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3章 他又中毒
一想到这,沈姝的神色瞬间有些复杂。
她可没忘记,当初这位大人夜闯桃花斋,为的也是“佛爷”。
他和棋公公皆出自北衙。
北衙为何单单盯上他们家,究竟有什么企图,她须得跟爹爹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能知道。
思及此,沈姝扯了抹笑容:“大人说笑了,家师……自然是有的。我记得大人之前说过,回云边城以后,定不让北衙与沈府为难,还望大人能够信守承诺。”
楚熠看着沈姝,一双凤眸深不见底。
他抛出这个问题,本就不是为了得到答案,而是一种试探。
若以这姑娘护短的性子,真有“佛爷”这个师父,听见他的问题,第一时间便会生出错愕之色。
而此刻,她却好生思忖一番,才作回答。
这本就是个破绽。
如此,“佛爷”这个人,大抵是不存在的。
“佛爷”既不存在,那么自他与这姑娘相处以来,见识到的种种,便皆出自这姑娘一人身上。
这姑娘小小年纪,既会十烟步,又识毒、懂毒理,通晓关外风俗语言,还能与西匈的毒奴交流,更仿佛有一些玄之又玄的预见之术……
楚熠既然已经决定,不去深究这姑娘的秘密。
但并不代表,他能容忍这姑娘有意欺骗。
“我答应过姑娘的事,当然言出必行。若姑娘哪天有难处,可叫影伍来找我,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定不会袖手旁观。”楚熠淡淡地道。
他声音清冷,带着几分疏离,让沈姝心里咯噔一下。
她小心打量他的神色,见并无不妥,稍稍放心些许。
“多谢大人,若来日真有需要大人帮忙的地方,小女必会向大人求助。”她笑着客套道。
尽管沈姝不认为除了这次之事外,她还有需要这位的地方。
可多个熟人也算多条路子,好歹之前他们也算小有几次生死之交,她自然不会拒绝这人的好意。
楚熠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淡淡颔首,也不再多言。
他从身侧拿了个小包裹,递给沈姝。
“这是些上好的伤药,回去以后,姑娘后背和颈侧的伤,清洗干净,把药敷上才不会落下疤痕。”
说完这话,楚熠深深看了沈姝一眼,转身走下了马车。
*
一盏茶时间以后,沈姝被凤大人的马车送到沈府角门。
她刚下马车,就看见三哥院里的福利,恭谨迎了上来。
“姑娘,少爷让小的来迎您,已经吩咐绿桃给您备了热水,少爷让您先回桃花斋把伤口敷药,再请您去明月斋一叙。”
沈姝一怔:“三哥怎会知道我……”
话还没说完,她想到临下车前,那位凤大人给的伤药,瞬间明白,定是他着人提前告知了三哥。
沈姝眉心跳了跳。
这公公也真是,不过些许小伤,敷药就好了,何至于再让人告诉三哥。
如今三哥知道她受伤,不知待会儿要怎么训斥她……
“姑娘快跟小的走,府里这会儿正乱着,走小路悄悄回桃花斋,没人会发现。”福利催促道。
沈姝赶忙回神,有心问问现在府里的情况,却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赶忙点头,随福利进了沈府。
一路上,沈姝跟在福利身后,专挑没人的小路走,竟也没遇上半个人影。
守在桃花斋外的侍卫,已经全都撤走。
四个桃得沈晋明嘱咐,提前摒退院子里的小丫鬟和仆妇,备上了热水。
沈姝匆匆清洗一番,被绿桃按着给颈侧和后背的伤口敷了药,便又换身立领男袍,遮盖住颈侧的伤痕,去了明月斋。
明月斋里,竹林被昨夜的大火烧毁一大半,看上去黑乎乎的,全然没了之前文雅意境,竟显得有几分凄凉。
不少小厮在竹林里清理烧坏的竹子,翻新土壤,种上新竹。
廊下,沈晋明眼敷白布,手里捧着一杯清茶,对着竹林烧毁的方向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哥。”
沈姝心虚笑着,刚走近沈晋明身边,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竹叶味,扑入鼻尖。
她脸色一变。
这是灰布依的味道!
是从沈晋明敷眼睛的白布上,飘出来的灰布依味道!
明明灰布依的毒,已经被她解了。
这白布上的毒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
府里内应还没被抓住,竟又对三哥下手了?!
意识到这点,沈姝箭步冲上去,正要去扯开那有毒的白布——
却被沈晋明侧头避开。
“三哥,你的眼睛……”
沈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晋明匆匆打断:“阿爹早上回城以后,至今未归,小妹既然来了,就跟我出府看看,如何?”
沈晋明说着,把手里的茶杯递给沈姝,食指轻扣杯口。
这个动作,是之前他带沈姝在云边城混迹时,在人前常用的暗号。
沈姝见状,压下心头的疑问,点了点头:“好,阿娘那边……”
“无妨,我已让人跟阿娘说过了,走吧。”
沈晋明说着,便叫福利搀扶着他,带上沈姝一道,朝府外走去……
*
一刻钟后——
身着男袍的沈姝,跟沈晋明一道,坐在聚福楼二楼的雅间里。
雅间的窗户,正对着一条小巷。
此刻,那小巷被满脸肃杀的兵卒,围个水泄不通。
沈姝自然知道这巷子是哪。
待沈晋明遣了福利出去守门,沈姝接二连三问出心中的疑问:“三哥,你白布上的毒是怎么回事?为何突然带我来赵司马府外?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阿娘和阿爹到底在筹谋什么?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晋明抿了抿唇,低头扯下覆在眼上的白布,看向了沈姝。
只这一眼,沈姝“蹭”地坐直了身体。
此时此刻,沈晋明的瞳仁,泛着淡淡的灰白色。
是灰布依的毒所致!
看着这模样,起码中毒五天以上!
“这不可能,我那天明明已经给你解了毒,为何会……”
沈晋明不答反问:“昨夜明月斋放火的小厮,可是你打晕,扔在墙角的?”
沈姝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灰白的眼珠,越看越觉得奇怪。
不,不对。
这毒虽然是灰布依的毒。
却不是服出来的,而应是被白布蘸毒敷出来的。
虽然看上去凶险,只要解毒得当,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难道……
三哥是故意要让自己的眼睛变成这样的?
第074章 一石二鸟
沈姝正打算开口询问,见三哥正等着她的回答。
她略略放松了身体,将那夜如何去外院,如何跟踪那黑衣人,又如何遇见凤大人等等,含糊跟沈晋明说了一遍。
见沈晋明眉头深蹙,沈姝怕他深究她的冒险举动,赶忙问道:“我临走前,看见都护府的侍卫带人进了明月斋,他们都做了什么?”
沈晋明回神,意有所指的回答:“他们用救火名义,带大夫来,恐我受惊,要帮我诊脉。”
“诊脉?”沈姝心里一惊:“他们要验你身上的毒?”
沈晋明赞许地点了点头。
“原本阿爹以为他们会趁乱掳我,让四叔带人潜进我房中,没想到,他们却安排了大夫来要给我诊脉。幸好阿爹早有提防,作两手准备,命人找来灰布依,用白布敷上,短时间内眼睛会出现灰布依的症状,只要不持续诊脉,倒也发现不了。”
沈姝闻言,杏眸微眯。
虽然只有寥寥几句话,却也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
果然,福云寺她和三哥同时被人下毒,表面是为杀他们兄妹,实则为了试出他们兄妹身上,谁有“化毒”能力!
三哥在福云寺为她打掩护,误打误撞下,将她排除在怀疑人之外。
而三哥自己,则被幕后之人,误认为是他们找的人。
为了求证,他们便有了在明月斋水壶下灰布依的第二次试毒。
祖母下达的七日之限,正好是灰布依毒发之时。
阿爹虽安排了“药公”作饵,他们却不会轻易放过三哥这个潜在的“化毒”之人。
于是,便有了派人在明月斋放火,救火之余让大夫趁机为三哥诊脉,以验证三哥是否为“化毒”之人。
灰布依之毒,一旦侵入眼睛,短时间无法彻底清除。
倘若三哥身上无毒,那便证明,三哥定是能“化毒”之人。
如此,只要对方确认三哥是能“化毒”之人,阿娘说的“阖府之祸”,恐怕就就会成真!
思及此,沈姝瞬间手脚冰凉。
如今经过锁关林以后,她知道背后之人,不止有赵司马,还有北衙棋公公。
而阿爹,既然能提前做出这些安排,定一早就发现了背后之人试毒的用意!
他们二老在三哥和她面前含糊其辞,让他们蒙在鼓里。
只是这短短几天的时间,竟生出如此多的变故,且步步惊心——
沈姝实在不知,阿爹阿娘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他们!
冷不丁,她想起昨夜临出府前,匆匆一瞥看见的都护府侍卫,眉头深蹙。
“灰布依极难寻得,云边城知晓灰布依毒性的大夫,皆在都护府里,难不成,给你诊脉的大夫是从都护府带来的?”沈姝沉声问道。
都护府的大夫,都是为萧都护调理身子用的,只凭赵司马,在深更半夜可请不来。
“不错。”沈晋明灰白的眼珠看向她:“你可还记得,福云寺时,在那白衣男子的院门前,萧都护也曾想让他的大夫为你诊脉?”
沈姝心里一紧。
“这件事,莫非萧都护也知情?”
“八成是知道的。”沈晋明面容冷肃:“萧都护早年落下的病根,对于解毒之事尤为热衷,赵司马如此行事,没有萧都护的默许,成不了事。
得亏你打晕那个烧林小厮,指证赵司马,所以昨夜阿娘才让四叔把他,连同练武场抓住那几个,大张旗鼓送去了都护府。那些人都是前锋营兵卒,众目睽睽之下,就连萧都护也难护下赵司马。”
沈姝闻言,打心底对凤大人生出几分感激。
若不是他,那烧林的小厮也不会出面指证,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思及此,沈姝又想起进城之时,听见的传言——
“沈长史连夜带兵出关,端了西匈在缅西族新建的据点,俘虏两百余人,今早回来听见消息,直接带兵杀去了赵司马府,连北衙都惊动了!”
她再看向楼下,密密围在巷子口,神情肃杀的兵卒,心里一沉。
“阿爹此刻打算做什么,难道……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赵司马不成?!只凭几个前锋营兵卒,恐怕很难指认赵司马是西匈细作……”
沈晋明转头看向窗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肃。
他幽幽地道:“若阿爹在西匈族营地,发现赵司马与西匈将领通敌的证据呢?身居边关高位,行通敌卖国之事,人人得而诛之。再加上他使人趁夜来我沈府放火烧杀,阿爹便是怒而将其杀之,最多受些斥责、停些薪俸,也不会如何。”
沈姝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她终于完全想明白,这连日以来阿爹的计划——
缅西族是临近云疆关隘最近的部族。
阿爹作为长史,想来对于西匈异动早有察觉。
那日在都护府,阿爹被赵司马言语提醒以后,定会怀疑到萧都护和赵司马身上。
那夜落子崖下的黑衣人,是西匈人。
萧都护身为萧家人,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孙,皇亲国戚,前途无量,绝不会与西匈勾结。
那么萧都护,定只对“化毒”之人感兴趣。
所以,阿爹便命人假扮“药公”,为萧都护设下了“饵”。
排除萧都护以后,与西匈人有关联的,定是赵司马无疑。
赵司马身居高位,与西匈之间的联系,不会轻易留下证据。
于是,阿爹带兵杀了追踪“药公”之人以后,便转战去距离云疆关隘最近的缅西族,端掉了西匈的驻地。
想必三哥口中,赵司马与西匈将领通敌的证据,多半是阿爹着意伪造。
可即便是伪造——
赵司马通敌卖国之举,确是实情。
便是阿爹真将他杀了,也是为国除害。
这样一来,阿爹杀伐果断打掉萧都护伸向“药公”的手,也杀了暗中觊觎沈府的赵司马。
这原本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难怪阿娘会说,昨夜之后,便会解决所有的事情。
可是……
阿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追踪他去锁关林的,并非是萧都护的人,而是北衙棋公公的人。
北衙最擅稽查、审讯、查证。
阿爹杀了北衙公公,若被棋公公得知,阿爹伪造证据之事,一定会被北衙查出来。
如此一来,阿爹实证一旦被推翻,他派人围杀赵司马的行为,便会成为公报私仇。
说不定,还会被赵司马倒打一耙!
