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引章五
初夏的白昼渐渐被时光拉长,碧绿的梧桐树枝叶在晚风中飒飒作响,天边火一般的晚霞肆意燃烧出血一样的颜色,遥映着慈恩宫殿顶的七彩琉璃凤凰更是说不出的流光溢彩,神俊辉煌。
天色微暗,慈恩宫就开始掌灯了。宫人们用一盏盏精致明亮的宫灯驱散透窗而入的晚霞余晖,顷亮间,慈恩宫亮若白昼。
周绍不敢催着穆安之说您别吃了咱们赶紧去慈恩宫吧陛下与娘娘都等着您哪,今天穆安之心下不顺,已是发作了水房副总管与两个小内侍。眼下又有水房总管孙六自尽之事,谁也不知道穆安之是怎么想的。可眼下,最好不要忤逆穆安之。
周绍更不敢让陛下与太后娘娘久等,只得先回来报个信儿。
穆宣帝听到穆安之还在用晚饭,当即面色一沉,眉峰微蹙,已是不悦。蓝太后则是吩咐宫人上些清粥小菜,与穆宣帝道,“皇帝也别不痛快,什么大事,难道还不让孩子吃饭了?你也用些晚膳。”
“儿子不饿,气都气饱了。”
“做儿子的晚上不吃,做娘的心里就记挂。”
蓝太后原说晚上不吃饭的,也陪着皇帝儿子用了一碗御田粳米粥,两筷子小菜。
穆安之来的并不晚,他没有故意拖延推辞,他就按正常的用膳习惯,用过晚膳漱过口,略停坐片刻消食,就带着小易、身后跟着一瘸一拐的挨了棍子的水房副总管、两个小内侍往慈恩宫去了。
此时月色初上,天幕清凉,穆安之竟是心情不错,故而步伐越发悠游。
慈恩宫前,穆安之不紧不慢拾级而上,周绍恨不能扑上前背他一程,里头陛下可是已用过晚膳又等一盏茶的时间了!周绍恭敬的为穆安之打起帘子,不着痕迹的递给穆安之一个眼色。
穆安之面色平淡,周绍甚至没看出三殿下是不是看到自己这个眼神。但是,他是内侍,即便是慈恩宫的大总管也不敢在穆宣帝面前逾越,他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随着内侍的一声通禀:三殿下到——
穆宣帝的脸色愈发阴沉,锐利的眸子里积蓄着隐隐风暴向穆安之瞥来,穆安之依旧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用多年浸润的骨子里的礼仪分别向两宫请安。穆安之的身子尚未直起,就听穆宣帝冷冷问,“你晚膳可用得好?”
“托皇祖母的福,用的不错。尤其那道蟹粉鱼唇,腴润鲜美,赛过鱼翅,也只有寿膳房的手艺了。”穆安之依旧坐在蓝太后身边,不吝赞美。
蓝太后含笑摩挲着穆安之的脊背,眼神中满是宠爱,“你喜欢,以后常叫他们做来给你吃。”
穆安之状似很惬意的拱了拱背,“那孙儿就却之不恭了。”
穆宣帝面上已是阴沉似水,风雨欲来,蓝太后忙道,“安之,有件事,你父皇要问问你。”
“我听周绍说了,水房孙六在屋里上吊死了,陛下就是因此事要问臣吧?”穆安之划拉开手里的泥金牙骨折扇,一开一合的摆弄着玩儿,漫不经心道,“陛下问吧,臣知无不言。”
“朕就问你他是怎么死的?”穆宣帝愈发不悦。
“我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今天除了在自己殿里就是来皇祖母这里,下午更是未出玉安殿半步,要不是陛下一径要宣我过来,我现在都要准备就寝了。”穆安之冷哼一声,啪的合上折扇,“听周绍说他是上吊死的,陛下若存疑,着慎刑司去查一查。慎刑司查不出来,就着刑部进宫。陛下问我,我如何知晓!”
“你今天是不是发作了水房?”穆宣帝再问,鹰隼一般的眸子直直锁向穆安之,似是想从穆安之的脸上寻出什么破绽端倪。
但是,没有!
穆安之冷冽的眸子里满是讥诮,愤怒的回视穆宣帝的视线:
“水房是什么不能发作的地方吗?我让他们送些热水沐浴,磨唧半个时辰才送来。我还想看看水房总管是哪个,敢这样怠慢玉安殿的差使!他倒是没来,来的是副总管,我令人打了那副总管几下,也没打死,留了一口气,我已把人给陛下带来了,就在外头跪着。”
“若不是你这般残暴,那水房总管能被逼自尽么?”穆宣帝越发认为穆安之没有半丝悔改之心,厉声质问。
穆安之啪的将折扇拍在凤座扶手上,“我倒是头一回听说,赏几棍子就是残暴了?下人不懂规矩,我不赏罚,难道还要赏功?我是打死他们了吗?慎刑司七十二道酷刑,哪样不比杖责厉害?让陛下说来,这些奴才倒是打不得碰不得都要当祖宗供起来!不然,他们要有个好歹,就是主子的残暴了?”
“你有不满,可着慎刑司处置,为何动用私刑?如你这般,人人私自处置,这宫里还有没有规矩?”
“东穆的规矩是□□皇帝定的,我既是□□皇帝的子孙,担了皇子的名,自家奴才让我不快,我就处置了,怎么了?”
“是啊,皇帝,孙六这么个奴才,你何苦这样大动肝火。”蓝太后自然是帮着穆安之说话,这两日,穆安之一反往日沉默,颇有豁出去的态势。蓝太后虽觉着穆安之有些莽撞,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欣赏。
“母后,奴才也是人,这样逼杀,成何体统。”
“什么叫逼杀!我今天见都没见孙六一面,两次传他,他都未到我玉安殿半步,他死了,就成我逼杀了!刑部断案尚且要讲究证据确凿,陛下你是有什么证据证明孙六的死与我有关?我怎么逼杀他了?我着人打了副总管个半死,就逼杀了总管?陛下断案,何曾公道?有证据,你再说我逼杀,没有证据,你就是诬我名誉!”
穆安之怒不可遏,“陛下既要查此事,敢不敢认真叫慎刑司去查一查?敢不敢一查到底?”
“朕有什么不敢?朕还不是顾惜你这个孽子!”穆宣帝也是被穆安之气得头晕脑胀,这样的事,一旦揭开必有御史上本参劾,穆宣帝素重脸面,纵穆安之不得他心,他也不愿穆安之有何恶名传出。不过是想私下训斥几句,穆安之认个错也便罢了,毕竟就是个奴才。不料穆安之这般桀骜不驯,好歹不分!
“那就查!宣慎刑司总管过来,宣刑部尚书进宫!今天见过孙六的人,孙六死前去过哪里见过何人说过何言?都查得一清二梦!陛下就亲眼看看,孙六之死到底与我有无相关!”穆安之不让分毫直视穆安帝,双眸微眯,甚至有一丝逼视,问,“陛下敢吗?”
慎刑司李总管来的很快,刑部尚书已经回家,自宫外宣进宫来,费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刑部尚书一听是宫闱事,就有些头大。宫中事向来是慎刑司主理,刑部管的是天下大案要案,但既被宣进宫,慈恩宫气氛冷凝压抑,高高在上端坐宝座的太后娘娘、皇帝陛下还有三殿下都面如锅底,刑部尚书也未敢多语,听皇帝陛下交待现查水房总管死因,刑部尚书答应着,又从刑部叫了最稳妥的仵作来。
慎刑司仵作与刑部仵作都高手,两人验过之后再一次确定孙六是上吊自尽,自尽的时辰在申末酉初左右。然后就是慎刑司的郎官与刑部郎官审问水房奴才,确定孙六得知送水的副总管在玉殿下没回来,还派出小内侍出去打听,那小内侍说,“奴才奉总管之命到玉安殿打听为何副总管与送水的赵福孙贵没见回来,奴才没敢进玉安殿,寻了玉安殿打扫的小郑子,小郑子说副总管和赵福孙贵挨了打,被扣在玉安殿,奴才就连忙回去给总管报信儿了。总管听说后,有些惊惧不安,不一时就出门去了。”
“去了哪里?”
“小的不知。总管没带旁人。”
这也很好查,宫中各宫门都有守卫,每天何人出入,一查便知。这位水房孙总管倒也没往旁处去,而是去了凤仪宫,到凤仪宫的时辰也确定了,便在申正左右。
事关中宫,没有陛下允准,不论慎刑司还是刑部尚书都不敢轻易打扰。
这个消息显然未出穆宣帝的意料,穆宣帝淡淡道,“皇后倒是与朕说过,水房孙六惹得安之不快,皇后让他去给安之赔个礼,他便走了。”
原来凤仪宫早有先手,穆安之却不肯罢休,他不是穆宣帝对凤仪宫深信不疑。穆安之有着不逊于任何人的资质,在宫中接受过最好的教育,他直指破绽,“这孙总管好生奇异,他是周绍调理出来的人,后宫诸事是皇祖母做主,我一向与凤仪宫不睦,他得罪了我,倒是去我深为厌恶的凤仪宫求情?凤仪宫一指点他来跟我赔礼,他回去就上吊死了。”
“更稀奇的是,他死前见过凤仪宫没见过我,在陛下嘴里,怎么他的死就与我有关,倒与凤仪宫无关了?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孙六,都不知他长什么模样,陛下因何来问我,为何不问他死前见到的人?怎么讲,都是他死前见到的人嫌疑最大吧?”穆安之咄咄逼问穆宣帝,“陛下因何信凤仪宫不信我?陛下还有没有胆量继续查下去?敢不敢当着皇祖母当着慎刑司刑部尚书的面叫凤仪宫过来光明正大的一问?”
夜间点再多的灯,纵映照室内亮如白昼,到底不是真正的白天。穆宣帝一双眼眸漆黑如同波澜叵测的暗夜深海,更仿佛凝聚着九州风雷,他看向穆安之,一字一句的开口,如千钧重压当殿砸下。那种凝重如山的帝王威势,令每个人都不由心下一凛:
“你不必激我。既皇子可问,皇后一样可问。朕今日就要查清楚,孙六到底因何而自尽!”
6、引章六
一缕极青极细的袅袅清香自白玉透雕香炉中逸出,边儿上的牛油大蜡忽地啪的一声爆了一声烟花,原是极轻的响动,皆因这殿中静寂,倒显得极外真切。
这一声爆响,倒似爆在陆皇后心头。
陆皇后悚然一惊,再次不确定的问宫中内侍总管吕安,“陛下真的宣刑部尚书进宫了?”
“慎刑司总管、刑部尚书都被宣至慈恩宫,听说重新勘验了孙六的尸身。”吕安恭恭敬敬的再一次回禀,陆皇后娇美温柔的容颜剧变,她顷刻便知事有不妙。
不妙的并非是彻查孙六之事,而是,她发现自己陷入一个细密阴毒、百口莫辩的境地。吕安轻声建议,“娘娘,要不要请太子殿下过来。”
“不。这件事半点都不要牵扯到太子身上。”陆皇后无奈的叹了口气,指腹轻轻揉按额角,“我实在太大意了。”
大宫人梧桐轻柔的剪去爆开的烛花,有些不解,“不过一个水房奴才上吊的事,陛下焉何如此大动干戈?这么晚了,刑部尚书都宣进宫来。要说是慈恩宫娘娘执意要彻查,可也不必弄的前朝都知道吧?”
梧桐的话倒是给陆皇后提了醒,陆皇后眼中一亮,终于有了应对之策。是啊,她虽是想就势推一把,因为机会太难得了,听闻中午在慈恩宫用膳,玉安殿那位是一身汤水回去的,偏偏晚上孙六就死了。若能将孙六之死扣玉安殿头上,玉安殿从此再难翻身,她便在傍晚陛下来凤仪宫时轻轻的推了一把。
原想玉安殿一向不得陛下喜欢,玉安殿也无甚靠山,区区一个水房奴才之事,谁还会认真查去?只要陛下认为是玉安殿,玉安殿便是百口莫辩。陆皇后未料到,这件事会彻查,如今百口莫辩的成了凤仪宫。
就是她,也成了别人蛛网上的算计!
如果连孙六之死与彻查孙六之死连贯而看,便是陆皇后也不禁隐隐惊心,是谁有这样的心计?
陆皇后眉心微拧,未待她思量出头绪,穆宣帝身边的王内侍过来,请皇后娘娘移驾慈恩宫。陆皇后请王内侍稍侯,带着梧桐去内室更衣。
夜幕降临,天色已有些晚了。一弯新月挂于夜空,亮如白昼的慈恩宫映的夜空星月都黯淡了三分。慈恩宫殿顶的琉璃彩凤已经模糊不清,偶有夜中流光掠过,可窥一二光影。
陆皇后披一件朱红鹤氅,鬓间斜插一支大小适宜的金凤垂珠步摇,既不过分端庄,也不过分简单。只是这金凤步摇太过华丽,垂珠便是颗颗莲子大小的珍珠,赤金凤尾飞扬,更是耀眼奢华,对于陆皇后娇小细致、小家碧玉的相貌,其实不相宜。
自小到大,穆安之不止一次听蓝太后明里暗里说过,“非后位端庄懿肃之貌。”,说的便是陆皇后相貌单薄,不似有后位之福。
当然,这话怕是多出自蓝太后的私心,只是穆安之一向不喜凤仪宫,难免对蓝太后之言多有赞同。
陆皇后步伐恭谨,身姿袅娜,而后跟随数位宫人,迤逦而来。陆皇后先向蓝太后、穆宣帝见礼,蓝太后摆摆手,宫人搬来锦凳放在穆宣帝宝榻一畔,陆皇后温柔坐下。
慎刑司总管、刑部尚书等人向陆皇后见礼,自始至终,穆安之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陆皇后一般,陆皇后倒是先同他说话,“三殿下也在。”
穆安之的眼珠子方冷冷的瞥陆皇后一眼,没有说话。
穆宣帝眉心微不可察的飞快的蹙了一下。
蓝太后不耐烦道,“皇帝你问吧。凤仪宫是你心尖儿上的人,我与阿慎听一听还罢了。”
穆宣帝对陆皇后道,“水房孙六死的蹊跷,你过来一起听一听。”
“是。”陆皇后略略欠身,恭顺的应一声。
“孙六到你宫里都说了哪些话,是如何说的?”穆宣帝直接问向陆皇后。
陆皇后诧异的看向君王,似乎在说,臣妾不是同陛下说过了吗?穆宣帝眼神未变,陆皇后便重新恭顺的说了一遍,“臣妾也觉奇怪,今天下午水房总管到凤仪宫求见,臣妾原是令梧桐打发他说,有什么事只管到慈恩宫来。偏那奴才苦苦哀求,臣妾便见了他一面,他说副总管被玉安殿扣下,生死不知,他也十分惶恐。我细问他到底因何事而起,他说是给玉安殿送水送迟了。我说三殿下最肖陛下,素来宽仁,不至于此,让他过去嗑个头,给三殿下赔个礼,也就是了。宫里主子们多,这个早一点那个迟一些的,要都计较起来,哪还有个完,定是这奴才想多了。可他说水房副总管挨了打,我想兴许另有内情,不然,宫里都知道三殿下待人最厚,何曾发落过谁。就令慎刑司过去看看,倘是哪个奴才不谨,也不必三殿下费神,慎刑司赏罚分明,倒也省得有人说三殿下私下处置不妥。”
听完陆皇后巧舌如簧的一篇话,穆安之冷笑,“真是多得皇后娘娘赞誉,不过,皇后娘娘却是想错了我穆安之,我从头到脚没有半点像陛下的,我也从不宽厚大度!谁得罪了我,我睚眦必报!我说怎么慎刑司副总管到我殿里去了,原来是你凤仪宫差谴的人!我的事,不劳你费心!皇祖母尚在,更不劳你这片好心!”
陆皇后委屈黯然的垂下头,也只低低应一声,“三殿下既然这样说,我知道了。”
蓝太后厌恶的瞥陆皇后一眼,穆宣帝则是瞪向穆安之,穆安之道,“陛下继续查吧!”
穆宣帝收敛怒气,向慎刑司总管和刑部尚书示意,慎刑司总管先说,“今天下午奴才奉陛下令去内务司查问金银器一案,并不在宫里,奴才冒昧问一句,皇后娘娘什么时候打发人到慎刑司去的?”
皇后娘娘身边内侍吕安上前回道,“是奴才到慎刑司传的话,大总管不在,奴才便告诉了张副总管。”
张副总管额间一片冷汗涔涔,立刻回道,“皇后娘娘口谕,奴才到了玉安殿求见三殿下,三殿下未见奴才,奴才看水房李副总管和赵富孙贵只是皮肉伤,也未伤得多重,奴才就回慎刑司了。”
慎刑司总管瞥张副总管一眼,你倒真是机灵,继续问案。其实这案子至此处已无甚可问之处,宫门侍卫与水房内侍都能证明孙六自凤仪宫出来便直接回了水房,然后就在自己屋里上吊自尽了。
这就是一桩奴才自尽的事件,至于这奴才因何自尽,陆皇后见孙六时身边有宫人数人都可证明陆皇后清白,穆安之更是自始至终未曾见过孙六一面。
可若这样结案,穆宣帝也知孙六死的蹊跷,他已经能感受到穆安之讥诮嘲讽的视线。其实,在穆安之直接怒吼让刑部进宫查案时,穆宣帝就知道,这事约摸是真的与穆安之无关。水房的确是得罪了穆安之,穆安之发作那副总管与送水的奴才,也就是打了几棍子出气,他两次传孙六过去,当然是很生气,孙六若是到玉安殿,少不得也要挨顿臭揍。甚至,穆安之暴怒之下,一棍子把人打死也有可能。
可孙六并没有到玉安殿,孙六去的凤仪宫,自凤仪宫出去,回房就自尽了。
穆安之一向与凤仪宫不睦,凤仪宫也从不多沾玉安殿的事,要说凤仪宫没有私心,穆宣帝不信。可话说回来,陆皇后若真有让孙六自尽的本事,陆皇后不会做的这样直接,自凤仪宫出来就回屋上吊,怎么看凤仪宫都会更加令人怀疑。
何况,这件事穆宣帝会知道,还是陆皇后提了一嘴。
穆宣帝摆摆手令慎刑司和刑部退下,穆宣帝道,“就到此为止吧。可见孙六的确是自尽,既是水房当差不谨,重新挑会服侍的奴才便是。”
“现在说是自尽,不说是逼杀了。以后陛下最好也拿出证据再宣我来问话,别听风就是雨,听到什么贱人挑唆就说我逼死人!”穆安这才不管穆宣帝陆皇后是什么脸色,他只管说自己想说的,“以前东宫未立时,我也没逼死人的本事。昨天刚册东宫,我今天就逼死奴才了?宫里的风向一向变的快,快到这等样地步的,也叫我大开眼界!”
“我把话说清楚,谁要是寻我不自在,我一定会让她更不自在!明天我但凡听到一句孙六之死与我相关的话,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谁都别想痛快!”穆安之劈手一个茶盅便砸在陆皇后脚下,陆皇后吓的一声惊叫缩起裙摆,花容失色双眸紧闭的扑向穆宣帝!
穆宣帝伸臂护住陆皇后,怒喝穆安之,“你大胆!”
“不过砸个茶盅,又不是诬陷谁逼死人,算什么大胆。”穆安之眼中如同粹了火,冷笑一声讽刺道!他忽然有个好主意,“待陛下把陆氏女赐给东宫,我再往陆氏女脚下砸一个,到时最好边儿上坐的是旁的男人,看看姑侄相承是不是一脉下贱!”说完他颇觉解气,得意洋洋,大摇大摆,拂袖而去。
陆皇后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牙齿都咬的咯哒咯哒作响。这穆安之是怎么回事,怎地忽然这样荒唐乖张起来!
