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四门之围(其七)
他坚持下去的动力是什么?又是来自哪里?这些他都没有答案,因为他向来觉得自己是个坚强无比的人,从来不轻言放弃,也不曾把有关失落和苦痛的话语挂在嘴边,但就算如此,也会有那么一刻,令他感觉无比痛心,半天也缓不过来劲。他把这样的脆弱,当成是一贯坚强的果报,并从来不究其根源,只觉得无论是开心还是痛苦,都无疑是人生的一种罢了,都不会是永恒,而是如同流星般短瞬的情绪而已。它们为一个人忽然绽放,但很快就又冷却黯淡,随之而来的便是无边无际的空虚和困苦,仿佛从前那些未曾留意和体味的情感全部在空虚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无论是小护卫,还是面具人,这个身世成谜的神秘人,他的心便犹如那片空虚的土壤一般,开满了不切实际的花朵,它们倏忽之间绽放,又倏忽之间凋谢,徒留些许春之余韵,往后就又是理不清的茫然。
他已经分辨不清了,他究竟是在为某人的愿望而坚持,还是仅仅为了保护自己内心不曾动摇的决心,亦或只是自私地维护着内心对于她美好的遐想呢?
这个世界如此狭隘,从来都容不下一个人把感情解释清楚,便教那短暂的美好忽然从你身边溜走。你若是还未分辨清楚感情便急匆匆去追寻,往往得到的就又是苦果。何来那种恰到好处、不急不缓的感情呢?可以恰到好处地把握彼此的距离、呵护对方的感情,不在不合乎时宜的时节相遇,不在对方陷入迷茫之时背弃,互为支柱,互相扶持,彼此守护,彼此照拂,包容彼此无论如何都无法掩饰的平庸和无趣……
哪有呢?别幻想了,洗洗睡吧。于是面具人时常浑浑而眠,对一切都充满了厌弃。因为他明白,有些花朵,只会开放一次,便永远错过。而他的春天已经结束,无眠的寒冬已经降临。在这个凄惶时代,人们只可寻求短暂的慰藉和温暖来抵御寒冬,却无法让如羽毛般飘浮的心安稳落地。除非心灵失去了可供飞翔的翅膀,变得空洞无趣,继而交换无感的誓约,流两滴缅怀前尘的泪,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生活,直到手指变得笨拙,直到皮肤变得粗糙,直到腰肢失去了往日的活力,直到脑袋里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于是便下了定论:生活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正和所有人都在默默承受的无趣和痛苦一样。
面具人试图唤醒往昔年少时代的活力,但是岁月不饶人,他的心境已经潜移默化地改了,他的思维也变得理性而冷酷,界定好了所有有意义和无意义的事,从而有所选择地为人处世,生活就此变得毫无期待,也因此失去了所有可能性。
他想改变,但也仅仅只是在闲暇之余的空虚之中才会突然想起,却也无力去改变,好像生活就是忙忙碌碌,除此之外便再无乐趣可寻。
为此,他更加苦恼,也变得更加迷茫。试问自己,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这一切是你想要的么?你会因为一些原因,或者说是动力而维持这样枯燥无味的生活么?你想从这种短时间会颗粒无收的空虚时间里得到什么?是思维的完善?是自我的强大?是颜色鲜亮的官服,还是丰厚的俸禄?亦或是金玉良缘?
什么都好,只要可以让一个充满了悲剧和孤独意味的人从漫漫长夜和无边无际的劳苦之中解脱,从这平凡而不断重复的生活之中超脱。
什么时候开始,那扇高耸的大门轰然关闭,将内心需求养分的土壤与之外界隔断,只在花草凋敝的古城之中慢慢老去?
面具人想起了那座古城旧址,想起了它颓塌的墙壁,他的视线顺着布满湿漉漉青苔的城墙望去,犹如遽然而止的诗篇。他继而想起了那片雾气蒙蒙的密林,想起了她布满水汽的眼睛,时隔这么多年,依旧在记忆里闪耀,未曾因为千里迷瘴而黯淡。他想起了那失去了原本色彩的壁画,还想到了颓圮的神龛和雕像,继续在远离人烟的林中低述着无人知晓的历史。
看吧,大小姐,这也事物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未变,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为己所铭记,那天短暂的美好时光也在记忆里闪耀。可为什么,她始终不曾流下泪水?她似乎已经下定决心,面具人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泪流满面的小护卫和神情悲哀的大小姐,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也成为历史,被封锁在那片颓圮的城墙里,宛若千百年来在这里徘徊的游魂,永远无法从这片迷瘴之中逃脱。
或许会有一天,等到他们这一代人也成为历史,会巧合地有一位旅人途径此地,发觉了尘封已久的秘密,并为之那段不为人知的历史而惆怅感慨。只是时过境迁,后人仅可缅怀,无法从中完全体会到当年的缠绵悱恻。他或者会驻足不前,久久叹惋。他或许会仰天大笑一声,洒下两滴热泪,便又开始了无尽的羁旅,依旧是满身烟雨的蓑衣行人。
历史只是在不断重复,似乎无论人们如何挣扎,最终的结果都是重蹈溃败的覆辙,成为被烟雾遮蔽的旧城,直到后来一天拨云见日,才发现这里早已经盘踞了一片废弃的旧址。
面具人一直在想,究竟要怎样才能教人们超脱苦海,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搭建一座永不崩溃的城堡,究竟要怎样才能不教悲剧再次上演,从这个该死的宿命轮回之中逃脱。可是他始终不曾有过答案。他觉得自己才能不足,于是他不停翻阅古籍,填充着自己的脑袋,想要从有此同感的前人那里得来些许教训和方法,但总是无疾而终。因为他忽然发现,门户私计已成定局,那是所有反抗者和淘汰者的宿命,乃至他们往后很多代早已经定下了决命一棋。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四门之围(其八)
正因如此,诸如吴雪、若生兰、秦如梦、翎歌、宇文泰、玉舞焉、游天星这样的少年或者青年人才会有如此复杂的命运。他们出生不凡,但注定被痛苦和迷茫绊住脚步,每到这样一个时代的末期便会上演,书写悲剧的篇章。
他们毫无疑问是文章的主人公,也是这个悲剧时代的主人公。他们总是试图把握自己的命运,不让它们被看不见的力量牵着走,但他们都隐隐发现了那不可抗力的诱因,驱使着他们一个一个赴汤蹈火,深陷困苦之中。
要怎样,才能从这场注定是悲剧的故事之中解脱?这或许是故事中每一个人物该思考的问题,也是看着这个故事的你我该思考的问题。畏惧和逃避只能证明懦夫,怨声载道不如以身证道,唯有握起早已被丢弃的剑心,向命运的嘲笑发出奋力一击,斩断那些凡尘俗世的枷锁。
就算是早已经认为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人的面具人,也会突然因为想起曾经来自大小姐的激励,而久久不能释怀。是的,他该做些什么,不是身为一个冷漠自私的旁观者,不再是一个只会指点江山,却无法践行的空架子。他需要让已经变钝剑重新变得锋利,和这个时代同样痛苦的灵魂一起发出最令人振奋的呐喊,而不是靠各种玩意儿来麻痹自己,告慰自己逝去的青春。
现在,他想起了一座城池,并非那座被雾气笼罩的颓圮旧城,而是一座崭新的广厦。失望和痛苦,他不希望这些情绪出现在大小姐的脸上,他曾经无数次让她感到痛苦,但他忽然明白,自己想要守护的真心,并非只是一个冰冷的灵魂,而是一个真的有爱的心。这或许就是当时大小姐对他说的原因。
“这样啊……”她微微颔首,显得有些失落,但随即她就又笑了起来,“那你可算是成功了,因为你已经快要把我给惹哭了!”
小护卫泪眼汪汪地瞧着她,忽而破涕为笑,苦笑道:“有时候,我觉得站在我面前的你,早已经消失,只是一段残影,一点记忆……”
大小姐气哼哼地一揣手,娇俏可人的脸上浮现两朵红晕,恨恨道:“我是鬼魂么?”
“不……不是!”小护卫笨拙地挠着脑袋,心里苦恼无比,只感觉自己有些词穷,“我只是……只是感觉……感觉……”
大小姐偶瞥向他,问道:“感觉?”
小护卫喟叹一声,幽幽道:“你的心思就像是这座失落古城一样难解……”
大小姐笑道:“我可不是什么老婆婆,没那么难懂。嗯……会不会是你把我想得过于复杂了?”她微微停顿,便神情恍惚地说道:“还是说……是你太过复杂?”
是不是自己太过复杂?面具人这样问自己,或许真是因为自己的心思太过纷繁复杂,才会觉得别人都是如此,好像每个人的心都不可理解一样。
“你知道吗……”大小姐仰首观摩起了一尊半身像,“在这样一座废弃的古城之中,藏着无数悲苦的灵魂……”
小护卫微微一颤,苦笑道:“怎么感觉有些恐怖……”
大小姐笑道:“或许这就是一个恐怖的故事,但大多数恐怖故事,都是悲剧的故事。这牵扯到这座城的历史,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小护卫疑惑道:“是不是坚持与放弃的故事?”
大小姐眨眨眼,诧异道:“这个你也知道?”
小护卫笑道:“恰好了解了一点……”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在为这场旅途翻阅了南境的历史古籍,就是为了能与她有同样的心境。所以,当他踏足这片遗迹之时,内心的荒凉油然而生。
“是啊……”大小姐喃喃道,“我一直觉得,只要有心就可以做成一切,但历史似乎不是这么说的,每一篇每一章,都写满了悲剧……”
她微微撇过脸,不教心思敏感的小护卫发觉她脸上的愁苦,“似乎总要有人牺牲,才能教历史继续下去……”
小护卫心头一酸,他已经明白了她内心所想,却只能苦笑着告慰自己孤独的心。
“历史无论如何都会继续下去,有可能会有新的进展,有可能最终也只是重蹈覆辙。它不会因为个人的选择而改变……”
大小姐气呼呼地回过神,脸颊红扑扑的,跺脚怨恨道:“你是不是注定要跟我唱反调?”
小护卫不断躲避着她的目光,茫然无措道:“不……也不是……有时候,一个人的选择确实可以改变历史,但人民的整体意志才是历史进程的动力……我并不想否定大小姐的决心,但只是觉得……”
大小姐揣摩着他话里的深意,抱着双臂,轻声道:“觉得什么……”
小护卫深吸一口气,说道:“你不要去好吗?”
大小姐笑道:“不行,父亲已经与大月国定下了同盟之约,而我就是这场契约的交换筹码之一。”
小护卫心想:“她为什么会笑?难道她真的对此无怨?”
“嘛……也是……”小护卫轻声道,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国家的意志,就算是大小姐也无法违背……”
大小姐笑道:“那当然,为了整体的利益,总是要有人牺牲。”
可小护卫突然说道:“太悲哀了!”
“什……什么?”大小姐有些错愕,双眸里闪动着泪光,“你觉得悲哀?”
小护卫暗暗握紧拳头,“靠牺牲一个女人来一时苟且,只会愈发滋长敌人气焰……”
大小姐笑了,只是这笑容难掩其中苦楚,“不光是女人,就算是男人,也要做好为国牺牲的准备……对吧?”