思及此,沈姝再也坐不住了……
第075章 又见白衣(虹和氏璧打赏2)
尽管就在半个时辰前,在城门口分开时,沈姝已得了北衙凤大人的允诺。
可她实在不知——
凤大人和棋公公在北衙里面,究竟谁的官位比较大。
再加上,赵司马与阿爹共事多年,素来知道阿爹的脾气和行事做派。
说不得,他在棋公公那里早已留了后手,只等着阿爹上钩!
沈姝在脑中飞快计算时间——
距离阿爹围上司马府,已过去许久。
而如今楼下的兵卒,却没有半点要撤的迹象。
说不定,那个凤大人虽然有心帮阿爹,却根本就压不住棋公公,里面早已生出变故!
”三哥,事情没阿爹想的那么简单,你快帮我想想办法,让我进去看看,说不定阿爹杀人不成,反中了赵司马的圈套。“沈姝急忙说道。
*
一刻钟后——
沈姝将锁关林发生之事,言简意赅告诉沈晋明知道,就在沈晋明帮助下,换上兵卒服饰,随福利悄悄潜进了赵司马府里。
赵司马府中空空荡荡,下人和女眷早已被带兵入府的沈冲,拘了起来。
福利对赵府并不陌生,几下便带沈姝来到了外院正厅。
他们刚转过影壁,就听见沈冲的怒喝传了出来!
”放他娘的屁!老子辛辛苦苦带人去缅西地盘剿了西匈的窝,你竟说老子在做局?!通敌卖国之事,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你身为北衙之人,不将这厮抓走好好审审,竟还污蔑我和兄弟们拿命搜出来的证据是假的,这是哪家的道理?!“
”沈长史息怒。“
一个尖细、苍老的声音,阴沉沉地道:”不是我们不信长史,只是这些信件……北衙已专门查验过,确实是伪造的。
长史说赵司马派人进沈府密室,是为了救西匈人。可这些前锋营的兵卒,却只接了命令要放火,没听说有救西匈人这回事。
这些兵卒,咱家也差人去查了,他们既在前锋营效命,皆是军户出身,家中更有人死于西匈人之手,断然不会做出与西匈勾结之事……
长史虽带兵端了西匈的窝不假,可做伪证诬陷赵司马通敌卖国也是真。
北衙向来不愿插手地方之事,萧都护如今旧疾复发,昏迷不醒,咱家既领了皇命在云疆,不能眼看边疆要员被杀而袖手旁观,若被天家知道,咱家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沈姝听见这话,一颗心瞬间沉到谷底。
果然,那位凤大人还是太年轻,在北衙地位不如棋公公这种资深老太监。
听这话的意思,棋公公显然已经查出来,阿爹所谓赵司马和西匈通敌的证据是假的。
也不知阿爹将赵司马杀了没有,若是已经杀了……
这回可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沈姝紧了紧手,当务之急,她得先给阿爹递消息进去,若阿爹不知情的状况下,再做出什么事被人利用,只会让局面对沈府更加不利。
思及此,沈姝迈开步子正欲闯进去——
突然,一只大手拎着她的衣领,将她拎了起来。
沈姝脚下一空,匆忙转头,就看见一张平平无奇的冷脸,正目光深沉望着她。
身穿白色长袍、腰间系着药囊,长相虽然平平,却气势惊人。
明明同样都是瑞凤眼。
眼前这人,看着她的目光,就像个许久未见的仇人。
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福云寺,被她彻头彻尾得罪了的、萧都护那个年纪轻轻的小叔父!
沈姝心下一沉,赶忙低下头,掩住自己的脸。
今天出门还真是没看黄历。
没想到在这时候,竟碰上这个人。
萧都护昏迷不醒、这位小叔父却来了——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易了容的楚熠,看见沈姝,脸色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已经允诺她,会帮她摆平此事。
没想到,他不过回去梳洗易容的功夫,这姑娘竟又单枪匹马来了此处。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用行动质疑他的承诺。
不信他事小——
不顾身上的伤势来此,倘若被棋公公那只老狐狸看出端倪,上报给父皇,那就麻烦大了。
楚熠朝拎着沈姝衣领的飞云,使个眼色。
飞云意会,直接拎着沈姝,转过影壁,退出了院子。
沈姝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像拎小鸡一样拎出去,刚准备开口呼救,便被点了哑穴!
飞云带着沈姝,左拐右拐来到一面墙后,轻轻一跃,便跃进了一座偏僻的小院。
他轻轻把沈姝放下,清秀的脸庞,带了三分笑。
“姑娘这性子可要改改了,棋公公如今在气头上,若被棋公公发现姑娘,可就真给令尊添麻烦咯。”
昨夜锁关林之行,为了不被这姑娘发现端倪,飞云并未跟随。
今日一早,影卫回来便将昨夜之事都告诉了他。
这姑娘虽然古怪些,却接二连三救了殿下。
是以,飞云对沈姝的态度,也不觉多了几分亲切。
然而,他以为的亲切,看在沈姝眼中,却另有不同。
沈姝犹记得当初在福云寺时,这小厮一脸臭屁、目中无人的模样。
而此刻,他竟对她露出如此不怀好意、阴恻恻的笑——
事出反常必有妖。
那白衣男子,果然是代萧都护,来帮北衙和赵司马为难阿爹的!
思及此,沈姝的目光,不觉带了几分凶悍,垂在身侧的手,更愤愤攥成了拳头。
飞云见她这副模样,想起自家殿下那张阴沉的脸,叹了口气。
“若姑娘能老实待着,别添乱,我就带你去前厅听听壁角,可好?”
沈姝闻言,古怪望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而,迫切想要知道阿爹情况的念头,让沈姝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
飞云朝她咧嘴一笑,抓起她的衣领,再次轻轻一跃,便跃回了前厅院子里。
两人刚从前厅侧门走到帐幔后头——
沈姝就听见一个陌生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道:“萧公子,您为下官做主啊!下官真是无辜,下官接到线报,说西匈培植不少毒奴,要借道缅西族密道潜入我大周,而长史与缅西族之间,素来关系密切。线人说,前几日长史名为抓西匈细作,实则是要将毒奴偷偷接进沈府,伺机暗杀我大周官员。小人无奈之下,才派人进沈府放火,以探虚实……”
第076章 贼喊捉贼
沈姝隔着帐幔,看向跪在地上哭诉的中年男人,眸色一深。
赵司马。
这白衣男子一来,赵司马不但推翻了阿爹所有的指证,还倒打一耙。
就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还要扮什么戏。
不管他们要扮什么戏,沈姝在见到赵司马还活着的瞬间,便放下了之前所有的担心。
原先她只怕阿爹下手太快,把他给杀了。
这样的话,阿爹没有赵司马勾结西匈的实证,他杀人的举动,就会成为私斗。
而现在,赵司马非但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阿爹至少可以与他对质。
这个念头刚起,沈冲怒腾腾的声音,就透过帐幔传了过来:
“放你娘的屁!老子何时跟缅西有勾结?又何时藏了西匈的什么毒什么奴?赵宝全,你把话给老子说清楚!”
赵司马并未抬头,只痛心地道:“下官接到线报,昨日为长史家三少爷解毒的药公,就是为西匈训练毒奴之人。
长史既端了西匈的老窝,还带两百余俘虏,下官想请萧公子和北衙审审那些俘虏,看有没有毒奴这回事,若是有,为何沈长史只带回来俘虏,却连一只毒奴都没带回来?”
赵司马寥寥几句,却字字诛心。
他把“药公”和毒奴联系在一起。
还将他知道的西匈情报,套在构陷沈冲之上。
如此诡辩,是算准了沈冲不会交出“药公”。
沈冲满是络腮胡的脸上,布满肃杀之色。
若非先前有人拦下他杀了这厮,这会儿这厮也不会在这像疯狗一样攀咬。
“整个云疆,谁人不知药公是锁关林土生土长的医者,怎到你这里,就成了和西匈勾结的细作?!你口口声声说接到线报,干脆把线人给老子叫出来当面对质!”沈冲沉声道。
这话正中赵司马的下怀。
他垂下眼皮,掩住眼底得逞的神色,四两拨千斤道:“下官的线人,潜在关外,自然不方便来指认。倒是沈长史……若说那药公不是西匈细作,何不把他请来自证清白?”
话音刚落,坐在侧旁的棋公公,也冷嗖嗖、尖恻恻地开了口:“说起‘药公’,昨日黄昏,赵司马把‘药公’之事告诉咱家,咱家派人跟长史进了锁关林。可到了这时,还没见有一人回来,长史不防把‘药公’请来,咱家也想知道咱家的人都去了哪。”
棋公公此话一出,沈冲倏然坐直了身体。
就在这个瞬间——
他似意识到什么,络腮胡后的脸色,瞬间变得青白。
“药公深居锁关林谷,来去无踪,岂是想请便能请来的?俺请不来!”沈冲硬邦邦地拒绝。
赵司马抬眼,愤愤地道:“长史家的少爷中毒,就能及时请来药公,为何如今自证清白就请不来了?是长史心虚了吗?我与长史共事多年,长史如此迫不及待对同僚下手,莫非,棋公公派出的北衙精锐,已经死在长史和那药公之手?”
沈姝闻言,心里一沉。
直到这刻,她恍然明白,为何凤大人在临别时,追问她药公的下落。
凤大人是算准,棋公公既是为了“药公”派人进林,就算人折在阿爹手里,他也不会放弃调查“药公”这个人。
而赵司马,从他种种话术来看,定是早已笃定阿爹不会交出“药公”。
若“药公”不现身,就无法澄清赵司马构陷之事。
如此下去,阿爹定会被逼进死胡同!
思及此,沈姝眉心微动。
现如今——
只有一个办法,能既不交出药公,又能替阿爹解围!
沈姝心里一急,抬脚就要往厅里冲——
却被身边早有防备的飞云,拉住了衣领。
沈姝转头,狠瞪着他,抬手抬脚就要挣扎。
突然,一个清越冷淡、却十分威严的声音,从大厅上首传了过来。
“听这么久,我有一事不明,在座诸位,为我解惑。”
沈姝挣扎的动作一停,蹙眉朝上首白衣男子看去。
这男子的声音,此刻听上去,着实耳熟。
与凤大人有几分相像,却比凤大人更多了些低沉威仪。
可是沈姝仔细瞧他的面容——
虽然长相平平,却比那位俊美不似凡人的凤大人,多了许多阳刚之气。
这通身的气派,实在很难让人和凤大人那个公公联想在一起。
可凤大人虽然是公公,也并非十分阴柔……
她怎么觉得,这两人之间,好像有些相像。
楚熠感受到沈姝打量的目光,随手拿起手边的茶盏,淡淡抿了一口。
他的动作有多么优雅矜贵,就多显手上那道贯穿至虎口的疤痕有多么狰狞醒目。
沈姝看着那道疤,收回了视线。
不是他。
凤大人手上没有疤。
“萧公子请问,下官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赵司马伏在地上,声音不觉带了几分谄媚。
楚熠的身份最为尊贵,不止赵司马,就连原本端坐的棋公公和沈冲,都齐齐站起身,垂首等待他的问询。
“西匈有毒奴,药公是帮西匈训练毒奴之人,是你接到线报知道的?”他先是看向赵司马问道。
“正是。”赵司马暗暗提起心,赶忙回答:“下官接到线报,就去求助棋公公,派人追踪此人。”
“沈长史。”楚熠转眸,再看向沈冲:“你是何时接那位药公入府,又是何时将其送出府的?”