“好了,皇后先回去歇了吧。”温言温语的一句话就堵住了陆皇后心中准备好的千言万语。
陆皇后一双会说话的剪水秋瞳楚楚可怜的望向穆宣帝,穆宣帝并未有旁的吩咐,陆皇后便柔顺的退下了。蓝太后直接打发陆皇后回宫,令宫内其他宫人退下,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穆宣帝,什么都没说。
穆宣帝终于有些不自在,“不过是宣那孽障过来问一问,这样查一查,倒也明白。”
“你别怪阿慎对皇后恼怒,要不是她多嘴,你不至于误会阿慎。阿慎何尝是这样的阴毒人,他要恼了谁,都是直接说出来的,就是要处置孙六,他把孙六叫到宫里打一顿,便是打死了,也就死了。退一步讲,他同我提一句,我能叫他吃亏?他何必要鬼鬼祟祟的逼孙六去死?”蓝太后叹口气,“皇帝啊,我知道你们夫妻情分好,大皇子和陆家也得你心意。可阿慎的话你想一想,是不是也在理?现在还是我管着后宫诸事,水房的孙六也是我提携的他,这宫里谁不知道我偏疼阿慎一些,就是看着慈恩宫也会待阿慎恭谨些。他即便得罪了阿慎,不来我这里讨情,反倒巴巴的往凤仪宫去,是因着什么?以往也没这样的事,偏生储位一定,立刻就有脏水污阿慎头上,这里头难道不可疑?”
蓝太后意味深长道,“至亲至疏夫妻,你好好想想吧。”
7、引章七
宫人收拾出被茶水脏污的罗裙鹤氅,陆皇后着一件素纱袍子,对着妆镜由宫人服侍着卸去头上钗环。犀角梳细致的梳理着长发,这一头青丝依旧光亮润泽如同昨日,镜中人的相貌也未大变,杏眼桃腮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细纹。想到以往家乡那些年过三旬便如同老妪的乡人,陆皇后依旧貌若少女。
只是,她知道,哪怕依旧青丝如锦,依旧面若桃花,年华却已在不知不觉间自指缝滑走。当眼睛里不再有青春的神采,当一茬又一茬的宫人妃嫔进入后宫,你就能知道,年华真的过去了。
以往她与陛下恩爱时,莫说有人故意在她脚下砸个盅子,当年册她为后,慈恩宫联合整个宗室都不答应,满朝文武上书反对,陛下照样是立她为中宫。陛下曾握着她的手与满朝文武,“皇后与朕一体,敬皇后便是敬朕。”
那时的他们,是何等样的恩爱。
陆皇后并非伤春悲秋的性情,她在最好的年华得到天下至尊男人的宠爱,得到天下女子都欣羡的地位,如今她的儿子将要被册立储位,她对自己的人生并没有半点不满意。
哪怕今日被穆安之讽刺讥嘲、侮辱咒骂,陆皇后受过的不平多了,没有唾面自干的本事,她走不到今日!比穆安之更难听的话,她早就听过。结果如何,位居凤仪宫的人是她!
今日凭穆安之如何张狂,他日最终的胜者,仍会是她!
陆皇后根本不在意穆安之的讥讽,她在意的是穆安之那一句“待陛下将陆氏女赐婚太子”,娘家侄女虽好,她也更疼自己的侄女,但,娘家已经是东宫的有力支持,而东宫现在欠缺的,是外戚与文官系的真正拥护。
唐家是经年世族,显赫非常,不然当年凤阳长公主不会下降唐氏。陆皇后为太子相中这门亲事,一则唐驸马于朝居高官,二则凤阳长公主是陛下嫡姐、太后爱女,她虽与凤阳长公主关系不错,但是,这与真正的利益捆绑在一起的联姻还是不一样的。
只要太子娶唐氏女,会得到凤阳长公主与唐家的外戚与文官系统双重政治支持,彼时,东宫之位,固若金汤,稳若泰山。
至于蓝氏女,那不过是陆皇后拿出来打幌子的陪衬罢了。她知道,在陛下心里,必然更嘱意唐氏女的。那么,今天穆安之所言,又是什么意思呢?
怎么会是陆氏女?
她为避嫌,特意没在陛下跟前提娘家侄女。
穆安之一向与慈恩宫相近,慈恩宫难道放着自己的亲外孙女不选,选陆氏女?
纵陆皇后,一时也思量不出其中原由。到底是穆安之随口一说,还是另有玄机?如果陛下倾向陆氏,不会不与她透个口风。
夜已深沉,宽阔寂静的宫殿里,细微琐碎的是宫人悄然出入的声音,未见陛下再至凤仪宫,想来是听了太后娘娘的“劝谏”吧?陆皇后唇角勾出一抹冷厉弧度,自去就寝。
玉安殿。
烛心在夜风的拂动过微微摇摇曳,整室的光似乎都游动起来。殿外值夜的宫人未听到内间的吩咐,在角落倚墙打着磕睡,小易看一回更香,轻手轻脚的走进里间,穆安之自书案后抬起头,眼眸明亮,未见有丝毫倦意,小易低声提醒,“殿下,入更了。书明日再读是一样的,要不,还是早些歇了吧。”
旁的皇子卧室与书房多是分开来的,穆安之自幼读书用功,虽有单独的书房,他的卧室临窗的地方依旧放了张阔大书案,就是为了方便读书。穆安之点头,面无表情道,“你去吧,我这也就歇了。”
小易问,“那传洗漱吧。”
“不必了,你去歇了吧。”穆安之再一次说。
小易知道这两日主子心气不顺,不敢多话,就退到外间去了。穆安之去了外袍,一身中衣就床上去了,即便躺在软硬舒适的床间,他仍是有些难眠,在无人看到的胸腔下,一颗心跳的极快。他今日气狠了,一时竟把心里最想说的那两个字说了出来:
贱人!
梦中多少次,他于心里就是这样狠狠的咒骂陆皇后!不论是这个女人楚楚可怜,亦或狡言巧辩,端着中宫的身份用那张狐媚嘴脸说着貌似关心实则挑拨的话,无人注意时眉眼间对他的不屑与讥嘲,他不论如何也维持不了与身份一样的端贵,他在心里早不是那个尊贵的皇子,他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吧!
说着这种市井中才有的脏话,也不用苦苦维持皇家体面皇子身份,多少次他就想这样不管不顾的给这个女人一次难堪!
他早就想这样干了!
什么狗屁皇子!什么狗屁皇室!
这世间至尊之地,至贵之处,可揭开这琉璃瓦水晶灯汉白玉朱红墙,这犄角旮旯里,又哪一处不是藏污纳垢的至污至毒之地!
他又算什么尊贵身份,一样的满腹虚荣,一样的胆小懦弱,一样的装模作样,甚至,在那人面前,一样的奴颜婢膝。他梦中不到三十岁的人生,又做过些什么呢?就为了那虚无的看重,还是想祈求那人冷酷心肠里施舍自己一点余温?
穆安之想到自己梦中的人生,想到自己先前十几年的人生,都恨不能给自己两记大耳光!
剖开自己的胸膛,真正的审视着自己还在跳动的心脏,问自己一句:我想要过的人生,到底是什么样的?
自慈恩宫回到自己的寝殿,穆安之就这样问自己了。
可是,纵是他自己,眼下也说不出他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他唯一的朋友裴如玉希望能济世安民、青史留名,穆安之以前想得到穆宣帝的认可,想得到储位,想成为一代有为帝王。可这到底是他自己想做的事,还是他的身份与这宫中暗流簇拥前进的方向,怕是穆安之也说不清楚。
穆安之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他知道如何能让自己痛快。
如果身份是负累,不妨暂且抛开。如果不想做的事,不妨不做。而那些想说的,能让自己痛快的,只管干去!
东宫!皇位!
穆安之很清楚,纵这两样从前汲汲以求的世间至尊至贵放在他面前,也没有今晚在陆皇后面前痛痛快的骂一句:贱人。
更让他心里痛快!
原来直抒胸臆是这样痛快的一件事!
可惜他如今方知晓!
不管是梦中近三十载的人生,还是如今十几载的光阴,他竟是第一次这样的痛快!
穆安之猛的自床上坐起来,对外喊一嗓子,“小易,拿酒来!”
小易都不知要如何是好了,战战兢兢的捧来温酒壶,还得小声劝着,“这酒且得温一温,主子慢些用。只是夜深了,也无下酒菜……”
穆安之摆摆手示意小易下去,小易在门外,时不时就从门缝瞥一眼,直待三更鼓过,小易悄悄推开门,见自家主子坐在地毯上半倚着床侧似是睡去,半边脸颊压着手臂,露出的另外小半张脸上微微蹙起的眉宇间竟难得带着一丝舒展。一只酒盏斜倾滚落在脚畔,搭在床侧的手里尚挂着一只要掉不掉的银壶。小易先取下主子手上的银壶,捡起酒盏暂放一畔几上,半扶着穆安之的手臂小声唤他,“殿下,上床睡吧。”
穆安之迷迷糊糊的问,“小易,你这辈子最想做的是什么?”
小易说,“我就想服侍好主子,一辈子在主子身边。”
“那好,说定了啊。”穆安之拉住小易的手,眼睛刚撑开就被巨大的睡意拖入沉沉梦乡。
小易望着穆安之握住自己手的那只手,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殿下的手并不比他做奴才的手更加滑嫩细腻,掌心虎口有旧茧,是经年练习刀枪的痕迹。中指第一个关节也有薄茧,是经年习字的缘故。已经这样优秀的殿下了,吃这么多的辛苦,受这么多的委屈……
轻轻的将自己的手抽出,为穆安之盖好锦被,小易将脚步放的更轻,过去吹熄其他灯烛,唯帐外矮几上留一盏金鱼吐水紫檀座镂雕琉璃宫灯,至于小易自己,他习惯性的窝在穆安之床畔的角落,就这样静静的守护着自己的小主人,阖目进入浅眠。
8、引章八
暖风伴着花草香拂进室内,织金的细纱春帐轻轻摇动,带着一床晨光都似风中的春水摇曳一般。不知是什么鸟儿的清脆叫声,长长短短的传入室内,穆安之长长的伸了个懒腰,未在床间流连,翻身坐起拉开帐幔,给这一室阳光惊诧的怔忡片刻。
阳光自大片窗格洒落,亮堂的令穆安之不由自主的眯起眼睛,他踩在地毯上,整个人沐浴在晨光中,行至窗前,廊前的梧桐树遮出一片碎金闪闪的荫凉,那是阳光穿叶而过。
竟然,天都大亮了么?
他第一次睡到这个时候。
他竟也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
小易早在门畔侯着,见主子起床,立刻上前服侍,“殿下醒了,昨儿个殿下二更天才睡,我想着殿下睡的迟,早上就没打扰殿下。殿下,是不是传洗漱。”
穆安之点点头,洗脸刷牙漱口,银白的皇子服披在身上,穆安之突然说,“换身常服。”一会儿他要出宫看望他的朋友,穿皇子服不合适,还是要换的。
宫人仔细的为穆安之梳好发髻,穆安之并未束冠,不论金冠还是玉冠都沉的扯痛头皮,戴不紧会掉,戴紧会疼,索性不戴冠,就用湖蓝色缎带绑好就成。
膳房呈上玉安殿的早膳,早点小食粥品小菜加起来总有十几样,不论酥琼叶还是环饼都焦香脆口恰到好处,笋肉馒头、鱼肉馒头、羊肉馒头也腴润鲜美热气腾腾,穆安之惯常喝的碧梗米粥今天煮的尤其出众,水米融洽柔腻如一。
另外几样小菜都细致讲究更胜昨日。
小易在穆安之耳边轻声说,“今天是膳房副总管亲自送的早膳。”
穆安之心下冷哼一声,原本他何其宽厚不计较,这些奴才倒不似如今恭敬,如今死了个水房总管,他昨儿又赏了水房那些不长眼的奴才几棍子,如今别个奴才也恭敬起来了!
看来这世道还真不能太好说话,穆安之淡淡道,“赏他十两银子,告诉他,以后就按这样的上。”
小易给玉安殿的副管事小凡使个眼色,小凡去打赏,小易在一畔服侍着主子用饭。正用膳的时候,先是周绍过来送了些慈恩宫的赏赐。蓝太后一向关照玉安殿,真心假意的反正现在的关照是真,昨天出了那样大的风波,蓝太后赏赐颇丰。穆安之夹个羊肉馒头,轻轻的在醋碟一压,慢慢的咬一口,细嚼慢咽的吃了才说,“有劳周总管,喝盏茶再去吧。”
周绍先谢了茶,笑道,“今儿一早长公主就进宫了,带了好几头北疆那里的小羊羔,说是这羊肉格外鲜美,太后娘娘说让殿下中竿过去用膳。”
“我一会儿得出宫,中午不知回不回得来,让祖母给我留一头北疆羊,我晚上过去吃。”穆安之说。兴许是昨天过的痛快,今早也睡的好,穆安之气色极佳。
周绍觑着穆安之的脸色,正想打听穆安之出宫做什么。就见小凡进来回禀,“昭德宫王内侍奉陛下之命送来赏赐,凤仪宫吕内侍奉皇后娘娘之命送来赏赐。”
穆安之先是眉心一蹙,继而脸色陡然沉了下去,正要说“都给我打出去!”转念一想,宫里东西就没有不好的,以后拿出去都可换钱,他便将这话压了压,改为,“让王内侍留下,把凤仪宫的人给我打出去!告诉他们,以后凤仪宫的人再敢登我玉安殿的门,见一回打一回!”
小凡有些犹豫的看主子一眼,穆安之陡然一声冷笑,“小易,你去!”
小凡再不敢犹豫,立刻高声应,“是!”然后,飞一般跑了出去,在院里招呼着玉安殿一帮低品的内侍宫人,大声道,“殿下吩咐,王内侍留下,凤仪宫的人都打出去,以后凤仪宫的人再敢登我们玉安殿的门,见一回打一回!”
然后,小凡抄起根昨天揍水房奴才的棍子,一马当先,对着吕安就劈头盖脸的敲过去,吕安也是凤仪宫大总管,为人极是机伶,条件反射的将手里的赏赐单子一挡,那赏单啪的碎成两截,吕安脑袋一偏,小凡手里的棍子啪的砸他肩上,疼的吕安惨白了脸,他连狠话都没放出一句,撒腿就往外跑!不过瞬间,凤仪宫大小奴才便悉数跑了个干净。
一畔的王内侍脸色微微泛白,张大嘴巴,瞪着两眼,眼神一时往小凡手里的棍子上飘来飘去,说不出话。就见小凡彬彬有礼一躬身,向殿内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公公请殿内说话,殿下在用早膳……”
王公公咕唧咽了口口水,连忙说,“我在外等一等,我在外等一等,莫扰了殿下用膳。”
毕竟是昭德宫的人,小凡请王公公在偏间稍坐,把手里棍子交给小内侍,自己进去向殿下回禀。穆安之隔窗看个清楚,想这小凡后来弃他而去,走前倒也将他殿里的东西一样样交割的清楚明白。人一旦失势,但如倒了的墙,塌了的山,不怪这些人要走。不是所有人都如小易般忠心不二,可要说小凡背主下作,也并不是。
宫人到年纪尚可出宫,内侍却是生死都要在宫里的。
小凡会另寻出路,穆安之能理解。如今看来,小凡并非不可用之人。
听小凡禀过事,穆安之道,“让王公公把东西留下,回去就行,今天没空与他说话。”
小凡出去接收昭德宫的赏赐,周绍也隔窗看到穆安之是如何令手下奴才打跑凤仪宫的人的,要周绍说,玉安殿到底年轻气盛,昨日之事,玉安殿受了委屈,陛下有心补偿,凤仪宫正值理亏,玉安殿若是懂得进退,定能讨得陛下欢心。
如今一时痛快,凤仪宫定会借机对陛下哭诉,重得陛下怜惜。
不过,先时想打听穆安之出宫所为何事的心也淡了,穆安之现在仿佛炮筒,倘哪里令他不悦,吃挂落都是轻的。
还是小心为上。
周绍恭谨的吃了一盏茶就告退了。
暖风徐徐。
周绍一五一十的将玉安殿的事回禀。
凤阳长公主瞪大美眸:她不过一日未曾进宫,感觉这宫里就大不似以往了。玉安殿都敢把凤仪宫的赏赐打出去,怎么自储位之争败北后,玉安殿倒肆无忌惮了。也是,昨日之事毕竟凤仪宫理亏,不过,这可不是以往玉安殿温雅宽厚的做派。
凤阳长公主问,“安之出宫做什么,他不念书了?”
“应是去看望裴状元吧。”
蓝太后打发周绍下去歇着,凤阳长公主感慨,“以往倒不知安之是这样的性子。”
“阿慎是气狠了,你不知昨天阿慎气的浑身哆嗦,跟皇帝都嚷了一回。我从未见这孩子这样气恼过,只是他小孩子意气用事,凤仪宫跟着昭德宫一起去赏赐,不见得就安好心。阿慎直来直往把人打回去,这回凤仪宫还不得好生委屈一回。”蓝太后剥个枇杷递给闺女。
凤仪长公主优雅的吃着枇杷,“皇后也是,怎么这样的急,前儿才刚册太子,她昨儿就要安之难看。昨天的事,不一定就是凤仪宫的首尾。母后你想想,凤仪宫想安之失宠是真,盼着安之倒霉也是真,可要说孙六是凤仪宫逼死的,我不信。从凤仪宫出去就上吊了,这事一查,凤仪宫脱不了怀疑。”
蓝太后说,“是啊,要说凤仪宫存了私心,是有的。可要说这事是凤仪宫办的,的确不像。”
“宫里就是这样,无头案太多。”凤阳长公主笑,“皇后也是,如今闹得自己灰头土脸,就是用今儿的‘委屈’重得阿弟怜惜,一国之母的脸面呢,不顾了?”
“我说她没有中宫之相,就在她这性子上,原不是这样的性性,偏要装出个柔弱可怜。做妃妾,装个柔弱可怜讨帝王欢喜也还罢了,做中宫多少年还这样。”蓝太后冷哂一声,“不知是不是这辈子都要装到底了!”
凤阳长公主着摇一摇宫扇,似是要扇去母亲的烦燥,“看太子的面子吧。只要凤仪宫过得去就罢了,反正她也不管宫中事。倒是母后你得留心,你不是最护着安之,一个水房总管就敢给安之难堪,这宫里仔细梳理一回方是正经。”
“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儿上。”蓝太后轻轻的拍拍闺女的手。
穆安之其实是个直爽性情,他待人好,是真的好。前儿去的匆忙,都忘了给如玉带些东西。今天穆安之特意挑了他那里的好东西包裹了,去看望自己的朋友。
结果,在门前就被拦了驾。
裴如玉的小院儿黑漆院门紧闭,门上贴一张白纸,上头八个大字:闭门养病,闲人勿扰。
倘是旁个皇子定要觉受了怠慢,穆安之不是旁人,他与裴如玉的交情也非寻常交情,他看了这八个大字两遍说,“还真是这个理,我总是过来,如玉又要挂心我的事,怕要安心养病都不能了。”
让小易把带来的礼物交给裴家老夫人,穆安之未作打扰,便告辞去了。
穆安之骑着马在市井里慢慢溜达着,他出宫的时候很少,尽管并不要买东西,宫外的吃食也绝对没有宫内精致,他也挺喜欢在街上走一走。
但也只是走一走罢了。
穆安之问小易,“你说,如玉门上的字是谁写的?”
小易自幼伴在穆安之身边,陪着穆安之读书习武,对裴如玉也很熟,小易说,“瞧着不是裴大人的字迹,字也写的寻常,应是裴大人院里人写的。”
穆安之少年心性,悄悄同小易道,“会不会是如玉的媳妇写的?”
