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二、主流文化为……
1276年,5月1日,河北行省,河间郡,大城县。
今年河北风调雨顺,大城县西南的泊舟乡也如同其他地方一样,进入了金灿灿的收获季。
泊舟乡正中有一座“侃家堡”,是乡中大姓侃家的聚居地。侃家祖当年游侠起家,被河间薛万户辟入麾下,屡立战功,积功升为千户。此后侃家儿孙接连从军,皆有功,故家业兴盛。到现在,这泊舟乡土地大半都归他家所有,其余百姓多半都成了侃家的佃户。这样的“一姓之乡”,在河北行省可不算少见。
但现在的侃家堡,却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今天,一长串车队自县城中突然冲着侃家堡过来,然后哗啦哗啦跳了几百人下来,有东海关税同盟派驻大城县的“训政组”,有前者募集的“警察”,还有驻大城县的两连东海兵。最后这二百多人最为吓人,不但都亮出了刺刀,居然还带了两门小炮过来——乖乖,这是要干嘛啊?
东海人要搞国家正规化建设,但不可能一蹴而就,现在他们管辖的国土一下子扩大了十倍不止,即使早年储备了不少公务员,洒上去也没几颗芝麻了。因此管委会只能往各地派出“行省”,然后行省再往郡派出“行政府”,负责宏观上的行政事务。而再往下的县一级,就只能搞“训政”了,也就是按东海国的体制设立行政机构和官职,但大体上仍由各县的“名望人士”充任。行政府不时会派出训政组去各县巡视监督、发布指令,训政期结束后,会根据考核成绩对这些“临时官”淘汰或留用。
搞得有点乱,但这是因为之前刚吞下来不及消化。不过,到现在都过去了两年,也该迈入正轨了。
带队的训政组组长梅坚跳下车来,整了整衬衫,穿上一件薄款的绯色风衣,与配合行动的连长交流了两句,后者就指令自己的部下南北分开,堵住了侃家堡的两个主要入口。然后,梅坚就带着组员和警察们往堡中走去。
警察由郡政府募集,骨干是从本土的公安系统里调来的? 相当一部分成员是退伍兵,还有大约1/3是熟悉乡情的本地人,训练度和组织度都不亚于一般的外国正规军,现在这近百人排成队一走,顿时就引发了堡中的一片鸡飞狗跳。
穿着一身黄色质孙服的侃家家主侃泰连忙招呼起家丁……也不敢叫太多以免激化矛盾,只点了几名亲信迎出堡外? 配笑着说道:“梅组长? 您,您怎来了,还这么大阵仗。可? 可是要河间府的回去? 自小老儿家路过吗?”
梅坚看着他,摇了摇头:“侃员外,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上次发来通告? 您家认的夏税额相比田亩数可是差了太远了? 要重新报告? 您就这么抛到脑后去了?”
训政组说是训政,但其实人手不足? 也没多少能训的? 主要任务就是收税。前年地盘刚占下,百废待兴,税也没好好收,只是让河北各县按照元国旧例由旧税吏象征性地收了一点。去年开始改革,仿照本土自治县的制度,让各县土豪自认税额,但呵呵,莫名其妙的,要缴税却又没选票,谁会多认呢?转眼又来到了这76年,各土豪仍然自行其是,侃家自然也不例外,结果没想到,就被这训政组盯上了。
侃泰一愣,嘴角一撇,然后又换上了笑脸:“哎吆,那些下人蠢的,也不记得将这事与我提醒,小老儿脑袋不灵光,还真忘了,这就补上,这就补上。”
梅坚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那您说说,补多少啊……”
侃泰咬着牙道:“去年我家一百多石交了的有,今年五十再加……不,小老儿出血了,翻个倍,三百石的交!”
“哈哈啊……”梅坚突然笑了出来,吓得侃家人眼皮直跳。
笑完后,他抖了一张纸出来,上面是纵纵横横的一大片方块:“侃员外啊侃员外,你家两万多亩良田,今年年景这么好,恐怕亩产一石麦子不止吧?就算你一石好了,两万多石,15%的农业税就该是三千石,你这就交十分之一还咬着牙,是想打发叫花子呢?!”
侃泰吓了个哆嗦,这人怎么会对自家田产这么清楚的?他看了看梅坚手中的纸,也没看明白上面那些字码是什么意思,只摇头道:“梅组长,弄错了哟多半的是,我家的田怎么也就几千亩,粮食收了的还要给这么多家人去养,余粮实在是没几百石的哇!”
梅坚冷笑道:“这是观澜测绘公司出的数据,你要是不服,就去法院跟他们打官司去吧。今年就是三千石,不能少!”
侃泰急了,口不择言道:“三千石!你把我卖了的吧!你们这般横征暴敛,就不怕民心失了,大元再打回来的么?”
听了他这话,梅坚不怒反喜:“好啊,你说了‘大元’是吧?果然,你就是元国留在大城县的奸细,怪不得抗税不交!来人,给我封了这处屯堡,把侃家人带回去细细审问!”
说完,他身边的警察们就一拥而上,将侃泰等人制住。
侃泰大惊,先是怒骂道:“兔崽子,你……”然后被人一脚踢在膝盖窝,跪了下来,看到警察们开始按家按户搜捕,这才惊恐起来,回想起了一度被遗忘的“屠城”恐惧。于是他对梅坚哭喊道:“饶命,饶命啊,三千我出……”
这时梅坚一脚踢在他嘴上,止住了他的求饶,倒打一耙道:“这时候还痴迷不误,抱着那点浮财不松手,活该流放。”
训政组带来的人一户户闯过去,将里面的人一个个逮出来。现在务农季,大部分人都在田里忙碌,留在堡内的大都是老弱幼,没什么抵抗。堡外的外姓佃户有的围观过来,但更多的是躲回自己家中闭门不出,还有些干脆拿了东西往外逃的。
倒是有不少在外的侃家青壮闻讯赶回来,要知道元国可是封建制的,他们平时就多有操练武艺以备不时之需,现在见家人被抓当即火气上涌,操着锄头镰刀就冲了上来——可惜,面对步枪和霰弹枪还是不够用。而他们的抵抗更加坐实了侃家的“图谋不轨”,梅坚更加理直气壮地带人抓捕起来。
最后,侃家近千口人被一抓而空,捆在堡内的几间大屋中。不日,他们将分批运回县城,接受正义的审判。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很快他们就会得一个“流放海外”的判决,然后前往海津县出海,前往重洋之外某处未知的所在。
梅坚又带人出去转了一圈,实地勘查周边的情况。泊舟乡的田地大多为侃家所有,外姓佃户以十户左右为一“庄”散布在周边,耕种侃家租给他们的份地。梅坚随便去了一座近处的庄子,庄里人本来躲在屋子里,但屋子没什么防御力,被警察们一喊,不得不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
不过出乎他们的意料,这些凶神恶煞的外来人没抓他们,反倒安抚了一顿。
实际上,训政组的这次行动是新到燕京的金盛司所制定的“粉刷”计划的一部分。
管委会把河北行省划分为十个郡,再算上燕京,根据元国的户籍数据,这些土地有七十万户在册,再考虑到必然有一部分人不入统计,总共应该大约有五百万人口。这五百万人,要是一个个教化过去,肯定是个不可完成的任务,但好在里面至少有四百五十万是不识字的,一片白纸也就不需要洗了。剩下的五十万多半是有地位的土豪,拉拢一部分,消灭一部分,剩下的自然就会“心向教化”了。再适当往当地移民一些东海国民和南方士人,以后逐步开展义务教育,有个一两代人的功夫,怎么都洗过来了。
显然,这家侃姓土豪,就是需要打击的那一部分了。他家过去积极向外族靠拢,沾染了大量胡俗,现在找个理由把他们迁走,既削弱了旧文化的影响力,又给海外送去了人力,顺便还能增大税基,何乐而不为呢?
而旁边的普通百姓就没必要特意对付了。一来没必要,二来也没那么多人力去处理这么多人口的甄别迁移事务,三来……现在是农忙季,把人都弄走了,谁来收庄稼交税?
梅坚随便对庄民们勉励了几句,就让随从将他们登记在册,自己随便在周围转了转,看到周边都是大好农田,感叹道:“侃家倒真攒了不少好田……正好,分一半就地租给佃户,剩下一半建个公社,安上百户退伍兵,这泊舟乡就入制了。”
虽说县级行政早晚会迈入正轨,但总是依赖当地人的话,现代治理也难以推行下去。因此管委会计划安置一大批退伍兵过来,作为公民的种子。正好,大战过了两年多,当初急剧扩军,今年也正有一大批义务兵要退伍,正好用在这里。
梅坚看了一会儿,又见人群中有不少小孩子,就换上一副笑脸,从兜里掏出一小包红糖,给他们一人倒了点。
孩子们尝到了甜头,纷纷欢呼雀跃,叽叽喳喳想着再要点。不过其中一名小男孩却怯生生地问道:“官,官人,你,你能收俺去当兵吗?”
梅坚一愣,问道:“你怎么会有当兵的想法?”
小男孩挠挠头答道:“俺们乡里,像俺们这样的庄稼户,想翻身过上好些的日子,都是要去当兵的啊。官人你手下这么多兵,也要了俺吧,俺虽然小,但也有不少力气,将来肯定能好好打仗!”
梅坚无奈地笑了笑。他出身江南华亭县,自小从未有过投军出人头地的想法,读书科举才是正途。后来去了东海国考了公务员,东海国虽然当兵是个不错的出路,但也不是唯一的出路。唯有这原属元国的地界,一般百姓才会把当兵成为唯一突破阶层的途径,想来真是……可怕啊。
他不禁感到一阵后怕。如果不是东海国先行崛起攻入了元国,以元国这可怕的体制,人人以争勇投军为上进之途,那该有多强大得军力?恐怕大宋绝无幸免之理吧!如果真是那般,那现在就不是他来泊舟乡搞什么“粉刷”,而是元兵去他的家乡华亭县作威作福了。说不定这个小男孩,未来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他叹了一口气,道:“还好,不一样了。”
然后他又对这个小男孩说道:“男子汉志在四方,没必要拘于一途,当兵报国自然好……呃,你知道报国是什么?投军不光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还是为了保家卫国,有了大家才有小家……”
见小男孩一脸懵逼的样子,梅坚自嘲地摇了摇头:“我跟你说这些干嘛。算了,过阵子大城县就要设小学了,如果有机会你就去求学,将来学好了,别说赚钱买糖吃,就是像我这样考个公务员都没问题啊!”
第771章 三、发展度达到……
1276年,5月18日,邳州。
南清河枯竭后,南北水运大受影响,但是人挪死树挪活,商人们不会坐以待毙,必然要寻找其他的渠道——然后还真有现成的。
济南、东平一带的货物可以先通过之前已经修成的平阴-临沂铁路运到临沂,然后转水路走沂水、泗水、淮河等运往南方各地。而位于沂泗交点上的邳州就受益于此,气象越来越兴旺。
如今到了夏季,各行各业都繁忙起来,邳州周近的水路上商船往来不息,其中几艘冒着烟柱的蒸汽船尤为瞩目。这些蒸汽船能够无视水向风向行驶,极大地提升了运输效率,其中大部分都拖了好几艘驳船,牺牲速度以增加运量,但也有两艘轻装上阵,蹭蹭蹭沿着航道快速行驶着,显然是讲求时效的客运船。
两艘船一艘沿着沂水北上,而另一艘自西边泗水而来,逐渐驶向了邳州港口。
“四个小时就到了,真快啊。“
在这艘西来的“淮运008”上,魏景胜走上了甲板,看向繁荣的港区,又回头看了看船体中央的大烟囱,感慨道:“蒸汽机船,何等伟力……”
作为徐国公府的幕僚,收集各方消息是他的本职工作,自然对蒸汽机的存在及相关应用很熟悉。之前的漠北大战,东海军能取胜的直接原因是强大的新锐武器,而根本原因则在于海军用蒸汽船通过水路为他们输送了充足的补给,这才使得他们能在瀚海郡站住脚跟,不然一切休谈了。
不过熟悉归熟悉,以前都只是纸上谈兵,今日还是他第一次真正乘上蒸汽船。这艘船体型颇大,长有四十多米,采用了增大容积而非载重量的客船设计,甲板之上还有两层客舱。虽然重心颇高,但一来船体较大自身就很稳,二来不挂帆没有帆船常见的因横风产生的侧摇,再加上内河水平无波,行驶仍很平稳。
行船之时,脚底之下隐隐有蒸汽机的震动传来,但并不强烈,反而有一种新奇的感觉。
魏景胜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就悄悄蹲了下来,手按地板,赞叹道:“这就是文明的震动啊!”
一名船员突然上了甲板,对魏景胜等人喊道:“各位乘客? 马上就要到邳州港了,请下船的乘客带好行李,不下船的乘客回客舱坐好,谢谢合作!”
魏景胜脸一红? 连忙站起身来,见旁人没有对他表示奇怪,才悄悄跟在后面回了舱中。
稍后? 蒸汽船在沂水航道中灵活地拐了个弯,驶向了港区中的蒸汽船专用港口。
港口上的力工向船上抛出绳索,与船员配合? 将船引向码头? 与码头边绑着的竹笼缓缓撞到一起。稍后? 船上把舷梯放下,一批船员上上下下检查安全事项? 又与码头上的工作人员核对信息? 许久之后才通知乘客可以下船。
“请排好队,不要插队? 按次序下船……”
客舱里,一名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员外想冲在前面? 被船员拦了回来? 安排到了队伍的最末尾。他不禁抱怨起来:“这破船? 味道冲? 规矩又多,真他奶奶的麻烦!”
魏景胜并不下船——这艘船只是在邳州中途停靠,最终目的地是临沂郡,而他要坐到终点——听见员外的抱怨不禁皱起了眉:“没规矩怎么行?你要是喜欢,干脆去坐那些私船好了,整个大船舱里乌压压挤几十人,那真不用规矩拘束,恐怕小儿溺到你脸上都没人管!”
周围几人嗤笑了出来,员外涨红了脸,欲回嘴,但见他衣着体面,怕是不好得罪,只得“哼”了一声,夹着皮包跟着队伍往外走去。
过了一会儿,下船的队伍走完了,又有船员推着小车过来推销道:“瓜子果汁山泉水,盒饭罐头牛肉面……这位乘客,脚让一让……”
现在也到中午了,正是该用餐的时候,不少乘客忍不住香气,掏钱买了些吃食。魏景胜也拿出两枚小钱牌,换了一盒鸡汁土豆盖浇饭回来。不过他嫌客舱内闷热,端着饭盒又去了甲板上,一边看着港内的景象一边吃饭。
淮运008所停靠的码头新近安装了一台蒸汽吊机,现在正轰隆轰隆冒着烟,从船上吊下一托盘纸包着的货物——这虽然是艘客船,但也顺便运点货物,这年头就是这样,客运货运没法分得那么清。
魏景胜一边用勺子扒着饭,一边啧啧称奇道:“这一板货,怕不是得有上千斤吧?真是惊人,就这么运过去了,得省多少人工……真是不一样呐!”
很快他吃完了饭,将木盒和饭勺交还给售货的船员。不久后,船只也卸完货加完了煤水,离开邳州港继续启航了。
下一段航程更长,且是逆水,因此没法短时间内抵达终点站,傍晚前停靠到了中途的郯城西港。
郯城地处沂、沭之间,这些年来发展很快,已经由镇升成了正式的建制县,归属临沂郡管辖。该县有一西一东两个港口,分别位于沂水和沭水河畔,规划中有一条铁路也会自此县经过,商业发展日日可期。除了商业,郯城县的棉花种植业和畜牧业也很发达,淮运008停靠后,趁着天色未黑,就将一板板的棉花和皮革装进了货舱里。
魏景胜从船上看去,竟能看到一条平整的三合土路伴随着一条铁路向东延伸过去,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上面车马川流不息,不得不惊道:“没想到在这小县也能见到这般好路,好大的手笔!”
旁边一名郯城出身的船员自豪地说道:“这是三年前郯城市民集资筹股修建的,自有了这两条路,东西交通不知方便了多少,连带着本地的商贸也兴盛了呢。”
魏景胜频频点头:“是该这样,利国利民啊。哼,别处就没有这般的有识之士,也唯有在东海治下才能见到了。”
船上只有坐席没有卧席,虽说也可以坐着凑合一晚,但魏景胜也是有身份的人,没有在舱内凑合,而是下了船,预备寻个住处宿一晚。
码头外颇有些本地人做他们这些乘客的生意的,有的蹬着三轮自行车,有的拉着更简单的两轮人力车,在外面的大路两侧排着队候客。
见魏景胜过来,排头一名车夫拉着自己的双轮车蹭蹭跑到了他身边,热情地招揽道:“客官,可是要乘车吗?小底是拿了县府的执照的,这辆车也是有板簧的舒适款,包您上了就不想下来!”
魏景胜倒是不置可否,随意问道:“这周遭你可熟悉?我欲寻个旅店宿一晚,有什么好去处?”
“有,有,当然有!”车夫殷勤地请他上车,然后沿着大路向东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说道:“客官是第一次来吧?以后可得留个心眼,颇有些无良车夫拿了回扣拉着客人去黑店的,当然,我可不是,您放一万个心吧……”
“哦,是这样?”魏景胜先是紧张,听了他的保证又有些安慰。
西港这边面积不大,各类设施却齐全。不久后,车子就在一处前楼后院挂着灯笼的所在停了下来,车夫笑着放下车,对魏景胜说道:“客官,承蒙惠顾,三分钱!”
魏景胜抬头一看,笑了,此处竟是一间青楼!
……
第二日,魏景胜回到船上,继续向北出发,在正午前就抵达了终点站临沂。
临沂作为多条水陆商路的汇聚点,这几年来一直在飞速发展着,如今已经是横跨多个河岸、房屋鳞次栉比、道路纵横的大城市了。
魏景胜一下船,便有了目不暇接之感:“好多高楼,好多车!这大道竟是黑色的,是什么东西?嚯,好大好威武一座大铁桥,这竟是如何建成的?啊,难道那就是传说中的火车?”