沈冲一怔,如实回答:“午时正刻入府,申时出府。”
最后,楚熠的目光,落在棋公公脸上,带了几分意味深长。
“棋公公,你是何时得知药公回锁关林的消息,并派人去追的?”
棋公公眉心一动,垂首答道:“申时三刻。”
楚熠寥寥几句问话,令厅上诸人神色各异。
唯有站在帷幔后,被飞云揪着衣领的沈姝,似想到什么,眼睛一亮。
从药公午时正刻入府,到申时出府,中间只隔了三个时辰。
线人在关外,药公在关内,线人是如何知道药公踪迹的?
就算知道,他又如何传消息给赵司马的?
就算能传……
沈姝放弃了挣扎的念头,拨开飞云的手,一双杏眸充满希冀地望着白衣男子的脸侧。
感受到她的目光,楚熠唇角淡淡一勾,再次看向赵司马。
他目光深不可测,如乌泱泱的黑云,仿佛夹裹着雷霆之怒,可仔细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方才说,你线人在关外,既然他人在关外,是如何在三个时辰里,知道身在关内的药公入沈府的消息,又把消息告诉你的?”楚熠声音平直,不夹杂丝毫喜怒地问。
第077章 天子兴趣
赵司马还以为这位爷,如此气势汹汹,会问出什么问题。
一听是这个,他心下微松,顺口便答道:“锁关林北侧在关外,线人在锁关林里得到药公出谷的消息,便飞鸽传书给下官,下官自然……”
他的话还没说完——
“咚——”
白瓷茶盏夹裹着雷霆之怒,从楚熠手里掷出去,狠狠砸向了赵司马的脑门!
“啊……”
赵司马的头,瞬间破了个血淋淋的大洞。
他惨叫抱着头,惊恐看着上首面容冷肃的楚熠。
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来人。”楚熠淡淡道:“让他死明白点。”
话音一落,一个黑衣影卫手里拎着个人,从厅外走了进来。
沈姝看着那个影卫,和他手里的人,一颗心彻彻底底放回了肚子里。
是影伍和昨夜在峡谷中抓到的缅西头领!
不用说,一定是凤大人在北衙压不住棋公公,便想法子找了白衣男子——这个萧家地位很高的小叔父。
北衙公公出面请托,赵司马与西匈勾结之事,与萧都护又没什么关系,白衣男子自然会出手相助。
凤大人有勇有谋,果然靠得住!
就在沈姝在心底毫不掩饰赞美“凤大人”时——
影伍把缅西头领往地上一扔,那头领在外头早就听到了一切,也知道被抓进来该做什么事。
赶忙倒豆子似的,把昨夜对沈姝招的口供,一字不差当着众人的面,重新说了一遍。
当他说到“黄昏时分,乌鲁将军收到云边城飞鸽传书,让我们见机行事,杀了沈冲,或是杀了追踪沈冲的北衙人……用化尸草清理尸体,以图嫁祸……”之时。
正好对上赵司马刚才亲口说的“与关外线人飞鸽传书”的口供。
赵司马整个人瘫在地上,棋公公脸色大变!
就连沈冲,将整件事情前后思索一番,都惊出一身冷汗。
飞云见差不多了,拎起沈姝的衣领,悄悄从上厅退出去,越过高墙,直把沈姝送到赵府外才松开。
与此同时,先前被他们带走的福利,正在巷口躬身等着沈姝。
飞云解开沈姝哑穴,拱手致歉:“姑娘见谅,方才事出有因,冒犯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沈姝见状,想起赵司马脑门被白衣男子砸出的血窟窿,对眼前这个把她当成小鸡仔拎来拎去的小厮,消气了不少。
“算了算了,我们云疆女子都大气,不与你们京城来的小(气鬼)……嗯……大人计较。今日之事,虽是凤大人托付萧公子办的,却是为了我阿爹,在此谢过。”
沈姝说着,端端正正朝飞云福了一礼。
她直起身,正要转身离开——
“姑娘,等等。”
飞云沉吟几息,开口问道:“方才赵司马逼问令尊药公下落时,姑娘冲出去,是打算替令尊说出药公下落吗?”
沈姝一怔。
随即,她古怪看着他:“药公行踪不定,连阿爹都找不到,我又怎会知道他在何处。”
“姑娘说笑了。”飞云脸上尽是不信:“令兄中毒,令尊都能及时请药公出山,姑娘肯定也知道药公的下落。再者……方才那种情况下,若非家主出面,不说出药公下落,令尊很难解局。”
飞云并不知道沈姝和“药公”的关系,有此一问,只是为了帮自家殿下问一问药公的下落。
毕竟,他们此番来云疆的差事,还有劳“药公”这样的人相助。
沈姝听见飞云的话,笑了。
“若方才萧公子不出面,我只需让棋公公唤凤大人出面作证即可。那缅西头领昨夜是我和凤大人一起抓的,只要缅西头领活着,阿爹无论如何都能解局啊。”
飞云闻言,愕然一怔。
一时间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好家伙,若方才殿下没有及时出声解围,若他没及时拦下这姑娘。
这姑娘就要在棋公公面前揭了殿下的底……
思及此,他朝沈姝拱手,诚恳地道:“棋公公曾是天子近侍,如今驻守云疆,也是为天子办事。棋公公对药公有兴趣,就代表天子对药公有兴趣。沈长史和姑娘若想保护药公,就请转告药公,莫再出现在人前,否则,昨夜锁关林之事,定会重演。”
这番话,飞云绝不是危言耸听,实乃感激沈姝对殿下的救命之恩,真诚相告。
听在沈姝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
天子对药公有兴趣……
尤其是这几个字,让沈姝如坠冰窟。
她动了动唇,想问“天子为什么会对药公有兴趣”。
可是话到嘴边,当她接触到飞云探究的目光。
又险险咽了下去。
不能多问,问多了恐在人前露出破绽。
阿爹……阿爹一定知道缘由!
思及此,沈姝朝飞云道了谢,朝他福礼告辞,匆匆转身,往沈晋明等候的茶楼走去。
飞云看着她落荒而逃似的背影,疑惑地挠了挠头,回身朝赵府掠去。
*
一个时辰后——
都护府,外院东侧,楚熠暂居的小院上房。
棋公公跪伏在地上,尖细的声音,带着几分惶恐。
“殿下,老奴一时失察,被西匈细作利用,险些铸成大错,还请殿下降罪。”
楚熠淡淡看着他:“你和赵司马之间,究竟有何往来,说来听听。”
棋公公不敢隐瞒,赶忙回道:“一个月前,赵司马在北衙设在云疆的地下黑市,要寻一口能下毒的药锅。当日老奴正好在场,就问了两句,他说知道一个百毒不侵之人,颇有身份,想在那人身上试一试毒。
老奴觉得有趣,就命人给他做了个。后来听说沈长史一双儿女在福云寺中了毒,老奴才晓得赵司马说的那人,竟是沈长史的儿子。
再后来……赵司马便托人告诉老奴,沈家又来了个精通云疆毒理的老者,老奴听他说的样子,与殿下那日在客栈里告诉老奴的……有几分相像,这便派人跟着沈长史进了锁关林。
后来的事,就是殿下看见的这些……”
楚熠睨着棋公公的头顶,目光里蕴含的威压,直让棋公公后背发凉。
“都到这时候,公公还不打算说真话么?”
他沉声道:“既做了只锅,那只越瓷执壶是怎么回事?公公在宫里,是服侍父皇茶水的,如今怎对下毒感兴趣了,嗯?”
第078章 棋公差事
棋公公听见楚熠的问话,跪伏在地的身子,微不可见的颤了颤。
他原以为,说到这种程度,便已足够。
却没想到,这位熠王殿下,知道的竟然比他预想的还要多出许多。
“老奴……老奴……”
棋公公刚忖度着开腔,就被楚熠淡淡打断:“棋公公想好再说,父皇是仁厚之人,北衙虽然办的皇差,难免有些阴私,却也恪守底线。沈晋明是沈长史的儿子,那越瓷执壶既从北衙所出,也被人验出有毒,这毒杀官眷的罪,若闹出去,怕是连公公也担待不起。”
棋公公闻言,心里一惊。
皇上让他寻人,确实不曾让他杀人。
更何况还是官眷。
细思之下,棋公公终于咬牙开了口:“殿下恕罪,那越瓷执壶确实是从老奴这出的,可那毒……却绝非老奴所下。老奴也是后来才知……是萧都护借了萧家的手,把这越瓷放进了安家的铺子里。老奴只是为皇上办事,断不会行如此之事。”
楚熠听见萧都护三个字,凤眸骤冷。
他声音沉沉地问:“你为父皇办的究竟是何差事,竟对百毒不侵之人如此有兴趣?”
棋公公闻言,犹豫着动动嘴唇,一副想说……却不敢说的样子。
楚熠也不催他,只是淡淡睇着他。
棋公公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道:“老奴在云疆十载,等的便是百毒不侵之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出一味药引。”
“药引?”楚熠剑眉微挑:“我倒不知,棋公公何时对药理有所钻研,说来听听,是何药引?”
“云疆九转还魂汤的药引。”
“那是何物?”
“前任太医院院使章思淳偶得一药方,出自云疆,名曰九转还魂汤。将云疆一百种毒草,萃入一碗汤药中,服之可解百毒、可益寿延年、可起死回生。
只是……须得药王谷后人一碗鲜血作为药引。然而,药王谷在三十年前便已消失踪迹,章太医亲来云疆寻找,只留下一句‘药王谷尚有血脉留在世间’,便不知所终。皇上命老奴在此等候,也是为了等章太医的消息。”
楚熠听见这话,眉心微动。
他想起此番被父皇派来云疆的差事,以及昨夜锁关林里,在沈姝身上发生的一切……
“父皇身子一向康健,为何会对这种东西如此上心?”他沉声问道。
派人专门守在云疆,整整十年。
且每隔十日要送进宫里消息,十年从不曾间断过。
这已不是单单是“上心”,而是一种执念了。
棋公公伏地,颤颤回答:“老奴只是奉命行事,不敢多问。赵司马在老奴面前提起百毒不侵之人,老奴觉得与药王谷后人十分相像,便给他使了个方便,没想到……”
“这件事,你可曾上报给父皇知道?”楚熠又问。
棋公公赶忙回答:“消息未坐实前,老奴不敢上报,是以……至今京城还不知道这件事。”
楚熠闻言,神色微松。
他沉吟几息,又问:“你派人去追药公,可是怀疑……那药公便是消失的章思淳?”
“正是。”棋公公恭谨回答:“听闻章太医乃解毒圣手,殿下所说那人的年龄,又与章太医相符,是以……”
说到这,棋公公的语气,带了几分幽怨:“老奴只是派人跟去认一认人,却不成想……被沈长史如此痛下杀手,若非如此,老奴今日也不会偏帮赵司马,被他利用……”
楚熠冷冷打断他的话:“有人毒杀他儿子,不反杀回去,难不成还请你们喝茶吗?人被杀、被利用,跟沈长史没关系,都是因为你蠢。”
棋公公听他语气隐含愠怒,赶忙跪伏下身去,颤颤称是。
半晌,上首才又传来楚熠的声音:“昨夜本王在锁关林,遭遇西匈乌鲁将军带毒奴,是药公出面救了本王性命。如此本王已欠药公两条命。他只是锁关林里寻常土著,且年事已高,并非你所寻的章太医,这件事到此为止,若父皇问起来……”
“殿下放心。”棋公公识相地道:“这几日云疆发生之事,绝不会从老奴这传回京里去。只是萧都护那边……”
“本王自有定夺,你且先退下吧。”楚熠摆手道。
棋公公知道这是过了,千恩万谢叩首谢恩,小心翼翼退了下去。
待他离开之后,一直在旁听着这一切的飞云,忖度着道:“棋公公这人是个老狐狸,若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皇上那边……”
“他不敢。”楚熠淡淡道:“与细作勾结,是诛九族的死罪,他很明白,我留他狗命只是不想惊动父皇,现如今他比任何人都怕宫里知道这件事。”
飞云闻言,打从心里为沈家松了口气。
他想了想,指着楚熠手边小几上的那本书,疑惑地又问:“殿下,此番皇上让咱们来云疆,收集云疆毒草,可是与那九转还魂汤有关?”