小易吐吐舌头,穆安之说他,“你那是什么怪相。要让我见着那厉害妇人,我定要教她几句为人妇者温柔贤淑的道理。”
他的朋友裴如玉去年底成的亲,穆安之还送了贺礼,一直没见过。裴如玉婚后不大如意,听裴如玉私下说,简直就是个泼妇母大虫,当然,这是对着穆安之,裴如玉才说的。裴如玉就是提醒穆安之,娶媳妇最要紧的就是性情一定要好,可千万别跟他似的,倒八辈子血霉娶到这样的凶悍女子,简直日子都不知道要怎么过!
如玉待他是真的好,什么都想着他,记着他,念着他。只是他梦中看到的那番命运是真是假且不说,倘是真,自那日梦醒后,经历的诸多事都是梦中不曾有的;倘是假,他性情之变,便来自那一场“梦境”。
可穆安之是不打算娶妻的,陆氏那样的下贱女子他不会娶,倘是真正的好女子,如何就能心安理得的将人家拖入这宫廷深潭。
以后东宫登基,难道让他对有陆氏血脉的帝王称臣吗?
绝无可能!
9、引章九
摩肩擦踵,车水马龙,喧嚣热闹的人群街道。
穆安之知道,凤阳长公主进宫,穆宣帝必然会去慈恩宫用午膳。姐弟关系一向融洽,穆宣弟对唐家亦是信重非常。穆安之想,现在回宫怕要被蓝太后叫到慈恩宫用膳,他是不愿意见到穆宣帝的,倒不如在外头用膳省事。可穆安之并不喜宫外膳食,他用惯宫内精致饮食,并不认为宫外饭食就比宫中美味。
瞥一眼那外在街上刷刷刷刮的鱼鳞横飞的帮厨妇人……穆安之恶狠狠的想,穆宣帝在宫里他还不能回宫吃饭了?!他倒愿意早些出宫分府,在宫外,除了朋友裴如玉家,他无处可去。
那熙攘人群,热闹街市,没有一处是与他有关的。他得先有个自己的家,哪怕就如街头那洗鱼妇人,想来也应是有自己的家人,纵使是个很小很破的家,也是家。
家,应该是个很暖和的地方吧。
远处碧空如洗,穆安之轻轻的叹了口气。
玄色皂靴踏上慈恩宫的汉白玉石阶,穆安之早看到院中穆宣帝的随扈,周绍在殿下静侯服侍,此时穆宣帝在殿内,倘旁人过来,要通禀一声方能进去。周绍原想要拦,可还没来得及开口,穆安之已经随手荡开珠帘,几步走了进去。周绍只来得及亡羊补牢的喊一嗓子,“三殿下到——”
穆安之刚进正殿,就听到蓝太后的笑声,“刚我还说你这一早上出去,中午在外用膳叫人不放心,知道祖母担心,这就回来了。”
穆安之对凤阳长公主拱手见礼,“我去看如玉,想着他要静养就早些回来了。早上听周绍说了凤阳姑妈进宫,想来陛下定然要过来跟姑妈说话,我就来了。上次我说要出宫的事,陛下给我指处宅子吧。我想出去住。”
穆宣帝看穆安之进殿直接就坐太后身畔,既不与他见礼,也不问候于他,头一句还有些样子,第二句就很不成体统。穆宣帝喜怒不辩的问,“怎么,你很急着出宫么?”
“是啊。陛下直接给我指块藩地也成,也不用多大,一个村一个乡的都行。”穆安之旧话重提,“不如你就直接给我指块藩地,我就藩也好。”
“哦,连藩地的事都想好了。你想去哪里就藩?”
“听说北安关以外地方宽敞,人也少。北疆出玉门关也是清静地方,极南海外孤岛总有几座……”
蓝太后听着很不是滋味,连声道,“这是哪里的话,你自小就在我跟前,如今我且还在,有我一日,就有你一日。”
“我总不能一辈子呆帝都,早些寻个藩地也好。我想直接就藩倒省得陛下另赐宅院,两相省事。”
“朕真是谢你如此体贴了!”穆宣帝把手里茶盅往几上一放,发出不轻不重的“啪”的一声。
穆安帝的不悦已经挂在脸上,穆安之把事说完起身道,“我过来就是跟陛下说一声这事,我还有事,就不多扰祖母了。祖母这里的好菜,打发人给我送几碟子过去,膳房那里的手艺,远比不上祖母的寿膳房。”
蓝太后拦了他说,“就在祖母这里用膳。”
穆安之的视线与穆宣帝的眼神在半空相遇,面对穆宣帝眼神中的试探,穆安之突然觉着,以往万事皆在心头淡去。穆宣帝在试探什么,试探他是不是在以退为进,还是有什么旁的心计目的?他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什么时候陛下不在,我再过来。陛下不必多心,我说出宫就藩也是好意,玉安殿是东宫偏殿,我难道能一直住着?我更不会赖着,叫人开口请我走。”
最后那一句,穆安之眼中的讥诮不屑掩饰。
既是厌恶他,为何要答应让他住在东宫偏殿?既是无意他,为何里里外外的看着蓝太后对他远胜其他皇子的体面不发一言?
他被人推着架着做了多少次的幌子,当了明里暗里多少靶子,如今成为朝内外皆知的笑柄,还要反复试探权量他不是不有不可说的妄想!
穆安之说完抬脚就走,穆宣帝忽然淡声道,“没人赶你,不让你住玉安殿。可你说的也有理,玉安殿是东宫偏殿,眼下要大修东宫,你在那边住着一则工匠吵闹不清静,二则也的确不相宜。你现在大了,能明白这些道理很好。有时,人是靠身份架着。有时,是这个人成全这个身份。眼下也不用急,待你大婚后,朕自然为你赐府。”
“是啊。刚你皇祖母还说,定要给你挑个最好的闺秀。”凤阳长公主连忙挽着穆安之的手臂带他到太后身边儿坐着,打趣地问他,“安之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跟姑妈说,姑妈帮你留意。”
“我不成亲。我现在娶谁都是耽误人家。”穆安之平平静静的看向穆宣帝,“还有,我那天说的话,是算话的。我绝不与陆氏联姻。”
至于旁的话,穆安之没说,他微微欠身,继而离开。
蓝太后心里很不好受,抹着眼泪哽咽道,“安之这孩子,是叫你们伤透了心。”
穆安之抛却以往读的圣贤书,自己去宫里内书馆寻了些书来读,读书读累了他便舞剑打拳,抑或在晨间傍晚风正清凉时令人搬出长长的靠榻,一畔放好茶水点心时令鲜果,翘着二郎腿躺在榻上休息。
所有自小到大学的礼仪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穆安之第一次知道歪歪扭扭的舒坦。他也不再装出一副宽厚贤德的模样,更不再去学习穆宣帝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他想笑便笑,想说便说,方知畅快。倒是他宫里的大宫人素霜私下劝过一回,“殿下如今起卧行走不似皇子,倒似外头的人了。”
“外头人怎么了,还不一样都是人。”
“外头哪里能跟咱们宫里相比,宫里规矩礼数,乃天下表范。”
穆安之瞥素霜一眼,“那就可惜了的,这几日我出宫就藩,素霜你还是回皇祖母那里去吧。”
素霜脸色大变,连声道,“婢子既是太后娘娘赐给殿下,那便是殿下的人,自然生生世世跟着殿下!”
穆安之不愿看她这幅道学嘴脸,摆摆手,素霜不敢多言,躬身退下。小易捧来一碟用盐水洗过的杨梅,放在穆安之手畔,说,“佳果房送来的,奴才尝过,酸甜酸甜的。”
穆安之看这杨梅水灵鲜艳,拿了一个吃,果然味道不差。穆安之对小易道,“以后咱们就藩,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好果子吃。”
小易说,“有没有的,只要跟着殿下,也没什么打紧。”
小凡进来禀事,听到一句半句,连忙跟着表忠心,“不论殿下去哪里,可一定得带着奴才。”
穆安之瞥他一眼,微微颌首,很怜悯的说,“肯定的,我要不带着你,你得叫凤仪宫的吕安折腾死。那天看你拿棍子打他,很是尽心。我就喜欢小凡你这样忠心的人。”
小凡立刻又表了一回忠心,然后方道,“殿下,奴才在外听到消息,一时还不知真假,只是担心殿下记挂裴大人,连忙过来同殿下说一声。奴才听二殿下那里的进喜说,外头都在传,裴相把裴大人逐出家门了。”
穆安之脸色蓦然沉下,问,“什么时候的事?”梦中并未有此事!
“今头晌就在宫里传了,奴才想着,传到宫里必定会晚些的,约是昨天或是前天的事吧。”
裴相家的事,约摸不会凭空谣传,穆安之狠狠一握拳,“小易你拿着咱们宫的牌子,与我一道出宫看看如玉。”
“是。”小易给小凡使个眼色去拿腰牌,看穆安之不留心把手里的杨梅捏成果子泥,红色果泥伴着浆水流下来,倒似流了一手血似的,连忙拿帕子给他略擦了擦。穆安之顾不得这些,拿上腰牌就带着小易出宫去了。
然后,穆安之干了件震动朝野的事,他在第二天早上早朝后堵在昭德殿门口,亲口对着当朝首辅裴相道,“如玉不过是替我说两句话,何况那话原也没说错,怎么就连累到你们裴家高门高第了!知道的说裴相是一朝首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缩头鳖哪!”
好在裴相颇有唾面自干的涵养,看三殿下没有旁的吩咐便用袖子擦擦脸上被穆安之喷溅的口水,举步走开了。余者文武百官纷纷避让,对穆安之更是神鬼辟易,大家都躲着他走。独唐驸马因是皇亲,无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的拍拍穆安之的肩,“三殿下你这性子,你就是为裴状元考虑,也不该这样待裴相,万一裴相心里恼火,回去再捶裴状元一顿,裴状元还不得白挨着。”
“怕什么,他再把如玉打个动不得,我立刻到大理寺告他欺打无辜官员!他们现在又不是祖孙,他敢动如玉一根手指头,我叫他好看!反正我不在乎脸面,看他在不在乎!”穆安之很光棍的说。
唐驸马忍俊不禁,对穆安之竖竖大拇指,“裴相还真在乎,他也打不着裴状元了,裴状元被谴北疆为县令,这就要赴任去了。”
穆安之刚刚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黯淡下来,他说,“北疆路远,他去的地方定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得去给如玉准备些仪程,先回了。”
穆安之转身离开,唐驸马望一眼天边流云飘远,顺着宫中风雨斑驳的青石路慢悠悠的回家去了。
10、引章十
月湾县。
现在那个地方穆安之比裴如玉更熟悉,那是个舆图都不曾记录的偏小县城,离新伊城约有两百多里,冬季酷寒,春夏时短,可种一季稻,这一年月湾县的县城户数是八百七十三户,在录的全县人口也不过两千余户,还不如帝都郊外一个镇子人多。
这样寒苦的地方,如玉一呆就是十来年。听说他治理的很好,只是不知他在那样寒苦的地方是如何过了这许多年。
其实,哪怕寒苦些的地方,穆安之也希望能有自己的一块小小封地。
如玉能过,他也能过。
穆安之回寝殿令宫人把自己殿里的皮子找出来,大宫人素霜道,“一向都是针线房裁好衣裳送来的,就是有些小块皮子,不过是我们给殿下做些小物什,咱们这里也没几块皮子。”
穆安之点点头,他坐在窗下,铺开笔墨,提笔写下:狐皮二十件,貂鼠五十件,狼皮十件,人参十根,银一万两。
慈恩宫里莺声燕语欢笑不断,穆安之到时,整个欢乐气氛为之一滞。穆安之随手一个团揖就朝蓝太后走去,蓝太后仿佛未曾察觉一般,笑着拉过穆安之坐自己身畔,拿帕子给他擦额角鼻翼的汗,“天越发热了,怎么走的这样急。”
“有事想求皇祖母。”
“什么事,只管说。”
穆安之自袖中把写的单子递给蓝太后,蓝太后接来看过。不待蓝太后问,穆安之已道,“如玉要往北疆做官了,他去的那个地方冬天下雪能有三尺深,眼下天儿还热,等他到北疆也就是下雪的时候了,这些东西得备着。我宫里没有,就来找皇祖母要了。”
阖宫上下,能这样直接开出单子跟蓝太后要东西的也就是穆安之了。蓝太后笑着打量这个孙子,穆安之不见得是才干最为出众的皇子,但是,这是个最有情义的孩子。蓝太后的铁石老心都不禁有些动容,她笑叹一声,“我猜你也是为着如玉要的这些东西。放心,有,都有。刚还听她们说如玉要往北疆做官去了,你们素来要好,多去瞧瞧他。我那老姐姐最疼如玉,眼下还不知要如何牵挂。”
“说这个也无用,裴相谨小慎微,生怕因如玉同我交好得罪旁人,忙不迭的把如玉赶出家门了。”穆安之冷哼一声。
他的祖母娘家姓蓝,与如玉的祖母是同族姐妹,只是蓝太后出身蓝侯府旁支,裴老太太是侯府嫡女。如今的蓝承恩公府,才是蓝太后正经娘家。所以,说是与裴老太太是姐妹,其实只是族姐妹,到底差着一层,并非嫡亲姐妹,不然如玉不至于被远谪北疆。
蓝太后以为穆安之对裴相不满,她已知晓穆安之特意到昭德殿外等早朝散后讥讽裴相的事了。蓝太后抚摸着穆安之的脊背,安慰他道,“眼下是裴相一时气恼,待这气过了,再让如玉回来也就是了。”
“早晚都有散的那一日,回不回来有何要紧。何况如今陛下在位,如玉在不在北疆都能得个安稳,以后就不好说了。”穆安之起身道,“皇祖母你们说话吧,一会儿你打发人给我把东西送去,我去瞧瞧如玉,和他说会儿话。我们这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
“去吧。”蓝太后慈爱的拍拍他的背,“我这里今天供来上好的杨梅、黄杏、枇杷、樱桃,你带些去给如玉,他就爱这些瓜果。”
“一早上周绍就给我送去了好些,拿我那里的就是。”穆安之随口应付两句,认为蓝太后利用他也利用的很尽心,可见他还是很有价值的,便一笑去了。
蓝太后望着穆安之走了,与诸公主妃嫔笑道,“安之这孩子,就是这样的直性情,我说他性子真。他和如玉自小在一处,如玉外放,他就这样的担心。难得俩孩子的情分,真是好。我以往还跟我那老姐姐说,也就俩都是小子,要有一个是丫头,非给他们做一门亲不可。”
听得诸人都笑起来了。
穆安之出宫去寻裴如玉,俩人在外头裴如玉私下置的小宅子里说话。穆安之端量裴如玉的脸半晌,方松口气,肩头都跟着一松,“总算是好俐落了。”
“男子汉大丈夫,取德不取貌,这么注重相貌做什么。”
阳光穿过树荫落在裴如玉手上,那手精致白皙如同玉骨雕琢而成,握着一把葫芦剖成的水瓢将木桶中的山泉水舀入一畔的红泥小火炉上的陶壶里,尔后执起一柄芭蕉扇,慢慢的扇着炉中小火令水烧开。
“不是注重相貌,起码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你先前肿的跟半拉猪头一样……”穆安之没完说是因为裴如玉的脸已经阴云密布了,芭蕉扇摇的跟风火轮似的!穆安之揉揉鼻尖,转了话题,“水开了,赶紧煮茶吧。”还说自己不注重容貌,一说他难看就给人脸色看。
裴如玉恢复静谧美男子的端雅,烹出一壶清雅茶香,穆安之闭眸轻嗅,情不自禁的感慨,“你这一走,帝都再没人能烹出这样的茶香来。”
“胡说八道。比我煮茶煮好的有的是。”裴如玉分出一盅茶递给穆安之。
穆安之轻轻吹拂清绿茶面,吹出一丝丝微小涟漪,胸膛里一颗心就如这茶水涟漪一波一波的打着转。穆安之千般滋味凝于舌根,说了句,“纵是再好的茶,不是你煮的,也不一样。”
“安之,殿下,”细细的夏风中,裴如玉声音沉稳,“你上次说想就藩,有没有想过就藩的事?”
“当然想过,如今你去北疆,要是我也能弄块北疆的封地就好了,咱们离得近些,往来方便。”穆安之低声同裴如玉道,“这样咱们还是在一处。”说着,穆安之微一蹙眉,“只是想如愿怕是不易,陛下一句都没提过封藩的事。慈恩宫那里也不肯放我。”
裴如玉眼皮一跳,穆安之向来与慈恩宫相近,一向都是“皇祖母”这样称呼的。两人相识多年,穆安之看一眼裴如玉,戳破他道,“你不会认为我真就这么傻,觉着慈恩宫待我比七皇子还近吧?”
裴如玉很实在的一点头,“你先时还真是这么傻。”
“那你还跟我做朋友。”穆安之有些不服气,却又觉着暖暖的,不禁笑起来。他不是裴如玉那种俊美的惊天动地类型,穆安之亦不似穆家人,他相貌温文,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眼尾飞扬,唇角两粒梨涡,并不稚气,倒是中和他相貌中的温文,有种肆意的飞扬。
“谁叫我遇到你了。”裴如玉含笑呷口茶,两人目光交汇,均是一笑。
许多人因权势、因地位、因富贵、因种种情势称兄道弟、呼朋唤友,当一个人有真正的朋友就能明白,真正的朋友就是朋友,这是一种情分,一种由灵魂深处生长出的情分。有这样的一个人,你想到时灵魂都觉着充盈踏实安稳心痛,这就是朋友。
穆安之担心裴如玉这两千里之遥的行程,叨叨叨的说了不少让裴如玉路上保重的话,尤其路上得多带药材多带衣物,人手也要带足,穆安之说,“出了玉门关除了戈壁就是草滩,等你们到玉门关的时候,估计得七月底了。出关前请个向导,可千万别迷了路。”
“你对北疆倒比我更熟。”裴如玉听完穆安之的唠叨后说一句,穆安之脱口道,“我翻北疆舆图翻了多少遍,倒背如流也不含糊。”说完后才觉漏嘴,补一句,“先前不是说就藩,你想,好藩地也轮不到我。无非就是极南极北极西这些地方,我找书正研究着哪,别到时没个准备。”
“我说哪,还以为你早知道我要远谪北疆。”裴如玉随口一句,继而道,“我倒愿意去北疆,眼下帝都也就这样了,跟这些人磨唧有什么意思。北疆虽寒苦些,好生经营也能有一番作为。”
“你肯定没问题,凭你的才干,到哪里都能有作为。”穆安之叮嘱裴如玉,“待到北疆安顿下来,给我写封信,也叫我放心。”又一想,“算了,你还是别写了,写信也没人帮你送宫里。等我出宫后,我给你写信,我知道你做官的地方。”
“慢慢来,你也别急。出宫的事容易,你现在住的玉安殿是东宫偏殿,陛下不赐府你就别搬,不必你急,凤仪宫就急了,册东宫的诏书是下了,册立大典可还没举行哪。”裴如玉说到凤仪宫东宫就忍不住撇嘴,不屑道,“东宫一册,凤仪宫就该盘算着让诸皇子就藩的事了,难不成还留着大大小小的皇子在帝都跟陛下培养父子深情?”
“也是这个理,那到时我就跟陛下要块北疆封地。”
“能不能要到?”