他便如刚进城的土包子一般,抬头走在路上,不断为新奇的景象所震撼着。比旁人稍好些的是,之前他在书报上见过现代城市的画像,不算是第一次冲击,但真正亲眼见到,还是不免的心神荡漾。
“如此兴盛的城市,居然还只是东海国的第四大城市?那前面的又该是一副什么景象?”震撼过后,他更坚定了此行的决心,“果然,是该决断了。”
稍后,他找了一员在港区附近接活的“中介”,寻了处客栈住下,简单了解了一下临沂城的情况,就去了城北,找到了新鲜换了牌子的“临沂郡行政府”,与门卫说明来意说是寻人,便在门口等了起来。
门卫进去通报,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一名穿着东海式黑长裤和白衬衫的男子出来。
门卫对魏景胜一指,便回传达室里了。白衬衫走了过来,对魏景胜一拱手:“是魏青木兄吧?我便是徐渐离。之前我收到朱兄的信了,说今日你来,果然如期而至。不好意思,刚才在开会,所以晚了一会儿,让你久等了,真是怠慢!”
魏景胜也附身行礼:“哪里哪里,是我叨扰徐兄了。”然后掏出一个纸包,往徐渐离那边递去,“这是我带来的一些土特产,还请……”
没想到徐渐离打了个激灵,像见到毒蛇一般向后跳了一步,左右看了看,然后赶紧摆手道:“魏兄,不可不可,这大庭广众,你这是害我啊!”
魏景胜一愣,他知道东海国对廉政抓得颇紧,却没想到这么紧。他赶紧将纸包收了起来:“啊,真是唐突了。其实也只是些吃食,没多珍重,徐兄真是清廉如水……”
徐渐离打了个哈哈,说道:“纪律,纪律。”
魏景胜又道:“既然徐兄还在工作,那我也不便叨唠了。不知徐兄何日方便?我去府上拜访。”
徐渐离思考一会儿,抬头问道:“冒昧了,之前朱君信中未说魏兄的来意,不知?”
魏景胜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不瞒徐兄,我此来是欲参加六月的东海科举得,只是对科举的门道还有些糊涂,又听闻徐兄当初正是应考得中,故托了关系,想求徐兄为我答疑解惑,当然,事后自然……”
东海国每年六月份举办标准化考试,是读大学和进入公务员系统的敲门砖,没想到这魏景胜竟是为这个来的。
徐渐离一愣,说道:“标考?那可没几日了,魏兄难不成想裸考?那可不好说有什么把握啊……而且魏兄不是在徐国公府高就么,为何要从头开始考这标考?”
魏景胜叹气道:“徐兄自然清楚,徐国公的幕府恐怕也行不了几日了,小底自然得找条出路才行啊。今年的考试自然是不报指望,不过我想着先考过一次,知晓这科举是如何行进,来年也更有把握。”
徐渐离点头道:“魏兄有心了……正好,如今我国政制大变,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有魏兄这般的才俊赴考,也是幸事。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正有空,不如就约在南皇街的缑山茶坊吧!”
第772章 四、政体为……
1276年,5月19日,临沂。
这个时节刚过夏至,白昼正是一年中最长的时候,徐渐离下班时天仍大亮,于是也不叫车什么的,步行往南皇街走去。
南皇街是当地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徐渐离走过布幡遮天的主街,拐入一条巷口挂着“缑山茶坊”的小巷,然后进了一处挂了同牌匾的小院中。
院中知客见是熟人,与他交谈了两句,便指了右边的一个方向。徐渐离点点头,轻车熟路地自一条造景的小河上的木桥跨过,转过一片竹林,豁然开朗。
竹林后摆了一张石桌和数把藤椅,桌上摆了一套茶具,还放着一叠书报。魏景胜正坐在椅上,右手扇着折扇,左手把一张报纸叠了几叠在读着,现在见到徐渐离,急忙起身招呼道:“徐兄,你来了!”
徐渐离拱了个手:“青木久等了。莫要称呼我徐兄了,呼我表字开之即可。”
“那便却之不恭了。”魏景胜伸手为他拉开一张藤椅,“这茶坊果然是好地方,清静雅致。我只叫了一壶‘春还花’,不知开之想吃些什么,这便唤人来上吧。”
徐渐离又与他客套了几句,便点了一碟绿豆糕、一盘炒干笋、二两卤牛肚,就着茶吃了起来。
两人相互交流了一番家世、渊源,又谈了一会儿工作生活上的琐事,便进入了正题。
“原来开之是十年前中的榜,如今在郡文化局任职,当年就有如此远见,真是令人佩服。”
“哈哈,无非是一员小吏而已。说起来,我们这东海标考入选虽易,却也不如南宋科举那般中了进士便可一步登天,得从基层做起,有所表现才能晋升,各有取舍罢了。”
“开之谦虚了。之前我也读过些标考的材料,对其中的题目颇感头疼,当初开之能脱颖而出,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魏景胜说到这里? 严肃起来,把筷子放下,问道:“我听说明年标考要大改? 可是真的?”
徐渐离点头道:“对,明年标考就一拆两半了,考高校的考试与考公务员的考试分离,没法一起考了。公考题目会改一些,更重逻辑? 学识的部分就少了些,还有35岁的年龄限制。”
魏景胜一愣? 他今年32岁? 眼看着离这年限就没几年了啊。他急忙问道:“为何要限这年龄呢?南朝白首中榜者也是常有,难道要不得这些人么?”
徐渐离摇摇头:“历朝科举? 与其说是‘取士’,不如说是‘囚士’? 以科举晋身之阶吊着天下有志之士? 使他们皓首穷经不做他务,便无人想着造反了。此举倒也确实有用? 然而不知使多少人将一生才学耗费在无谓的故纸堆中,这是多大的浪费?国公会不愿重蹈覆辙? 故规定了公考的年龄,能考则考? 不能考早日寻他途吧。如今天下处处是通途? 也没必要在这一条路上吊死。”
“是这样?倒也确实有理? 果然高瞻远瞩……”魏景胜听着频频点头,突然又察觉到了什么,“‘国公会’,这是?……”
徐渐离哈哈一笑,拍了一下桌子,放低了声音说道:“此事出于我口,入于你耳,莫要传出去……”
然后,他便向魏景胜透露了一个惊天大消息——原东海国的全体大会将进行重大革新,重组为“国公会”,以后东海股东们就改称“国公”啦!
魏景胜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左右看看,见周围无人,才小声问道:“可是真的,竟是如此大事?等等,只有国公,那官家呢?”
徐渐离得意地往椅背上一靠,笑道:“没有官家……”然后突然发觉不对,换了副悲伤的表情,朝东一拱手:“东海故国陆沉,国主殡天,此乃天下憾事。国不可一日无主,可东家们都是忠良贤臣,如何做得篡位之举?于是便约定章程,众皆为公,不可僭越,以国公会之意志代行天子之职,便是这国公会了。国公会所立之国,非一家一姓之国,乃是天下为公之国,再也没有什么官家了。”
这就是全体大会的最新决定了,一人发了一个国公,世袭罔替,满足了股东们的虚荣心。全体大会也因此改组成“国公会”,成为新国家的最高权力机关。这个决定已经做下,徐渐离对魏景胜透露此事,其实并非泄密,而是“奉旨吹风”——这场改革事关重大,如果一直保密到了日子才突然公布,必定会造成巨大的震动,所以先内部把精神传达下去,让商社职工和公务员们逐渐将消息放出去,以减少冲击。
魏景胜大张着嘴巴,半天才喃喃说道:“真是开天辟地之举……了不得。”
徐渐离等了一会儿,又说道:“还不仅于此,嗯,说来青木想考公,那与你也有很大关系。国公会成立之后,会革新行政体系,也就是革掉现在格局已经有些嫌小的管委会系统,设三省六部……”
魏景胜脑子又像被锤了一下,连忙问道:“可是中书、尚书、门下三省,吏户兵工礼刑六部?”
三省六部制是唐朝发扬光大的经典行政体系,中书省制定政令,门下省审查封驳,尚书省执行,六部就是尚书省下属的执行机构。国公会号称“唐朝遗民”,挂上了腐朽的国公头衔后思维也被传统观念侵蚀,不知道谁就想起了这套体制,最后套用了过来。
徐渐离点头道:“正是。若是青木要考的话,就要从中选一个了。”
魏景胜露出期待的表情:“各省各部所需的考试可是一样的?若是投考中书省,需要准备什么材料?”
徐渐离一怔,然后揉了揉鼻子,说道:“呃,抱歉,疏漏了,尚书省尚可,这中书省可没法考。”
魏景胜有些失望:“是这样?为什么呢?”
中书省有制定政令之权,堪称首脑部门,以至于元国只立了一个中书省废了其余两省,这样的好地方不能考可真是可惜啊。
徐渐离解释道:“我先说尚书省吧。这尚书省实则是由当下的管委会改组而成的,原本管委会是全体大会任命首席委员,首席任命其它管委,改组后就是国公会任命宰相,宰相再聘六部尚书。‘六部’名为六部,实际上只是六个行政方向,每名尚书分管一个,宰相统领全局,每部下面还有许多具体的职能部门,也就是现今的工业部、文化部等等。
尚书省位于中央,主管天下行政事务。然而天下之大不可能事事俱到,故又往各地派出“行尚书省”,也即行省,分管一块偌大地域的政务。行省之下又往各郡派驻行政府,负责一郡政务,主要负责协调修路、打击犯罪、兴修水利等需要跨县合作的事务,以及收税等等。
这一体系其实就是当下的这一套换了个名字,故考公也可以直接对接。考公实际上就是考尚书省的公务员,即使进不了尚书省,也可拿着成绩去县政府应聘,也是个出路。”
“受教了。”魏景胜拱了拱手,他之前对管委会系统可以说很熟悉了,如今一一对应过来,倒也不难理解。“那中书省与尚书省很有不同么?”
徐渐离点头道:“刚才说的尚书省,是一个自上而下的体系,而中书省完全不同,是自下而上的。中书省中人不是考出来的,而是推举出来的。国公会每隔一段时间,会评定天下郡县之户口、财赋,给予每郡若干‘郡伯’名额,由各县会议推选有名望之士担任,汇聚中书省议事。”他讲到这里笑了起来,“是故,若是青木想入中书,那就不该读书考试,而是回家乡行善养望了。”
魏景胜也跟他哈哈尬笑了两声,然后说道:“原来如此。那这么看来,这中书省不像是制定政令的中书省,倒像是个体察民情的地方?”
“差不多吧。”徐渐离喝了口茶,“若有什么政令,国公会自然会下达给尚书省,也不用别人代劳。只是,青木熟读史书也该知道,一国肇兴之时,自然政令通达、相明官清,可时日久了,便不免朽坏下来,居于深宫之中的官家往往会被蒙蔽。国公会未雨绸缪,设了这中书省,时刻与民意相通,方可得知民间实情。
当然,这中书省也不是全无实权。中书省可以为民请命,向国公院提出议案,批准后可交与尚书省执行。尚书省的行政、财务、官声等一干事项,中书省有监督的权力和职责。此外,国公们有了些新奇的想法,一时不确定是否可行,就会送去中书省让他们商议评估一下。一些不痛不痒的审批事项,国公院懒得管,也会下放到中书省审核。”
魏景胜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如此两省相制,也是帝王之道。”
徐渐离见魏景胜得知真相后似乎有些失望,便又爆料道:“还有一处不便与外人道,不过青木是徐国公幕府之人,倒也不算外人。这中书省,其实在相当程度上,是为齐国公、滕国公、辽王以及可能还有别的同盟设置的。”
魏景胜一惊:“此话怎讲?”
徐渐离说道:“‘郡侯’说是公推,齐、滕、辽诸地谁人威望最重?还不是他们么?如此这般……”
就现阶段来说,中书省的设置主要为了是安抚李璮、夏贵等盟友——他们这种独立邦国,显然不能在新国家里再存在下去了,但人家刚出力参加了东海同盟军打生打死,这就要卸磨杀驴了,显然不太好吧?所以就设立了这个中书省,让他们能够参与到国家大政上来——虽然说郡伯是“民间推举”,但他们在自己地盘上权威深重,走个流程选上来一点不难。可想而知,这些旧势力在短期的中书省内会有不小的声音,但长期来看,新体制内没有给他们规定任何的特权,未来家道中落,也只是自找的了。
听了徐渐离的讲解,魏景胜如醍醐灌顶,击掌道:“原来如此……国公们对他们也真是不薄了!但这么一来,废国设郡也是顺理成章了,高明,高明。”
两人又夹了几筷子菜,推杯置盏一番,魏景胜才问道:“之前两省我已明了,那门下省又是有何职责?还请开之指教。”
“不敢。”徐渐离摆了摆手,然后又讲了起来,“倒也不繁杂,与唐时一脉相承,有‘封驳’之权,若是中书、尚书两省制定的规章政令有悖国公定下的宪章,门下省便可将其封驳。但仅是这般,就未免过于简单呆板,故门下省又合并了大理寺的职责,国公会任命若干名‘**官’掌管天下刑诉之事兼掌封驳之权。天下法院统归门下省管辖,国民若有刑诉之事,先去县法院,若有不服再去郡法院,此后是省法院,实在有大案便入门下省。这又是一个独立系统,我与他们不熟,可能有些纰漏,但大致如此。”
魏景胜又来了精神:“门下省也可考得吗?”
徐渐离点头又摇头:“可考,但不是普适的公考,而是专考刑律条文得法考。这便需要一些苦读了,毕竟我国的法律可是繁杂得很。不过青木若真有心,学了也不亏,即使考不进法院,去做‘律师’帮人打官司,也是个颇有财的行当。”
魏景胜苦笑着摆摆手:“我可最头疼这刑讼之事了,那还是算了吧。”
他敬了徐渐离一杯茶,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真是多蒙开之兄赐教了!”
徐渐离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即便不是我讲,过些时日也会公诸于天下,以青木的才智,读一遍报纸便了然了。”
魏景胜点点头,然后突然眼放精光,看着徐渐离问道:“开之,如你所说,这国公会下的三省六部既有相互制约却又不碍政令通达,全然可以施行了。那么,要到何日才会‘公诸于天下’呢?”
徐渐离哈哈一笑,道:“谁知道呢,也许快了吧!”
第773章 决议:重建华夏!
1276年,9月30日,东海市。
东海堡以东的海岸线上,在东海102最初的登陆地东侧,有一处小港湾。湾内停泊的船不多,但每一艘都大名鼎鼎——东海海军创建之初的起点号、第一艘自行设计的星火级寒露号、有着标志性意义的远洋巡航舰逐日号……还有二十余年前载着东海人来到这个世界的白色大船东海102。
呃,不对,即使经过精心维护,真正的东海102也难以抵抗岁月的侵蚀,迎来了自己的葬礼,而如今停在港中的这艘白色大船只是一艘木制的复制品而已。或者说,只是一个华丽的墓碑。
此时,前任首席张正义正在这个复制品的侧舷甲板通道上走着,不断数着窗户:“一,二……嗯,是不是这个,当初我好像是坐在倒数第二排窗旁边来着。算了,无所谓了。”
从舷窗往里望去,里面只是干净的木地板,已经没有当年那些塑料座椅的踪迹了,毕竟是复制品,不可能还原旧时空的一切。
张正义摇了摇头,叹道:“总归是没留下一点痕迹啊。”
“无因而来,无影而去,尘归尘,土归土……”
他走过一个拐角,却差点撞到了一个道士装扮的人,一看是常年住在崂山的刘素曦,于是打招呼道:“嗨,老刘,你也来看看啊?”
刘素曦露出笑容,左手抱右手结了个印,半带调侃地招呼道:“原来是周国公来了,在下有礼了。”
张正义听见这“周国公”的名号,表情立刻尴尬起来,连忙摆手:“得了得了,别挤兑了,青玄公。”
全体大会改组为了“国公会”,股东们成了国公,自然也就该有与国公相称的名号。于是就有一帮好事者聚起来搞了一个“纹章院”,给每个国公都按了一个名号,还准备画家纹、搞标志配色什么的……张正义劳苦功高,就被他们尊为“周国公”,不过他本人对这种腐朽的贵族做派很不感冒,但也不好驳了同僚的兴致? 就这么默认冷处理了下来。
刘素曦做了个“请”的姿势? 请他在走廊旁的木排椅上坐下,问道:“首席,你是觉得这国公会陈腐气太重了么?”
张正义往后一靠? 感受着清凉的海风,说道:“是啊? 虽说过了二十多年,但毕竟脑子里的还是之前的那一套? 总觉得与现在这些格格不入。要是我选,宁愿更低调些,但不好败了大家的兴,就这样吧。”
刘素曦摇摇头:“也没必要这么看。这国公的身份,既是荣耀? 也是拘束。或许首席你愿意低调做事、为国为民? 可你能保证子孙后代也会如此么?除非你能豁达到一分财产一点特权不给他们留,但即使你愿意,别人能愿意么?不管愿不愿意,将来我们的后代必然会形成一个利益集团。与其隐入幕后、渐渐侵吞国本? 还不如就摆在明面上,一举一动都看在世人眼里呢。不是么?”
张正义一怔? 然后笑了出来:“也是啊。”他摇摇头,又道:“仔细想想,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是觉得这国公会太打眼,等以后社会发展了,难免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想着低调发财。哈哈哈,这么看来,我的境界反而低了一层啊。”
刘素曦道:“这世界还遍地君王呢,我们已经强上许多了,至少二三百年是可期的。再之后……也对得起子孙了。”
张正义站起身来:“也该这样了,那就这样吧。走吧,该去准备了。”
……
两日后,中央市。
今天的中央广场鲜花锦簇、彩旗飘扬,礼炮将缤纷纸片打得漫天都是。不过与之相对的是,广场上又出现了多年未见的戒严场面,近卫兵入场,将一环路封锁了个彻底,围观的市民只能在外围伸着脖子看。
如此严格的安防,自然是因为广场内汇聚了许多大人物——几乎有近半的国公都来到了这边,参加新国度的开国大典!