楚熠拿起书,看着封皮上《云疆百草图鉴》几个字,一双瑞凤眸里尽是幽深之色。
“让影一他们加快速度,尽快将这上头的东西收齐。如此本王才能尽快回京,当面问父皇此事。”他沉声吩咐道。
飞云赶忙应下,正欲转身下去安排。
“等等。”
楚熠声音沉冷地道:“派飞羽亲自去趟萧家,寻个大夫给萧远亮诊脉。眼皮底下竟有西匈细作做到司马还不知,为了一己私利竟毒杀下官家眷,怕是病的不轻。萧家世代基业、长平侯生前打下的太平边疆,容不得有人如此亵渎。三日内,我要看到结果,云疆这块地方,萧家就莫再染指了。”
飞云神色一肃。
殿下和萧家素来亲近,长平侯病逝,萧家费心筹谋才将萧远亮安到云疆都护这个位置上。
若是以往,出了这等事,处置萧远亮一人也就罢了。
而现在,殿下竟要把整个云疆,都从萧家手里摘出去……
萧家因着萧远亮,在云疆既有从军的儿郎,还有边关的庶务。
若是从云疆收手,可要折进去不少人的前程。
看来,殿下这次是动了真怒,借此好生敲打萧家。
思及此,飞云拱手问道:“若萧家从云疆撤出去,那云疆……殿下打算要如何处置?皇上那边……”
“我自有定夺,你且去吧。”楚熠淡淡地道。
第079章 他是内应
与此同时——
沈姝心事重重回到茶楼,将赵府发生的事,都告诉给沈晋明,却有意隐去了飞云告诉她的话。
在向父亲求证之前,将这些事告诉给三哥,只会平白惹他担心。
沈晋明虽然目不能视,却能感觉到沈姝情绪不对。
他想到昨夜一整夜,妹妹都在奔波,许已是疲惫至极,便按下心中诸多疑问,带沈姝回到了沈府。
两人刚在门口下车,就见福喜匆匆迎了上来:“三少爷、四姑娘,小的正要去找你们,可巧你们回来了,老太太身子突然不大好,您二位去赶紧去看看吧。”
沈姝心里一沉。
早上她进城时,虽听到有人议论祖母受惊病了,并未放在心上。
因着祖母年轻时,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
这种话,一听就是特意放出去的风声。
再加上,她短暂回府换药时,也未听几个丫鬟提起松暮斋,就更加笃定传言是假。
没想到……
“究竟是怎么回事,早上不还好好的吗?可请大夫看过没?”沈晋明蹙眉问道。
“早上确实好好的,就在方才,招了各房太太单独说话,下人都摒退到院子外头。不知为什么,就突然叫上了大夫……”
福喜说着,便把两人往松暮斋的方向引。
沈姝心里咯噔一下。
听这阵仗,怕是府里内应有着落了。
从昨晚到方才,沈姝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没解开。
三哥中毒、阿爹请药公这件事,都极隐秘。
她去明月斋时,还亲眼看见沈府下人统统都被撵到外面,除了各房主子,无人知道内情。
可是,赵司马这个府外之人,却偏偏在药公离府后不久就得了消息。
想来应是昨日四婶主动认下瓷壶来历之事,让内应放松了戒备。
阿爹阿娘为了让鱼咬饵,借着四婶“认错”的契机,撤去府里的防卫。
这才给了内应往外递消息的机会。
阿爹阿娘昨夜既布下双重之局,究竟是谁往外递的消息,相信他们心里已经有了数。
如今外面的事已了,也该将那人揪出来,好好审一审。
此刻,祖母突然病倒,想必正是因为那个内应。
思及此,沈姝加快脚步,匆匆往松暮斋走去。
他们刚踏进松暮斋的院门,就听见上房传来一声沉喝:
“我沈家这么多年,究竟有何对不起你之处,竟叫你这般吃里扒外,对亲人下手!”
是祖母!
沈姝和沈晋明正打算往上房走,却被迎上来的怀月,伸手拦下。
“三少爷,四姑娘。”怀月压低声音道:“老太太身子已经无碍,这会儿正和几个太太说话,请两位随奴婢来。”
她说着,就把沈姝和沈晋明,带进上房旁边的耳房里。
耳房有扇小门直通往上房正厅。
有碧纱橱隔在小门和正厅之间。
怀月无声请沈晋明和沈姝坐了,捧上两杯茶,便悄悄退了下去。
从他们进院门,到此刻,左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上房里却未再听见人声,只听得到一个中年女人委屈痛心的呜咽。
这呜咽声,让沈姝十分耳熟,却想不起是谁。
总归,不是她素日最熟的四婶。
坐在她对面的沈晋明,虽然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好使。
听到那声音,他若有所思的端起茶水,呷了几口,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似这人是在他意料之内。
沈姝侧着耳朵听了几息,心里却跟猫挠似得,实在坐不住,便悄悄走到小门旁边,打开一道缝,往正厅看了过去。
因隔了一道碧纱橱,沈姝并不十分能看清楚里面的人。
可是,在她有限的视线下,却出乎意料的发现——
跪在厅中间的人,不只有一个哭泣的中年女人,更有个虎背熊腰的年轻男子。
是……大伯母赵氏,和大哥哥,沈晋生?!
沈姝看着这两人的背影,实在意外的很。
不怪沈姝意外,就连整个沈府的主子,都想不到这些事竟和他们有关。
大老爷沈勇英年早逝,大太太赵氏不愿再嫁,独自抚养沈勇留下的唯一血脉沈晋生。
大太太生性懦弱,又因大老爷早逝的缘故,对庶长子沈晋生格外纵容。
若说三少爷沈晋明在未入军营之前,是云边城里的假纨绔。
那这位大少爷沈晋生,则是云边城里的真纨绔。
吃喝嫖赌、眠花宿柳样样都行。
再加上继承大老爷一身蛮力,早年在云边城里也是一霸。
好在,沈家的家规不是摆设。
当年沈勇是在战场上死的,沈冲不忍沈晋生再如此胡混下去,便禀了沈老太太,强硬将他送去军营,从最底层的兵卒做起。
这么多年下来,沈晋生因为有乃父的勇猛之风,也算小有威名。
沈晋生常年驻守关外,极少回城。就算回城,也只是匆匆请了安就走。
沈姝多年都不曾见过他,也不曾听闻丫鬟提起他。
这一次,他是何时回来的,怎地她一点都没得到风声?
就在沈姝恍神间,沈晋生瓮声瓮气开了口:“我父亲是这个家的长子,我是长孙,我们大房虽不是祖母嫡出,却也是沈家不折不扣的血脉,凭什么要让一个外头来的野种,越了我这个长孙,我不服气,自然要揭下他的真面目!”
沈姝听见这话,脸色瞬间一变!
就连原本气定神闲坐着吃茶的沈晋明,都瞬间蹙起了眉头。
“啪!”
沈老太太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气得声音都在颤抖:“你这个逆孙,这个家的孩子,哪个不是我沈家的亲生骨肉,你说谁是野种,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沈晋明梗着脖子:“没人教我,阖府都知道二婶两次生产,不在府里,都专程跑去横川老家,巧的很,两次都待到孩子半岁才回来。他们二人长得与二叔也不十分相像,不是野种是什么?!二叔为了蒋家的家财,忍气吞声也就算了,祖母也打算如此糊涂下去吗?”
这话把沈老太太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她气指着在一旁只顾呜咽哭泣的大太太赵氏:“这些话,是不是你教她说的?!”
第080章 又见印记(虹和氏璧打赏加更3)
大太太听见这话,哭得更加泣不成声。
“不……不……我没有……没……”
她断断续续只说的出这几个字,怯懦的模样,连句完整的话都不敢说出来。
倒是旁边跪着的沈晋生,愤愤又开了口:“我母亲平日连蚂蚁都不敢踩,更从不嚼人舌根,又如何会做出这种事。整件事都是我做的,是我一直怀疑三弟身世,才给赵司马递了消息。那果酒也是我趁母亲不查,偷偷让人下毒进去的。
换壶的清风一家子,已经被我杀了,尸首就扔在落子崖棺椁里。
还有昨日,我一早从关外回来,得了消息,就把消息递出去。即便这次没试出毒,也不能证明三弟是我沈家骨血,祖母要打杀我之前,先让二叔和三弟滴血认亲,若果真是我们沈家骨肉,祖母如何处置我,我都绝无怨言!”
话音刚落,一个粗俗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小崽子,你从哪听来的屁话,说抱石不是我亲生的?我沈冲嫡子,轮得着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置喙!”
随着这声话落,沈冲掀开帘子,走进了厅里。
他大步走到沈晋生面前,大手揪起沈晋生衣领:“看在你爹份上,老子告诉你,为何你二婶会去老家生子,那是因为她身子弱,须得老家祠堂的女冠给调理。抱石是我嫡亲骨肉,你听过一两句不着调的话,就勾结外人下毒害他性命,今日老子就让你也尝尝,被人谋害性命的滋味!”
沈冲说着,抡起拳头,狠狠砸在沈晋生脸上。
一时间,正厅瞬间惊起一串低呼。
“儿啊!”
赵大太太惨叫出声,似鼓起勇气,抱着沈冲的腿哭求:“二叔……二叔……他还是个孩子,一时迷了心窍,你莫要跟他一般见识……看在你死去大哥的面子上……”
“孩子?”沈冲怒吼出声:“都他娘二十多岁的人,吃里扒外勾结细作,还他娘的是个孩子?!”
沈冲越想越气,抡圆拳头,正准备再锤下去——
“慎行!”沈老太太急急开口:“他是你大哥唯一的骨血,你不准动手!”
这话生生把沈冲的拳头定在那里。
然而,被他揪着衣领的沈晋生,却裂开带血的嘴笑起来:“打啊!你打啊!恼羞成怒了哈哈哈……你把我杀了吧!就算我死了,那野种该不是你的,还不是你的。你是长史又怎样,在沈家还不是阖府笑话!
若非二婶家里有几个臭钱,一个区区商户出身的女子,怎有资格做这沈府主母?你当四婶娘家,那么轻易让人借他们手送了壶,还不是见不得你们二房的做派。呵——就算你把我杀了,也堵不住这沈府上下悠悠之口!”
这话对于沈冲来说,简直是莫大的挑衅和侮辱。
“像你这等蠢材,让你活在这世上,早晚祸害沈家,今日我就代你爹清理门户!”
“慎行!不可!”
“二哥,住手!”
“老爷,不可!”
“二叔,手下留情……”
眼见着沈冲的拳头,就要砸在沈晋生脸上——
一个身影,从耳房小门急急蹿出去,抱住了沈冲的胳膊!
“阿爹,莫要冲动!”沈晋明焦急说道。
因眼睛不便,他踉跄带歪了横在中间的碧纱橱。
让原本站在门后的沈姝,终于看清了厅里每个人的面容。
更看清楚了坐在上首,多日不见的祖母——沈老太太的面容!