“放心吧。又不是什么山水名胜之所,北疆还能不给我。”穆安之将手一拍,“不给也不要紧,我干脆就留在帝都享福,陛下受得住就行。”
裴如玉一乐,“我听说你现在无礼的很,凤仪宫好意送你东西,都叫你连人带东西给打出来了。”
“外头是这么传的?”穆安之惬意的往摇椅上一躺,“你以前劝我别太端着身份,我总是想毕竟得要个体面。”说着手往扶手上重重一拍,穆安之坐直感慨,“我现在才晓得不要体面的畅快!如玉,你不知道那天多痛快!”把孙六之死与他同凤仪宫翻脸的事都告诉了裴如玉。
裴如玉奇异,“现在后宫都是太后娘娘管着,凤仪宫能逼死水房总管?”
“不见得是她,可凤仪宫兴灾乐祸盼我倒霉也是真的,她既然拨火就别怪这火烧她身上去!”
“这事真奇。既不能是凤仪宫,更不可能是你,慈恩宫也不可能做这样有**份的事!”
“是啊,我也觉着奇怪。可现在孙六死都死了,也没法子再问他。”穆安之懒懒的翘起二郎腿,被裴如玉一巴掌拍大腿上,他只好把翘起的腿放下来,同裴如玉说,“我想好了,以后怎么高兴怎么来,像以前那样憋屈的过日子,就是给我个东宫我照样不快活。”
“那也不能跟外头市井人一样。”裴如玉瞥他腿一眼,“礼仪不是做给外人看的,是自己内在修养的体现……”
眼瞅裴如玉要长篇大论,穆安之连忙道,“你这次去北疆要带哪些人,对了,你那势利眼的媳妇走了吧?”
“走什么?”裴如玉不动声色的说一句,垂眸给穆安之续了些茶,穆安之端茶吃一口,“你们不是和离了么,你一倒霉,她立刻就找高枝儿飞去了!”
“我们和离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裴如玉声音陡然加重,穆安之倒吸一口凉气:惨了,露馅了!
发小就是这样,自小一起长大,裴如玉眼皮一跳,穆安之就知他在想什么。穆安之有半点异样,裴如玉目光如炬。
裴如玉半刻钟都没用,穆安之就把自己做的那古怪梦都告诉他了。裴如玉板着脸,“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怎么能信。”
“真的,我梦到你挨廷杖的事,也梦到你远谪北疆的事。”
听到最后穆安之说自己病死在宫中,裴如玉断然喝道,“那你怎么没梦到孙六的事?还有,你那梦根本不准,我跟内子根本没和离,她要与我同赴北疆,甘苦与共!”
穆安之当时的表情,嘴巴里能塞进一枚大鸭蛋!
这世道变的,他老友裴如玉家的势利眼母大虫都成有情有义甘苦与共的奇女子了!
穆安之还在想世道多变,裴如玉已经优雅的舀起一瓢泉水注入壶内,用铜钳往红泥小火炉底下加几块银霜炭,执起芭蕉扇继续扇起小火苗,开始煮第二壶茶了。
穆安之心下叫苦:他老友这是打算要跟他长篇大论探讨一下鬼神之事不可信的道理了!
11、引章十一
太阳从东到西,拉出的光影越来越长,风也渐渐凉了,头顶梧桐树叶哗哗作响,两人先是头对头的说话,一时并肩一人一个摇椅惬意的遥望树叶间的蓝天与阳光,就这样静待时光流过。
“你媳妇肯跟你去北疆,可见是真心待你的,你就跟人家好生过日子。妇道人家,争强好胜你就让着人家些。”穆安之忽然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有这种落难还愿意跟你一处飞的,不论平日为人如何,大情大义上是不会错的。
“你就别担心我了。你是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有些事情,即便是近如穆安之裴如玉,穆安之也不会说的。裴如玉却隐隐的猜测出一些,裴如玉道,“既然东宫想联姻唐家,我必叫他娶了陆氏女!”
“你这眼瞅就要往北疆去了,再说,这事谈何容易,我看凤阳姑妈很愿意柔然表妹去做太子妃。”记得梦中柔然表妹做太子妃后在宫中如鱼得水,连带凤仪宫在慈恩宫跟前的处境也改善许多。不得不说,东宫与唐家联姻,委实是一步好棋。
裴如玉嗤的一声冷笑,眉间透出厌恶,“凤仪宫愿意的事多了,岂能事事如他们所愿!”
穆安之看向裴如玉,其实很想问问裴如玉是不是还记着嘉祥公主干过的蠢事。当然,凭他老友的记忆力,相信一辈子都不能忘此等奇耻大辱。穆安之曲肘撞撞老友,“别说这些堵心事了,你这就要去北疆,你挑馆子,我请你吃饭。”
裴如玉并未客气,想了想,“那就去太平居。”
“干嘛,替我省钱哪。”
“许久没吃太平居的鸡肉小笼了,过去尝尝。”
穆安之想到什么,扑哧笑起来。裴如玉瞥他两眼,穆安之笑的软在摇椅里朝裴如玉伸手,裴如玉无奈把他拉起来,“这么好笑?”
“不是。我是好奇传闻是真是假,你媳妇真这么爱吃太平居的包子?”
裴如玉抚额,他正当年轻,哪怕诗书满腹早早中了状元,也是个年轻人,忍不住同穆安之嘀咕,“我就是去尝尝那包子有多好吃,怎么有人这么爱吃太平居包子!以前吃过也没觉稀奇。”
“其实我觉着嫂夫人比帝都这些装模作样的女子们强,你不是说她少时长在乡下,家境也不大好么。无非就是没吃过,一时尝着了,觉着好吃多吃几个,挺率性的女子。”
“你以前不还说要替我教训她的,现在又成好人了。”
“她待你好,我自然说她好。”穆安之很自然的说,眉宇间都是喜悦。
裴如玉看穆安之眉宇间的天然直率,心说,那估计就是个古怪的梦境,不然,凭谁一下子多活十好几年也不能还这样没心没肺。没心没肺也好,以往的穆安之就是心事太重,倒不如现在洒脱活泼。
穆安之是坐在马背上直着腰挺着脖子回的宫,他都不敢开口说话,一开口就怕喉咙里最后塞进去的鸡肉小笼包打嗝打出来。他与老友裴如玉,叫了六屉太平居的小笼包,分别是牛肉、羊肉、鱼肉、三鲜、香蕈青菜、鸡肉小笼,险没撑死。
穆安之回宫后素霜上前回禀说是慈恩宫把东西送来了,略坐片刻,穆安之正在翻看慈恩宫送来的毛皮,就见昭德殿王内侍过来,穆安之眼皮略抬,继续翻捡毛皮,“你有什么事?”
寻常,王内侍到哪儿都是挺胸凸肚的威风模样,自从上遭旁观凤仪殿吕内侍被揍的暴力事件,在裴如玉面前王内侍就没有了身为昭德殿内侍的威风,他躬着身子低着嗓子说,“陛下宣殿下过去说话。”
“我这正忙着哪。”穆安之想也知道什么事,无非就是早上他骂裴相的事。王内侍略凑近了些,小声劝道,“殿下就跟奴才走一趟吧,早上陛下就宣您过去,您出宫去了,下午找您,您还没回来。殿下,您就去一趟吧。”
穆安之只好随王内侍去昭德殿,果然没好事,穆宣帝对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从他目无尊长一直骂到他没规没矩,对老臣不尊重。穆安之垂手听着,一面走神想着如玉此去路远,再送他几件厚衣裳才好。不知哪里的一阵夜风吹来,穆安之突然就打了个味道**的饱嗝!
穆宣帝连连皱眉,穆安之扬手挥了挥,无甚诚意的说,“我这刚回来就被陛下召过来了,未能漱口消食,还请陛下多耽待。”
“在外头吃什么了?”
“太平居的包子。”
穆宣帝声音在昭德殿中回响,带着天打雷霹的气势,“自从不读书,你就成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你瞧瞧你这个样子!全因无知,方则妄为。年轻轻轻,不能总这么没事乱晃荡,你既不愿念书,那打明天起就上朝听政去吧!”
穆安之猛然抬头,上朝听政!
约摸是穆安之眼眸中的震惊太过明显,穆宣帝淡淡道,“你也这么大了,难道就这样虚度光阴,上朝听政,也学着当差理事。”
穆安之打心底油然而生出一阵荒谬的感觉,梦中他多少次的想上朝听政。大皇子二皇子皆十七岁上朝听政,如今他都十八了,从无人提及此事。或者真如裴如玉所言,他梦中事似是而非,约是不准的。只是,此时听到上朝之事,穆安之反是觉着空落落的。似是期待了太久,渴望了太久,直正得到时,反没了当初那份心情。
“明天给裴相赔个不是。裴相年纪比朕还大,朝中重臣,他心胸宽阔,不同你计较,你今早忒个无礼。”
穆安之很实诚的斜上翻了个大白眼,眼角眉梢的诠释出两个字:做梦!
穆宣帝啪的一拍几案,阴沉的天幕似乎顷刻就要风雨雷电、电闪雷鸣,穆安之一幅油盐不尽的模样,穆宣帝也不能训穆安之一宿,最后罚他半年俸让他滚了。
穆安之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躬身告退,衣摆在门口倏忽一扬,人便出了宣德殿,还能隐隐听到穆安之交待小易的声音,“回去把我去年的厚衣裳找出来,拿几件给如玉带着……”那份细心周全,听得穆宣帝不知为何,心里一阵阵的别扭,想着穆安之也没这样对他这做父亲的如此细心嘘寒问暖过。
小易高兴的直哆嗦,回寝殿手跟着穆安之把给裴如玉的皮子银票都整理一遍,再把穆安之去年几件未曾沾身的常服皮袍子寻出来整齐的放在箱子里,直待服侍着穆安之洗漱就寝,小易仍是高兴不已:他家主子明儿就上朝听政了!
小易就要往角落一窝,如以往那般合衣凑合一宿,就听穆安之的声音从帐中传出,“小易,别在角落窝着睡,多不舒坦,你在靠西墙的榻上去睡。”
“那怎么行。主子晚上有动静,我在这儿立刻就能听到,榻上太远了。”
“那你在脚踏上睡,这总能听到了吧?”
小易想想,这倒是行。他出去把自己的被褥抱来,轻手轻脚的铺在穆安之床畔的脚踏上,小声劝主子,“殿下早些睡吧,明儿一早还得上朝哪。”
织金线绣出的花鸟纹在暗夜光线中闪烁着明明灭灭的荧光,穆安之望着头顶锦帐,他没有小易的雀跃,心中空荡荡,又觉着很安稳。
大概是无所求,也就无所欲了吧。
无所欲。
于是,心内皆安。
其实,穆安之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穆宣帝的态度,是不是对他有那些星点些微的认可?可他的心凉了太久,每当有此念时,穆安之就强迫自己把心放在自己身上,放在裴如玉、小易这些关心自己的人身上,也放在玉安殿里这大大小小心思各异的奴才身上。
这一夜,穆安之睡的很好。待第二日一早,小易唤他起床时,穆安之看一眼帐外黑漆漆的夜色,刚想说怎么这样早就叫我,小易已经跪在地上扶着他的脚伺候服穿上软鞋,“今儿个殿下要去早朝,奴才不敢误了殿下的时辰。”
穆安之才想起昨天穆宣帝让他上朝听政的事,洗漱穿衣梳头用膳,出门时仍是繁星点点,灯火遥映着朱红宫墙。深深夜色,穆安之带着小易穿过长长宫道。转过泰安门,西面有一大队灯笼依稀而来,小易在穆安之耳边提醒,“殿下,那是陛下和东宫,咱们是不是略等一等。”
等什么?
穆安之收回视线,大力迈开长腿,迎着夜间凉风,嗖嗖嗖的往昭德殿方向走去。
穆安之加快速度,他的几个随从都小跑跟上,穆宣帝远远只见一行灯火从自己跟前呼呼而过。他微微皱眉,瞥一眼来者方位,心下有数,应是穆安之。
穆安之完美的走在穆宣帝与东宫的前头,直接扎入昭德殿前等待上朝的朝臣亲贵阵营,大家一看他来了,文武百官没一个敢上前打招呼。二皇子来的早些,温温软软的过去,然后温温软软的唤了声,“三弟,你来了。”
“二哥。”穆安之还以招呼。
二皇子笑笑,他一向老实话少,没什么话要说。穆安之更不是会主动找话题的人,他也不理旁人,好在穆宣帝驾到,早朝开始。
穆安之平生第一次早朝,他站在二皇子身后,裴相之前,很怀疑裴相在他背后是什么心情。穆安之不管这些,如果裴相堵心那是再好不过,就当为他老友出口恶气。第一次上朝,不客气的说,穆安之什么都听不懂。他跟着站了大半个时辰,站的腿有些麻,以为要散朝时听到御史出来参了他的老师唐学士一眼,理由就是:唐学士教导不利,三殿下侮辱朝臣。
朝廷规矩,有人被参,当朝便要出来辩一辩。穆安之不知此规矩,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立刻做出反应,他回身瞥那小御史一眼,讥诮道,“个势利眼的王八羔子,都说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只参唐学士算什么本事,你该连陛下一起参,方显你不畏权贵的铮铮铁骨!”
“对了,我不但侮辱裴相,我今天也侮辱你了!”穆安之恶狠狠的呸一声,然后,他居高临下,斜着身子冷冷侧视那举着奏本的御史,一字一顿的骂的清楚明白,“没事找事的王八蛋!受人指使的臭狗屎!逐名趋利的下贱坯!”
穆安之被当朝罚了半年俸,穆安之不服,梗着脖子对穆宣帝道,“昨天对裴相罚我半年俸还罢了,今天这种货色竟然要与裴相相提并论,我为裴相不平!陛下你罚的不公!他顶多值我十天薪俸!”说着,朝气的面色铁青的小御史一指!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清风,随之划出个冷诮的弧度。
小御史道行尚浅,被羞辱的面色青白,浑身乱颤,有如风中楚楚可怜一朵小白莲。穆安之陡然一声冷笑,“你要是敢当朝厥过去,那就一文不值!我一文钱不出了!”
看他没厥,穆安之爽快的说,“户部把我十天俸折合成银两送给这位红皮青脸的御史吧,权当本殿下给他的打脸银子。”
小御史终于熬不住这种羞辱,两眼翻白彻底厥死过去。穆安之冷笑,“还真是妇人手段!”
穆安之甫一上朝便用他那张刻薄的臭嘴震惊全朝文武,果然以前的宽厚寡言都是装出来的!东宫之争甫一失利就露出了真面目,果然非储君之才!
穆宣帝早膳什么都没干,全用来骂穆安之了,穆安之不怕骂,反正他也不用当差看奏章,现在不管穆宣帝骂什么,他也悉数不放在心上,穆宣帝打发他滚回寝殿反省,也没妨碍他传来早膳补上一顿。
只是,接下来帝都发生四件大事。
第一件,帝都权贵之家谣传唐氏女将入主东宫为太子妃。
第二件,陆国公夫人携女三天两进凤仪宫。
第三件,唐驸马亲自与永安侯结下姻亲之好,唐氏女许婚永安侯世子。
第四件,裴如玉离帝都那日,朝廷正式册立陆氏女为太子正妃。
12、引章十二
引章十二
东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在十里亭洒下一片碎光,垂柳枝条随风招摇,裴如玉辞别翰林院的几位同僚,穆安之驱马过来,逆光中勾勒出高挺的鼻梁与峥嵘的眉宇。
纵身下马,大步向前,也许是前些天说了太多的话,此际四目相对,即将分离,反是没什么话要讲。穆安之上前紧紧给了老友一个拥抱,裴如玉重重的拍了拍穆安之的脊背,隔着夏日轻薄衣衫,彼此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尚未分离,便情不自禁油然而生出一种不舍、牵挂的情绪。
“你要保重。”穆安之强忍涌至喉间的酸涩。
“你也是。”分别之际,那些权势争斗似乎都已远去,裴如玉道,“等封地定了,给我去信。”
两人其实没说太多的话,穆安之环着裴如玉的颈项,望向远处车队,“哪位是嫂夫人?不介绍给我认识?”
裴如玉轻咳两声,含糊道,“这个不急,以后再说吧。”
穆安之偷笑,意味深长,“那等下次。”
“下次。”裴如玉收回视线,凭栏看向穆安之,“太子赐婚后,接下来就是二殿下和你。蓝侯府已经与陆国公府联姻,如果慈恩宫有让你娶蓝公府闺秀之意,别答应她。”
穆安之歪头看向裴如玉,“唐家怎么突然与永安侯府联姻了?”
“唐家与永安侯府世代交好,彼此之间早有姻亲,联姻也不奇怪。”裴如玉眼眸微眯,绯红色的唇角挑起一抹讥诮弧度,“凤仪宫成算虽好,只是陆家才有几年积淀,蓝陆两家大概将太子妃之位视为无上荣耀,唐家不见得就愿意许婚东宫。怪也怪凤仪宫两头下注,自己砸了自己的脚。”
“跟你无关?”
“有关,我亲自去唐家找唐驸马说了与东宫联姻的诸多好处,没想到唐家竟然与永安侯府联姻。”
穆安之望着他家老友携带着巨大的黑色仇恨云团潇洒的离开帝都,想到他老友在他耳际低声说的那一句:
“别憋屈自己个儿。要是憋屈来个东宫,倒不如现在这样痛快。”
驭马回宫,穆安之就知道自己去了一天的早朝被中止了,穆宣帝让他好生反省,反省后再继续上朝。穆安之撇撇嘴,想到陆氏被赐婚东宫的消息,穆安之又忍不住痛快的大笑三声。
穆安之不忧反喜,倒是省得小易再想法子安慰自己主子了。
穆安之继续懒洋洋的过日子,如裴如玉所言,蓝太后询问过他是不是愿意娶蓝氏女。莫说裴如玉提醒过他,便是没有,穆安之也没有与蓝氏联姻的想法,他自始至终根本没有成亲的打算。
二皇子的生母林妃娘娘近来在蓝太后这里多有奉迎,最终,蓝公府的姑娘被指给二皇子为正妃。
蓝太后继续为穆安之的亲事操心,依蓝太后的意思,大皇子二皇子皆联姻公府,穆安之这里自然也不能委屈,定也要挑一位极好闺秀。结果,蓝太后挑花了眼,一则穆安之没有乐意的,二则先时穆安之在早朝大放异彩,满朝上下,也无人愿意与穆安之联姻。
怕自家闺女一个不留神被他喷死。
穆安之听到这种传闻,倒是又乐了一回。
宫中有两位皇子赐婚之喜,恰逢凤仪宫三十八岁千秋节,陆皇后向来节俭,今年却是恰逢东宫册立,纵她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的,前朝后宫一道忙碌。
小易说起宫里的琐事,“听说,二殿下那里准备了两棵宝石花树奉为凤仪宫寿礼。殿下,咱们要不要也准备一些。”
“准备什么。”穆安之闲翻过一页书,散漫的说,“薪俸都被扣没了,还准备什么。再说,我难道还要去凤仪宫吃酒?没的白费钱财。”
小易就明白自家殿下的意思了,不送礼不吃酒。倒是大宫人素霜觉着这样于礼不合,只是她前番说话似是引得穆安之不悦,不敢再拂逆穆安之的意思,只是慈恩宫召见时,素霜禀道:
“不知是不是奴婢多心,毕竟这样的日子,殿下一不献礼二不贺寿三不吃酒,是不是不大好?”
蓝太后欣慰的看素霜一眼,“你是个稳妥孩子。还好你同哀家说了,不然岂不要闹出事来。”打发了素霜,第二天叫穆安之过来用午膳时,蓝太后问了他一句。
穆安之夹块热切丸子略醮了些芥末酱,“我跟凤仪宫素无来往,再说,我也没钱,上回还借祖母一万没还哪。我又不去吃酒,也犯不着去送礼。有钱也来孝敬祖母,难道白扔水里?”