礼炮过后,军乐队奏响了嘹亮的国歌。
在国歌声中,蓝天白云之下,陆海军精挑细选出的仪仗部队自广场前的一环路经过。最前的是骑着高大青岛马、身穿闪亮盔甲的骑兵,紧随其后的是六门15式丙组成的炮兵车队,再后是队列如棋盘一般齐整的步兵方阵,最后的最令人瞩目,是由轰隆作响的拖拉机牵引着的海军巨炮……
广场内部,有各小学、中学挑选出来的学生组成的方阵,其中有的穿红衣,有的穿黄衣。待到阅兵部队经过之后,他们便随着新的音乐变换队形,红黄相间,摆出了“华夏万岁”四个大字,然后又随着音乐高唱起了国歌。
主席台上的国公们也跟着歌声唱了起来,这将气氛推向了最**。
在热烈的气氛中,张正义、史若云两名前任首席和现任宰相郑绍明走到话筒前,齐声宣布道——
“九鼎重铸,华夏再兴!”
……
“华夏”,便是东海人所建立的新国家的名字,对,仅此二字,没有后缀。
这个名号听上去有些大,但其实还是符合传统国名构词法的,“夏”是本名,“华”是修饰。
原本王朝的正式名称只有一个字,如秦汉唐宋等,但元朝开始,加了一个字将自己称为“大元”。历史上,后来的明、清也如法炮制,称自己为“大明”“大清”。这么看的话,新生的国家称自己是“华夏”,也还是合规矩的。
国公们以华夏大地上第一个王朝“夏”来为自己的国家命名,有强调正统的目的,也有“既是开始,也是终结”的预示,同时也有些真实与虚幻结合的自我调侃。
从今天开始,过去一隅之地的东海国和松散的东海关税同盟便成为了历史名词,取而代之的是新生的华夏!
华夏的最高权力机关是“国公会”,由187名国公构成,国公名额按照《国公继承法》传承,是国家的法定统治者,掌管最高的财权、军权、立法权和最终解释权。
当然,国公会不可能亲力亲为操持这么大个国家,因此又设立了一套强力而复杂的治理结构,代替自己操持政务,同时相互制约以免尾大不掉。
设尚书省掌管全国政务,通过每年一度的考试选拔公务员,并以内部晋升体系逐渐提拔为事务官,以一套制度形成稳定而专业的文官体系。同时也有自上而下的任命机制,由国公会任命宰相、尚书等政务官,负责鞭策训诫这套文官体系。
设中书省以监督尚书省,通过自下而上的选举体系从基层选举郡伯,以帮助国公会了解民情,并处理一些次要的立法工作。
设门下省以掌管全国司法工作,拥有独立的选拔与晋升体系,不与尚书省相互交流。
设枢密院掌管全**务,由国公会完全控制,与尚书省中的兵部并立。兵部主要负责海陆军的兵员招募、管理、后勤等军政事务,而枢密院掌管军队的调动、作战、演习等军令事务。枢密院下辖六师,不过此“师”并非一种军事编制,而是一个指挥机构,分别负责本土、东北、西北、中原、南方和海外六个方向,平日制定作战计划,战时负责调度指挥。
设中央银行掌管全国货币及金融政策,独立运行不受尚书省干扰。
华夏国成立后,分当下国土为六个行尚书省,行省下设若干郡,每郡管理十个左右的县。
原本的盟友齐、滕、辽等藩国“自愿献土”,交出土地和军权,让这些土地归于华夏国治下。而华夏国也没有亏待这些盟友,让渡了一些经济利益,允许他们在中书省中占据不少份额,并支撑他们向海外拓殖。
盟友们所领的军队也被整编,一部分跟随他们去了海外,一部分遣散,一部分吸收入地方警察和交警系统,一部分改编成正规军。这部分正规军连着原先的东海义勇军一同被整编为新的华夏陆军,共约十万人,编为三十六个旅。
这三十六个旅又分了三种:重装旅、轻装旅和机动旅。
重型旅就是原先的野战旅,步骑炮俱全,人数较多,强大全能但昂贵,到现在也只有六个。番号以0开头,如第01重型旅,部分情况下可以省略只称个位数,如第一重型旅。
轻型旅合成化程度较低,以步兵营为主,配属少量火炮和骑兵。这种旅数量较多,一般作为二线守备部队使用,但也有例外,比如山地旅虽然归类于轻型旅,但也是精锐的一线单位。番号首位为1;第二位代表具体职责,山地旅为0,普通步兵旅为1,后勤旅为2,铁道旅为3;第三位及之后为序号。如第101旅为第一山地步兵旅,又称燕山旅;第1111为第十一普通步兵旅。
机动旅比较特殊,指全员配备了车辆或马匹,能够快速机动,但火力相对较弱的部队,现在在草原上活动的基本都是这种。随着敌我力量对比的转换,机动旅显得越来越重要,目前已经组建了八个。番号是以2开头的三位数,如202第二机动旅,部分情况下可省略前两位。
原属“东海商社”的资产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铁路、电信、学校、医院、钢铁等重要庞大的基础产业,仍由东海商社继续运营,受国公会这一整体的掌控及每一名国公的监督。另一部分是更细碎的生产车辆、机械、纺织品、各式奢侈品等具体商品的企业,重要性相对低,对经营能力和持续改进的要求更高,被分配给了国公们个人所有。
当然,企业的规模、盈利和前景各不相同,这种分配很难说一碗水端平。为了更好地平衡国公之间的利益,国公会又拿出了另一块肥肉“海外领地”。
这些海外领地与之前发给民间的距离近但远景有限的南洋地块不同,是在全世界范围内精挑细选出的潜力无限的土地,现在就拿出来作为“封地”,分配给国公们。每人都有,但之前企业多拿了的,封地就要拿相对次一些的,根据之前的工作表现不同也有不同的权重。当然每人看法不同,分配时免不得一番争执,看着衣冠楚楚得国公们对着秘密地图争夺当下的不毛之地,争得面红耳赤,真是令人作……佩服他们开疆拓土的雄心。
第774章 第一把火:铁路网
1276年,10月10日,东平郡,平阴县。
位于泰山山脉西北部的平阴县是环泰山铁路的重要结点,自一南一北两条铁路合龙后就飞速发展起来,而黄河大决之后,南北商贸依赖铁路的程度大幅上升,此地的地位就更加重要了。
现在,在既有的单线铁道之外,东海商社旗下的铁道总公司已经开始修建第二条平行铁道。而且这新铁道用的不是过去的750mm半轨,而是完全的1500mm标准轨,潜在运力大幅提升。
旧铁道依然在繁忙的运营着,就在现在,一台崭新的“轩辕”型蒸汽机车拉着一串车厢自东而西向平阴县的方向快速接近着。
轩辕型是澎湃动力最新的机车产品,行列式为0-4-2,采用了先进的小火管锅炉——燃烧室产生的烟气通过64根细长的火管与锅炉水箱之中的水进行热交换,热效率大幅提升。整台锅炉每小时能将5吨水蒸发为0.65mpa的水蒸气,驱动两台蒸汽机,每台由一个500mm的气缸为主体,整台机车输出功率可达200kw。
今天这台机车负载不多,后面的只是客厢,没载太多货,所以速度很快,超过了60km/h,在铁轨上轻快地前进着。黑色的圆柱形锅炉冒着烟,两侧的气缸不断释放出蒸汽,前排的红色排障铲威武霸气,间断鸣起的汽笛更是令人心旷神怡——至少在火车爱好者眼里是这样的。
这列车逐渐驶向了平阴县,不过却并未驶入火车站,而是向北一拐,在一处大工地前停了下来。
一队近卫兵下了车,检查周边安全后,郑绍明和陆平两人自车上走了下来。
“宰相大人好!陆国公好!”工地的负责人是一位资深劳工,在临时车站前摆了花,拉了横幅,恭恭敬敬迎接来视察的两人。
郑绍明脸上一窘。说起来夏国今年正式建制,他在其中也大力推动了,因为明年他的第二个任期就结束了,今年改制,还能混上“第一任宰相”的名头。但是真被人从首席改口称呼宰相,还真是不怎么习惯,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陆平倒是面色自若地对负责人摆手道:“行了行了。老黄不是我说你,别跟你那些新手下学溜须拍马的那一套,咱华夏不兴这个!好了,赶紧撤了,看在你多年辛苦的份上,也不记过了!”
黄负责人脸上流汗,赶紧带人收拾会场了。
郑绍明笑了笑,然后看向北方河上挺立的六个桥桩和已然有了个雏形的桥身,赞叹道:“自古以来,从未有人能在这般大河上建桥,而如今就要在我们手上实现了!”
这处工地? 正是平阴清河大桥的建设工地。
黄河大决后,梁山泊日渐枯竭,南清河几近断流。北清河要好一些? 有其它水源所以并未断流? 但也水量骤减。这一点对于过去的航运来说是个麻烦,但对于新兴的铁路系统来说却是个机遇——现在北清河宽度和深度都大幅减小? 正是修建一座大桥,将河北山东两省紧紧联系起来的好时机。
经勘测后? 铁总决定把第一座清河大桥放在平阴县? 当地临近上游? 水量较少? 河道较窄且较平缓,而且不会干扰到太多航运? 铁路正好可以顺便延伸过去。
清河大桥和之前成功修建的大沽大桥、沂沭大桥、滦河大桥等一系列大桥采用了同样的工艺? 都是先趁枯水期用大木在水中围出一片不透水的密闭区域,类似后世的沉箱工艺,再在内部填充土石、钢筋、水泥,筑成桥桩,然后再搭建上桥面等后续设施? 构成完整的大桥。但相比最初的简陋条件,如今用的水泥、钢材等材料的质量都上了不止一个台阶,工程师和技工也多了许多,还配备了许多人力和蒸汽机械,工地上处处可闻机器的轰鸣声,施工能力相比过去不可同日而语。
经过一年多的修建,这座大桥初现雏形,如同一条巨龙般横跨两岸,也无声称赞着华夏国的力量和气魄。
郑绍明站在岸边,看着高耸的桥桩,心旷神怡,忍不住对陆平问道:“今年之内能完工吗?”
陆平笑了出来:“我说宰相大人,你是想早点建成,好搞个献礼工程么?”
郑绍明老脸一红,羞道:“呃,哪有,大桥早日建成,也好早日通车沟通南北不是?”
陆平摇摇头:“今年肯定是不行了,明年差不多吧。这东西不能急于一时,总得保证质量安安稳稳修成才行。而且光修好了桥,对面铁路没接过来也没用,按部就班地来吧。”
“是啊,按部就班吧。”郑绍明叹了口气,又问:“对面的铁路是修到邯郸郡对吧?”
“对,出去后经东昌郡、大名郡,修到邯郸去,然后连接到南北的燕襄铁路。这两条都是二类。”陆平说着,又掏了一副随身携带的铁路图出来,上面已经修建的和计划修建的铁路用虚虚实实的线勾勒着。
郑绍明看了看图,感慨道:“嗯,很厉害,但还是在地图上只占了一点点,不知道何年何月铁路网才能真正构成啊。”
陆平笑了笑:“嘿,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不过也别只盯着修路,钢铁不够也没用,得等平滦钢铁厂投产了,修路速度才能再上一个台阶。”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新朝初立,也定下了三个大计划,其一就是大修铁路,将国土紧密地联系起来。这个工作主要由东海商社下属的铁道总公司完成,但社会上也存在一些私营的小铁道公司,为了协调彼此的进度,尚书省成立了兵部下属的铁道司,专门统筹协调全国铁路规划。
规划中的铁路分了三类:一类是短期内就有盈利前景的,比如现在在清河沿线修建的短线铁路;二类是一时无法盈利,但中长期来看仍有重要价值的,比如说连接燕京和平阴的这两条长线铁路;三类是即使是长期来看也难以盈利,但在战略上有重大作用的军用铁路,草原上的漠南铁路就属于这一类。
其中一类铁路修建容易,只要有了计划很容易就募集到资金,不太用费心。三类铁路既然是军用,那么也就由枢密院规划,费用从军费中出,由军队中专门的铁道旅修建维护,也不用尚书省多管闲事。所以,铁道司主要规划的就是第二类铁路了。
长期来看,水运仍将在未来的运输中占据重要地位,所以好钢用在刀刃上,铁路的修建应当主要是补充水运的不足,而非去跟水运抢生意。
鉴于河北一带得内河多是东西流向,所以规划中的二类铁路以南北向为主,远景中将有三条铁路自南而北贯通燕赵大地,再用若干条横向短线铁路连接起来,构成一张完善的铁路网。
当然一时也修不了那么多,第一条开修的是“燕襄铁路”,也就是自燕京南下,沿着太行山东麓,一路将保定、真定邯郸等大城连接起来。这条铁路沿途地势较高、水患较少,修建起来较容易,而且串联起的人口较多,性价比很高。计划中,它将一路向南延伸,一直修过黄河修到襄阳去,故称“燕襄”。
这条铁路真正贯通南北,将往日难以交流的内陆腹地连接起来,一旦修成,将极大地促进内陆的商业与信息交流,影响极其深远。不过眼下预算和施工力量都有限,只能先修到邯郸,把燕京与山东连接起来再说。
郑绍明又看了看那副铁路图,上面的线路大部分还是虚线,实线大多集中在开发最早的山东省。“任重而道远啊。”
他又在图上一点,顺着燕襄铁路从邯郸往南划下去:“嗯,至少这一段已经修起来了,等全线贯通,就可以烧第二把火了。”
第775章 第二把火:治河
1276年,10月10日,牧野郡,阳武县。
黄河大决已过去了两年多,决口处经过长期冲刷,河道已经暂时稳定下来。
河水自西而来,自南岸的溃堤处向南涌去,先是在溃口附近堆积出了一片小湖,然后分成两股再度流出。其中一股径直向南,冲出一条新河道汇入南边的涡水,然后再南流入淮河。另一股向东流,在开封附近又分成两股:一股进入睢水,经商丘、宿州,然后又决堤冲出了一条新河道,向南又是进入淮河;另一股冲入了几十年前的黄河故道,流经徐州还是进入淮河。
这三股新河道现在看上去很是稳定,但是仍然隐患重重,随时有改道的风险。只要有这隐患在,广阔的中原大地就仍然不能有效开发,不得不说是一种巨大的浪费。所以华夏国成立后,烧起来的第二把火,就是黄河的治理事宜。
改组后,尚书省设了六个行省,其余五个都是正常施行地方治理的职责,唯有最南边辖区广大的河淮行省地位特殊——治下没有多少人口,主要职责就是治理黄河。
原建设交通部的元老人物汤桦树在改组后被委任来组织河淮行省的领导班子,全面负责治河事宜。
如今,他参加完开国大典后就第一时间赶来了任上,视察这万恶之源。
黄河滔滔而来,潺潺而去,在大地上肆意流淌着,与周边的青草和森林不断发生着交流。汤桦树在旧堤之上极目远眺,一时竟有些失了神。
他的身边,原属建设部的资深劳工宋广正介绍着兵部水利司(原建设交通部的职责大部分被合并进兵部,而非传统的工部)对黄河治理做出的初步规划:“中期来看……大约是五十至一百年的范围内,黄河入淮最重要的影响并非给沿途带来的洪涝,而是对淮河水位和航道的改变。随着泥沙在淮河水系的堆积,会产生两个影响,一是水深减小、妨碍航运,二是水流不畅,易溢出形成洪涝。”
汤桦树收回目光,问道:“这么说来,黄河夺淮,害的主要不是黄河本身,而是淮河?”
宋广肯定地回答:“对的,黄河新冲出来的几条河道都还算稳定,未来只要勤加关注,在关键河段修好河堤,那对沿岸的影响并不大。而且现在河南地人口不多,不需要挤到河边去住,即使泛滥了也损害不了许多。而淮河沿岸就不同了,人口要多得多,农业、航运业和商业都很发达? 这样下去一定会对他们造成相当深远的影响。”
呃? 虽然淮河流域现今并不在华夏国的治下? 但他们已经将其视作嘴边的肉? 自然要为沿岸人民考虑了。
后世淮河流域的几座大湖如洪泽湖、高邮湖、骆马湖等? 在当下都只是小湖或干脆只是小片湿地,是因为明清时期黄河泥沙日积月累抬高了淮河下游水位? 使得淮河水系排水不畅,才堆积形成大型湖泊。在这个过程中伴随着频繁的洪涝灾害? 沿岸人民苦不堪言,直到20世纪下半经过一系列水利工程才整治得差不多。
本来淮河流域是水运发达农业也发达的富庶之地? 被黄河折腾了几百年,才日记衰落下去。从这个角度来说? 治河的主要目的就是救淮。
汤桦树挑了挑眉,立刻就有一名随从走上前来展开一副地图。汤桦树在上面点了点? 道:“确实也是……嗯,所以这个甲号方案,就是‘疏’?”
宋广往东南边遥不可见的地方一指? 道:“对,甲案重点不在治河? 而在疏水。在沂、沭、泗、淮诸水下游开挖数条新河道,导余水入海,不但可缓解黄河夺淮之患,还可减轻往日这些水系便常有的洪涝灾害。”
汤桦树露出了微笑:“嗯,也是很有道理。那这乙案你觉得怎么样?收束河水,将其重新导向梁山泊,恢复南北清河航道。”
宋广摇摇头:“梁山泊多年泥沙沉积,地势已经相当高了,即使强导回去,最多过个十年必然又得泛滥改道,徒耗资材。
倒是这个丙案还现实些,把现在的三条南下河道并成一条,经徐州入泗水,再在宿迁附近开一条新河入海。以后只需维护这一条河道即可,省了不少功夫,而且也再无泥沙入淮之患了。”
“哦?”汤桦树起了兴趣,“你觉得这个方案好?”