沈姝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此时此刻,沈老太太紧蹙的眉心,正有半道香灰印记。
那香灰印记映着她苍白的面容,就像是道催命的符咒。
此情此境,本该让沈姝为祖母揪心到无暇他顾。
可不知为何……却让她感觉无比熟悉。
她整个人,被一股晕眩感,紧紧包围着。
此时此刻,在她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些,像梦境一样的画面。
在梦境里——
她也是在这间上房,像这样看见祖母眉心有香灰印记。
可那香灰印记,要比现在看见的更长,也更多。
是整整三道!
“爹爹,我见祖母眉心有香灰印记,她老人家的阳寿,怕是只剩下三天了。”
梦境里的她,悄悄把这个消息告诉给阿爹。
然而——
回应她的,不是阿爹的信任,而是阿爹惶恐不安的眼神。
“丫头,这种话不要再说出来,永远都别再说出来。”
只因这一句话……她被阿爹,连夜送回横川老家,锁进祠堂里。
那梦境是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她手脚冰凉。
沈姝犹记得,上次“看到”这样像梦境似的画面,还是在福云寺里,“看见”三哥中毒后痴傻,以及怀月在小禅房的死状……
这……难道又是药师佛给她“未卜先知”的提示?
可若是提示,为何梦中的祖母,香灰印记有三道。
而此刻,祖母眉心的印记,却即将燃尽了?
“阿爹,既然大哥不相信我是您儿子,府里又传出这么多流言蜚语,诋毁娘亲清誉,不如咱们就当着众人的面,滴血认亲好了!”
沈晋明的话,让沈姝猛地回神。
她强按下心里震惊,紧走几步,朝蒋太太走去。
出乎沈姝意料——
尽管沈晋生口口声声诋毁阿娘清誉。
阿娘却始终神色淡淡,眉宇间透着坦然自若。
仿佛沈晋生口中说的,是与她毫不相关之人。
这份沉稳大气,怕是连真正官宦人家出身的太太,都难以企及。
见沈姝走来,蒋太太淡然抓住她的手,将她揽在身侧。
与此同时——
大厅正中,尽管沈冲百般不愿,在沈晋明再三要求下,勉强让人拿来了一只白瓷碗。
沈晋明覆着白布的眼,对准沈晋生的方向:“大哥,若我与阿爹滴血认亲,认出是亲生父子,就意味着有人在背后,故意撺掇、搅得家宅不宁,你是沈家长孙,在列祖列宗和祖母面前,可愿说出那人是谁?”
沈晋生身子一僵。
他那张被沈冲打肿的脸,有一瞬间的怔仲。
随即,他似想到什么,梗着脖子道:“没别人撺掇,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只要能证明你是二叔亲生,我也无颜苟活在这世上,自然要以死谢罪!”
第081章 两条性命
沈晋明闻言,也不与他多说,咬破手指,滴进白瓷碗里。
沈冲见儿子如此执着,也咬破手指,把血滴了进去。
两滴血在白瓷碗里,扩散、氤氲。
过程不快,离瓷碗最近的沈晋生却看得目不转睛。
不止他,就连先前只顾呜咽的赵大太太,都悄悄眨掉眼眶的泪,躲在帕子后头,看得极其认真。
终于,两滴鲜血缓慢融合在了一起。
沈晋生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藏在帕子后的赵大太太也垂眸,掩住了眼底的意外。
沈冲把碗递到沈晋生面前,沉声道:“睁大你狗眼看清楚,这下你还有何话可说?”
“无话可说。”
沈晋生僵着一张脸,多年的军营历练,练就他知错就认的行事做派。
他朝沈冲叩首:“是侄儿错怪叔父和三弟,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侄儿愿接受一切惩罚,愿以死谢罪!”
话音一落,在他旁边的赵大太太,抱着他泣不成声道:“儿啊,你怎会如此糊涂。你是你父亲留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若你死了,让为娘怎么办啊……”
她的哭声,极哀戚,满心满眼都是说不出的凄凉和苦楚。
让人听了,都忍不住要落泪。
然而,这厅里真心觉得她可怜,想为她落泪的,也不过只有三太太和三老爷两个人。
三太太捏着帕子的手,朝她伸了伸,不知该如何劝慰。
三老爷则看着沈晋生,满眼都是失望之色。
其余诸人,无论是沈老太太、二老爷沈冲、四老爷沈淮,还是蒋太太、沈晋明、沈姝,看向这对母子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沉郁。
就在这时——
帘子被人从外面一撩,安四太太带着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沈姝看见进门的安四太太,神色瞬间一凛。
安四太太眉心的香灰印记,经过这一天一夜以后,竟也只剩下了半截。
看上去,不比沈老太太眉心的香灰印记长到哪去!
如此巧合,让沈姝不得不怀疑,这背后怕是有什么人的算计在其中!
思及此,沈姝绷紧神经,下意识从蒋太太身后挪了挪,更靠近沈老太太些许。
两条性命,先默默护住阳寿最短的那个,总是没错。
就在沈姝小心提防时,安四太太已经冷嘲热讽的开了口:“呦,我这出去一会儿的功夫,大嫂就准备让大哥儿帮你扛下所有罪孽,好教你再筹谋一番,继续害人不成?下次你是打算害三房的二哥儿呢,还是打算害我们四房的六哥儿呢?”
赵大太太听见她的声音,浑身打了个冷颤,呜咽的哭声更凄苦几分:“四弟妹,你说的对,大哥儿是我儿子,他犯了错都是我教导无方……若大哥儿死了,我一个寡妇又有什么盼头活下去,不如就随他一道死了,到九泉之下,也好和老爷团聚……”
“教子无方?”
安四太太嘲弄地笑了:“人都说咬人的狗不叫,以前我还不信,现如今看见大嫂这般做派,算是信了。”
她边说边走到赵大太太面前:“大哥儿没参军以前,浑是浑了点,可在外头谁要敢说沈家一个不好,抡拳头就上了。要说大哥儿为些莫须有的谣言,吃里扒外坑自己家人,我是不信的。
大嫂每次派人出去传信儿,都打着大哥儿的幌子,就连赵司马那,都以为是大哥儿在跟他联络。你觉得你把这些事,做的滴水不漏,再扮无辜装可怜,骗大哥儿出来顶缸,就能高枕无忧吗?大嫂可听说过一句话,把别人当傻子的人,才是真的傻子。”
“四婶!”
赵大太太还没开腔为自己辩白,沈晋生已经反手将她护在身后:“四婶心里有气,只管朝我撒气,莫要牵连我母亲,这一切都是我干的,我母亲什么都不知道,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什么都不知道?”
安四太太掩唇笑了:“大哥儿,我看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来人,让大哥儿好好听听,我这大嫂到底有多‘善良’。”
原本躲在沈晋生身后,只顾低头委屈轻呜的赵大太太听见这话,不期然抬眼。
她原本只想看一眼安四太太带了什么人,又要用什么法子栽赃嫁祸她。
但这一看,赵大太太委屈的脸上,却再也挂不住泪,一双眼霍然大睁,不敢置信看向来人。
她,她怎么会在这……
赵大太太的目光落在跪在堂下那仆妇身上,脸色惶惶。
“大嫂,怎么,你怕了?”
安四太太脸上露出鄙夷之色,“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将我们阖府上下都当作傻子,玩弄于鼓掌之中。我早跟你说过,这府上,不只你一个聪明人,更不会没人记得,当年还发生过什么事。”
安四太太话落,跪在堂下的中年妈妈就忽然匍匐着往前,满面泪光。
“大哥儿,你还记得老奴吗?老奴是你的奶妈妈……是大老爷亲自为你挑选的奶妈妈呀……”
沈晋生原本只一心关切嫡母略显苍白的脸色。
此刻听到那老妈子的话,他略有迟疑,凝神端详对方片刻,才犹豫道:“你是……王妈妈?”
跪在下首的王妈妈顿时热泪盈眶,不住点头:“是、是。大哥儿,我就是王妈妈呀。”
一听王妈妈确认,沈晋生本带着迟疑的脸上顿时浮现欣喜之色:“王妈妈,你……你这些年去了哪里?当年,突然听说你家人病逝,回乡安置,后来却一去不回……你可知,我也曾派人去找过你?”
沈晋生性子虽粗莽,却也算是个孝顺热忱之人。
不然,他不会惦记一个奶过自己的老妈子多年。
更不会……将虽无生育之恩,却有养育之情的大太太视为亲生母亲,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老奴有幸,谢大哥儿惦记。当年的事……当年,老奴实不是自愿离去……”
王妈妈跪在堂下,抬起浑浊双眼,意有所指看向沈晋生身旁的大太太。
忽然,她提高音调,以一种十分高亢凄厉的语气问道:“大哥儿,你记得老奴,那你可还记得,你的姨娘是怎么死的吗?”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赫然警醒。
纷纷以一种颇有深意的目光,聚焦在沈晋生身旁的赵大太太身上……
第082章 对不起她
原本只知柔弱啜泣的大太太,心里一沉。
她抢在沈晋生回答之前,指着王妈妈,厉声苛责:“好你个丧尽天良的刁奴!当年趁老爷出事,王姨娘为老爷殉情自尽,你偷盗府里财物逃走,如今又是收了谁的好处,竟然特意在此挑拨我们母子关系!”
因一时情急,赵大太太来不及细想,只想压下这老奴未尽的后话。
然而,话刚出口,赵大太太意识到什么,苍白柔弱的脸上立刻生出悔意。
“母亲,你……你怎么……”
沈晋生诧异看着刚刚抢在他身前,开口斥责王妈妈的嫡母。
眼前这个陌生至极的女人,还是那个扫地都怕伤了蝼蚁性命,从不高声呵斥仆奴的嫡母吗?
这一刻,沈晋生看向赵大太太的眼神,第一次浮现出怀疑的暗芒。
“大哥儿……大哥儿明鉴!”王妈妈高声说道:“当年老奴并非偷盗财物逃走,而是大老爷过世的消息先传回府里,姨娘知道大太太必会害她性命,让老奴偷偷去福云寺找老太太求助。”
说到这,王妈妈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可等到老太太回府,姨娘就已经为大老爷‘殉情’自尽了!大哥儿,姨娘不想死的,姨娘还想着好好看着哥儿长大,成家立业啊……这一切,都是大太太为了去母留子做下的孽啊!”
沈晋生听见这话,身子一晃,不可置信看向自己的嫡母。
赵大太太哭泣着连连摇头,脸上尽是委屈:“儿啊,你别听这个刁奴胡说八道,你姨娘素来是风花雪月的性子,知道你爹去了,便跟他去了……”
“好了!赵氏!”
赵大太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上首的沈老太太沉声打断:“我不出声,不代表我老婆子是个傻子。你还想当着我的面,哄骗大哥儿到何时?当年王氏在你们大房是怎么死的,虽死无对证,可这个奶妈,却实实在在去福云寺找我求助过,若她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会去求我?
老大去的早,我可怜你年纪轻轻守寡,对这种内宅阴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到头来反倒差点害了我们沈家!”
沈老太太语气里尽是懊悔,算是佐证了王妈妈的指证。
这本是陈年旧事,当年沈老太太回府时,王姨娘已经上吊自尽。
王妈妈的话,是真是假无从查证。
就算查证是真,一个小小姨娘的性命,也不足以撼动大房主母的地位。
更何况,即便“去母留子”,只要赵大太太这个嫡母能够将沈晋生视如己出、抚养长大、开枝散叶,也算告慰沈勇在天之灵。
本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沈老太太悄悄把王妈妈安置在别庄。
阖府上下,都以为王妈妈卷财跑了,对沈晋生也只称是回乡祭奠不知所踪……
沈晋生骨子里,毕竟还是沈家人。
当他听见沈老太太的话,就知道王妈妈所言不虚。
自己亲生的姨娘,竟死于自己从小最孝敬的嫡母之手……
这对沈晋生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他将所有事情,从头到尾思索一遍。
登时醒悟过来,自己彻头彻尾被人当成傻子利用。
“为什么?”
