见过各位伯伯,叔叔。”
“彩!”
白兴霸人来疯,纵身跃上女墙,大喊道:“秦九,好样的,娶个如夫人也巾帼不让须眉,好胆色。”
潘美用刀背敲着兜鍪,长叹一口气。
曹彬皱着眉头,冷声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说完某便放箭,不说完,某也放箭了。”
“好大的威风,就这样让我仰着头说么,老子今天先礼后兵,是兄弟的,下来喝碗酒,然后割袍断义,以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谁也不怨谁。当然……没卵子下关的就算了,隔空绝交也是一样的。”
“要喝绝交酒,也是某这当地主的来置才对,上关来,某请你。”
“好,开关门,若是坐吊篮就算了。”
秦越指指蕊儿的长裙,鄙夷的道:“想让你弟妹难堪就直说。”
“操。”
曹彬再爆粗口,重重一擂女墙,对潘美着:“城上你指挥,老子下去会会他。”
“大帅,小心对方使诈。”
“诈个逑,他屁股一翘,某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不就是想玩攻心计么,关城在我手,岂容他得逞。但他有句话说的对,一开战,便绝了兄弟之情,先喝一碗酒,也是应当,兴霸,你干什么?”
“你下关喝酒,某也得去,等会,某封个利事……”
“想去就去,封什么利事,其它人,皆在城上备战,不得擅离。”
“诺。”
曹彬与白兴霸下了关,也只带了一个侍卫,却是家将曹仁。
白兴霸老远就开了口:“不好意思呵,没来的急准备,弟妹好俊。”
蕊儿再次相迎:“见过曹伯伯,白伯伯。”
曹彬无视她的热诚,阴沉着脸在地毯上坐下,对秦越道:“有屁快放。”
“装,再装呐,以为板着脸就行了?让我蕊儿委曲了,我跟你急。”
“……”
曹彬有心想反驳几句,但知道对方的性子,属赖皮蛇的,索性闭嘴,又横了一眼要给蕊儿献殷勤的白兴霸,直接把秦越有心营造的和谐氛围给破坏干净。
秦越夫妇对他的黑脸视而不见,自顾着从食盒里取出菜肴,一个斟酒,一个布著,夫唱妇随,自然而然,仿佛这不是两军阵前,而是在自个家里。
“沉缸老酒,为了保持酒味,都没装车,让军汉抬着来的,来,喝。”
“喝前不说两句?”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秦越乐了,起身,肃容,对着东方拜了三拜,朗声道:“第一碗,敬先帝。”说完,端碗,庄严无比的将酒倾下,细细的洒在尘土里。
曹彬恨不得自扇两记嘴巴,只好起身,有样学样的端碗,礼敬长眠于庆陵的世宗皇帝。
白兴霸身前也有一碗酒,但却没动,也没喝,全副身心都放在斗法的两人身上,瞧的津津有味。
“第二碗,敬过去,敬曾经一起战斗过的岁月,喝齐。”
这一回,两人一干而尽,互相亮了碗,滴酒不剩。
014:女人歌,男儿泪
剑门关下,两军阵前。
曹秦二人连干三碗酒。
第四碗酒,曹彬先端起,冷声道:“这一碗,绝交酒,某先干。”
“别,还得再喝两碗,老子生了宝贝儿子,当年你可是说过要当义父的,现在义父当不成了,酒喝一碗,也算是了结一桩旧事,不过喝不喝随你。”
曹彬冷哼一声,又是一饮而尽。
秦越再次满上,嘲笑道:“你曹国华就这点肚量?蕊儿在此,连喊了你三声伯伯,你就连个祝福也没?是兄弟,就再喝一碗。”
曹彬冷哼着,再端碗。
五碗下肚,秦越这才拍手大笑道:“这一碗,却是真正绝交酒了,不过,先让我歇口气,唉,真怀念过去呐,那样的美好日子,嘻笑怒骂亲密无间的日子,终于一去不复返了,哦,这是蕊儿亲手做的,菜名就叫‘扒你脸’,昨天忙了一夜,堪是美味,挟一片压压肚子吧。”
曹彬依旧默不作声,却捉起筷子,挟了一片入肚,只觉那肉片弹性十足,一嚼便是满口清香,却不知是什么肉,又不知是何秘法所制,在吃食上,秦九从来有一套,但眼下却不是问这话的时候,忍住不语。
秦越呼出一口酒气,半躺着,对蕊儿道:“这两位,曾经都是为夫最好的战友,最亲的兄弟,可惜,马上就要刀枪相见了,在喝这碗绝交酒前,你唱首曲子,以为记念。”
“是。”
蕊儿起身,先对两人福了一福,又对关上的将士们施了一礼,玉掌轻拍,一直演奏着雅乐的美姬顺着势儿就变起了曲风,一阵急促的梆子声响后,悠扬二胡声起,一股历经苍桑的气息扑面而来。
蕊儿振袖作势,一开腔,顿时仿若石破天惊,春雷炸响。
但凡听到歌声的,心湖里都荡起了阵阵涟漪,就连白兴霸这大老粗,体内都涌起了一股激流,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只听她唱道:
“由来一声笑,情开两扇门。
乱世风云乱世魂。
平生多磨砺,男儿自横行。
站住了是个人……
有情义有担当,无依无傍我自强。
这一身傲骨敲起来铮铮的响。”
……
秦越有心起事后,脑海里常忆起的是大宅门里白景琦最爱唱的那一出《挑滑车》选段“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然后,就想到了这一首主题歌,让周容默了曲,虽有些出入,但大致原味儿尚在,蕊儿的歌喉,其实比周容强,是真正的十足功底,只试了三五遍,便比周容唱的更加字正腔圆,这才是本次出征,他要带着蕊儿来的原因。
能不能成功,就靠她了。
现场效果……
很好。
对当下的人来说,词牌皆是定格的,哪听过如此美妙的歌声,仿若天籁之音。
所以,不论是关上的广捷军还是关下的虎牙军,个个鸦雀无声,沉浸在这时而昂扬,时而委婉,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歌声中。
半阙唱完,配乐过门却改长了,因为加了一段旁白。
只见那清丽似仙的蕊儿轻拂广袖,在如泣如述的胡琴伴奏下,低沉着嗓音缓缓念白:
“有一位先帝,呕心呖血,创业中道而殂;有一位太后,以泪洗面,被幽居西宫为奴;有一位七岁的娃娃,正遭受着昔日臣子的折磨……
这个世界该有公道的呐,所谓义气,所谓担当,怎可是酒后泄忿之语,夜深流泪之叹?
是好男儿,就当拨剑,怒发冲冠,挥师东向,攘除奸凶,勤王救驾……
不负先帝所托,
不负天下道义,
不负心中热血!”
旁白结束,曲调倏急,歌声再起:
“有情义有担当,无畏无惧我奋强。
除奸凶勤王驾,挥师东向。
哎……
除奸凶勤王驾,挥师东向。
无悔一腔血,有意济苍生。
风雨无阻汴京城……”
……
蕊儿连唱两遍,这才歌声渐落,曲声渐微。
一曲毕,曹彬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关上关下,三军寂静,人若雕塑,唯有旌旗猎猎,松涛阵阵。
秦越微红着眼,端碗,浅呡三口,继而一气喝干,这才递过一方绢帕。
曹彬胡乱的拭擦着,结果越擦越多,不得已,蕊儿又递过去一方。曹彬没接,却指着秦越的鼻子嚎道:“你这亡八蛋,你就是个亡八蛋,害死人不偿命的亡八蛋,老子要跟你决斗。”
秦越按着手指骨节,狞笑道:“老子早想揍你了,可今天还是算了,胜之不武。”
曹彬晃晃脑袋,知道自己又中了秦九奸计了,沉缸老酒,入口绵柔,后劲如火,一气喝了五碗,现在有些上头了,看秦九云淡风清的,必是先吃了解酒丸子,可不揍他一顿,又怎能一消心中怒火?
他“呼拉”一声扯开袍襟。
秦越有样学样,也开始脱衣服。
三军阵前,两位主帅光着膀子,开始角力摔跤,只一个肌肉发达健美,一个肌肉白嫩如娘们,样子……十分搞笑。
但打斗场面却并不搞笑,那小白脸儿拳脚功夫竟然不是吹的,果有一套,与真正将门出身的对手战了个旗鼓相当,时不时有“啪啪”声响起,竟然拳拳到肉。
蕊儿吓的花容失色,揪着裙边不知如何是好。
白兴霸连忙安慰道:“莫怕,他俩以前就闹惯的,互相打一顿就好了,哎,你歌唱的可真好听……”
蕊儿有口无心的应着,一双妙目只盯着自家夫君打转。
秦越鼻子流血了,她惊呼,秦越肚子中了一脚,她也痛苦的弯下腰,却对几乎也是伤痕累累的曹彬视而不见。
终于……
斗到了分际。
论持久战力,终是曹彬胜了一筹,哪怕有些醉意了,几记老拳一吃,反而出拳更迅捷,被他逮着个机会就是一记过肩摔,这一记要是摔实,秦越少不得要躺上十天半月,肚子上再用力踹上一脚,心中忿怒之气方才出得了。
哪知这家伙真属赖皮蛇的,一摔之下竟然没摔实,被其歪着身子卸了大半力道,然后曹彬就觉着腿肚子上一沉,却是被其用脚勾住了。
两人贴着身子拳来肘击,互相又好吃了几记重拳。
最后竟然被秦越无耻的钻进了胯下,用双脚锁住了腰身,如蛮蛇般的越缠越紧,曹彬挥拳格架挣脱,结果又被其拧折过来用胳膊窝锁住了一只手……
两人呈十分不雅的姿势扭缠在一起,时而你在上,时而我在上的,双双成了血糊灰尘的烂泥人。
曹彬又羞又怒又急又气,偏偏有力没地方使,有气没地方发,在脖子被秦越勒住之前哑着嗓子吼道:“你卑鄙……”
秦越肿了一只眼,用另一只眼发出嘲笑,“拍地算投降。”
感受着右手臂的疼痛,以及越来越难的呼吸,曹彬只好悲哀的用尚能微弱活动的左手,拍了拍地。
输的没脸没皮。
015:遵本心,兄弟情
“真勤王?”