“但……但是……”小护卫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觉得自己懦弱无能,只能脆弱地在女人面前哭,希望以此来换取她回心转意。
大小姐转过身来,正对着他,双手背在身后,像是背靠着神像许下什么神圣誓言似的,对他说道:
“你不光要破除倒塌的城池,也要在灰烬之中建起一座新的城堡。我始终觉得,这是沉闷如你才可以做到这样的壮举……你有别人不曾有过的决心,我始终相信你……不过在此之前,把眼泪擦干吧……”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四门之围(其九)
于是那一瞬间,眼前小护卫的幻影便随风飘散,和大小姐一同沉睡在雨林深处的古城之中,面具人又重新回到了这个响彻厮杀声的世界,一个没有丝毫温情的地方。
兰儿见了,又说道:“你之前也说过了,可不能不算数……”
他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突然觉得,我的话确实太多了……”
兰儿笑着眨眼,在面具人看来,她这副狡黠的劲儿,正如她那逝去的母亲一样,只听她说道:“好嘛……你之前不也说了,雪儿哥哥虽学会了意真波,但当下的内力完全不足以支撑他在较长的时间内使用,若是鬼枭门的几位干部一齐进攻,只怕雪儿哥哥的内力是要被消磨殆尽的。而且嘛,你说要教雪儿哥哥排星天象术的,现在岂能反悔?”
面具人苦笑道:“我说过吗?我是说,他若是同时掌握‘意真波’和‘排星天象术’的话,必然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不干!”兰儿娇嗔道,“你说了。”
“你耍赖!”面具人无奈扶额。
兰儿哭丧着脸,怪怨道:“好呐……一个大人来欺骗小孩,也不怕挂不住脸面!我倒也是傻得可以,竟然轻信了大人的话,要知道,大人们可总是喜欢对小孩子说谎的……”
明知兰儿是在跟他撒娇厮磨,但面具人还是心甘情愿落入她的圈套,因为面对这个与故人极为神似的容颜,面具人的心早已经酥软了,被缱绻柔情所迷惑。
面具人无奈喟叹道:“你也不算小孩子了……别跟老大叔耍赖……来骗我……”
兰儿嘿嘿娇笑着,腻声道:“好叔叔,我在你面前,就是小孩子,你总不忍心教小孩子小小的愿望破灭吧?”她接着露出失落的神色,喃喃道:“若是雪儿哥哥被打死了,我也必然会为了给他报仇而奋不顾身,也只能跟他一块去了……”
面具人心中一阵骀荡,他忽然感觉被小孩子爱戴也确实是一件比较令人欣怡的事,尽管小孩子更爱说谎来从大人那里获得好处,但拿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也教人心甘情愿。
他暗暗叹了口气,说道:“嘛……好吧,之后我会出手,但也只是保护吴雪不受致命伤害。除此之外,我便安安静静当一个旁观者好了……”
兰儿连连点头,欣喜之情不免溢于言表,笑道:“好呀!一言为定!”
在面具人一身长叹之中,他翩跹而落,衣摆如若垂天之云,扶摇直上如履平地,到了北门近处,像是一位老父亲般守候着吴雪,还有那两个最令兰儿忌惮的人。
他喃喃自语道:“怪了……那我为什么还要把若生兰掳走?我是不是被她给骗了?”想着也是苦恼,他无奈地轻喟一声,幽幽道:“算了算了……既然老天不想让我偷闲,那就只能再接着做一回恶人了……”
与此同时,兰儿悠然一笑,将温柔的目光投向吴雪,见他奋勇无阻,眸子里的柔情便愈发甜蜜。接着,她便立马动身,前去支援翎歌与三花姑娘。
那郝仁也不知怎的,一会儿对翎歌露出柔情蜜意之态,一会儿又突然像是疯牛一般发起进攻,连连逼迫着二女四下避退。其力可贯山,身动惊鸿,气走如龙,所过之处无不是梁折屋倾,就于这片碎石之中,翎歌与三花姑娘依托着身法灵动与之纠缠,以点打为主,虽未曾受伤,却丝毫不得攻防兼备的郝仁。
三花姑娘气喘吁吁道:“我说……你干脆就向他服个软罢了,别教他这般纠缠不休……”
翎歌讶异道:“哈?服软?对发了疯的公牛服软,不是陷自己于不利之地么?”
三花姑娘无奈喟叹道:“那该如何是好?这家伙没了命似的进攻,我都怀疑他的脑袋是不是被人控制了!”
翎歌眼睛一亮,喃喃道:“被人控制?”
正待她二人偷偷喘息之间,忽闻一声呼哨,却见郝仁如若流星一般从天而坠,来势汹汹,势不可挡,二人见了慌不择路,分别朝两边掠去。然忽闻一声惊响,碎落的石块四下溅射出去,不巧击中了翎歌的小腿,她下腿吃疼,身子忽而一歪斜,便将被郝仁抓住。
就在此时,一把剑忽而飞来,带着龙吟凤哕般的尖啸,凌空直刺向冲扑过来的郝仁。后者眉眼一沉,进攻的节奏瞬息停止。就在此间隙,只见一道人影落入其中,其身法轻如燕,出手缥缈如雾,一抄手拔起了剑便连刺三下,顿时三道剑气挟卷着尘烟浮掠而去。
见这神剑非凡,持剑者又是来势汹汹,郝仁一啧嘴,便如腾云驾雾般向后退开身去,手在半空中挥摆三下,三枚石子便带着呼哨激射出去,正巧与那三道剑气相碰,石子登时化为齑粉,零零散开。
“是谁?”三花姑娘见此变故,不由得赞叹一声。
待烟尘随风散去,只见一个娇俏的身影出落在前,兰儿手握着黑剑,朝翎歌笑道:“翎歌姐姐,脚还能动么?”
翎歌有些诧异,苦笑道:“你跑哪儿去了?”
兰儿喟叹一声道:“被人叫去喝了半天的凉风……算了,现在还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先让此人停下来再说……”
三花姑娘也惊喜道:“姐姐刚才好剑法,若不是他早有防备,只怕他已经中剑身亡了!”
兰儿苦笑道:“若不是偷袭,只怕这剑丝毫碰不到他……”
另一边,郝仁嘶溜溜地从口中吐着浊气,双眸血红,未做调整,便又立马扑了过来。
“兰儿小心!”
翎歌疾呼一声,只见郝仁已如鬼影般飘然而至,伫立在兰儿身前,只那么一抬手,便蓄了千钧之力。
只听一声轰响,郝仁一拳砸在了地上,顿时一股劲波四散开来,直教人站立不稳,二女摇摇晃晃之间,却见兰儿已在三步开外,手指在剑脊上一抚,登时一道青芒掠起,以一剑做十剑,道道剑光如风吹,如星雨,直贯向毫无防备的郝仁。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四门之围(其十)
这般剑雨,三花姑娘也曾见过,只不过那次是与使得一手软剑柳四娘对剑相拼,这次如星雨般的剑气纵横开来,范围极其广泛,毫无遮拦的郝仁又该如何抵挡?
说时迟那时快,霎时一阵风起,灼热之气自郝仁周身散开,如龙吸水般裹挟着道道剑气,片刻之间将其消弭,剑气余韵随之飘散,飒飒落于各处,其力尚存三分,犹可削石断壁。
翎歌见了,不禁蹙眉叹道:“这是正一门的‘气溶散’……”
三花疑道:“气溶散?道家的什么丹药么?”
翎歌摇头,解释道:“这乃是正一门武学的巅峰,据说可以以己之气化散掉他人之气……”
三花姑娘点点头,说道:“怪不得兰儿姐姐的剑招对其无用呢……”
翎歌喟叹道:“这也难怪,当时这一招就是正一门为了抵御剑神那一剑之威所创,可惜的是,剑神从来都没有找过正一门麻烦,正一门也从来没有跟剑神比过剑,所以这招便流传不广……”
三花姑娘笑道:“可姐姐却偏偏知道……”
翎歌苦笑道:“这是师傅她老人家告诉我的,说是正一门这一招克制天下所有剑派,所以她从不让我使剑……”
三花姑娘点点头,疑惑道:“真是奇怪了……为何此人的武功全是出自正一门?之前他的落霞五云功也是自道冲之法简化而来……”
翎歌苦笑道:“他曾经是你教内一位堂主,你不了解么?”
三花姑娘笑道:“我顶多是在教内充数的,对他们也不怎么了解……”
兰儿落在她们身边,说道:“这么说来,只能凭借硬杀伤来打败他了?”
翎歌喟叹道:“之前我们与之交过手,他未曾露出丝毫破绽,只怕近身战非但无法打败他,甚至会教自己陷入困境……”
三花姑娘笑道:“啊……真是麻烦。”
翎歌笑道:“怕麻烦可不行。”
三花姑娘说道:“雪公子怎么还没回来?莫不是真的吓跑了?”
兰儿说道:“他正在组织群众,一起逃离此地。”
“欸?”三花姑娘惊疑道,“他已经回来了吗?”
兰儿笑道:“我们总不能把所有麻烦事都推给他,我们三人一定可以找到破解的办法……”
三花姑娘转了转眼睛,有些狡诈地笑道:“姐姐们,你们还藏着什么通天的本领,快快使出来吧,现在可不是深藏不露的时候了!”
翎歌笑道:“说起来,妹妹你好像也没有使出全力吧?”
“呃……”三花姑娘微微一怔,见自己的小心思被识破,便笑道:“我可把家底全部露出来了,没了,再也没了!”
兰儿轻轻喟叹一声,淡淡道:“此刻他不在,也看不到你们的身手,无须再顾虑。”
三女各有心思,都不想使出全力来对付郝仁,便也只能干耗下去。兰儿从来不在吴雪面前表露出真实的功力,是因为照顾这个弱于她的少年颜面。翎歌不想使出来,是因为她总想着跟吴雪的赌约,所以藏着身手。至于三花,只怕她是不想在“功法图书馆”吴雪的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底细。
翎歌揉了揉小腿,嘴角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说道:“那么……既然他也在为城中百姓考虑,那我们总也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兰儿点点头,双眸一直警戒地盯着郝仁,说道:“我们三对一,不要再留手,之后赶快前去支援其他人……”
三花姑娘看着兰儿,又看看翎歌,接着还想看看自己,心想:“不对劲……不对劲,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我的地位是不是不如她们?”