“大面儿上得过的去,只当看你父皇面子吧。不然,到时诸皇子都在,就你不在,也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清静。”寿膳房这道热切丸子做的好,穆安之给蓝太后夹了一块,“今天这热切丸子做的好,鸭肉细腻,瞧瞧这蛋皮摊的,嫩黄嫩黄的,祖母尝尝。”
“这是来堵我的嘴啦。”蓝太后笑着嗔怪。
“这么好的饭菜,何必谈那扫兴的。要祖母你大寿,我一定早早准备,凤仪宫的千秋,哼,她也配?”穆安之唇角勾出不屑,蓝太后心下熨帖的如同吃了人参果。蓝太后见劝他不动,也不再劝,还给穆安之想好圆场的法子,“那到时你就称病吧。”
“我不咒自己个儿,我也没病,我就是不去。”穆安之道,“到时膳房估计得忙翻天,祖母你寿膳房给我送饭过去。”
“这不必你说我也记着。”
在看不上凤仪宫这方面,穆安之与蓝太后是彼此最忠诚的盟友。
蓝太后有多么的喜欢穆安之,穆宣帝对穆安之就有多么的不满,皇后千秋,前朝后宫开宴三日,宫中诸皇子公主都来为皇后贺寿,独缺穆安之一人。
蓝太后坐在凤仪宫的宝位上,穆宣帝平设一位,居蓝太后之左,陆皇后则在穆宣帝稍下首另设宝榻。穆宣帝未见穆安之,当时就要令人去谴穆安之过来,蓝太后劝他,“非得闹起来让皇后脸上不好看,还是叫大家都知道皇后与皇子关系不佳。”
陆皇后也担心穆安之如早朝那般突然发颠扰了她的千秋宴,她端贵完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柔声劝慰穆宣帝,“我听说三殿下近来身体不佳,也没得为我这点小热闹就扰着三殿下的理。只要孩子们高兴,我就高兴。这也不过是咱们一家人热闹热闹,一起吃顿饭罢了。”
陆皇后贤明大度的吩咐内侍,“一会儿别忘了给三殿下那里送一席上等席面儿过去,比照着太子的例,莫委屈了三殿下。”
蓝太后笑,“这不必你操心,我都吩咐寿膳房了。”
“母后向来心疼三殿下,这也是我的心意。”陆皇后笑着说。
蓝太后叮嘱内侍一句,“你们别进去,招惹安之不高兴。”
陆皇后完美的笑容微微一凝,继而黯淡下来,如同多少欲说还休的委屈萦绕眉头。穆宣帝轻轻握住陆皇后的手,安慰的拍了拍,陆皇后垂眸一笑,像是找到了什么支撑一般,恢复了端贵从容。
蓝太后素来不喜她这般,笑容淡淡的望向他处。
吕安有上次被打出玉安殿的经验,连忙应声退下。
整整三日,隐隐丝竹乐声自凤仪宫方向传来,经久不歇。穆安之可以想像凤仪宫的靡丽奢侈、富贵风流,他在自己殿里读书饮茶,没去凑那份喧嚣热闹,倒也清静。
其实第二天蓝太后就没再去凤仪宫了,她上了年纪,且一向与凤仪宫不睦,这次太子妃之位,既非外孙女夺魁也不是娘家侄孙女得意,蓝太后与凤仪宫的关系一如既往的冷淡,能去一日已是给足了凤仪宫面子。
让蓝太后有些遗憾的是,此次凤仪宫千秋宴,她见到好几家闺秀都不错,自出身到相貌都很适合穆安之。蓝太后有意给穆安之说一门显赫妻族,有好几家蓝太后先时看好的闺秀,结果一打听,闺秀们的亲事都定下了。
蓝太后心下感慨,帝都这些权贵重臣一个个都是粘上毛比猴还精,安之与凤仪宫东宫系不睦,再加上性情直爽,这些人是不肯与安之结亲的。
一时,穆安之的亲事倒令蓝太后犯了难。
非但蓝太后犯难,穆宣帝也有些为难,穆宣帝对穆安之不大满意,但是,与其母蓝太后的看法一样,他是想给穆安之指一门显赫妻室。结果,指完太子与二皇子的亲事一看,合适的几家火烧屁股一般把自家闺女定了出去。
要往低里寻,穆宣帝有些不愿意。
蓝太后穆安帝这对至尊母子商量几次,帝都没有太合适的闺秀,蓝太后说,“外任大员那里找一找吧,两个哥哥的正妃都是公府贵女,不能委屈安之。”
穆安之知道蓝太后在为他筹谋亲事,他并未在意,他是早便决定不娶的。说来也巧,周绍又来请穆安之去慈恩宫说话,穆安之只得放下手里凉茶,整理衣衫,与周绍一并去了。穆安之住在东宫偏殿,天气热,他与周绍说,“咱们走御花园,近些。”
平常穆安之是很少去御花园的,这里时常有穆宣帝的后宫嫔妃过来,因入夏天热,且近晌午,御花园人少,穆安之才会走御花园。
结果,倒是叫他听着一幕好戏。
一道蔷薇花障隔开道路,穆安之听到花障隔壁传来讥诮的话声,“表姐你也见着了,母后大喜的日子,宫里人人都到的,独玉安殿不到。”
这是皇后之女嘉祥公主的声音。另一个声音却有些陌生,不过身份并不难猜,只是那声音道:
“我听说是玉安殿身子不爽,也没的叫个病人参加姨妈寿宴的理,倒扰了病人休养。”
“这也不过是个名头儿,我那三哥身子好着哪,他就是故意不来,不给母后面子。”
“不来就不来呗,姨母寿宴那等热闹,原也不差玉安殿一个。你想想,嫡母寿宴,独他不到,倘有病在身还说得过去,既是无灾无病,独他不去,知道的人也说他无礼。”
“明白人自然这样说,可我那三哥可不这样认为,他一向觉着自己才是嫡子,傲气的很,诸皇子公主每天都要到母后那里请安,他也从来不去的。”
“是嫡是庶,朝廷早有公论。嘉祥何必与那等糊涂人计较,咱们私下说,谁不知三殿下糊涂,听说他在早朝上把御史都逼晕了。我们民间说,宁与明白人吵架,不与糊涂人说话,可不就是这个理。你莫气恼了,咱们去姨母那里说话,眼瞅就是太子表兄的册立大典,要忙的事多着哪,何苦在这些不值得的事上浪费时间。”
“这也有理。”
穆安之冷笑的听完墙角,听着花障一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周绍偷偷觑着穆安之神色,穆安之一个冷眸斜过,周绍连忙低下头去,穆安之问,“今天嘉祥公主的哪位表姐进宫了?”
自来命妇进宫,先要去慈恩宫请安。周绍身为慈恩宫大总管,对当朝诰命都心中有数,周绍小心禀道,“是吏部许侍郎夫人携女进宫。”
穆安之皱眉想了想,“是陆氏妹妹嫁的那个许侍郎。”
周绍恭谨应是。
穆安之冷笑一声,抬脚往慈恩宫去了。
殿外蝉鸣焦切,宫人手执芭蕉大扇徐徐的扇着冰盆,清新凉意弥散开来,蓝太后与穆宣帝道,“阿慎一向有主见,这是给他娶媳妇,还是要听一听他的意思。”
听到“主见”二字,穆宣帝不自觉皱了皱眉,心里也知道穆安之近来颇是不驯,这事倘不与穆安之商议就定下来,闹出来是帝王家不好看。穆宣帝道,“都是母后太过宠爱于他,太子和二郎的亲事都未这样费心。”
“太子二郎都有他们的母亲为阿慎操心,阿慎这里,可不就得咱们俩多给他操持。”
穆宣帝又皱了皱眉,听到外头宫人打起帘子的声音,“三殿下来了。”
穆安之随意的行过礼,他以往礼数周全,一躬之下,倘穆安帝不叫起他是不会起身的,如今只是抱拳团团一揖,就与蓝太后一起坐在宝榻上,倒是有种行云流水般的闲适,说话也很随意,“皇祖母叫我来什么事?问周绍还不说,神秘兮兮的。”
蓝太后笑弯了眼,先拿帕子给穆安之擦额间的汗,“好事,也是要紧事,不然不能过时候叫你过来,外头热吧。”
“还成。”穆安之随手从宫人手里要了把七彩斑斓的雉尾扇扇风,蓝太后给他把额角鼻翼的汗擦干净,看他热的脸颊泛出少年的粉意,心里添了几分喜欢,指挥着宫人端来浸过井水的鲜果给穆安之吃。穆安之从玻璃碗中挑了个杨梅含在嘴里,略一用力杨梅汁就从果肉中挤了出来,凉浸浸的在口中好不舒服。蓝太后笑的眉眼弯弯,“这不是你大哥二哥都定了亲事,我与你父皇在商量你的大事。你父皇说,直隶总督、两广总督都是能任事的贤臣,他们两家的千金我也见过,很不错的闺秀,你意下如何?”
穆安之意外的看向穆宣帝,他未料到,穆宣帝是真的要给他一门显赫亲事。穆安之笑笑,“我说了不成亲。陛下还是早些给我分封开府吧,我就愿一个人过日子。”
“这是哪里话,人大了都要成亲的,这两家闺秀真的是极好的闺秀,要不,咱们先见上一面,说不定见一面就投了缘。”蓝太后好笑的对穆宣帝道,“阿慎身边一直干干净净的,还是个孩子,不知道娶媳妇是怎么一回事哪。”
穆宣帝盯了穆安之片刻,这个儿子自从东宫之争失利后就性情大变,以往温厚老实都变成了桀骜不驯。穆宣帝可不认为穆安之是因为不知男女事才不愿结亲的,穆安之怕是在东宫之争上有些心结。穆宣帝道,“你不是一直想分封开府么,不成亲不分封,你就一辈子在宫里呆着吧。”
“没听说要成亲才能分封的,皇子年长便可分封。”
“这事朕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你自己想想,要不要成亲!”穆宣帝又缓了缓口气,说,“这两家闺秀太后都亲自看过,的确是极好的闺秀,堪配皇子。”
穆安之忽然心下一动,冷冷道,“若是成亲才可分封,我也不娶总督家的闺秀,免得误了人家。吏部许侍郎家的千金聪慧过人,心性明白,我要娶就娶许氏女!”
13、引章十三
许氏女!
吏部侍郎许箴长女!
许箴,寒门出身,当年探花入仕,娶妻陆氏,凤仪宫陆皇后嫡亲妹妹,所以,许氏女得中宫所出嘉祥公主称一声表姐,许氏女称陆皇后为姨母。
但是,寒门出身的三品侍郎在蓝太后眼中不论官职还是出身都太过低微,许氏女焉能为皇子正妃。更何况,午膳后穆安之到偏殿午睡,蓝太后问明周绍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发了周绍,与穆宣帝道,“若安之喜欢,做一侧室尚可,这样自作聪明妄议皇家之事的女子,性子便不稳重,焉能为正室。”
穆宣帝道,“许卿当差勤恳,也是三品大员,他的嫡长女为侧室,太低了。”
“倘许氏女稳重端庄,便是许家官职再低些,皇子正妃也使得,可皇帝听听说的那是什么话。阿慎不过是性喜清静,且先时他受了委屈,不愿意去凤仪宫凑热闹,叫她一个外臣女说来,反倒成了糊涂人。”蓝太后老眼一眯,断然道,“这样的女子,断不可为皇子正室!”
“还有嘉祥,说的都是什么话!凤仪宫不是一向大度么,在外人跟前对阿慎关怀备至,私底下倘是一样,嘉祥如何说得出这样的话。”蓝太后道,“嘉祥的规矩,该重新学一学。她是诸公主之首,先时就闹出与如玉的乱子,去年及笄未曾指婚,今年也该指婚了。她还是没有半点长进,以后指了婚日子要自己过的,她这样也不知哪家男儿消受得了。”
凤仪宫。
陆皇后服侍着穆宣帝换上常服,讶异的说,“这不是妾身多心,三殿下向来不喜欢凤仪宫,先时妾身的生辰酒,三殿下都没露面。惠然以往与三殿下素不相识,三殿下怎么突然相中惠然了?”
穆宣帝淡淡,“嘉祥与许氏女在御花园说话,安之听到,觉着许氏女聪明伶俐,说很喜欢她。”
陆皇后心下一惊,心如电转,“前儿嘉祥说三殿下的不是,我还斥责了她。她那直肠子,倒是与三殿下有些像,她们小姑娘在一起说些姐妹淘的话,不是我说,嘉祥的性子,难道还夸三殿下不成?我也不知道她们说的什么,可依三殿下的性子,若是惠然劝嘉祥的话,三殿下定是不屑的。若是惠然顺着嘉祥说三殿下的不是,三殿下说相中惠然,无非就是堵气。”
慈恩宫的事,陆皇后不敢擅自打听,但,只听这一席话,便可知陆皇后聪明厉害。穆宣帝用中指揉着眉心,“安之这混账,就相中了许氏女,必要娶许氏女,你说能如何?”
陆皇后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皇子的亲事,当然是御旨赐婚。若是以往,穆安之沉默寡言,但凡御令未有不从。可自从争东宫失利,穆安之性情大变,当朝骂晕御史的事都做得出来,可见是不要脸面的。这事若不能说服穆安之,纵是另给他指婚旁人,他在外说出些什么,也毁了外甥女的名声。
陆皇后为难的说,“三殿下相中惠然,也是惠然的福气。只是,惠然到底是我的外甥女,三殿下再不喜凤仪宫,我也得问问三殿下,到底是真心想娶惠然,还是那天惠然言语不当,得罪了他,他要堵气。倘是后者,让惠然来给三殿下赔个不是,也没的为这个把俩人的终身定下。陛下觉着如何?”
这席话入情入理,穆宣帝不能不考虑皇后的立场,何况,许箴亦是当朝重臣,便是穆安之要许氏女为妃,也要两相情愿方好。
穆安之翻阅着自内馆借来的关于北疆的书籍,小易在旁给他打扇,周绍过来,躬身行礼道,“寿膳房刚供上的寒瓜,太后娘娘说天气热了,让奴才挑了好的给殿下送来。”
“有劳。替我谢皇祖母关心。”穆宣之翘着二郎腿的脚尖朝周绍点了点。
周绍笑道,“太后娘娘说请殿下过去,陛下和皇后娘娘也在,请殿下过去说话。”
“说什么话?我与凤仪宫无话可说。”
周绍稍稍凑近,悄悄告知穆安之,“是殿下娶亲的事。”
穆安之放书一放,衣裳也没换就带着小易去了慈恩宫。穆安之照旧是与蓝太后坐在宝榻上,蓝太后道,“听说你要娶许氏女,皇后有些不放心,过来问问你。”
“有什么不放心的?人家姓许,也不姓陆,便是姓陆,也该姓陆的不放心,皇后娘娘把心都操到许家去了,这心也操的太长了些吧。”穆安之按过宫人递上的凉茶,喝了半盏道。
陆皇后道,“倒不是我心操的太长,只是三殿下向来看不上我这姓陆的,惠然正好是我的外甥女,我昨天问了嘉祥,知道惠然说了几句不大中听的话。若是得罪三殿下,宣她入宫给你赔个不是。殿下终身大事,何必要堵这口气。”
“哪里,话不在中不中听,忠言逆耳,不中听的话有时反是真话。我一直不知外头人是怎么评判我的,那日听许姑娘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我就得要这么个侍妾,以后生儿育女,忠言直谏,多好啊。”穆安之手放到膝上敲了敲,似笑非笑看陆皇后一眼。
“侍妾?三殿下要惠然做你的侍妾?”
“是啊,皇祖母说许氏女出身不高,做正妃不相宜,做侍妾就无妨了。”穆安之宽慰的说,“皇后娘娘只管放心,待她生下长子,我就把她扶正。反正我也不娶旁人,我就要许家姑娘。”
陆皇后气的浑身颤抖,向穆宣帝道,“许侍郎亦是三品大员,惠然是他的嫡长女,要三品大员的嫡长女为侍妾,臣妾从未听闻这等荒唐事!许家莫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三殿下要这样侮辱他家!”
“侍妾是侮辱?那做侧妃罢了。许侍郎三品,侧妃四品,这总不是侮辱了吧?”穆安之道,“要这样都不成,就不知许氏女如何这样贵重,还非皇子正妻不行?”
陆皇后怒道,“许氏女便是寻常民女,与皇室结亲也要两厢情愿,三殿下举止轻佻,也不过是为堵一口气,拿许氏女来折辱罢了。陛下倘应了这桩亲事,置朝中大臣于何地?以后是不是哪个皇子看臣女不喜,便可侍妾侧室的拿来说长道短,言语间可有半分尊重!我的确不姓许,也管不到许家的事,可我是中宫皇后,我认为,这桩亲事当慎重,还望陛下三思而行,莫寒百官之心!”
陆皇后说完起身离去,都未曾向蓝太后施礼,穆安之轻轻一笑,“果然做了太子之母就是不一样,好大气派。”
蓝太后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显然是被穆安之的话戳中心坎。穆宣帝不悦的视线扫过穆安之,穆安之冷笑,“陛下别这么杀人似的看着我,皇后娘娘如此动怒,想来这许氏女我也娶不起。好啊,许氏女可以不嫁我,我倒要看看,谁敢娶她!”
穆安之起身向蓝太后行一礼,未理穆宣帝,扬长而去。
穆宣帝脸色铁青,蓝太后怒道,“你也莫把这嘴脸给我看,许你那好皇后无礼,就不许阿慎发发脾气。究竟是谁挑起的事!是许氏女自己言情不谨!”
凤仪宫内传来细细哭声,许太太手里的帕子哭的已可拧出泪水,“倘真是三殿下真心求娶,这是咱家的体面。若只为堵一口气,蕙然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
陆皇后垂眸思量半晌,“还有一计。可令惠然解此劫难。”
“姐姐请讲,只要能不嫁三殿下,什么法子我都愿意。”
陆皇后招手,许太太附耳上前,陆皇后轻言几句,许太太皱眉,“如今也十几年未见,只知那孩子一直随李氏在乡间生活,具体如何,并不知晓。”
“只要还活着,就把人接来。他不是要娶许氏女么,我就遂了他的愿!”
14、一章
炎炎夏日。
流火般的炎热都未能消减半分朱雀大街上的热闹,街道两畔店铺鳞次栉比,令人目不交睫,来往车辆穿梭不断,着绸饰锦的贵人与麻布粗衣的行人或消遣或忙碌,店家铺面里掌柜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丝竹笙箫悠扬的乐声交织成帝都最繁华的一幕胜景。
坐在七宝车里的李玉华已经感到汗湿脊背,却依旧腰身笔直,没有动弹分毫,她不想被车里的丫环与嬷嬷小瞧,更因心中那一股说不出来也不想承认的惶恐、不安、或者愤怒,她没有转动僵硬的脖颈,更没有望一眼窗外那从未见识过的帝都气派。
她就这样一路笔直的坐到了朱雀大街朱衣巷,许家。
汗水湿透了夏天的苏纱湖绸,粘在后背,透出一小片洇湿。郑嬷嬷心下叹口气,轻声在李玉华耳边说,“老太太盼姑娘久矣,原该立刻去见老太太。只是咱们远道过来,不好不先换件衣裳,大姑娘不嫌弃,我家里孙女在二姑娘房里当差,要不,您去二姑娘那里换衣如何?”