“真勤王。”
“匡扶周室?”
“匡扶周室。”
“理由?别告诉某你一颗红心皆是忠。”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就想堂堂正正的做那么一回人,否则对不起先帝,不过根底里还是鄙视脊梁上少一块骨头的弱宋,做人……不该是他那样子的。”
剑门关下,曹秦二人双双躺在柔软的地毯上,鼻青脸肿,污垢不堪,却都有一身发泄后的解脱。
蕊儿心疼夫君,却没有上前破坏夫君打生打死打出来的默契氛围,而是默不作声的开始煮茶。
曹彬瞥了一眼那道艳丽的倩影,叹道:“你倒是有福气的。”
“必须的。”
秦越轻轻的揉着眼角,这货贼狠,眼珠子都差点打爆了。
“可某没你洒脱,某家老父幼子,皆在京中。”
“嗯,你是可以富贵双全的,而且还能泽被后世,逼着你走这条路……是我的不对,可谁让你偏偏守在这要道上,让你为难了。”
“能说这句话,算你还有点良心。”
“不过,不逼你不行呐,不止我要出川,你也要出川,因为,我们要改变历史,要创造历史,庄生,图。”
庄生提着竹篮上前,捧出一大抱卷轴。
“这些图上所画,皆是我的梦境,真的比真还真,你一定要相信,这才是我咬紧牙关要出兵的真正缘由。”
曹彬示意曹仁接过。
“不打开看看?”
“某回关上慢慢看,走了。”
曹彬摇摇晃晃的站起,拍拍身上灰尘,准备回关。
白兴霸这才凑过来,对秦越挤眉弄眼,满心快活。
秦越搭着他的手臂也爬了起来,眉梢处也尽是笑意。
一矢凌空激射。
……
曹秦两人在关下胡闹,傻子都看的出,曹彬的战意没了,所以潘美叹着气,吴奎抿着嘴,张侗落下了心头大石,武继烈又从口袋里摸出了肉干。
唯有监军赵元御气的脸色发青。
他是今上的心腹,怎能坐视曹彬的变节,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关下,他悄无声息的给身边的亲卫使了个眼色。
亲卫张弩便射。
所有人都没防着他会来这一手,就连他身后的曹义也没料到他真的敢胆大妄为,发现不对,再想阻止,已经晚了。
利矢凌空,如毒蛇般的向秦越飙射。
若是平时,以秦越的身手轻松可以避开,但如今一在酒后,二在与曹彬打脱了力气后,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神经发现不妙,身体动作却反应不过来,竟是傻傻的站着不动了。
好在有明白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曹秦两人身上,唯有庄生,自始自终的提着心,吊着胆,竖着耳朵,瞪着大眼,注意着关上的动静。
一矢离弦,一剑出鞘。
他有家传武技,虽只学了一些三脚猫,之后又跟着秦越练了一些,有些基础,但真正让他武技突飞猛进的,却是徐无道长的亲传。
一剑劈飞利矢,倒提着剑柄就将秦越护在身后,口中大叫:“虎子叔……”
远处观阵的甲寅尚未冲到,曹彬已暴跳如雷,虎吼道:“曹义……”
关上传来曹义的大喊:“监军无视军令,已被拿下,请大帅示下。”
“绑了,等老子回关再说。”
曹彬铁青着脸,对花容失色的蕊儿拱了拱手,转身便向关门而去。
这边厢甲寅花枪双出阵,将秦越夫妇护着,缓缓而退。
然后撤兵,虎牙军继续回到剑州。
等待曹彬的最后决定。
这一等,便是三天。
秦越给的图画,除三张舆图外,还有玉斧画疆,檀渊之盟,二帝囚北,风波亭恶,涯山跳海……
每一张画,皆图文并茂,其中又以涯山跳海画的最是触目惊心,题的字更是殷红似血:
涯山之后无中国。
曹彬先是于静室里一人独观,枯坐半夜,次日又在关墙上发呆了一天,然后方把图画拿出来与同僚分享。
个个看的目瞪口呆。
“国华,这真的是九郎梦中所见?”
“他那人,就这不能以常理视之,都说说看法吧。”
这一回白兴霸成了哑巴,皱着眉头观看那标着南宋北金西夏大理的舆图,仿佛能看出花来。
沈伦抚须长叹,却是第一个出声:“老夫是不信的,谁做梦能梦见这些名堂,哪怕是再奇思妙想的说书客也梦不出来,莫非是他专为大帅所设之攻心计?”
“他什么无耻的招数都会想的出来,让甲元敬花枪曹沐等人玩刺杀都比这来的简单,没必要兜这么远的圈子。而且……”
曹彬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他那家伙,是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的主,好吃懒做,吊儿郎当,不喜任事,习惯当副手推责任,就连那益州节度使,他都能当出个甩手掌柜来,让李谷为尊,让曾梧操劳,看不出他有何野心。
而以他和甲元敬两人与宋九重的交情,其实怎么混都能混出个荣华富贵来。他却偏要冒着满门安危,行此举义之事,这才是某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不过,这一回某却大致明白了,他在恐惧。”
张侗讶然:“他恐惧什么?”
“恐惧这些触目惊心的画面,恐惧这些节节败退的舆图,恐惧子孙遭殃。”
白兴霸忍不住了,怪笑道:“做梦把自己吓死,啊哈,某家要笑死了。”
曹彬幽幽叹气,眼望屋顶,双目无神:“谁知道他是不是做梦呢,做梦能做出那能揪心裂肺的曲子来?”
“……”
潘美在曹彬直接喊出宋九重的名字后,便已知其心,心底里也长叹一口气,知道自己要有选择了,不是跟京中的那位分道扬镖,便是跟眼前这位各奔东西。
回京有荣华富贵,有大镇节度在向他招手,留下则只有袍泽之谊,兄弟之情。
何去何从?
他痛苦的揪了揪头发。
武继烈停了嚼食,对曹彬道:“国华,给个痛快话。”
曹彬点点头,道:“都是兄弟,各有家业,这主不能某一个人来作,各备纸笔,都写下自己的意愿想法,然后摊开记票,我们公平一回,少数服从多数。”
白兴霸喜道:“这主意好。”
沈伦笑道:“老夫就不参和了,老夫为诸君记票。”
广捷军战将颇多,但真有资格参与这样大事决议的,也就兄弟几个,当下各自提笔,写下自己的选择,团成一团,交给沈伦。
沈伦直到潘美和曹彬都把纸团交过来了,这才一一摊开,结果在情理之中,又在预料之外。
第一张是吴奎的,这家伙笔锋如刀,写的是勤王救驾四字。
众人全都讶异的看着他,谁不知其父眼下是朝廷的大红人,枢密使加同中书门下二品,牢坐崇元殿上的第二把金交椅。
吴奎苦笑道:“某兄弟六人,尽孝之事,有兄弟们便够了。”
做出同样选择的还有武继烈,他父亲武行德如今可是魏国公,许州忠武节度使,加中书令。没想到,也选择留下了,理由一样,老父牛耕不缀,家里有的是兄弟。
白兴霸与张侗的答案都写在脸上了,拆不拆纸包都没什么区别,只有潘美,选择了回京。
“国华,对不住,家小皆在京中,某在这里,与众兄弟是兄弟,但某与今上,也有袍泽之谊,通家之好。”
“嗯,人各有志,况且如此大事,自当遵从本心,广捷军有今天,全仰仗仲询兄日夜操劳,你别急着走,我们一起回利州,然后晓喻全军,让他们也各自选择,这样你回京后,也不会没人可用。”
潘美满是羞愧,涩声道:“这如何使得。”
“是兄弟,不二话。曹义,安排酒宴,迎秦九入关。”
“诺。”
016:兵发三泉关(一)
兴州,节度使衙门。
刘守忠已经枯坐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
他实在没料到,利州曹彬说叛变就叛变,剑门关,葭萌关,险关变坦途,益州兵马从三万变成了四万,气势汹汹的向三泉关逼近。
好在五兄明见万里,早早的将三泉关纳入自己的管辖范围中。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有某刘守忠在,休想再东出一步。
他是义社十兄弟之一,排行第七,虽然,他是在黄袍加身前一刻方知五兄的全部算盘,但一腔怨气在自己被授于武兴军节度使后,立马烟消云散。
父亲一身武略,也不过是河中兵马都指挥使,再想上一步,难如青天,而自己,却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了真正的封疆大吏,一方节帅,如此尚若不珍惜,又待如何。
“大帅,兵马已备,只等开拔。”
“出发,兵发三泉关。”
他于剑架上取下兵刃,抽出半截,看了刃色,复收剑入鞘,大步流星的向外而去。
……
兴元府。
王彦超于后院小校场舞剑。
他师从晖道人,一身的剑术修为,但上阵却只用刀,很少有人见过他那行云流水的剑法。
双刀韩真是例外,他的刀法便是大帅亲授,所以偶偶也会给大帅喂招。
“大帅,我们怎么办?”
趁着王彦超收剑之际,韩真忙绞了毛巾递过去,顺带着把自己的心里话给问了出来。
利州变节的军情,早被细作快马送回,但王彦超仿若无事人一般,可急坏了一干将校。
有仗打,才有横财。
至于帮谁打,只看谁给的利益高。
这是老传统了,自唐末魏博牙军一开用刀作主的先河后,唯利至上成为军人的传统。
王彦超虽为名将,但他本身却是老派的军人,所以,对于自家将校的心思,他很清楚,也很正常。
他一边擦着脖子,一边笑道:“急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好么。”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等他们拿下了兴州,攻占了青泥岭,我们再作商议不迟,现在,该干嘛干嘛去。”
“……诺。”
韩真不情不愿的走了,王彦超将剑往亲卫手中一抛,自个却踱步到申先生的小院里。
“被先生料中了。”
“只料中了一半,却没想到留下的人有这么多。”
王彦超笑笑:“很正常,都学三国诸葛氏呢,父子对阵又如何,不论哪边输赢,他们都不亏,下棋?”