宋广点点头,又摇摇头:“河道上要多费功夫,但以后淮河那边就省了许多麻烦,却也是上策。只是这般泥沙就全堆积在一条河中,日后要年年加高堤坝,没多久就又成了地上悬河。但又还有个手段,不过没人试过,只是纸上谈兵,那就是将新河道开挖得窄且深,这般黄河流经的时候水流湍急,会将河底旧沙冲走。如果修得好,再配合上游的减沙手段,或许可保二三百年。”
“束水冲沙么?”汤桦树露出了笑容,“倒也是个办法。有个二三百年,怎么也够了,到时候的技术手段就不是我们现在可比了。呵,说不定到时候盖房子用砂太多,黄河那点泥沙还不够挖了呢。”
宋广跟他笑了笑,心中却不以为然。河砂不够用?那得盖多少房子啊!
一行大雁从天空中飞过,向南方迁移而去。
汤桦树抬头看了看,又继续沿堤走起来,同时对宋广问道:“先不说方案了,不管是哪个方案,动起来都需要大量人力和资源,这方面是怎么规划的?”
宋广连忙跟上,说道:“这方面,我们与移民管理司有一个大规模的合作计划……”
移民工作现在也是华夏国内政外征的重要组成部分,改制前后也做出了详细的规划。现在移民工作被分为商业移民和战略移民两部分,商业移民就是有利可图的移民,比如招人去东京做工、招人去南洋种植园、招人去辽东种地等等,这些移民工作民间自发就会进行,所以尚书省已经撒手不管,只进行一定的监督以防不法分子浑水摸鱼。而战略移民短期内收益不大却在未来有战略价值,比如往黑龙江流域、此岸郡、龙牙半岛等地的移民,可以为军事行动提供补给或者改易文化。这部分移民工作就由户部下属的移民管理司专门负责。
现在技术条件仍然非常有限,治河工作需要大量的人力,而河淮行省当地提供不了,只能从外界移民过来。具体来说,移民计划会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派遣一批退役兵和少量标准移民(也就是各地移民集中生活一段时间后的混合品),在预定的工地附近建设一系列据点;第二阶段则是从南方大量招募工人前来修河,工程完毕后就地安置,成为河淮省的第一批居民。
宋广把计划简单一说,又总结道:“这个移民计划的重点倒不是移民本身,而是后续的补给。毕竟一来就几万人,来了就修河种不了多少田,吃的穿的都要从外界运过来。如果没有别的力量干预,只能缩减每年的移民规模,一边种田一边修,等粮食产量增加了再送来新移民,不知道得多少年才能完成。现在就好了,燕襄铁路即将修过来了,运力充足,可以一上手就多运些过来,进度快了一大截。”
汤桦树点点头:“倒是个好消息。”
他又看向南边辽阔的中原大地:“只要能把黄河治理好,就有十万平方公里、1.5亿亩的优质耕地可用。这是多大一笔财富啊,顷田户足能安置一百多万户,供养的工商业人口更是以千万计……但是,这真是好事吗?”
宋广前面听着连连点头,但听到最后一愣,连忙问道:“国公为何如此讲,多了中原土地怎么反而不是好事了?”
汤桦树往四方指点着,道:“南洋太热,黑水太冷,东瀛太小,西洋又热又干……这河淮的大好平原,岂不是我们当下能找到的最好土地?既然有这好地方在,我们为何还要费力向外探索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越来越多,开始分地析产……又困死在了这片土地上。这片大地,是宝贵的财富,也是危险的陷阱啊!”
“啊?”宋广在旁边苦着脸应和着,心中感慨,这国公真是高瞻远瞩啊,人家有地拿高兴还来不及呢,居然还嫌弃起来了。
汤桦树又背起了手:“与其种地,我看还不如圈起来,做个自然保护区,种种树种种草,养点牛马驴羊……嘿,说不定还能养大象呢?想要耕地,就去外面找吧!”
宋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南方,辽阔的大地上,青草茂盛尚未转黄,树林郁郁葱葱茁壮成长,飞鸟在其间起起落落,不时有野兔和地鼠在草丛灌木间窜着,甚至能见到鹿群悠闲地啃着草……正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模样。
汤桦树意味深长地说道:“中原大地,华夏祖地,劳累太久了,也是该让她歇息歇息了。”
第776章 以路为城,机动对机动,漠南防御策略
1276年,10月5日,上谷郡,宝昌县。
战国燕昭王二十九年(前283),昭王遣大将秦开北逐东胡,拓地千里,于燕境西北置上谷郡,筑长城直至辽东。
此后历经秦、汉,上谷郡都是北地重镇,但魏晋南北朝后,汉人便逐渐失却了这处土地。直到华夏国出居庸关收复了原为元国所有的顺宁、隆兴二府,才重新设置了上谷郡。
上谷郡的辖区大致是后世的张家口市加上北边的草原地带,而宝昌县就是这草原地带上的一座城池。宝昌县位于后世九连城镇附近,周边有连片大小湖泊,水草丰茂,还出产硝盐,聚居了不少人口,与北边的桓县、南边的柔远并称为“塞上三镇”。
1274年之后,总指挥部转变了战略计划,不求速胜,而求彻底清除元国的威胁,尽可能活捉造成黄河决口的战犯。为此,他们放缓了对元国中原领土的攻势,转而先从困难的草原和漠北啃起。具体来说,是以上谷郡为界,西侧暂停攻势转入防守,东侧北侧进攻。上谷郡主要人口聚居地位于山谷之间,相对较易防守,而辽阔的草原地带则处处漏风,元军经常绕过来进行骚扰,虽然造不成太大的损失,但总归挺烦的。
今日,在这座草原城镇的北方山区,一队元国骑兵悄然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这队骑兵一人三马,沿着山间低处小心地前进着,经过一处山口的时候,停了下来。
队伍正中,骑兵罗科有些好奇,策马离开人群,来到了前面,想看看是什么情形。结果当他看到前方山口景象的时候吓了一惊——竟是有一堆人头堆在了旁边的山坡上!
这队元兵并非第一队来宝昌袭扰的元兵,在他们之前还有不少前辈来过,其中有一些给当地人造成了些麻烦,也有不少技艺不精折在守军手上。时日长了守军也烦,就把战殁元兵的头颅在此堆成了京观,警告后来者。
罗科年岁不大,这次是第一次随军出征,见到这幅景象心头一颤,话都结巴了:“怎会,这这这是?”
前面的百户按会瞪了他一眼:“怕了?你这样子也敢自称好汉?”
罗科被他一激,脸红了,挺起胸膛来:“谁怕了? 等看到汉人? 我就把他们的头也砍下来? 堆到一起!”
按会哈哈一笑,策马来到他身边,往他胸膛锤了一口,道:“好? 这才是大汗的好汉子!”然后又一夹马腹? 往那处京观冲去:“看我把它给扬了——”
“轰!”
“百户!”罗科眼睛瞪圆了? 失声大喊起来? 其余骑兵们也惊叫不已——在众目睽睽之下? 按会马蹄踏上京观的一刹那,那堆人头居然突然爆炸开来,马被冲击波炸飞了出去? 而按会也甩在了地上,脖子折了个大角度? 口吐白沫,当场不行了!
该死的华夏人? 竟然在京观里埋了炸药!
惊变乍生,人心惶惶,一时竟没有人敢上前查看。过了许久,才有一名牌子头哲布下了马,小心将按会的尸体拉了回来,果然早就没气了。
哲布好不容易把按会的眼合上,然后挥泪痛斥道:“这些汉儿,太卑鄙了!”
出师未捷,就先把首脑给折了。这事太晦气,一时间群情低落,几个汉子掏出酒囊,上前往按会的尸首上洒了一些,然后咕咚咕咚自己灌了起来。
罗科有些失魂落魄,也下了马,来到哲布和按会身边,按草原礼仪拜了拜,又对哲布问道:“哲布大哥,咱们怎么办,继续进么,还是先把百户送回去?”
哲布一个巴掌抽在他脸上:“懦夫!要是按会还在,见你这么怯懦,气也气死了!按会百户带我们过来,是来杀汉儿的,是来抢金银财宝的,不是死了个人就吓跑的!”
罗科捂着脸,怯生生地问道:“那,我们接着往下走?”
哲布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当然走!要是按会还活着,肯定也得接着走!”
罗科感觉遇到了一个逻辑悖论,但也没细想,跟着哲布把按会的尸首往旁边的草丛里一拉,就上马继续前行了。
宝昌县城守备森严,他们人数不多,没有直闯过去,而是向东绕过主城区,摸向一处偏僻的盐湖。
宝昌县是草原上难得的盐产地之一,在商路上有重要地位。不过当地出产的盐含硝量很高,滋味苦涩,吃多了还会中毒,多用来腌肉。华夏将上谷郡纳入治下后,探查到这里出产硝盐,如获至宝,从后方运了精制的食盐过来,1:2敞开兑换硝盐。这又刺激了当地的采盐业,原本居民只在城池周边采盐,现在连这等偏僻的盐湖也有不少人在忙碌了。
这队元兵的到来当即惊扰了这些采盐户,他们有的躲进自家的帐篷里,有的骑上马四散奔逃而去。
哲布也不管那些逃跑的,径直带人把简陋的营帐区围住,然后分了两部分,一部分在外放哨,另一部分下马逼了进去。
哲布抽出刀,大喊道:“都看紧了,男的杀光,女的……抢到的东西先都带出来,然后再分!”
大多数人都露出残忍的笑容,跟着他往里慢慢走去,只有罗科有些不忍地问道:“哲布,这些不都是蒙古人么?为何要这么狠?”
哲布当即骂道:“他们给汉儿干活,就是汉人了,不用客气!”
正在这时,突然“嗖”的一声箭响传来,旁边一名元兵被射中了大腿,忍不住叫出声来。其余人抬头望去,发现某处帐篷的篷布一动,应当是有人躲在里面偷袭。
于是立刻群情激愤,元兵们操着刀就往里面冲去,哲布也对罗科吼道:“看看,你把他当蒙古人,他们把自己当蒙古人么?没胆就呆在外面守着吧!”然后一挥手,带人冲入了营帐区。
罗科无语,把拔了一半的刀插回鞘里,在外面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上去。
在他的眼前是一片低洼地,或许千百年前是一泊小湖,但如今早已干涸,只留下洼底一片灰白色的盐晶作为给世人的遗产。远处是起伏不定的草原,已经半黄,其余被哲布分配去放哨的元兵正追逐着之前逃出去的采盐民,发泄自己的怨气。但双方都是马背上长大的,谁也没比谁强多少,最终也没追到几个人,只能悻悻撤回来。
背后的营地中不断传来惨叫声和哀鸣声,一股凉风吹来,罗科打了个哆嗦,站起身来,将半脱的皮袍套了回去。
而就在起身活动的时候,他察觉到了不寻常的景象——在东方的山坡后面,有一柱烟升了起来!
罗科眨了眨眼,确定没看错,赶紧跑进营帐区去,大喊道:“不好了,有人来了!”
哲布正把一名女娃按倒在地上,被他扰了兴致,窝火地爬起来,喝道:“什么人,来了多少?”
罗科支支吾吾地说道:“没看到人影,只有些烟,很奇怪。”
“真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哲布骂骂咧咧的,但事关性命,他也不敢拿大,还是提上裤子出了帐。
果然,东边确实有显眼的烟柱,而且比刚才还更近了。
哲布心里一咯噔,连忙吹号召集起手下。“出来,都出来,或笃,别捡了,赶紧过来!”
手下们同样不情不愿的,被哲布呼喊了好几遍才堪堪集合,然后上马往东方的山坡跑了过去。
坡上视野更开阔,果然发现了情形不对——在山坡南边两三里外,有一长条铁路横亘于草原上,往两边一眼望不到头,而就在这条铁路之上,一台蒸汽机车正冒着烟柱、拉着一长串板车,自东向西快速接近着!
罗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钢铁巨兽,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这这这,这是什么怪物?”
不光他,其实队中大半都是第一次来夏国的地盘打草谷的,一辈子都没见过这般工业造物,也都吓了个不轻。剩下的一小半虽然来过,但也没深入,没怎么对付过这种新家伙,也不知所措。唯一一个经验丰富的百户按会之前已经被炸死了。这也不怪元军净派些新手过来,实在是因为真正见识过华夏军厉害的人是打死也不会来第二次了啊!
哲布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前方坡下有三人骑着马往那辆火车奔驰过去,看装束正是之前的那些采盐户。眼看着火车就要到眼前了,他空挥了一下马鞭,怒骂道:“这些狗崽子,把汉兵给引过来了!”
他虽然没有与华夏军正面接触过,但也远远见过几次,知道不好惹,便想带队撤退。可正要走,那辆火车就渐渐减速停了下来,然后板车上跳了十一二员骑兵下来,分了两队往他们所在的山坡抄了过来。
哲布一愣,然后定睛一看,发现火车后面的长串板车上几乎已经空无一人了,剩下的只是些货物,于是胆气和火气一起冒出来了:“混账,这才几个兵,就敢对付我们一个百人队?太猖狂了,走,杀光他们!”
剩下诸人看清形势后,胆子也都大了起来,跟着哲布一起冲下了坡。
夏兵距离他们还有一里多地,接战应该不远了。罗科左手拉着缰,右手取下了弓,预备交战前先射上一波——可就在这时,突然“啪啪啪”数声枪响传来,然后他的眼前就有两匹马骤然吃痛发狂摔倒,连带着上面的人也甩了下来!
他心里一惊,往前看去,原来是两边的东海兵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马,蹲在地上拿着枪对着这边啪啪打了起来——当然,他初出茅庐,认不出对面用的是什么兵器,但连绵不绝的枪声和身边不断倒下的人可不是作假的。
他们刚冲出去百多步,就折损了几乎有十人,这令他们大半人都不由自主地左右躲避,冲锋的势头一下子放缓了起来。然而这并不是个好办法,变慢之后就更成了靶子,倒地的人还是一个接一个。
罗科心中胆颤,但为了表现自己的勇敢,还是举着弓向前冲着。哲布也大吼道:“他们人不多,冲到前面去就赢了!”
众人硬着头皮迎着弹雨前冲,在损失了二十多个人之后,终于能看清左边的那六个夏兵的装扮了——都穿着红白色的军服,全身上下还点缀着多处闪亮亮的盔甲!
他们见到元骑接近,没有慌乱,射完最后一枪后甚至有余裕上好新的弹夹,然后锁了保险背回背后,紧接着就翻身上马,掏出转轮手枪,对着元骑就反冲了过去。另一边的第二队夏兵也同样上马发动了反冲锋。
夏兵装备精良,骑的也是高大的青岛马,结队冲过来,顿时就让不少没见过世面的元兵心惊胆战——他们说是“兵”,但实际上也就是被征召没多久的牧民啊!
哲布见队伍散乱得不行,喊道:“他们才六个,你们可是有六十个,十个打一个,怕什么!”然后就带头挥鞭加速。
周边几个人看看左右,也咬牙跟了上去。
夏兵并不在乎他们喊了什么,径直冲撞过来,很快与前头的哲布等人接触。
哲布举起刀,对着一名夏兵冲过去,大喊着“去死吧!”就试图用刀接近对方的脖颈——可是对方不给面子,就在会面的前一刻,抬手“砰砰”两枪,哲布便胸口中弹,摔到马下。
“哲布!”后面几名元兵惊呼起来。他们本来就心里没底,现在见头人落马,更是慌乱了。
可六名夏兵就如一柄无情镰刀,瞬时从他们身上收割过去,两队人擦身而过,一队纷纷落马,另一队则毫发无伤。
片刻之后,另外一队夏兵抵达,冲着散乱的元兵另一侧割过去,又是数条性命到手。
两队夏兵汇合一处,气势更是惊人,主动对着数倍的元兵再次发动冲锋,丝毫不把他们的人数优势放在眼里。
直到这时候,元兵才发现他们的人数优势根本不是优势,在又丢了七八个人头后,一哄而散,向后溃逃而去。
然而夏兵纵马加速,轻松地就跟了上来,收枪换刀,两人一组配合,一个个把元兵砍落马下,简直如同圈马一般。等到砍了十多人后,队中才有人用蒙语喊道:“投降不杀!”
元兵如蒙大赦,这便纷纷投降。
仍有些人继续逃窜,但即使能逃过青岛马的脚力,却也逃不过步枪的射程。几名夏兵下马射击,将跑得慢的几名元兵一一射杀,只留三人逃了出去。倒也无所谓了,让他们回去散布恐惧去吧。
穿着崭新军服的那钦站起身来,收回了自己那杆“天狼”步枪,又抽出马刀,回去帮着战友收容俘虏。
他用蒙语吆喝了几句之后,俘虏中的罗科不忿地看着他,问道:“你是蒙古人,为何要给汉人卖命?”
那钦挠挠头,对他问道:“你给元国卖命,他们给你多少钱?”
周围人哈哈笑了起来,罗科涨红了脸,不说话了。
班长摇摇头,又继续清点起俘虏人数,脸上露出了喜色:“三十九个……本以为元国该消停了,又派过来送死。呵,真以为漠南铁路是白修的啊。”
河北与草原之间有燕山阻隔,无法行进大军,战略上很安全。但从细节上来说,燕山山脉之中小路还是很多的,若是小股部队潜进来劫掠,还是很烦人的。一般中原王朝会在燕山之中修建横亘东西的长城,主要就是为了防备这种小规模的劫掠。但修长城是个浩大的工程,华夏国既修不起也不想修,因此一方面在燕山之中部署了燕山旅,另一方面就在草原上修建了这条简易军用铁路“漠南铁路”,自开平修起,一直向西延伸到了上谷郡西端的威宁(后世乌兰察布市东五十公里处),全长三百余公里。
漠南铁路上每日都有列车搭载兵员来回巡逻,能够有效防备元军的小股侵袭,在此之前已经不知道清理了多少入境的敌寇。但元军依然前仆后继把人派过来——倒不是他们不知道这是在送死,实在是也没别得办法了,要是敢结群进攻,那更是给华夏军送菜的啊!