尽管一直在车里,李玉华的脸颊热出一片赤红,她在乡下做惯了活的人,知道汗湿了衣裳是什么样,心知郑嬷嬷好意,连忙说,“我都听嬷嬷的。”
自府前由车换轿,小轿一路抬进二门,沿经数重院落朱门,李玉华偶有余光扫过轿窗薄纱,只看到齐整肃穆的青砖乌檐,轿子约摸走了一柱香的时辰,才到了郑嬷嬷说的二姑娘的院子。
郑嬷嬷挽着李玉华穿过一道黑漆月亮门,绕过油白影壁,便见四四方方一座精致小院,曲折的回廊前植有碧绿芭蕉翠竹,为这小院儿添了几分绿意。守门的婆子迎上来,一边儿给郑嬷嬷见礼,眼睛往李玉华身上一溜,笑道,“李大娘回来了,唉哟,这是大姑娘吧?”
里头接着出来五六个穿红着绿的少女,个个干净齐整,有略小些的,头上簪一二绒花,有大些的,则是银簪银钗,李玉华抬眼望去,不知哪个是这院子的主人二姑娘。其中一个头簪银钗杏眼长脸的姑娘对着郑嬷嬷叫了声,“奶奶,你可回来了。”
郑嬷嬷说,“这就是大姑娘了,我们这就要去拜见老太太,借你屋子用一用。”
小清笑对李玉华一福,“给姑娘请安了,请随我来。”
“麻烦你了。”李玉华说。
小清一笑,“都是婢子份内之事。姑娘是尊贵人,不好用奴婢房间,请姑娘到我们姑娘房里暂歇。”
李玉华见郑嬷嬷未推辞,便跟着祖孙二人一起迈上青石台阶。小清打起湘帘,郑嬷嬷请李玉华先行。李玉华还不大适应软罗绣鞋的脚轻轻一迈,踏进此生未曾见过的最奢华的屋子。
迎面便是一股说不出的清凉异香袭来,她眼尖的发现屋角高几上摆一阔大白瓷盆,瓷里是一大块半融的冰。李玉华心想,夏天用冰消暑倒也不算稀罕事,只是她在县中那些见闻断然及不得许府之万一。
李玉华听得轻轻脚步声,便见里间出来一位无法形容的美貌小姐,浑身绫罗轻纱,眉眼间的美貌是李玉华平生仅见,后面跟着一位丫环,年纪打扮与小清相仿。小清笑着上前禀道,“姑娘,这就是大姑娘了。我奶奶带着大姑娘过来,想着借咱们这里屋子一用,请大姑娘先过换衣裳,再过去给老夫人请安,方显恭敬。”
许惠然在离李玉华三步远的地方止步,不着痕迹的皱了皱鼻尖儿。李玉华明白,天儿太热,车上轿里都热,她身上出了不少汗,定是不好闻的。许惠然摇着手中白地双飞蝶的团扇笑的一派亲热,“我当什么事,这事容易,请姐姐先随我去暂且歇息,我去吩咐她们再取些我的胭脂水粉来,你再洗把脸,重匀些胭脂妆容才好。”
说着,并不介嫌的上前一步要挽李玉华的手,请李玉华过去休息。李玉华却是手一缩,退后一步避开许惠然的亲近,拘谨的低下头,小声说,“我手上都是汗,别脏了姑娘的手。”
“夏天谁还不出汗了。”许惠然大大方方的挽住李玉华,拉她到里屋去了,吩咐丫环去准备热水沐浴,又令小清端茶端果,小凉倒茶倒水,请李玉华休息食用,一面问李玉华路上可还顺遂的话。
两人很客气的说着话,待丫环说备好了,许惠然就让小清去服侍李玉华沐浴,留郑嬷嬷在跟前说话。许惠然用罗帕擦了擦手中汗渍,问,“这就是大姐姐吗?”
“是。”
许惠然捏捏手指,想到刚刚挽李玉华手时的粗糙,比她院里三等小丫环的手都要粗,还有李玉华黑灿灿的皮肤,平凡的五官,金簪上头都掩不了的一身村气。许惠然叹口气,“怪可怜的。”
“谁说不是。我想着,去见老太太,不好不恭敬些,就冒昧过来了,扰了姑娘午歇吧。”
“嬷嬷又不是不知道,我中午从不睡觉,怕睡多了晚上失夜。嬷嬷有事,尽管过来,何况又是大姐姐的事。”许惠然将荔枝递给郑嬷嬷,“我知嬷嬷一向周全,只是外头怕也没什么合适的衣裳。大姐姐身量与我相仿,算来她也不过长我一岁,我这里尚有几件夏衫还未沾身,我让小清包上,先给大姐姐穿吧。”
“我替大姑娘谢姑娘了。”郑嬷嬷既惊且喜,连忙起身一福谢过二姑娘。
许惠然拉她坐下,拿颗妃子笑慢慢剥着,荔枝的汁液沾染指尖寇朱,许惠然拈着帕子拭了去,雪白的丝帕上留下一抹清浅残红,许惠然的声音有说不出的慵懒娇贵,“这可就生分了,我跟大姐姐是亲姐妹,这还不是应当的。”
郑嬷嬷陪笑,“姑娘说的是。”
许惠然将妃子笑含在嘴里,一股浓郁甜香直达心底,她舒适的眯起双眸,望向窗外长空,弯唇一笑。
李玉华尚不习惯让人服侍她沐浴,那些她叫不上名字的香膏香脂由侍女精心的涂抹在身上的时候,她总有说不出的害羞。
脸色赤红的低下去,她小声的对两个侍女说,“你们帮我在背上搽就好,别的我自己来。”
云雁将香膏盒放在一畔的矮几上,轻声问,“那一会儿我进来服侍姑娘穿衣。”
“衣裳我已会穿了的,云雁姐姐,你和小清姐姐去歇着吧。我穿好了就出去。”
云雁是随郑嬷嬷一起去接李玉华的侍女,她原是许老夫人身边服侍的大丫环,为人做事一向周全。李玉华碍于出身缘故,先前不会穿这一层又一层的轻纱软罗做的衣裳,那些膝裤、小衣、罗带、丝绦、玉佩、纱衣、披帛等,如何穿戴佩饰,李玉华是不懂的。一路行来,郑嬷嬷云雁也给李玉华置办了些可穿的衣裳,李玉华话很少,却是个心里有数的性子,衣裳首饰穿戴这些事,她已是懂了的。
既李玉华这样吩咐,云雁便与小清一起出去了。
李玉华望着被重新掩上的门,伸手拿起那白玉制的香膏盒子,也只轻轻挖了一小块,这是二姑娘的东西,她不会肆意取用。所以,只是手腕脚踝颈项涂了些,李玉华就穿起纱罗衣裙,待整好衣衫,李玉华出了浴房,用二姑娘的妆镜重梳了头发。
待发髻梳好,李玉华没有耽搁,起身望向郑嬷嬷。郑嬷嬷明白她的意思,笑着对许惠然道,“今天扰了二姑娘,奴婢这就带李姑娘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李玉华轻声对二姑娘道谢,依旧有着挥之不去的拘谨,“今天多谢你。”
许惠然挽着李玉华的手,亲亲热热的说,“姐姐不要这样客气,咱们可不是外人。祖母盼姐姐久矣,姐姐不嫌弃,我一起送姐姐过去。”
李玉华垂下眼眸,掩去眼眸中的一切情绪,重复的说了一遍,“多谢。”
许惠然有心亲近,看李玉华一张脸木讷的很,许惠然并不介怀,带着李玉华一起去了胡老夫人的寿德堂。
许家侍郎府第,李玉华在路上已听郑嬷嬷说起过,她在乡下,只听说过县太爷,再远一些,听她的朋友说过州官,侍郎是什么官,她是不知道的。只是这满府的青砖灰瓦齐整气派,已足够令她眼界大开,初登此富贵府第,李玉华半垂着头盯着脚下青砖,无人知她在想什么。
侍女撑着遮阳的油纸伞,仍是热出淡淡薄汗,进得老夫人院中却是陡然生出一股清凉之意,不知哪里吹来的风,抑或院中那一株冠盖高耸的银杏洒下的大片阴凉遮住的暑意,李玉华都不禁抬头,树叶间的碎碎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一只不知名的鸟儿长鸣着自树间飞射而出,凌空远去。
树叶娑娑而响,更添清凉。
15、二章
寿德院是一处三进院落,院中除却一株合抱粗的银杏外,奇花异草随处可见,甫进院便有婆子迎出来,小丫环跑进去回禀,不一时,几个头插银钗银环的女孩子出来,李玉华敏锐发觉,这府里头上插银的多是体面的侍女嬷嬷一类,再有不如的便多是绒花打扮。
这些丫环亲亲热热的将许惠然与李玉华迎进往那一溜明三暗五雕梁画栋的正房去,丫环打起湘妃竹帘,入室便是一阵清凉花香,李玉华微微半低着头,她盯着脚下擦的几能照出人影的青色砖石,一只手被许惠然挽住,听许惠然清脆的声音,“祖母,大姐姐来给您请安了。”
“好,好,来了就好。”接着是位明显苍老的声音。一个青色锻子面儿的跪垫放在李玉华面前,李玉华跪下,对上拜了三拜,就被云雁扶了起来。
许惠然继续挽着李玉华的手介绍,“大姐姐,这是祖母。”
李玉华低头上前,原本被许惠然挽住的手被一双皱纹横生的手握住,干燥温暖的掌心握住李玉华粗糙的手,李玉华听到一声哽咽,便被拥入怀里:
“我的丫头嗳,你可是来了,你受苦了啊……”
紧接着,簌簌而落的眼泪打在她的颈间。
李玉华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酸梁,眼睛竟也觉酸烫,只是,她的泪未曾流下来便已是浑身僵硬。自母亲过逝,已没有人这样拥抱她。这位老太太的拥抱让李玉华不知所措、不明就里,纵李玉华心中有万千应对,纵她明白此时最好的应对就是陪着这位老太太一场痛哭,她却是心脏仿佛被各种莫明情绪充斥鼓噪,一时手脚发麻,不能思考,连话都说不出,更不必说流泪了。
她如同一尊僵硬的木雕泥塑,呆呆的被这位老太太抱着,垂着眼睛,没有任何情绪反应。
待老太太被诸人解劝着收了哭声,李玉华仍是垂着头,被人引荐着介绍了“母亲”。
李玉华惊讶的抬起头,入眼是一位与许惠然十分肖似的贵妇人,与其说这位太太像许惠然,应该说许惠然像这位贵妇人。虚眼一望,已知两人必有血缘关系。只是,她有自己的母亲,如何这位又是她的“母亲”呢?
这位太太望向她的眼神充满激动,欲言又止。李玉华懵懂的看这位太太一眼,复垂下头去,低声道,“我娘已经过逝了。”
不想这位太太竟是眼圈儿一红,蓦然落下泪来,优雅的拈帕拭着泪水,那模样竟是有说不出的伤心。
“母亲,这不是已把大姐姐接了来,以后一家子在一处,咱们好生照顾大姐姐。”许惠然体贴的劝慰着自己母亲。
“是啊,是这话。”许太太又哭又笑,亲自挽着李玉华的手让她坐在许老太太身边,关怀备致的问李玉华一路可平安顺遂,可有没有受委屈,李玉华声音很小,“都好,谢您关心。”
“这孩子,乖巧又懂事。”李玉华听到许太太这样说,“老爷回来,见到大姑娘定然高兴。”
“我可怜的丫头。”许老太太拍拍李玉华的手,问她,“可还记得你父亲?”
李玉华惊讶的瞪大眼睛,她竟然还有父亲?
自母亲过逝,依附村里人过活的李玉华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没有近亲,如今她方知晓,她还有祖母,还有父亲,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还有这位对她十分友善慈爱的太太。
李玉华是晚上见到的父亲,许箴。
许箴相貌清俊,身量高瘦,眉宇间天生一股倜傥风流气,一眼望去说三十岁也像,二十岁亦是仿佛。不过,李玉华从自己的年纪推断,她这位父亲必然年过而立,却是未曾蓄须,紫色官服衬着干净清俊的五官,便是李玉华也得说,好一位风度翩然的大官人。
许箴见到李玉华时有片刻的怔忡,望向李玉华的视线有些难言的复杂,而后,许箴微微蹙了蹙眉,说了声,“来了。”
李玉华沉默的给父亲见过礼,一个字都没说。许箴见她不说话,轻声一叹,更加缓和了口气,道,“你就先跟着老太太住,原想给你另辟院子,可想到你刚来,处处不熟,还是跟着老太太吧。有什么需要,只管跟老太太说。”
李玉华咬紧牙关,依旧低头沉默。
许箴见她不肯说话,也是无奈,便摆了摆手,“坐吧,一会儿咱们一家子吃个团圆饭。”
李玉华便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许惠然的上首。
许箴环视一圈,突然问,“婉然怎么不在?”这问的是许婉然,许家两位姑娘,二姑娘惠然,三姑娘婉然。
“下晌就打发人去接了,我母亲非要多留她些日子,过些天再见也罢了。”许太太说。许箴眉心微微一蹙,接过侍女奉上的茶,“岳母那里,何时去小住都可,今天是玉华回家的日子,她做妹妹的不在家迎接姐姐,成什么体统?怎么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了。”
“这有什么,我再打发人接去就是。”许太太话音未变,面色依旧从容。
许箴放下手里茶盏,“也好。着人千万告知岳母,她喜欢婉儿,什么时候让婉儿过去都无妨,今天咱们一家子团聚,让婉儿先回家来见一见玉华。”
许老太太脸上带着笑,“哪里就非要这一天了,一家子骨肉,何时见不得?这眼瞅太阳就落山了,再到亲家母那里也得半个时辰的车马,一来一往,回来还不得半宿啊。”
“不至耽搁这么久,告诉去接婉儿的婆子,东西先不必收拾,把人接回来就是。”许箴态度坚持,许太太看李玉华一眼,见她只知垂头静坐,不发一言,更不知劝阻圆场,只得吩咐人去接小闺女回家。
许婉然十来岁的模样,与许惠然一般都是浑身的烟罗锦绣,头上戴着粉色珠子和紫色水晶串起的珠花,玉雪可爱,娇贵活泼。虽然回家被父亲说了几句这样的日子不该在外祖母家不回来,她也只倚在父亲身畔,伶牙俐齿的撒娇,“我怕大姐姐回来,爹爹就不疼我了,才躲到外祖母那里去的。”
“这是什么混账话。”许箴笑斥一句,拍拍小女儿的头,“去给你大姐姐见礼,你们是亲姐妹,以后当更加和睦。”
许婉然一进寿德堂就见到了坐在祖母身边缩手缩脚、局促不安的小个子黑皮乡下女,这竟然是她姐姐?说句难听的话,家里三等丫环也比这位姐姐体面些的。上好的烟笼云纱裙穿在这位姐姐身上,倒像是偷来的衣裳一般?原也不是她的,这应该是她姐姐的衣裙。
许婉然年纪虽小,却是心性聪敏,什么都明白。她乌溜溜的黑眼珠一转,长长的睫毛掩去眼睛里的鄙夷,快步过去,对着李玉华福身一礼,笑嘻嘻的说,“妹妹见过大姐姐!”
李玉华早在许婉然过来前就已经起身,待许婉然行过礼后,她还一礼,“妹妹好。”
“大姐姐什么时候到的家?我可盼着大姐姐来了,大姐姐你吃果子不?”顺手端了手边儿的果子盘递给李玉华,那果盘是雪白的细瓷,许婉然的手比这雪白果盘更加细白三分。李玉华低垂着头,轻轻的摇了摇。
“大姐姐你怎么不说话?”许婉然眼中尽是孩子样的好奇。
李玉华依旧不语,垂下的颈子弯折出一截蜜色肌肤,不是富贵人家的冰肌玉骨的雪白模样,这已是一路保养的成果了。许太太轻斥小女儿,“你以为你大姐姐像你一样,没规没矩。女孩子家,哪个不是沉默可亲才显大家气派。”
许婉然肚子里轻哼一声,没听说半哑巴是大家气派的。许太太笑对丈夫道,“大姑娘刚回家,等以后都熟了,也就活泼了。”
许箴又看一眼垂着头的长女,心中滋味复杂难辨,一时倒没顾得上妻子这话,而是将视线转向其他几个儿女,沉声道,“你们大姐刚来,兄友弟恭的规矩,不必我再教你们。”
许惠然许婉然与两兄弟许拙许诫齐齐起身,垂手应是。一时间,寿德堂内一片肃寂。李玉华不禁微抬眼帘,看向这个要称做“父亲”的男人。那双透亮的眼睛正落入许箴的眼中,父女四目相对,李玉华并未错过许箴眼中飞速而逝的一抹伤痛。
原来,这位紫袍高官真的是她的亲生父亲。
16、三章
这位父亲如此的富贵逼人,人亦俊郎威严,有何可伤可痛的呢?
李玉华有些不解。
当天的晚宴丰盛热闹,一大桌子菜,她认识鸡鸭鱼肉,也认识豆腐青菜,可这些菜与她从前吃到的却是两个滋味。云雁站她身后服侍,不必李玉华自己夹菜,自会为她盛汤布菜。李玉华留心观察周围人的举动,别人放下筷子,她也随之放下。尽管这些饭菜味道不错,可她并没有狼吞虎咽。
许婉然很喜欢同她说话,会问,“大姐姐,你以前在家都吃什么饭菜?咱家的饭菜还合大姐姐口味么?要不要另给大姐姐做一些,我看大姐姐吃的不多。”
李玉华垂眸盯着面前雪白的瓷碗,许婉然问的太快,用心太过明显,她并不想回答,她能感觉的出来,许婉然其实并喜欢她。
这也没什么关系,她刚认识的“家人”,她也不能说喜欢他们。
整个晚饭,李玉华一句话都没说,吃过饭,许老太太看她沉默拘谨的厉害,就让云雁和郑嬷嬷服侍着她去小跨院休息,这是特意为李玉华回家准备的院子。许老太太叮嘱李玉华一声,“过去瞧瞧,哪里有不合适不喜欢的,只管与我说。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也只管与我说。”
李玉华轻不可闻的“嗯”了一声,起身福了福,就跟着郑嬷嬷去小跨院歇着了。
许老太太打发了许太太与几个孙子孙女,独留下儿子说话。许老太太眼中浮现隐隐泪意,她别开头,声音颤抖哽咽,“我一见到这孩子,就有说不出的难受。”
“母亲。”许箴眼中伤感一闪而过,握着茶盏的手不觉微微用力,“事情已经过去了。”
许老太太轻轻的叹口气,拭去眼角泪痕,与儿子商议,“玉华的亲事,要怎么办呢?内务司要派人过来给她量尺寸做大礼服了吧。她一直在乡下长大,是不是学些规矩,再让内务司的人过来。”
“也好。让朱嬷嬷赵嬷嬷教一教她,能学多少是多少。”
“族谱上要如何录呢?”
“陆氏愿意把玉华记在她的名下。”
“这样也好,也要同玉华说一声,让那孩子心里有个数。”许老太太叹气,“到底是嫁给皇子,嫁妆上不能委屈玉华。”
晚风透窗而过,传来树叶婆娑的声音,亦带来一室清凉。许箴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低声允诺,“母亲放心,我不会委屈那孩子。”
床比路上在客栈驿馆所住更加柔软,轻纱床幔在月光下像一层轻烟细雾,能听到窗外夜虫长长短短鸣叫和浅柔几不可闻的风声,还有窗畔罗汉榻上值夜的云雁熟睡时的呼吸声。这样万籁俱寂的夜晚,这样舒适高贵的床榻,李玉华却没有半点睡意。
多么奇怪。
她正在乡下过日子,就遇到了人未见过的“她家的仆婢”,郑嬷嬷找到她,告诉她,她有父亲,她父亲是帝都高官,官居三品侍郎。然后,她交待好手头事务,在族人村人艳羡的目光中随郑嬷嬷一行来到了帝都,她的家。
都说这是她的家。
她第一次来的家。
李玉华在想,我的父亲既是这样的高官,为何我与母亲在乡下过的那样辛苦?我母亲过逝后,家里的余钱也只够给母亲买一幅略体面些的棺木。可我只能给母亲买一幅最寻常的棺木,我不能把钱全都用掉,我要留一些下来,继续今后的生活。
李玉华在被子里悄悄旋转着手指上的一个金戒子,戒子挨着体温,摩挲的有些发烫。如果当初她有这么一小块金子,她不能让母亲去的那样寒酸。
悲哀吗?