“好。若大帅输了,可得出一瓶好酒的彩头。”
王彦超哈哈大笑,于棋枰前坐下。
……
利州,节度使后衙。
曹彬与秦越正在喝酒,菜肴是蕊儿治的,用曹彬的话说,这是惩罚,谁让那天在关下,那么多菜肴只是摆着看呢,还点名要上那道“扒什么脸”。
哪知食材只是最普通不过的羊头,只是炮制却是繁杂,为了吃上这道菜肴,曹彬可是耐着性子等了整整一天。
不过眼下却还有的是时间,因为广捷与虎牙并军了。潘美大大方方的与秦越及一众虎牙将校见了面,喝了酒,给了蕊儿一个大大的喜封,这才带着五百挑出来的锐士回京。
曹彬给了他整整两千两的程仪,秦越也奉上了一千贯铜钱,并有一千枚大周世宗的记念币。
然后,曹彬见虎牙军的装备比自己的广捷军整整高了一个台阶,心里就不乐意了,说都是勤王军,我这再着宋制不合适,是兄弟,就帮着把军装全换了。
这却是之前没料到的,当下一边安排全师雄与甲寅先出兵抢夺三泉关,一边快马回益州,将原本给新兵备用的新式军服急送过来。
大部队先行了,秦越却在利州住下了,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
“上次你说扒什么脸?”
“我有说过么,明明是绯羊首好不好,蕊儿的拿手菜,独家秘制。”
曹彬嘿嘿冷笑,道:“今日要是再打,某一定把你脱光了吊旗杆上吹风。”
“别,我错了还不行么,一身乌青还没好呢。”
两人依几而坐,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嘴里不三不四的应着,兄弟之间和好如初,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感觉。
蕊儿帮着布完碗著便退下了,不一会,又进来,执着一管玉箫,远远的在锦凳上坐了,檀口轻启,顿时有悠扬的萧声响起,其声宁静悠远,却饱含着满腔的喜悦之意。
曹彬闭目倾听了一回,端杯与秦越碰了一杯,感慨道:“都说夫妻相,我发现二位弟妹与你都是十足十的像,大弟妹与你相似之处,是那股从骨子里溢出的傲娇,而二弟妹则在生活习性上与你有更多的相似之处,你真是好福气。”
秦越洋洋得意,道:“你也是将兵之人,兵不在多而在于精的道理你也不懂?话说我哪里傲娇了,我是那样的人么?”
“哼,嘴上不说,全身上下,连毛孔里都满溢着,看什么都不屑,也不知哪来的优越感。”
秦越怔了怔,苦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或许,这大约是回古代的穿越者通病,仿若大都市里的富家子弟到了乡下,见到一切都是落后之物,那种优越感是一时难以消灭的,得回去与容儿好生自我解剖一番才行,似乎她在这方面比自己还要傲娇一些。
果然,旁观者清。
曹彬起身,取过一个盒子,双手托着递给欧阳蕊儿,蕊儿接过,启盒一看,却是一管紫毫,一方端砚。
“百年好合。”
曹彬轻声道:“迟来的祝福,请弟妹不要介意为好。”
蕊儿的双眸里顿里亮起了别样的神采,忙行礼而谢,又捧过来递给夫君观看,秦越摸摸鼻子,笑道:“这可得宝贝着收藏好了,国华这人抠门,一般人都不送。”
蕊儿微笑着退下,心想夫君与这位曹国华果真是最好的朋友,怪不得在两军阵前都能放松着心情。
这是他与甲寅和陈仓在一起完全不同的感觉,与他俩在一起,秦越是个劳碌操心的命,与曹彬在一起,仿佛便恨不得把所有事务都一股脑儿推过去,好当甩手掌柜。
“说正事吧。”
曹彬见蕊儿退下了,便把酒杯一放,神情开始认真起来:“你我皆随大军出动,这利州谁来守,别说某来拿主意,这事儿既然是你挑的,你便得担起来。”
“安善吧,史家也就他成器,他那二弟学文学成了纨绔,史家全靠他了,这家伙一肚子的凄苦,我不想让他再冲前了,然后你那位沈先生一手好算盘,负责总支粮草事,我让益州的蔚章邹衍配合着,如何?”
“好。对了,三泉关你是怎么安排的,大军已出,你好象漠不关心似的。”
“强攻硬打。”
“强攻?”
秦越点点头:“强攻。关是险关,但今后攻城略地有的打呢,此关都不能下,以下打别的城池也就难,所以强攻,正好让那些新兵蛋子见见血,哪怕一时攻不下,也是赚的。”
曹彬赞道:“有气魄。”
017:兵发三泉关(二)
里外不是人。
这是甲寅对三泉关发出的感慨。
这道险关,前关大河横坦,后关陡坡百阶,这后关与剑门关仿佛,不过场地要开阔许多,相应的,关墙也高了许多,守兵数量也多了许多。
关前列阵。
三杆大纛树起,中间那面鲜红如血的大旗上书“勤王救驾”四个大字。左边是虎牙军旗,右边是广捷军旗。
本次出兵,主力全是虎牙军,广捷军只是白兴霸与吴奎率着亲卫来应景架势。
白兴霸饶有兴致的看着虎牙工兵营的杰作——可拆装组合的云车。
这虎牙工兵的手就是巧,一根根木头七折八合的,便能迅速的搭起,而且越搭越高,上去都不用爬,有滑轮吊车,一个人扳着便可拉起三个人的承重。
云车搭好,他有些蛮不讲理的挤掉了吴奎的位置,和全师雄甲寅一起登上了云车,关内的场景顿时一览无遗。
“这关上原先国华准备再造六个砲基的,幸好没造,否则更难打,呃……啧啧,这么多人,刘守忠这是把兴州兵马全拉过来了么。”
甲寅看一会,指着关上内街那一堆堆临时新增的帐蓬笑道:“刘守忠也算是将门之后了,却没想到还是这么老套,以为打仗拼的就是人多,可人多不逮的道理也不懂,人越多,心越不齐,一开打,保准乱。”
白兴霸冷眼一翻:“吹牛。”
全师雄这两天已经知道其的性子,当下笑道:“这可不是吹牛,虎子讲的在理,下去吧,让宣传队上来喊话,喊上两天,三天后,我们再总攻。”
“干嘛不现在就打,非要等到三天后?”
“咱得让那关上的人先乐呵了。”
“乐呵?”
白兴霸一脸懵逼。
……
“老汉我,打着板儿进了汴梁城,
三十六街一百单八巷……
去哪儿,都热闹,
也有老来也有少。
有往北,有往南,
穿章打扮一人一个样。
鞋干净,人体面,
这京城里头就和乡下两个样。
听说崇元殿里换了皇,
咱也去瞧瞧长的啥模样。
听说老汉蜀中来,宫卫连忙把里让。
崇元殿上泥塑胎,仔细一看,呃,眼珠儿还在转,旁边还有个呼噜声儿在回响。
原来新皇当中坐,文武百官列两旁……”
白兴霸几个下了云车,然后又上去几个军汉,不带刀,不背弩,却一人拿着两副竹板儿,一副大,一副小,手腕一振,便敲出脆儿声响,却是开唱数来宝。
这些人都是虎牙宣传队的人,各种出身都有,这几个原来便是乞儿,脸皮厚,嗓门亮,早练出了台风,在离地数丈高的云车上也能开唱自如,几人互相捧着,逗着,却是尽拿汴京城里的宋九重开涮。
起先,只字不提他谋逆的事,却把一堆儿鸡毛蒜皮的民间小事往他头上堆,说一起看寡妇洗澡事,说一起研究驴屁股事,说与他一起赌钱玩耍事。怎么好笑怎么来,内容低俗不堪,却甚合大头兵们的胃口。
说一段,歇一段,不能总拿他说事,范围渐渐的就扩大了,开说义社十兄弟,然后又拿守将刘守忠说事儿,把他描述成舔哈卵子上位的无耻小人,把刘守忠气的三尸脑神跳,下令发砲。
可惜关城上的砲车因为基座及砲车都比较小,打不到,最劲的牛力强弩倒可以射到,但那粗大的利矢精贵着呢,怎可浪费在这几个乞儿身上。
刘守忠倒有心想率部冲下关去,却被部将们死活给劝住了,开玩笑,敌军有三万整,关上人马只有对方的一半,依关而守勉强,以短击长怎么行。
刘守忠无耐的拍拍女墙,下令敲鼓鸣锣,以声盖声,休教将士们被秽言污了耳。
结果双方玩起了捉迷藏,你一敲锣,我便歇力,你一停锣,我便开唱。
云车上的宣传队员卯着劲的说唱,唱累了就换人,反正队友多,足有上百人呢,随便轮。
白兴霸听入了迷,看呆了下巴,这也行?
吴奎却沉默不语,脑海里浮起父亲来信时的秘语。所有人都以为他父亲深受新皇器重,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知道他的痛苦,痛苦到就连家书都是在别人的监视下完成的。
但吴家自有一套秘语,非最亲之人不解,所以吴奎恨不得早些举旗,攻进京城去。
但他虽然年青,却传承了其父的城府,旁人对他心中的算盘一无所知。
如今,他虽站在勤王旗下,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兄弟当面,义字当头,而被道义胁迫,就连秦越也曾诚恳的与其谈话,说不必违心。
却不知其父早有言在先,外面闹的越大,他在京中就越安全。
这是他选择与虎牙军站在一起的真正原因。
如今看来,似乎自己的选择对了,虎牙军的战术,果真还是别有一套呀。
京城中的吴延祚已经得知益州出兵的消息,但还不知大郎的最后选择,他中规中举的应诏求见,却见宋九重正在摩挲那根金箍盘龙棍,神情认真而专注。
屁股下坐的位置不同了,兵器也跟着奢华起来,铜头铁箍换成了纯金。
“哦,庆之兄来了,免礼,看座。”
吴延祚对这话听而不闻,规规矩矩的行礼如仪,又谢了座,这才坐下。
“不知圣上召见,所为何事?”