沈晋生转身,双手箍住赵大太太的肩膀,摇晃她,目眦尽裂的质问:“你当年为何要杀了我姨娘?你既杀了我姨娘,把我抚养长大,又为何还要害沈家?
我把你当亲生母亲孝顺,我常年驻守关外,一心要挣下军功,为你挣诰命,光耀大房门楣……你只需安安稳稳做你沈府大太太,有什么不好?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为何?!”
赵大太太看着沈晋生这副模样,知道大势已去——
事发之后,她对沈晋生坦诚哭求,说这一切是她糊涂,受人欺骗犯下大错,求沈晋生帮她扛起罪责。
沈晋生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自然最了解他的秉性。
在孝字面前,她这个当娘的,就算让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去的。
整件事情,她都掐着沈晋生回家请安的点,让他身边小厮去办。
只要沈晋生不松口,谁也查不到她头上。
只要沈晋生扛下所有罪过,作为沈勇唯一留下来的一点血脉,任谁都不敢让大房绝了后。
没人会真要了沈晋生的命,也没人能无凭无据处置她这个为沈勇守寡多年、抚育有功的大太太。
然而,她却没想到,安玉芝竟能翻出王姨娘死这桩陈年旧事,让沈晋生与她反目成仇……
思及此,赵大太太眼眶的泪意一收,不再枉费力气扮柔弱,她冷冷道:“你看看你这副蠢样子,就跟你姨娘一样蠢,怎配做我儿子。”
“你说什么……”
沈晋生后退数步,不敢置信看着眼前这个——眼角眉梢都是嘲意的女人,竟是他向来尊敬的母亲。
“我说什么?呵……我说你蠢,就像你姨娘一样蠢顿至极。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呵呵、呵……”
赵大太太怨愤的笑了。
她用力挣开沈晋生双手,转头看向上首的沈老太太。
“老太婆……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刚落胎,你生怕我会害了王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就把王姨娘接进你松暮斋,害我成了阖府人的笑话。
若非如此,我月子里也不会郁结于心,落下病根,几年都生不出孩子。
那几年,沈勇纳了多少房妾室,你从不过问,你自己儿子却连个通房丫头都不准有……我手上沾的血,都是你逼的,被你逼的!你才是罪魁祸首!”
“放肆!”
沈老太太厉声呵斥,心底对赵大太太最后的一丝怜悯,都被她的不知好歹消磨殆尽。
“当年,我接王氏到院子里待产,是怕你落胎后见着她心堵,怎地到你这,就成了怕你害她?
老大纳妾,你若想让我出面管,大可跟我说,我老婆子就算舍了脸面,都要帮你撑腰。可你呢?你从来都是贤惠大度模样,从未在我面前表现过一丝不满,甚至还亲自替老大填过几房妾室。你自己都大大方方,却反倒怨我没插手你房里之事?就算嫡亲婆媳,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然而,沈老太太的话,听在赵大太太耳中,却只换来她冷冷的嘲弄。
“天下哪有女人能大度到让夫君纳妾不嫉妒?你嫡亲儿媳妇,即便不说,你也会帮他们撑腰。说到底,你不过看我小门小户出身,性子软弱可欺,又嫁给庶子,打从心底看不起我。”
沈老太太因她这话,气得手抖:“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赵大太太冷笑着转头,看向蒋太太:“你一个商户出身的女人,仗着家里有几分钱财,进门就执掌中馈,这些年里,你在我这个大嫂面前,可曾有半分尊敬?”
“你心里自卑,便是我把你当成菩萨供着,你也不觉得那是尊敬。”蒋太太淡淡地回道。
赵大太太充耳不闻,再看向三太太:“还有你,都是庶子媳妇,每次府里有事,你假意拉拢我,实则每次都把我推出去替你挡枪,你这种人,也该尝尝我这种,没儿没夫的滋味。”
三太太听见这话,捏紧帕子,趔趄后退两步。
若是以往,她或许会牙尖嘴利反驳回去,可是现在,她只觉得打从心底,感觉恐惧。
最后,赵大太太看向了安四太太……
第083章 祖宗怨咒
出乎所有人意料——
赵大太太寒瘆瘆看着安四太太,却没像方才那样,说出只字片语。
“你看什么看!”
安四太太不客气,狠狠一眼瞪回去:“我安玉芝从进沈府第一天起,就没把你当过大嫂,既没看起过你,也不欠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次你无故栽赃到我头上,被我揭下人皮的滋味可还好受?”
“揭的好。”
赵大太太诡异勾起唇角,冲她阴恻恻一笑:“我在沈家受得这些委屈苦楚,憋在心里这么多年,今日若不是你,我也不会如此痛快。”
她说着,目光再次落在最上首的沈老太太身上:“老太婆,总之这次的事,确实是我暗中安排人,给外头透的信儿,可是,我也是为了沈家好。”
“为沈家好?”
沈老太太眉眼沉沉:“昨夜你引贼入室,我沈家险些家破人亡,你还有脸说是为沈家好?”
“当然是为了沈家好。”
赵大太太伸手,指着沈冲手里那碗合过血的白瓷碗,阴阳怪气道:“这两个孩子的血啊,邪门的很。说不得滴血验亲也未必能验出来。再说……两个孩子,只验过一个,还有一个还没……”
“验你娘验!”
“啪——”沈冲扬手,把白瓷碗狠摔在赵大太太脚边。
白瓷碎片立刻碎溅开来,打断她的话。
“老子嫡亲一双儿女,你说验就验?若再听你混账话验一次,就是质疑我沈冲明媒正娶、爱之重之的嫡妻!老子堂堂云疆长史,岂容你这无知蠢妇指手画脚!”
沈冲毕竟是久经沙场之人,这一摔一骂,动了真怒,煞时爆出浓浓杀气。
赵大太太伸出去的手,吓得一颤。
然而,尽管如此,她犹色厉内荏强撑着嘴硬:“呵……二弟,你这是恼羞成怒了。
也是……二弟媳嫁进沈家三年,肚子一直没动静,她跟你出趟远门,突然就怀上了,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莫不是你害怕后继无人,就算是外头的野种,也要强忍着认下来?
你可别瞪我,当年我回横川为老爷守孝,听了不少二弟媳生产时的怪事。
两个孩子从生下来,掖着捂着从不见人,生生半岁才出门。你说二弟媳回横川,为的是让女冠保胎,可那女冠来去无踪,她用过的东西,被村里乞丐偷去,但凡碰过之人,全被毒死……如此毒妇,又怎能保出好胎?”
此话一出,除了沈冲和蒋太太夫妇二人,在场其余诸人,纷纷变了脸色。
横川老家离云边城虽不太远,可地处偏僻深山之中,山路崎岖、消息闭塞,鲜少有人回去。
就算回乡祭祖,也大都是沈冲和四老爷沈淮代为出面。
大太太说的这些事,全是在坐各位从不曾听过的。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往沈晋明和沈姝身上打量。
沈姝想到这几日以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心底没来由一紧。
一旁的沈晋生对这些话早有耳闻,如今再从嫡母口中听来,只觉得甚是荒谬。
“事到如今,你还想骗多少人?”沈晋生沉痛地道:“以前你说三弟不是二叔亲生骨肉,如今又说四妹妹……”
“你这个蠢货能懂什么!”
赵大太太冷冷打断他的话:“你二叔年轻时最爱打扮,这一儿一女若是亲生骨肉,为何在三哥儿出生以后,他就留上胡子,一留就是整整二十年?呵……说不得,就连老太太都不知他这个亲儿子如今长何模样,这不是要帮孽种掩饰又是什么?”
“哎呦呦——”
正在这时,安四太太啧啧讥讽道:“我还以为,大嫂得了什么证据,才会这般与外人勾结,害两个孩子性命,没想到竟都是些捕风捉影玩意儿。
二叔在军营位居高位,若不留把胡子,怎能镇得住那些流放到云疆的兵卒?
自古医毒不分家,那女冠来去无踪又会使毒,自然是医科圣手、送子观音,还能保的住胎。”
她说着,掩唇一笑:“不过,这也不能怪大嫂无知,毕竟,像大嫂这种生不出孩子的人,恨不得别人都跟你一样,生不出孩子才好呢!”
安四太太的话,深深戳到了赵大太太的痛脚。
“安玉芝你这个贱人!我杀了你!”
赵大太太目眦尽裂,双手成爪直冲安四太太过去!
沈姝见状,顾忌四婶眉心的香灰印,迈开步子就要上前——
却见安四太太身边的仆妇早有准备,牢牢箍住赵大太太的双臂,把她狠狠按在地上!
赵大太太强抬起头,冲着安四太太阴狠笑出声:“安玉芝,举头三尺有神灵,不管你信不信,我做这些,都是奉了沈家祖宗的旨意,今日你为二房强出头,明日天亮之前,你这条命,必会被祖宗收了去!”
沈姝听见这话,神色瞬间一凛。
四婶眉心那半截香灰印记,满打满算还有几个时辰。
不出今夜,恐就要到寿终之时!
沈姝虽然因着被“药师佛”点化,对神灵有敬畏之心。
可她却半点也不信,赵大太太这番祖宗显灵的鬼话。
“呸!凭你暗害沈家子嗣,做下的那些阴私勾当,就算祖宗显灵也会先来找你算账。你要是真厉害,那就让祖宗把我这条命收去好了。”
安四太太笑着道:“只可惜……我沈氏祖先在天有灵,绝不会被你这个吃里扒外、连孩子都生不出的毒妇蒙骗!”
“好……好……好!”
赵大太太被四太太句句戳在痛处,似哭似笑的连说三句‘好’,似是疯魔。
突然,她高声大笑起来,强扭过头,狰狞的目光,扫过每个在场的沈家人。
“呵、呵呵……你们不信我,你们不信我……”她凄厉的笑声中透着怨毒:“好,那就让你们这些人一个一个得到报应!你、你、你,尤其是你……你这个老虔婆,今夜过后,你们一个个都会死。二房的毒种孽障,必会克死你们所有人,明日过后,沈氏祖先会还我公道,让你们知道,谁才是沈家真正的长媳主母!”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的嘴给我堵上!”沈老太太沉声怒喝:“把她给我拖下去关进祠堂!”
赵大太太哈哈笑出声,却瞬间被仆妇塞住了嘴,拖了下去。
她留下的咒怨,虽阴毒幽怨令人不齿,但众人大多只觉得她心思阴毒,对她万分鄙夷,却没人将这些话当真。
唯有沈姝一人,从沈老太太房里出来后,因着祖母和四婶眉心那半道香灰印记,眼底沾满愁绪……
第084章 神机妙算
三个时辰后——
当夕阳最后一点余光,消失在天边,夜色终于笼罩下来。
桃花斋里,灯火通明。
绿桃正叽叽喳喳对沈姝禀报着刚刚探听回来的消息。
“大太太被关进祠堂以后,整个祠堂就被老太太封了,谁都不准进去,门口都是松暮斋的守门仆妇。”
“几个老爷在前院一直跟大少爷在一起,怕大少爷想不开。咱们太太一整下午都没闲着,老太太让太太和三太太一起,盘了大房的账目,太太还发落了所有跟大太太有关的仆妇和管事。”
“三太太病倒,请了大夫,说是受惊吓,二少爷准备陪三太太去别庄散心。”
“四太太一直在松暮斋没出来,晚食也是在老太太那里用的。多亏四太太陪着说话,老太太心情才略好些,这会儿四太太正哄着老太太就寝呢。”
“三少爷打发人来说,让您今晚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明天他找您说话……”
沈姝琢磨着这些消息,蹙眉问道:“你确定……阿娘把府里大太太的人,都给处置了?”