真的很悲哀。
只是,大概最悲哀的时刻已经过去,李玉华心中悲凉,也只是睁大眼睛盯着头顶的轻纱帐幔,任由旧时光在她身上一寸一寸的碾压而过,眼中却是没有一滴眼泪。
李玉华不知自己何时入睡,早上天未亮便已经醒来,醒来后,她没有惊动旁人,自己拿了衣裳悉悉索索的穿起来。云雁听到动静,见李玉华在穿衣,连忙掀被子下榻过去服侍,拿起披帛递给李玉华,小声道,“婢子睡的沉,委屈姑娘了。”
李玉华把披帛拢好,摆摆手,“我起惯了早,你再睡会儿,我去院子里坐坐。”
云雁急着穿戴好,床榻略做收拾,就急急的出去服侍李玉华洗漱。刷牙用的是象牙柄的刷牙子,牙粉则是配的红参三七粉,沾着牙粉,李玉华仔仔细细的清洗着牙齿。以往在村里时,也用过牙粉,后来母亲身体不好,看病抓药都需要钱,虽有朋友帮衬,牙粉这些东西也没有再用了的。平时便都是折了柳枝用粗盐漱口。
洁面用的是七□□,七□□的味道与以旧时用的皂角不同。云雁在一畔说,“这是昨晚上老太太打发人送来的,说是用了能使人肌肤细白。”
李玉华没说什么,取了些涂在面上,细致的洗着脸。许家人都细致白皙,相形之下,自幼在乡下的她的确粗糙黑瘦,不像许家人。
她姓李,并不姓许。
她姓李十五年,许家为什么会把她接来帝都呢?她以往是与自己的母亲一起生活,而不是被人牙子拐走,不知下落。
许家找她很容易,这些年不闻不问,为什么现在会接她回来呢?
她是黑是白,与许家在什么要紧的关系吗?赠她绫罗,予她锦缎,握着她的手抱她入怀痛哭,原来我们是亲人。
温热正好的水珠洗过面颊,李玉华的侧脸坚硬的像一块亘古不变的石头,她从云雁手里接过手巾,擦干脸上的水渍,对着小丫环举的高低正好的镜子,慢慢的从青玉香脂盒中挖出一块香脂,仔细的匀在脸上。
收拾梳妆得当,郑嬷嬷过来,温声道,“姑娘,老太太那边儿已是起了,咱们过去请安吧。”
请安的规矩,郑嬷嬷在路上已同李玉华讲过。带着郑嬷嬷云雁去了许老太太的房里,丫环并未令李玉华在外等侯,直接笑着迎了进去。许老太太见到李玉华很高兴,待李玉华行过礼,就拉她到身边儿坐着,问她昨夜休息的可好?早上什么时候起的?
李玉华话少,都只答一个“好”字。
许老太太知她仍是拘谨,笑道,“早上我让他们做了些家乡风味,许多年没回过老家,不知还是不是那个味儿,你尝尝看。”
李玉华没见到许老爷许太太一行,心下有些奇怪。听郑嬷嬷说,帝都最讲规矩礼法的地方。
跟着许老太太去小厅坐在餐桌畔时,才听许老太太说,“帝都许多人家的规矩都是早起先来长辈屋里请安。我说太麻烦,都是让你父亲、太太他们在自己屋先用早饭,用过饭再过来,省得早起先呛一肚子的风。以后早上就是咱俩一起用饭。”
李玉华坐在许老太太一畔,桌间香粥小菜小食点心足有十几样,都放在巴掌大的细瓷盘碟盛放,粥便有三种,一种微带浅碧,一种胭脂色,一种是李玉华吃过的白米粥,只是这粥闻着味道也较她往日吃的格外香浓。许老太太指了那浅碧色的粥让她尝,与她说,“这是直隶府产的碧梗米,米粒细长,很香,吃吃看。”
李玉华捏着白瓷勺,轻轻的舀了一勺,见这米粒并非扁圆,而是细长,含在嘴里,未觉出滋味便顺着喉咙滑到了肚子里去。她抬眼看向许老太太,许老太太吃的是胭脂色的米粥,问她,“可还适口?”
李玉华点头。
她平生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粥,怎么会不适口呢?
许老太太指了几样小食,侍女放到李玉华面前,有捏的花儿一样好看的小笼包,有精致的葱油花卷,还有虾油酱菜,听许老太太说是老家的吃食,只是李玉华不记得在老家吃到过这样好吃的东西。
凡许老太太让她的尝的,她便尝,许老太太不说的,她从不动筷子。李玉华也没有其他的话,就这样安静的吃了一餐饭。许老太太对这个孙女心怀歉疚,却也觉着,李玉华这样沉默寡言的性情,有些不讨喜了。
用过早饭,再回到里间吃茶,许老太太吃的是碧螺春,让丫环给李玉华备茉莉花茶。一时,许箴带着妻子儿女过来请安。
许箴身上三品紫色官服,眉目俊郎。许太太则是一身烟紫色长裙,美貌和善,后面是他们的两儿两女,男孩儿斯文,女孩儿美丽。
在这一家人进屋时,李玉华就已经起身,大户人家规矩多,许箴带着妻儿给许老太太问安后,李玉华给许箴许太太问安,然后是姐妹姐弟间互相见礼。
许太太称赞说,“玉华的礼仪我看很不错了。”
李玉华抿抿唇,照例低下头,不说话。许太太给丈夫使个眼色,许箴也说,“这样就很好,住些日子就惯了。”略说几句话,许箴起身去早朝,许太太带着孩子们送到门口。李玉华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要跟着一起送,她站在脚踏上,远望着那渐渐远云的一家六口,没有动。
许箴似有所感,出门时回头看一眼,见到李玉华一双安静远眺的眼睛。许箴想说什么,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对李玉华轻轻一颌首,便回身出门,上朝去了。
17、四章
许箴走后,许拙许诫兄弟二人去官学念书,许惠然许婉然也要去跟女先生读书,许惠然犹豫的看一眼李玉华,问,“祖母,大姐姐不跟我们一起读书吗?”
“你大姐姐得先跟嬷嬷学规矩,读书的事不急,你们去吧。”孙子孙女们都行礼退出后,许老太太看许太太一眼,许太太说,“今儿叫了千针坊的裁缝过来,原就备下了玉华的衣裳,只是不知她的体量,如今瞧着,与玉儿相仿,原先备下的怕是有些大了,我让裁缝过来,交待给她们重做。”
“好,你去忙吧。”许老太太笑着颌首。
待诸人都走了,许老太太打发了屋里丫环下去,单独和李玉华说话。老太太未语先哽咽,“当年,你母亲执意要带你走,我与你父亲也便应了。玉华,你别怪祖母和你父亲啊。”
“您放心,这些年我跟母亲过的很好。”李玉华话少,心里却清楚许老太太希望听到哪些话。
“那就好那就好。”许老太太连声道,“这些年,我一直有托人捎银子回去,也不知你们日子这样艰难,不然早接了你们来。”
李玉华猛的抬头看向许老太太,“您有托人送银子回去?”
“这是自然。你是咱们家的大姑娘,虽说你母亲同你父亲和离,你也是咱家的骨肉,我一直把你母亲当自己亲闺女一般。她一个妇人带着孩子,回乡如何过日子,我这心里没一刻不记挂。只是听回来的人说,你母亲刚烈,不收银子,把他们撵了回来。”许老太太重重的叹了口气,语气中竟有说不出的萧索,“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一辈子都改不了的。”
李玉华垂眸笑出一抹苦涩,抬眼看向许老太太,“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娘一时气头上把银子扔出来,父亲就没再打发人送过?要是我有女儿在乡下,就是我娘不收银子,我也必每年打发人去送。收不收是一回事,给不给是另一回事。”她徐徐起身,轻轻的抚一抚柔软丝滑的袖口,“恕我不能在家里住了,老太太着人送我回乡下吧。”
“这是哪里的话,怎么会没送?每一年家里都打发人给你们送银钱,春夏一次,秋冬一次,就是怕你们在乡下受苦!”许老太太声音颤栗,浑身哆嗦,“下人回来说你们在乡下安好?”
李玉华漆黑的眼珠紧紧的盯着许老太太的面颊,不错过老太太的脸上的每一丝神色,她不能从许老太太的神色中分辨这话的真假,克制住心中冷笑,她一字一句的告诉许老太太,“小时候的事,我不知道。我母亲生病后,就一直是我管家里的事,从未见过有人送过半两银钱。祖母,我母亲刚烈,我并不刚烈,如果那时有人送钱,我一定会感激的收下。”
许老太太面色也不禁微微的变了,“这定是有什么误会!”
李玉华居高临下,静静的盯着她,“或许是不认识到村里的路,要不就是他们到时,我正好不在家吧,总是有误会的。”
“玉华,你——”李玉华突然用平静的语调说出这样讽刺尖锐的话,许老太太的震惊写在了脸上。
“我在乡下,没什么见识,不算聪明,却也不傻。您这话,真让人难以信服。”李玉华一只手轻轻的握成拳,“别说这是误会,祖母,您说这样的话才会让我误会。”
“不是,我是说,这事我一定会彻查到底。”乍然接触到李玉华冷冽的目光,许老太太竟是有些畏缩,她再次说,“我一定会给你个交待。”
“谢谢祖母。”李玉华淡淡的说一句,重新垂下眼睛,恢复沉默。
许老太太突然也沉默了,她一直觉着李玉华性子拘谨,并不讨喜。如今看来,这孩子只是话少,心里事事明白。良久,许老太太轻叹,“玉华,你是不是很恨家里,家里让你受了这些年的辛苦。”
“我母亲待我很好。虽然父亲的显赫让我有些吃惊,可如果我留在帝都,母亲一个人回乡,那她一人要如何生活?我还是更愿意与母亲在一起,她生病的时候,我希望是我陪在她身边照顾,她临终之时,是我在送她,而不是让她孤独离去。”
许老太太的眼泪一滴滴滚下落来,顺着她苍老的面容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上,打湿绸缎,留下污痕。她别开脸,双肩轻颤,良久方颤抖的握住李玉华的手,声音里浸透伤痛,“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孩子。”
李玉华静静的没有说一句话。
许久,许老太太拭去泪水,眼睛有些红肿,带着一些鼻音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过去的事,一言难尽。到底如何,以后由你去评判吧。我得跟你说一说你的亲事。”
李玉华没有任何一点吃惊的神色,许家这样千里迢迢派人接她来帝都,定不会无缘无故。只是,她也未料到,她竟是有桩亲事。待许老太太说到圣旨赐婚三皇子时,李玉华的眉心飞快的蹙了一下,她再未想到这桩亲事竟是与皇子相关。
李玉华问:
“三皇子可是有什么恶疾?”
“并没有。”
“性情不好?”
“这位皇子有贤孝之名,深得太后喜爱。”
“不痴不呆?”
许老太太终于沉下脸,正色低声道,“便是屋里没旁人,玉华,你这话也不好说的。”
李玉华眼神凌厉如刀,刀锋直指面前的重重迷雾,“那祖母就告诉我,三皇子到底什么地方让人避之唯恐不及,不然,这桩亲事如何会落到我头上?”
鲛绡帐中,穆安之似醒非醒,屋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听说许侍郎家的长女到帝都了。”
“许家长女以前怎么没在许家?”
“听说以前许老太太病过一场,请庙里高僧看了,得有至亲到祖地为许老太太祈福,许老太太方能平安。这位大姑娘就回了乡,所以大家并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啊。”
“这就难怪了。”
……
声音如细细的丝线萦绕耳际,穆安之忍不住翻了个身,小易轻手轻脚循声出去,低声斥退窗外打扫的几个粗使宫人。小凡把小易拉远些,附耳轻声,“小易哥,现在外头许多人都在传许大姑娘的事,要不要跟殿下说一声?”
小易摇头,“不要听这些有的没的。”
小凡觑着小易的神色,“那我让他们肃静些,莫扰了主子清静。”
小易叮嘱几句,继续去寝殿服侍穆安之。
刚一踏进寝殿门口,就见穆安之一袭雪白丝缎里衣,正负手望向碧纱窗外,小易连忙上前,“主子醒了?”
“外头都怎么说?”穆安之并未回头,声音淡淡的,似乎人也淡淡的。
小易如实禀道,“都说许大姑娘自幼在老家为许家老太太祈福,刚接来帝都,是位极贤孝的闺秀。”
穆安之忽地一声冷笑,“倒真是会说!”
穆安之声音冰凉,“为我更衣。”
小易取来暗龙云纹的薄纱袍,穆安之道,“换出宫常服。”
小易立刻换一身水蓝衣袍,俐落的为穆安之披上,低头为他系好衣扣,系好腰间绦带,带上侍卫随穆安之出宫。
正是暑天,纵是头晌,蝉鸣依旧聒噪,室外依旧炎热。若是按小易的意思,最好是坐马车,放上两盆冰,也并不很热。穆安之却是骑马,小易忧心不已,取了避暑的清凉丸药给穆安之让他含着,以免中暑。穆安之摇头,“现在还凉快,不用这个。”
他一路快马,直接疾驰至许家。穆安之飞身下马,小易一亮腰牌,许家门房哗啦啦跪倒一片,穆安之举步进府,后头许家下人管事小跑紧追,穆安之一指跑到他近前满脸热汗的下人,淡淡道,“你给我带路,余下人等在此地等侯。”
这门房管事心惊胆战的问了一句,“不知殿下驾临,府里尚未有准备,不如让小的先进去知会老太太、太太一声。”
“不必。本殿下只是过来看望皇子妃,不见旁人。”穆安之大步流星,随口问一句,“皇子妃住在哪里?”
管事战战兢兢,“大姑娘深得老太太喜欢,回府后都是与老太太一起住。”
穆安之冷笑,深得你们老太太喜欢把人放乡下十几年不闻不问,门房管事硬着头皮领路,好在有府里的机伶小子抄近道跑进去报信儿。许老太太惊惶不安,忙慌着吩咐李玉华,“你赶紧回屋去,我就说你病了,不好见人。”
李玉华站着不动,“不是陛下御旨赐婚么?干嘛要装病,倒跟见不得人似的。”
“你不晓得,三殿下有名的性情乖张,等闲不知哪里就招惹她不高兴?莫要让他寻你的不是?”
李玉华都想笑了,原来这就是老太太嘴里的“素有贤孝之名”。
李玉华依旧站着未动,许老太太还想再说什么,就见李玉华目光笔直,望向门口。而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几乎能想像靴子底重重的踏动地面时的情景,几乎是片刻间,外间湘妃竹帘一响,一道水蓝身影逆光而入。
白天炽烈的阳光给来人镀上一层耀眼银光,水蓝色的衣袍线条几乎被染成透明,穆安之眼睛微眯,视线穿过层层光海,看到站在屋中的那个小个子瘦黑女孩。
实在不起眼到了极点,穆安之这辈子加梦中的上辈子都没见过这样不起眼的女孩,不客气的说,这屋里的丫环都比这女孩齐整些。但是,满屋子丫环嬷嬷还有那贵气逼人的许老太太,穆安之的目光逡巡而过,最终仍是落在这女孩身上。
无他,所有人的头都是低下去的,独有这女孩的面孔是抬起来,静静的直视穆安之。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如同深林夜月下的一汪清泉,静谧安宁。
纵没有那奇怪梦境时,穆安之也从不是个不讲理的性子,只是,娶许惠然还罢了,只管娶个小玩意儿,以后就是叫许惠然给他陪葬,他也没什么负担。
但,这个女孩不行。
看这黑灿灿的皮肤,像是秋天阳光下的金色稻穗,脸庞五官都不是自幼精心养育出的细腻,眼神经过岁月的艰辛,打磨出镇定与坚忍。
他可以肆无忌惮的羞辱许家,但是,不能是通过羞辱一个倍受亏待的小姑娘的方式。
穆安之眼珠在李玉华的身上停滞片刻,忽然轻咳一声,打破室中静寂,问,“你就是许家大姑娘?”意识到声音太温和,穆安之想做个恶形恶状又不大做得出来,只得板着脸,**的再问一句,“你知道我是谁吧?”
李玉华脸颊微侧,视线正对上许老太太忧心忡忡的眼睛,瞬息间已有决断:
“祖母先带人下去,我有话想单独同三皇子说。”
18、五章
许老太太不放心的看李玉华一眼,眼神中有犹豫有担忧,终是垂下眼睛,老迈的躬着身子带着丫环嬷嬷悉悉索索的退了出去。
李玉华看向穆安之身边的人,穆安之眉间轻蹙,他并没什么话要与李玉华私下谈,但人家一位姑娘单独站在他面前,他不好三五随从侍立身后,不然倒显得不如个姑娘了。于是,对小易微微颌首,小易带着侍卫退守门外。
室间唯剩二人。
晨间鸟雀的叫声伴着浅浅微风的声音传入室内,更显静谧。
李玉华不禁望向窗外,阳光透过银杏树的树影落在浅色纱窗上,无数莹亮光点随着被风吹动的树影摇摇曳晃动,组成没有规律的图画。
“在老家,天一亮,就有无数鸟雀叽喳鸣叫,有时觉着它们扰人,待进了城,得侧耳细听才能听到鸟雀之声了。”不知为何,李玉华突然说了这么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穆安之正想说,这么想你老家的鸟雀,那就回你老家去吧姑娘,嫁我真不是良配。
就见李玉华话音一转,“我昨天下午到帝都,殿下过来之前,老太太刚与我说了陛下指婚陆氏长女为殿下妻的事。我还没来得及细问,不过,看殿下形容也明白,殿下想娶的人约摸是惠然,不是我。”
“你既明白,也便不必我多说了。”穆安之负手而立,上下打量李玉华一眼,瞧着个子小小人瘦瘦的,倒是挺聪明。
“许家若愿意这桩亲事,不会把我从老家接来。殿下执意要娶惠然,也不是没法子,我一死,长女自然就成了惠然,介时,她不嫁也得嫁,殿下自然心想事成。”
“许惠然不值得任何人去死。”穆安之淡淡的瞟李玉华一眼,“此事原与姑娘无关,只要姑娘肯出家修行,为国祈福,我自会请陛下另行下旨,赐婚我与许惠然。”
原来这位殿下已为她想好退路,可见这人也不算很坏,起码没直接让她去死。
想到这位皇子殿下提及许惠然的口气,李玉华眼珠一转,试探的问,“殿下执意要娶惠然,难道并不中意她?”
穆安之“哈”的一声冷笑,眼角眉梢的讽刺是很好的回答。李玉华越发笃定,看来非但许家不愿意这桩亲事,这位殿下自始至终也未将许惠然放在眼里。
那么,这桩亲事是如何形成的呢?
此间内情来不及多想,李玉华上前一步,直视穆安之,“那我为什么要为这么一位殿下厌恶的人去庙里吃斋念佛?我生就喜食荤腥,哪顿没有鱼肉都吃的不香,你叫我去庙里,岂不让我生不如死?”
“到时我每天打发人给你送些鱼肉过去,你偷偷的吃,别给人知道。过不了三五年,待祈福结束你就能从庙里出来了。”穆安之自幼在寺庙长大,很理解李玉华的苦楚:
是的,再好的素食也不是肉!