宋九重依旧把玩着兵器,脸上却浮出笑容:“朕本拟秋后亲征扬州的,没想到益州秦越却蹦跳的欢畅。依庆之兄高见,该如何是好?”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梓州、兴元态度暧昧,或难依靠,但利州有曹彬,兴州有刘守忠,出川之路尽是险关雄城,那秦越若想成事,臣的看法是天真了,若官家担心的话,索性再派京中禁军出征,有二万兵马出动,足以荡除不臣。”
“嗯,那秦轻云与甲元敬,朕也算是老熟人了,一直待之以诚,哪知却是心怀异心,唉,终究是年青气盛呐。”
吴延祚微微的挑了挑眉毛,脸上浮出一丝讶异来,心中暗想:“年轻气盛,此为何意?”
“其实朕若要平益州,易如反掌,但心念往昔旧情,尤其那甲元敬,朕甚是喜爱他那耿直的性子,假以时日,定是无双猛将,所以,朕还是想下一封诏书,劝他俩迷途能知返,庆之兄以为如何?”
“官家仁德,甚善。”
“庆之兄能赞同,朕心甚慰,明日朕校阅飞山营,观水军,庆之兄一起参加吧。”
“臣领旨。”
吴廷祚告辞出殿,一肚子的莫明其妙。
宋九重召自己所谈就这点屁事?
可朝堂无小事,官家无闲心,那找自己来又为了什么?
他缓步出宫,临上马时却差点一个趔趄,再稳身,后背炸出一身冷汗。
018:兵发三泉关(三)
“东宫娘娘给了赏,绫罗绸缎那个香。老汉把身这一转,啊哟,一不小心在西宫打了个转。”
“西宫怎么了?”
“这西宫可不是老汉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您见了东宫娘娘,不见见西宫娘娘那也不合适呀。”
“兄弟有所不知,这西宫住的可不是皇后娘娘。”
“西宫不住皇后娘娘,那住着谁呢?”
“就那位才当了十天皇后的周皇后,如今叫周太后了。”
“那也是娘娘。”
“说的是这个理,但您想想,东宫大还是西宫大?”
“当然是东宫大。”
“这不就结了么,皇后住东宫,太后住西宫,两人住着门对门儿。”
“哎……被你这么一说,发现确实不是个事呐。”
“确实不是个事儿,老汉我一看就心酸了。”
“我就说你一身贱骨头,看见人家吃的好,穿的好,就心酸了,活该穷一辈子。”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老汉我虽穷,但活的自在,天南海北任邀游,不象人家西宫娘娘,那真的是个苦呀。”
“哦,住在皇宫中,还要吃苦?”
“是吃苦,而且这苦头还不小,您听好了,且听老汉来把西宫唱。”
“好嘞。”
云车上,两个宣传队员一番捧哏,竹板儿“哔哩叭啦”的一通乱响,其中一个便唱道:
“说西宫,道西宫。
情况不与别宫同。
这进了西宫呐,
才知道什么叫日暮途穷。”
另一个捧哏道:“怎么说?”
“那周太后,居西宫。
穿甲胄,裹披风,日夜不放松。
又有那,七岁儿。
本是先帝血脉一真龙。
山呼万岁才登基,
又被奸臣往下轰……
昔日臣拜君,今番君拜臣。
日夜不安噩梦中……”
虎牙军用数来宝这一朗朗上口的方式进行公关宣传,虽然被守将刘守忠用以声盖声的方法进行了有效的阻挠,但白天可以这样,日暮后,晚上总不能再打锣了,这可便宜了虎牙军的宣传队,唱的那个带劲,直到子时过了方停。
第二日白天继续,你敲锣我开唱的,热热闹闹,然后到了晚上,又是虎牙军说唱艺术的天下。
这不,把宫庭秘事也搬出来了,以此作引,再追忆先帝世宗的光辉伟绩,与宋九重形成鲜明对比,听的关上守军时不时交头接耳一番。
第三天,刘守忠忍无可忍,先用牛力弩射了三矢,三矢中一,一箭便将那云车中部射了个对穿,却没有倒下,云车上的人有惊无险的下了车,工兵营的人几下一捣鼓,不过半个时辰,云车修复如初。
说唱继续。
刘守忠知道,绝不能再让对方说唱下去,军心一失,再振作可就难了,当下悄然点兵,亲率二千锐士倏的冲出,益州兵马立马乱烘烘的退了,刘守忠还没来的及兴奋,却见一千全身铁甲的陌刀队如杀神般的横在自己面前,刘守忠吓的魂飞魄散,赶紧回关,哪知左右两翼又有无数山猴子般的敌军包抄过来。
若非亲卫拼死抵挡,城上更是待他一过便无差别的投下滚石擂木,强行壁虎断尾之计,这才止住了敌军的攻势,否则,关城都破了。
全师雄一看,这一招起了很不错的效果,得,再延续一天。
杨登与唐诗连夜组织人手编辑曲目,直接拿战事说事儿。
“刘守忠,貌似忠,
其实呐,哈哈,模样周正本事稀松
让老汉在这云车上,
站的不动如山峰……
劝各位,细思量,
战鼓一擂,刀枪一举,
这生死就没得再商量。
高官厚禄虽然好,也要有命把福享
要知道,现如今,关下列阵虎牙军
战高平,征淮南,再来蜀中先锋战
百战胜,百战成。
更有那,甲元敬,蜀中人称二郎神
驱虎夔,架神鹰,
一槊在手万人敌……”
天上飞的六年凤,地上咆啸的黑虎夔,这两天其实没少露面儿,早就被守军看的稀奇,待听说这两兽禽皆是甲寅的宠物时,不由的心生凛然。
第四日,卯时三刻,三声号炮响。
这一回,一气排开六辆云车。
这一回,登上云车的终于换了人,嗓门依旧大,却是抑扬顿挫的朗读“勤王檄文”。
这一回,虎牙军终于亮出了獠牙,檄文读完,全师雄令旗一挥,激动人心的战鼓便隆隆响起,五千先登锐士排着整齐的队伍,举着大橹,扛着登城梯,拧着身子,黑压压的向城关迫来。
他们的身后,同袍们异口同声高唱着虎牙军歌,为他们壮行,军歌嘹亮,甲叶铿锵,形成一股死神降临前的灭寂威压。
而云车上,悄然间便换了人,全是劲弩手,一连七人,备着满满当当的弩矢,而那云车,莫名其妙的就被推近了两丈多远距离。
弩矢激射,堪堪够收拾关城上的性命。
关上一阵哗然,这是真打了!
刘守忠一见将士乱糟糟的反应,勃然大怒,仓然一声拨剑出鞘,吼道:“擂鼓,准备投石,弩车上弦,各段位准备……”
攻城大军中,“甲”字认旗一马当先。
甲寅一手挽盾,一手拎着链锤,左手是老搭档花枪,右手是“新队友”白兴霸,一步一前,步步威压。
是真打了,不再玩花哨的名堂。
秦越说哪怕用人命填,也要把这关给一气夺了。
所以,一开打,便是总攻决战。
能打的将校齐上阵,甲寅率中路,铁战负责左路,石鹤云负责右路,三路推进。
强攻。
因为要用关上的鲜血浇铸新兵之胆。
砲石隆隆,弩矢飙射,一接近射程,战斗便开始了,顿时有惨叫声响起。
甲寅怒吼一声,“冲啊……”
三军倏的加快了脚步,本来整齐的方阵顿时化成了三枚枪矢之形,向关城冲去,云梯迅速的架起,甲寅挥盾弹开一枚滚石,第一个登梯,人缩拧在盾下,只用执着链锤的右手三指控着梯子,步步强登。
关城上擂木他不惧,滚石他不怕,普通将士能抱起的石头,破不了他的防,先登对他来说,唯一有阴影的是煮熟的金汁。
大约是刘守忠这位关系户好洁的缘故。城上并没有备这让他心中发慌的恐惧之物,所以他“登城”很顺利。
第一个抢上城头的却不是他,大约守军重点关照了中路的甲字认旗,擂木滚石无停歇,左右两路守的却稍微要弱一些。
拼命三郎石鹤云第一个登上了城头,这家伙还没从额上的金蟾形伤疤上吸取到足够的教训,在云梯上窜的飞快,然后虎吼着,挥盾,捅刀,迅速被他荡开一个小圈子。
而甲寅这边,却在垛口僵持了大约有一刻钟,守军亡命的扑来,倒下一个填上一个,惨叫声中,血光飞溅中,刀枪锤斧拼命砸下。
如此危局,若凭甲寅一人之力实在难以支撑,好在身后有两杆枪,顺着胳肢窝里死命的往前搠,却把甲寅淋成了血污人,有眼难睁。
直到云梯浆厚一层,血滑难立了,甲寅这才虎吼着窜上了垛口,一链锤将一个段位指挥的将校脑袋砸了个稀巴烂后,中路这才冲上了城头。
“杀……刀不见血不计功。”
甲寅一把弃了早已变形破烂的盾牌,又将链锤掷了出去,反手拨出了背上的战刀,一记横斩,刀芒闪耀间,血喷如注,迅速的荡开一个圈子。
他的身后,越来越多的虎牙军奋勇攀上……
……
三泉关,一战告破,刘守忠狼狈逃亡。
是役,杀敌二千余,俘卒五千余,粮草刀枪无算。
而虎牙军,伤亡不过五六百。
正是攻城先攻心。
019:男人该对自己狠一点
阳光明媚。
秋日暖阳爱憎分明,阳光普照之处,明艳,暖和,照不到的地方,则冷冰一片,哪怕是一面墙垛,正反面的触感也完全不同。
第一军团第三军第二营第八都的都头赵磊,坐在擂木上,心情一半兴奋,一半沮丧,兴奋是被袍泽感染,沮丧则因自己而发。
他凭着老庙祝的三枚刀币,果真成功的走进了节度使衙门的后门,激动的那位仙风道骨的道长胡子都颤了起来。
不仅给了他百两纹银,还将那位年青的大帅喊来,让安排一个亲卫队副队当当,年青的大帅好说话,但他却不乐意了,亲卫亲卫,一看就是个护卫,有啥子意思,他觉着自己的本事,就该当将军才是。
年青的大帅对他的想法满是鼓励,说那便调你进王牌军,有多少本事放出来使。
结果一位与自己年纪仿佛的哑巴来考校自己的武技,士可杀不可辱,他放出十分本事,然后与那位肩上有鸟屎的哑巴斗了个旗鼓相当。
可惜结果并不仅如人意,只混了个都头当当。
他好几次看着那位比自己才大了两岁的年青的假将军,心想,凭什么你都当上了兵马都指挥使,我却只能与大头兵仿佛?