“小心!”兰儿急呼一声,三女便立马散开,接着她们停留的原地点刮起一股疾风。郝仁再次攻了过来。
兰儿对二女说道:“我来正面牵制住他,你们从侧翼进攻。”
说着,她纵身自断裂的半面墙壁上落下,握着黑剑,迎着郝仁掠去。翎歌看了一眼,便也跟上。
三花姑娘感慨道:“兰儿姐姐好有威信,她一认真起来,便好像成为了我们的首领。不对劲……不对劲……”
这般想着,三女已经对郝仁形成了夹击之势,各自攻去,登时压制住了郝仁。
翎歌与三花姑娘在侧翼拉扯,正值她们与郝仁对掌分不开手之时,兰儿忽而疾掠而来,挑起手中的黑剑,对着郝仁的心刺去。
“牵制住他!”兰儿沉声道。
郝仁面对着夺命一剑,立马想要从二女之中抽身,但刚想拉回手掌,却发觉翎歌和三花姑娘的掌心竟有股巨大的吸力,拉扯着他不能腾开手。
就在那剑尖贴着他心口之时,郝仁忽而高喝一声,登时一股巨力自双掌之间散开,硬生生地拉扯着翎歌和三花姑娘退去,与此同时,他一甩手将三花姑娘朝兰儿甩去。
翎歌心中一惊,立马脱开手,袖子一动,三点寒星便激射而出,正中郝仁的手腕。郝仁手上虽然吃疼,但他杀心骤起,仍旧拎着三花,势必要她死在兰儿的剑下。就在此时,兰儿却一手搭在三花姑娘的肩上,从其身后掠起,身体侧翻着挥剑朝他头上斩去。
郝仁三面受敌,再也支持不住,眼神微变,浮现一丝惊惶,立马想要动身超后掠去,但三花姑娘一振内力,又将之拉回。郝仁大势已去,只见兰儿手起剑落,郝仁直愣愣地倒下,却未见到半分血色。三女协同一击,便使郝仁彻底溃败。
三花姑娘看着地上的郝仁,又看看兰儿,问道:“兰儿姐姐,你为什么不把他一剑刺死,却只是以剑脊敲晕了他呢?”
兰儿收起黑剑,淡淡道:“我不想让溅你一身鲜血。”
翎歌长长吐出一口气,有气无力地靠在墙壁上,说道:“终于……”
三花姑娘笑道:“他对翎歌姐姐如痴如醉,兰儿姐姐自然不能杀他,杀了他无异会给自己多一个情……”
兰儿赶忙捂住了她的嘴,脸上浮现一抹红晕,语气却有些冷硬,“我们快走,免得他又醒来找麻烦……”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四门之围(其十一)
守在北城门的鬼枭门之众,只有几个队长和下属的百十来个虾兵蟹将,依旧未见有主要干部出面镇压反叛。就算是冲锋陷阵的吴雪也不禁疑惑,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大人物们都哪儿去了?莫非真要到最后一刻,才能彰显出这些大人物的价值?
不待多想,吴雪当下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让平民百姓逃离此地,他们或许没有目的地,只是象征性地想要从这座死城里逃出去。
于是他纵身上前一跃,先于后方的人一步,抢先跳上墙壁,忽而低沉冷喝一声,强行提振着内力,摊开双臂,接着只感觉空气内一阵震荡,一股气浪随之倾泻而出,而那些冲杀过来的鬼枭门之众犹如水中落叶,顷刻之间被劲浪席卷,在空中失去了方向,挨个落在地面上,宛若脱水的鱼,瞪着白眼珠子气绝身亡。
只此一招,人群之中便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了得力干将的带领,原本无法组织起来的民众忽而变得秩序井然,他们发出欢呼和怒吼,但并没有追击落荒而逃的鬼枭门之众,而是依旧维系着阵势朝城外走去。
“守住城门!!!”
“快来支援!!!”
城上的鬼枭门之众慌乱无措地进行着防御和反击,但多数人都只不过是临时来混一碗饭的地痞流氓,毫无战斗意志,见此声势浩大的反抗,顿时慌了心神,不顾队长的吆喝,哄闹着四散奔逃去了,整个北城之上乱成一团。
面具人站在不远处的楼房上,见此一幕,手指捏着下巴,冷笑道:“招收这么多虾兵蟹将,完全形不成战力。盲目扩充势力,只会让自己变成一个虚浮臃肿的胖子……”
见北门情况愈发混乱,俨然快要被暴民突破,鬼枭门队长立马拿出了最后的威仪,抄起长剑便怒喝道:“违令者杀无赦!”
可他的声音犹如浪潮之中一缕无助的呐喊,瞬间被四散而逃的杂兵所发出的哄闹声掩盖住了,他气上心头,双眼血红,一连砍死了数个逃跑之人,可这依旧奈何不了人心的溃败。
“没有组织,没有纪律,只顾着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却没有正确的指导思想来将其拧成一股绳,结果就是树倒猢狲散……”面具人无比惋惜地喟叹道,“看来十年鬼枭门,要于今夜覆灭了……”
吴雪带领平民百姓剿灭了北城下守卫的鬼枭门之众,便快马加鞭地朝大门赶去,试图打开城门。
那杀自己人杀红了眼的队长,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狠劲,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每个人都想要成为可以主导自己命运的主角。只见他抄起一根利箭,沾了火油,便引弓搭箭,将准心对准了下方的吴雪。
“小滚蛋,老子今日定要将你毙命于此!!!”
而此举在下方冲杀的吴雪丝毫没有察觉,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头之上忽而掠起一道阴风,那个鬼枭门队长忽而飞了起来,手中的箭立马脱手,宛若流星一般,带着火弧朝天际飞去。那队长至死都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在暗中忽然出手。他颓软地跌落在城墙上,最后却只见到一个缥缈的黑影,拿着一把刀四处砍杀着试图反抗的人。
就在那一刻,面具人出手了。他身子一动,便如鬼魅般出现在城头,只手掌轻抬,那队长便被一股劲力掀飞,内脏也已经被震裂。接着,几个败逃的鬼枭门之众没了命似的持着刀朝他扑了过来,却见他身法如烟,只几个来回,便把那几人掀翻在地,刀也落入了面具人的手中。
“啊……接下来,就跟他们玩玩吧……”
他长长叹了口气,冷冷对其他人说道:“你们一起来吧,我只用刀。”
他站在下城墙的阶梯处,宛若一面墙壁一般伫立,挡住了鬼枭门之众逃离的路,所以他们朝他一哄而上,宛若奔涌的潮水。
在面对这么多人扑杀过来,面具人岿然不动,只抬起手,左砍右斩,与他们周旋着,冷笑道:“来吧,看看你们有多少人可以从我手下逃离!!!”
他目光一寒,刀光剑影之间,肃杀阴寒之意冲天而起,不出多时,便有十来人血溅三尺,颓然倒下。
“不够……”
“太慢……”
“力气太小……”
“毫无章法……”
面具人侧身避开擦面而过的阴飒飒的刀光,冷笑一声,手中的刀忽而自下向上一斩,那倒霉鬼登时被一道血光掀翻,砸在了人群之中。
“难道你们就只是会拿着刀去迫害手无寸铁之人的恶徒么?!”
面具人冷笑一声,身子随之微微一欠,蓄了一股力,宛若猛虎一般冲向了人群,接着哀嚎声此起彼伏响起。
一把普通的凡铁刀在他手中宛若有了灵魂,发散出飒飒寒风银光,只在人群之中那么一转,便扫落一圈,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气味,唯见朵朵梅花凭空盛开。
面具人并无杀意,也无杀心,他犹如舞蹈一般穿梭在人群之中,游走在刀光剑影之中,手起刀落,血光飘溅,宛若随风凋零的细小花瓣。
就算是地痞流氓,给惹急眼了也要杀人的,就在一声声排山倒海的嘶吼之后,他们发了疯一般朝面具人扑去,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唯有冲天而起的杀意。
“哼哼,这才像点样……”
可纵然如此,面具人依旧犹如鬼神一般伫立不倒,接着,只听几声清脆的断裂声,手里的刀霍然碎裂,气劲自他周身浑然而起,随之双手横挥一排,接着将双掌一周转,那一排刀刃随之激射而出,只听噗噗噗几声,便将合围杀来的人射翻。
在他们交手期间,有几个脑袋还算灵光的人,立马鬼鬼祟祟地朝城楼下逃去,可正巧撞见了吴雪带领的人,终还是难逃一死,被乱刀砍翻在地。
随后,只听一声闷响,随之数个人从城楼之上摔下,扑倒在了吴雪等人面前。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四门之围(其十二)
见此,吴雪退后两步,抬头盯着城楼之上的动静,接着,又听几声凄厉的哀嚎,又有数人如折翼之隼般从上面扑落落坠下。
“怎么回事?”吴雪心想,“上面有人打斗么?”
但此刻他无暇细想,北城门已经被他们控制,对外已经畅通无阻。在掩护老弱妇孺退出时穗城之后,吴雪顿时感觉心力交瘁,气喘吁吁地立在那里。
“耗用内力过度了么……”
吴雪感觉一阵晕眩,但是他克制住了这种感觉,暗暗调理内息,稳定混乱的内力。
“这意真波竟然会对使用者的身体产生这般强烈的影响……”
吴雪打起精神,喃喃道:“此刻还不是偷懒的时候,还得……”
他望向别处,想着:“……不知兰儿她们如何了……那个郝仁……她应该能解决的吧……”
虽然兰儿从未在他面前展示出真实的力量,但吴雪心如明镜,兰儿之所以如此,完全是顾及他的感受,生怕他面子挂不住,因为不如一个女子而心生气馁。
吴雪苦笑两声,心想:“这样倒也挺好,若是女人们能处理一切事务,那我岂不就轻松了么?”
这般想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心里无比羞愧。他总觉得不能把所有责任全部推给女人,如果他这么做,无疑跟从前在家里一样,总是依赖几位姐姐为其操办好一切,而他只当一个浑浑噩噩且无所事事的小公子。再来,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吴清晗,吴雪对他一直不怎么了解,只知道他平日里在外面忙忙碌碌的,家里的活计全部推给姑姑们,也不知道在外面干什么。在吴雪看来,父亲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懒汉,他只能见到操劳的姑姑姐姐们,父亲呢,却总是浑身酒气地回来呼呼大睡。如果吴雪依旧如从前一样,那最后也会成为父亲一样的懒汉。他不想走吴清晗的老路。所以他必须成为事件的主人公,而不是一个百无聊赖、游离事外的路人。
吴雪长长叹了口气,看了看手中的黑剑。这把黑剑是双剑之中较长的那一把。这把剑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它偏偏在吴雪的手里。他不喜用剑,只觉得随身带着很烦,它也好似在暗中向他低声倾诉着不为人知的谜语,诱导着他将其握起,成为一个嗜杀成性的恶徒。
但秦如梦考虑到吴雪此行定是危机重重,便把这剑交给了吴雪。当时的吴雪便产生了疑惑,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把剑?”
秦如梦告诉他:“你别管,未来的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太多为好……”
吴雪笑道:“可你知道,你总能通过我来知道未来发生的事……”
秦如梦冷笑道:“那也是为了过去的你不死得太早!”
吴雪苦笑两声,喟然道:“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秦如梦狡黠地笑道:“或许……你以后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吴雪拿着黑剑,问道:“那么,我该怎么还给你呢?”