稍后,今日的这次小规模遭遇战通过电报,送向了上谷郡的西北师指挥部。
这次战斗本算不上太重要的情报,但却是近日唯一一次战斗,所以还是以小纸条的形势呈到了范龙城案头。他随意看了看,撇到了一旁:“让鞑子单方面猖狂这么久,哼……”
他又看了看桌上的一份兵力布置表:“也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第777章 云中
1276年,10月10日,元国,大同府。
目极烟沙草带霜,天寒岁暮景苍茫。
坑头炽炭烧黄鼠,马上弯弓射白狼。
上将亲平西突厥,前军近斩左贤王。
边城无事烽尘静,坐听鸣笳送夕阳。
——明·于谦。
黄河自青藏高原而来,在中游形成了一个“几”字形,而这个几字和太行山夹出了一片地形封闭的地域,也就是后世的山西省、现在元国的河东山西道。
(注:元朝的行政区划足足有行省、道、路、府、州、县六级,太厉害了)
山西之地群山环抱,人口大多生活在山间的小块盆地之中。其中最重要的是正中的太原盆地,耕地面积最大、水资源相对充足,有最多的人口,也是自古以来的晋地重镇。
太原以北是忻州盆地,忻州盆地之北有一雄壮的大山横亘东西、阻隔南北,即雁门山-恒山山脉,雁门山上便有天下闻名的雁门关。
出了雁门关再往北,又是一块盆地,内有朔州、大同两座重要城池。这块盆地面积同样不大,但就没南边那几块盆地那般封闭了,与北边草原有诸多山口可以交通。
因此,历史上此地经常被草原民族袭扰乃至占据,石敬瑭献燕云十六州于辽朝,其中那个“云”指的是云州,也就是后来辽朝所设的西京大同。
此后大同又历经金、元两朝,一直都有浓厚的草原气息——
直到现在!
“砰……砰砰……砰!”
大同城东北的聚落关前,两**队正在对峙着。
聚落关是大同府众多关隘中较大的一处,位于一处山道的南方尽头,地形狭窄。双方在关前正面相逢,也用不了什么奇谋,就是常规的步兵在前列阵,骑兵在旁待命,一部分轻骑在两军阵前的空地上不断交着手。
不过,战局很快出现了一面倒的趋势,元军轻骑被数量少得多的华夏铁骑驱逐了回来。双方会面之时,夏骑往往只是一举手,元骑便落马身陨。到后面,元骑甚至不敢离敌人太近——对面骑的可是青岛骏马,稍近点就被黏住甩不开了。
元军阵中,大同行军万户安琬见己方败退,面不改色——这几年来他驻守大同,与东海军多有交手,早就输习惯了。
他看着对面熟悉的军服和陌生的“华夏”旗号,喃喃道:“夏国初立,这是要拿人祭旗么?”
两年前元军燕京大败? 东海军出关占据上谷之地,大同一带的元人一度人心惶惶——上谷与大同之间虽然有山脉阻隔,但可通行的山口也不少? 可谓处处漏风? 一旦凶恶的东海人打过来,可怎么抵挡啊?当时驻守大同的安琬就压力山大? 翻出家传的武学,拼命练起了兵? 加固城防关隘? 甚至还打算修长城防备? 好一通忙活。
不过后来他们担心的事一直没有发生。
这两年来? 东海军虽然在草原上大举出击,但并没有对西边的大同动手。上谷郡的守军基本上呆在山谷间一动不动? 只要你不去惹他们? 他们也不会过来找你麻烦,所以安琬守起来很安稳。他自然希望这样的安稳一直延续下去,但是今年十月风云突变,东海国称朝建制,摇身一变成了华夏国? 然后夏军就这么打过来了!
三日前,夏军自上谷郡西侧的怀安县出发,向南翻越山岭,进入了元国控制区。他们以雷霆之势攻占了大同东北的天成、白登二县,然后继续向西南进军,逼近大同城东的聚落关(后世巨乐乡附近)。
聚落关以北是山谷地带,尚有险可守,而过了聚落关就是大同所在的平原地带,华夏铁骑就更能纵横捭阖了(怎么角色反了)。所以安琬不得不硬着头皮,在聚落关前迎战夏军。
他再次看向对面的夏军,他们正面还是松散的步兵阵线,两旁是待命的可怕骑兵,不过并未见到火炮,或许是他们认为没炮也够了。
他提起了一些精神,道:“夏军托大,没带大炮,我们据险固守,只要——”
“轰轰……!”
就在这时,一连串的炮声传来,而在声音传来之前,天上就爆开了一长串的焰火,然后元军阵地上就发出了一片哀嚎!
安琬一把站了起来,震惊道:“还能从阵后开炮的??!”
东北方,夏军的第一重型旅完全展开,两个步兵营前压,两个快反营伺机而动,而后方重火力营的十八门15式丙炮口高高上扬,将炮弹不间断地投送出去。
得益于强化过的炮架,15式丙最大能够将射角提高到45度进行发射。这不但将最大射程延伸到了五公里的水平,还能够打出更弯曲的弹道,可以越过友军头顶开炮,没必要非得部署到第一线打直射,使得炮兵有了更大的部署灵活性。
在如雨的榴霰弹压制之下,元军的前锋很快崩溃,夏军两翼的骑兵乘势往侧面绕过去包围溃兵,而正面的步兵则直接压了上去。
战事的结局已经没有疑问了。
安琬一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转身就往关内走去,最后看了一眼凄惨的战场,叹道:“罢了,打赢拒外敌,打输除内患……让术虎乃留守吧。”
……
10月12日,大同城。
夏军兵临城下,尚未攻城,城中就自乱了起来。
大同民李伯样、苏永福早有叛乱预谋,事先联络了城中义士,在城中兴风点火,使得元军内外失顾。
如果是寻常时日,这些乱民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镇压下去。然而当下可并不寻常,元兵要守城抽不出多少兵力不说,即使抽出来的那些也不敢对他们下重手,以防城陷后被清算。因此,城中乱象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有一大队人包围住了城西北的西京路总管府。
西京路总管赵椿龄在府内的高台上,声嘶力竭地指挥麾下的一帮衙役、家丁登上院墙,用长矛、弓箭和火枪阻碍外面的义士接近。然而义士们人数众多士气高涨,不断将石块、火把乃至自制的土炸弹扔过去,让里面的守卫焦头烂额。
而正在危急之时,安琬带着一队兵自城北而来,驱散了院北的一帮义士,进入了院中。
赵椿龄见他到来,如释重负,连忙迎接过来,问道:“安万户,为何你来了,夏兵击退了么?”
安琬走过来,点点头又摇摇头:“嗯,不用担心了……”然后突然间抽出了佩剑,架在了赵椿龄脖子上,“不用担心了,总管,与我一起反正吧!”
“什么!”赵椿龄眼睛大瞪着,脸色涨红,怒道:“安琬!你蒙父荫方得袭此万户之爵,如今大敌当前不思报国反倒投敌,你对得起祖上的功绩和皇帝的荣恩吗?”
安琬自嘲地摇摇头:“说什么祖上的功绩,不也是当初蒙古人打来的时候带头迎降么。”然后又看向赵椿龄:“总管,我记得至元初年,上谕采民女入宫,当时山西民生凋敝,是你实言以劝据理力争,才免了这场官灾。华夏军一向暴虐,若是我们再顽抗下去,恐怕大同百姓落不了好。为他们考量,总管,还是识大局吧。”
赵椿龄闻言无语,最后颓然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啊……”
不久之后,安、赵两人率领大同守军向城外的第一重型旅投降。华夏铁骑蜂拥入城,执行清街命令,稍后何盛率部入城:“大同城到手,接下来就是重建郡县了!”
……
当日,集宁。
集宁即后世乌兰察布市,位于大同正北一百公里处,是一座草原重镇。当年清河之盟之后,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兄弟间的决定性一战就是在此城展开的。
在第一重型旅进攻大同的同时,同属西北师指挥的第11轻型旅和第三机动旅也向集宁展开了进攻。
集宁的防御力本就比大同更弱,而之前漠南铁路就已经延伸到了集宁城东百里处的威宁县,现在顺路攻去,几乎抵达的当日就将它拿下,范龙城也带着西北师指挥部移驻到了这座草原城池。
现在,范龙城收到了收复大同的电报,没有惊喜,理所当然地抛在了桌上:“很好,计划第一步已经完成,接下来该继续向西了。”
……
10月上旬,华夏建国后突然有了大规模的军事调动。
在北,西北师夺取集宁、大同,设置了集宁郡和大同郡,并向南威逼雁门关。
在中原,中原师陈兵郑州,威逼洛阳。
在南,九江自由市的华夏海军突然组织了一次航行自由行动,四艘燎原级出现在了鄂州附近的长江之上,令周边元军人心惶惶。
消息通过现代化的媒体迅速传播,气氛再度紧张起来,天下人纷纷认定,华夏立国之后是准备拿元国立威了。
可是当元国调兵遣将前往地形险要之处试图阻挡夏军之时,夏军却没有从世人认定的主动方向发动进攻,尤其是中、南两路按兵不动,只有北路的西北师活动起来。
但西北师却不是按元军预料得那般继续南下山西,而是攻取了朔州后就在雁门关前顿兵不前。与此同时主力自集宁突然向西,穿过蛮山来到阴山之南,攻占了当地的丰州、云内州及东胜州(这三州差不多相当于后世呼和浩特的辖区),设立了“云中郡”的建制。
第778章 第三把火:大包围
华夏元年,共和2118年,丁丑,欧历1277年。
4月1日,云中郡,丰县。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震颤的列车车厢中,范龙城随意翻着一本精美的日历。
新国初立,万物更新。不但行政、军队、礼仪等一系列实虚部门有了新气象,东海觅天台也颁布了华夏国通行的新历《共和历》。
《共和历》是一部以太阳历为主周期的历法,基本沿用了宋朝《新明历》的编月和置闰规则,但同时也记录了月相周期的农历,而且重新订正过,比宋朝旧历要精准得多。
之所以名为“共和”,是因为它将编年起点上溯到了西周的共和元年(公元前841年)。这是华夏史书中能精确确定年份的最早一年,以这个源头编排年号,就能将之后的历史事件安排得明明白白。比如说,秦始皇一统六国是在共和621年,东海商社登陆之年是共和2096年,今年就是共和2118年。除此之外,共和元年天子出奔,周公召公共同执政,正符合华夏国的现状和精神,用这个名号是再合适不过了。后来,也有史家因此将华夏称作“共和国”,以与传统的“王朝”区分开来。
除了一以贯之的共和纪年,华夏国也按传统规则颁布年号,将今年定为华夏元年。年号每半个甲子更换一次,每次持续三十年,首个年号“华夏”比较特殊,从今年开始一直持续到下一个甲子年,总计四十余年。
范龙城手中的这部日历是特别发行的“华夏元年纪念版”,与以往东海国出版的日历密密麻麻把其余势力的年号都标注上去不同,这次只着重标了一个“华夏元年”和共和纪年,意味着对自我正统性的肯定。
这部日历用厚纸精装而成,每月一页,上面除了列明阴阳日期和节假日,还附有精美的插画和配诗。当下的四月一页上,就绘着雄壮的阴山风貌,附上著名的王昌龄《出赛》一诗。
范龙城微微一笑,这诗可与他有缘得很。
正看着,列车便已经驶出了丰县之东的重重群山,进入了西部开阔的草原地带,视野豁然开朗。北方青绿色的阴山在草原对比之下高大鲜明,如一道屏风般横亘在大地之北,令人豪情大发。
范龙城打开了车窗,看向北方豪迈的阴山风光,又与手中的日历插画作对比,忍不住将剩下的两句念了出来: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
黄河中游拐出了一个“几”字形的大弯,而东西向的阴山山脉就如同一个“冖”字头一样盖在黄河之北,总体形成一个“冗”字形。而这河山之间夹出的狭窄地带,就是著名的“河套”地区。
(注:古今对河套的定义不同,明朝时是将几字形的内部称作河套的,而现代河套是指几字之北。明朝定义明显是扯淡,几字内部全是沙漠根本称不上水草丰美,这里取得是后世的河套概念。)
阴山山脉大致是东西走向,在中段向南突出,所以河套地区整体呈“∞”形,最窄处在后世包头附近? 将河套分作了前套(呼和浩特)和后套(巴彦淖尔)两部分。汉时在前套置云中郡? 后套置朔方郡,华夏共和国也延续了这两个建制,在攻过来之前就把行政区划做好了。
俗话说“黄河百害唯利一套”,河套地区堪称漠南草原上最优质的畜牧区和农耕区? 后世内蒙古大部分人口都在此处。云中、朔方的掌握,基本可视为夏国完全控制了漠南草原,而失去这片土地的元国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农耕帝国。
历朝历代都很重视对河套地区的掌控,汉唐之时,一有功夫就往河套移民屯田,以作为抵御游牧民族进攻的前线。但是河套西南是巨大的沙漠,东南是重重群山,与中原之间联系相当困难,所以往往国力盛时还能控制,稍一衰败就丢了,明朝修长城的时候甚至干脆就没圈进来。夏国想长远控制河套地区,必须得解决这个问题。
好在,这个新生的共和国有远超传统中原王朝的手段。
集宁郡与云中郡之间有群山阻隔,但并非无路可行。大黑河发源于临近集宁的卓资山畔,一路向西流,在群山之中冲刷出了一条平坦的河谷,然后继续西行,经云中郡的丰县、云内、东胜三城汇入黄河,为沿途居民带来了珍贵的水源,堪称云中郡的生命之河。同时,这条河也成为了贯通东西的重要交通渠道,上游水量较少,但冲刷出的河谷可供车马通行,下游水量较多可以行船。元国很重视驿路建设,之前顺着这条河在东胜与集宁之间建立了完整的驿路,去年夏军西北师也正是顺这条路一路攻了过来。
只是,光有这一条山路还很不足够,只能保障有限的人员交流,难以大批量输送物资。因此,去年攻取云中郡后,西北师直接调了两个铁道旅过来,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沿着驿路修建了一条简易军用铁路,将漠南铁路延伸到了丰县。从此,云中与后方之间物资通畅,再也没有敌人能够进犯了。
今日,范龙城正是乘着这条铁路,来到了云中郡郡治丰县。
到了丰县,大黑河的水量就达到了较高的水准,有了足以行船的通航能力。水陆联运,就把补给范围再次大大延长了出去。
范龙城来的这班车除了载他和他的亲卫,没搭载太多货物,却运了一艘白鹿级蒸汽船过来,到达后稍一整备,就经过事先布置好的滑轨滑进了大黑河之中。
云中郡本就产煤,火车和汽船的燃料都不缺,一边技师们调校机器,一边力夫们就把当地产的煤搬上了船。下午时分,这艘“青龙号”就冒着黑烟在大黑河上转了起来。
不少丰县的居民被这副稀奇景象吸引,来了河边围观,啧啧称奇。
跟着这艘船乘同一班车来到丰县的郭守敬和潘昂霄两人也在河边观此胜景,潘昂霄见到青龙号轻松地溯水而上,又返回来装货,感慨道:“旱地行舟……这新朝雅政了不得啊!”
潘昂霄原为元国的翰林学士,三年前在燕京被俘虏。他是技术官员,没做什么恶,所以本来只准备将他普通地流放海外完事。但后来上面查到他的履历,发现他曾与元国的另一名叫都实的学士一同深入青藏高原,探查过黄河的源头,是难得的实干人才,所以又把他留了下来。这次范龙城来云中郡,需要熟悉黄河情况的人,就把他带上了。
郭守敬也是类似的情形,十年前他曾在宁夏府任职,在当地整修过水利,所以也被范龙城要了过来。他感慨道:“有这船在河上,哪里去不得?这大元国是要完啊!”
“哈哈哈……”范龙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俩身后,“潘学士,郭学士,你们觉得这船怎么样?”
潘昂霄一惊,心中庆幸刚才没说什么悖逆之言,赶紧回首行了个礼,道:“国公,这青龙号在河上来去自如,一次几万斤粮草也运得,大军可纵横万里。只要出了大黑河入黄河,顺流而下,长安旦夕可下也。”他迟疑了一下,又说道:“只是黄河中游壶口处河成瀑布,船不可过,大军往后便只能陆行了。倒也不是大麻烦,夏军天下无敌,只要入了关中,便无人能挡……”
范龙城笑而不语:“潘学士是觉得我军费尽心思把船运过来,是为了顺流而下取关中么?”
潘昂霄一愣:“难道不是么?”
他对天下地理是相当熟悉的,从地势上来说,夏军想入关中灭元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自洛阳向西,但这条路上有无数险关天堑阻碍,比如著名的函谷关、潼关,即使是装备了先进武器的夏军也得费些功夫,毕竟他们的敌人不是元军,而是大自然。二是自大同往南,但一路上同样也得过关斩将,并不容易。但若从这云中郡出发,沿黄河顺流直下,那便直抵关中了。范龙城他们费这么大功夫,又修铁路又旱地行舟的,难道为的不是这个?
旁边的郭守敬倒是若有所思,开口问道:“难道,国公是想溯河向西?”
潘昂霄惊讶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也反应过来:郭守敬熟悉的是宁夏情形,而要用到他,不就得往黄河上游去么?
他心中快速回想着黄河上游的地理,然后心中有所悟,对范龙城问道:“国公想自平凉入关?”