“确定!确定!”绿桃连连点头:“黄昏以前,大房的仆妇都送去了庄子上,不止大太太的人,就连大少爷身边的人,也全清了,老爷说要亲自再给大少爷挑人使唤。”
沈姝闻言,心下微松。
阿娘动作果然够快,想来也是顾及大伯母被带下去之前,说的那些诅咒。
怕大伯母留下的人,在府里生出幺蛾子。
然而,从绿桃带来的情报来看,除了阿娘以外,其他人根本就没把大伯母的话放在心上。
尤其是祖母和四婶……
她们没把那些话放心上,就意味着……会失掉警觉。
思及此,沈姝朝绿桃摆了摆手:“知道了,你先下去。我困了想睡觉,没我吩咐,别让人来打扰,院子里的人也都遣了吧,太吵。”
绿桃朝她福礼,躬身退下去。
整个房间,就只剩下沈姝一个。
她吹熄灯烛,摸黑换上夜行衣,静静坐在黑暗中,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阿爹,祖母和四婶阳寿将尽的事。
每当沈姝下定决心,迈开步子去找沈冲。
她脑子里都会浮现,之前在松暮斋“看见”的梦境。
有了福云寺的经历——
沈姝毫不怀疑,若她真将这事告诉给阿爹。
她被送回横川老家的梦,一定会成真。
沈姝不敢,也从骨子里不愿再重蹈那个“梦境”。
正因如此,她甚至没把这件事,告诉三哥沈晋明。
毕竟祖母和四婶都深居内宅——
即便三哥知道,除了告诉阿爹阿娘以外,根本别无他法。
到头来,还很有可能又变成“梦境”里,她被送走的下场。
思来想去,沈姝决定自己干。
在经历过昨夜锁关林以后,沈姝的十烟步练得越来越纯熟。
她相信,不管怎样,就凭松暮斋那些守院的仆妇,根本就抓不住她。
就在沈姝思索间——
院子的丫鬟们,终于扫洒完毕,陆续离开。
沈姝侧耳听了听,确认院里没人,这才打开屋后连着内院湖的窗户,轻轻跳了出去。
她的双脚刚落地——
突然,眼前一花!
不知从何处来的黑影,瞬间闪身到她面前。
沈姝心里一惊,正准备出声——
“姑娘莫怕,小人是影伍。”那黑影单膝跪地道。
影伍!
沈姝的眼睛瞬间一亮。
“你不是去受罚了吗?怎会在这?”她赶忙问道。
今天上午,她曾在赵府匆匆见过影伍一面。
虽然她并未见他身子受伤。
可是,以凤大人的行事作风,想来那顿板子不会省。
“大人说,姑娘府上这几日事多,必会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等到姑娘的事忙完,小的再去领罚。”
影伍的声音虽然平直,但语气里多了几分敬重。
沈姝并未发现这细微的转变,只顾着在心头对凤大人“神机妙算”更佩服几分。
“那走吧!去松暮斋!”沈姝信心满满道。
若是之前,她心底只有七成把握。
有影伍相助,就有了九成九的把握。
这一回,她倒要看看,能神不知鬼不觉送信出府的大伯母,究竟安排什么后招!
*
松暮斋,卧房。
沈老太太被四太太亲自服侍着卸了簪钗,换上寝衣,上床,便疲惫的半倚在床头。
只是这半天的功夫,她仿佛苍老了好几岁。
“早知如此,当年你们父亲去的时候,我就该把这家分了,也不会因着赵氏一个人,差点害了阖府……”
沈老太太的语气里,难掩自责。
安四太太给老太太掖了掖被角:“母亲,自从大哥去了以后,这阖府的人,都让着她。每年寒暑时节,从您房里,拨去大房的东西是最多的。
二嫂每每有新鲜的玩意儿,也都想着送她院里一份,猫儿啊狗儿啊,都寻来给她解闷。
更别说三嫂,虽然有时候耍些小聪明,可若她有个头疼脑热的,三嫂去她院里,跑的比谁都快……”
说到这,安四太太蹙了蹙眉:“人非完人,妯娌之间难免有磕磕碰碰,没想到,到头来,在她眼里,竟变成了阖家都看不起她,全对不起她……这种人眼里全是别人的坏,从不感恩别人的好,您为这种人伤神,实在不值当。”
“罢了罢了……”
老太太长叹一声,拍了拍四太太的手:“好在如今没出什么大事,只是昨日委屈了你……”
“儿媳不委屈。”安四太太笑着道:“您有所不知,若非二嫂提前告诉儿媳,说不定儿媳真被她算计进去了!经此一事,儿媳以后定好好跟二嫂相处,绝不再给她添麻烦。”
沈老太太闻言,终于展露一丝欣慰的笑容。
就在这时,怀嬷嬷带人,端了个托盘进来。
托盘上放着的瓷碗里,褐色汤汁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四太太站起身,端起瓷碗,舀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
她笑着走到老太太床侧:“母亲,这是我专门嘱咐厨房给您熬的安神汤,这里头的洋参,是我爹爹从南边带回来的,最是补气滋养。您快趁热尝尝,喝完这汤睡上一觉,明日一早才有精神去佛堂诵经……”
第085章 祖宗来了
安四太太说着,从勺子里舀起汤汁,喂给老太太。
就在汤匙送上去的刹那——
忽然,她眼前一黑,整个房间烛火瞬间熄灭,陷入黑暗。
“咣当——”
安四太太只觉得手腕一麻,白瓷汤碗被她失手打翻在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来人!快来……”
然而,她刚喊到一半,就只觉得颈间一痛,嗓子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
紧接着,随着一连三声重物倒地的声响,安四太太扭头去看——
怀嬷嬷和她身后两个婢女,也软软倒在地上。
整个房间,瞬间陷入死一样的静谧中。
安四太太惊惧万分,全身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就在她的视线里,一个佝偻身子的高大身影,披头散发从天而降,无声落在不远处……
“鬼……鬼……”
安四太太嘴唇哆嗦着,无声说出这个字。
此刻,她脑中瞬间回荡起白天赵大太太凄厉的诅咒——
“明日天亮之前,你这条命,必会被祖宗收了去!”
祖宗……收了去……
鬼啊……
安四太太眼白一翻,生生吓得昏死过去!
在床榻上拥紧被子,坐直身的沈老太太,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她常年生活在边关,又是武将家眷,见惯风浪,还算镇定。
“咳……咳……”
黑暗里,佝偻的黑影未动。
可却有一个费力喘着粗气、苍老嘶哑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回荡在整个房间:“淑芬啊……是我……”
“老、老爷?”沈老太太不可置信睁大双眼。
“咳……咳……是我……”
黑影佝偻身子,朝她颤颤巍巍走近两步。
此刻,沈老太太的眼睛,已经勉强适应黑暗。
她亡故多年的夫君沈万山,早年在关外征讨部族,误吸毒烟伤了肺,常年咳嗽。
后来弥留之际,说话大抵就是这般……费力喘息、声音嘶哑的调子。
自从老头子去世后,沈老太太独居在福云寺,已经多年都没再听人这样唤过她的闺名。
因着这声咳嗽,和她的闺名……
老太太看着眼前这个,批头散发的黑影,竟生生看出几丝熟悉感。
在这一刻,沈老太太立时想到今日赵氏临被拖走前,那番“祖宗旨意”、“讨回公道”的话——
她心里一堵,语气登时带了几分委屈:“老爷……就连你也觉得,是我亏待了大房吗?”
“咳……咳……咳……”
那声音无力咳嗽着,嘶哑地道:“淑芬啊……你没错,是赵氏那个毒妇要害你啊!我奉了沈氏祖宗旨意来救你。这参汤有毒,赵氏要借老四媳妇的手杀你,她要害我们孩子妻离子散……淑芬……你要保护这一家子人,莫让赵氏毒妇奸计得逞……要警醒,切记……切记……”
随着声音渐渐低不可闻,黑影也慢慢往后退,直至消失在黑暗里。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就像一场梦。
“老爷……你再与我多说两句话吧,老爷……”沈老太太哽咽地轻唤道。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满屋的静默。
“老太太……这是……怎么了?快!快掌灯……”
须臾间,先前昏倒的怀嬷嬷和婢女们,都清醒过来。
随着她们嘈杂的脚步声,外间黑暗角落里,两个黑影无声从半开的窗子跳了出去。
待到婢女掌上灯——
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坐在床头满脸是泪的老太太,以及倒地昏迷不醒的安四太太。
“快……快把四太太扶到软榻上,快去请大夫。”怀嬷嬷吩咐道。
沈老太太抹了眼泪,朝她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把慎行他们几个都叫来,我有话要说。”
*
松暮斋外。
沈姝潜在窗外,悄悄往里看。
灯火映照下,祖母和四婶眉心的香灰印记,已经消失。
如今,她又听见祖母要把几个长辈,连夜全都叫进松暮斋,终于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半个时辰前——
她和影伍潜进松暮斋之时,正好闻见小厨房飘出的参汤香味。
参是好参。
可汤里混杂的菌菇香气,却绝不是好东西。
那是云疆毒瘴林里,独有的青虫草。
青虫草是从在毒瘴里死去的青虫身上,生长出来的菌类。
带着菌菇独有的清香。
若将其磨成粉,只需指甲盖那么点,就能毒死一头牛。
只是,云疆毒瘴林几乎无人能涉足,这种青虫草,也就鲜少有人知道。
沈姝闻着那汤的香味,脑中瞬间就浮现出青虫草的毒性。
只需三五勺,不出半个时辰,便可让人七窍流血而死。
算算时间,那碗汤正是祖母阳寿将终的根源!
晚上熬汤,必是为了睡前安神所用。
沈姝从绿桃带回的消息里,知道四婶正在松暮斋服侍祖母。
结合她从二人眉心看见的香灰印记推断——
必是赵氏想法子在安神汤里下毒,借由四婶的手,喂给祖母吃。
若祖母毒发身亡——
四婶亲手毒杀婆母是十恶不赦之罪,不旦会连累一双儿女,还会波及娘家声誉。
以四婶的脾性,定会自尽身亡。
这便是四婶眉心的香灰印记,比祖母略长一点的原因。
果然是极阴毒的后手!
沈姝原想悄悄把汤锅打碎,解开这个毒局。
可她一想到,青虫草世所罕见,寻常人根本得不到,即便死后验尸,都未必能验出来。
这毒是从何处来、又是如何下进去的。
沈姝一无所知。
赵氏临被拖出松暮斋之前,还以沈氏祖宗名义,诅咒沈家人一个个全都去死。
这就意味着——
为了印证她的诅咒,她一定会有后手。
无论从青虫草的来历,还是赵氏未露头的后手,这种种伎俩,都绝非赵氏一个寻常内宅妇人一力办成之事。
若此番沈姝悄无声息打碎汤锅,只救得了一时。
像今日下午这样,沈家人皆失了防备,她一个人力量有限,不能时刻盯着每个人,或许还会出事……
思来想去,沈姝才决定,让影伍假扮早已亡故的沈老太爷。
而她,则凭借脑中模糊印象,以从小到大对着戏本子扮老生的经验,模仿老太爷特质,在房梁上发声……
“走吧,我们去祠堂。”
从松暮斋出来,沈姝对着影伍恳请道:“等到祠堂,劳烦你再扮回鬼,这次我要以其人之道,还之于其人之身。”
第086章 连环杀局
沈府,祠堂。
冰冷的祠堂里,只有一盏烛火摇曳。
赵大太太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焦急等待着。
算算时间,差不多应该就是这时候了。
从白天她被人捆进祠堂,至今滴水未进,就连紧缚住手脚的绳子,都没解开。
只是,这些对赵大太太来说,都不重要。
因为她知道,马上沈府就会大乱——
白天那个在她面前趾高气扬的女人,会来陪她,会死的比她更惨。
一想到那个人,赵大太太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
今夜过后,安玉芝这个弑杀婆母的毒妇,必会成为整个云边城的笑柄。
安玉芝背后那个,她向来引以为傲的云疆大族安家,也会因为教出这种女儿,深受其累。
“呵……”
赵大太太一想到这些,禁不住裂开带血的嘴角笑出声。
“安玉芝,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仗着有几分家世么?从今往后,你那个家世也完了。哪怕你死了,你们安家的女儿,也再抬不起头来,你们安家几代的清誉,都会毁于一旦。这,就是你看不起我的代价!”