秦如梦却神秘一笑,说道:“一切自有安排……”
吴雪看着手里的剑,上面的血色已经黯淡了,就好像它正在舔舐鲜血。就在此刻,吴雪忽然感觉一阵恍惚,他捂着脑袋,觉察到了一阵来自时光深处异样的波动。
可他没有功夫理会这些,他们整顿了一番,年轻的汉子们便折回来,想要与吴雪继续打开其他城门。但吴雪顾虑到老弱妇孺需要人手保护,还是拒绝了他们的提议。
最后,吴雪只带了几个颇为精明能干的汉子,便踏上了南门之路,以便可以故技重施,将人手有序组织起来。
这时候,有人说道:“雪公子还是骑着它去吧,也快些。”
只见几匹青骡立在了他面前,吴雪苦笑着道谢,带着那几人快骡加鞭朝南门赶去。
那边的战况依旧激烈,人们组织了一次又一次冲击,可还是无法将组织有序的包围网撕开一道口子。而鬼枭门之众不断朝里合围,人们不断向外冲杀过去,但除了丢下几条尸体便再无任何效用。
城门上,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那里指挥,离近一瞧,嘿,正是鬼枭门的仁宽与仁厚兄弟。
仁宽笑呵呵道:“有意思,这些小刁民做这些无意义的反抗,不如乖乖听话,还有一碗饭吃。”
仁厚冷笑道:“看好了,要施以怀柔政策,才能获得民心。”
接着,只听他朗声喊道:“各位父老乡亲,你们大伙有什么诉求,可以跟我们说,我都会尽量满足你们。如果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也可以跟我们相关人士反映,我们会及时有效地为大家排忧解难。你们要相信我们,相信我们会带领大家走出一条崭新的道路。若是你们肯回家去,每个人可以领到五两银子的反映费……”
还未等他说完,只听城下有人叫骂道:“去你姥姥的毬,你这玩意儿的话能信?!”
接着,怒骂声此起彼伏,众人无不是声讨着鬼枭门的罪恶。
“淦累老末!从我们这里压榨得去的钱财,反过来对我们施以小恩小惠,就想息事宁人?!”
“屠灭走狗!”
于是人们山洪海啸般呐喊起来。
“屠灭走狗!推到壁垒!打倒鬼枭门!!!”
“打倒鬼枭门!!!”
城楼上,仁宽笑弯了腰,拍了拍脸皮僵硬的仁厚,说道:“兄弟啊,你这怀柔政策不行了啊……”
仁厚恶狠狠地打落他的手,阴恻恻地说道:“这些犬日娘老子的,想屠灭老子?老子定教你们先死!!!”
这么说着,他便招呼城墙上的弓箭手,抬手发令道:“上火箭,准备!”
仁厚蹙眉道:“诶,你忘了那位大人给我们的任务了?我们可不是在这里跟刁民鱼死网破的!”
可仁厚已经火上心头,再也克制不住,撕下了所有伪装,恶狠狠道:“我管他哪位大人,老子今天就想教这些得了好处还卖乖的狗东西们死!!!”
仁宽无奈一叹,喃喃自语道:“这下只能鱼死网破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四门之围(其十三)
仁宽向来是知道自己这个兄弟的脾气和秉性,别人说一千句好话也别想打动他的心,可得罪他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是一个不经意的举动。而他又张狂易怒,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么闷沉沉的,一旦发起火来,十头牛都拉不住。
所以,他也不再劳神费力,任由他去了。只是他心中依旧有顾虑。仁宽的目光从下方的百姓之中一扫而过,没有丝毫迟疑,他只怕今夜事出突然,必然有变,甚至有诈。
“事出反常必有妖。若是此事无人指使,这些愚钝麻木的凡夫俗子岂会抱起团来?”
仁宽惴惴不安地想着,那边仁厚已经下达了上火箭的指令,一排鬼枭门弓箭手整齐划一地沾油点火,随之弯弓搭箭蓄势待发。仁厚抬着手,他个头虽然不高,但此刻他仿佛可以顶天立地,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下方的平民百姓是案板上的鱼肉,他不在乎牲口死活,只在乎它们的死能达到多大的效益。
“准备––––”
仁厚的脸上遍布讥冷的笑意,皮肉在下方百姓的叫骂声中微微颤动着。混江湖的人,无非两种。一种就是靠面子吃饭的,所以特别爱惜、在乎脸面。另一种呢,是完全不靠面子过活的,他们的脸面犹如鞋底的泥灰,可供人欣赏与踩踏。至于仁厚呢,面皮确定顶厚,可在此起彼伏的各种辱骂声中,如此厚的面皮也挂不住了,叫嚣着要杀人。既然话已出口,混江湖的人自然说到做到。
就在仁厚下达指令,那个“放”字还没完全放出来之时,忽闻远处有人一声疾呼:“无良宵小,如此狠毒!!!”
仁厚一惊,吓得一个扑棱,便循声望去,可不了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带着阴飒飒的寒光,他下意识地躲避,身子朝边上一冲,顿时倒在了地上。这时忽闻身后一声闷响,只见一把黑剑插在了城楼的门柱上,剑尖没入三分。即便如此,剑身依旧微微震颤着,发出低沉的龙吟。
“好厉害的剑!”仁宽悚然喟叹道。
仁厚一愣,顿时暴跳如雷,跳起身来,四下里寻着投剑之人,懊恼又羞愤地叫骂道:“亲娘老子的!是何无卵之人暗地里偷袭?!”
话音未落,仁厚眼前一黑,自城下翻身上来一人,借势转身横着出脚,斜侧着朝仁厚脑袋上劈去!
仁厚还未从惊愕之中反应过来,正愣神瞧着那团黑影,便正当当地被一脚掀翻,身子转了几个圈,如皮球般呼隆一声砸进了门内。
一旁的仁宽捂着脸,无奈道:“真难看……”
见此变故,一旁的鬼枭门之众无不目瞪口呆,当有人尖着嗓子喊出“六爷被踢翻了”,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拔出刀剑纷纷向吴雪围攻过来。
仁宽暗暗叹了口气,随后朝后跳了一步,便由着手下朝袭击者砍去。他只看见那人是个少年,从翻身长城到一脚踢翻仁厚,不过须臾之间,动作却一气呵成。接着,那少年便拔出了黑剑,一阵左冲右突,手中黑剑寒芒凛凛,不多时便已倒翻数人。
仁厚从楼内爬了出来,只见他狼狈无比,头发被一脚踢散,其间还夹杂着木头碎屑,像个叫花子,哪里还是他们杀伐果断的六爷。
“喂,你如何了?”仁宽憋着一股闷气,没有笑出声来,“你该不会是被那小子一脚踢傻了吧?”
仁厚身子颤巍巍地站着,一手拄着剑,怒吼道:“––––仁宽!你不帮忙还看笑话?!”
仁宽摊开手,无奈笑道:“这也怪不得我,你不也没反应过来么?”
仁厚眼神阴鸷地瞧向来者,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好……老子今天一定叫你死!”
仁宽叹了一口气,看向那与鬼枭门之众打成一团的少年,忽然又觉得有些眼熟,他思忖片刻,目光一闪,便喃喃道:“是那时候在船上的少年……”
仁厚暴怒无比,哪还管是什么时候的少年,直吼骂道:“把他砍死!你们都一起上!”
吴雪被一众人围攻,却也依旧灵动自若,虽无多少内力留存下来,但凭借着手中的神兵利器,攻防起来也是游刃有余。他暗忖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之前动用了两次意真波,已经耗去了他大部分的内力,此番敌众围涌上来,迟早会被耗死。
面对被火箭指着的平民百姓,慌促之间来不及细想,吴雪只好贸然挺近城楼,独自一人与众敌交手,暂且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腾不开手再去对付下方的百姓。
就在这时,下方有人呼嚎道:“援手来了,我们杀出去!”
可吴雪此行只带了寥寥数人,哪里有什么援手?只是他带来的人脑子比较灵光,见吴雪牵制住了城楼的守卫,便突然叫嚣一嗓子,暂无性命之虞的平民百姓们立马奋勇并起,攥紧了武器便朝围困住他们的鬼枭门人杀去。
没了主心骨指挥,那些鬼枭门一时陷入了迷茫,就好像没有首领对他们发号施令,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一样的局促、闲散。
于是在还没得到指令,便被群情激奋的浪潮所淹没。菜刀、镰刀等等家伙什都往其身上招呼了去,有力气的人拿刀,没力气的人脚踹,顿时砍翻了他们数十人。鬼枭门人乱成一团,只拥堵着胡乱地攻击,前方倒下了,后方被推上前去。包围网逐渐变形,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面具人目睹了这一幕,不由得苦笑两声,喟然道:“真是一盘散沙……还不如激愤的民众。”
接着,他看向城楼之上,吴雪被一圈人围攻,但他游走其间,手法伶俐诡异地夺走了数人之命,手中的黑剑恰似龙腾虎跃,剑光闪过之处,血色飞溅三尺。
“不过是一群杂兵……”面具人见吴雪迟迟没有再动用意真波驱散群敌,便料想道:“大概是内力不足了吧……嘛……这也难怪。没有排星天象术加持,以一般人的内力能施放两次意真波,便已算是出类拔萃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四门之围(其十三)
面具人犹豫着要不要出手相助,但见吴雪还未到他不得不出手的地步,便喃喃道:“还是算了吧……等他陷入危险之时……我再出手好了……”
他的黑色大氅和面具上淋满了未干的鲜血,身影沉浸在城楼温暖、闪烁的火光下,悠闲自在且没有任何包袱地等候着,目光围绕着吴雪周转,没有错漏一个细节。
对于当事人吴雪来说,无疑是陷入了一场苦战。他游走于凛冽的刀光剑影之中,身法灵动,出剑诡谲,不与他们做过多纠缠,但又迟迟不退。
面具人能看得出来,吴雪这是在为下方的百姓拖延时间,好教城楼之上的守卫无暇顾及下方的骚乱。这一点仁宽也看出来了,他见吴雪并不急着出杀招克敌制胜,只是凭借着灵动的身法和一把无坚不摧的黑剑与众人鏖战,便料想他是在拖延时间。
仁厚在人群外围边跳边骂,可惜他个头实在不高,跳起来也看不到人群之中的状况,只能气急败坏的嚷骂着,询问仁宽里面的情况。
仁宽抱着双臂,笑道:“他没有下死手,只把人刺伤,死的都是被自己人踩死的。”
仁厚骂道:“他奶奶的,老子不是问这些杂碎如何,而是那个狗崽子死了没!”
仁宽无奈苦笑,喟叹道:“没有。”
仁厚诧异道:“什么?”
仁宽笑道:“他不但没死,还活得好好的,甚至可能威胁到你我。”
仁厚此刻也冷静了下来。面对生死的时候,人总是会冷静的,脾气再暴躁的人也不会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他思忖片刻,只觉得在此地跟这个少年决一死战实在不值,于是他便犹豫着问了问仁宽:“怎么,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走?”仁宽笑道,“往哪儿走?”
仁厚低声道:“回北安王府!”
仁宽冷笑一声,沉声道:“我们现在已经被盯上了……”
仁厚一颤,四下里张望着,小声问道:“谁?!”
仁宽喟叹道:“在对面的那栋塔楼里面。”
仁厚朝那边望去,没有看见躲在了阴影里的面具人,却被他看个正着。
“被发现了啊……”面具人喃喃道,随之冷笑一声,悠然道:“我只不过是一个看客而已,不用那么紧张。”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仁宽和仁厚都哑口无言了。他们根本还没有看清那躲在暗处的人长什么样,他就已经来到了面前!
仁厚退后两步,喉结颤动两下,这才挤出一句:“你……你是谁?!”