黄河百害唯利一套,不仅在农业上如此,在航运上也是如此。相比晋陕之间激流难行的黄土高原航段,黄河几字弯左上部分的河套航段水量充沛且平稳,有较高的通航能力,元朝就在这一航段上建立了水上驿路。
这一驿路的起点是云中郡的东胜城,此城位于黄河几字弯的右上角(注:后世鄂尔多斯有东胜区,但此时的东胜是在后世托克托县,并非同一地点),从此城溯黄河而上,拐过几字弯,可至宁夏府,然后若是再继续上溯,可至鸣沙州,再然后是几字左下角得应理州。若是夏军利用这段河道,那么可轻松抵达长安西北的兰州、平凉府,再然后就可以入关了。虽然远了点,但也是个办法。
范龙城点点头,又摇摇头:“确实要走这条路,但不是为了入关速灭元,而恰好相反,是为了徐徐图之,把元国困死在汉地,防止他们逃窜出去!”
潘昂霄又是一愣,别人都是巴不得敌人自己跑了才好,怎么你还想瓮中捉鳖的?费这么大力气不嫌麻烦吗?
倒是郭守敬心有戚戚地说道:“可是为了河决之事?”
范龙城长长出了口气,道:“正是!他们为了一己私欲,掘了黄河,不知造成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造成了不知多大的经济损失,这是战争罪!为了让战犯得到应有的审判,必须困住一个个抓起来才行!”
从洛阳到太行山,从太行到大同,从大同到云中、朔方,再至宁夏、平凉,一个针对元国战犯的大包围网正在结成!
这就是华夏建国后开烧的第三把火了。
第779章 讨战犯檄
华夏元年,5月2日,长安。
去年以来战事紧张,元国残存的国土上无不充满了刀枪剑戟之声,都城长安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此时的长安市面非但没有冷清下来,反倒比往日热闹了些。这是因为元国自南方抽调了不少精兵回长安协防,为安军心又发了不少赏下去,兵将们有了钱自然就进城喝点小酒听个小曲,连带着各坊商家们的生意也好了不少。
在这热闹的市面上,平章政事张易轻车简行,没有乘他那辆进口的豪华马车,而是坐着一顶朴实无华的小轿,七拐八拐,入了工部侍郎孙拱宅邸的后门。
孙拱是神川郡公孙威之后,有家传的制甲手艺,善工匠活,曾制造过一种折叠盾,为忽必烈所赞赏。除此之外,他平日在朝中存在感不高,少有交际。但近年来,他在长安官场的地位却水涨船高,不少高官显贵平日都愿与他卖个好,结个善缘——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孙家现在是少见的横跨元夏两国官场的家族之一!
孙氏一族居于顺天府,也就是现在夏国的保定郡,当年在东海军攻入顺天之前就主动带路了。如果仅是这样,那没什么用,投降过去的显贵家族多了,不判你流放海外就算好了,几乎没有重用的可能。但孙家偏偏就成了例外。
当年孙威起家就是以卓越的制械手艺受成吉思汗器重,此后孙家也一直注重收集工匠,建立了一系列采矿、冶铁、锻造等产业。东海国崛起后,他家主动在胶东建立了人脉和商业网络,引入新技术,壮大自家产业。按现代观点,这叫“实业家”,是华夏国最欣赏的新势力之一。因此,孙家就作为难得的马骨被华夏重用了起来——也没怎么重用,就是吸收了几个孙家子弟进入了公务员系统,还是异地上任,但这释放出了一个清晰的信号,使得孙家为世人所瞩目。
按理说这是“通敌”,孙拱应该被元国处理掉才对。但消息传回长安,忽必烈对此装作没看见,继续让他做他的工部侍郎,毕竟像他家这样跟外国勾搭的元朝官员还有不少,眼下还指望他们做事,要是当即发难的话谁都不好看。其余官员就更不敢为难他了? 反而还要多加恭维,说不定以后就能多条出路呢?
今天张易来找他? 就是为了寻一条出路的。
张易的小轿入了院? 在侍从的引领下,停入了后院的车库之中——然后也正巧了,孙拱正在车库旁边的工坊里雕琢一柄手枪? 张易一下轿? 就见到了他。
孙拱见了他一愣? 笑道:“张平章,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然后又举了一下手中的锉刀和手枪,“干些粗活污了手,恕不能出迎了。环儿? 给平章大人搬张椅子过来? 要软椅!”
“哦不? 软椅就不用了? 现在天热,藤椅便可。”张易尴尬地摆摆手? 也没摆平章政事的架子,不等椅子过来就走进了工坊里。
他也看不懂孙拱是在摆弄些什么? 只下意识地恭维道:“啊? 好俊的手艺!”
孙拱掰了一下手枪侧面的燧发机,听到里面传来的脆响,露出喜色,但很快又摇头道:“雕虫小技而已,跟机械制造的差远了……不谈这个了,张平章今日找小底,是有什么事么?”
这时侍女搬了一把藤椅过来,张易坐到了孙拱对面,想了想,还是露出一副凄惨的表情,说道:“孙兄弟,你可要帮帮在下啊!”
孙拱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平章,何出此言!”
张易从袖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放到孙拱面前,问道:“孙侍郎,这檄文你没看过么?”
孙拱瞥了一眼过去,不禁笑了出来。这檄文是昨天才出现在长安的,据说是夏国发布的《讨战犯檄》,先是很不客气且很自大地指责元国全体文武官员及军人“事虏”“助纣为虐,战后必将清算”。然后又重点点出张易、安童等人,指称他们为制造黄河大决的战犯,惩罚格外严厉。又称若有义士诛杀战犯,可抵消自己的罪责,甚至获得奖励。
此檄一出,长安城中顿时人心惶惶,张易作为其中的首恶更是惊慌失措,这就找上孙拱的门了。
“平章,你真信这份檄文么?他们要审你也得先打到长安再说。夏人自大,号称元人皆有罪,这不更激起军民义愤么?上下同仇敌忾,他们想打过来更不容易了。况且,夏人将你称作战犯,不更证明你对大元的忠心了么,皇帝定然要保你。只要大元仍在,你不就无虞了?”
张易苦笑着摇摇头。大元有几斤几两,孙拱这个埋头干活的可能不清楚,但他这个整天处置军务粮草的还能不清楚?地图上看着仍是偌大一片,但如今能实控的也就山西、陕西、四川、湖北四地,其中的湖北四川还有一半被军头把控,近乎听调不听宣,其余边边角角还有不少土地,如云南、乌斯藏,但也对中枢起不到什么帮助。
别看现在账面上还有二十万大军,但其中有多少空额不说,以当下朝廷这捉襟见肘的财政也供养不起。现在中书省焦头烂额,只能用些饮鸩止渴的办法去养军了,比如准各军就地征集粮草、发钞充饷、鬻官募资……
这样下去,不出两年,不待夏军打过来,这大元国自己就得崩溃了。等到那时候,自己能逃到哪里去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唏嘘感叹,当年蒙古人在中原大地上狼奔猪突,从无敌手,怎么自建起了这大元国,就每况愈下呢?
呃,这个念头太大不敬,他摇摇头,赶紧压了下去,然后又说道:“皇帝圣明,文成武德,大元当然不会完。只是,我家人尚在太原,而夏军已临雁门,太原岌岌可危,若是家人落入夏人之手,恐怕落不了好。然则我施政定策是善是恶,都是我一人之所为,与家人何干?我不指望夏人能放过我本人,但一人做事一人当,祸及家人就太不该了。所以,不知孙侍郎能否有策教我,如何能保住我一家老小?至少也要留一条血脉啊!”
孙拱叹了一口气,将手上的活计放了下来,对张易一拱手,道:“平章挂念族人之心,令人佩服。”然后又摇摇头:“不过平章也不用过于担心,华夏也没有祸及家人的说法,多半是将张家老小流放海外罢了。”
张易又露出了苦笑:“流放海外,能活下来几人,这还只是‘罢了’?”
孙拱抬头看了看他:“真没那么凶险,无非是疫病多了些,但做好卫生也不用太怕。平章,想开点,即便使了些手段,勉强留在故乡,张家在夏人眼中也始终是‘敌民’,处处掣肘,没个几十年缓不过来。但若出了海,那比起海外的土著,我等却与夏国国民一般都是‘华人’,海外省一以视之,不但不打压反而会有所扶持。这比起困在本土,不反倒是虎入深山、龙归大海?自此之后海阔天空再也无拘无束了。”
张易惊讶道:“竟是这般?倒也不无道理……”
孙拱又把工具拿了起来:“所以,我建议,平章也不要费心想什么脱罪了。不如趁现在的机会写信回去,让家人处理田产换成浮财,日后也好有个准备……”
张易一愣:“换成浮财,那不是更被夏人收缴去了么?”
孙拱笑道:“田产之类怎么也保不住的,但浮财你可以事前主动捐出去。虽说最后都是两手空空,但夏人看在你恭顺的面子上,总会多优待些的,说不定还能单独给你家备条船呢。”
这时,正好侍女也把茶端上来了,张易脸色青白,接过茶喝了一口,最后站起身来,苦笑道:“也只能如此了。”
第780章 人在江湖(加更)
华夏元年,5月8日,岳州。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
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洞庭湖位于长江中游,先秦之时极盛,曾经一度占据了半个湖广平原,号曰“云梦”。汉晋之后人类活动频繁,洞庭湖开始萎缩,而唐宋时因地理变化,又逐渐扩大。到了现在,洞庭已达极盛,东抵岳州西达常德,北连长江南逼潭州,号曰“八百里洞庭”,浩瀚无比,形同内海,将湖广平原分为了湖北湖南两地。
当年元军破襄阳、南下湖广,虽然后来在蕲州受阻无力东进,但在其他方向仍取得了突破,向西攻占了江陵、峡州(宜昌),向南携势攻占了洞庭湖东的岳州和南侧的湘阴县。不过再之后元国抽调兵力北归抵御东海军的猛攻,在湖广的攻势就停歇了。
这数年来元军在北节节败退,连带着湖广的形势也由攻转守。更糟的是,恶劣的战局使得人心思变。不少元将的家人在河北等地,现在成了夏国人,可靠性存疑。而投降过来的宋将更是追悔不迭,消极怠工不说,私底下说不得要偷偷对外联络。
为了稳固局势,元国朝廷施行了极为慷慨的封赏策略,准湖广各地将领就地截留税赋养兵,几乎等同于把打下来的地盘分封出去了。这使得这片新占土地很快稳定下来,将领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人人卖命。但也使得元国很难再度调动他们,毕竟离开自己的封地去外面打生打死,谁愿意啊?
随着华夏立国,向元国展开了强大的大包围攻势,湖广的局势也再度被搅动起来。
洞庭湖东,一艘挂着“孟”字旗号的车船正在君山附近的湖面上游弋着。
该船是岳州万户兼湖南安抚使孟之绍手下。孟之绍本是宋将,当初在江陵投降了阿术,后又领兵南征,因夺取岳州有功而被封为万户。他现在兼治岳州、湘阴二城,控制了东边半个洞庭湖。
洞庭盛产鱼米,孟安抚在岳州编练水军,一来对抗西边的宋军,二来对湖中渔民征税? 日子过得安逸得很。
这艘车船此时就朝一群正在收网的渔船驶过去? 还吹响了号。
渔船上的纲首倪关本来见到渔网中收获颇丰? 脸上充满了笑意,可听到号声回头一看见到了这些瘟神,脸色立刻黑了下来。但没办法,等车船靠上来? 他还是换上了笑脸。
车船上一名小军官带人跳到了渔船上? 嫌弃地踢开几条鱼? 找了处相对干净的甲板站了上去。
“军爷? 今天天气不错啊。”倪关打着招呼? 往军官手里塞了一小袋铜钱。
军官收了钱,脸色好了许多,翻着手上的税簿说道:“黄字丙三七……你姓倪是吧?这个月的份子钱该交了!”
倪关陪着笑说道:“是是是? 应当的。军爷稍等,且待我去取钱来。”
他们这些洞庭渔民? 生于水上活于水上,船就是他们的家? 家人家产自然也就在船上。不过这几艘船也各有分工,现在这艘是装鱼的,腥臭无比,自然不会有好东西在,倪关拿出一根竹笛一吹,才有真正的居住船闻声划过来。
这艘居住船中央有个小船楼,看上去比渔船干净多了。两船靠近后,居住船船头站出了三个短打扮的矮壮汉子,为首一人看看左边的元军车船,眉头一皱,又对着倪关问道:“纲首,可又要缴份子了?”
元军军官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倪关赶紧说道:“对,快取钱箱出来,别让军爷久等。”
壮汉却没动作,而是一副冒火的表情:“怎么回事,不是刚缴过么,怎么又缴?”
倪关黑脸微红,支支吾吾地道:“上次那是……呃,别废话了,军爷等着呢,赶紧拿出来!”
壮汉却怒了:“姓倪的!俺们兄弟跟着你赚点水上饭钱,可一来二去都缴份子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今天你不说清楚,就别想拿钱!”
倪关脸更红了,想往居住船上跳,但看对面三人都一副攒拳的样子又停住了脚步,只能干喝道:“矮张,你们兄弟能吃上饭,不都是老子把着手教出来的?现在翅膀硬了,就想单飞了是不是?今日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否则咱就恩断义绝!”
矮张哼了一声:“真以为离了你这倪渔夫咱就得吃带鳞鱼不成?弟兄们,走!”
说着,他吆喝旁人,将船划离了开去。
倪关急了,转头对军官说道:“军爷,你看,这刁民反乱,你得给小底做主啊!”
军官对他们之间的纠葛一无所知,但刚才听了一阵也听出了些端倪,应该是这帮人合伙捕鱼,纲首想让对方出钱,对方不愿意就闹起来了。他自然不愿意管这闲事,但听倪关所述,似乎钱都在那艘居住船上,那么只要拿下来,岂不……
他嘿嘿一笑,举枪道:“正好,我等保境安民,怎能不管?来人,去把那逆贼的船给我拦下来!”
车船上的元兵本来就已经凑到了舷边看热闹,这下更是热情起来,蹬轮摇橹,向那艘居住船驶去。
倪关也招呼自己渔船上的船工摇起了橹,载着自己和军官跟了上去。
“小贼,速速投降,还能留一条性命!”车船上的元兵大喊着,然后抛出绳钩,将两艘船拉到一起。虽然这么喊着,但他们持着刀枪站在舷边,显然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
矮张出了舱,对他们着急地喊道:“各位,冤有头债有主,欠税的是倪关,你找他们要去啊,关我们何事?”
元兵当然不会管他们,径直拉着绳钩逐渐接近,眼看着就要靠上了。
“各位行行好吧……”矮张依然在不断哀求着——然后在车船即将接舷的前一刻,他突然眼放精光,大喝道:“这可是你们自找的!”
元兵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矮张三人扑通扑通从船的另一侧跳进了水里,矮张跳的时候还拉着一根绳子拽了一下——然后居住船内突然火光一现,瞬息之后整艘船都爆炸了开来!
车船侧面被这剧烈爆炸波及,立刻严重毁损,燃起了大火,而侧舷待命的元兵更是伤亡惨重。
后面的渔船上,那名军官见到这一突变,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立刻转身对倪关责问道:“你们!这是……”
然后就见倪关和船上的渔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掏了几杆短火枪出来,这时候正上了刺刀对准了他们!
军官嘴大张着,脑袋急转,然后很快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伙不是普通的渔民,而是早有埋伏的义军啊!
他膝盖一软,立刻举起手来,换上笑容道:“好汉,刚才真是得罪了,有话好说,好说……”
旁边一名小渔夫立刻露出了不屑的笑容:“哼,汉奸,这时候知道怕了?”
另一名渔夫上前,缴了这几个元兵的械,然后绑住双手。
倪关上去,一脚一个将他们踹倒在腥臭的船舱里,然后依然笑着说道:“好嘞,各位,等去了沅江,老实把岳州情形交待出来,说不定还能赚条活路呢?”
军官面色颓然。沅江是常德府的一个县,而常德府在宋将高世杰的掌控之下,这伙人果然是宋军啊!
说着,旁边的其余几艘渔船靠了过来,之前跳水的矮张他们也游水爬了上来。
这次倪关见了矮张他们,全然没有刚才的紧张气氛,反而抱拳热情地说道:“矮张兄弟,真是委屈你们了!”
矮张也笑着回道:“无妨,能惩奸除恶,湿身水不算什么。”
“矮张”本名张贵,与兄弟张顺原本都是湖广一带的游侠,当年曾随东海商社东征日本,在当地赚了份产业安家。本来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他们就在东瀛终老,为同化事业添砖加瓦了。结果中原局势突变,元军南下,在他们的故乡肆虐,他们在异乡坐不住了,自带干粮征集了一帮同志,回归湖广加入了抗元事业。
而这纲首倪关原本也做过游侠,与张贵有些交情,但后来洗手不干,带族人在洞庭湖东打鱼为生。再后来元军占了岳州,他并没有什么大动作,只在私下里给宋军供些消息,直到张家兄弟找来,再加上北方剧变,他才与他们结伙正式加入了反抗行动。
今天,就是他们第一个正式的战果了。
倪关伸过手去,与张贵的手握在了一起,说道:“八百里洞庭,上万渔户,只要闹将起来,定让鞑军不得安生!”
张贵握紧了他的手,坚定地说道:“这样下去,离将鞑子驱逐出去的日子不远了!”
第781章 维新
华夏元年,5月10日,隆兴府(南昌)。
临近夏至,隆兴府的天气已经火热起来,商业气氛也随之火热。赣江之上,船来船往,其中不乏一些高大的海船,载着江西盛产的粮食、矿物、瓷器等挂帆济海。
也有一艘挂着“汪记”旗帜的大海船并非顺水入鄱阳湖,而是自北向南逆水行驶,缓慢地接近隆兴府。
眼看着太阳逐渐升起,气温越来越高,船东汪幼全在船舱里呆不住,上了船楼乘凉。
江风徐徐,驱散了不少热意,他看着两岸农田渐渐退去,建筑和城市出现在眼前,感慨道:“一年过去,又是一番新气象啊!”