李玉华望向穆安之,越发觉着这位殿下虽尊贵威仪,心肠却是软的不像话。心软的人,都好对付。李玉华说,“许家下人找到我之前,我并不知我父亲还在世,更不知他原来位在高官。我一直跟我娘在乡下过日子,小时候过的很艰难,我娘病逝后,家里剩余的钱也只够给她买一副薄棺下葬。自我娘离逝,就是我一个人过日子了。如果不是许家人找到我,兴许我就是在乡下寻一个适龄的少年郎,一辈子男耕女织的过活。”
李玉华的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但她话中透出的悲伤足以令穆安之动容,穆安之忍不住道,“许侍郎不是说你一直在老家为许老太太祈福,贤孝至极,乃他掌中明珠。他就这样对待掌中明珠的,不会连过日子的钱都没给你们吧?”
“给了,但家母鄙其为人,一文未收,都是直接扔出门外!”
“令母好骨气!”穆安之击节赞叹,“实是个可敬之人!”
“骨气有什么用,她病重之时,家里翻遍箱子底也没钱为她抓一幅好药,如果不是这些年持家辛苦,她不会这么早过逝。”
“但如果世间没有令母这样的人,如果都是些为荣华富贵卑躬曲膝的蝇营狗苟之辈,那这世间得是多么的令人厌恶作呕。”穆安之正色道,“你认为不值,是因为如果接受许家的银钱,或许你们的生活会优渥一些。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令母肯受许家银钱,那么当年不论如何委屈求全,她都不会带你离开许家。是成为一个为富贵而卑微的妇人,还是挺直脊梁继续活下去,她选择后者。”
“是这选择让她活的有尊严,她虽过逝的早,可她是真正活过的人,这样的人,远比许侍郎这三品高官令人敬重的多。”
李玉华自幼生长在乡下,她没听人说过关于许家的事,倒是一直听人感慨她们母女孤苦伶仃如何可怜。初到许家,她并不了解她母亲与许箴之间的事,她亦是平生第一次听人这样评价她母亲的一生!
酸楚如潮水一波又一波的漫上心头,李玉华眨眨眼,努力的眨去眼中泛上的泪水:
“殿下这样说,可见我娘这辈子是值得的。”李玉华笑中渗出丝丝缕缕的悲伤,像无数无形细线,扎得人心里发酸。穆安之不禁道,“放心吧,等你到庙里,我会着人照顾你。”
“殿下能照顾我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如果殿下样样都好,许家高攀这桩亲事还来不及,不会这样避之唯恐不及拉我顶缸。帝都人为了权势,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里的人,不是像我母亲这样的人。这些人的心比三九天的寒冰都要冷酷,殿下您是个好人,可如果您真的有权势,您如何能答应许家偷梁换柱直接换了出嫁女来搪塞你?”李玉华苦笑,“若我所猜没错,殿下你处境堪忧。”
若不是有那异梦,穆安之会认为颜面受到冒犯,他到底看破许多,只是说,“既知如此,你更该听我的,远离我这桩是非。”
“我去庙里,许家人是不会管我的,殿下你能给我的照顾你自己都不确定。若在庙里一辈子青灯古佛,我这辈子就等于没活便已经死了。”
“你暂去一段时间,我想法子再把你接出来。”
“就算你把我从庙里接出来,许家会给我安排什么样的亲事?运气好一些,遇到个知事明理的男人。运气差一些,拿我去结交权贵拉拢部属都有可能。”李玉华望向穆安之,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与其如此,我情愿嫁给殿下!”
“不行!我不能连累你!”穆安之斩钉截铁的拒绝。这女孩子身世堪怜,他不能把她带入这必死之局!
“殿下听我说。”李玉华往前迈了几步,站在穆安之面前,穆安之那扑面而来的斯文贵气令人目炫神迷,穆安之的长身玉立也更衬得她身量瘦小。李玉华微仰着头才能与穆安之对视,她不卑不亢的分析着这桩亲事,“相对于不知好坏的前路,我要选择一条自己最能掌控的路。殿下想,许家本性趋利避害,殿下以后倘有万一,许家就为了自家前程名声考虑,也会想法子把我捞出来,我不是没有脱身的可能,你连累不到我。”
“你不晓得,我成亲只为出宫开府,原本拿许惠然填个坑,她那品性,利用也罢,你如何一样?”
“你借我出宫开府,我借你摆脱许家。”李玉华断然,“我绝不会受许家摆布,殿下认为是拿许惠然填坑,可恕我直言,许惠然倒更容易走到殿下的对立面。殿下心善,难道还能治死她?由她做你的妻子,究竟是你拿她填坑,还是她把你坑了,真不好说。何况,一旦你们成亲,不管殿下是不是鄙薄她品性为人,皇帝赐婚难道还能和离,那么,你们的名字生生世世就在一起了。纵你真的技高一筹拿她填了坑,可是,一个棺材里躺着的都是她和你!我替殿下想想,都觉**。”
穆安之:……多谢你这么替我着想。
“我不一样,我与许家没什么情分可言,我是心甘情愿嫁给殿下的,殿下也不必担会不会连累到我。何况我听老太太说,慈恩宫很喜欢您。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宫,可听来是个很有势力的存在。殿下短期内不会倒灶,这就够了!”
李玉华问,“殿下你会赌牌吗?”
“骨牌还是摇骰子?”
“都一样。你运气是不是一直不大好?”李玉华道,“我运气一直很好,不论骨牌还是摇骰子,我从没输过!有时就是一手烂牌,只要布置得宜,我也能赢!殿下,就是看牌运,你也该娶我,说不定我能改一改你的运势。”
“那我真谢谢你啊。”这么个小小女孩在他面前认真的说出各种要嫁给他的理由,穆安之哭笑不得。
“那就说定了。你也别装模作样的为难我,你要像尊重自己一样尊重我。给我尊严,就是给你自己尊严。你是皇子殿下,不要像我们乡下那些只会羞辱妻子的闲汉一样。”李玉华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会微微上挑,这让她整个人有一种神彩飞扬的明净,“殿下要羞辱许家,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那就是对我好!好到让许惠然嫉妒,让许家后悔,当初竟然做出这样的蠢事,白白的把皇子妃之位拱手让给我。”
“你可真会给我分析。”穆安之啼笑皆非的听着李玉华巧舌如簧的劝说,顺着她的话道,“这么说,我还真得待你好了。”
“最好是这样。我很仰慕殿下为人,希望能与殿下好好相处。”李玉华坦率的说。
穆安之望向比自己矮一头的姑娘,突然很想摸摸她的头,还是提醒一句,“你一个姑娘家,不好这样说话。”
“我们又不是外人,未婚夫妻。”李玉华看穆安之似是不反对她提议,也轻松不少。
穆安之面容平静,郑重的说,“你是个好姑娘,我不想耽误你,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去庙里修行的事。”
“不必考虑,我嫁你是嫁定了。”李玉华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她认真的看向穆安之,“我会做好殿下皇子妃的位置,我不会委屈自己,也不会扯殿下的后腿,我与殿下同心。就是殿下处境再如何艰难,我也会与殿下一同面对,倘有朝一日大难临头,能脱身我会脱身,不能脱身我与殿下共进退。将来纵到地下,也是我与殿下的名字并肩并列。”
“殿下,我姓李,我的名字是李玉华。”
窗外烈日炎炎,流火泄地,鸟雀躲在树中息声,蝉鸣一阵更紧似一阵。室内则是一片清爽凉意,一盆小小茉莉悄然绽放,散发着淡淡幽香,无色无形却又沁人心脾。
19、六章
晨光渐渐变短,阳光愈发炽烈,小厅内依旧清凉宜人。两人坐在上首榻上,中间隔一张小小榻桌。就近更能看清李玉华的五官气质,这是与穆安之的认知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女孩子。
穆安之见过数不胜数的皇亲贵女、大家闺秀,这些女子无不举止优雅、精致讲究。穆安之也见过宫中女侍,这些按品阶划分的宫人,一个个都规矩严谨,纵是说话取笑无不带着宫廷的印迹。穆安之近来时常出宫,宫外的女子其实与宫内的也无甚大差别,有优秀出众的,也有平凡无奇的。
李玉华不一样,她翻开小榻桌上倒扣在茶盘中的雪白瓷盏,提壶倒了两盏凉茶。她的手不是比雪白瓷盏还要细致的白,而是金灿灿的肤色,指甲修剪平整,未曾留长,也没有染上凤仙花的红,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双手,比穆安之身边宫人的手都要素简一些,稳稳的将一盏凉茶放到他的手畔:
“殿下尝尝,这凉茶挺好喝的。”
李玉华的眼睛是不大不小的杏眼,浓密的睫毛如同鸦羽,每每垂落时都会半遮住那瞳仁中的柔亮神采。她相貌不及许惠然出众,可是,在穆安之看来,就凭这双眼睛,李玉华远胜许惠然,更远胜穆安之认识中的那些女子。
智慧令李玉华不同于那些等闲女子。
李玉华自己留一盏凉茶捧在手里小口小口的慢慢喝着,凉茶略带药草香的香气悄悄弥散。
穆安之也端起茶盏喝一口,“你官话说的不错。”
“早先学过一些,来的路上和嬷嬷丫环学了学,还是有一些老家的口音,不过与人说话并无妨碍。”
“你这么突然来帝都,就不担心被人卖了?”
“哪儿能不担心,许家仆从到我老家找我,我以为他们是人贩子,后来他们拿出父亲的印信,我托村里人到县衙和府城验过真假才来的。”
“那也够胆大的。”
“怕什么,我生平不做亏心事,也不怕夜半鬼叫门。”
穆安之放下手里的雪瓷盏,随口问,“先时许家同你说过我的事?”
李玉华摇头,“殿下来之前,祖母刚告诉我赐婚之事。我是将心比心,纵是在我们乡下,等闲给家中儿女说亲,真正心疼孩子的父母,哪里有不提前相看打听的?咱们这桩亲事却来的这样匆忙,我想了很多种情况,连可能是给殿下冲喜都想到了。”
“要真是冲喜怎么办?一辈子不就毁了?”
李玉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的眼睛明净似冬天冰面下的湖水,“每个人都有来处,我一直以为我父亲早逝,家里没什么近亲,小时候我一度非常羡慕过年时能去走亲戚的孩子。突然有人告诉我,我父亲在帝都,我过来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寻常人。”
“许侍郎可不寻常,他十九岁就中进士,当年应该是有名的才子,便是现在也是朝中重臣。”穆安之的手随意的搭在瓷盏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细腻的瓷胎,漫不经心的声音中有着淡淡的说不出的意味。
“中进士是因为书读的好,朝中重臣是因为做官不错吧。”李玉华微微偏侧脸颊,阳光为她的侧脸勾勒出淡淡光影,十六岁的少女,肌肤带着阳光的蓬勃与不同寻常的认真,“不论读书和做官,只要资质不是太差,通过学习都能做到,这有什么不寻常?”
李玉华这一问,穆安之不禁有些怔忡,他笑笑,“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吧?”
“如果有当年他同样的条件,我能。”李玉华道,“殿下不要觉着我在说狂话,我在我们县也是出类拔萃的姑娘。我在乡下长大,没来帝都前我就去过府城,见过知府太太、巡抚家的姑娘。大部分人的高贵体面是来自她们的身份地位,而不是自身人品。就是在帝都,我也不比旁人差。何况我运气这样好,竟遇到殿下。”
穆安之深深叹口气,“看你年纪小小,竟这样固执,将来后悔不怕没有回头路?”
“从没听说走过的路还能回头的?”李玉华唇角翘了翘,“何况,我年纪也不小了,今年十六。殿下你多大了?”
“比你大两岁。”
“那你长的够高的。”李玉华补充一句,“我个子也不矮,主要是我长的比较慢。”
穆安之莞尔。
两人正聊些家常,就听外面一声禀报:臣许箴给殿下请安。
穆安之的脸色陡然一沉,原本和悦的神色顷时蒙上一层寒霜,李玉华暗怪许箴回来的不是时候,却也知道约摸是许家女眷太过害怕,着人将许箴自衙门请回了家。李玉华提起茶壶给穆安之的茶盏里续了些茶,茶水如注,流畅的注入穆安之的茶盏中。茶水声在这静寂室内十分明显,穆安之回头,李玉华倒好茶,把茶盏塞到他手里,轻轻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色。
许箴已是忍不住走进小厅,正见李玉华递茶给穆安之的一幕,以许箴城府都不禁面露讶意。李玉华恰到好处的解释,“殿下听说我来了帝都,过来看看我,父亲不是去衙门当差,怎么突然回来了?”
许箴恢复镇定,向穆安之拱手施礼,恭敬道,“殿下驾临许家,是许家的荣耀,家中皆是女眷,臣担心她们不能招待,向上官请了假,回府款待殿下。”
“不必了,我更不敢劳你许侍郎招待,这次来就是看好我这皇子妃,可千万别你许侍郎哪里再蹦出个长女来。”穆安之讥诮的说着,随之起身,拂袖而去,留下一缕檀香香气,萦绕在李玉华的鼻息。
许箴连忙恭送穆安之出门,听着窗外脚步声渐远,李玉华的唇角浮起几许笑意,伴着残存的淡淡檀香香气,举起盏中剩余凉茶,仰头一口饮尽!
少顷,许太太扶着许老太太并诸多丫环婆子蜂涌而入,李玉华缓缓起身,望向来人,恢复了一惯的安静沉默。
许太太担心的问,“玉华你没事吧?”
“我挺好的,三殿下就是过来看看我,我们说了会儿话,他好生和气,待我十分有礼。”哪怕在许家一向话不多,可看许家人如临大敌般,李玉华忍不住替三殿下说几句好话。她指了指榻桌上的茶盏,“天气有些热,我们喝凉茶说话来着。”
许老太太颤巍巍的坐榻上,拉着李玉华一并坐下,再次不放心的问,“殿下没恼你吧?”
“好端端的,殿下怎么会恼我?我实未料到,堂堂皇子殿下竟这样平易近人。”李玉华弯了弯嘴角,“原想留殿下用饭,父亲一来,殿下突然就不高兴的走了。”
“三殿下素来喜怒无常。”许太太叹口气,接过丫环奉上的茶水递给老太太,声音是带着浓浓的怜惜,宽慰李玉华,“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倘不是李玉华见惯人情,素有主见,听这话必要对三殿下生出不满的。李玉华抬眼望向许太太,“我还好。殿下是因惠然的事生气。”
许太太的尴尬一闪而过,接下来李玉华问了一句令许太太更难回答的话,“怎么不见惠然?”
“三殿下这性情,什么事情做不出,尤其惠然得罪过他,我让惠然去国公府住几日。玉华你也一并过去吧,车马我都让人准备好了。”许太太言谈中露出真挚的关切,李玉华回味着许太太刚刚的话,重复一遍,“喜怒无常,太太是说,三殿下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我还奇怪怎么突然被指婚皇子,原来三殿下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啊。”
外面一声帘栊轻响,许箴进屋。
许太太含笑宽慰李玉华,“我一时情急,又是在自家,说话不留神,你可别误会三殿下,我看你们相处的不错。”
“殿下是待我挺好,可刚刚听太太的话,我还以为他都是装出来的,不会是骗我的吧?”
“三殿下不过性情直爽些,原还担心他对咱家有偏见,不过看你们投缘,这就很好。”穆安之是曾当朝骂晕御史的人,明显过来找茬,许箴听仆从说穆安之找上自家,实担心家中女眷受到羞辱,快马赶回,不料却看到穆安之正与李玉华品茶闲谈,一片悠然自在。
许箴对李玉华难免更看重些,这桩亲事原是无奈之举,许惠然嫁给穆安之明显没好下场,接李玉华回帝都以许氏长女的身份嫁给穆安之,许箴不是不心存愧疚。
但是,十根手指尚不一般长短。
用感情浅淡面目模糊的长女代替宠爱多年的次女完成这桩赐婚,并是不是艰难的抉择。
如今看来,这个长女非但本事不错,运气也不错,竟能与特立独行、古怪暴躁的穆安之一见如故、相处得宜。便是不考虑家族利益,起码在内心深处,许箴的愧疚感会减少一些。
他俊雅脸庞满是欣慰,望向李玉华,“这很好。玉华,可见你与三殿下天生就有缘法。”
“我与父亲想到一处了。”李玉华笑笑,“父亲交待家里人一声,别说三殿下的不是,我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夫为妻纲,我既是要嫁给三殿下,就会维护三殿下的声誉。”
话到最后,李玉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微带凉意的目光直直望入许箴的眼睛。
夕阳带来一丝晚风,穆安之令人置了摇椅在院中梧桐树下,他正在消暑,便有慈恩宫内侍周绍请他到慈恩宫用晚膳。
穆安之到慈恩宫时,穆宣帝也在,行礼后,穆安之被蓝太后拉到身边坐着,笑道,“晚上寿膳房做了烤羊,我想你们父子爱吃这个,就叫了你们来。这是西北的羊,肉嫩味香。”
“这倒是,西北的羊就是比旁地方的羊好吃。尤其三个月的小羊,正是最嫩的时候。”
宫人捧上井水湃过的鲜果,穆安之拿了个樱桃含在嘴里,“要是有多的,打发人给许姑娘送一头过去,她也爱吃肉。”
蓝太后惊讶的说,“我倒是听说你今天去了许家,这是见过许大姑娘了?”连人家爱吃什么都知道了?
穆安之点头,“见过了。”
“我听说是昨儿到的帝都,正想召见她,倒是你先去了。那姑娘如何?”
蓝太后急着打听,因穆安之这桩赐婚,蓝太后免了凤仪宫的晨昏定醒,实在是见到陆皇后就一肚子火,对许家正是厌恶至极,未料许家这般无耻,偷梁换柱的事都做得出!那许氏长女生在乡下,能有什么见识,原本许氏女配皇子便是高攀,许家竟弄个村姑来,便是穆安帝对凤仪宫也有几分不满,好些天未曾踏足凤仪宫。
穆安之今天出宫突然,原本蓝太后以为他必要去许家大闹一场,倘许氏女有所不足,倒可借个名头让许氏女消失,为穆安之另择一门显亲。不想穆安之对许姑娘这样关心,听到蓝太后有问,穆安之想了想,唇角情不自禁的上扬,“原配嫡女,比填房之女自是强百倍的。”
穆安之不吝赞美,“许大姑娘品性出众,我瞧着竟不像许家人,实是应了那句老话,破窑也能如好瓷。观许大姑娘为人,可知其母当年风骨,真不知许侍郎如何眼瞎,竟然弃原配另娶陆氏?”
穆宣帝轻咳一声,“你说话也太放肆了些。原是李氏与许侍郎性情不合,方和离的。”
“可不是么,以往过糟糠日子时也没性情不合,许侍郎金榜题名、功成名就,突然性情就不合了,这事要不是眼见,都不能信这是真的。”穆安之不客气的讥诮,穆宣帝脸色一沉,蓝太后连忙圆场,“好了,这是许家事,咱们就不要多管了。你说许大姑娘这样好,明天我宣她进宫一见才能放心。”
穆安之斜歪身子半靠扶手,懒洋洋的提醒,“羊。”
“知道了。”蓝太后嗔怪的笑看穆安之,吩咐周绍,“打发人给许大姑娘送头烤羊,就说是安之送给许大姑娘吃的。告诉许家,明天让许大姑娘进宫,罢了,哀家不想见到许家其他人,还是着宫使过去接许大姑娘进宫,哀家要见见她。”
穆安之吐出个樱桃核,宫人小心用手接了去,就听穆安之补充,“再添一篮子樱桃,这樱桃也挺甜。”以李玉华的机敏,纵是来宫里请安应也能应对。虽然一直担心会连累到这无辜的女孩子,可不知为何,一想到要嫁给他的人是李玉华而不是那个浅薄无知的许惠然,穆安之就忍不住一阵阵的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