面具人在城头踱起了步子,悠闲自在地回道:“我是谁不重要,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看客……”
他虽这么说着,但身上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直教仁宽仁厚心惊胆寒。
“既然无事,阁下为何来此?”仁宽斗胆问道,内心却是无比惊悚。
面具人沉思片刻,说道:“我只不过是路过而已,但一定要说的话,我是向来看看几位故人……”
“故人?”仁宽苦笑道,“这里恐怕没有阁下的故人。”
仁厚问道:“你那故人,叫什么?”
面具人停下脚步,思忖道:“他们好像一个叫‘杨恢’,一个叫‘惠因’……”
闻言,二人俱是一震颤。这两个人名他们自然再熟悉不过,他们一个是鬼枭门的门主,一个是背后的大人物,是他们在此地的首领。
“怎么?”面具人冷笑一声,“你们好像很惊讶?”
仁宽讪笑道:“既然阁下认得二位当家的,那想必也是我们鬼枭门的客人了!”
仁厚连连陪笑,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更加令人厌恶,连忙说道:“正是正是,阁下既然来了,那想必也是我们二位首领的朋友……”
面具人笑道:“朋友?算不上。”
“不是朋友?”仁宽仁厚面面相觑,接着又笑道:“不是朋友,那就是挚友的关系喽!”
面具人干巴巴笑了两声,“我没什么朋友,人际关系也很简单。我的身边只有两种人,一是活人,二是死人。他们两个,是活人,还是死人?”
仁宽面皮震颤了下,苦笑道:“起码现在还没死……”
闻言,面具人哈哈大笑,“有你们这样的好下属,他们恐怕也是活不长的了……”
接着,他话锋一转,说道:“你们不是鬼枭门的人,或者说,你们进入鬼枭门,只不过是带着主人给你们的任务罢了……”
仁宽、仁厚猛然一惊,心中秘密虽未开口,但神情俱露,全被面具人看在眼里。
“北安王……北安王……”面具人手指端着下巴,不断地复述着,“嗯……北安王才是你们的主子,他派你们来,究竟所为何事?”
仁宽仁厚兄弟愈发惊疑,也不禁怀疑起了面具人的身份。面前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给了他们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虽然他们杀戮无数,但没有人会喜欢血的气味,办完事后总会立马洗澡更衣,绝不会享受被鲜血淋遍的感觉。
可面具人似乎不同,鲜血的浓厚气味似乎对他毫无影响,在他冷淡阴沉的双眸里,看不出一丝怯懦,那是一双见惯了生死的眼睛。
“阁下……可是在说笑?”仁宽笑呵呵地说道,“我们只不过的混碗饭吃,哪里高攀得上北安王?”
仁厚也是笑道:“是啊!若是有北安王的垂青,我们哪至于跟这些刁民争得一地鸡毛?”
面具人笑了起来,可他的笑声总会让人觉得不自在,甚至有种阴恻恻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
“嘛……我就是问问,你们也不必担心。北安王打什么注意,我不怎么感兴趣,那是他们皇家内部的事。”面具人淡淡道,“只不过……”
他话锋一转,便又将仁宽仁厚还未彻底落下的心又揪了起来。
“只不过……我倒也跟鬼枭门有一些关系。怎么说呢……嗯……”面具人思忖了片刻,说道:“鬼枭门这个名字……就是我起的,我应该算是鬼枭门的创始人了吧……”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四门之围(其十五)
面具人双指捏着下巴,黑色的长袖手套还在渗着血,在城头的火光的映照之中发着荧荧的光,在外人看来,这些许惨光犹如块块坟茔周边的磷火,而他的双手就是坟墓,埋葬了无数条生命。
“嗯……”面具人沉吟片刻,“我跟杨恢还有惠因算不上是朋友……若是非要攀上关系的话……我应该算是他们最初的首领吧……鬼枭门这个名字,当时就是我起的呢……”
闻言,仁宽仁厚浑身一颤,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面前这个修罗般的神秘面具人,竟然就是门主杨恢提起过的鬼枭门的创始人!
曾经,鬼枭门门主杨恢对其总是怀揣着无比敬畏的心,在十年的蹉跎岁月之中,他只偶尔提起此人,但每每不乏溢美之词。年轻一辈可能不了解,但作为门主身边的干事,可对这个门主零星提起过的创始人颇为敬畏。
仁宽至今记得,门主杨恢一次提及创始人,不无感慨道:“嗬……你们总认为我是你们的首领,但我对于江湖之事至今仍旧有些束手无策。在我看来,他依旧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没有他,只怕我早已经死在逃亡的路上了。他是我精神上的向导,也是现实中的领袖,但这么多年,我似乎一点长进也没有。”
正魔大战结束后,作为正统的五派八脉重新整合了江湖,剿灭、遣散、拉拢了无数原属于狐仙教派、魔鬼教、如梦圣教的人,逐渐奠定了当今江湖“五派为尊,八脉为正”的格局。
就是在正魔决战之后,发生了狗皮三与众兄弟鏖战折瑶峒一事,鬼枭门第一代好手大多折陨于此。后来,门主杨恢做了这一辈子最错误的决断。他误判了折瑶峒的底蕴,以为在正魔大战之后各大门派皆是元气大伤,已无力抵抗一个新兴势力的报复。于是,为了给其他兄弟报仇,鬼枭门倾巢而出,结果出乎意料地大败而归,鬼枭门弟子在那场灾难之中死伤过半,就连门主杨恢和惠因大师也身负重伤。
出于多重原因考虑,门主杨恢为了尽快恢复鬼枭门在时穗府的影响力,不得不广招各路人马。也就是那时,鬼枭门里鱼龙混杂,逐渐背离初心,忘记了面具人的精神,走上了今天的道路。
而仁宽和仁厚,也就是那个时候加入鬼枭门的。他们原本是北安王的座下犬马,带着北安王的指示,不远千里来到时穗府,加入这个新兴势力,刺探门内的情报。
今晚,他们的底细被鬼枭门这个最初的首领所戳破,无不是惊愕万分,生怕此人欲有所图,从他们这里挖掘出北安王的信息。
面具人怎能发觉不了他们心中的想法?于是他无奈一笑,淡淡道:“你们不必如此紧张,我对北安王的小算盘不怎么感兴趣,那是他们皇亲国戚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闻言,仁宽与仁厚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仁宽僵着脸,笑呵呵道:“那么……首领大人,你此行……不会就是为了跟老部下叙叙旧的吧……”
面具人摆摆手,淡淡道:“我向来是有话直说,因为这样不劳神费力,也不用勾心斗角……”
他们都明白,这种直白,完全是源于他无比强大的力量。一个拥有超出常人力量的人,总是无比自信的,没有必要耍心机。因为所有小伎俩在绝对的实力压制面前都不堪一击,故作聪明只会显得滑稽而可笑。
面具人的坦然与自信便是来源于此么?仁宽和仁厚百思不得其解,作为江湖人,他们时常面对“上有压力,下有对策”的情况,倒霉的是中间人。在他们看来,绝对的实力才是闯荡江湖的基础。所以他们对强权和武力时常表现出畏首畏尾、马首是瞻的态度,而对于部下和平民,时常是冷嘲热讽。因为他们大多冷漠麻木,也没有什么资本可供他们在这个险恶的江湖上有所建树。
所以他们对待吴雪和面具人迥然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他们觉得吴雪虽然武力雄厚,但无非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人有了不该有的理想和实力,往往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负担。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正是此理。
但面具人不同,能知道北安王的底细,自然不可能是普通人,要么就是皇亲国戚,要么就是名门子弟。他们的眼界和态度自然与平民百姓不同,这一点对在常年混迹江湖的人来说,简直是显而易见。于是,他们便大致揣测出了面具人的身份,是一个不亚于北安王的大人物。
面具人若是知他们心中所想,恐怕要哭笑不得,还要自嘲一番。但他今晚心态良好,时间还很足够,而且也没什么烦心事,除心中根深蒂固的病症,他算得上是一个积极乐观的阳光男人。
另一边,吴雪还在与众人酣畅淋漓地交手,在此期间,吴雪仅仅凭借着高超的身法和锐利无匹的黑剑,便以一敌众,丝毫不落下风。跟他那里酣畅淋漓的打斗声不同,面具人这里就显得格外冷清了。
面具人心想:“不过百十来号人而已,他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当局者迷,吴雪的内力消耗过于巨大,两次意真波的施放已经耗去了他大半的内力,又经此番连斗,再也没有多余的内力可供他消磨了,唯有靠外功与之硬碰硬,浪费了许多时间。
就在这时候,仁宽心里也不禁起了狐疑,心想:“这面具人可真是神神秘秘的,原本只是当一个看客,是因为什么促使他亲身赶来?”
他忽然想了起来,面具人出现的时间很微妙,就在仁厚暴跳如雷,准备偷袭吴雪的时候。如此一来,仁宽心中顿时敞亮了,他猜出了面具人的心思。
“啧……这么说来,他是故意在拖延时间!就是为了那个小子……”
仁宽微微侧目,瞧向与众人搏斗的吴雪……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四门之围(其十六)
“他是在为那小子拖延时间!”仁宽心中一敞亮,忽然想明白了,“……他之所以迟迟不出手,完全是因为我们不足以成为他的敌人……不对,不对……”仁宽思量着每一种可能性,可每一种都看似合理,实则狗屁不通。“那么……他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们全干掉呢?那样不是省事了么?他为什么要守着这个少年,而不是出手相助呢?”
想到这里,仁宽忽然全明白了。他之所以迟迟不出手,不是因为他顾及旧情,也不是因为对他们手下留情,他此举是在锻炼吴雪。锻炼少年,拿这些虾兵蟹将当经验宝宝是最合适不过的。而面具人本尊,只需要在一旁牵制着他们两人,就可以防止他被偷袭。
这么一想,仁宽忽然感慨万千,不禁轻轻冷笑一声,心想:“哼哼……此人也不过如此嘛,亏我还把他当成了杀伐果断的大人物。单从他庇佑小辈这点看起来,他就是个眼界不高的人。”
仁宽之所以有这般评断,实则出于他眼界所带来的认知。盲目而乏味地评断一人,结果往往是自取其辱。可总有人是狂妄自负而盲目自信的,所以他们总是觉得自己对,凭着自己一点浅薄的认知便妄自评价他人,多半是出于自我的慕恋情结而已。非我即罪恶,或许不只是说说而已,没准有一天会成为江湖常态。
“无能之辈,只会苟且偷生,只有强者才敢直面生死。若是一个人死得太早,那就说明他的生命毫无价值,是可鄙可弃的。”仁宽轻蔑地想着,“短暂的花火虽然耀眼,但也无法给人留下任何印象。这世上从来不缺花火。只有活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此人亲自下场照拂一个小辈,看来那小子也不过是一个草包子而已……哼哼……”
想到这里,仁宽对面具人的态度已经从敬畏变成了轻蔑,他暗忖着该如何应对当下的局面。他与仁厚不同,仁厚时常情绪失控,表现得怒不可遏。但这世上咬人的狗都是不好吭声的。仁宽比之仁厚正好相反。他隐忍冷静,但绝对比仁厚更加心狠手辣。他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干掉吴雪这个搅局者,还有面具人这个碍手碍脚的人。
面具人只是冷冰冰地瞧着他,仁厚还在一边与之攀谈,但面具人把注意力放在了仁宽身上。他看得出来,此人心机很重,多虑多疑。
“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面具人心想,“这里已经如此混乱了,身为门主的杨恢为何还不出现?”