四年前两宋内战,紧接着元军席卷湖北,江西士绅一度人心惶惶,不少人就此逃亡他处,连累市面也冷清了不少。但后来东海军介入,文天祥又重整军政,局势就稳定了下来,经济渐渐恢复。再后来又有不少湖北士绅逃亡过来,买田置产,甚至催生市面有了些兴旺气象。
汪幼全本就是隆兴府人,跟随叔父汪然从事海贸,与东海国有密切关系。当初战事一起,汪家人紧张得不行,干脆就带着族人乘船出海,迁去了东海国居住。但毕竟故土难离,而且既有的商业线路也依赖江西的货物和市场,等到战局安稳,他家又迁回来一部分,重建商路。今日汪幼全回隆兴府,倒不是迁回来居住,而是带了一船货物回来发售。
又过了一阵子,隆兴府城出现在了汪幼全眼前。
隆兴府本就是江西首府,位于赣江东岸,城周三十里,有十六城门,乃是天下间有数的大城? 繁华不凡。有传世名篇赞曰:“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不过汪记商船却没向东靠向隆兴府,而是向右一拐? 拐入了江西岸的玉带河中。
赣江西岸二十里外有名山“梅岭”? 这玉带河就是发源于梅岭之上,向东汇入赣江。此河水量不大且水流较急? 通航能力不强? 以往只用于灌溉沿岸农田? 但如今却修建了码头,沿岸也多了许多建筑,俨然一副新城镇的气象。
商船在河口附近的港区停下? 汪幼全抬头看向港区内的一扇大牌坊,其上挂着一副精致的牌匾,上有中江制置使、江西安抚大使、团练使、龙图阁学士文天祥亲手写就的四个鎏金大字:“其命维新”。
牌坊之后? 玉带河两岸,随处可见高大的水车吱悠悠地转? 烟柱从工坊中间断升起? 小船在各坊栈桥间繁忙地运输着物资——这俨然是一处新兴的工业区!
汪幼全嗅了嗅? 感受到一股出了华夏国就很难闻到的煤烟味? 不禁笑道:“有那味儿了。”
……
四年前,文天祥在东海人支持下掌握了江南西路周边的军政大权,稳定局势后,就开始对之前宋朝的分裂和惨败进行反思,最终痛定思痛,决定效防东海制度,在江西施行改革,号曰“维新”。
维新其一,是整顿财权,毕竟钱才是一切改革的动因和基础。
而这一点对于文天祥及他所效忠的临安朝廷来说,面临的困难尤为严峻。
东西宋的分裂,除了破坏了宋朝的统治基础,还使得通行多年的纸钞体系彻底破产。这些年来,会子、关子等一系列纸钞的流通,虽然不断贬值掠夺了民间财富,但也在客观上便利了交易、促进了商业发展。如今关子的信用完全崩溃,形同废纸,民间无人接受,只能改用铜钱、银元等贵金属……可是市面上哪里有那么多贵金属可用?
最初江西经济遭遇的冷清局面,与这场钱荒也有很大关系。
所以文天祥想整顿财权,首先要恢复金融和经济秩序——可他哪里懂这些?不光他不懂,他的中江制置司里也没几个懂的啊!
但不懂不要紧,有人懂就行了。文天祥也没有自己瞎搞,而是找了外援过来,请东海的各家银行来江西设立支行,以银元为基础发行债券、银行券,充足了市面上的通货。江西本就是人杰地灵之所在,有了安稳的局势、充足的通货和对未来的信心后,经济很快再次活跃起来。
有了经济基础,就有改革的余地了。
南宋故有地方财政机构“总领所”,设置在两淮、湖广等战争前线地区,各路财赋除了上缴临安及留地方自用的部分,都移交至临近的总领所,供应军需。文天祥就自建了一个“中江总领所”,将他控制下的江西、淮南和半个江东等地的财赋都集中统筹处理。中江制置司与总领所并立之后,军、政、财大权皆掌握于文天祥之手,形同割据,因此这两个机构合起来又称“文氏幕府”。
此后他又进行了一系列税制和财政改革。
农业税方面,能改革的不多,毕竟文天祥的幕府里大多数都是江西士绅豪强,连他自己也是,收田税是维自己的新,很难下手。
所以,他主要从商业税入手。一是委托东海商社在江州鄱阳湖口建立税关,对过往商船征税。二是宣布盐业专营,入湖的商船如携带了食盐必须缴纳重税,同时又组建官营的盐行从外部购入食盐运回来发售。
关税盐税两项相加,再算上多少能收到一些的田税,使得他的总领所每年能获得三百万元的财政收入,比起过去算是相当充裕了。不仅如此,他还与各大银行达成了一揽子协议,可以以关税、盐业两项收入为抵押获得贷款,额度充沛,随用随贷。
有了财政支持后,就能做些事情了。
维新其二,便是兴办工业。
近年来东学南渐,许多南宋有识之士都认识到了工业的重要性,而之前的战争更证明了这一点。文天祥耳闻目染,自然懂得,只是工业是个庞大的体系,不可能说兴就兴,但好在他也不求立刻建成完整的工业体系,只求速成见效就行了。
他所关注的重点是军事工业,尤其是枪炮制造和造船业两项。
造船业方面,本来隆兴府就有不弱的基础,能够制造强悍的大战船,能从外部引入的改进不多——木头的部分,华夏国造船业的水平也高不到哪里去,钢铁的部分,又不卖给你,就算卖给你你也玩不转。文天祥促使的,主要是增大规模、自主生产人力螺旋桨动力系统,并设计一款更适合内河战场的平底厚壳战船。
而在枪炮制造方面,动作就比较大了。
他请来东海工程师,在玉带河上规划了一片工业区,又使用银行贷款从东海国购置了一批水力机械及建材,建设了一系列工坊——到这时候问题又来了,机器可以买,但运营工坊所需的技术人才和管理人才去哪里买?
文氏幕府中人几乎全都是儒生出身,哪里有运营这么复杂一个工业体的能力?
没办法,文天祥只能将各工坊分包给手下们,由他们各自募人组织生产,自己只抓核心部门——这么一来闹出了不少乱子,但出乎意料的是个可行的办法。
东海商社出口给他们的机械都比较原始,生产率很低,但分工程度不高,对他们反倒是个优点。这些士绅豪强每人背后都有个大家族,族里总能找到几个经商的,顺着寻过去招募一些工匠、学徒过来,再偶尔聘请东海工程师过来指导指导,还真磕磕绊绊开起来了。
最后这个“玉带河工业区”,与其说是分工复杂、产业链长的真正工业区,不如说是许多家工坊的聚合体,每家工坊各自采购原料、打制器械,最后再卖给幕府。幕府只亲自掌握一些核心部门,比如源头的炼铁和最后的质检两项。
到现在,玉带河两岸已经集中了数千工匠,上万学徒和杂工,年产前膛枪万把以上。并且引入了华夏技术,具备了生产150mm巨炮的能力。
维新其三,便是整编新军。
当初南宋朝廷建立的新军编制到现在看来也不落伍,无需大改,问题在军队的归属权上。四年前,江西军队有边居谊带领的新军、文天祥等士绅组织的团练军和江西地方的旧式军队等等,编制和所属关系都混乱无比。
在文天祥组织下,幕府将这些军队去芜存菁,又分成中江军和州军两级。中江军是幕府直属军队,由各地优选兵将组成,幕府亲自发军饷,训练充足,装备较精良。而州军是地方军队,由各州自募,训练相对少一些,支出也少,主要负责保卫地方、维持治安,并为中江军提供后备兵员。
中江军得编制结构仿照夏军编成36个营,以步兵营为最多,每营下设四个线列步兵连和一个轻步兵连,又有若**兵营、骑兵营、水兵营,总计约两万人。这一数量相比旧军来说不算多,但是军饷给得足,又要大量装备枪炮战舰,平时训练又得不断打枪放炮,可谓花钱如流水,总领所的财政收入大部分都用来养这支军队了。
三管齐下,四年维新过后,文氏幕府的实力已经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
第782章 出山
华夏元年,5月10日,隆兴府,玉带区。
玉带河畔虽是工业区,但有工业便有钱,消费需求少不了,自然也有不少酒肆青楼营业。
在面朝港区一处风景绝佳的酒楼上,文天祥打开了窗户,些许新风伴着煤烟味飘了进了。虽然很不健康,但他甘之如饴,甚至多吸了两口。
面前的港口上,一艘新到的大船正在往下卸货,看着有不少来自华夏国的机械设备和零部件。这令他急躁的心情有所缓解,有了这批货,玉带区的工业实力又能改善不少吧?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又坐回了席中,对前面站着的谢关问道:“说吧,是怎么回事?”
谢关是谢枋得的族侄,在玉带区主管一处火枪工坊。今日文天祥例行来玉带区巡查,视察各工坊的生产情况,本来一切如常,但视察到谢家工坊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了一件让他气愤的事——他家外售的火枪居然比提供给中江军的还好!
呃,玉带枪械工坊的产品是可以外售的,因为当初起步期他们品控做得很不好,产出了大量次品,这些次品当然是不能进军队的,但又不能浪费,所以幕府批准他们可以将其向市场上出售。这本是两全其美的善举,文天祥并不以为忤,民间能买到枪械增强武备,各家辛勤经营,赚点银钱也是应当的——但现在你们卖给军方一般货,却把好货卖给别人,是什么意思?
要是换了别人,他当场就得发火着人将坊主拿下发问了,但谢枋得是他的重要盟友,不能随便处置,因此就把谢关叫到了这酒楼雅室来,亲自讯问。
“呃……”谢关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并非小子特意供应中江军劣品,只是,唔,近来有一富商即将出海,重金求购精良器械,小子一时迷了眼,就将军品售于了他……”
其实他所言不尽不实,谢家工坊外售优品已经有段时日了。火枪卖给中江军虽然也有钱赚,但是幕府把价格压得比较低,没多少利润。相反市面上对火枪需求不低? 好枪一支能卖出数元的高价,因此还不如把最好的那批外售呢? 军方那边拿一般的凑合就行了。反正现在生产技术上来了? 即使是中品也能达到过去验收的标准,甚至给检验官打点一下,混点次品进去也无所谓? 优品还是拿去赚钱的好。不光他谢家? 好几家工坊都在这么搞? 只不过他家倒霉,首先被文天祥查了出来。
文天祥听了他的辩解,怒道:“混账,糊涂!你叔父多么清廉正直的一个人,要是知道你这么辜负他的期待? 不得持枪来将你打死?退下去吧? 这批枪罚没? 这个月你家供应额加倍? 交货时我亲自点检!”
谢关冒出一身冷汗,连连点头称是? 然后退出了门外。
文天祥自斟茶喝了一杯,过了一阵子? 气息稍顺? 才唤了自己的门客杜浒进来,吩咐道:“备船吧,回府城去。胡使他们呆了也有些时日了,该去会会他们了。”
杜浒一愣,然后立刻说道:“在下正要禀告此事,刚才传来消息,说胡使他们准备回临安去了。”
“胡使”指的是临安派来的使节胡玉等一行人。这些年来临安朝廷同样过得不太好,权威扫地、税赋锐减不说,还欠了华夏国一大笔债,因此经常派人到各地来打秋风。江西作为名义上支持临安的一大强藩,自然也被他们缠上了。
文天祥是大忠臣,本来好说话的很,每次都会多少支持点,不给钱也会给些军械顶账。但这次来的这个胡玉狮子大开口,定要江西报效一百万银元,不然就整天上门讨要,气得文天祥干脆跑到了玉带区来视察几天,躲个清净。
他今天本来准备回隆兴府摊牌,给他们些现金再加上一批物资,凑个二十万打发了了事,可没想到钱还没给人家就自己跑了,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文天祥脸上露出了多年未见的疑惑表情。
杜浒脸色却严峻起来,告罪一声,去门外取了份报纸过来,说道:“这也正是我要禀告的,江北出事了。”
说着,他就把这份仍带着墨香的《九江天下知》放到了文天祥面前的桌上。
嗯?
文天祥向报纸上看过去,然后怔住了:“濠州、安丰、光州、庐州……脱宋入夏?!”
他心脏急跳,匆匆将头版头条一读,然后拍案而起:“好个吕文福,终究还是做了叛逆!”
今日的头条新闻乃是一条爆炸性的大新闻:镇守淮西的大将吕文福宣布淮西四州脱离宋朝统治,加入了新生的华夏国之中,这四州也就地改编成隶属于河淮行省的合肥郡、安丰郡和凤阳郡。
华夏国不费一兵一卒,又拓地三百里了!
杜浒等他冷静了一会儿,才说道:“可能是临安那边事泄了,吕文福收到了风声,才干脆投了夏国。”
文天祥用拳头狠狠地往桌上一砸:“可恶!”
事情是这样的:
四年前,吕师夔占据安庆,与庐州的叔父吕文福背靠背,一个效忠靖安朝廷,一个效忠临安朝廷,两头下注,闷声发财,好不安逸。
然而好景不长,长江战事戛然而止,后来文天祥腾了出手,与临安的张世杰联合,以“讨逆”为名,夹击安庆,势不可当。
当时吕师夔见状不妙,干脆带着部属北上,“投降”了吕文福。吕文福名义上还是效忠临安的,文张两人也不好明着翻脸,因此只能看着吕师夔部摇身一变成了“友军”。
在这个问题上,不管是文天祥、张世杰,还是临安的陈宜中,都是很不服气的,只是当时局势紧张,不好内讧,再加上重镇安庆到手,所以才暂时放过了吕氏叔侄。但此后他们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而是暗中积蓄力量,准备择机发动,将吕文福拿下。
今年来局势大变,一是夏军在北方展开了大动作,元军没有余力来江淮一带掺和,二是四川的巴国公吕师望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抗了元军多年,终于坚持不住投降,坐实了吕家人叛贼的名头。所以江西和临安方面就准备正式对吕文福动手了,之前胡玉过来谈判要钱,与这个大动作也有关系。
只是没想到,他们还没动,吕文福就主动抱大腿去了!
这可怎么搞,难不成还能跟夏国宣战么?
文天祥怒了一会儿,又坐回席中,颓唐地说道:“前门拒狼后门遇虎。本以为元国是心腹大患,可元国势退,夏国又起,又成了心腹大患。今日占三郡,明日割十城,我看没几月,这江北之地就要尽为夏国所有了!”
“呃……”杜浒有些尴尬地看着文天祥。这事谁担心也轮不到您担心啊,就算夏国占了临安,您去东京那边给国公哥哥们低个头,不照样有中书省高位可坐?
呃,这想法大不敬,想想可以,说出来还是算了吧。
他犹豫地说道:“至少夏国当下猛攻元国,对我大宋也是好事,毕竟蒙元才是一时大敌。”
文天祥按着太阳穴,让他取了一幅地图过来,看着上面道:“也罢。如今兵已练熟、粮草齐备,既然取不了淮西,那就朝西动动吧!”
……
5月25日,兴**,道士矶。
“宋军,宋军来了!”
道士矶最高峰的瞭望台上,一伙元兵通过望远镜观察到了长江东方远处出现了一大船队的帆影,大呼小叫起来。
道士矶又称西塞山,西有黄石港,黄石港旁有军城“流圻垒”,但并无县置,归属于南边的大冶县管辖。大冶再往南是永兴县(后世阳新县),永兴之西又有羊山县(咸宁通山)。这三县之地,便是兴**的辖区,大致与后世黄石市相当。
四年前元宋大战,兴**被双方分割占据,大冶、羊山被元军攻占,而军治永兴由于周围群山环绕,又有水路通长江,所以被保了下来。这僵局一直保持到现在,而现在来看,有人不愿这僵局持续下去了!
望台上的元军军官呵斥道:“慌什么,赶紧清点宋船来了多少哇!”然后想了想,干脆挥退诸人,自己凑到了那台大望远镜前面,看过去——
“妈呀,怎么这么多船!”
望远镜中扫过去,光是能一眼看到的,就有至少八艘大战船和两倍的霸下船(一种隆兴府制造的单层炮甲板浅水厚壳炮舰),也太吓人了吧!
军官退了回来,感觉嗓子发干,慌张地喊道:“快,快点狼烟!”
第783章 风水轮流转
华夏元年,5月25日,道士袱镇。
江水东去,江风东来,一风一水,让元宋两国的水师再度在道士袱镇周边的长江上见面了。
一艘挂着“元”“李”等大旗的大战船上,元国江西宣慰使李恒见到对面如此多的宋船,也不禁心中发颤。
李恒乃伯颜的手下,祖上是西夏人,曾居山东淄州。当年李璮起事,屠尽李恒族人,自此后李恒就与李璮和他背后的东海人结下了血海深仇。也是因此,在这个夏国兴起的时代背景下他显得格外可靠,被元国朝廷和伯颜分封在黄州、寿昌、大冶一带,还加了江西宣慰的衔,直面宋军。
然而……
李恒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阵容,除了两艘大战船和十几艘龟船,其余的就只是凑数的而已,跟对面完全不能比啊!
这几年来李恒获得封地,也在尽力扩充自己的军力,可毕竟只是两州之地,就算榨干最后一滴油水,也没法跟对面用一路资材培养起来的中江军相比啊!
这时一艘快船自上游而来,快速朝战场接近着,李恒满怀期待地看过去,看着它靠上了自己的座舰,一名使者从舷梯匆匆登了上来,上了艏楼。
李恒主动对使者问道:“怎样了,蔡郡王的援军何时可到?”
蔡郡王高达在攻略湖广的过程中居功至伟,也占据了湖广的核心之地鄂州,掌控了最大的地盘和最多的人口。如今宋军攻来,他自然该有当仁不让的援救之责。宋军是今日才抵达道士袱,但大军调动有迹可循,李恒并非是今日才知他们要来,早早就上报高达请援了,今日正巧使者就回来了。
但是,没想到,使者却一脸愤懑的表情,扑通跪在了甲板上,道:“高老儿不肯出兵!他说岳州生乱,已经调兵去协助孟万户防守了,东边再抽不出来了。他不信江西宋兵有那么多,说‘黄寿有江山之险,李宣慰能征善战,必能拒宋军于外,本王就不去抢功了’,只拨了些粮草敷衍!”