她怨愤的笑声,和恶毒的话,在空旷祠堂里回荡。
突然,一股阴森的冷风吹过——
唯一那盏烛火摇曳两下,无声熄灭。
整间祠堂瞬间陷入黑暗中。
“噼啪……噼啪……噼啪……”
正在这时,祠堂里供奉的那些牌位,突然发出凌乱的晃动和碰撞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那些牌位里钻出来。
“谁!谁在哪?!”
赵大太太被捆着,脸朝下趴在地上,就算她拼力抬头,也很难看见香案上牌位的情景。
而正因为看不见——
那些牌位晃动的声响,让她心里一阵阵发毛。
“咳……咳……咳……”
正在这时,一阵深彻嘶哑的咳嗽声,不知从何处响起,让赵大太太猛地打了个激灵。
“谁?到底是谁?!谁在装神弄鬼!给老娘出来!”
因为太过紧张,她的声音异常高亢尖锐。
“赵氏……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么?咳……咳……咳……”
随着这声话落,一阵蹒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到她的身侧。
赵大太太后背一寒。
她似想到什么,僵直身子,却不敢转头:“不,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别过来……”
“呵呵……”
那声音嘶哑地嘲笑道:“你口口声声念着沈氏列祖列宗,如今我们来了,你可有话要说,嗯?”
话音一落,香案上的牌位,像回应似的,再次响起一阵晃动声。
赵大太太骇得全身都在发抖,衣裙瞬间湿了大半。
“我没……没……”
她牙齿咯咯直响,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赵氏……”那个声音森寒地道:“今夜你借安氏之手,喂毒汤给我老妻吃,还要以我沈家祖宗的名义,诅咒我子孙,是谁给你的胆子,你真当我沈万山在天无眼吗……”
安氏、毒汤、老妻、沈万山……
若是之前赵大太太的心底,或许还会有所怀疑。
此刻,当她听见这话,竟直接喝破今夜的计谋——
这些计划没有人能知道……
不可能有人知道……
若不是人……
就是沈家列祖列宗,死去的沈老太爷,真的显灵了!
“祖宗饶命!老太爷饶命!祖宗饶命!老太爷饶命!”赵大太太骇然惊叫出声。
即便白日她被人送进祠堂后,早已豁出生死。
可骨子里,对神灵的敬畏,让她惊惧到极点。
就在这时,突然一股大力,拎起赵大太太的衣领,将她从地上翻了个方向——
让她的脸对准了,香案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
也对准了牌位前,那个佝偻身子,披头散发的黑影。
“赵氏……”
那黑影朝她缓慢走来,披散头发的头颅,无声朝她靠近了些。
微弱的月光下,黑影的唇未动——
可他的声音,却不知从何处响起,回荡在祠堂里:“你为何要害我二房的两个孙儿……”
赵大太太瞳孔紧缩,不敢不答。
她哆嗦着身子,语无伦次道:“我……我嫉妒二弟妹……明明她跟我一样都不能生……却突然怀上了……不公平……对我不公平……孩子一定不是亲生的……”
黑影渐渐站直,回荡在祠堂的声音也变得冰冷阴森:“就因如此,你才要污蔑两个孩子、污蔑蒋氏吗?”
“不!不!不!”赵大太太连连摇头:“我不是污蔑!横川老家……有人说……孩子毒不死……不是亲的……不是……”
她情绪极度恐惧,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很难让人听懂。
可是,在角落里假扮“声音”的沈姝,却听懂了。
正因为听懂,整个祠堂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良久,沈姝用嘶哑的嗓音又问:“谁在帮你下毒?”
“是赵司马……赵司马安排的,都是赵司马安排的……他一早安排好了……都是他安排的……”赵大太太慌忙道。
“你假借我们沈氏祖宗名义,诅咒我沈府全家,可还有何后手,嗯?”
“有……有……”
赵大太太不敢隐瞒,磕磕巴巴,倒豆子似得,说出所有她知道的事:“只要老太太死……沈冲要丁忧……没了兵权……沈府上下扶灵还乡,有人在路上截杀……把沈家全杀死在路上……他答应我,留下我性命……祖宗饶命……我都是被逼的……我不想的……都是他们逼我的……”
扶灵还乡。
这四个字让沈姝瞬间攥紧了手心。
恍惚中,她眼前再度浮现如“梦境”般的画面——
在梦里,一具具漆黑冰冷的棺椁,占满整座灵堂。
而灵堂正中,却只有她一个人,跪在那些棺椁前,无声啜泣。
无尽的孤独和冰冷,密密笼罩着她。
唯有刻骨的恨意,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动力……
“咚……咚……咚……”
“祖宗饶命……祖宗饶命……”
赵大太太恐惧到极点、磕着头,一声高过一声的求饶,打碎了沈姝眼前梦境般的画面。
沈姝回神,强按下喉头涌起的甜腥,声音森寒地道:“过会儿,若有人来询问,将这些话如实告知,否则……”
“一定照实说……一定照实说……”赵大太太连声说道。
沈姝闻言,朝影伍轻轻颔首,转身走出了祠堂……
第087章 她的请求
桃花斋,卧房。
一个时辰后,沈姝临窗而立,看着窗外夜色,聆听着影伍带回的消息。
“老太太连夜叫大夫过府验毒,大夫没验出来。是长史太太命人捉了几只老鼠,把汤喂给老鼠吃,老鼠七窍流血而死,方才坐实那毒。”
“长史太太用同样的办法,亲自带人查验。锅子和药材都没问题,问题出在洋参上,洋参被人用毒液浸泡过。参都是安四太太娘家送来的,全都收在四太太陪嫁库房里,今次是第一回拿出来用,四太太知道这事,又昏死过去。”
沈姝听到这,面色骤冷。
又是安家。
她没忘记,下毒的瓷壶,便是借由安家铺子,送进沈府的。
没想到,竟还有洋参。
虽然,沈姝知道,安四太太和安家是被人利用。
可接二连三的杀招,都和安家有关,让她实在很难对安家有什么好感。
“祖母他们可去过祠堂?”沈姝又问。
“去了。”影伍回答:“老太太亲自带沈府主子们去了祠堂,赵氏把对您说过的话都说了一遍,沈长史说……明日一早他就去都护府,求萧公子同意,让他亲审赵司马。”
沈姝闻言,眉心微动。
现如今,她虽不知阿爹一直以来,遮遮掩掩的秘密是什么。
可经过锁关林一夜以后,她知道的东西,可比阿爹多上许多。
再加上,此番她从赵氏口中听到的那些模糊信息。
都需要亲自面对赵司马求证。
思及此,沈姝抬眸看向影伍,神色有些复杂:“烦请你代我去一趟凤大人处,我想在阿爹见赵司马之前,亲自去见赵司马一面。”
影伍踌躇道:“主人将小人指给姑娘使唤,小人从今往后便只听姑娘一人命令行事,姑娘的秘密,便是小人的秘密。此番去主人处,若主人问起缘由来……”
“无妨。”沈姝赶忙道:“你可将今日之事说于凤大人听。只是……关于赵氏在横川老家听说那些无稽之谈,就不必说了。”
影伍低头应下,正要转身离去——
“等等。”沈姝又道:“此前我虽然救过凤大人性命,凤大人也救过我的,我们之间本已两不相欠。
我知道北衙有北衙的规矩,此番请求,并非我挟恩图报。若凤大人允了,作为报答,我愿帮他做之前他想找药公做的事。”
影伍听见这话,心中对沈姝更敬重几分。
“姑娘说的没错,今日下午,赵司马全家皆已移送北衙,北衙有北衙的规矩,就连沈长史也无权审讯北衙羁押之人。倘若主人允姑娘前往探视,需要时间安排,在此之前,还请姑娘好生歇息,莫要熬坏身子。”
沈姝颔首:“多谢。”
待到影伍离开,沈姝想到早上与凤大人分别之时,她还曾腹诽过,大抵再没什么事,需要请他相助。
没想到……
竟只隔了几个时辰,她便让影伍递消息求助于他。
沈姝一想到,今日早上她睁眼说假话,有意隐瞒‘药公’之事。
她揉了揉眉心。
希望那位凤大人大人有大量,莫像萧公子一样小气才好。
*
半个时辰以后——
云疆都护府,楚熠住处。
影伍将沈府晚上发生之事,除去沈姝交代“不必说”的部分,如实禀报给楚熠知道。
自然,他也把在松暮斋和沈家祠堂扮沈万山之事,言简意赅说了一遍。
影伍生性一板一眼,说话语气也平铺直述。
可那假扮人祖宗之事,实在离奇,又是他这样木楞之人做出来的……
楚熠剑眉微挑,一双瑞凤眸把影伍从上到下打量一遍。
“沈老太太何许人也,你竟能当她的面,扮她亡夫还没被识破……本王怎不知你还有这种能耐?”
被“前”主人这么一问,影伍想到自己“新”主人,为了遮盖他的面容,临时从花坛里抓起来和在他脸上的泥巴,和胡乱扒拉到脸前的发型……
影伍素来面无表情的脸,有一瞬间的窘迫。
“姑娘怕小的露出破绽,粗……粗略帮小的易了容,也未让小的出声。从头到尾都是姑娘在说话,小的只站在那,也没什么难的……”
一旁的飞云,听见这话,不知想起什么,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楚熠斜睨他一眼。
“小人突然想起沈姑娘一件事。”
飞云笑着道:“之前咱们派人打探沈姑娘时,听说这姑娘素日最喜欢看话本子,时不时都要拉着院子里的丫鬟,即兴扮上几出折子戏。
小的还听说……前几日沈姑娘扮青衣,竟在院子里抱着一只鸽子痛哭流涕,还把那鸽子当成情郎,说不许人杀它,她要给那鸽子养老送终……
不止鸽子,就连当时院子里几只待宰的禽鸟,她都不许杀,都说要给它们养到老,非但如此,那姑娘还发誓不再吃肉,终生茹素。
至今沈府之人,说起这出还直乐呢!您说能戏痴到这份上,这姑娘还真是憨直可爱。”
楚熠听见这话,想起他在福云寺与这位沈四姑娘相识时的种种,不禁勾了勾唇角。
见自家主子难得展颜,飞云看向影伍,打趣道:“今日你第一天到沈姑娘跟前当差,就被抓去扮了祖宗。那姑娘既能把一只鸽子当人使,说不得……明日就能让你去扮只鸟儿、猫儿。若多来几次,你以后就是咱们这批影卫里,扮戏扮得最好的。”
影伍自来是被飞云打趣惯了的,听见这话也不恼。
只是,他想到临走前,沈姝说过的话,有心为自己“新”主人辩白几句:“沈姑娘做事虽然憨直,却极有分寸,定不会让小人去扮鸟儿、猫儿。”
这话倒教一旁听着的楚熠,微微一怔。
经过这几次的相处,他自然也看得出来,这位沈四姑娘性子虽然憨直,却绝非憨傻。
抱着一只鸽子当情郎,还痛哭流涕……
这让楚熠冷不丁想起——
沈姝曾经跟他说过的那些“能看见人寿元”的话。
他凤眸微眯。
万物皆是生灵。
倘若沈四姑娘真能看见人的“寿元”,想必也能看见鸟兽的“寿元”。
以他对这姑娘的了解——
她虽然敢杀人,却是心底淳善之人。
如若她能见到鸟兽“寿元”,定不忍心杀生……
思及此,楚熠看向飞云:“你方才说的那鸽子之事,是多久前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