这般想着,面具人忆起了曾经被他所救的年轻人。十年之前,杨恢还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他因为不服沧澜派对出走弟子的处罚决定,打死了数名执法弟子,因此被迫出逃。途中若不是偶然遇到在江湖上闲逛的面具人把他从众多沧澜派高人手下解救下来,只怕他早已经成为了半路上的亡命鬼。
“杨恢……杨恢……身为门主,你难道对此毫无作为么?”面具人心想。
仁厚好就好在与仁宽性格互补,每当仁宽在暗中思考的时候,仁厚总会像癞皮狗一样插科打诨,而当仁宽思索出对策之后,便又会凶相毕露。这么多年下来,死在他兄弟二人手下的倒霉鬼不计其数,今天,他们心中的死亡名单上面已经有了面具人和吴雪。
就在仁厚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面具人唠嗑之时,仁宽忽然灵机一动,暗自盘算着:“看来……我只需要有人来牵制住这个面具人就行了。这个面具人必须得想办法除掉,今天不除,明天也得除。留着他对我们绝对是威胁!”
这么想着,仁宽冷不丁地从怀里掏出一枚信号弹,将其拉响,只见一枚烟花球宛若流星一般直冲云霄,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出了一朵暗红色的花。
面具人抬头仰望着弥留空中的烟花灰骸,冷笑一声,悠然道:“你该不会是想请我看烟花吧……”
仁宽依旧笑呵呵的,像是一个难得一见的老好人,说道:“不是,绝对不是。”
面具人冷笑一阵,声音嘶哑地开了口:“哦?看来,这片刻功夫你已经思考出了对策……”
仁宽依旧笑呵呵的,教人觉得那腻味的笑意是贴在他脸上的一样,无比快活地说道:“很可惜,虽然你说得头头是道,但我无法相信你,所以只能先解决你了……”
面具人仰望着下坠的花火,眼睛里闪着阴寒的光芒,幽幽道:“生命就犹如这花火一般,无论何人,都是璀璨而耀眼的,哪怕只有一瞬间……”
仁厚也笑了,说道:“很有诗意的感悟,可惜,我们的生命毫无诗意,我们的生活是一片漆黑。”
面具人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冷笑一声,淡淡道:“所以……你们总是这么急着寻死?”
仁宽笑道:“不不不,急着寻死的自始至终都是你,不是我,我要活到新世界,但是你看不到了。”
面具人喟叹一声,喃喃道:“新世界吗……真令人期待……”
他依旧淡然,依旧冷漠,他眼中的烟花骤然起落,给黝黑单调的夜空披上绮罗,哪怕只有一瞬间,他眼中的世界也曾经明媚过。
“真是可惜……”面具人喃喃道。
仁厚笑道:“是很可惜,你觉不该信口开河,也绝对不该跟陌生人掏心掏肺。”
面具人喟叹一声,淡淡道:“因为你不是没心没肺,而是狼心狗肺。”
仁宽摇头晃脑,笑道:“狼心狗肺也好,猪肝羊肠也罢,就算有些人是苟活于世,也比那些什么满嘴仁义道德、满嘴大公无私之流强很多!”
面具人闻言哈哈一笑,现在他才彻底服气,不是因为他武功不济,也不是因为他口舌笨拙,而是因为他忽然发现在这世上,厚颜无耻之徒才有活路,理想主义者的结局都是覆灭。
“可惜……可惜……可惜……”面具人不断重复着,无比惋惜道:“我之前说过不是来找麻烦的,因此不会杀你们。只要你们愿意交出左臂,我就可以放你们离去……”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毒皇窟
那灿烂的烟火只在夜空中闪耀了一瞬间,便光浅弧晕、轮廓弥开,最终散落在一片黑茫茫之中。信号已经发出,可面具人似乎不在乎来者是谁,也没有想动身的意思,依旧木木站立,望着天空中逐渐变淡的轮廓久久失神。
良久,他才暗暗叹了口气,目光依依不舍地从天空中收回。在短暂地陷入了潮思之后,面具人又恢复了平静,那双眼睛只短暂地纪念了一下灿烂辉煌的烟火,便陷入了彻底的落寂之中。
仁宽笑呵呵道:“看来,你很喜欢烟花,尽管它们很短暂。”
仁厚笑着补充道:“也很美,但美好的事物注定短命,这也是你最后所见的明媚。”
面具人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显然没有太过在意他们的一唱一和,只是沉沉说道:“嗬……我说过是路过,就不会太过牵扯进冲突之中。”
仁宽拿捏着字眼,笑道:“太过?”
仁厚笑道:“那看来还是要多管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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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人喟叹一声,淡淡道:“看在你们是北安王座下犬马的份上,我会留你们一命,但你们得交出左臂。”
仁厚一愣,随即嘎嘎讥笑起来,诧异道:“什么?想让我们自残么?”
仁宽笑道:“想让我们交出左臂可以,但你得先交出性命。”
面具人无奈喟叹一声,瞅了一眼吴雪,见他暂无落败迹象,便稍微放宽了心,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跟你们玩玩吧……”
仁宽连连摆手,笑呵呵道:“不不不,不是我们陪你玩,陪你玩而是另有其人。”
仁厚笑道:“你会感激我们的。”
面具人苦笑两声,淡淡道:“你觉得你们能从我手下溜走?”
这时候,仁宽忽然怪吼一声,双手像是长臂猿般一挥舞,便朝后一跳,仁宽也随着一跳,像是两个滑稽的丑角。
必须要承认的是,他们两人这一举动确实很有迷惑性,这滑稽无端的举动让面具人稍稍那么一愣神,一个怪异的身影便从他身后落下,横起一脚朝面具人后腰扫了过去。
可面具人似乎可以不被这世上任何虚幻的表象迷惑,他的神经似乎随时都处于紧绷的状态,那道黑影突然朝他发起进攻之时,他身子轻起,一手搭在那黑影的腿上,便高高跃起,反过了身便是凛冽一脚,那黑影双手格挡,直被踹出去三四丈远。
面具人稳稳落地,冷笑道:“你们应该去演杂耍,因为你们可以很好地吸引小孩子的注意力,逗他们发笑,想必收入比现在多,也自在得多。”
仁宽哈哈一笑,说道:“这个不劳阁下费心,我们钱很多,能为你买一口上好的棺材。”
仁厚笑道:“你身手确实不错,但你的对手不是我们,而是他!”
面具人微微侧目,瞥向那个暗中偷袭他的黑影,只见那团黑影缓缓直起身体,身子隐藏在宽大的斗篷下,一张脸也隐藏在阴影之中。
仁宽笑道:“嘿嘿,原本我们是不打算过早就动用他的,但你或许是个比较棘手的敌人,只能提前让你见一见我们的‘武器’了。”
“武器?”面具人冷笑一声,“果然武器都是见不到人的。”
仁厚笑道:“但一见人就是要见血的。”
面具人忽而笑了两声,说不清是讥笑还是自嘲,冷幽幽道:“这该不会是什么夜叉鬼吧?”
仁宽一转眼睛,笑道:“呕吼,你知道这东西?”
面具人悠然道:“我寻访了很多古村旧迹,为的就是找出活人异变成夜叉鬼的秘密……”
仁厚笑道:“只可惜,看来你并没有找到答案,而且,这个武器也不是什么夜叉鬼,而是活生生的人!”
那团黑影缓缓走近,他的身影逐渐浮现在幽暗的火光里,当见到那所谓武器的脸时,面具人双眸微缩,煞为惊愕地说道:“你们……”
仁宽耸耸肩,笑道:“我们有趣的小玩意还很多。”
仁厚笑道:“你恐怕怎么也没有想到,鬼枭门的门主,早已经被我们控制了!”
那团斗篷下的黑影,正是曾经被面具人解救的沧澜派叛逃弟子,杨恢。十年已过,但他的面容似乎没有变化,没有变得成熟,也没有因为操劳而多一丝白发。他依旧是当年叛逃时的模样,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仿佛还是当年那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杨恢的脸依旧是那张脸,只是再也没有曾经那意气风发的精神,而是变得呆板、沉闷;那一双眼睛也变得灰溜溜的,再无当日的光彩。看着那面色铁青毫无神采的脸,面具人无比惊愕、无比惋惜。
“哼哼哼……”面具人冷冷发笑,“你们说的武器,就是杨恢?”
仁宽笑道:“正是。”
仁厚笑道:“你恐怕没想到,鬼枭门门主早已经成了我们的傀儡。”
面具人侧目瞥着杨恢的脸,暗暗叹了口气,幽幽道:“所谓武器,就是指毒皇窟的活人傀儡么?”
仁宽笑道:“你眼力不错,这确实是毒皇窟的药人傀儡。”
面具人冷笑道:“天工阁的傀儡是以朽木机关为骨,而毒皇窟的傀儡是以活人炼制。看来在北境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跟其他积极入世的门派不同,毒皇窟隐世不出,与外界隔绝,常年幽闭在北境的连绵群山里。相传如同迷宫般的洞窟内藏有无数活人炼制的傀儡,其间机关无数,曾有十名折瑶峒弟子前去刺探情报,却无一而归。
关于折瑶峒这一隐情,是面具人通过一些手段得知的。
按照他所得的情报,毒皇窟地处北境偏西,此地在曾经有个小国,后被夏国太祖皇帝所灭,归统中原,一部分小国遗民便迁入群山万壑之中。中原朝廷对他们的身份还有活动知之甚少,于是便钦派折瑶峒前去探查,递送回来的情报也只知道存在一个毒皇窟,但十名高徒无一归来。后来,折瑶峒又派三峒主独孤凡烨带领大批门人前去打探,可还是一无所获。毒皇窟于是成了北境折瑶峒的心头大患。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毒皇窟(其二)
“毒皇窟……毒皇窟……”面具人默默念叨着这个名称,心想:“那边临近北安王的采邑,莫非他们早有接触?”
世人对毒皇窟知之甚少,甚至无法确定它究竟是不是以组织的形式存在于崇山峻岭之间。人们只知其名,不知其实,就算是毒皇窟这个名字,也是根据探查弟子送回来的信笺中的信息所为其命名。
面具人曾在折瑶峒秘库之中找到过当年那十位弟子的信笺,他隐约还记得其中几处:
北安王采邑西北,原属乌涂古国……
崇山峻岭之间,有一深窟,长而促狭。深入,别有洞天……
甚怪,此地竟有活动迹象,不乏古怪足迹,犹如兽之掌印……
至深,方向全无,麻绳将近,万窟绵连,譬如迷宫。发现一石室,内置古怪器皿,药味甚重,闻之欲哕。
怪哉!陶罐内浸药物,掩有各类器官,颇似人形……
见一岩画,其人衣着怪异,非我族类。中有万民朝拜之人,犹如圣皇,身边侍有鬼怪神魔……
面具人当时是以猎奇的心态来看待这尘封的折瑶峒信笺,看了信中标记的时间,才发现距离那次探查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对这二十年前的秘闻颇感兴趣,便想要接着往下看,翻找一阵,却发现唯有此封信笺,再无续牍,不禁兴意阑珊。而他由此线索,翻阅了当年的人事档案,发现了当年那十名弟子的名字,其后标注皆为“下落不明”。
这教面具人十分奇怪,他料想折瑶峒是发现了什么,才对这十名弟子痛下杀手,好隐去这秘密。但他觉得有些自欺欺人,若是想隐去秘密,何必留有此封信笺?