今天,他得到了答案。
军中挑选先登死士,他毫不犹豫的便报了名,先登营,斩首一记算三功,先登城头者,赏钱十万,这样的晋升机会,可不是其它战役可比。
然而,他的一股作气,未到城下,腿肚子便开始发颤了,然后是机械的,麻木的跟着人往梯子上挤,顶盾的肩上也不知挨了多少记滚石,虽然他在后面中段,但依然被滚石震的差点口吐鲜血。
懵懵懂懂浑浑噩噩的挤上了城头,一跳下墙垛,便因满地血浆而一个趔趄,幸亏周边全是人,连摔倒的空间也没有,他醒了醒神,跟着挥刀,刀却沉重无比,挥出去没有半点的力气……
好在,终究是见了血,虽然战后他连苦胆汁都吐出来了,但好歹没太落了脸面。
假将军过来了,他想站起,却被他那一身的血腥味一冲,腹中一缩,脑子一晕,只剩下两眼茫然。
“好样的,比我当年强。”
一只大手在肩上拍了拍,那位假将军脚不停过的就过去了,关城破了,撵敌追寇自有后面的生力军,但这位假将军却连卸甲的时间也没有,忙着慰问,忙着巡视,风风火火。
他看着那道血赤糊啦的背影,心中有豪气渐起。
他能行,某家也能行!
血战后,伙食便经纬分明的分成了两大份,一摆东头,一摆西头,分的远远的,但却可以凭喜好自选。
一份全素,一份全荤。
大部分的人选择素食,小部分的人荤素搭配,只有那真正的百战老兵,越是血战,越是需要吃荤腥肥腻的食物补力气。
这道理,与乡下杀猪客仿佛,捅惯了刀子,闻惯了血腥气,那些杀猪客一顿不吃肉都饥的慌。
冲去一身血腥,换上干净衣服的赵磊压着恶心气,递出大碗,示意伙头军来一勺肥肉,想了想,又走到西头示意来一勺咸菜覆在面上,再把赏的那一小提烈酒一气喝干,然后肉菜混着白米饭,闭着眼大嚼,好几次恶心感泛上来,又被他强勒着脖子压下去。
他不断的强迫自己,吃下去,吃下去才能成长。
却不知,他那鼓着腮帮涨红了脖子的举动,都落在有心人的眼里。
“是条好汉,能对自己狠。”
第一军都虞侯施廷敬在自己的小册子上记下一笔,转身离去。
他是嘉州人,字寅正,今年四十有三,曾任孟蜀治下的普州防御使,文武双全,自负儒将,胸有浩然气,孟昶降周后,他便挂印而去,回家养桑种田。
陈疤子访到他,几番长谈后,又接到益州老友的书信,这才出了山。
甲寅一听他的名字便乐了,说我们俩有缘,我叫甲寅字元敬,你叫廷敬字寅正,普天下再难找到这般有缘的人了。
然后,他就成了他的搭档,成了第一军的内管家,都虞侯。
回到关所衙门,却发现五人一兽正在拼着啃骨头,却是甲寅,铁战、花枪、白兴霸和石鹤云,有区别的是人只吃骨间肉,兽却把骨头渣子也嚼碎了吞下。
甲寅见他来了,点点头道:“吃,最好吃不过肉骨头。”
施廷敬笑着坐下,自酎了一杯酒,陶醉的闻了闻,这才小呡了半口,出征在外,禁酒,如他们这些领导,喝酒也不过碗,他探手取过一块连骨肉,也如甲寅他们一般大嚼了起来。
“可有发现什么好苗子没有?”
“有两三人,那个磊子尤其是狠角色,值得培养。”
甲寅将骨头丢给虎夔,又取过一块肉来,一边扯咬,一边含糊道:“那家伙不赖,第一次上阵手便没有软,你看着安排,有功即赏,有才即用,有过则惩,这是九郎定的十二字方针,你只管大胆施为。”
“好。”
白兴霸看看施廷敬,再看看甲寅,觉着虎子这兵马都指挥使当的太容易了些,那潘仲询却是个累死累活的命。
关上的先登营在用餐休息,辅兵营在忙着加固城防,三十里之外的栈道上,全师雄正率着生力军全速行军,向兴州进发。
刘守忠跑了,此时正是奋勇追穷寇之际,哪能歇力。
利州,广捷军上下正忙着换装,这益州军的装备就是好,不仅挺刮精神,衣服上还有方口袋,只是胸前那一排布纽扣太难看了点,仿若千足虫。不过那鞋子真不赖,不仅人看着高了一分,还十分给力。
曹彬自选了一套,穿着试了试,便不再脱下,倒提着战刀便去巡营。
秦越则与蕊儿在长亭外话别。
“明天,我就要和大军一起出发了,不能送你,所以你先走,回益州,一路小心。”
“嗯。”
“你体寒,记得每天去老司马那施针,别怕痛。”
“嗯,他那都是尸体,怕。”
“那便让春妞试针吧,扎不准再扎。”
蕊儿笑笑,却道:“还春妞春妞的,她现在最烦听到这两字了,小娘子长大了,他爷爷仿若不关心,你与叔叔便要关心一下才好。”
秦越拍拍脑袋,苦笑道:“早早的谈婚论嫁,其实对女人不好,过两年再说吧,她还小呢。”
“嗯。”
蕊儿上车前深呼吸了一口气,再登车,却是不再回头。
以前那位,只以自己冰清玉骨为喜,眼前这位,却是新婚三天后便请老司马为自己诊查体寒之源。
马车渐行渐远,却有歌声悄然响起,盖过了车轮辚辚:
“由来一声笑,情开两扇门……”
……
夔州城。
木云满身灰尘,在指挥构筑防御工事,不仅东南两路严防戒备,西北两城也加固城防,垛标、擂木、滚石、火油、还在城下左近开挖化粪池,以蓄人畜排泄之物,是为金汁储备。
马霸在校场操练人马,他是水师都指挥使,却跑到了陆地上操练。
似乎,有些反常。
020:心腹大患
三泉关破,西县投降。
兴州夜袭,一战而下。
行军路上,好消息接二连三。
秦越把行军再次行成游春样子,这让曹彬看的十二分不爽。
“收敛点会掉你一根毛发?”
“人生得意须尽欢。”
“……”
“兴州既下,出川走哪条路?”
“凤州假假的算是第二故乡了,当然再走凤州道。”
“青泥岭上半年前便加固防线了。”
“在正义面前,一切都是土鸡瓦狗。”
“用词不当。”
“我喜欢。”
“……”
虎牙军八月初五誓师出征,一转眼便是一个月过去了,行军路上便花去了半个月,却一气推到了兴州。
若以后世的时间来看,仿佛慢了,但以当时的状况来说,却是疾若雷霆。
甲寅再次先锋。
这一回,兵马依旧五千,副将却调整了,除万年不变的花枪外,这一回却是叶虎盛的弩机营为主力,赵山豹的山越军为机动,石鹤云的血杀营为阵心。
因为青泥岭山崇、寨险。
因为守寨的主将乃凤州防御使乔青山。
这位曾经的虎牙血杀营指,孟县籍的老兵,或许是因为官做大了的缘故,或者是未曾一起进蜀的缘故,又或者是其它原因……
成了白眼狼。
亲率主力到这险寨守卫。
作为一手带出来的老部下,秦越其实早就给他去信,但回信却是含含糊糊,吞吞吐吐,这让甲寅很不爽,不就是宋廷给了你一个开国伯么,老子开国侯都不知扔哪里去了,看你稀罕的。
但甲寅实在不想与曾经的好兄弟动刀子,婉拒了白兴霸与吴奎的好意,只带虎牙兄弟出征,山东籍的大将就凑了俩,心底里希望那亡八蛋能迷途知返。
青泥岭上,剑拨弩张。
刘守忠三战三败,第三次逃亡,身边尚有兵将一千多人,没想到在这青泥岭上却被官阶低了一大截的乔青山给扣下了。
“刘帅若是回京,乔某恭送,但这些百战老兵,还请留下,不能让蜀兵过了此山,若过此山,凤州不保,凤州不保,我军便只有大散关可扼,如此,秦凤路皆失也,还请刘帅大局为重。”
“你……狂妄无知之徒,以为就你这五千州兵能守得住此寨?老子不信邪,这才三败三战,如今虎牙军更得广捷军之助,兵马之盛,战兵已达五万,更有猛将如云,此寨虽险,可险得过三泉关?”
乔青山抚摸着唇上短髭,微笑道:“乔某曾在虎牙军中服役五年有余,王牌血杀出身,虎牙军有多少战力,秦越甲寅有多少本事,乔某尽知,本寨三寨连环,七星拱月,牢不可破,蜀军若要攻下,起码……
乔青山傲然一笑,这才继续道:“起码要用万把条性命来填,把这层林尽染了才行,刘帅请拭目以待。”
刘守忠倒吸一口冷气,寒声道:“你既然出身虎牙军,缘何反主?”
“孟县乔氏,尽亡其手,乔某忍气吞生,整整六年。这样的答案,不知刘帅可满意。”
刘守忠对上他的眸子,尾椎处却是倏的一紧,全身寒毛炸开。
乔青山却不再多言,手按战刀,眺望青山落日,红霞似血。
乔三槐死则死矣,那老匹夫若是不死,哪有自己的今天,不过这却是个好理由,天大地大,哪大的过家族之仇!