“什么?!”李恒和周围的兵将都震惊无比。
千户刘用世忍不住喊了出来:“郡王这是老糊涂了么?若是我们这边有失,他的鄂州不就又要直面宋军了么?难道他竟不懂唇亡齿寒之理,安生日子不想过了?”
使者委屈地说道:“对,当时我就是这么跟那老儿说的,可他仍顽固不肯出兵!”
“不妙了。”李恒长叹一口气? 说道:“蔡郡王当年就和东海军有所纠葛? 现在天下大变,恐怕心思不纯了。”
刘用世眼睛瞪大了:“他可是我大元唯一一个汉王啊? 他怎会? 他怎敢?”
李恒摇头道:“人心易变,谁知道呢。”
“轰……!”
这时两支水师的前锋小艇已经遭遇,相互开炮缠斗起来了? 甚至能闻到顺着江风飘过来的硝烟味。
刘用世看着己方的小艇败退回来? 不由得吞咽口水? 又对李恒说道:“万户,宋军势大,不如我们先退回华家湖? 避战保船吧。”
华家湖即是后世黄石市北的花马湖? 与长江有狭窄水道可通? 军城“流圻垒”便筑在这水道之旁。只要元军战船往华家湖里一躲,封闭水道? 那宋军战船就是再多? 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了。
李恒却摇头道:“华家湖乃是死地? 若宋军堵住湖口? 慢慢拔除周边据点? 湖内船便成了瓮中之鳖。先退回黄石港,将战兵放下,船只退回黄州去吧。”
他握紧了拳头,看向东方的宋船:“宋人便是水师再强,也得送陆军上岸才能攻城略地,届时我们便会他一会!”
……
5月27日,流圻垒。
“轰……轰!”
长江之上,一排宋军的小艇正不断发出轰鸣,船身起起伏伏,将硕大的炮弹抛出去。
这些小艇是隆兴府制造的“岸轰艇”,仿照当年的东海闪光级设计,基本形制一模一样,搭载了一门玉带区仿150mm鲨炮制造的短重炮,发射的是自铸的爆炸弹。这爆炸弹比起元军回回炮的爆炸弹要小上一半,但由于引入了华夏铸造技术,且使用了进口的火药和惯性引信,所以效能只高不低。
炮弹划出高抛物线,跨越近千米的距离,在流圻垒上方缤纷爆炸,弹片四飞,令城中守军抱头奔逃,苦不堪言。
四年前,元军正是靠曲射的回回炮发射爆炸弹攻城略地,现在也尝到了同样的滋味!
另一边,在稍南一点的黄石港区,更多的宋军船只在炮击的掩护下轻松靠岸,将一队又一队的步兵放了下来。
“不好!”留守流圻垒的刘用世感觉到了不妙,“流圻垒离江太近,这般被动挨打,万万讨不了好啊!难怪他们这么快就取了道士矶,攻过来了!”
前日李恒率水师从道士矶撤离,但仍留了一部人马在岸上防守。按理说道士矶上有多年营造的工事,宋军想啃下来得费些功夫,但没想到仅过了两日就过来了。现在看来,就是活生生被舰炮轰下来的啊!
旁边一名亲卫问道:“千户,那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先往后撤一点?”
刘用世一咬牙:“撤!但不能现在撤,不然一出城就被轰散了。传令下去,各队各自掘壕避炮,坚守下去,入夜后我们再撤!”
命令传达下去,元兵有了盼头,默默挖起了坑躲进去。所幸宋军也没那么多炮弹可以挥霍,一开始登陆的时候猛轰一阵,后来开始扎营了,就只是偶尔打上几发示威。流圻垒中城墙弯弯曲曲,元兵就是完全不躲,都不一定能炸到几个,现在挖坑躲好,伤亡就更少了。只不过不时从头上冒出来的爆炸声还是令人心惊胆颤。
夏日天长,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宋军停止了炮击,元军也开始做饭恢复体力。这次要跑了也不需吝啬存粮,刘用世慷慨地供应了大量肉食,让士兵们好好吃了个饱。
等到夜深,他们便打开城门,悄悄向西逃去。城中两三千兵,想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也不容易,刘用世将他们分为三路,分别自北、西、东门撤离,井然有序——
砰!
正当刘用世等人心中安定,以为逃出生天之时,静谧的夜色之中却突然传来了清亮的枪击声!
“怎么回事?”刘用世惊愕无比,傍晚之时他已经看过了,中江军尚在城南两里地外,没有埋伏的迹象啊!
他转头看向四周,然而月色阴暗,也看不出什么端倪。相反,回应他的是更多的枪声——
砰砰……砰砰、砰!
枪声并非从一个方向密集响起,而是四面八方间断传来。
刘用世很快想明白了:“这是中江军的锐士!”
四年前边居谊在自己军中设立“锐士”编制,挑选精锐枪手作为散兵行动,收效显著,后来中江军也延续了这个传统,在每个步兵营中都设了一个轻步兵连,又称锐士连。这些锐士平日里就严加训练,还装备了精准的线膛枪,实力强悍,这次显然就是他们趁着夜色摸了过来,埋伏了出城的元军。
刘用世虽然看出了原因,但却毫无办法——现在天黑,锐士们往草丛里一躲打冷枪,怎么找?若是硬要人去搜,恐怕搜着搜着自己就散了啊!
冷枪仍在继续,而且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南边的中江军营灯火大作,步兵们举着火把开始走过来了。与此同时,江上的岸轰艇也再度轰鸣了起来,虽然这黑漆漆的多半打不准,但只要有个声响,元兵们就心里直颤啊!
刘用世当机立断:“不管了,快跑吧!各自寻出路,去大冶县集合!都跑吧!”
大冶位于南边内陆(县城在后世大冶市西七公里处),不用担心炮艇轰击,正是擅长陆战的元军的主战场。
各路元兵得了命令,拔腿向西南拼命跑去,但这么一跑就乱了起来。旁边埋伏的锐士们更是抓紧机会开枪射击,外围的元兵不断倒地,而这更加剧了他们的混乱。到后来,甚至有锐士大胆地跳出来,三五成群端着刺刀直接就杀过去的。
再过了一阵子,中江军主力压过来,元兵更是作鸟兽散。不过毕竟天黑,中江军也不好追击,歼灭了一批残敌,就转攻流圻垒了。
经过一夜仓皇的逃亡,等到刘用世望见大冶城的时候,身边还剩下的兵丁就只有百余人了。
然而他在前方见到的,却不是令人安心的友军,而是硝烟和炮声——
“什么,中江军都打到大冶了?”
第784章 大冶
华夏元年,5月27日,大冶。
大冶城前身是唐时始置的“青山场院”,依山而建,集中了大量矿冶,盛产铜、铁、银等诸般金属,并有对应的加工业。该地既有矿业,又直面宋军,所以这几年来李恒将其作为重点进行经营,驻屯了近万兵将,不但防守县城,还在周边山口险要设防,可是……
李恒站在大冶城头,看着东南方的山道——那边正有一伙元军溃退回来,而后面有宋兵整齐地压着——怒而惊地说道:“守好了东湖,宋军却从南边过来了,昂吉儿在做什么?!”
昂吉儿是他手下一名将领,同是西夏祖籍,南方通向永兴县的山路间有一座“龛山寨”阻隔两地,李恒就是委派他去镇守。龛山寨险要,昂吉儿一向善战,李恒本以为不会有失,把主力送去东边防止宋军自江入大冶湖攻来。但没想到,东边临水处还没什么事,南边山间险关竟然先破了!
李恒派出一队骑兵,接引南方归来的溃兵入城,昂吉儿正在其中,刚入城就被带上了城头。
李恒怒问:“怎么回事,龛山寨怎么会失守的?”
昂吉儿形状狼狈,身上只着一件青白色的罩衣,外甲都丢了,头上还有一道血痕。他往李恒面前一跪,脸色阴沉,嘶哑地说道:“属下无能,但事出有因,是吴大仲反了!”
“什么?”李恒尚未表示,他身边的陈天祥先失声叫了出来,走上一步,对昂吉儿问道:“吴大仲?百户吴大仲?他怎能反!”
昂吉儿抬起头来,眼冒怒火看着他:“没错,就是吴大仲那个吃里扒外的!陈总管,你真是招安了一个好人啊!”
陈天祥乃是元国大儒陈祜之弟,少时习武,后从文,四年前随大军南下,协助李恒处理民政。
大冶盛产金属矿产及器材,而隔壁江西近年来搞“维新”,对这些东西需求很大,因此民间多有往江西出售资源的,建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再加上大冶多矿工、工匠,民间好武,家家户户都有兵械,因此李恒对民间形势很是担忧? 去年一度推行“铁禁”? 禁止民间自行开矿冶铁? 也禁止私藏兵器。可这反而激起了民乱,一时群情激愤,几乎要乱了根基。后来,是这个陈天祥出面与民间名望人士谈判? 取消铁禁? 承认民间持械自保的权力? 才将祸乱平息下去。
这“吴大仲”? 就是当时带头闹事的民间名望人士之一。当时陈天祥正是从他下手? 以百户之职拉拢,分化了大冶民间力量,最终瓦解乱局? 为此他还颇为自得。但没想到,今日竟是吴大仲带头造反? 配合宋军取了龛山寨!
昂吉儿早就对陈天祥不服,如今更是把失败的黑锅甩到了他头上? 说他识人不明方有此祸。陈天祥自然不会接锅,反过来指责起他防备疏忽。
他俩吵了起来,越来越上头,面红耳赤,斯文扫地。
李恒烦了,怒道:“别吵了!现在宋军都入关了,之前的对错先放一边,想办法御敌吧!”
他举起望远镜,看了看从山道过来的宋军,粗粗点了点数,发现也就两三千,便道:“宋军立足未稳,正是主动出击的好时候。我亲领城中三个千人队,再传令水军千户王守信拨一队人出来,自东袭扰宋军后路,必灭之!”
……
中江军从南路来了三个步兵营、一个炮兵营,还有一个当地的州军营,总共差不多是一个旅的兵力。他们抵达山口后没有继续前往大冶城,而是择地下营,等待其它方向的友军。
然而我不就山山来就我,正当他们忙碌下营的时候,大冶元军却出城主动来攻了。
中江军参谋赵时赏闻讯一愣,然后笑了出来:“好,元军自不量力,那就让他们看看我军的厉害!列阵!……炮营也别闲着,先轰他们一阵子!”
(中江军的参谋与华夏军的参谋不同,意为“幕府参谋”,是辅助文天祥行政治军的左膀右臂,派驻到军旅之中之时是有最高指挥权的。)
步兵尚要整队,但之前炮兵营已经在营地外围布置了炮阵,这时正好对着接近的元军打起了炮。
中江军装备的野战炮是一种名为“迅羽将军”的青铜滑膛炮,由玉带区生产,采用了华夏度量衡,88mm口径,15倍径,炮重360kg,以宋军的标准来评价算是相当轻巧了。该炮发射2.5kg炮弹,虽然威力比龙吟炮差了一截,但一般也够用了。
炮兵三个连在营地周围呈三角布置,现在有两个连直面元军,略一准备就把炮弹打了过去。这些炮兵也是多年训练过的,一开始打空了几轮,但随着元军越来越近,准头也上去了。
炮弹呼啸着落入元军队列中,砸断了不少腿脚……不过元军队列单薄,中了也打不死几个人。而且元军那边也带了野战炮出来,由快马拖出来到位后就地扔下沙袋布置炮位,与中江军对轰,虽然打不破土墙,但还是干扰了炮击。不仅如此,还有一群轻骑在左右骚扰,虽然翻不了山打不过来,但也是挺烦人的。
最终,元军顶着炮击,成功接近了山口。不过此时中江军也列好了队,与元军针锋相对。双方的炮兵为免误伤友军,停止了炮击,看着步兵们逐渐接近。
两军队形差不多,都是长而窄的短纵深队形,不过元军是三行阵,而宋军只有两行,所以虽然后者人数更少,战线长度却差不多。
中江军着统一的绿白色的制服,胸口的位置还有一面银亮的护心镜,队形整齐,颇具精锐之形。而元兵的服色则要斑杂得多,基本是各穿各的,只在外面披一件表示身份的青黑色号衣,相形见绌。
带领元军的李恒见到这状况,大出意料。他本以为对方立足未稳,遭遇突然袭击会惊慌失措,正好乘机攻取,可现在一看……不好对付啊!
“算算时间,王守信也该到了,且先等他一会儿,前后夹击,可保无虞。”李恒自忖道。
于是他干脆命令己方步兵停止不动,让中江军自己送上来,拖延时间等待友军到来。
正好,中江军自己也没有出山口太远的意思,在离元军三百米的位置上停了下来,与对面大眼瞪小眼。
李恒见状暗自庆幸:“好,就这样,只要稍待片刻……噫!”
中江军大阵虽然停下,但却并不是没有动作。在元兵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稍加整队,就前蹲后站,举枪上肩,做出了射击姿势,然后就是——
“砰砰砰……砰砰!”
无数火光闪起,硝烟升腾,铅弹纷至沓来……这么远的距离上,本应中不了多少,然而出乎李恒及所有还活着的元兵的意外,这轮铅弹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准而又准地落入元军阵线中,瞬间就有上百的伤亡出现了!
“怎么会这样?”李恒目瞪口呆,然后立刻意识到了不对,“难道中江军用的竟是线膛枪?”
华夏方面,仍然把膛线作为一项重要军事机密保护着,报纸上可以公开讨论蒸汽机电报,却不能出现膛线等字眼。毕竟这项技术对于火器的改善是明显的,难度却不高,因此要尽可能避免扩散。但是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自四年前文天祥开始将线膛枪用于军中,这么多年来,至少临近的李恒等人是知悉它的特性了。
然而,他仍然有些误解……
突然出现的伤亡之后,李恒立刻反应了过来:“快,击鼓,全军发进!他们的枪半天才能摆弄一发,冲上去我们就胜了!”
他自己也曾想办法弄了几把线膛枪入手,就他看来,这种武器虽然精准却也不是无敌的,在精准的同时装填也很麻烦,算下来并不适合大军装备。现在,对面已经齐射过,只要趁他们装填的机会冲上去,自己就胜了!
战鼓响起,元军两侧的骑兵发动了冲锋,长长的步兵阵线也开始前进,先是整齐而慢,然后加快却散乱起来。但这不要紧,只要冲上前去,就能——
咦,不对啊?
战场彼端,本应费力将铅弹砸进枪管里的宋兵却只是拿着通条往里面轻松捣了捣,就再次装上火帽,抬枪瞄准——然后真的打响了!
“砰砰……”
随着又一轮硝烟和枪响,元兵再次倒下了一大片,又以冲得最快的骑兵为甚!
而且这噩梦并未结束,两轮射击宋兵的射击开始散乱,没法保持有序的齐射,只能由各营自己指挥。但这反而解放束缚增加了射速,准确的铅弹以更高的频率跨越更短的距离飞来,元兵很快就产生了更大的伤亡。
射击一直持续到硝烟遮蔽了战线,随着鼓声的停歇,宋军装填完最后一发弹药,就持枪停止射击待命。而元军早在之前便已经停止击鼓转而鸣金退兵了。
赵时赏摸着一杆装饰精美的火枪,它与中江军使用的本质上是同一个型号,只不过精挑细选,再着工匠额外装饰。在刚才,他就亲自开了一枪,撂倒了一名冲到近前的骑兵。
“果然有奇效啊。”
玉带区生产的滑膛枪统一为15mm口径,威力一般,但是交付中江军后,幕府亲自经营的加工厂会为其拉上膛线,威力大变。不仅如此,它们还配上了先进的中空扩张弹头,大大简化了装填流程。因此,虽然中江军的制式装备外表上看着还是普通火枪,但本质上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片刻之后,硝烟散去,露出了惨烈的战场,近处尸横遍野,远处仓皇奔逃。
中江军初战大捷,上下无不欢呼雀跃。便有一名军官上前,向赵时赏请示道:“参谋,我军是否要乘胜追击?”
赵时赏看看战场左右仍在徘徊的元军骑兵,又看看远处城头的火炮,摇头道:“穷寇莫追,逐退即可。待到其余各部抵达,他们插翅也难逃了!”
正巧,此时后方有传令兵骑马匆匆奔至,报曰:“后方有元军出没,近千人,已至五里外!”
赵时赏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出来:“怪不得李恒如此托大,原来是有奇兵呢!还好我军利铳在手,早早打完了这场!”然后,他向后一转,大手一挥道:“走,去会会他们!”
……
李恒退回大冶城中后,匆忙命人闭城固守。正当他们焦头烂额之时,从北方败退回来的刘用世等人也抵达了城中。双方一交换信息,知道已遭遇南北夹击,顿时更加慌乱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东方的长江防区,中江军也击败了元军的防御,将小型战船开进了大冶湖中,向西夹逼过来。
更糟得是,随着中江军的包围越来越严密,大冶城内和周边的平民也闹起了事——这可了不得了,大冶“平民”可大多是矿工和工人,组织度虽不如军队也远胜一般百姓,再加上手上多有武器,甚至还有自制的盔甲,一闹起来就成了燎原之势。
眼看内外交困,李恒也没法再在大冶城中待下去了,赶紧趁着中江军没围死之前率部向西逃了出去,奔往北方的寿昌军。
如此一来,中江军就完成了对整个兴**的收复——这不仅是多了一处战略险地,更是获得了一处珍贵的资源区!
事后,文天祥亲自来到大冶视察,犒赏有功将士,慰劳民间义士,欣喜地道:“有了萍乡的煤,再加上大冶的铁,炼铁业可以大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