于是他推断,这十人是真的下落不明,迷失在了那深山魔窟之中。
面具人不止一次在想,他们当年究竟在那魔窟之中见到了什么?是不是因为迷路而困死其中?还是另有蹊跷?那这风信呢?当年是怎么上课呢回来的?
这些问题面具人始终没有想通,他走访多处,但关于那魔窟一事,北境百姓无一知晓,想来是折瑶峒封锁了消息的缘故。
他也曾去探查过毒皇窟,但不巧当时天气骤变,暴雨山洪阻了去路,望着茫茫大山,唯有望而兴叹,该何处去寻一个秘密的洞窟?只能悻悻而归。后来他再也没有机会前去,对于毒皇窟的情报来源也仅限那封密信的内容了。但今天听闻仁宽仁厚说来,无疑是证明了它的存在。不光存在,似乎还有所活动。
面具人喟叹道:“原来……原来那不是传说……”
仁厚笑道:“确实不是……”
仁宽打断道:“好了,知道毒皇窟确实存在,也不枉你走一遭了。”
面具人淡淡道:“看来……那毒皇窟里有些有趣的事,我或许还会再次前去打探……”
仁宽笑得摇头晃脑,悠然道:“你没那个机会了。就算你真的能去,也只不过像当年自命不凡的折瑶峒一样,一样死在那里!”
面具人冷冷一笑,喟叹道:“正是因为有秘密,人生才有趣。因为这个秘密,我想我更不能杀你们了……”
仁厚笑道:“可惜……可惜……既然他是你的故人,那让他来送你一程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说着,仁宽仁厚兄弟便立马抽身飞跃,还不忘叫嚣道:“哈哈……你就在这里慢慢腐烂吧!”
话音未落,面具人便身形一动,犹如鬼影一般扑向他二人,也就是在这时候,背后的杨恢忽然跟进,从斗篷下伸出一只青色的手臂,直朝面具人的后心抓去!
面具人微微回首,瞧见那青森森的手臂,暗忖道:“有毒么……看来不能跟他近距离接触……”
如此一想,只见面具人一脚搭在房檐上,凌空一转身,便自掌间打出一道掌风,凛冽如刀。可杨恢已然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硬生生接下他一掌也丝毫不退缩,只微微一顿,便又朝面具人追了过来。
“啧……”面具人暗自苦恼,“看来有些麻烦……”
现在,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一边追赶着仁宽仁厚二人,一边与那纠缠不休的药人杨恢交手。
仁宽仁厚已经轻功落在了五六丈开外的屋顶,仁厚回首讥诮道:“你就在这里跟他慢慢玩吧,老子不奉陪了!”
“快走,回北境!”仁宽生怕迟则生变,对于这个面具人,他还是有些忌惮的。
“你们以为不留下点东西,就能安然脱身么?”
面具人语气忽然冰冷,自他双眸之中闪过一道寒芒,一侧身避开杨恢的攻击,待身子还在半空之际,忽闻啾啾两声,两道气箭激射而出,接着只闻两声凄厉的惨叫,仁宽仁厚兄弟的左胳膊已经被卸下,顿时血涌如注。可他们没有停留,丢下了左臂便飞身逃窜,一溜烟地逃出了时穗城。
面具人稳稳落地,冷笑一声,淡淡道:“现在……我该对付你了……”
他看着对面的杨恢,此刻杨恢依旧神情呆滞面色铁青,对世间之事无动于衷,面具人忽然明白,他已经彻底失去了作为人而独有的神智。
面具人看着他露出来的右臂,那条手臂上文刺着奇异的图案,在火光下呈现出奇异的铁青色。今夜阑珊寒冷的灯火下,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而是一具没有思想的傀儡。
面具人忽然觉得心间一阵阴寒,曾经那个年轻人他倒挺欣赏。那时间的杨恢向来是精神勃发有话直说,脸上时常有着面具人不曾有过的笑容。
十年恍若隔世,早已物是人非,而他依旧是那般模样,只是失去了当年的精神和光彩,成为了一个药人傀。如此怎么不教人黯然神伤?
面具人喟叹一声,幽幽道:“作为曾经的故人,我也该让你安眠了……”
说着,他目光闪动,抬起手指便连射出几道气箭,乃为他从少林派的意真波演化而来的穿刺型意真波。
那几道气箭接连飞射而出,与此同时,杨恢也发起了进攻。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杨恢
面具人看着面前的杨恢,此刻他依旧是十年前的那张脸,依旧有些初出茅庐的稚气,但神情却已经呆板沉滞,一双灰蒙蒙的眼瞳毫无光彩,面色也是生硬病态的铁青色。面具人忽然明白,真正的杨恢早已经死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具毫无情感的药人傀。
于是他无不惋惜地长叹一声,微微抚起了宽袖,露出了带着钢骨黑手套的手臂,喃喃道:“杨恢……我会尽早让你的灵魂安息的……”
十年前,他们都还年轻,那时候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有些刺眼。这个被他所救的年轻人意气风发,搂着面具人的肩膀,对他笑着道:“我一定会给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到来变革!”
那时候,面具人只有些漫不经心地应付道:“可你却刚刚被我所救……”
杨恢微微一怔,讪笑道:“好在我们都还年轻,既然年轻,就还有无限的机会,有机会就有无限可能。今天他们追着我打,来日我定要教他们给大爷跪地求饶!”
面具人只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过于理想化,而事实不完全尽如人意,其中充满了不可抗力的因素。现实会摧毁每一个斗志昂扬的年轻人,让他们提前变成一个借酒消愁、意志消沉的老头子。
“你面对的是整个沧澜派,而不单单是那几条追杀你的杂鱼……”
杨恢嘻嘻笑道:“你放心,今日咱像狗一般被追着逃,来日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杀回去!”
到此,面具人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因为这个年轻人似乎是个不知变通的愣头青,脑子似乎也不太灵光,唯有一腔热血。而这个世界不缺乏充满了一腔热血的愣头青,他们往往短命,成为了一个又一个笑话。
“所以……”面具人坐在栏杆上,望着下方金光闪闪的江波,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杨恢握起拳头,信誓旦旦道:“我要创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帮会,那里可以庇护全天下所有弱者,可以给他们提供庇护所,可以有足够的一日三餐,可以吃饱穿暖,可以实现理想,而不再一辈子为一碗饭发愁。”
面具人哈哈笑了起来,杨恢有些气恼,也有些泄气,幽幽道:“是吧……你也觉得有些理想化吧……”
面具人却没有笑话他,只稍加思索了片刻,便说道:“你能有‘大庇天下寒士’的理想,就足以说明你出类拔萃。正好,少林派有位高僧也被我救了……”
杨恢感慨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这些事情对你来说如此轻松?”
面具人喟叹道:“不轻松,轻松都是外人浅薄的眼光所看见的。要能做到对付少林派的高手,要付出很多……”
听到少林高僧,杨恢此刻已然来了兴致,忙不迭道:“他怎样?也是因为跟少林派观念有违,才被追杀的么?”
面具人冷笑道:“不是,他跟你完全不同。他阴沉冷漠,虽为出家人,但烧杀淫掠无恶不作……”
“呃……”
杨恢苦笑两声,喟然道:“你不烧杀淫掠,但也足够冷漠无情。”
面具人冷冷道:“人们之所以贪得无厌,完全是出于满足自己的欲望。我没有欲望,所以才冷漠无情。”
杨恢讶异道:“没有欲望,就冷漠无情么?”
面具人只默然不语,有些黯然地低下头,不知在沉思什么。
杨恢拍了拍栏杆,按捺不住内心迫切的渴望,说道:“这个世界绝不该是冷漠无情的,所有说自己是冷漠无情的人,大部分都很多情。”
面具人淡淡道:“多情……大部分是自作多情……”
还未等他说完,杨恢就一把将手掌拍在了他肩膀上,说道:“绝不是这样的。你的情义,我感受到了。”
面具人先是微微一愣,随之苦笑起来,长长喟叹道:“你的脑袋果然不太灵光……”
杨恢笑道:“是灵光也好,是愚钝也好,都绝对无法阻碍人们追求光明与美好的愿望。”接着,他似乎下定了决心,郑重道:“我决定了,现在正是好时机。五大派正在与三大教鏖战,江湖局势依旧未稳,现在若是创立一个思想超脱的帮会,一定可以有所作为。”
面具人淡淡道:“正魔大战很快就要结束了,魔教败局已定,这个江湖的格局无人能动摇,就算是红极一时的三大教派也不行。若是现在明面上反抗五大教派,必然会被倾轧致死。他们绝不可能给小门派喘息做大的机会,而是让你提前选边站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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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恢定定道:“天下苦五大正统门派久矣,小门会没有生存的空间,所有优良资源全被五大派垄断,下面八大脉更是为虎作伥,全不顾百姓死活……”
面具人说道:“所以……你已经选好了所要站的队?”
杨恢摇摇头,郑重道:“我不会选择任何一方站队。不会加入五大派,也不会加入三大教。”
面具人苦笑道:“你这样一下子把双方都得罪了,更没有生存的空间。他们现在正在交战,无暇顾及你。但战争一旦结束,就会把注意力转向你,你能在夹缝之中获得一线生机么?”
杨恢笑道:“就算困难重重,我也绝不会放弃。”
“是嘛……”面具人淡淡道,“那么,你的敌人是……?”
“我的敌人是……”
杨恢笃定地握起拳头,微微张开了嘴……
听完,面具人哈哈大笑起来,杨恢气恼道:“你觉得可笑?”
面具人笑道:“不,不是。只是觉得你不光是个愣头青,还有点疯病,你绝不该把它视作对手,没有人能逃脱它的掌控,没有人……”
杨恢却无比清醒,没有魔怔,没有发疯,他相信自己的心,也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只要人们敢于斗争,那么它一定会实现。
“我相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它绝对不是空话,也不是虚谈,而是根植在这个腐朽世界的骨髓里。在这片死灰之中,会诞生出新的希望。”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杨恢(其二)
面具人现在依旧能回想起,那时候杨恢光彩照人的脸庞,还有他信誓旦旦的话语。尽管面具人觉得他脑子有些不太灵光,还有些过于理想化,甚至教人觉得有些疯魔,但却无法掩饰他如阳光般闪耀的理想。
既然是理想,就需要去实现。所以杨恢主动寻求面具人的帮助,帮他找到了那个身负重伤的叛逃邪僧,请求他加入鬼枭门。
在那阴黢黢的山洞内,摆布着两派形貌怪异、神情可怖的神像,张牙舞爪地面对来犯者。
杨恢有些胆寒,瞧着色彩斑驳的神像,颤颤道:“这里……这里是什么鬼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恶鬼的雕像?”