只不过自己真正反水的原因,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
这样的理由刘守忠信,所以把心一横,自己也留下了,若真能阻住蜀军,也是大功一件,总比就这样回京去负薪请罪的好。
这样的理由宋九重也信,他早在半个月前就收到了乔青山效死请战的奏疏,随着嘉奖令一道快马急递过来的,还有一柄御赐宝刀,如今,便扣在乔青山的腰带上。
不过宋九重仿若并不重视秦越,只让石守信率领一万禁军不紧不慢的增援,而自己却御驾亲征扬州。
对他而言,李重进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扬州城乃是显德四年新筑之城,自老城被南唐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后,如今的新城规制与老城相等,但位置却挪了个位,城中也不复往昔繁华,反而因为城大而显的空落。
而空气却压抑的让人难以喘息。
城外,沟渠错落,陷井密布。
城头,擂木高悬,滚石堆山。
李重进虽然第一时间拒绝了宋廷的诏书,但却一直未曾出兵勤王。
只因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年征淮,扬州士庶两次饱受战争之苦,而且,几乎所有人,都把本是南唐放的大火之罪过记在周廷身上。
以前,李重进背靠周廷,挟大胜之威,治下百姓莫不老实听话。
如今,宋九臣一纂位,大周不复存在了,本是老实巴交的扬州百姓们一个个就开始有了脾气。
南唐却又开始落井下石。
面对相约出兵的建议含含糊糊,却隔三差五的来说客,让降唐,说兵往一处发,劲往一处使,如此方能与宋廷抗衡。
几次气的李重进要拨刀子。
好在接应韩通这步棋算是走对了,其土木之术端是了得,面对三万大军的合围,他坚守两月有余,兵力损伤却是不多,若非矢绝,他再守上两月也没问题。
所以他突围后,尚带来五千山东大汉。
这对同样面临征兵难的李重进来说,真的算是意外之喜。
而且,他来了,自己便可以安心操练士卒了,一应城防布置,皆让其谋划。
而韩通也不负所托,以运河为纲,以长江为托,利用江河湖泊,坑道暗渠,将扬州城外方圆十里布置的仿若天罗地网。
既然难以出兵,那便死守。
守到秦越出川,守到各镇起义,守到云开月明。
说来好笑,一贯喜欢进攻的他,却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李重进每次想起,都是黯然无语的悲叹。
历史上,他便是因为孤立无援而被宋九重两月破城,兵败自刎。
如今历史稍有不同,命运能改变否?
“报……”
亲卫兴奋的冲进衙署,一手高举着一卷物什。
“禀报大帅,益州出兵了……这是檄文,并于八月初一日一举攻下夔州。”
“呯然”一声响,茶盏失手落地。
“快……快呈上来。”
李重进一目十行的将檄文看完,忍不住仰天长啸。
“快请韩将军回府议事。”
“诺。”
亲卫兴奋的跑出去,李重进再次将檄文读了一遍,待读到“……世宗尚未归葬庆陵,宋贼恶念已生,悍然置两代先帝之隆恩于不顾,矫托天命,伪作符书,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欺凌太后,威逼少帝,仗剑受禅,颠倒黑白,诛戮忠正……”时,他的眼眶忍不住的红了起来。
良久,他卷起檄文,看着正堂悬着的太祖与世宗画像,涩声道:“舅父,君贵,报仇血恨的日子就要到了。”
021:破掌立誓为哪般
青泥岭上,阴阳面貌大不同。
北面之险在崇峻,高不可攀。
南面之险在盘道,曲折若“之”字,道路折折横横,在山岩上曲折攀附。
李白用十二字形象的描述了这条道的险难,“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以前,孟蜀时代是在此以拒北敌,故寨在北坡,如今是宋廷占此以拒蜀军,寨防在南。
一座山,两样防。
却比北面更加难。
不仅三大寨占据了制高点,居高临下,弩箭易射,滚石易落,而且每一道弯道之折处,都建有堡坞,这些堡坞依崖壁而建,出入口在堡顶上,有木桥搭连上路,堡内共计三层,每层二十一个射击孔,弩手坐,弓手站,张弦便射,无需设防。
敌人若拿性命填过来,靠近了,面对厚壁坚墙,一时也难破,哪怕真破了,这些狙击手还可以爬绳梯从顶层从容而退,让敌人望堡兴叹。
这样的堡坞共有七座,是为七堡连环,北斗杀。
若依常规攻山法,几乎是有多少人命都不够填的。
因为上下坡存在极大的落差,且找不到宽阔地安砲车,那些手推着能移动的小砲车,居高临下的发射还有杀伤力,想以下击上,敌人伤不到,自己先避跑。
若是别的山,或许还能行烧山之策,可这山,裸-露外面的全是大块的石壁,虽有绿植,也尽是矮株细草。
烧山不行,断水也不行,山上自有甘美的山泉。
所以要想攻山,几无外力可借,唯有靠着人命填,逞单兵之勇。
哪怕侥幸冲到了寨前,陡峭的山道落差也已磨的你精疲力尽,而在此等候你的,却是以逸待劳的敌人,人家还有闲暇先往嘴巴里灌一口烈酒,再提刀。
正因为山陡寨险,乔青山才有底气向朝廷上书请缨,才有底气离开安逸的凤州,来到这穷山恶水之地驻扎,面对提槊横刀的甲寅,才有勇气。
他自信凭此险寨,虎牙军再难出川一步,是老虎又如何,终究还得在蜀中窝着。
“甲将军,某既不诳你,也不阴你,你要当周臣是你的事,某却已是宋将,大义当前,不据小节,战阵之上,从来刀剑说话,你我虽有袍泽之谊,但并非兄弟,青泥寨就在此,你我各凭本事吧。”
见乔青山立于危石上侃侃而谈,甲寅尚未有表示,叶虎盛却气炸了,怒吼一声:“乔青山,是谁给你悔过自新的机会,是谁给你锻练成长的机会,是谁教了你武技,是谁传了你兵书……
是秦大帅,是陈头,是木司马,你这忘恩负义的亡八蛋,忘了当年裤脚短一截的苦了?忘了当年赤脚背盐包的苦了?忘了被乔三爷槐欺凌的苦了?忘了你瞎眼老娘了……操!”
乔青山负手而立,居高临下,满脸讥笑。
“别说了虎盛,我们走。”
甲寅按了按刀柄,一拉缰绳,虎着脸往自己营寨而去,对亲卫道:“快马知会中军,准备强攻。”
“诺。”
隔着三个马身,赵山豹都能感知到甲寅滔天的怒气,策马之际扭头再看了一眼乔青山,终是呸出一口浓痰,方扬鞭跟上。
回到营寨,不等全师雄大军到,甲寅先召开军议。
“那亡八蛋最熟悉我虎牙不过,前年进蜀时,东子做的青泥岭模盘,大家一起也不知做了多少次攻防推演,我们能想到的,他基本上都有数,说说看,这仗怎么打?”
“当年攻寨计划,乃是山越营攀悬崖而上,里应外合,如今这计定然行不通,他早防好了。”
“要不再来一出攻心计,唱上两天大戏?”
“宣传队他也有,而且据细作探报,他早两天便已作了动员大会,破了手掌,散了浮财,喝了血酒,攻心没用。”
“操他嬢的,大帅也好,陈头也罢,又或者你我兄弟,哪一个不是把他当好兄弟看待的,若不是大帅的一手栽培,他能有今天?亏的某在他结婚时还随了个大份的礼,想着老乡三分亲,哪知是只白眼娘,操他嬢的,真是气死某也。”
甲寅苦笑着对叶虎盛道:“当年,他便是乔三槐派来的奸细,是九郎看他聪明,家里却一贫如洗,这才给了他一个上进的机会。早知如此,唉!”
甲寅摸着下巴,军旅之中,懒的打理,胡茬硬扎扎的刺人,他自己一肚子的怒火,却要先开解其它人,也算难为他了。
要说随礼,哪个有他随的多,因着对关春花总有一丝内疚在心,所以她成婚时,便直接将原先买在麦秸巷的宅基地契送到了关家。
唉,他变了,她可还好?
……
远在凤州的关春花正在收拾行囊。
她已为人母,儿子都会蹒跚的走路了,这几年她养尊处优,皮肤更是白嫩了,却比以前少女时还水灵一些,仿若一棵熟透了的水蜜桃。
“夫人,将军定有家规,军政大事,内眷不得插手,再说,您就是去了青泥岭,也没用呀。”
“有用没用是一回事,去与不去是一回事。”
“可这是军机大事。”
关春花嘴角噙起一丝冷笑,“军机大事?呵,我只知道,饮水要思源,做人要懂恩,他乔青山若是没有虎牙军,能有今天?说不定还在盐场背盐包呢,哪能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起居八座一呼百应的。”
“可原先……原先您也没劝过他呀。”
“他说假拒敌,真策应,可你说说,破掌立誓,这是什么意思?”
乔青山从老家寻来的管事乔松后悔自己嘴快,却把青泥岭上的消息透了出去,让自家的女主人发了飙。
她这一去,回头将军定然要责怪,自己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当下诞着老脸,继续苦口婆心的相劝。
关春花却懒的理他,行李收拾好了,麻利的一收马包口子,提了提,抄起依在桌前的狭刃朴刀,就要往外走。
“夫人,老奴劝不住你,可大郎夜里哭闹怎么办?”
“他既出生便带了把儿,就当自强,白荷,我们走。”
见劝不住女主人,乔松急的直跳脚,可女主人是耍惯了朴刀的,性急如火,将军在家也要让着她三分,他怎敢真的拉住不放,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她翻身上了骏马,一阵风似的向城门驰去。
火红的斗篷猎猎如旗。
022:忍你让你又何妨
乔青山对于关春花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只微微的皱了皱眉头,便让亲卫把她接上寨来。
关春花耐着性子与刘守忠等大将见了礼,回后帐又枯坐了半天,这才等来了夫妻两人对话的机会。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为什么要与虎牙军作对?”
乔青山缓缓坐下,悠悠的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因为君命难为。”
“君命难为?乔青山,这话骗骗三岁小孩还差不多。”
“那某说为了栋儿作想,你又可相信呢。”
关春花怔了怔,出言嘲道:“他长这么大,你连尿片也没换过一把,现在拿他当幌子,有脸呐你。”
“那你要怎么说。”
“不掺和。”
“不掺和?”
“对。”
关春花把住他的臂弯,一脸恳求:“我知道你不想回虎牙军,那我们不掺和行不行,请旨调任,我们回山东去,安安生生过日子。”
乔青山轻轻的扳开她的手,反过来抱住她的双臂,柔声劝道:“一脚入了官场,便再无自由,好日子谁不想过,我们还要把栋儿培养成才呢,回家去吧,等我把这仗打完,少说也是个留后,最不济也能封侯。”
“升官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么,你丢弃了做人的本分。”
听到关春花的语气渐冷,语调却高了三分,乔青山知道自己的妻子要发飙了,自嘲道:“随便你怎么想,哪怕说某是升米恩斗米仇的小人也行,但这寨子,为夫却是要守的,死守。”
关春花望着丈夫离去的背影,手足发凉。
山脚,蜀军大寨。
甲寅的滔天怒火终于开始发泄。
“打,为什么不打,老子再为先登,非要将那白眼狼踹倒在地痛扁一顿不可。”
方率着中军入营,匆匆安顿毕的全师雄苦笑着相劝:“打仗不是使气斗勇,我军本钱少,不值当在这穷山恶水拼耗,再说了,我军兵临青泥岭,第一阶段作战目标已经圆满完成。
出兵前大帅便有将令,对这青泥岭的方针是能打则打,不能打便停,这其中的道理原委你最清楚不过。”
“可没打过,怎么知道不能打,不行,明天我便率着五千精锐,一气杀上去,否则,这口气咽不下。”
全师雄摇摇头,知道眼前这位看着已为人父,其实性子么,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般,自己没来前,他知道约束部下,劝慰开导,自己一来,顿时如受了委曲的孩子般,开始使气了。
这样的使气,全师雄其实心底里是高兴的,因为他把他当成了可以十足信任的兄长。
“对,打,某得为孟县乡亲除害,前有乔三槐,后有乔青山,他嬢的,姓乔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军中喊打第二欢的是叶虎盛,孟县出来的,就他与乔青山两人最是功成名就,一个是虎牙军第六军都指挥使,执掌虎牙王牌弩机营,一个更是已成一州防御使,但乔青山的变节,仿若把自己也抹黑了,真是叔叔可忍婶婶不可忍。
对他,全师雄便没好耐心了,虎眉一扬,叶虎盛顿时闭了嘴。
“虎子,别再拧着了,你要再拧性,某可要祭法宝了。”
“法宝?”
甲寅疑惑的看着他,全师雄只好与亲卫耳语几句,不一会亲卫捧着一副卷轴进来,全师雄接过,递给甲寅,笑道:“这是你自个的东西,出征前弟妹专程到宅子里一趟,打开看看吧。”
甲寅心想女人就是啰嗦,白天叮嘱晚上重复的,竟然啰到全家去了。当下解结启轴,却是一幅雅正平和的行楷书法,一看到这幅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墨宝,尘封已久的记忆一下子便涌上了心头。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这是恩师所嘱,师兄书贴,当初自己在子瑜身上犯了拧,老师为了开导自己,特意让师兄写的,以便自己临摹静思。
“逢事要有静气,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方能得。”
伊夫子的淳淳教诲再次浮上心头,甲寅的鼻子便有些堵,自己这位恩师呐,真的欠他太多。
自己这位不成器的弟子成亲,他没喝上喜酒,又因为自己的缘故,最器重的大弟子成亲了,也只能遥寄一封家书。
师兄温润如玉,不喜政治,不善说谎,说什么万里进京应考,也就骗骗不熟悉的外人而已,个中内情,哪怕他性子再粗疏,甲寅也心知肚明。
他抚着这副墨宝,良久不语,心中却开始“子曰……”
默背论语。
他好武,做事又喜欢率性而为,那本伊夫子手抄的“论语”,他虽珍藏着,可与这幅字贴一样,起码有两年没看了,今天却仿佛脑子又开窍了一般,从头至尾,竟然一字一落的默了下来。
通篇背完,又回忆起当年雪夜读书,客船练字等一幕幕温馨往事,甲寅轻轻的叹了口气,当年,夫子特意在苏州下船,带着自己与师兄去看“寒山问拾得”那段著名的对话,分明是在教育自己,师兄那和善的性子,哪需要再开悟。
他轻缓的卷起卷轴,一抬头,发现大帐里只剩下全师雄与施廷敬,其它人却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
“怪了,你这一顿好想,可够久了,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可想通了。”
甲寅先啊了一声,这才搓搓脸,不好意思的笑道:“想起当年恩师授业解惑的往事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啊,我就这性子。”
“你这性子谁都知道,某说,你可想好了方略。”
“我先去洗澡。”
“……”
全师雄见他说洗澡便洗澡,转身就出了大帐,不由摇头苦笑。
甲寅在赤山的帮忙下,痛痛快快的洗了个凉水澡,又修了脸,把冒出来的胡茬刮的干干净净,子瑜不喜欢他蓄须,说看着就老,他在家时,可是三天两头要刮的。
身子清爽了,甲寅这才随意的拢了头发,回到中军大帐,示意录事参军起身,自己一屁股坐了下去,见砚池里余墨不多,便对赤山道:“磨墨。”
赤山一怔,这活计,没干过呐……
“某来吧,不知将军需要多少墨水?”
见录事参军答话,甲寅笑笑:“不多,也有二三十个字而已。”
帅案后的全师雄饶有兴趣的看着他,笑道:“难得,今日竟然不提刀了,该不是给乔青山写信吧。”
“对,等下我写好了,你再看,现在别过来,你看我我写,我手抖。”
全师雄与施廷敬本要起身的,当下各自又坐回了位置,等着看甲寅的文章。
甲寅刀法大开大合,写的字却是师兄手把手教的,一开始便练的小楷,所以虽然看上去一触一团墨似的,但字却写的小,间架甚紧,一封信写完,也就一张信笺。
然而,内容却把全师雄与施廷敬给看呆了,这也行?
因为这封信根本不是信,而是抄录了一段语录:
“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甲寅揉揉手腕,大笑道:“就把这送去,我恩师特意教的我,便宜那亡八蛋了。”
023:明走祁山,暗渡褒斜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乔青山持着这张信笺已经老半天了,仿佛中了定身符,一动不动。
刘守忠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官阶远高于他,但他是败军之将,说话没底气,只好委婉的提醒:“乔将军,在这里,你是主将,如今敌军退却,回兴州改走祁山道了,我们如何是好?”
乔青山勉力压下胸中的怒火恶气,好你个亡八蛋,枉为老子上书请战,枉为老子辛苦了近一个月的操持,枉为老子绞尽脑汁的布防,原来也是没卵子的。
战斗没打响,对手就退了,他蓄足了的劲,却一拳打在了空气里,心里空落落的十分难受。
“敌军既退,可留下什么后手?”
他没有立马回答刘守忠的话,而是转头问斥侯。
“全师雄与甲寅率大军后撤,山下大寨却还有三千甲士,主将宋群,然后从青泥岭到兴州这一路,原有的六个平安寨正在加固,或留二百人,或留五百人,当为迟滞我军,警戒我军之备。而秦越与曹彬所部的后军将在明日抵达兴州,是否真走祁山道,还需再探。”
“很好,那就再探,功劳有司自会记录,先下去领一只烧鸡,一壶酒解乏。”
“多谢将军。”
等斥侯下去了,刘守忠道:“如今我军倍数于敌,不下山冲一把?”
“人家要的便是我等下山,山下一样仄迫,再多的兵力也不逮,真接敌者也就百十人,而对方依寨而守,以逸待劳,所以兵多无用。秦九绰号‘九尾狐’,一肚子阴谋诡计,我们以不变应万变,看清了他的招式再应对。”
“可他要是走祁山道,我们重兵聚在这里,也就没用了。”
乔青山微微一笑:“某只管凤州境平安。”
刘守忠胸腹倏的起伏急促起来,冷哼一声,却是一言不发的出了议事大寨。
后帐,关春花听说虎牙军退了,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她是江湖儿女,凡事义气为先,至于忠于周廷还是宋廷,对她来说,没有区别,但真和虎牙军打起来,她却要替夫君感到羞耻。
做人不能忘本呐,他怎会变成这样?
……
“他怎会变成这样?”
秦越对于乔青山的变化,一样感到迷惑,这是个谨慎的人,谨慎到满肚子城府,谨慎到做任何事都小心翼翼,怎么突然间就狂妄了起来?
他与曹彬已到兴州,还在路上大张旗鼓的,其实是辎重大队。
恰是与撤兵回来的甲寅一前一后进的城。
“谁知道呢,总之,一脸的老逼样子,气杀我也。”
曹彬叹道:“这是翅膀硬了,要单飞了,他不和你们划清界线,怎能扬名立万。”
秦越嘻哈一笑,开始剥吃毛粟子,这野生的毛粟子个小,却别一股清香,尤其生吃,脆甜。
“真要走祁山道?”
甲寅心有不甘,却也抓起几粒毛粟子在手。
“智近乎妖的诸葛丞相六出祁山,如此首选路线,我们若是不沿着先贤的脚步走一趟,可不亏的慌么。”
甲寅便安心吃粟子,一气剥了小二十个,这才一把抓起饱满的嫩黄粟肉,往嘴里一塞,嚼的两腮鼓起,恰似一只松鼠。
有秦越在,就少不了零嘴好吃的。
是夜,军议便在餐桌上进行,与会者秦越、曹彬、全师雄、甲寅,施廷敬,其它人却是没叫。
“明走祁山,暗渡褒斜,你们以为如何?”
酒宴吃的正欢,秦越突然就丢出这么一句来。
曹彬怔了怔,笑道:“还劝着虎子要宽心,原来你心里也窝着呐,不过走褒斜谷道,却是要向汉中王大帅借道,他会借?”