面具人淡淡道:“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个邪僧的秘密基地……”
杨恢疑惑道:“这里……原来的什么魔教道场么?”
面具人抬起头看着一尊鬼像,那鬼像身上还残存着红绿色的油漆,面容涂着深蓝色油漆,獠牙从嘴里露出,更显狰狞邪恶。
面具人缓步走着,说道:“这些完全是与佛相敌的阴间恶鬼……”
杨恢点点头,说道:“怪不得。这邪僧身在少林,原来是心向恶魔……”
面具人对他说道:“说服他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若是你有需要,我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帮你一把……”
杨恢脸上的胆怯一扫而空,无比笃定地说道:“不要小看我,当日我虽被你所救,但那完全是因为被师傅打伤的缘故。如若不然,那些杂鱼完全不是我的对手,岂会被他们追杀百里?”
面具人淡淡一笑,说道:“嘛……如此便好。短命鬼是实现不了理想的。”
二人边走边聊,不多时便走到了山洞的最深处,抬头望去,只见岩壁上遍布浮雕,满是狰狞可怖的魔鬼妖怪,如同外面的鬼像一样,涂满了视觉对比强烈的颜料,更显压抑恐怖。
面具人冷笑一声,淡淡道:“依旧还是这般色泽艳丽,但又无比阴沉的恶趣味……”
杨恢对这壮观的景象大为感慨,惊叹不已道:“这都是他一个人雕的吗?”
面具人冷笑道:“不,这些都是他收服的小鬼们动的手……”
杨恢有些不解,可正待他二人这么说着,忽闻上首的巨大厉鬼像冷不丁发出一声:“来者何人?”
面具人淡淡道:“惠因,我带了一位有趣的人引荐给你……”
“哦?是什么样有趣的人?能不能成为我新的使徒?”
这时候,从那张牙舞爪的厉鬼雕像背后走出来一个人。只见那人约摸四十多岁,身着一袭破破烂烂的黑衣,头上点着六个戒疤,可他的神情却无半点菩萨般的慈眉善目,反倒充满了贪嗔痴。
那和尚走上前来,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杨恢,冷笑一声,对面具人道:“就是这么个毛头小子?”
闻言,杨恢气恨道:“什么?!你这老僧棍!”
“哼……”惠因冷笑一声,悠然道:“看他不像是会信奉‘须颉陀’的人,而我也不需要这样愣头愣脑的毛头小子……”
杨恢握拳气愤道:“什么狗屁须颉陀,我不信任何鬼神!”
闻言,惠因面色一沉,冷冷对面具人道:“你就给我找来这么个笨驴?连恶魔主司须颉陀都不知道,看来跟本尊无缘,没有价值成为我的新使徒。只能杀掉他,用他的血来供奉恶魔了……”
就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惠因已经出手,激荡的内力轰然间便可崩山碎石,登时激起一团浓厚的尘烟。面具人自那烟尘后面脱身,轻身落在一尊恶魔雕像的头上,观望着下方的情况。
惠因冷冷道:“真是无趣……扰了诸位恶魔清净……”
就在这时,自他背后发出一声顽劣的讥笑,有人说道:“大和尚,你在看哪里?”
破风声响起,杨恢不知何时已然躲到了惠因的背后,掌间攒着内力,登时呼呼风起,对着惠因后心打去。
惠因摇身一躲,杨恢的手掌擦着他的衣袖而过,只听刺啦一声,虽未击中惠因,但他的衣袖已经被掌风拉扯掉了半截。
“……这小子!”惠因接连后退,与杨恢拉开了距离,“哼,有点意思……”
杨恢冷冷笑道:“大和尚废话真是太多了,若是我打败了你,你就得加入我的鬼枭门。”
“鬼枭门?”惠因一怔,“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杨恢笑道:“你不就正是喜欢鬼东西么?”
听杨恢出言不逊,惠因登时怒火中烧,手指磕巴磕巴作响,眼睛里寒芒一闪,阴恻恻道:“你这小子……若是你真能打败我,我加入你那什么鬼枭门也可以。但你若是输了,就只能成为魔鬼的养料了……”
面具人看着下方的针锋相对的杨恢与惠因,不由得一笑,眼睛落在自信满满的杨恢脸上,喃喃自语道:“看来你也不是信口雌黄,还是有些本领的……”
杨恢无比镇定地笑道:“好!不管你有什么鬼神庇佑,我都不可能败给你的!”
时过境迁,面具人依旧能想起当日在那阴沉沉的山洞里的战斗,作为一个旁观者,他确实不虚此行。在这个逐渐儿戏的江湖上,杨恢与惠因在群魔山洞的一战,足以给这个江湖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但这秘密的一战,却没有任何外人知道。而作为一个曾经沧澜派的弟子,杨恢也的确对得起他说的大话,他把桀骜不驯的惠因逼迫得节节败退,最后攥着那一把十字星棱剑对着匍匐在地的惠因,宣告着他的胜利。
有趣的是,尽管惠因嘴上不怎么情愿,但他已经被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折服,借口是自己伤势未愈所致,并非魔鬼之过,从而保留了一丝颜面顺理成章地加入了鬼枭门。
作为精明的旁观者,面具人洞察了他们交手时的细节,虽然惠因在内功上要远比杨恢强横,但杨恢并非如表面看起来那样愣头愣脑。他凭借着智慧和机巧打败了惠因。
毫无疑问,面具人心里已经有了鬼枭门首领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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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烈火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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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鬼枭门创立初期,杨恢和一众第一代门人一起聚首之际所说的话,还有浮在他脸上的光辉,皆如天空中明媚的阳光一样。也就是那时,鬼枭门通过强横的手腕,给时穗府带来了变革,致使此地不再是往日那般死气沉沉,人们找不到活着的办法的堕落之地。那时候杨恢脸上灿烂昂扬的笑意,与之今夜那阴暗沉沉的腐朽之气截然相反,他们依旧是一张脸,但灵魂已经完全不同了。
面具人自我否定道:“不……他也许已经没有灵魂了……”
杨恢向他表露出了难以遏制的强烈杀意,但面具人开始思忖,思忖着所谓药人的概念。他边打边退,并不与杨恢做过多纠缠,一边注意着不被他的毒掌打中,一边小心翼翼地不让这位他从前比较欣赏的人死得太难看。
“……究竟是怎么回事?”
面具人细致入微地观摩着杨恢的动作,但见他的动作与之常人无异,依旧灵活自如,进攻与防守之间没有太大的机械性的僵硬和停顿,俨然是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独立人。
“奇怪……”面具人在城上奔袭着,杨恢依旧在后面穷追不舍,“既然拥有独立的人格,为什么会被人控制?”
就在他深入思考,想要弄清毒皇窟的“药人之谜”时,忽闻背后一阵阴森森的风动,不禁心中一凛。面具人知道杨恢已经追上了他。
只听一声轰响,脚下的房屋高高翘起的屋顶已经骤然坍塌,面具人凌空而望,却见下面那团烟雾之中飞出一道身影,宛若飞虹般直射天穹。
“既然如此……”面具人心想,“那就先试探一下吧……”
他知道一味地躲避无法探究出围绕在杨恢身上的谜团,便也不在避退,而是凌空下落之际,摊开了双臂,拿捏着与杨恢上下交汇的瞬间,施放出了他引以为傲的绝技:“微冥梭傩。”
就在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在空气之中扩散开时,杨恢并没有发觉,已然落入了面具人设下的圈套,进入到了微冥梭傩可以影响人意识的范围。
可令面具人惊异的一幕发生了,杨恢并没有像以往身中微冥梭傩的人一样失去意识,从而不能活动,他的攻势依旧很好地保持着,让掉以轻心的面具人吃了一记重拳。
好在面具人反应够快,在二人下落触地之际,抬掌与之相抗,犹如一块重石砸入了平静的水面,登时激起千层浪花,周围的房舍顿时裂开了一道道细密的裂口。
这一切发生的过于出乎意料,面具人连动用意真波的时机也没有,唯有出手与之相搏,然后借着劲力宛若落叶一般飞身退出三四丈,翻身落在一处楼房的屋顶。
他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便解开了自己的手套,却发觉手心里赫然多了一块青紫色的斑块,于是他料定是自己在刚在那一瞬间的接触之下,中了杨恢手臂上的毒。
面具人不禁感叹,幽幽道:“连微冥梭傩都影响不了他的意识,看来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没有意识的药人……”
可就在此时,面具人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面具后的双眼豁然开朗,没了那种云翳未开的沉闷,惊异之中又浮现出一丝叹惋。
“是这样嘛……”面具人看向面无表情的杨恢,将另一只手的手套也顺道解了下来,似乎下定了决心般,“看来……还需要更全面的了解……”
身未动,意先至。面具人周身浑浊的空气忽然剧烈振动了起来,零散的小碎石也随之跳动,接连粉碎成沫。他准备再次动用一下自己在临江城对付游天星等人时的招式。
就在下一刻,杨恢发动了进攻,他动作迅捷如疾风,因为当下还是在蓄力期间,面具人便在体内暗暗凝聚无比庞大精纯的内力,一边抬起双手,接连打出数道初级意真波,来拉扯和拖延杨恢进攻的节奏。
“噗噗噗––––”
只见杨恢身动如风,灵巧地来回躲避着意真波,他总是能在意真波快打到他之前逃脱,意真波激散开的劲浪在他背后掀起,宛若山呼海啸,但他却充耳不闻,倏忽之间奔袭至面具人身前。
就在他们二人面面相对之际,面具人双眸微眯,转过一道寒芒,冷冷地低声道:“你还是慢了一步……”
接着,时穗城内所有的注意里都集中到了城中心的位置,远在四道大门突围的人们,还有慌忙逃窜、或坚守阵地的鬼枭门之众,都看到了一道火焰屏障在黑黢黢的城中心扩散开来,带着激荡的漩涡将周遭的房屋尽数吞灭,在漆黑的城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接着一声炸雷般的巨响,带着巨浪滔天般的风暴,瞬间在城中席卷开来!
众人登时被风暴席卷,再难稳住重心,犹如脆弱的落叶般被吹了出去。但好在他们并不在火焰风暴的中心,多数人只是受了一点轻微的擦伤,惊惶之余众人再也顾不得交战,纷纷将目光投向城中心那团火焰内。在第一层激浪扩散开以后,火球缓缓消散,只在夜空中留下了一道浑厚的云朵。
城楼上,吴雪也注意到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他迎风而立,身旁的鬼枭门之众却被风暴吹倒。
这一刻,整座城都寂静了,此前的冲突和流血暂且被放在一边,众人无不是惊愕万分地瞧着那边的火云。那残存的火云宛若神迹,撼动了高不可攀的天穹,震颤了贫瘠的大地,瞬间驱散了这世间所有抵抗。人们内心惶惶,却又呆若木鸡,在城中各处望着那边。
吴雪摆脱了鬼枭门之众的纠缠,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转而将注意力投向城中心的位置,心想:“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兰儿……”
吴雪喃喃道,步履不停地朝那边奔袭过去,可越是靠近城中心,越是被触目惊心的场景所震撼。只见周遭密集的房舍被摧残得七零八落,只剩下黑黢黢的骨架和断壁残垣,城中心更是被夷为了平地。