“千人以内,他大概会睁只眼闭只眼。”
“可两营人马,有个屁用。”
秦越笑道:“你忘了,我可是曾经的凤州留后呐,如今那些种香茹的,都把我当开山祖师爷,初一十五上香礼敬呢。
除此外,那年在劝农兴桑上还是做了不少实事的,尤其那些抢修的水库水池,可是实打实的惠民工程,今年中原大旱,关中尤为困难,唯凤州灾情可控,全靠着那些水库了,所以说虎牙军在凤州,还是有民心的。
这支奇兵,出褒斜,走连云,突袭凤州,然后据城而守,最少可以守上六七天,甚至在举措得当的情况下,守上个把月都没问题。”
甲寅一听,眼就亮了,一拍桌子道:“这主意好,干,我来。”
“这事也就只能你去,你在凤州老百姓眼里,可是有‘小去病’美誉的,让你回师,便为了此行,但却不能声张,要如鬼子进村,悄悄的进行,要瞒住所有人。”
秦越道:“我是这么想的,我们三道齐出,阶州是国华你的老地盘,这一路,由你部沿着祁山道进军,打虎牙军的旗号,大张旗鼓,号称三万。而全将军所部一半要换上广捷军的旗号,以靖绥州境的名义在这兴州留下七八千人,准备突袭青泥岭。你们看,如何?”
“还有五千人马呢?”
“跟你走祁山道,由施将军统帅,然后视情况,或许会半途折返,我另有用途。”
“我们两路兵马全部合在一起,也只四万多人,这一分散,力道便弱了,而且,你这样安排,仿若儿戏,仗不是这样打的。”
“兵无常势嘛,就因为看着儿戏,这才有奇效。再说,真要合兵,等出了川,再合也不迟,而且,我们兵马真出了川,必有它镇起兵响应,不会孤单的。”
曹彬有些不满,道:“若单是广捷军,恐怕成州都不能过,要知道老王景坐镇在秦州,他的缘边招讨使可一直担着,三镇兵马可以快速行动,而且从那边出兵快,某担心劳而无功。”
秦越笑道:“祁山道若果受阻,折返回来也没事,唯一要冒险的,便是出褒斜道的这一支奇兵,这一去,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甲寅将碗中酒一气喝干,豪迈的一抹嘴巴,道:“必须成功,让豹子和长寿配合我,再加上花枪就够了。”
“长寿我另有安排,他是攻坚的好手,却不是细心的搭档,让赵文亮和你一起同行,带一营混协骑,再带一营加强营,兵马就这些,嗯,能挑凤州籍的最好,我再让唐诗和杨登配合你,他们在当地人脉还是不错的。
给你十天时间,务必偷袭成功,全将军这里七天后开始强攻青泥岭,把乔青山拖上几天,这样虎子的成功率就大一些,只要凤州一得手,那乔青山再有定力也会回师夺城,如此,青泥岭方有机会,而青泥岭若下,出川之路便成通途,哪怕宋九重亲自来,我们也能进退自如。”
施廷敬提醒道:“此行甚险,要知道石守信的增援大军已经在路上了,说不定比虎子先到,或是立足未稳便遭遇上了大军,某以为全军走祁山路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秦越笑笑:“事关全局,这支兵马非出不可,若事有不协,让赵山豹率步兵进山,虎子与花枪几个当马贼去,哪怕凤州不能得手,也要拖住石守信,别让他进川,对了,施将军,虎子的先锋旗你要如常竖着,最好再找一个相像的人替一替他,以惑敌军耳目。”
“这事难办,甲将军一走,一兽一骑一鹰全走了,没人能扮得了,除非让赤山随军。”
甲寅大笑:“就这么办。”
曹彬睁大了眼睛,看着秦越,一字一句的问:“九郎,你有事瞒着某。”
秦越自斟一杯酒,慢慢的喝了,这才幽幽的叹道:“不是瞒你,只希望是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024:轻装疾行,野次夜营
将军,因能力不同,所以有很多类型,千人千面。
简单的区分,则大致可分为三大类,统帅型、战将型与谋将型。
曹彬便是属于典型的统帅型,全师雄则是战将与统帅的结合体,木云是谋将型的代表。
而如铁战、赵山豹、叶虎盛者,则是典型的战将。
反而赵文亮、石鹤云两人,家学源缘,一个出身将门,一个出身山寨,自小就被父亲言传身教,有一手御下的本事。
至于甲寅,则属于战将型,却又在秦越的要求下,木云的培养下,勉勉强强的向统帅型发展,也能勉勉强强的领导二三万人。
却是纯粹靠着人格魅力的影响。
因为他武技好,因为他仗打的多,还因为他有三宠物相随,这些组合在一起,他就成了传奇。
因为他年青,因为他大头兵的出身,短短七年时间,一步一台阶,做到了安乡侯,兵马都指挥使,虎牙军中第三号大人物,他是新兵们的集体梦想。
又因为他人质朴,没架子,会与普通士卒扳手劲,摔跤,会在一个大锅里抢食,他是老兵眼里的小弟,新兵眼里的大兄。
点兵点将被选出来的人听说跟甲将军执行秘密行动,一个个两眼冒光,腰板儿挺的更直了。
赵磊没想到自己竟然捡到了这样的机会,心底里忐忑着,兴奋着,脑海里却开始幻想着手执战刀大杀四方的豪迈,幻想着衣锦还乡后梅子崇拜的目光。
想到梅子,就想起稻草窝里的那一夜激情,他浑身都火热了起来。
那一夜,月光皎洁,而梅子的身体,却比月亮还白。
真美好呀!
执行秘密任务的虎牙军与夜色中悄然出城,又在郊外的一个庄子里休整,换下甲胄,脱下军装,穿上老百姓的衣服,甲胄兵器都搬到鸡公车上,油布盖好,却是扮成行商,东向西县。
这些鸡公车,足有两百五十辆,步兵两人一组,轮着推。
而马兵则一人双马,马匹却要轮着驮负草料,马兵看着空手,其实却比步兵还累,因为战马精贵,个个伺候的比对媳妇还尽心。
所有人都很好奇,这是去哪?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但军纪严令,不得胡乱发问,个个将疑惑埋在心里。
过了西县再东向,人们的心里越来越迷惑了,这是去兴元府么,偷袭兴元?
这一回,上面没再让大伙儿猜疑下去,夜里宿营时,唐参军和杨参军带着人过来一都一都的悄然传话,偷袭是真,不过却是远在三百里之遥的凤州。
“大家都做好立大功的准备吧,我们这次行动的人马虽然少,但只要一到凤州,有的是千军万马,某与妙才兄皆是凤州人,到了凤州,便是回了家,钟成,你也是凤州出来的,想不想家?”
那叫钟成的家伙是加强营的旅帅,玩的一手好刀盾,闻言憨憨的笑了笑,道:“想,怎么不想,都快两年了,想死俺了,不过杨参军说的对,回到凤州,便回了家,俺若回乡喊上一嗓子,少说能聚个百十人,黄窖口那一片,现在可就俺最有出息,俺都没回家呢,母亲来信说都帮着收了两妹子了。”
周边围着的人便嘿嘿的荡笑了起来,军中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女人,这些牲口窝在军营中,卯着劲儿无处使,三句话便要提起这一茬。
更多的凤州籍士卒开始七嘴八舌的说开了,在外哪不夸家乡好,就连茅坑蹲着都比外面的舒服三分。
赵磊这才发现,队伍中一多半都是凤州籍的,看他们讨论的如此起劲,他的心情也渐渐的放松了起来。
看来,这次是真的能立大功了。
甲将军过来了,倒提着刀,穿着短袖褂子,套着草鞋,毫无将军样子,众人纷纷低声打招呼,话语里透着热诚。
“嗯,我就来看看,大伙都辛苦了,记得泡了脚再睡,穿惯了靴子,这草鞋不适应了,你们脚可行?”
有人笑道:“这哪是草鞋,脚底心都缠着葛布条,舒坦着呢,拿外面换,最少能换来三双。”
甲将军笑着在那人屁股上踢了一脚,“敢把军资拿出去换,小心军法。”
那家伙夸张的“啊哟”一声,拍拍屁股,怪叫道:“甲将军,俺受伤了,要酒治疗。”
“想喝酒,眼下可没有,熬着吧,真有馋虫出来,自个捏了。”
甲将军与大伙没丁没单的随聊几句,临走前又给赵磊当胸擂了一拳,笑道:“磊子,你枪棍都耍的好,改天我们练练。”
赵磊下意识的噢了一声,等甲将军走远,一众牲口嘻哈着过来揉他的脑袋:“敢和甲将军比武技,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秋夜幽静,星星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悄然的眨着眼,秋虫在草丛里清吟,不远步,有值夜的哨兵轻微走动的脚步,赵磊枕着矢壶,听着袍泽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久久难以入眠。
甲寅也睡不着,他枕着虎夔的肚皮,仰望着星空,耳边却响起了黄河的怒涛声。
第一次行军夜宿野次,是在黄河边上,那一次,有陈头,有九郎,有庄横,有两撇鼠须的鲍九斤,自己是个啥都不懂的跟屁虫,一下子没看到陈头和九郎心里就发慌。
如今,却轮到自个领军了。
却不知留守的陈头一切可安好?
他与九郎出征在外,看似辛苦,其实压力最大的却是留守的陈头。
他的手上,只有五百马队,一千老兵,一万新兵,却要保着若大的剑南西道安稳太平。
谁都心知肚明,九郎接手时间短,又是风起云涌之际,不说其它州,仅是益州一州九县都还未能做到真正的一呼百应。
从道理上讲,这一次出兵,是十分仓促的,但不踏出这一步,却是永远的万事开头难。
再说,形势所逼,若不发兵响应,远在扬州的李重进又如何有信心有实力应对举国之兵,隐在暗处不动声色的其它诸镇又如何会付诸行动……
甲寅从来不会想这么远,更不会想到小小的益州城,却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但他却有预感,事情远没有眼下看起来的那么顺利,危机,也不知哪一天便会突然降临。
唉……
他长叹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围兜,轻轻的嗅着,有好闻的奶香味儿,那是宝贝女儿的围兜,子瑜常怪他香多了女儿,捏多了脸腮,导至小宝玉常流口水,不得不套个围兜儿。
嗯,这家伙其实想其它的都是借口,想家想媳妇想女儿了是真的。
边上的花枪也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甲寅立马便烦了,轻声道:“你年纪还比我大呢,学啥穷酸的悲春伤秋,喜欢她,一把扛肩上,睡了再说,女人呐,不能惯。”
花枪没有应声,却有一颗碎石落在甲寅的额头上,不偏不倚,稳稳的停在眉心正中,甲寅也懒的动,任那石子落在脸上,却也奇怪,竟然一下子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